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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 作者:明 吳承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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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卡丘 Lv:100
    發表於 2015-1-16 10:11 | |閱讀模式
    【小說書名】:西遊記

    【小說作者】:明 吳承恩

    【內容簡介】:《西遊記》是中國明代長篇神話小說,古代白話寫成,中國「四大名著」之一。書中講述唐三藏師徒四人西天取經的故事,表現了懲惡揚善的古老主題。全書 20 卷 100 回。吳承恩根據歷代民間傳說,對傳統題材加以改造。故事取材於唐朝玄奘法師赴西域取經的真實事件,借鑑了大量古代神話和民間傳說,加上作者的大膽創造和想像,塑造了孫悟空、豬八戒、唐僧、沙僧等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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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2 |
    第一回            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詩曰: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濛,開闢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蓋聞天地之數,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將一元分為十二會,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會該一萬八百歲。且就一日而論:子時得陽氣,而丑則雞鳴;寅不通光,而卯則日出;辰時食後,而巳則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則西蹉;申時晡,而日落酉,戌黃昏,而入定亥。譬於大數,若到戌會之終,則天地昏曚而萬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歲,交亥會之初,則當黑暗,而兩間人物俱無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歲,亥會將終,貞下起元,近子之會,而復逐漸開明。邵康節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歲,正當子會,輕清上騰,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謂之四象。故曰,天開於子。又經五千四百歲,子會將終,近丑之會,而逐漸堅實。《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至此,地始凝結。再五千四百歲,正當丑會,重濁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謂之五形。故曰,地闢於丑。又經五千四百歲,丑會終而寅會之初,發生萬物。曆曰:「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陰陽交合。再五千四百歲,正當寅會,生人,生獸,生禽,正謂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於寅。
      感盤古開闢,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曰東勝神洲,曰西牛賀洲,曰南贍部洲,曰北俱蘆洲。這部書單表東勝神洲。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喚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濛判後而成。真個好山!有詞賦為證。賦曰:
        勢鎮汪洋,威寧瑤海。勢鎮汪洋,潮湧銀山魚入穴;威寧瑤海,波翻雪浪蜃離淵。水火方隅高積上,東海之處聳崇巔。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臥。峰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雲。一條澗壑籐蘿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會處擎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曆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
      蓋自開闢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胞,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毬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爬學走,拜了四方。目運兩道金光,射沖斗府。驚動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駕座金闕雲宮靈霄寶殿,聚集仙卿,見有金光燄燄,即命千里眼、順風耳開南天門觀看。二將果奉旨出門外,看的真,聽的明。須臾回報道:「臣奉旨觀聽金光之處,乃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小國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產一卵,見風化一石猴,在那裡拜四方,眼運金光,射沖斗府。如今服餌水食,金光將潛息矣。」玉帝垂賜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華所生,不足為異。」
      那猴在山中,卻會行走跳躍,食草木,飲澗泉,採山花,覓樹果;與狼蟲為伴,虎豹為群,獐鹿為友,獼猿為親;夜宿石崖之下,朝遊峰洞之中。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一朝天氣炎熱,與群猴避暑,都在松陰之下頑耍。你看他一個個:
        跳樹攀枝,採花覓果;拋彈子,邷麼兒;跑沙窩,砌寶塔;趕蜻蜓,撲蜡;參老天,拜菩薩;扯葛籐,編草;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壓的壓;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頑,綠水澗邊隨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會,卻去那山澗中洗澡。見那股澗水奔流,真個似滾瓜湧濺。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眾猴都道:「這股水不知是那裡的水。我們今日趕閑無事,順澗邊往上溜頭尋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聲,都拖男挈女,呼弟呼兄,一齊跑來,順澗爬山,直至源流之處,乃是一股瀑布飛泉。但見那:
        一派白虹起,千尋雪浪飛。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依。
        冷氣分青嶂,餘流潤翠微。
        潺湲名瀑布,真似掛簾帷。
      眾猴拍手稱揚道:「好水,好水!原來此處遠通山腳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個有本事的,鑽進去尋個源頭出來,不傷身體者,我等即拜他為王。」連呼了三聲,忽見叢雜中跳出一個石猴,應聲高叫道:「我進去,我進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顯,時來大運通。
        有緣居此地,王遣入仙宮。
      你看他瞑目蹲身,將身一縱,逕跳入瀑布泉中,忽睜睛擡頭觀看,那裡邊卻無水無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橋梁。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細再看,原來是座鐵板橋。橋下之水,沖貫於石竅之間,倒掛流出去,遮閉了橋門。卻又欠身上橋頭,再走再看,卻似有人家住處一般,真個好所在。但見那:
        翠蘚堆藍,白雲浮玉,光搖片片煙霞。虛窗靜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龍珠倚掛,縈迴滿地奇葩。鍋灶傍崖存火跡,樽罍靠案見殽渣。石座石床真可愛,石盆石碗更堪誇。又見那一竿兩竿修竹,三點五點梅花。幾樹青松常帶雨,渾然像個人家。
      看罷多時,跳過橋中間,左右觀看。只見正當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書大字,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
      石猿喜不自勝,急抽身往外便走,復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兩個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眾猴把他圍住,問道:「裡面怎麼樣?水有多深?」石猴道:「沒水!沒水!原來是一座鐵板橋,橋那邊是一座天造地設的家當。」眾猴道:「怎見得是個家當?」石猴笑道:「這股水乃是橋下沖貫石橋,倒掛下來遮閉門戶的。橋邊有花有樹,乃是一座石房。房內有石窩、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間一塊石碣上,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真個是我們安身之處。裡面且是寬闊,容得千百口老小。我們都進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氣。這裡邊:
        刮風有處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無懼,雷聲永不聞。
        煙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眾猴聽得,個個歡喜。都道:「你還先走,帶我們進去,進去。」石猴卻又瞑目蹲身,往裡一跳,叫道:「都隨我進來,進來。」那些猴有膽大的,都跳進去了;膽小的,一個個伸頭縮頸,抓耳撓腮,大聲叫喊,纏一會,也都進去了。跳過橋頭,一個個搶盆奪碗,佔灶爭床,搬過來,移過去,正是猴性頑劣,再無一個寧時,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啊,『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們才說有本事進得來,出得去,不傷身體者,就拜他為王。我如今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尋了這一個洞天與列位安眠穩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為王?」眾猴聽說,即拱伏無違,一個個序齒排班,朝上禮拜,都稱「千歲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將「石」字兒隱了,遂稱「美猴王」。有詩為證。詩曰:
        三陽交泰產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內觀不識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歷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聖任縱橫。
      美猴王領一群猿猴、獼猴、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遊花果山,暮宿水簾洞,合契同情,不入飛鳥之叢,不從走獸之類,獨自為王,不勝歡樂。是以:
        春採百花為飲食,夏尋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時節,冬覓黃精度歲華。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嚴,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
      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如今五蟲之內,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與仙與神聖三者,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猴王道:「此三者居於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雲遊海角,遠涉天涯,務必訪此三者,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噫!這句話,頓教跳出輪迴網,致使齊天大聖成。眾猴鼓掌稱揚,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嶺登山,廣尋些果品,大設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眾猴果去採仙桃,摘異果,刨山藥,斸黃精。芝蘭香蕙,瑤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齊齊,擺開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殽。但見那:
        金丸珠彈,紅綻黃肥。金丸珠彈臘櫻桃,色真甘美;紅綻黃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鮮龍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紅。林檎碧實連枝獻,枇杷緗苞帶葉擎。兔頭梨子雞心棗,消渴除煩更解酲。香桃爛杏,美甘甘似玉液瓊漿;脆李楊梅,酸蔭蔭如脂酥膏酪。紅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黃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現火晶珠;芋栗剖開,堅硬肉團金瑪瑙。胡桃銀杏可傳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滿盤盛,橘蔗柑橙盈案擺。熟煨山藥,爛煮黃精。搗碎茯苓並薏苡,石鍋微火漫炊羹。人間縱有珍饈味,怎比山猴樂更寧。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齒肩排於下邊,一個個輪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飲了一日。
      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們,替我折些枯松,編作栰子,取個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類,我將去也。」果獨自登栰,儘力撐開,飄飄蕩蕩,逕向大海波中,趁天風,來渡南贍部洲地界。這一去,正是那:
        天產仙猴道行隆,離山駕栰趁天風。
        飄洋過海尋仙道,立志潛心建大功。
        有分有緣休俗願,無憂無慮會元龍。
        料應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
      也是他運至時來,自登木栰之後,連日東南風緊,將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贍部洲地界。持篙試水,偶得淺水,棄了栰子,跳上岸來。只見海邊有人捕魚、打雁、穵蛤、淘鹽。他走近前,弄個把戲,妝個虎,嚇得那些人丟筐棄網,四散奔跑。將那跑不動的拿住一個,剝了他衣裳,也學人穿在身上。搖搖擺擺,穿州過府,在市廛中學人禮,學人話。朝餐夜宿,一心裡訪問佛、仙、神聖之道,覓個長生不老之方。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正是那:
        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
        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
        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猴王參訪仙道,無緣得遇。在於南贍部洲,串長城,遊小縣,不覺八九年餘。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著海外必有神仙。獨自個依前作栰,又飄過西海,直至西牛賀洲地界。登岸遍訪多時,忽見一座高山秀麗,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蟲,不懼虎豹,登上山頂上觀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萬仞開屏。日映嵐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瘦籐纏老樹,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喬松。修竹喬松,萬載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時不謝賽蓬瀛。幽鳥啼聲近,源泉響溜清。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蘚生。起伏巒頭龍脈好,必有高人隱姓名。
      正觀看間,忽聞得林深之處有人言語。急忙趨步,穿入林中,側耳而聽,原來是歌唱之聲。歌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逕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籐。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美猴王聽得此言,滿心歡喜道:「神仙原來藏在這裡!」即忙跳入裡面,仔細再看,乃是一個樵子,在那裡舉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頭上戴箬笠,乃是新筍初脫之籜。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綿撚就之紗。腰間繫環絛,乃是老蠶口吐之絲。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執衠鋼斧,擔挽火麻繩。扳松劈枯樹,爭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漢慌忙丟了斧,轉身答禮道:「不當人,不當人。我拙漢衣食不全,怎敢當『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說出神仙的話來?」樵夫道:「我說甚麼神仙話?」猴王道:「我才來至林邊,只聽的你說:『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黃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實不瞞你說,這個詞名做《滿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與我舍下相鄰,他見我家事勞苦,日常煩惱,教我遇煩惱時,即把這詞兒念念,一則散心,二則解困。我才有些不足處思慮,故此念念,不期被你聽了。」猴王道:「你家既與神仙相鄰,何不從他修行?學得個不老之方,卻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養育至八九歲,才知人事,不幸父喪,母親居孀。再無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沒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發不敢拋離。卻又田園荒蕪,衣食不足,只得斫兩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間,貨幾文錢,糴幾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飯,供養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據你說起來,乃是一個行孝的君子,向後必有好處。但望你指與我那神仙住處,卻好拜訪去也。」樵夫道:「不遠,不遠。此山叫做靈臺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個神仙,稱名須菩提祖師。那祖師出去的徒弟,也不計其數,見今還有三四十人從他修行。你順那條小路兒,向南行七八里遠近,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還得了好處,決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才這般與你說了,你還不省?假若我與你去了,卻不誤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養?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聽說,只得相辭。出深林,找上路徑,過一山坡,約有七八里遠,果然望見一座洞府。挺身觀看,真好去處!但見:
        煙霞散彩,日月搖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門外奇花佈錦,橋邊瑤草噴香。石崖突兀青苔潤,懸壁高張翠蘚長。時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鳳凰翔起,翎毛五色彩雲光。玄猿白鹿隨隱見,金獅玉象任行藏。細觀靈福地,真個賽天堂。
      又見那洞門緊閉,靜悄悄杳無人跡。忽回頭,見崖頭立一石碑,約有三丈餘高,八尺餘闊,上有一行十個大字,乃是「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歡喜道:「此間人果是樸實,果有此山此洞。」看夠多時,不敢敲門。且去跳上松枝梢頭,摘松子吃了頑耍。
      少頃間,只聽得呀的一聲,洞門開處,裡面走出一個仙童,真個丰姿英偉,像貌清奇,比尋常俗子不同。但見他:
        髽髻雙絲綰,寬袍兩袖風。
        貌和身自別,心與相俱空。
        物外長年客,山中永壽童。
        一塵全不染,甲子任翻騰。
      那童子出得門來,高叫道:「甚麼人在此搔擾?」猴王撲的跳下樹來,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個訪道學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擾。」仙童笑道:「你是個訪道的麼?」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師父正才下榻,登壇講道,還未說出原由,就教我出來開門。說:『外面有個修行的來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進來。」
      這猴王整衣端肅,隨童子逕入洞天深處觀看:一層層深閣瓊樓,一進進珠宮貝闕,說不盡那靜室幽居。直至瑤臺之下,見那菩提祖師端坐在臺上,兩邊有三十個小仙侍立臺下。果然是:
        大覺金仙沒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美猴王一見,倒身下拜,磕頭不計其數,口中只道:「師父,師父,我弟子志心朝禮,志心朝禮。」祖師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說個鄉貫、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祖師喝令:「趕出去!他本是個撒詐搗虛之徒,那裡修甚麼道果!」猴王慌忙磕頭不住道:「弟子是老實之言,決無虛詐。」祖師道:「你既老實,怎麼說東勝神洲?那去處到我這裡隔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頭道:「弟子飄洋過海,登界遊方,有十數個年頭,方才訪到此處。」
      祖師道:「既是逐漸行來的也罷。你姓甚麼?」猴王又道:「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祖師道:「不是這個性。你父母原來姓甚麼?」猴王道:「我也無父母。」祖師道:「既無父母,想是樹上生的?」猴王道:「我雖不是樹上生,卻是石裡長的。我只記得花果山上有一塊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師聞言暗喜,道:「這等說,卻是個天地生成的。你起來走走我看。」猴王縱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兩遍。祖師笑道:「你身軀雖是鄙陋,卻像個食松果的猢猻。我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個獸傍,乃是個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猴王聽說,滿心歡喜,朝上叩頭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萬望師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賜個名字,卻好呼喚。」祖師道:「我門中有十二個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輩之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個字?」祖師道:「乃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十二字。排到你,正當『悟』字。與你起個法名叫做『孫悟空』,好麼?」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孫悟空也。」正是:
        鴻濛初闢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
      畢竟不知向後修些甚麼道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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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合元神

      話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踴躍,對菩提前作禮啟謝。那祖師即命大眾引孫悟空出二門外,教他灑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眾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門外,又拜了大眾師兄,就於廊廡之間安排寢處。次早,與眾師兄學言語禮貌、講經論道、習字焚香。每日如此。閑時即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在洞中不覺倏六七年。
      一日,祖師登壇高坐,喚集諸仙,開講大道。真個是:
        天花亂墜,地湧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麈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開明一字皈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
      孫悟空在傍聞講,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師看見,叫孫悟空道:「你在班中,怎麼顛狂躍舞,不聽我講?」悟空道:「弟子誠心聽講,聽到老師父妙音處,喜不自勝,故不覺作此踴躍之狀。望師父恕罪。」祖師道:「你既識妙音,我且問你,你到洞中多少時了?」悟空道:「弟子本來懵懂,不知多少時節。只記得灶下無火,常去山後打柴,見一山好桃樹,我在那裡吃了七次飽桃矣。」祖師道:「那山喚名爛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從我學些甚麼道?」悟空道:「但憑尊師教誨,只是有些道氣兒,弟子便就學了。」
      祖師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傍門,傍門皆有正果。不知你學那一門哩?」悟空道:「憑尊師意思,弟子傾心聽從。」祖師道:「我教你個『術』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術門之道怎麼說?」祖師道:「術字門中,乃是些請仙、扶鸞、問卜、揲蓍,能知趨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麼?」祖師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學,不學。」
      祖師又道:「教你『流』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又問:「流字門中是甚義理?」祖師道:「流字門中,乃是儒家、釋家、道家、陰陽家、墨家、醫家,或看經,或念佛,並朝真降聖之類。」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麼?」祖師道:「若要長生,也似壁裡安柱。」悟空道:「師父,我是個老實人,不曉得打市語。怎麼謂之『壁裡安柱』?」祖師道:「人家蓋房,欲圖堅固,將牆壁之間立一頂柱,有日大廈將頹,他必朽矣。」悟空道:「據此說,也不長久。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靜』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靜字門中是甚正果?」祖師道:「此是休糧守谷、清靜無為、參禪打坐、戒語持齋,或睡功,或立功,並入定、坐關之類。」悟空道:「這般也能長生麼?」祖師道:「也似窰頭土坯。」悟空笑道:「師父果有些滴澾。一行說我不會打市語。怎麼謂之『窰頭土坯』?」祖師道:「就如那窰頭上造成磚瓦之坯,雖已成形,尚未經水火鍛煉,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濫矣。」悟空道:「也不長遠。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動』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動門之道卻又怎麼?」祖師道:「此是有為有作:採陰補陽、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製、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悟空道:「似這等也得長生麼?」祖師道:「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悟空道:「師父又來了。怎麼叫做『水中撈月』?」祖師道:「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學,不學。」
      祖師聞言,咄的一聲,跳下高臺,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麼?」走上前,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倒背著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了,撇下大眾而去。諕得那一班聽講的人人驚懼,皆怨悟空道:「你這潑猴,十分無狀。師父傳你道法,如何不學,卻與師父頂嘴?這番衝撞了他,不知幾時才出來啊!」此時俱甚報怨他,又鄙賤嫌惡他。悟空一些兒也不惱,只是滿臉陪笑。原來那猴王已打破盤中之謎,暗暗在心,所以不與眾人爭競,只是忍耐無言。祖師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時分存心;倒背著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上者,教他從後門進步,秘處傳他道也。
      當日悟空與眾等喜喜歡歡,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黃昏時,卻與眾就寢,假合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沒打更傳箭,不知時分,只自家將鼻孔中出入之氣調定。約到子時前後,輕輕的起來,穿了衣服,偷開前門,躲離大眾,走出外,擡頭觀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極迥無塵。
        深樹幽禽宿,源頭水溜汾。
        飛螢光散影,過雁字排雲。
        正直三更候,應該訪道真。
      你看他從舊路逕至後門外,只見那門兒半開半掩。悟空喜道:「老師父果然注意與我傳道,故此開著門也。」即曳步近前,側身進得門裡,只走到祖師寢榻之下。見祖師踡跼身軀,朝裡睡著了。悟空不敢驚動,即跪在榻前。那祖師不多時覺來,舒開兩足,口中自吟道:
        「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閑。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乾!」
      悟空應聲叫道:「師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時。」祖師聞得聲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盤坐喝道:「這猢猻,你不在前邊去睡,卻來我這後邊作甚?」悟空道:「師父昨日壇前對眾相允,教弟子三更時候,從後門裡傳我道理,故此大膽逕拜老爺榻下。」祖師聽說,十分歡喜,暗自尋思道:「這廝果然是個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盤中之暗謎也?」悟空道:「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師父大捨慈悲,傳與我長生之道罷,永不忘恩。」祖師道:「你今有緣,我亦喜說。既識得盤中暗謎,你近前來,仔細聽之,當傳與你長生之妙道也。」悟空叩頭謝了,洗耳用心,跪於榻下。祖師云:
        顯密圓通真妙訣,惜修性命無他說。
        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
        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慾得清涼。
        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臺賞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裡種金蓮。
        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此時說破根源,悟空心靈福至,切切記了口訣。對祖師拜謝深恩,即出後門觀看。但見東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顯明。依舊路,轉到前門,輕輕的推開進去,坐在原寢之處,故將床鋪搖響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眾還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當日起來打混,暗暗維持,子前午後,自己調息。
      卻早過了三年,祖師復登寶座,與眾說法。談的是公案比語,論的是外像包皮。忽問:「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師道:「你這一向修些甚麼道來?」悟空道:「弟子近來法性頗通,根源亦漸堅固矣。」祖師道:「你既通法性,會得根源,已注神體,卻只是防備著三災利害。」悟空聽說,沉吟良久道:「師父之言謬矣。我常聞道高德隆,與天同壽;水火既濟,百病不生。卻怎麼有個『三災利害』?」祖師道:「此乃非常之道: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丹成之後,鬼神難容。雖駐顏益壽,但到了五百年後,天降雷災打你,須要見性明心,預先躲避。躲得過,壽與天齊;躲不過,就此絕命。再五百年後,天降火災燒你。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喚做『陰火』。自本身湧泉穴下燒起,直透泥垣宮,五臟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為虛幻。再五百年,又降風災吹你。這風不是東南西北風,不是和薰金朔風,亦不是花柳松竹風,喚做『贔風』。自顖門中吹入六腑,過丹田,穿九竅,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過。」
      悟空聞說,毛骨悚然,叩頭禮拜道:「萬望老爺垂憫,傳與躲避三災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師道:「此亦無難,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傳不得。」悟空道:「我也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竅四肢,五臟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師道:「你雖然像人,卻比人少腮。」原來那猴子孤拐面,凹臉尖嘴。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師父沒成算。我雖少腮,卻比人多這個素袋,亦可准折過也。」祖師說:「也罷,你要學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數,該三十六般變化;有一般地煞數,該七十二般變化。」悟空道:「弟子願多裡撈摸,學一個地煞變化罷。」祖師道:「既如此,上前來,傳與你口訣。」遂附耳低言,不知說了些甚麼妙法。這猴王也是他一竅通時百竅通,當時習了口訣,自修自煉,將七十二般變化都學成了。
      忽一日,祖師與眾門人在三星洞前戲玩晚景。祖師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師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備,已能霞舉飛昇也。」祖師道:「你試飛舉我看。」悟空弄本事,將身一聳,打了個連扯跟頭,跳離地有五六丈,踏雲霞去勾有頓飯之時,返復不上三里遠近,落在面前,扠手道:「師父,這就是飛舉騰雲了。」祖師笑道:「這個算不得騰雲,只算得爬雲而已。自古道:『神仙朝遊北海暮蒼梧。』似你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雲也還算不得哩。」悟空道:「怎麼為『朝遊北海暮蒼梧』?」祖師道:「凡騰雲之輩,早辰起自北海,遊過東海、西海、南海,復轉蒼梧。蒼梧者,卻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將四海之外,一日都遊遍,方算得騰雲。」悟空道:「這個卻難,卻難。」祖師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悟空聞得此言,叩頭禮拜,啟道:「師父,為人須為徹,索性捨個大慈悲,將此騰雲之法,一發傳與我罷,決不敢忘恩。」祖師道:「凡諸仙騰雲,皆跌足而起,你卻不是這般。我才見你去,連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這個勢,傳你個觔斗雲罷。」悟空又禮拜懇求,祖師卻又傳個口訣道:「這朵雲,捻著訣,念動真言,攢緊了拳,將身一抖,跳將起來,一觔斗就有十萬八千里路哩。」大眾聽說,一個個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裡都尋了飯吃。」師徒們天昏各歸洞府。
      這一夜,悟空即運神煉法,會了觔斗雲。逐日家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此亦長生之美。
      一日,春歸夏至,大眾都在松樹下會講多時。大眾道:「悟空,你是那世修來的緣法?前日老師父附耳低言,傳與你的躲三災變化之法,可都會麼?」悟空笑道:「不瞞諸兄長說,一則是師父傳授,二來也是我晝夜慇懃,那幾般兒都會了。」大眾道:「趁此良時,你試演演,讓我等看看。」悟空聞說,抖擻精神,賣弄手段道:「眾師兄請出個題目。要我變化甚麼?」大眾道:「就變棵松樹罷。」悟空捻著訣,念動咒語,搖身一變,就變做一棵松樹。真個是:
        鬱鬱含煙貫四時,凌雲直上秀貞姿。
        全無一點妖猴像,盡是經霜耐雪枝。
      大眾見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兒,好猴兒!」不覺的嚷鬧,驚動了祖師。祖師急拽杖出門來問道:「是何人在此喧嘩?」大眾聞呼,慌忙檢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現了本相,雜在叢中道:「啟上尊師:我等在此會講,更無外姓喧嘩。」祖師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個修行的體段!修行的人,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眾道:「不敢瞞師父,適才孫悟空演變化耍子。教他變棵松樹,果然是棵松樹,弟子們俱稱揚喝采,故高聲驚冒尊師,望乞恕罪。」
      祖師道:「你等起去。」叫:「悟空過來!我問你弄甚麼精神,變甚麼松樹?這個工夫,可好在人前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不要求他?別人見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頭道:「只望師父恕罪。」祖師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罷。」悟空聞此言,滿眼墮淚道:「師父,教我往那裡去?」祖師道:「你從那裡來,便從那裡去就是了。」悟空頓然醒悟道:「我自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來的。」祖師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間,斷然不可。」悟空領罪,上告尊師:「我也離家有二十年矣,雖是回顧舊日兒孫,但念師父厚恩未報,不敢去。」祖師道:「那裡甚麼恩義,你只是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
      悟空見沒奈何,只得拜辭,與眾相別。祖師道:「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麼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把你這猢猻剝皮剉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悟空道:「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
      悟空謝了,即抽身,捻著訣,丟個連扯,縱起觔斗雲,逕回東勝。那裡消一個時辰,早看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自知快樂,暗暗的自稱道:
        去時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輕體亦輕。
        舉世無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當時過海波難進,今日回來甚易行。
        別語叮嚀還在耳,何期頃刻見東溟。
    悟空按下雲頭,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聽得鶴唳猿啼:鶴唳聲沖霄漢外,猿啼悲切甚傷情。即開口叫道:「孩兒們,我來了也!」那崖下石坎邊,花草中,樹木裡,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萬萬,把個美猴王圍在當中,叩頭叫道:「大王,你好寬心,怎麼一去許久?把我們俱閃在這裡,望你誠如饑渴。近來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強要占我們水簾洞府,是我等捨死忘生,與他爭鬥。這些時,被那廝搶了我們家火,捉了許多子姪,教我們晝夜無眠,看守家業。幸得大王來了,大王若再年載不來,我等連山洞盡屬他人矣。」悟空聞說,心中大怒,道:「是甚麼妖魔,輒敢無狀?你且細細說來,待我尋他報仇。」眾猴叩頭:「告上大王:那廝自稱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間到他那裡,有多少路程?」眾猴道:「他來時雲,去時霧,或風或雨,或電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們休怕,且自頑耍,等我尋他去來。」
      好猴王,將身一縱,跳起去,一路觔斗,直至北下觀看,見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險峻。好山:
        筆峰挺立,曲澗深沉。筆峰挺立透空霄,曲澗深沉通地戶。兩崖花木爭奇,幾處松篁鬥翠。左邊龍,熟熟馴馴;右邊虎,平平伏伏。每見鐵牛耕,常有金錢種。幽禽睍睆聲,丹鳳朝陽立。石磷磷,波淨淨,古怪蹺蹊真惡獰。世上名山無數多,花開花謝蘩還眾。爭如此景永長存,八節四時渾不動。誠為三界坎源山,滋養五行水臟洞。
      美猴王正默觀看景致,只聽得有人言語,逕自下山尋覓。原來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臟洞。洞門外有幾個小妖跳舞,見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傳我心內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簾洞洞主。你家甚麼混世鳥魔,屢次欺我兒孫,我特尋來,要與他見個上下。」
      那小妖聽說,疾忙跑入洞裡報道:「大王,禍事了!」魔王道:「有甚禍事?」小妖道:「洞外有猴頭稱為花果山水簾洞洞主,他說你屢次欺他兒孫,特來尋你,見個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聞得那些猴精說他有個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來了。你們見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小妖道:「他也沒甚麼器械,光著個頭,穿一領紅色衣,勒一條黃絛,足下踏一對烏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門外叫哩。」魔王聞說:「取我披掛、兵器來。」那小妖即時取出。
      那魔王穿了甲冑,綽刀在手,與眾妖出得門來,即高聲叫道:「那個是水簾洞洞主?」悟空急睜睛觀看,只見那魔王:
        頭戴烏金盔,映日光明;身掛皂羅袍,迎風飄蕩。下穿著黑鐵甲,緊勒皮條;足踏著花褶靴,雄如上將。腰廣十圍,身高三丈。手執一口刀,鋒刃多明亮。稱為混世魔,磊落兇模樣。
      猴王喝道:「這潑魔這般眼大,看不見老孫。」魔王見了,笑道:「你身不滿四尺,年不過三旬,手內又無兵器,怎麼大膽猖狂,要尋我見甚麼上下?」悟空罵道:「你這潑魔,原來沒眼。你量我小,要大卻也不難;你量我無兵器,我兩隻手勾著天邊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孫一拳。」縱一縱,跳上去,劈臉就打。那魔王伸手架住道:「你這般矬矮,我這般高長;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殺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與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說得是。好漢子,走來。」那魔王丟開架子便打,這悟空鑽進去相撞相迎。他兩個拳搥腳踢,一衝一撞。原來長拳空大,短簇堅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脅,撞了襠,幾下觔節,把他打重了。他閃過,拿起那板大的鋼刀,望悟空劈頭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個空。悟空見他兇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丟在口中嚼碎,望空噴去,叫一聲:「變!」即變做三、二百個小猴,週圍攢簇。
      原來人得仙體,出神變化無方。不知這猴王自從了道之後,身上有八萬四千毛羽,根根能變,應物隨心。那些小猴眼乖會跳,刀來砍不著,槍去不能傷。你看他前踴後躍,鑽上去,把個魔王圍繞,抱的抱,扯的扯,鑽襠的鑽襠,扳腳的扳腳,踢打撏毛,摳眼睛,捻鼻子,擡鼓弄,直打做一個攢盤。這悟空才去奪得他的刀來,分開小猴,照頂門一下,砍為兩段。領眾殺進洞中,將那大小妖精盡皆剿滅。卻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又見那收不上身者,卻是那魔王在水簾洞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為到此?」約有三五十個,都含淚道:「我等因大王修仙去後,這兩年被他爭吵,把我們都攝將來。那不是我們洞中的家火?石盆、石碗都被這廝拿來也。」悟空道:「既是我們的家火,你們都搬出外去。」隨即洞裡放起火來,把那水臟洞燒得枯乾,盡歸了一體。對眾道:「汝等跟我回去。」眾猴道:「大王,我們來時,只聽得耳邊風響,虛飄飄到於此地,更不識路徑,今怎得回鄉?」悟空道:「這是他弄的個術法兒,有何難也?我如今一竅通,百竅通,我也會弄。你們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聲咒語,駕陣狂風,雲頭落下。叫:「孩兒們睜眼。」眾猴腳屣實地,認得是家鄉,個個歡喜,都奔洞門舊路。那在洞眾猴,都一齊簇擁同入,分班序齒,禮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風賀喜,啟問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備細言了一遍,眾猴稱揚不盡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學得這般手段。」悟空又道:「我當年別汝等,隨波逐流,飄過東洋大海,到西牛賀洲地界,逕至南贍部洲,學成人像,著此衣,穿此履,擺擺搖搖,雲遊了八九年餘,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到西牛賀洲地界,訪問多時,幸遇一老祖,傳了我與天同壽的真功果,不死長生的大法門。」眾猴稱賀,都道:「萬劫難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們,又喜我這一門皆有姓氏。」眾猴道:「大王姓甚?」悟空道:「我今姓孫,法名悟空。」眾猴聞說,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孫,我們都是二孫、三孫、細孫、小孫……一家孫、一國孫、一窩孫矣!」都來奉承老孫,大盆小碗的椰子酒、葡萄酒、仙花、仙果,真個是合家歡樂。咦!
        貫通一姓身歸本,只待榮遷仙籙名。
      畢竟不知怎生結果,居此界終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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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2 |
    第三回            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卻說美猴王榮歸故里,自剿了混世魔王,奪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藝,教小猴砍竹為標,削木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進一退,安營下寨,頑耍多時。忽然靜坐處,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驚動人王,或有禽王、獸王認此犯頭,說我們操兵造反,興師來相殺,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對敵?須得鋒利劍戟方可。如今奈何?」眾猴聞說,個個驚恐道:「大王所見甚長,只是無處可取。」正說間,轉上四個老猴,兩個是赤尻馬猴,兩個是通背猿猴,走在面前道:「大王,若要治鋒利器械,甚是容易。」悟空道:「怎見容易?」四猴道:「我們這山向東去,有二百里水面,那廂乃傲來國界。那國界中有一王位,滿城中軍民無數,必有金銀銅鐵等匠作。大王若去那裡,或買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護山場,誠所謂保泰長久之機也。」悟空聞說,滿心歡喜道:「汝等在此頑耍,待我去來。」
      好猴王,急縱觔斗雲,霎時間過了二百里水面。果見那廂有座城池,六街三市,萬戶千門,來來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悟空心中想道:「這裡定有現成的兵器,我待下去買他幾件,還不如使個神通覓他幾件倒好。」他就捻起訣來,念動咒語,向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風,飛沙走石,好驚人也:
        炮雲起處蕩乾坤,黑霧陰霾大地昏。
        江海波翻魚蟹怕,山林樹折虎狼奔。
        諸般買賣無商旅,各樣生涯不見人。
        殿上君王歸內院,階前文武轉衙門。
        千秋寶座都吹倒,五鳳高樓幌動刯。
      風起處,驚散了那傲來國君王,三街六巿,都慌得關門閉戶,無人敢走。悟空才按下雲頭,逕闖入朝門裡,直尋到兵器館、武庫中,打開門扇看時,那裡面無數器械:刀、槍、劍、戟、斧、鉞、毛、鐮、鞭、鈀、撾、簡、弓、弩、叉、矛,件件俱備。一見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幾何?還使個分身法搬將去罷。」好猴王,即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爛,噴將出去,念動咒語,叫聲:「變!」變做千百個小猴,都亂搬亂搶,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盡數搬個罄淨。逕踏雲頭,弄個攝法,喚轉狂風,帶領小猴,俱回本處。
      卻說那花果山大小猴兒,正在那洞門外頑耍,忽聽得風聲響處,見半空中丫丫叉叉,無邊無岸的猴精,諕得都亂跑亂躲。少時,美猴王按落雲頭,收了雲霧,將身一抖,收了毫毛,將兵器都亂堆在山前,叫道:「小的們,都來領兵器。」眾猴看時,只見悟空獨立在平陽之地,俱跑來叩頭問故。悟空將前使狂風、搬兵器,一應事說了一遍。眾猴稱謝畢,都去搶刀奪劍,撾斧爭槍,扯弓扳弩,吆吆喝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舊排營。悟空會聚群猴,計有四萬七千餘口。早驚動滿山怪獸,都是些狼、蟲、虎、豹、麖、麂、獐、、狐、狸、獾、狢、獅、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兔、神獒……各樣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來參拜猴王為尊。每年獻貢,四時點卯。也有隨班操演的,也有隨節徵糧的。齊齊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鐵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進金鼓、進彩旗、進盔甲的,紛紛攘攘,日逐家習舞興師。
      美猴王正喜間,忽對眾說道:「汝等弓弩熟諳,兵器精通,奈我這口刀著實榔槺,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啟奏道:「大王乃是仙聖,凡兵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裡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聞道之後,有七十二般地煞變化之功,觔斗雲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隱身遯身,起法攝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門;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兒去不得?」四猴道:「大王既有此神通,我們這鐵板橋下,水通東海龍宮。大王若肯下去,尋著老龍王,問他要件甚麼兵器,卻不趁心?」悟空聞言,甚喜道:「等我去來。」
      好猴王,跳至橋頭,使一個閉水法,捻著訣,撲的鑽入波中,分開水路,逕入東洋海底。正行間,忽見一個巡海的夜叉,擋住問道:「那推水來的,是何神聖?說個明白,好通報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聖人孫悟空,是你老龍王的緊鄰,為何不識?」那夜叉聽說,急轉水晶宮傳報道:「大王,外面有個花果山天生聖人孫悟空,口稱是大王緊鄰,將到宮也。」東海龍王敖廣即忙起身,與龍子、龍孫、蝦兵、蟹將出宮迎道:「上仙請進,請進。」直至宮裡相見,上坐獻茶畢,問道:「上仙幾時得道?授何仙術?」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後,出家修行,得一個無生無滅之體。近因教演兒孫,守護山洞,奈何沒件兵器。久聞賢鄰享樂瑤宮貝闕,必有多餘神器,特來告求一件。」龍王見說,不好推辭,即著鱖都司取出一把大桿刀奉上。悟空道:「老孫不會使刀,乞另賜一件。」龍王又著鮊太尉領鱔力士,擡出一桿九股叉來。悟空跳下來,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輕,輕,輕,又不趁手。再乞另賜一件。」龍王笑道:「上仙,你不看看,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龍王心中恐懼,又著鯁提督、鯉總兵擡出一柄畫桿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見了,跑近前,接在手中,丟幾個架子,撒兩個解數,插在中間道:「也還輕,輕,輕。」老龍王一發害怕道:「上仙,我宮中只有這根戟重,再沒甚麼兵器了。」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龍王沒寶』哩!你再去尋尋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價。」龍王道:「委的再無。」
      正說處,後面閃過龍婆、龍女道:「大王,觀看此聖,決非小可。我們這海藏中,那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這幾日霞光艷艷,瑞氣騰騰,敢莫是該出現,遇此聖也?」龍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是一塊神鐵,能中何用?」龍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與他,憑他怎麼改造,送出宮門便了。」老龍王依言,盡向悟空說了。悟空道:「拿出來我看。」龍王搖手道:「扛不動,擡不動,須上仙親去看看。」悟空道:「在何處?你引我去。」
      龍王果引導至海藏中間,忽見金光萬道。龍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鐵柱子,約有斗來粗,二丈有餘長。他儘力兩手撾過道:「忒粗忒長些,再短細些方可用。」說畢,那寶貝就短了幾尺,細了一圍。悟空又顛一顛道:「再細些更好。」那寶貝真個又細了幾分。悟空十分歡喜,拿出海藏看時,原來兩頭是兩個金箍,中間乃一段烏鐵。緊挨箍有鐫成的一行字,喚做:「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這寶貝如人意。」一邊走,一邊心思口念,手顛著道:「再短細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二丈長短,碗口粗細。
      你看他弄神通,丟開解數,打轉水晶宮裡。諕得老龍王膽戰心驚,小龍子魂飛魄散,龜鱉黿鼉皆縮頸,魚蝦鰲蟹盡藏頭。悟空將寶貝執在手中,坐在水晶宮殿上,對龍王笑道:「多謝賢鄰厚意。」龍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這塊鐵雖然好用,還有一說。」龍王道:「上仙還有甚說?」悟空道:「當時若無此鐵,倒也罷了;如今手中既拿著他,身上更無衣服相趁,奈何?你這裡若有披掛,索性送我一副,一總奉謝。」龍王道:「這個卻是沒有。」悟空道:「一客不煩二主。若沒有,我也定不出此門。」龍王道:「煩上仙再轉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萬告求一件。」龍王道:「委的沒有,如有即當奉承。」悟空道:「真個沒有?就和你試試此鐵!」龍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動手,切莫動手,待我看舍弟處可有,當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龍王道:「舍弟乃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順、西海龍王敖閏是也。」悟空道:「我老孫不去,不去。俗語謂『賒三不敵見二』,只望你隨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老龍道:「不須上仙去。我這裡有一面鐵鼓、一口金鐘,凡有緊急事,擂得鼓響,撞得鐘鳴,舍弟們就頃刻而至。」悟空道:「既是如此,快些去擂鼓撞鐘。」真個那鼉將便去撞鐘,鱉帥即來擂鼓。
      少時,鐘鼓響處,果然驚動那三海龍王,須臾來到,一齊在外面會著。敖欽道:「大哥,有甚緊事,擂鼓撞鐘?」老龍道:「賢弟,不好說。有一個花果山甚麼天生聖人,早間來認我做鄰居。後要求一件兵器,獻鋼叉嫌小,奉畫戟嫌輕;將一塊天河定底神珍鐵,自己拿出手,丟了些解數。如今坐在宮中,又要索甚麼披掛。我處無有,故響鐘鳴鼓,請賢弟來。你們可有甚麼披掛,送他一副,打發出門去罷了。」敖欽聞言,大怒道:「我兄弟們點起兵拿他不是?」老龍道:「莫說拿,莫說拿。那塊鐵,挽著些兒就死,磕著些兒就亡;挨挨兒皮破,擦擦兒觔傷。」西海龍王敖閏說:「二哥不可與他動手。且只湊副披掛與他,打發他出了門,啟表奏上上天,天自誅也。」北海龍王敖順道:「說的是。我這裡有一雙藕絲步雲履哩。」西海龍王敖閏道:「我帶了一副鎖子黃金甲哩。」南海龍王敖欽道:「我有一頂鳳翅紫金冠哩。」老龍大喜,引入水晶宮相見了,以此奉上。悟空將金冠、金甲、雲履都穿戴停當,使動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對眾龍道:「聒噪,聒噪。」四海龍王甚是不平,一邊商議進表上奏不題。
      你看這猴王,分開水道,逕回鐵板橋頭,攛將上去。只見四個老猴領著眾猴,都在橋邊等候。忽然見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無一點水濕,金燦燦的走上橋來。諕得眾猴一齊跪下道:「大王好華彩耶!好華彩耶!」悟空滿面春風,高登寶座,將鐵棒豎在當中。那些猴不知好歹,都來拿那寶貝,卻便似蜻蜓撼鐵樹,分毫也不能禁動。一個個咬指伸舌道:「爺爺呀!這般重,虧你怎的拿來也!」悟空近前,舒開手,一把撾起,對眾笑道:「物各有主。這寶貝鎮於海藏中,也不知幾千百年,可可的今歲放光。龍王只認做是塊黑鐵,又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那廝每都扛擡不動,請我親去拿之。那時此寶有二丈多長,斗來粗細。被我撾他一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急對天光看處,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萬三千五百斤』。你都站開,等我再叫他變一變著。」他將那寶貝顛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時就小做一個繡花針兒相似,可以揌在耳朵裡面藏下。眾猴駭然,叫道:「大王,還拿出來耍耍。」猴王真個去耳朵裡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做斗來粗細,二丈長短。他弄到歡喜處,跳上橋,走出洞外,將寶貝揝在手中,使一個法天像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聲:「長!」他就長的高萬丈,頭如泰山,腰如峻嶺,眼如閃電,口似血盆,牙如劍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層地獄。把些虎豹狼蟲、滿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諕得磕頭禮拜,戰兢兢魄散魂飛。霎時收了法像,將寶貝還變做個繡花針兒,藏在耳內,復歸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來參賀。
      此時遂大開旗鼓,響振銅鑼,廣設珍饈百味,滿斟椰液萄漿,與眾飲宴多時,卻又依前教演。猴王將那四個老猴封為健將,將兩個赤尻馬猴喚做馬、流二元帥,兩個通背猿猴喚做崩、芭二將軍。將那安營下寨、賞罰諸事,都付與四健將維持。
      他放下心,日逐騰雲駕霧,遨遊四海,行樂千山。施武藝,遍訪英豪;弄神通,廣交賢友。此時又會了個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狔王、獼猴王、狨王,連自家美猴王七個。日逐講文論武,走斝傳觴,絃歌吹舞,朝去暮回,無般兒不樂。把那萬里之遙,只當庭闈之路;所謂點頭逕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
      一日,在本洞吩咐四健將安排筵宴,請六王赴飲,殺牛宰馬,祭天享地,著眾怪跳舞歡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卻又賞大小頭目。攲在鐵板橋邊松陰之下,霎時間睡著。四健將領眾圍護,不敢高聲。只見那美猴王睡裡,見兩人拿一張批文,上有「孫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說,套上繩,就把美猴王的魂靈兒索了去,踉踉蹌蹌,直帶到一座城邊。猴王漸覺酒醒,忽擡頭觀看,那城上有一鐵牌,牌上有三個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頓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閻王所居,何為到此?」那兩人道:「你今陽壽該終,我兩人領批,勾你來也。」猴王聽說,道:「我老孫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轄,怎麼朦朧,又敢來勾我?」那兩個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進去。這猴王惱起性來,耳朵中掣出寶貝,幌一幌,碗來粗細。略舉手,把兩個勾死人打為肉醬。自解其索,丟開手,掄著棒,打入城中。諕得那牛頭鬼東躲西藏,馬面鬼南奔北跑。眾鬼卒奔上森羅殿,報著:「大王,禍事!禍事!外面有一個毛臉雷公打將來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來看,見他相貌兇惡,即排下班次,應聲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認不得我,怎麼差人來勾我?」十王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簾洞天生聖人孫悟空。你等是甚麼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陰間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快報名來,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廣王、初江王、宋帝王、忤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靈顯感應之類,為何不知好歹?我老孫修了仙道,與天齊壽,超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為何著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錯走了也?」悟空道:「胡說!胡說!常言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來我看!」十王聞言,即請上殿查看。
      悟空執著如意棒,逕登森羅殿上,正中間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來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裡捧出五六簿文書並十類簿子。逐一查看:臝蟲、毛蟲、羽蟲、昆蟲、鱗介之屬,俱無他名。又看到猴屬之類,原來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臝蟲,不居國界;似走獸,不伏麒麟管;似飛禽,不受鳳凰轄。另有個簿子,悟空親自檢閱,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號上,方注著孫悟空名字,乃「天產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悟空道:「我也不記壽數幾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罷。取筆過來。」那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悟空拿過簿子,把猴屬之類,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帳,了帳,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雲宮,同拜地藏王菩薩,商量啟表,奏聞上天,不在話下。
      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絆著一個草紇繨,跌了個躘踵,猛的醒來,乃是南柯一夢。才覺伸腰,只聞得四健將與眾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這一夜,還不醒來?」悟空道:「睡還小可,我夢見兩個人來此勾我,把我帶到幽冥界城門之外,卻才醒悟。是我顯神通,直嚷到森羅殿,與那十王爭吵,將我們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號,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廝所轄也。」眾猴磕頭禮謝。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陰司無名故也。
      美猴王言畢前事,四健將報知各洞妖王,都來賀喜。不幾日,六個義兄弟又來拜賀,一聞銷名之故,又個個歡喜,每日聚樂不題。
      卻表啟那個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一日駕坐金闕雲宮靈霄寶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際,忽有丘弘濟真人啟奏道:「萬歲,通明殿外有東海龍王敖廣進表,聽天尊宣詔。」玉皇傳旨:「著宣來。」敖廣宣至靈霄殿下,禮拜畢,傍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玉皇從頭看過。表曰:
        「水元下界東勝神洲東海小龍臣敖廣啟奏大天聖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簾洞住妖仙孫悟空者,欺虐小龍,強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掛,騁兇騁勢。驚傷水族,諕走龜鼉。南海龍戰戰兢兢,西海龍悽悽慘慘,北海龍縮首歸降。臣敖廣舒身下拜,獻神珍之鐵棒,鳳翅之金冠,與那鎖子甲、步雲履,以禮送出。他仍弄武藝,顯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無敵,甚為難制。臣今啟奏,伏望聖裁。懇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嶽清寧,下元安泰。奉奏。」
      聖帝覽畢,傳旨:「著龍神回海,朕即遣將擒拿。」老龍王頓首謝去。
      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師啟奏道:「萬歲,有冥司秦廣王賫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薩表文進上。」傍有傳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從頭看過。表曰:
        「幽冥境界,乃地之陰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陰陽輪轉;禽有生而獸有死,反復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數,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簾洞天產妖猴孫悟空,逞惡行兇,不服拘喚。弄神通,打絕九幽鬼使;恃勢力,驚傷十代慈王。大鬧森羅,強銷名號。致使猴屬之類無拘,獼猴之畜多壽;寂滅輪迴,各無生死。貧僧具表,冒瀆天威。伏乞調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陰陽,永安地府。謹奏。」
      玉皇覽畢,傳旨:「著冥君回歸地府,朕即遣將擒拿。」秦廣王亦頓首謝去。
      大天尊宣眾文武仙卿,問曰:「這妖猴是幾年產育,何代出身,卻就這般有道?」一言未已,班中閃出千里眼、順風耳道:「這猴乃三百年前天產石猴。當時不以為然,不知這幾年在何方修煉成仙,降龍伏虎,強銷死籍也。」玉帝道:「那路神將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閃出太白長庚星,俯伏啟奏道:「上聖,三界中凡有九竅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體,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頂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龍伏虎之能,與人何以異哉?臣啟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聖旨,把他宣來上界,授他一個大小官職,與他籍名在籙,拘束此間。若受天命,後再陞賞;若違天命,就此擒拿。一則不動眾勞師,二則收仙有道也。」玉帝聞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即著文曲星官修詔,著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領了旨,出南天門外,按下祥雲,直至花果山水簾洞,對眾小猴道:「我乃天差天使,有聖旨在此,請你大王上界。快快報知。」洞外小猴一層層傳至洞天深處,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著一角文書,言是上天差來的天使,有聖旨請你也。」美猴王聽得大喜,道:「我這兩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卻就有天使來請。」叫:「快請進來。」猴王急整衣冠,門外迎接。金星逕入當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聖旨,下界請你上天,拜受仙籙。」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臨。」教小的們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聖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請大王同往,待榮遷之後,再從容敘也。」悟空道:「承光顧,空退,空退。」即喚四健將,吩咐:「謹慎教演兒孫,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卻好帶你們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將領諾。
      這猴王與金星縱起雲頭,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
        高遷上品天仙位,名列雲班寶籙中。
      畢竟不知授個甚麼官爵,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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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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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3 |
    第四回            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注齊天意未寧

      那太白金星與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處,一齊駕雲而起。原來悟空觔斗雲比眾不同,十分快疾,把個金星撇在腦後,先至南天門外。正欲收雲前進,被增長天王領著龐、劉、苟、畢、鄧、辛、張、陶一路大力天丁,槍刀劍戟,擋住天門,不肯放進。猴王道:「這個金星老兒乃奸詐之徒,既請老孫,如何教人動刀動槍,阻塞門路?」正嚷間,金星倏到。悟空就覿面發狠道:「你這老兒,怎麼哄我?被你說奉玉帝招安旨意來請,卻怎麼教這些人阻住天門,不放老孫進去?」金星笑道:「大王息怒。你自來未曾到此天堂,卻又無名,眾天丁又與你素不相識,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見了天尊,授了仙籙,注了官名,向後隨你出入,誰復擋也?」悟空道:「這等說,也罷,我不進去了。」金星又用手扯住道:「你還同我進去。」
      將近天門,金星高叫道:「那天門天將、大小吏兵,放開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奉玉帝聖旨,宣他來也。」那增長天王與眾天丁俱才斂兵退避。猴王始信其言,同金星緩步入裡觀看。真個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萬道滾紅霓,瑞氣千條噴紫霧。只見那南天門,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寶玉粧成。兩邊擺數十員鎮天元帥,一員員頂梁靠柱,持銑擁旄;四下列十數個金甲神人,一個個執戟懸鞭,持刀仗劍。外廂猶可,入內驚人:裡壁廂有幾根大柱,柱上纏繞著金鱗耀日赤鬚龍;又有幾座長橋,橋上盤旋著彩羽凌空丹頂鳳。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霧濛濛遮斗口。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宮,乃遣雲宮、毘沙宮、五明宮、太陽宮、花樂宮,……一宮宮脊吞金穩獸;又有七十二重寶殿,乃朝會殿、凌虛殿、寶光殿、天王殿、靈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壽星臺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煉藥爐邊,有萬萬載常青的繡草。又至那朝聖樓前,絳紗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璧輝煌。玉簪珠履,紫綬金章。金鐘撞動,三曹神表進丹墀;天鼓鳴時,萬聖朝王參玉帝。又至那靈霄寶殿,金釘攢玉戶,彩鳳舞朱門。復道迴廊,處處玲瓏剔透;三簷四簇,層層龍鳳翱翔。上面有個紫巍巍,明幌幌,圓丟丟,亮灼灼,大金葫蘆頂。下面有天妃懸掌扇,玉女捧仙巾,惡狠狠掌朝的天將,氣昂昂護駕的仙卿。正中間,琉璃盤內,放許多重重疊疊太乙丹;瑪瑙瓶中,插幾枝彎彎曲曲珊瑚樹。正是天宮異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無。金闕銀鑾並紫府,琪花瑤草暨瓊葩。朝王玉兔壇邊過,參聖金烏著底飛。猴王有分來天境,不墮人間點污泥。
      太白金星領著美猴王,到於靈霄殿外,不等宣詔,直至御前,朝上禮拜。悟空挺身在傍,且不朝禮,但側耳以聽金星啟奏。金星奏道:「臣領聖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簾問曰:「那個是妖仙?」悟空卻才躬身答應道:「老孫便是。」仙卿們都大驚失色道:「這個野猴,怎麼不拜伏參見,輒敢這等答應道:『老孫便是。』卻該死了,該死了。」玉帝傳旨道:「那孫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禮,且姑恕罪。」眾仙卿叫聲:「謝恩。」猴王卻才朝上唱個大喏。玉帝宣文選武選仙卿,看那處少甚官職,著孫悟空去除授。傍邊轉過武曲星君啟奏道:「天宮裡各宮各殿,各方各處,都不少官,只是御馬監缺個正堂管事。」玉帝傳旨道:「就除他做個弼馬溫罷。」眾臣叫謝恩,他也只朝上唱個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馬監到任。
      當時猴王歡歡喜喜,與木德星官逕去到任。事畢,木德星官回宮。他在監裡,會聚了監丞、監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員人等,查明本監事務,止有天馬千匹。乃是:
        驊騮騏驥,騄駬纖離;龍媒紫燕,挾翼驌驦;駃騠銀騔,騕褭飛黃;騊駼翻羽,赤兔超光;踰輝彌景,騰霧勝黃;追風絕地,飛奔霄;逸飄赤電,銅爵浮雲;驄瓏虎,絕塵紫鱗;……四極大宛,八駿九逸,千里絕群。此等良馬,一個個嘶風逐電精神壯,踏霧登雲氣力長。
      這猴王查看了文簿,點明了馬數。本監中典簿管徵備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馬匹、扎草、飲水、煮料;監丞、監副輔佐催辦。弼馬晝夜不睡,滋養馬匹。日間舞弄猶可,夜間看管慇懃:但是馬睡的,趕起來吃草;走的,捉將來靠槽。那些天馬見了他,泯耳攢蹄。倒養得肉肥膘滿。不覺的半月有餘。
      一朝閑暇,眾監官都安排酒席,一則與他接風,二則與他賀喜。正在歡飲之間,猴王忽停杯問曰:「我這弼馬溫是個甚麼官銜?」眾曰:「官名就是此了。」又問:「此官是個幾品?」眾道:「沒有品從。」猴王道:「沒品,想是大之極也?」眾道:「不大,不大,只喚做未入流。」猴王道:「怎麼叫做『未入流』?」眾道:「末等。這樣官兒最低最小,只可與他看馬。似堂尊到任之後,這等慇懃,喂得馬肥,只落得道聲『好』字;如稍有些尪羸,還要見責;再十分傷損,還要罰贖問罪。」猴王聞此,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道:「這般藐視老孫!老孫在那花果山稱王稱祖,怎麼哄我來替他養馬?養馬者,乃後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將去也。」忽喇的一聲,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寶貝,幌一幌,碗來粗細,一路解數,直打出御馬監,逕至南天門。眾天丁知他受了仙籙,乃是個弼馬溫,不敢阻當,讓他打出天門去了。
      須臾,按落雲頭,回至花果山上。只見那四健將與各洞妖王,在那裡操演兵卒。這猴王厲聲高叫道:「小的們,老孫來了。」一群猴都來叩頭,迎接進洞天深處,請猴王高登寶位,一壁廂辦酒接風。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數年,想必得意榮歸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餘,那裡有十數年?」眾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覺時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請問大王,官居何職?」猴王搖手道:「不好說,不好說,活活的羞殺人。那玉帝不會用人,他見老孫這般模樣,封我做個甚麼『弼馬溫』,原來是與他養馬,未入流品之類。我初到任時不知,只在御馬監中頑耍。及今日問我同寮,始知是這等卑賤。老孫心中大惱,推倒席面,不受官銜,因此走下來了。」眾猴道:「來得好,來得好。大王在這福地洞天之處為王,多少尊重快樂,怎麼肯去與他做馬夫?」教小的們快辦酒來,與大王釋悶。
      正飲酒歡會間,有人來報道:「大王,門外有兩個獨角鬼王,要見大王。」猴王道:「教他進來。」那鬼王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問他:「你見我何幹?」鬼王道:「久聞大王招賢,無由得見;今見大王授了天籙,得意榮歸,特獻赭黃袍一件,與大王稱慶。肯不棄鄙賤,收納小人,亦得效犬馬之勞。」猴王大喜,將赭黃袍穿起。眾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將鬼王封為前部總督先鋒。鬼王謝恩畢,復啟道:「大王在天許久,所授何職?」猴王道:「玉帝輕賢,封我做個甚麼『弼馬溫』。」鬼王聽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與他養馬?就做個齊天大聖,有何不可?」猴王聞說,歡喜不勝,連道幾個「好!好!好!」教四健將:「就替我快置個旌旗,旗上寫『齊天大聖』四大字,立竿張掛。自此以後,只稱我為齊天大聖,不許再稱大王。亦可傳與各洞妖王,一體知悉。」此不在話下。
      卻說那玉帝次日設朝,只見張天師引御馬監監丞、監副在丹墀下拜奏道:「萬歲,新任弼馬溫孫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宮去了。」正說間,又見南天門外增長天王領眾天丁,亦奏道:「弼馬溫不知何故,走出天門去了。」玉帝聞言,即傳旨:「著兩路神元,各歸本職。朕遣天兵,擒拿此怪。」班部中閃上托塔李天王與哪吒三太子,越班奏上道:「萬歲,微臣不才,請旨降此妖怪。」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為降魔大元帥,哪吒三太子為三壇海會大神,即刻興師下界。
      李天王與哪吒叩頭謝辭,逕至本宮,點起三軍,帥眾頭目,著巨靈神為先鋒,魚肚將掠後,藥叉將催兵。一霎時出南天門外,逕來到花果山,選平陽處安了營寨,傳令教巨靈神挑戰。巨靈神得令,結束整齊,掄著宣花斧,到了水簾洞外。只見小洞門外許多妖魔,都是些狼蟲虎豹之類,丫丫叉叉,掄槍舞劍,在那裡跳鬥咆哮。這巨靈神喝道:「那業畜!快早去報與弼馬溫知道:吾乃上天大將,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教他早早出來受降,免致汝等皆傷殘也。」那些妖怪奔奔波波,傳報洞中道:「禍事了!禍事了!」猴王問:「有甚禍事?」眾妖道:「門外有一員天將,口稱大聖官銜,道奉玉帝聖旨,來此收伏。教早早出去受降,免傷我等性命。」猴王聽說,教:「取我披掛來。」就戴上紫金冠,貫上黃金甲,登上步雲鞋,手執如意金箍棒,領眾出門,擺開陣勢。這巨靈神睜睛觀看,真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頭戴金冠光映映。
        手舉金箍棒一根,足踏雲鞋皆相稱。
        一雙怪眼似明星,兩耳過肩查又硬。
        挺挺身才變化多,聲音響喨如鐘磬。
        尖嘴咨牙弼馬溫,心高要做齊天聖。
      巨靈神厲聲高叫道:「那潑猴!你認得我麼?」大聖聽言,急問道:「你是那路毛神?老孫不曾會你,你快報名來。」巨靈神道:「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猻!你是認不得我。我乃高上神霄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鋒巨靈天將,今奉玉帝聖旨,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了裝束,歸順天恩,免得這滿山諸畜遭誅;若道半個不字,教你頃刻化為齏粉。」猴王聽說,心中大怒道:「潑毛神!休誇大口,少弄長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無人去報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對玉皇說:他甚不用賢。老孫有無窮的本事,為何教我替他養馬?你看我這旌旗上字號,若依此字號陞官,我就不動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時間就打上靈霄寶殿,教他龍床定坐不成。」這巨靈神聞此言,急睜睛迎風觀看,果見門外豎一高竿,竿上有旌旗一面,上寫著「齊天大聖」四大字。巨靈神冷笑三聲道:「這潑猴,這等不知人事,輒敢無狀,你就要做齊天大聖。好好的吃吾一斧。」劈頭就砍將去。那猴王正是會家不忙,將金箍棒應手相迎。這一場好殺:
        棒名如意,斧號宣花。他兩個乍相逢,不知深淺,斧和棒,左右交加。一個暗藏神妙,一個大口稱誇。使動法,噴雲曖霧;展開手,播土揚沙。天將神通就有道,猴王變化實無涯。棒舉卻如龍戲水,斧來猶似鳳穿花。巨靈名望傳天下,原來本事不如他:大聖輕輕掄鐵棒,著頭一下滿身麻。
      巨靈神抵敵他不住,被猴王劈頭一棒,慌忙將斧架隔,扢扠的一聲,把個斧柄打做兩截,急撤身敗陣逃生。猴王笑道:「膿包,膿包。我已饒了你,你快去報信,快去報信。」
      巨靈神回至營門,逕見托塔天王,忙哈哈跪下道:「弼馬溫果是神通廣大,末將戰他不得,敗陣回來請罪。」李天王發怒道:「這廝剉吾銳氣,推出斬之!」傍邊閃出哪吒太子拜告:「父王息怒,且恕巨靈之罪。待孩兒出師一遭,便知深淺。」天王聽諫,且教回營待罪管事。
      這哪吒太子甲冑齊整,跳出營盤,撞至水簾洞外。那悟空正來收兵,見哪吒來的勇猛。好太子:
        總角才遮顖,披毛未蓋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誠為天上麒麟子,果是煙霞彩鳳仙。龍種自然非俗相,妙齡端不類塵凡。身帶六般神器械,飛騰變化廣無邊。今受玉皇金口詔,敕封海會號三壇。
      悟空迎近前來問曰:「你是誰家小哥?闖近吾門,有何事幹?」哪吒喝道:「潑妖猴!豈不認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今奉玉帝欽差,至此捉你。」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嬭牙尚未退,胎毛尚未乾,怎敢說這般大話?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是甚麼字號,拜上玉帝:是這般官銜,再也不須動眾,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靈霄寶殿。」哪吒擡頭看處,乃「齊天大聖」四字。哪吒道:「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稱此名號?不要怕,吃吾一劍。」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動,任你砍幾劍罷。」那哪吒奮怒,大喝一聲,叫:「變!」即變做三頭六臂,惡狠狠,手持著六般兵器,乃是斬妖劍、砍妖刀、縛妖索、降妖杵、繡毬兒、火輪兒,丫丫叉叉,撲面來打。悟空見了,心驚道:「這小哥倒也會弄些手段。莫無禮,看我神通。」好大聖,喝聲:「變!」也變做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變作三條。六隻手拿著三條棒架住。這場鬥,真個是地動山搖,好殺也:
        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對手,正遇本源流。那一個蒙差來下界,這一個欺心鬧斗牛。斬妖寶劍鋒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縛妖索子如飛蟒,降妖大杵似狼頭;火輪掣電烘烘艷,往往來來滾繡毬。大聖三條如意棒,前遮後擋運機謀。苦爭數合無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教變,百千萬億照頭丟。猴王不懼呵呵笑,鐵棒翻騰自運籌。以一化千千化萬,滿空亂舞賽飛虯。諕得各洞妖王都閉戶,遍山鬼怪盡藏頭。神兵怒氣雲慘慘,金箍鐵棒響颼颼。那壁廂,天丁吶喊人人怕;這壁廂,猴怪搖旗個個憂。發狠兩家齊鬥勇,不知那個剛強那個柔。
      三太子與悟空各騁神威,鬥了個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變做千千萬萬;孫悟空金箍棒,變作萬萬千千。半空中似雨點流星,不分勝負。
      原來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亂之時,他拔下一根毫毛,叫聲:「變!」就變做他的本相,手挺著棒,演著哪吒;他的真身,卻一縱,趕至哪吒腦後,著左膊上一棒打來。哪吒正使法間,聽得棒頭風響,急躲閃時,不能措手,被他著了一下,負痛逃走。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舊歸身,敗陣而回。
      那陣上李天王早已看見,急欲提兵助戰,不覺太子倏至面前,戰兢兢報道:「父王,弼馬溫真個有本事,孩兒這般法力,也戰他不過,已被他打傷膊也。」天王大驚失色道:「這廝恁的神通,如何取勝?」太子道:「他洞門外豎一竿旗,上寫『齊天大聖』四字。親口誇稱,教玉帝就封他做齊天大聖,萬事俱休;若還不是此號,定要打上靈霄寶殿哩。」天王道:「既然如此,且不要與他相持,且去上界,將此言回奏,再多遣天兵,圍捉這廝,未為遲也。」太子負痛,不能復戰,故同天王回天啟奏不題。
      你看那猴王得勝歸山,那七十二洞妖王與那六弟兄,俱來賀喜,在洞天福地,飲樂無比。他卻對六弟兄說:「小弟既稱齊天大聖,你們亦可以大聖稱之。」內有牛魔王忽然高叫道:「賢弟言之有理,我即稱做平天大聖。」蛟魔王道:「我稱做覆海大聖。」鵬魔王道:「我稱混天大聖。」獅狔王道:「我稱移山大聖。」獼猴王道:「我稱通風大聖。」狨王道:「我稱驅神大聖。」此時七大聖自作自為,自稱自號,耍樂一日,各散訖。
      卻說那李天王與三太子領著眾將,直至靈霄寶殿,啟奏道:「臣等奉聖旨出師下界,收伏妖仙孫悟空,不期他神通廣大,不能取勝,仍望萬歲添兵剿除。」玉帝道:「諒一妖猴,有多少本事,還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萬歲赦臣死罪。那妖猴使一條鐵棒,先敗了巨靈神,又打傷臣臂膊。洞門外立一竿旗,上書『齊天大聖』四字。道是封他這官職,即便休兵來投;若不是此官,還要打上靈霄寶殿也。」玉帝聞言,驚訝道:「這妖猴何敢這般狂妄?著眾將即刻誅之。」
      正說間,班部中又閃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與他爭鬥,想一時不能收伏,反又勞師。不若萬歲大捨恩慈,還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個齊天大聖。只是加他個空銜,有官無祿便了。」玉帝道:「怎麼喚做『有官無祿』?」金星道:「名是齊天大聖,只不與他事管,不與他俸祿,且養在天壤之間,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寧也。」玉帝聞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詔書,仍著金星領去。
      金星復出南天門,直至花果山水簾洞外觀看。這番比前不同,威風凜凜,殺氣森森,各樣妖精,無般不有。一個個都執劍拈槍,拿刀弄杖的在那裡咆哮跳躍。一見金星,皆上前動手。金星道:「那眾頭目來,累你去報你大聖知之:吾乃上帝遣來天使,有聖旨在此請他。」眾妖即跑入報道:「外面有一老者,他說是上界天使,有旨意請你。」悟空道:「來得好,來得好。想是前番來的那太白金星。那次請我上界,雖是官爵不堪,卻也天上走了一次,認得那天門內外之路。今番又來,定有好意。」教眾頭目大開旗鼓,擺隊迎接。大聖即帶引群猴,頂冠貫甲,甲上罩了赭黃袍,足踏雲履,急出洞門,躬身施禮,高叫道:「老星請進,恕我失迎之罪。」
      金星趨步向前,逕入洞內,面南立著道:「今告大聖:前者因大聖嫌惡官小,躲離御馬監,當有本監中大小官員奏了玉帝。玉帝傳旨道:『凡授官職,皆由卑而尊,為何嫌小?』即有李天王領哪吒下界取戰。不知大聖神通,故遭敗北,回天奏道:『大聖立一竿旗,要做齊天大聖。眾武將還要支吾,是老漢力為大聖冒罪奏聞,免興師旅,請大王授籙。玉帝准奏,因此來請。」悟空笑道:「前番動勞,今又蒙愛,多謝,多謝!但不知上天可與我齊天大聖之官銜也?」金星道:「老漢以此銜奏准,方敢領旨而來;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漢便是。」
      悟空大喜,懇留飲宴不肯,遂與金星縱著祥雲,到南天門外。那些天丁天將都拱手相迎。逕入靈霄殿下。金星拜奏道:「臣奉詔宣弼馬溫孫悟空已到。」玉帝道:「那孫悟空過來,今宣你做個齊天大聖,官品極矣,但切不可胡為。」這猴亦止朝上唱個喏,道聲:「謝恩。」玉帝即命工幹官張、魯二班,在蟠桃園右首,起一座齊天大聖府,府內設個二司:一名安靜司,一名寧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賜御酒二瓶,金花十朵,著他安心定志,再勿胡為。
      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與五斗星君到府,打開酒瓶,同眾盡飲。送星官回轉本宮,他才遂心滿意,喜地歡天,在於天宮快樂,無掛無礙。正是:
        仙名永注長生籙,不墮輪迴萬古傳。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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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3 |
    本帖最後由 風I 於 2015-1-16 10:14 編輯

    第五回            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話表齊天大聖到底是個妖猴,更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較俸祿高低,但只註名便了。那齊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無事牽縈,自由自在。閑時節會友遊宮,交朋結義。見三清稱個「老」字,逢四帝道個「陛下」。與那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今日東遊,明日西蕩,雲去雲來,行蹤不定。
      一日,玉帝早朝,班部中閃出許旌陽真人,頫顖啟奏道:「今有齊天大聖無事閑遊,結交天上眾星宿,不論高低,俱稱朋友,恐後閑中生事。不若與他一件事管,庶免別生事端。」玉帝聞言,即時宣詔。那猴王欣欣然而至,道:「陛下,詔老孫有何陞賞?」玉帝道:「朕見你身閑無事,與你件執事:你且權管那蟠桃園,早晚好生在意。」大聖歡喜謝恩,朝上唱喏而退。
      他等不得窮忙,即入蟠桃園內查勘。本園中有個土地攔住問道:「大聖何往?」大聖道:「吾奉玉帝點差,代管蟠桃園,今來查勘也。」那土地連忙施禮,即呼那一班鋤樹力士、運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掃力士都來見大聖磕頭,引他進去。但見那:
        夭夭灼灼,顆顆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樹,顆顆株株果壓枝。果壓枝頭垂錦彈;花盈樹上簇胭脂。時開時結千年熟,無夏無冬萬載遲。先熟的,酡顏醉臉;還生的,帶蒂青皮。凝煙肌帶綠,映日顯丹姿。樹下奇葩並異卉,四時不謝色齊齊;左右樓臺並館舍,盈空常見罩雲霓。不是玄都凡俗種,瑤池王母自栽培。
      大聖看玩多時,問土地道:「此樹有多少株數?」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昇,長生不老;後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大聖聞言,歡喜無任。當日查明了株樹,點看了亭閣,回府。自此後,三五日一次賞玩,也不交友,也不他遊。
      一日,見那老樹枝頭,桃熟大半。他心裡要吃個嘗新,奈何本園土地、力士並齊天府仙吏緊隨不便。忽設一計道:「汝等且出門外伺候,讓我在這亭上少憩片時。」那眾仙果退。只見那猴王脫了冠服,爬上大樹,揀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許多,就在樹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飽,卻才跳下樹來,簪冠著服,喚眾等儀從回府。遲三二日,又去設法偷桃,儘他享用。
      一朝,王母娘娘設宴,大開寶閣,瑤池中做蟠桃勝會。即著那紅衣仙女、青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黃衣仙女、綠衣仙女各頂花籃,去蟠桃園摘桃建會。七衣仙女直至園門首,只見蟠桃園土地、力士同齊天府二司仙吏,都在那裡把門。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到此摘桃設宴。」土地道:「仙娥且住。今歲不比往年了,玉帝點差齊天大聖在此督理,須是報大聖得知,方敢開園。」仙女道:「大聖何在?」土地道:「大聖在園內,因困倦,自家在亭子上睡哩。」仙女道:「既如此,尋他去來,不可遲誤。」土地即與同進。尋至花亭不見,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裡都沒尋處。原來大聖耍了一會,吃了幾個桃子,變做二寸長的個人兒,在那大樹梢頭濃葉之下睡著了。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來,尋不見大聖,怎敢空回?」傍有仙使道:「仙娥既奉旨來,不必遲疑。我大聖閑遊慣了,想是出園會友去了。汝等且去摘桃,我們替你回話便是。」
      那仙女依言,入樹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樹摘了二籃,又在中樹摘了三籃,到後樹上摘取,只見那樹上花果稀疏,止有幾個毛蒂青皮的。原來熟的都是猴王吃了。七仙女張望東西,只見向南枝上止有一個半紅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下枝來,紅衣女摘了,卻將枝子望上一放。
      原來那大聖變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驚醒。大聖即現本相,耳朵內掣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咄的一聲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膽偷摘我桃。」慌得那七仙女一齊跪下道:「大聖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來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開寶閣,做蟠桃勝會。適至此間,先見了本園土地等神,尋大聖不見。我等恐遲了王母懿旨,是以等不得大聖,故先在此摘桃。萬望恕罪。」大聖聞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請起。王母開閣設宴,請的是誰?」仙女道:「上會自有舊規,請的是西天佛老、菩薩、聖僧、羅漢,南方南極觀音,東方崇恩聖帝、十洲三島仙翁,北方北極玄靈,中央黃極黃角大仙,這個是五方五老。還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眾,中八洞玉皇、九壘、海嶽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宮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齊赴蟠桃嘉會。」大聖笑道:「可請我麼?」仙女道:「不曾聽得說。」大聖道:「我乃齊天大聖,就請我老孫做個席尊,有何不可?」仙女道:「此是上會舊規,今會不知如何。」大聖道:「此言也是,難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孫先去打聽個消息,看可請老孫不請。」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對眾仙女道:「住!住!住!」這原來是個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個個睖睖睜睜,白著眼,都站在桃樹之下。大聖縱朵祥雲,跳出園內,竟奔瑤池路上而去。正行時,只見那壁廂:
        一天瑞靄光搖曳,五色祥雲飛不絕。白鶴聲鳴振九皋,紫芝色秀分千葉。中間現出一尊仙,相貌天然丰采別。神舞虹霓幌漢霄,腰懸寶籙無生滅。名稱赤腳大羅仙,特赴蟠桃添壽節。
    那赤腳大仙覿面撞見大聖,大聖低頭定計,賺哄真仙,他要暗去赴會,卻問:「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見招,去赴蟠桃嘉會。」大聖道:「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孫觔斗雲疾,著老孫五路邀請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禮,後方去赴宴。」大仙是個光明正大之人,就以他的誑語作真,道:「常年就在瑤池演禮謝恩,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禮,方去瑤池赴會?」無奈,只得撥轉祥雲,逕往通明殿去了。
      大聖駕著雲,念聲咒語,搖身一變,就變做赤腳大仙模樣,前奔瑤池。不多時,直至寶閣,按住雲頭,輕輕移步,走入裡面。只見那裡:
        瓊香繚繞,瑞靄繽紛。瑤臺鋪彩結,寶閣散氤氳。鳳翥鸞翔形縹緲,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著九鳳丹霞扆,八寶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龍肝和鳳髓,熊掌與猩唇。珍饈百味般般美,異果嘉殽色色新。
      那裡鋪設得齊齊整整,卻還未有仙來。
      這大聖點看不盡,忽聞得一陣酒香撲鼻。忽轉頭,見右壁廂長廊之下,有幾個造酒的仙官、盤糟的力士,領幾個運水的道人、燒火的童子,在那裡洗缸刷甕,已造成了玉液瓊漿,香醪佳釀。大聖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這裡。他就弄個神通,把毫毛拔下幾根,丟入口中嚼碎,噴將出去,念聲咒語,叫:「變!」即變做幾個瞌睡蟲,奔在眾人臉上。你看那夥人,手軟頭低,閉眉合眼,丟了執事,都去盹睡。大聖卻拿了些百味八珍,佳殽異品,走入長廊裡面,就著缸,挨著甕,放開量,痛飲一番。吃勾了多時,酕醄醉了。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過會,請的客來,卻不怪我?一時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好大聖,搖搖擺擺,仗著酒,任情亂撞。一會把路差了,不是齊天府,卻是兜率天宮。一見了,頓然醒悟道:「兜率宮是三十三天之上,乃離恨天太上老君之處,如何錯到此間?也罷,也罷,一向要來望此老,不曾得來,今趁此殘步,就望他一望也好。」即整衣撞進去,那裡不見老君,四無人跡。原來那老君與燃燈古佛在三層高閣朱陵丹臺上講道,眾仙童、仙將、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聽講。這大聖直至丹房裡面,尋訪不遇。但見丹灶之傍,爐中有火。爐左右安放著五個葫蘆,葫蘆裡都是煉就的金丹。大聖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寶。老孫自了道以來,識破了內外相同之理,也要煉些金丹濟人,不期到家無暇。今日有緣,卻又撞著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幾丸嘗新。」他就把那葫蘆都傾出來,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
      一時間,丹滿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這場禍比天還大,若驚動玉帝,性命難存。走,走,走,不如下界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宮,不行舊路,從西天門,使個隱身法逃去。即按雲頭,回至花果山界。但見那旌旗閃灼,戈戟光輝,原來是四健將與七十二洞妖王,在那裡演習武藝。大聖高叫道:「小的們,我來也!」眾怪丟了器械,跪倒道:「大聖好寬心,丟下我等許久,不來相顧。」大聖道:「沒多時,沒多時。」
      且說且行,逕入洞天深處。四健將打掃安歇,叩頭禮拜畢,俱道:「大聖在天這百十年,實受何職?」大聖笑道:「我記得才半年光景,怎麼就說百十年話?」健將道:「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大聖道:「且喜這番玉帝相愛,果封做齊天大聖,起一座齊天府,又設安靜、寧神二司,司設仙吏侍衛。向後見我無事,著我看管蟠桃園。近因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未曾請我,是我不待他請,先赴瑤池,把他那仙品、仙酒,都是我偷吃了。走出瑤池,踉踉蹡蹡誤入老君宮闕,又把他五個葫蘆金丹也偷吃了。但恐玉帝見罪,方才走出天門來也。」
      眾怪聞言大喜。即安排酒果接風,將椰酒滿斟一石碗奉上。大聖喝了一口,即咨牙徠嘴道:「不好吃,不好吃。」崩、芭二將道:「大聖在天宮吃了仙酒、仙殽,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鄉中水。』」大聖道:「你們就是『親不親,故鄉人。』我今早在瑤池中受用時,見那長廊之下有許多瓶罐,都是那玉液瓊漿。你們都不曾嘗著,待我再去偷他幾瓶回來,你們各飲半杯,一個個也長生不老。」眾猴歡喜不勝。
      大聖即出洞門,又翻一觔斗,使個隱身法,逕至蟠桃會上,進瑤池宮闕,只見那幾個造酒、盤糟、運水、燒火的還鼾睡未醒。他將大的從左右脅下挾了兩個,兩手提了兩個,即撥轉雲頭回來,會眾猴在於洞中,就做個仙酒會,各飲了幾杯,快樂不題。
      卻說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聖的定身法術,一周天方能解脫。各提花籃,回奏王母,說道:「齊天大聖使術法困住我等,故此來遲。」王母問道:「汝等摘了多少蟠桃?」仙女道:「只有兩籃小桃,三籃中桃。至後面,大桃半個也無,想都是大聖偷吃了。及正尋間,不期大聖走將出來,行兇拷打,又問設宴請誰。我等把上會事說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直到如今,才得醒解回來。」
      王母聞言,即去見玉帝,備陳前事。說不了,又見那造酒的一班人,同仙官等來奏:「不知甚麼人,攪亂了蟠桃大會,偷吃了玉液瓊漿;其八珍百味,亦俱偷吃了。」又有四個大天師來奏上:「太上道祖來了。」玉帝即同王母出迎。老君朝禮畢,道:「老道宮中煉了些九轉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會,不期被賊偷去,特啟陛下知之。」玉帝見奏悚懼。少時,又有齊天府仙吏叩頭道:「孫大聖不守執事,自昨日出遊,至今未轉,更不知去向。」玉帝又添疑思。只見那赤腳大仙又頫顖上奏道:「臣蒙王母詔,昨日赴會,偶遇齊天大聖,對臣言萬歲有旨,著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禮,方去赴會。臣依他言語,即返至通明殿外,不見萬歲龍車鳳輦,又急來此俟候。」玉帝越發大驚道:「這廝假傳旨意,賺哄賢卿。快著糾察靈官緝訪這廝蹤跡。」
      靈官領旨,即出殿遍訪,盡得其詳細,回奏道:「攪亂天宮者,乃齊天大聖也。」又將前事盡訴一番。玉帝大惱,即差四大天王,協同李天王並哪吒太子,點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瀆、普天星相,共十萬天兵,佈一十八架天羅地網,下界去花果山圍困,定捉獲那廝處治。
      眾神即時興師,離了天宮。這一去,但見那:
        黃風滾滾遮天暗,紫霧騰騰罩地昏。只為妖猴欺上帝,致令眾聖降凡塵。四大天王,五方揭諦:四大天王權總制,五方揭諦調多兵。李托塔中軍掌號,惡哪吒前部先鋒。羅猴星為頭檢點,計都星隨後崢嶸。太陰星精神抖擻,太陽星照耀分明。五行星偏能豪傑,九曜星最喜相爭。元辰星子午卯酉,一個個都是大力天丁。五瘟五岳東西擺,六丁六甲左右行。四瀆龍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層層。角亢氐房為總領,奎婁胃昴慣翻騰。斗牛女虛危室壁,心尾箕星個個能。井鬼柳星張翼軫,掄槍舞劍顯威靈。停雲降霧臨凡世,花果山前扎下營。
      詩曰:
        天產猴王變化多,偷丹偷酒樂山窩。
        只因攪亂蟠桃會,十萬天兵佈網羅。
      當時李天王傳了令,著眾天兵扎了營,把那花果山圍得水泄不通,上下佈了十八架天羅地網,先差九曜惡星出戰。九曜即提兵逕至洞外,只見那洞外大小群猴跳躍頑耍。星官厲聲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聖在那裡?我等乃上界差調的天神,到此降你這造反的大聖。教他快快來歸降;若道半個不字,教汝等一概遭誅。」那小妖慌忙傳入道:「大聖,禍事了!禍事了!外面有九個兇神,口稱上界差來的天神,收降大聖。」
      那大聖正與七十二洞妖王並四健將分飲仙酒,一聞此報,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門前是與非。」說不了,一起小妖又跳來道:「那九個兇神惡言潑語,在門前罵戰哩。」大聖笑道:「莫採他。詩酒且圖今日樂,功名休問幾時成。」說猶未了,又一起小妖來報:「爺爺!那九個兇神已把門打破,殺進來也。」大聖怒道:「這潑毛神,老大無禮。本待不與他計較,如何上門來欺我?」即命獨角鬼王:「領帥七十二洞妖王出陣。老孫領四健將隨後。」那鬼王疾帥妖兵出門迎敵,卻被九曜惡星一齊掩殺,抵住在鐵板橋頭,莫能得出。
      正嚷間,大聖到了,叫一聲:「開路!」掣開鐵棒,幌一幌,碗來粗細,丈二長短,丟開架子,打將出來。九曜星那個敢抵,一時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陣勢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弼馬溫,你犯了十惡之罪:先偷桃,後偷酒,攪亂了蟠桃大會,又竊了老君仙丹,又將御酒偷來此處享樂。你罪上加罪,豈不知之?」大聖笑道:「這幾樁事,實有,實有。但如今你怎麼?」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帥眾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這些生靈納命,不然,就屣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大聖大怒道:「量你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請吃老孫一棒。」這九曜星一齊踴躍;那美猴王不懼分毫,掄起金箍棒,左遮右擋。把那九曜星戰得筋疲力軟,一個個倒拖器械,敗陣而走,急入中軍帳下,對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驍勇,我等戰他不過,敗陣來了。」
      李天王即調四大天王與二十八宿,一路出師來鬥。大聖也公然不懼,調出獨角鬼王、七十二洞妖王與四個健將,就於洞門外列成陣勢。你看這場混戰,好驚人也:
        寒風颯颯,怪霧陰陰。那壁廂旌旗飛彩,這壁廂戈戟生輝。滾滾盔明,層層甲亮。滾滾盔明映太陽,如撞天的銀磬;層層甲亮砌岩崖,似壓地的冰山。大桿刀,飛雲掣電;楮白槍,度霧穿雲。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擺列;青銅劍,四明鏟,密樹排陣。彎弓硬弩雕翎箭,短棍蛇矛挾了魂。大聖一條如意棒,翻來覆去戰天神。殺得那空中無鳥過,山內虎狼奔;揚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飛塵宇宙昏。只聽兵兵撲撲驚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這一場自辰時佈陣,混殺到日落西山。那獨角鬼王與七十二洞妖怪,盡被眾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將與那群猴,深藏在水簾洞底。
      這大聖一條棒,抵住了四大天神與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殺勾多時,大聖見天色將晚,即拔毫毛一把,丟在口中,嚼碎了,噴將出去,叫聲:「變!」就變了千百個大聖,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戰敗了五個天王。
      大聖得勝,收了毫毛,急轉身回洞,早又見鐵板橋頭,四個健將領眾叩迎,那大眾,哽哽咽咽大哭三聲,又唏唏哈哈大笑三聲。大聖道:「汝等見了我,又哭又笑,何也?」四健將道:「今早帥眾將與天王交戰,把七十二洞妖王與獨角鬼王盡被眾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該哭。這見大聖得勝回來,未曾傷損,故此該笑。」大聖道:「勝負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況捉了去的頭目乃是虎豹狼蟲、獾獐狐狢之類,我同類者未傷一個,何須煩惱?他雖被我使個分身法殺退,他還要安營在我山腳下。我等且緊緊防守,飽食一頓,安心睡覺,養養精神。天明看我使個大神通,拿這些天將,與眾報仇。」四將與眾猴將椰酒吃了幾碗,安心睡覺不題。
      那四大天王收兵罷戰,眾各報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獅象的,有拿住狼蟲狐狢的。更不曾捉著一個猴精。當時果又安轅營,下大寨,賞了得功之將,吩咐了天羅地網之兵,各各提鈴喝號,圍困了花果山,專待明早大戰。各人得令,一處處謹守。此正是:
        妖猴作亂驚天地,佈網張羅晝夜看。
      畢竟天曉後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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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5 |
    第六回            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且不言天神圍繞,大聖安歇。話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自王母娘娘請赴蟠桃大會,與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寶閣瑤池,見那裡荒荒涼涼,席面殘亂;雖有幾位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裡亂紛紛講論。菩薩與眾仙相見畢,眾仙備言前事。菩薩道:「既無盛會,又不傳杯,汝等可跟貧僧去見玉帝。」眾仙怡然隨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師、赤腳大仙等眾俱在此,迎著菩薩,即道玉帝煩惱,調遣天兵,擒怪未回等因。菩薩道:「我要見見玉帝,煩為轉奏。」天師丘弘濟即入靈霄寶殿,啟知宣入。時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後。
      菩薩引眾同入裡面,與玉帝禮畢,又與老君、王母相見,各坐下。便問:「蟠桃盛會如何?」玉帝道:「每年請會,喜喜歡歡;今年被妖猴作亂,甚是虛邀也。」菩薩道:「妖猴是何出處?」玉帝道:「妖猴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石卵化生的。當時生出,即目運金光,射沖斗府。始不介意,繼而成精,降龍伏虎,自削死籍。當有龍王、閻王啟奏。朕欲擒拿,是長庚星啟奏道:『三界之間,凡有九竅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賢,宣他上界,封為御馬監弼馬溫官。那廝嫌惡官小,反了天宮。即差李天王與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詔撫安,宣至上界,就封他做個齊天大聖,只是有官無祿。他因沒事幹管理,東遊西蕩。朕又恐別生事端,著他代管蟠桃園。他又不遵法律,將老樹大桃,盡行偷吃。及至設會,他乃無祿人員,不曾請他。他就設計賺哄赤腳大仙,卻自變他相貌入會,將仙殽仙酒盡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與本山眾猴享樂。朕心為此煩惱,故調十萬天兵,天羅地網收伏。這一日不見回報,不知勝負如何。」菩薩聞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宮,到花果山,打探軍情如何。如遇相敵,可就相助一功,務必的實回話。」
      惠岸行者整整衣裙,執一條鐵棍,駕雲離闕,逕至山前。見那天羅地網,密密層層,各營門提鈴喝號,將那山圍繞的水泄不通。惠岸立住叫:「把營門的天丁,煩你傳報: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吒──南海觀音大徒弟惠岸,特來打探軍情。」那營裡五岳神兵,即傳入轅門之內。早有虛日鼠、昴日雞、星日馬、房日兔,將言傳到中軍帳下。李天王發下令旗,教開天羅地網,放他進來。此時東方才亮,惠岸隨旗進入,見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下拜。拜訖,李天王道:「孩兒,你自那廂來者?」惠岸道:「愚男隨菩薩赴蟠桃會,菩薩見勝會荒涼,瑤池寂寞,引眾仙並愚男去見玉帝。玉帝備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一日不見回報,勝負未知,菩薩因命愚男到此打聽虛實。」李天王道:「昨日到此安營下寨,著九曜星挑戰,被這廝大弄神通,九曜星俱敗走而回。後我等親自提兵,那廝也排開陣勢。我等十萬天兵,與他混戰至晚,他使個分身法戰退。及收兵查勘時,止捉得些狼蟲虎豹之類,不曾捉得他半個妖猴。今日還未出戰。」
      說不了,只見轅門外有人來報道:「那大聖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戰。」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並太子正議出兵,木吒道:「父王,愚男蒙菩薩吩咐,下來打探消息,就說若遇戰時,可助一功。今不才願往,看他怎麼個大聖。」天王道:「孩兒,你隨菩薩修行這幾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切須在意。」
      好太子,雙手掄著鐵棍,束一束繡衣,跳出轅門,高叫:「那個是齊天大聖?」大聖挺如意棒,應聲道:「老孫便是。你是甚人,輒敢問我?」木吒道:「吾乃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吒,今在觀音菩薩寶座前為徒弟護教,法名惠岸是也。」大聖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卻來此見我做甚?」木吒道:「我蒙師父差來打探軍情,見你這般猖獗,特來擒你。」大聖道:「你敢說那等大話,且休走,吃老孫這一棒。」木吒全然不懼,使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立那半山中,轅門外,這場好鬥:
        棍雖對棍鐵各異,兵縱交兵人不同。一個是太乙散仙呼大聖,一個是觀音徒弟正元龍。渾鐵棍乃千鎚打,六丁六甲運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鎮海神珍法力洪。兩個相逢真對手,往來解數實無窮。這個的陰手棍萬千兇,繞腰貫索疾如風;那個的夾槍棒不放空,左遮右擋怎相容。那陣上旌旗閃閃,這陣上鼉鼓鼕鼕。萬員天將團團繞,一洞妖猴簇簇叢。怪霧愁雲漫地府,狼煙煞氣射天宮。昨朝混戰還猶可,今日爭持更又兇。堪羨猴王真本事,木吒復敗又逃生。
      這大聖與惠岸戰經五六十合,惠岸臂膊酸麻,不能迎敵,虛幌一幌,敗陣而走。大聖也收了猴兵,安扎在洞門之外。只見天王營門外,大小天兵接住了太子,讓開大路,逕入轅門,對四天王、李托塔、哪吒,氣哈哈的喘息未定:「好大聖,好大聖!著實神通廣大,孩兒戰不過,又敗陣而來也!」李天王見了心驚,即命寫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與木吒太子上天啟奏。
      二人當時不敢停留,闖出天羅地網,駕起瑞靄祥雲。須臾,逕至通明殿下,見了四大天師,引至靈霄寶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見菩薩施禮。菩薩道:「你打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領命到花果山,叫開天羅地網門,見了父親,道師父差命之意。父王道:『昨日與那猴王戰了一場,止捉得他虎豹獅象之類,更未捉他一個猴精。』正講間,他又索戰,是弟子使鐵棍與他戰經五六十合,不能取勝,敗走回營。父親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薩低頭思忖。
      卻說玉帝拆開表章,見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這個猴精,能有多大手段,就敢敵過十萬天兵?李天王又來求助,卻將那路神兵助之?」言未畢,觀音合掌啟奏:「陛下寬心,貧僧舉一神,可擒這猴。」玉帝道:「所舉者何神?」菩薩道:「乃陛下令甥顯聖二郎真君,見居灌洲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日曾力誅六怪,又有梅山兄弟與帳前一千二百草頭神,神通廣大。奈他只是聽調不聽宣,陛下可降一道調兵旨意,著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聞言,即傳調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賫調。
      那鬼王領了旨,即駕起雲,逕至灌江口,不消半個時辰,直至真君之廟。早有把門的鬼判傳報至裡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與眾弟兄出門迎接旨意,焚香開讀。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齊天大聖作亂:因在宮偷桃、偷酒、偷丹,攪亂蟠桃大會,見著十萬天兵、一十八架天羅地網,圍山收伏,未曾得勝。今特調賢甥同義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後,高陞重賞。
      真君大喜道:「天使請回,吾當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題。
      這真君即喚梅山六兄弟乃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將軍,聚集殿前道:「適才玉帝調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來。」眾兄弟俱忻然願往。即點本部神兵,駕鷹牽犬,搭弩張弓,縱狂風,霎時過了東洋大海,逕至花果山。見那天羅地網密密層層,不能前進,因叫道:「把天羅地網的神將聽著:吾乃二郎顯聖真君,蒙玉帝調來,擒拿妖猴者,快開營門放行。」一時,各神一層層傳入。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俱出轅門迎接。相見畢,問及勝敗之事,天王將上項事備陳一遍。真君笑道:「小聖來此,必須與他鬥個變化。列公將天羅地網不要幔了頂上,只四圍緊密,讓我賭鬥。若我輸與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贏了他,也不必列公綁縛,我自有兄弟動手。只請托塔天王與我使個照妖鏡,住立空中。恐他一時敗陣,逃竄他方,切須與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天王各居四維,眾天兵各挨排列陣去訖。
      這真君領著四太尉、二將軍,連本身七兄弟,出營挑戰;吩咐眾將緊守營盤,收全了鷹犬。眾草頭神得令。真君只到那水簾洞外,見那一群猴齊齊整整,排作個蟠龍陣勢。中軍裡立一竿旗,上書「齊天大聖」四字。真君道:「那潑妖,怎麼稱得起齊天之職?」梅山六弟道:「且休讚嘆,叫戰去來。」那營口小猴見了真君,急走去報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黃金甲,登步雲履,按一按紫金冠,騰出營門,急睜睛觀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氣。真個是:
        儀容清俊貌堂堂,兩耳垂肩目有光。
        頭戴三山飛鳳帽,身穿一領淡鵝黃。
        縷金靴襯盤龍襪,玉帶團花八寶粧。
        腰挎彈弓新月樣,手執三尖兩刃槍。
        斧劈桃山曾救母,彈打棕羅雙鳳凰。
        力誅八怪聲名遠,義結梅山七聖行。
        心高不認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
        赤城昭惠英靈聖,顯化無邊號二郎。
      大聖見了,笑嘻嘻的將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將,輒敢大膽到此挑戰?」真君喝道:「你這廝有眼無珠,認不得我麼?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靈顯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這造反天宮的弼馬溫猢猻,你還不知死活。」大聖道:「我記得當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楊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麼?我行要罵你幾聲,曾奈無甚冤仇;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你這郎君小輩,可急急回去,喚你四大天王出來。」真君聞言,心中大怒道:「潑猴!休得無禮,吃吾一刃。」大聖側身躲過,疾舉金箍棒,劈手相還。他兩個這場好殺:
        昭惠二郎神,齊天孫大聖。這個心高欺敵美猴王,那個面生壓伏真梁棟。兩個乍相逢,各人皆賭興。從來未識淺和深,今日方知輕與重。鐵棒賽飛龍,神鋒如舞鳳。左擋右攻,前迎後映。這陣上梅山六弟助威風,那陣上馬流四將傳軍令。搖旗擂鼓各齊心,吶喊篩鑼都助興。兩個鋼刀有見機,一來一往無絲縫。金箍棒是海中珍,變化飛騰能取勝。若還身慢命該休,但要差池為蹭蹬。
      真君與大聖鬥經三百餘合,不知勝負。那真君抖擻神威,搖身一變,變得身高萬丈,兩隻手舉著三尖兩刃神鋒,好便似華山頂上之峰,青臉獠牙,朱紅頭髮,惡狠狠,望大聖著頭就砍。這大聖也使神通,變得與二郎身軀一樣,嘴臉一般,舉一條如意金箍棒,卻就是崑崙頂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諕得那馬、流元帥戰兢兢,搖不得旌旗;崩、芭二將虛怯怯,使不得刀劍。這陣上,康、張、姚、李、郭申、直健傳號令,撒放草頭神,向他那水簾洞外縱著鷹犬,搭弩張弓,一齊掩殺。可憐沖散妖猴四健將,捉拿靈怪二三千。那些猴拋戈棄甲,撇劍丟槍,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歸洞的歸洞。好似夜貓驚宿鳥,飛灑滿天星。眾兄弟得勝不題。
      卻說真君與大聖變做法天象地的規模,正鬥時,大聖忽見本營中妖猴驚散,自覺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見他敗走,大步趕上道:「那裡走?趁早歸降,饒你性命。」大聖不戀戰,只情跑起。將近洞口,正撞著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將軍,一齊帥眾擋住道:「潑猴!那裡走?」大聖慌了手腳,就把金箍棒捏做繡花針,藏在耳內。搖身一變,變作個麻雀兒,飛在樹梢頭釘住。那六兄弟慌慌張張,前後尋覓不見,一齊吆喝道:「走了這猴精也!走了這猴精也!」
      正嚷處,真君到了,問:「兄弟們,趕到那廂不見了?」眾神道:「才在這裡圍住,就不見了。」二郎圓睜鳳目觀看,見大聖變了麻雀兒,釘在樹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鋒,卸下彈弓。搖身一變,變作個鷂鷹兒,抖開翅,飛將去撲打。大聖見了,颼的一翅飛起去,變作一只大鶿老,沖天而去。二郎見了,急抖翎毛,搖身一變,變作一隻大海鶴,鑽上雲霄來嗛。大聖又將身按下,入澗中,變作一個魚兒,淬入水內。二郎趕至澗邊,不見蹤跡。心中暗想道:「這猢猻必然下水去也,定變作魚蝦之類。等我再變變拿他。」果一變,變作個魚鷹兒,飄蕩在下溜頭波面上,等待片時。那大聖變魚兒,順水正游,忽見一隻飛禽:似青鷂,毛片不青;似鷺鷥,頂上無纓;似老鸛,腿又不紅:「想是二郎變化了等我哩!」急轉頭,打個花就走。二郎看見道:「打花的魚兒:似鯉魚,尾巴不紅;似鱖魚,花鱗不見;似黑魚,頭上無星;似魴魚,鰓上無針。他怎麼見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變的。」趕上來,刷的啄一嘴。那大聖就攛出水中,一變,變作一條水蛇,游近岸,鑽入草中。二郎因嗛他不著,他見水響中,見一條蛇攛出去,認得是大聖。急轉身,又變了一隻朱繡頂的灰鶴,伸著一個長嘴,與一把尖頭鐵鉗子相似,逕來吃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變做一隻花鴇,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見他變得低賤,(花鴇乃鳥中至賤至淫之物,不拘鸞、鳳、鷹、鴉,都與交群)故此不去攏傍。即現原身,走將去,取過彈弓,拽滿,一彈子把他打個躘踵。
      那大聖趁著機會,滾下山崖,伏在那裡又變,變一座土地廟兒: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做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櫺;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後面,變做一根旗竿。真君趕到崖下,不見打倒的鴇鳥,只有一間小廟。急睜鳳眼,仔細看之,見旗竿立在後面,笑道:「是這猢猻了,他今又在那裡哄我。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旗竿豎在後面的。斷是這畜生弄諠。他若哄我進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進去?等我掣拳先搗窗櫺,後踢門扇。」大聖聽得,心驚道:「好狠,好狠!門扇是我牙齒,窗櫺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搗了眼,卻怎麼是好?」撲的一個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見。
      真君前前後後亂趕,只見四太尉、二將軍一齊擁至,道:「兄長,拿住大聖了麼?」真君笑道:「那猴兒才自變座廟宇哄我。我正要搗他窗櫺,踢他門扇,他就縱一縱,又渺無蹤跡。可怪,可怪!」眾皆愕然,四望更無形影。真君道:「兄弟們在此看守巡邏,等我上去尋他。」急縱身駕雲,起在半空。見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鏡,與哪吒住立雲端,真君道:「天王,曾見那猴王麼?」天王道:「不曾上來,我這裡照著他哩。」真君把那賭變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說畢。卻道:「他變廟宇,正打處,就走了。」李天王聞言,又把照妖鏡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個隱身法,走出營圍,往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聽說,即取神鋒,回灌江口來趕。
      卻說那大聖已至灌江口,搖身一變,變作二郎爺爺的模樣,按下雲頭,逕入廟裡。鬼判不能相認,一個個磕頭迎接。他坐中間,點查香火:見李虎拜還的三牲,張龍許下的保福,趙甲求子的文書,錢丙告病的良願。正看處,有人報:「又一個爺爺來了。」眾鬼判急急觀看,無不驚心。真君卻道:「有個甚麼齊天大聖,才來這裡否?」眾鬼判道:「不曾見甚麼大聖,只有一個爺爺在裡面查點哩。」真君撞進門,大聖見了,現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廟宇已姓孫了。」這真君即舉三尖兩刃神鋒,劈臉就砍。那猴王使個身法,讓過神鋒。掣出那繡花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趕到前,對面相還。兩個嚷嚷鬧鬧,打出廟門,半霧半雲,且行且戰,復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眾,隄防愈緊。這康、張太尉等迎著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圍繞不題。
      話表大力鬼王既調了真君與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後,卻上界回奏。玉帝與觀音菩薩、王母並眾仙卿,正在靈霄殿講話,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戰,這一日還不見回報。」觀音合掌道:「貧僧請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門外,親去看看虛實如何?」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擺駕,同道祖、觀音、王母與眾仙卿至南天門。早有些天丁、力士接著,開門遙觀。只見眾天丁佈羅網,圍住四面;李天王與哪吒擎照妖鏡,立在空中;真君把大聖圍繞中間,紛紛賭鬥哩。
      菩薩開口對老君說:「貧僧所舉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聖圍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決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薩將甚兵器?怎麼助他?」菩薩道:「我將那淨瓶楊柳拋下去,打那猴頭,即不能打死,也打個一跌,教二郎小聖好去拿他。」老君道:「你這瓶是個磁器,能打著他便好,如打不著他的頭,或撞著他的鐵棒,卻不打碎了?你且莫動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菩薩道:「你有甚麼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個圈子,說道:「這件兵器,乃錕鋼摶煉的,被我將還丹點成,養就一身靈氣,善能變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諸物。一名『金鋼琢』,又名『金鋼套』。當年過函關,化胡為佛,甚是虧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丟下去打他一下。」
      話畢,自天門上往下一摜,滴流流,逕落花果山營盤裡,可可的著猴王頭上一下。猴王只顧苦戰七聖,卻不知天上墜下這兵器,打中了天靈,立不穩腳,跌了一跤,爬將起來就跑。被二郎爺爺的細犬趕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罵道:「這個亡人!你不去妨家長,卻來咬老孫!」急翻身爬不起來,被七聖一擁按住,即將繩索捆綁,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變化。
      那老君收了金鋼琢,請玉帝同觀音、王母、眾仙等,俱回靈霄殿。這下面四大天王與李天王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聖賀喜,都道:「此小聖之功也。」小聖道:「此乃天尊洪福,眾神威權,我何功之有?」康、張、姚、李道:「兄長不必多敘,且押這廝去上界見玉帝,請旨發落去也。」真君道:「賢弟,汝等未受天籙,不得面見玉帝。教天甲神兵押著,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們帥眾在此搜山,搜淨之後,仍回灌口。待我請了賞,討了功,回來同樂。」四太尉、二將軍依言領諾。這真君與眾即駕雲頭,唱凱歌,得勝朝天。不多時,到通明殿外。天師啟奏道:「四大天王等眾已捉了妖猴齊天大聖了,來此聽宣。」玉帝傳旨,即命大力鬼王與天丁等眾,押至斬妖臺,將這廝碎剁其屍。咦!正是:
        欺誑今遭刑憲苦,英雄氣概等時休。
      畢竟不知那猴王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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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5 |
    第七回            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富貴功名,前緣分定,為人切莫欺心。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彌深。些些狂妄天加譴,眼前不遇待時臨。問東君,因甚如今禍害相侵?只為心高圖罔極,不分上下亂規箴。
      話表齊天大聖被眾天兵押去斬妖臺下,綁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槍刺劍刳,莫想傷及其身。南斗星奮令火部眾神放火煨燒,亦不能燒著。又著雷部眾神以雷屑釘打,越發不能傷損一毫。那大力鬼王與眾啟奏道:「萬歲,這大聖不知是何處學得這護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燒,一毫不能傷損,卻如之何?」玉帝聞言道:「這廝這等這等,如何處治?」太上老君即奏道:「那猴吃了蟠桃,飲了御酒,又盜了仙丹。我那五壺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裡。運用三昧火,鍛成一塊,所以渾做金鋼之軀,急不能傷。不若與老道領去,放在八卦爐中,以文武火鍛煉,煉出我的丹來,他身自為灰燼矣。」玉帝聞言,即教六丁、六甲將他解下,付與老君。老君領旨去訖。一壁廂宣二郎顯聖,賞賜金花百朵、御酒百瓶、還丹百粒、異寶明珠、錦繡等件,教與義兄弟分享。真君謝恩,回灌江口不題。
      那老君到兜率宮,將大聖解去繩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爐中,命看爐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將火搧起鍛煉。原來那爐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他即將身鑽在巽宮位下。巽乃風也,有風則無火。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一雙眼火煼紅了,弄做個老害病眼,故喚作「火眼金睛」。
      真個光陰迅速,不覺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開爐取丹。那大聖雙手侮著眼,正自揉搓流涕,只聽得爐頭聲響。猛睜睛看見光明,他就忍不住,將身一縱,跳出丹爐,唿喇一聲,蹬倒八卦爐,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爐與丁甲一班人來扯,被他一個個都放倒,好似癲癇的白額虎,風狂的獨角龍。老君趕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個倒栽蔥,脫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風幌一幌,碗來粗細,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卻又大亂天宮,打得那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好猴精,有詩為證。詩曰:
        混元體正合先天,萬劫千番只自然。
        渺渺無為渾太乙,如如不動號初玄。
        爐中久煉非鉛汞,物外長生是本仙。
        變化無窮還變化,三皈五戒總休言。
      又詩:
        一點靈光徹太虛,那條拄杖亦如之。
        或長或短隨人用,橫豎橫排任卷舒。
      又詩:
        猿猴道體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
        大聖齊天非假論,官封弼馬豈知音。
        馬猿合作心和意,緊縛牢拴莫外尋。
        萬相歸真從一理,如來同契住雙林。
      這一番,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鐵棒東打西敵,更無一神可擋,只打到通明殿裡,靈霄殿外。幸有佑聖真君的佐使王靈官執殿,他看大聖縱橫,掣金鞭近前擋住道:「潑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這大聖不由分說,舉棒就打;那靈官鞭起相迎。兩個在靈霄殿前廝渾一處,好殺:
        赤膽忠良名譽大,欺天誑上聲名壞。一低一好幸相持,豪傑英雄同賭賽。鐵棒兇,金鞭快,正直無私怎忍耐?這個是太乙雷聲應化尊,那個是齊天大聖猿猴怪。金鞭鐵棒兩家能,都是神宮仙器械。今日在靈霄寶殿弄威風,各展雄才真可愛。一個欺心要奪斗牛宮,一個竭力匡扶玄聖界。苦爭不讓顯神通,鞭棒往來無勝敗。
      他兩個鬥在一處,勝敗未分。早有佑聖真君又差將佐發文到雷府,調三十六員雷將齊來,把大聖圍在垓心,各騁兇惡鏖戰。那大聖全無一毫懼色,使一條如意棒,左遮右擋,後架前迎。一時見那眾雷將的刀槍劍戟、鞭簡撾鎚、鉞斧金瓜、旄鐮月鏟來的甚緊,他即搖身一變:變做三頭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變作三條;六隻手使開三條棒,好便似紡車兒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裡飛舞。眾雷神莫能相近。真個是:
        圓陀陀,光灼灼,亙古常存人怎學?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顆摩尼珠,劍戟刀槍傷不著。也能善,也能惡,眼前善惡憑他作。善時成佛與成仙,惡處披毛並帶角。無窮變化鬧天宮,雷將神兵不可捉。
      當時眾神把大聖攢在一處,卻不能近身,亂嚷亂鬥。早驚動玉帝,遂傳旨著遊奕靈官同翊聖真君上西方請佛老降伏。
      那二聖得了旨,逕到靈山勝境雷音寶剎之前,對四金剛、八菩薩禮畢,即煩轉達。眾神隨至寶蓮臺下啟知,如來召請。二聖禮佛三匝,侍立臺下。如來問:「玉帝何事,煩二聖下臨?」二聖即啟道:「向時花果山產一猴,在那裡弄神通,聚眾猴攪亂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為弼馬溫,他嫌官小反去。當遣李天王、哪吒太子擒拿未獲,復招安他,封做齊天大聖,先有官無祿。著他代管蟠桃園,他即偷桃;又走至瑤池,偷殽、偷酒,攪亂大會;仗酒又暗入兜率宮,偷老君仙丹,反出天宮。玉帝復遣十萬天兵,亦不能收伏。後觀世音舉二郎真君同他義兄弟追殺,他變化多端,虧老君拋金鋼琢打中,二郎方得拿住。解赴御前,即命斬之,刀砍斧剁,火燒雷打,俱不能傷。老君奏准領去,以火鍛煉。四十九日開鼎,他卻又跳出八卦爐,打退天丁,逕入通明殿裡,靈霄殿外。被佑聖真君的佐使王靈官擋住苦戰,又調三十六員雷將把他困在垓心,終不能相近。事在緊急,因此玉帝特請如來救駕。」如來聞說,即對眾菩薩道:「汝等在此穩坐法堂,休得亂了禪位,待我煉魔救駕去來。」
      如來即喚阿儺、迦葉二尊者相隨,離了雷音,逕至靈霄門外。忽聽得喊聲振耳,乃三十六員雷將圍困著大聖哩。佛祖傳法旨:「教雷將停息干戈,放開營所,叫那大聖出來,等我問他有何法力。」眾將果退。大聖也收了法象,現出原身近前,怒氣昂昂,厲聲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來止住刀兵問我?」如來笑道:「我是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南無阿彌陀佛!今聞你猖狂村野,屢反天宮,不知是何方生長,何年得道,為何這等暴橫?」大聖道:「我本:
        天地生成靈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簾洞裡為家業,拜友尋師悟太玄。
        煉就長生多少法,學來變化廣無邊。
        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
        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
        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
      佛祖聽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廝乃是個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奪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該多少年數,方能享受此無極大道?你那個初世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折了你的壽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說。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頃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來面目。」大聖道:「他雖年幼修長,也不應久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將天宮讓與我,便罷了;若還不讓,定要攪攘,永不清平。」佛祖道:「你除了長生變化之法,再有何能,敢占天宮勝境?」大聖道:「我的手段多哩:我有七十二般變化,萬劫不老長生;會駕觔斗雲,一縱十萬八千里。如何坐不得天位?」佛祖道:「我與你打個賭賽:你若有本事,一觔斗打出我這右手掌中,算你贏,再不用動刀兵,苦爭戰,就請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宮讓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還下界為妖,再修幾劫,卻來爭吵。」那大聖聞言,暗笑道:「這如來十分好獃。我老孫一觔斗去十萬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圓不滿一尺,如何跳不出去?」急發聲道:「既如此說,你可做得主張?」佛祖道:「做得,做得。」伸開右手,卻似個荷葉大小。
      那大聖收了如意棒,抖擻神威,將身一縱,站在佛祖手心裡,卻道聲:「我出去也。」你看他一路雲光,無形無影去了。佛祖慧眼觀看,見那猴王風車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進。大聖行時,忽見有五根肉紅柱子,撐著一股青氣。他道:「此間乃盡頭路了。這番回去,如來作證,靈霄宮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說:「且住,等我留下些記號,方好與如來說話。」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寫畢,收了毫毛。又不莊尊,卻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轉觔斗雲,逕回本處,站在如來掌內道:「我已去,今來了。你教玉帝讓天宮與我。」
      如來罵道:「我把你這個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離了我掌哩。」大聖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盡頭,見五根肉紅柱,撐著一股青氣,我留個記在那裡,你敢和我同去看麼?」如來道:「不消去,你只自低頭看看。」那大聖睜圓火眼金睛,低頭看時,原來佛祖右手中指寫著「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大指丫裡,還有些猴尿臊氣。大聖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我將此字寫在撐天柱子上,如何卻在他手指上?莫非有個未卜先知的法術?我決不信,不信。等我再去來。」
      好大聖,急縱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撲,把這猴王推出西天門外,將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喚名「五行山」,輕輕的把他壓住。眾雷神與阿儺、迦葉一個個合掌稱揚道:「善哉,善哉!
        當年卵化學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
        萬劫無移居勝境,一朝有變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聖偷丹亂大倫。
        惡貫滿盈今有報,不知何日得翻身。」
      如來佛祖殄滅了妖猴,即喚阿儺、迦葉同轉西方極樂世界。時有天蓬、天佑急出靈霄寶殿道:「請如來少待,我主大駕來也。」佛祖聞言,回首瞻仰。須臾,果見八景鸞輿,九光寶蓋,聲奏玄歌妙樂,詠哦無量神章,散寶花,噴真香,直至佛前謝曰:「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來少停一日,請諸仙做一會筵奉謝。」如來不敢違悖,即合掌謝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來此,有何法力?還是天尊與眾神洪福。敢勞致謝?」玉帝傳旨,即著雷部眾神,分頭請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極、九曜、十都、千真、萬聖來此赴會,同謝佛恩。又命四大天師、九天仙女,大開玉京金闕、太玄寶宮、洞陽玉館,請如來高座七寶靈臺,調設各班坐位,安排龍肝鳳髓,玉液蟠桃。
      不一時,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炁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聖、九曜真君、左輔、右弼、天王、哪吒,玄虛一應靈通,對對旌旗,雙雙幡蓋,都捧著明珠異寶,壽果奇花,向佛前拜獻曰:「感如來無量法力,收伏妖猴。蒙大天尊設宴,呼喚我等皆來陳謝。請如來將此會立一名如何?」如來領眾神之託曰:「今欲立名,可作個安天大會。」各仙老異口同聲,俱道:「好個『安天大會』!好個『安天大會』!」言訖,各坐座位,走斝傳觴,簪花鼓瑟,果好會也。有詩為證。詩曰:
        宴設蟠桃猴攪亂,安天大會勝蟠桃。
        龍旗鸞輅祥光藹,寶節幢幡瑞氣飄。
        仙樂玄歌音韻美,鳳簫玉管響聲高。
        瓊香繚繞群仙集,宇宙清平賀聖朝。
      眾皆暢然喜會,只見王母娘娘引一班仙子、仙娥、美姬、美女飄飄蕩蕩舞向佛前,施禮曰:「前被妖猴攪亂蟠桃一會,請眾仙眾佛俱成功。今蒙如來大法鍊鎖頑猴,喜慶『安天大會』,無物可謝,今是我淨手親摘大株蟠桃數顆奉獻。」真個是:
        半紅半綠噴甘香,艷麗仙根萬載長。
        堪笑武陵源上種,爭如天府更奇強。
        紫紋嬌嫩寰中少,緗核清甜世莫雙。
        延壽延年能易體,有緣食者自非常。
      佛祖合掌向王母謝訖。王母又著仙姬、仙子唱的唱,舞的舞。滿會群仙又皆賞讚。正是:
        縹緲天香滿座,繽紛仙蕊仙花。玉京金闕大榮華。異品奇珍無價。
        對對與天齊壽,雙雙萬劫增加。桑田滄海任更差。他自無驚無訝。
      王母正著仙姬、仙子歌舞,觥籌交錯,不多時,忽又聞得:
        一陣異香來鼻噢,驚動滿堂星與宿。
        天仙佛祖把杯停,各各擡頭迎目候。
        霄漢中間現老人,手捧靈芝飛藹繡。
        葫蘆藏蓄萬年丹,寶籙名書千紀壽。
        洞裡乾坤任自由,壺中日月隨成就。
        遨遊四海樂清閑,散淡十洲容輻輳。
        曾赴蟠桃醉幾遭,醒時明月還依舊。
        長頭大耳短身軀,南極之方稱老壽。
      壽星又到。見玉帝禮畢,又見如來,申謝曰:「始聞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宮鍛煉,以為必致平安,不期他又反出。幸如來善伏此怪,設宴奉謝,故此聞風而來。更無他物可獻,特具紫芝瑤草、碧藕金丹奉上。」詩曰:
        碧藕金丹奉釋迦,如來萬壽若恆沙。
        清平永樂三乘錦,康泰長生九品花。
        無相門中真法主,色空天上是仙家。
        乾坤大地皆稱祖,丈六金身福壽賒。
      如來忻然領謝。壽星得座,依然走斝傳觴。只見赤腳大仙又至,向玉帝前頫顖禮畢,又對佛祖謝道:「深感法力,降伏妖猴。無物可以表敬,特具交梨二顆、火棗數枚奉獻。」詩曰:
        大仙赤腳棗梨香,敬獻彌陀壽算長。
        七寶蓮臺山樣穩,千金花座錦般粧。
        壽同天地言非謬,福比洪波話豈狂。
        福壽如期真個是,清閑極樂那西方。
      如來又稱謝了,叫阿儺、迦葉將各所獻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謝宴。眾各酩酊。只見個巡視靈官來報道:「那大聖伸出頭來了。」佛祖道:「不妨,不妨。」袖中只取出一張帖子,上有六個金字:「唵嘛呢叭吽」。遞與阿儺,叫貼在那山頂上。這尊者即領帖子,拿出天門,到那五行山頂上,緊緊的貼在一塊四方石上,那座山即生根合縫。可運用呼吸之氣,手兒爬出,可以搖掙搖掙。阿儺回報道:「已將帖子貼了。」
      如來即辭了玉帝眾神,與二尊者出天門之外。又發一個慈悲心,念動真言咒語,將五行山召一尊土地神祗,會同五方揭諦,居住此山監押。但他饑時,與他鐵丸子吃;渴時,與他溶化的銅汁飲。待他災愆滿日,自有人救他。正是:
        妖猴大膽反天宮,卻被如來伏手降。
        渴飲溶銅捱歲月,饑餐鐵彈度時光。
        天災苦困遭磨折,人事淒涼喜命長。
        若得英雄重展掙,他年奉佛上西方。
      又詩曰:
        伏逞豪強大勢興,降龍伏虎弄乖能。
        偷桃偷酒遊天府,受籙承恩在玉京。
        惡貫滿盈身受困,善根不絕氣還昇。
        果然脫得如來手,且待唐朝出聖僧。
      畢竟不知向後何年何月方滿災殃,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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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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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5 |
    第八回            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誰聽得,絕想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曹溪路險,鷲嶺雲深,此處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裊。那時節,識破源流,便見龍王三寶。
      這一篇詞,名《蘇武慢》。話表我佛如來辭別了玉帝,回至雷音寶剎。但見那三千諸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無邊菩薩,一個個都執著幢幡寶蓋、異寶仙花,擺列在靈山仙境娑羅雙林之下接迎。如來駕住祥雲,對眾道:「我以甚深般若,遍觀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識。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說罷,放舍利之光,滿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連。大眾見了,皈身禮拜。少頃間,聚慶雲彩霧,登上品蓮臺,端然坐下。那三千諸佛、五百羅漢、八金剛、四菩薩,合掌近前禮畢,問曰:「鬧天宮攪亂蟠桃者,何也?」如來道:「那廝乃花果山產的一妖猴,罪惡滔天,不可名狀。概天神將,俱莫能降伏;雖二郎捉獲,老君用火鍛煉,亦莫能傷損。我去時,正在雷將中間揚威耀武,賣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問他來歷。他言有神通,會變化,又駕觔斗雲,一去十萬八千里。我與他打了個賭賽,他出不得我手,卻將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壓他在那裡。玉帝大開金闕瑤宮,請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會謝我,卻方辭駕而回。」大眾聽言喜悅,極口稱揚。
      謝罷,各分班而退,各執乃事,共樂天真。果然是:
        瑞靄漫天竺,虹光擁世尊。西方稱第一,無相法王門。常見玄猿獻果,麋鹿啣花;青鸞舞,彩鳳鳴;靈龜捧壽,仙鶴噙芝。安享淨土祗園,受用龍宮法界。日日花開,時時果熟。習靜歸真,參禪果正。不滅不生,不增不減。煙霞縹緲隨來往,寒暑無侵不記年。
      詩曰:
        去來自在任優游,也無恐怖也無愁。
        極樂場中俱坦蕩,大千之處沒春秋。
      佛祖居於靈山大雷音寶剎之間。一日,喚聚諸佛、阿羅、揭諦、菩薩、金剛、比丘僧尼等眾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後,我處不知年月,料凡間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寶盆,盆中具設百樣奇花、千般異果等物,與汝等享此盂蘭盆會,如何?」概眾一個個合掌,禮佛三匝領會。如來卻將寶盆中花果品物,著阿儺捧定,著迦葉佈散。大眾感激,各獻詩伸謝。
      福詩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納彌深遠更綿。
        福德無疆同地久,福緣有慶與天連。
        福田廣種年年盛,福海洪深歲歲堅。
        福滿乾坤多福蔭,福增無量永周全。
      祿詩曰:
        祿重如山彩鳳鳴,祿隨時泰祝長庚。
        祿添萬斛身康健,祿享千鍾世太平。
        祿俸齊天還永固,祿名似海更澄清。
        祿恩遠繼多瞻仰,祿爵無邊萬國榮。
      壽詩曰:
        壽星獻彩對如來,壽域光華自此開。
        壽果滿盤生瑞靄,壽花新採插蓮臺。
        壽詩清雅多奇妙,壽曲調音按美才。
        壽命延長同日月,壽如山海更悠哉。
      眾菩薩獻畢,因請如來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來微開善口,敷演大法,宣揚正果,講的是三乘妙典,五蘊楞嚴。但見那天龍圍繞,花雨繽紛。正是:
        禪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萬里天。
      如來講罷,對眾言曰:「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盧洲者,雖好殺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諸菩薩聞言,合掌皈依,向佛前問曰:「如來有那三藏真經?」如來曰:「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一藏,度鬼。三藏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經,正善之門。我待要送上東土,叵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麼得一個有法力的,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詢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卻乃是個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誰肯去走一遭來?」當有觀音菩薩行近蓮臺,禮佛三匝道:「弟子不才,願上東土尋一個取經人來也。」諸眾擡頭觀看,那菩薩:
        理圓四德,智滿金身。纓絡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雲巧疊盤龍髻,繡帶輕飄彩鳳翎。碧玉紐,素羅袍,祥光籠罩;錦絨裙,金落索,瑞氣遮迎。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面天生喜,朱脣一點紅。淨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楊歲歲青。解八難,度群生,大慈憫:故鎮太山,居南海,救苦尋聲,萬稱萬應,千聖千靈。蘭心欣紫竹,蕙性愛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裡活觀音。
      如來見了,心中大喜道:「別個是也去不得。須是觀音尊者,神通廣大,方可去得。」菩薩道:「弟子此去東土,有甚言語吩咐?」如來道:「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許在霄漢中行。須是要半雲半霧,目過山水,謹記程途遠近之數,叮嚀那取經人。但恐善信難行,我與你五件寶貝。」即命阿儺、迦葉取出錦襴袈裟一領。九環錫杖一根,對菩薩言曰:「這袈裟、錫杖,可與那取經人親用。若肯堅心來此,穿我的袈裟,免墮輪迴;持我的錫杖,不遭毒害。」這菩薩皈依拜領。如來又取出三個箍兒,遞與菩薩道:「此寶喚做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戴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
      那菩薩聞言,踴躍作禮而退。即喚惠岸行者隨行。那惠岸使一條渾鐵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薩左右作一個降魔的大力士。菩薩遂將錦襴袈裟,作一個包裹,令他背了。菩薩將金箍藏了,執了錫杖,逕下靈山。這一去,有分教:
        佛子還來歸本願,金蟬長老裹栴檀。
      那菩薩到山腳下,有玉真觀金頂大仙在觀門首接住,請菩薩獻茶。菩薩不敢久停,曰:「今領如來法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大仙道:「取經人幾時方到?」菩薩道:「未定,約摸二三年間,或可至此。」遂辭了大仙,半雲半霧,約記程途。有詩為證。詩曰:
        萬里相尋自不言,卻云誰得意難全。
        求人忽若渾如此,是我平生豈偶然。
        傳道有方成妄說,說明無信也虛傳。
        願傾肝膽尋相識,料想前頭必有緣。
      師徒二人正走間,忽然見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薩道:「徒弟呀,此處卻是難行。取經人濁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師父,你看河有多遠?」那菩薩停立雲步看時,只見:
        東連沙磧,西抵諸番,南達烏戈,北通韃靼。徑過有八百里遙,上下有千萬里遠。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滾卻如山聳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遙聞萬丈洪。仙槎難到此,蓮葉莫能浮。衰草斜陽流曲浦,黃雲影日暗長堤。那裡得客商來往?何曾有漁叟依棲?平沙無雁落,遠岸有猿啼。只是紅蓼花蘩知景色,白蘋香細任依依。
      菩薩正然點看,只見那河中潑剌一聲響喨,水波裡跳出一個妖魔來,十分醜惡。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長不長,短不短,赤腳筋軀。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獠牙撐劍刃,紅髮亂蓬鬆。一聲叱咤如雷吼,兩腳奔波似滾風。
      那怪物手執一根寶杖,走上岸就捉菩薩,卻被惠岸掣渾鐵棒擋住,喝聲:「休走!」那怪物就持寶杖來迎。兩個在流沙河邊這一場惡殺,真個驚人:
        木叉渾鐵棒,護法顯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雙條銀蟒河邊舞,一對神僧岸上沖。那一個威鎮流沙施本事,這一個力保觀音建大功。那一個翻波躍浪,這一個吐霧噴風。翻波躍浪乾坤暗,吐霧噴風日月昏。那個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這個渾鐵棒,卻就如臥道的黃龍。那個使將來,尋蛇撥草;這個丟開去,撲鷂分松。只殺得昏漠漠,星辰燦爛;霧騰騰,天地朦朧。那個久住弱水惟他狠,這個初出靈山第一功。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上數十合,不分勝負。那怪物架住了鐵棒道:「你是那裡和尚,敢來與我抵敵?」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師父往東土尋取經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膽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記得你跟南海觀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為何來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師父?」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叉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捲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叫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餘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衝撞了大慈菩薩。」菩薩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我叫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那怪道:「我願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薩,我在此間吃人無數,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閑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菩薩曰:「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兒掛在頭項下,等候取經人,自有用處。」怪物道:「既然如此,願領教誨。」菩薩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淨。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人。
      菩薩與他別了,同木叉逕奔東土。行了多時,又見一座高山,山上有惡氣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駕雲過山,不覺狂風起處,又閃上一個妖魔。他生得又甚兇險,但見他:
        捲臟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
        獠牙鋒利如鋼剉,長嘴張開似火盆。
        金盔緊繫腮邊帶,勒甲絲絛蟒退鱗。
        手執釘鈀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半輪。
        糾糾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
      他撞上來,不分好歹,望菩薩舉釘鈀就築。被木叉行者擋住,大喝一聲道:「那潑怪,休得無禮,看棒。」妖魔道:「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兩個在山底下一衝一撞,賭鬥輸贏,真個好殺:
        妖魔兇猛,惠岸威能。鐵棒分心搗,釘鈀劈面迎。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驚。九齒鈀,光耀耀,雙環響喨;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這個是天王太子,那個是元帥精靈。一個在普陀為護法,一個在山洞作妖精。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他兩個正殺到好處,觀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蓮花,隔開鈀、杖。怪物見了心驚,便問:「你是那裡和尚,敢弄甚麼眼前花兒哄我?」木叉道:「我把你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這是我師父拋來的蓮花,你也不認得哩!」那怪道:「南海菩薩,可是掃三災救八難的觀世音麼?」木叉道:「不是他是誰?」怪物撇了釘鈀,納頭下禮道:「老兄,菩薩在那裡?累煩你引見一引見。」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頭,厲聲高叫道:「菩薩,恕罪,恕罪。」
      觀音按下雲頭,前來問道:「你是那裡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裡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鎚,貶下塵凡。一靈真性,逕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裡,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打死群彘,在此處占了山場,吃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菩薩道:「此山叫做甚麼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裡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蹅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贍身的勾當,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萬望菩薩恕罪。」菩薩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兇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喝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甚麼二罪三罪,千罪萬罪!」菩薩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汝若肯歸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穀,可以濟饑,為何吃人度日?」
      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那怪滿口道:「願隨,願隨。」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了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人。
      菩薩卻與木叉辭了悟能,半興雲霧前來。正走處,只見空中有一條玉龍叫喚。菩薩近前問曰:「你是何龍,在此受罪?」那龍道:「我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誅。望菩薩搭救搭救。」
      觀音聞言,即與木叉撞上南天門裡,早有丘、張二天師接著,問道:「何往?」菩薩道:「貧僧要見玉帝一面。」二天師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薩上前禮畢道:「貧僧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路遇孽龍懸吊,特來啟奏,饒他性命,賜與貧僧,教他與取經人做個腳力。」玉帝聞言,即傳旨赦宥,差天將解放,送與菩薩。菩薩謝恩而出。這小龍叩頭謝活命之恩,聽從菩薩使喚。菩薩把他送在深澗之中,只等取經人來,變做白馬,上西方立功。小龍領命潛身不題。
      菩薩帶引木叉行者過了此山,又奔東土。行不多時,忽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木叉道:「師父,那放光之處,乃是五行山了,見有如來的壓帖在那裡。」菩薩道:「此卻是那攪亂蟠桃會、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今乃壓在此也。」木叉道:「正是,正是。」師徒俱上山來,觀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吽」六字真言。菩薩看罷,嘆惜不已,作詩一首。詩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攪亂蟠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
        十萬軍中無敵手,九重天上有威風。
        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
      師徒們正說話處,早驚動了那大聖。大聖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個在山上吟詩,揭我的短哩?」菩薩聞言,逕下山來尋看。只見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監押大聖的天將,都來拜接了菩薩,引至那大聖面前。看時,他原來壓於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動。菩薩道:「姓孫的,你認得我麼?」大聖睜開火眼金睛,點著頭兒高叫道:「我怎麼不認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承看顧,承看顧。我在此度日如年,更無一個相知的來看我一看。你從那裡來也?」菩薩道:「我奉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從此經過,特留殘步看你。」大聖道:「如來哄了我,把我壓在此山,五百餘年了,不能展掙。萬望菩薩方便一二,救我老孫一救。」菩薩道:「你這廝罪業彌深,救你出來,恐你又生禍害,反為不美。」大聖道:「我已知悔了,但願大慈悲指條門路,情願修行。」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那菩薩聞得此言,滿心歡喜,對大聖道:「聖經云:『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東土大唐國尋一個取經的人來,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教迦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如何?」大聖聲聲道:「願去,願去。」菩薩道:「既有善果,我與你起個法名。」大聖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菩薩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甚好,甚好。這等也不消叮囑,我去也。」那大聖見性明心歸佛教,這菩薩留情在意訪神僧。
      他與木叉離了此處,一直東來,不一日就到了長安大唐國。斂霧收雲,師徒們變作兩個疥癩遊僧,入長安城裡,早不覺天晚。行至大市街傍,見一座土地廟祠,二人逕入。諕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膽戰,知是菩薩,叩頭接入。那土地又急跑報與城隍、社令,及滿長安各廟神祗,都知是菩薩,參見告道:「菩薩,恕眾神接遲之罪。」菩薩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人。借你廟宇,權住幾日,待訪著真僧即回。」眾神各歸本處,把個土地趕在城隍廟裡暫住,他師徒們隱遁真形。
      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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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6 |
    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讎報本

      話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真個是名勝之邦。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貞觀,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進貢,四海稱臣。
      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眾官,朝拜禮畢,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寧靜,應依古法,開立選場,招取賢士,擢用人材,以資化理。」太宗道:「賢卿所奏有理。」就傳招賢文榜,頒布天下:各府州縣,不拘軍民人等,但有讀書儒流,文義明暢,三場精通者,前赴長安應試。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陳名萼,表字光蕊,見了此榜,即時回家,對母張氏道:「朝廷頒下黃榜,詔開南省,考取賢才,孩兒意欲前去應試。倘得一官半職,顯親揚名,封妻蔭子,光耀門閭,乃兒之志也。特此稟告母親前去。」張氏道:「我兒讀書人,『幼而學,壯而行』,正該如此。但去赴舉,路上須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來。」
      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辭母親,趲程前進。到了長安,正值大開選場,光蕊就進場。考畢,中選。及廷試三策,唐王御筆親賜狀元,跨馬遊街三日。
      不期遊到丞相殷開山門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喚溫嬌,又名滿堂嬌,未曾婚配,正高結綵樓,拋打繡毬卜婿。適值陳光蕊在樓下經過。小姐一見光蕊人材出眾,知是新科狀元,心內十分歡喜,就將繡毬拋下,恰打著光蕊的烏紗帽。猛聽得一派笙簫細樂,十數個婢妾走下樓來,把光蕊馬頭挽住,迎狀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時出堂,喚賓人贊禮,將小姐配與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畢,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歡飲一宵。二人同攜素手,共入蘭房。
      次日五更三點,太宗駕坐金鑾寶殿,文武眾臣趨朝。太宗問道:「新科狀元陳光蕊應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職。」太宗就命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誤限期。光蕊謝恩出朝,回到相府,與妻商議,拜辭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離了長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張氏道:「恭喜我兒,且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母親福庇,忝中狀元,欽賜遊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毬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為婿。朝廷除孩兒為江州州主,今來接取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程。
      在路數日,前至萬花店劉小二家安下。張氏身體忽然染病,與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調養兩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見店門前有一人提著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即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吃,只見鯉魚閃閃䁪眼。光蕊驚異道:「聞說魚蛇䁪眼,必不是等閑之物。」遂問漁人道:「這魚那裡打來的?」漁人道:「離府十五里洪江內打來的。」光蕊就把魚送在洪江裡去放了生,回店對母親道知此事。張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欽限緊急,孩兒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親身體好否?」張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你可這裡賃間房屋,與我暫住,付些盤纏在此。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來接我。」光蕊與妻商議,就租了屋宇,付了盤纏與母親,同妻拜辭前去。
      途路艱苦,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洪江渡口。只見梢子劉洪、李彪二人,撐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當有此災難,撞著這冤家。光蕊令家僮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撐至沒人煙處。候至夜靜三更,先將家僮殺死,次將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裡去了。小姐見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那小姐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劉洪殺死的家僮屍首,順水流去。惟有陳光蕊的屍首,沉在水底不動。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見了,星飛報入龍宮,正值龍王升殿,夜叉報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士子打死,將屍撇在水底。」龍王叫將屍擡來,放在面前,仔細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謀死?常言道:『恩將恩報。』我今日須索救他性命,以報日前之恩。」即寫下牒文一道,差夜叉逕往洪州城隍、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魂魄來,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喚小鬼把陳光蕊的魂魄交付與夜叉去。夜叉帶了魂魄到水晶宮,稟見了龍王。
      龍王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係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梢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大王救我一救。」龍王聞言道:「原來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難,我豈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屍身安置一壁,口內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日後好還魂報仇。又道:「汝今真魂,權且在我水府中做個都領。」光蕊叩頭拜謝,龍王設宴相待不題。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食肉寢皮。只因身懷有孕,未知男女,萬不得已,權且勉強相從。轉盼之間,不覺已到江州。吏書門皂,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眾人各散。
      光陰迅速。一日,劉洪公事遠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嘆。忽然身體困倦,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不覺生下一子。耳邊有人囑曰:「滿堂嬌,聽吾叮囑:吾乃南極星君,奉觀音菩薩法旨,特送此子與你。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閑。劉賊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護。汝夫已得龍王相救,日後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雪冤報仇有日也。謹記吾言。快醒,快醒。」言訖而去。
      小姐醒來,句句記得,將子抱定,無計可施。忽然劉洪回來,一見此子,便要淹殺。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幸喜次早劉洪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人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緣由,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一個小指,用口咬下,以為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門。幸喜官衙離江不遠。小姐到了江邊,大哭一場。正欲拋棄,忽見江岸岸側飄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禱,將此子安在板上,用帶縛住,血書繫在胸前,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小姐含淚回衙不題。
      卻說此子在木板上順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無生妙訣。正當打坐參禪,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一時心動,急到江邊觀看,只見涯邊一片木板上,睡著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歷。取個乳名,叫做江流,託人撫養。血書緊緊收藏。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眾人同在松陰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難倒。和尚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甚麼鬼?」玄奘被他罵出這般言語,入寺跪告師父,眼淚雙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為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長老道:「你真個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裡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並冤仇事跡。
      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何以為人?十八年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血書與汗衫前去。只做化緣,逕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逕至江州。適值劉洪有事出外,也是天叫他母子相會,玄奘就直至私衙門口抄化。那殷小姐原來夜間得了一夢,夢見月缺再圓,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這賊謀殺;我的兒子拋在江中,倘若有人收養,算來有十八歲矣,或今日天教相會,亦未可知。」正沉吟間,忽聽私衙前有人念經,連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玄奘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叫進衙來,將齋飯與玄奘吃。仔細看他舉止言談,好似與丈夫一般。
      小姐將從婢打發開去,問道:「你這小師父,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誰?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說起來,冤有天來大,仇有海樣深:我父被人謀死,我母卻被賊人占了。我師父法明長老教我在江州衙內尋取母親。」小姐問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喚溫嬌。我父姓陳,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為玄奘。」小姐道:「溫嬌就是我。但你今有何憑據?」玄奘聽說是他母親,雙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見有血書、汗衫為證。」溫嬌取過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兒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識生身父母,今朝才見母親,教孩兒如何割捨?」小姐道:「我兒,你火速抽身前去。劉賊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裝一病,只說先年曾許捨百雙僧鞋,來你寺中還願。那時節,我有話與你說。」玄奘依言拜別。
      卻說小姐自見兒子之後,心內一憂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飯不吃,臥於床上。劉洪歸衙,問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時曾許下一願,許捨僧鞋一百雙。昨五日之前,夢見個和尚手執利刃,要索僧鞋,便覺身子不快。」劉洪道:「這些小事,何不早說?」隨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內百姓,每家要辦僧鞋一雙,限五日內完納。百姓俱依派完納訖。小姐對劉洪道:「僧鞋做完,這裡有甚麼寺院,好去還願?」劉洪道:「這江州有個金山寺、焦山寺,聽你在那個寺裡去。」小姐道:「久聞金山寺好個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劉洪即喚王、李二衙辦下船隻。小姐帶了心腹人,同上了船,梢子將船撐開,就投金山寺去。
      卻說玄奘回寺,見法明長老,把前項說了一遍。長老甚喜。次日,只見一個丫鬟先到,說夫人來寺還願。眾僧都出寺迎接。小姐逕進寺門,參了菩薩,大設齋襯。喚丫鬟將僧鞋暑襪托於盤內,來到法堂,小姐復拈心香禮拜,就教法明長老分俵與眾僧去訖。玄奘見眾僧散了,法堂上更無一人,他卻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脫了鞋襪看時,那左腳上果然少了一個小指頭。當時兩個又抱住而哭,拜謝長老養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會,恐奸賊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禍。」小姐道:「我兒,我與你一隻香環,你逕到洪州西北地方,約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裡有個萬花店,當時留下婆婆張氏在那裡,是你父親生身之母。我再寫一封書與你,逕到唐王皇城之內,金殿左邊,殷開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將我的書遞與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與父報仇,那時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來。我今不敢久停,誠恐賊漢怪我歸遲。」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過師父,即時拜別,逕往洪州。來到萬花店,問那店主劉小二道:「昔年江州陳客官有一母親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劉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後來昏了眼,三四年並無店租還我。如今在南門頭一個破瓦窰裡,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許久,到如今杳無信息,不知為何。」玄奘聽罷,即時問到南門頭破瓦窰,尋著婆婆。婆婆道:「你聲音好似我兒陳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陳光蕊,我是陳光蕊的兒子。溫嬌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麼不來?」玄奘道:「我爹爹被強盜打死了,我娘被強盜霸占為妻。」婆婆道:「你怎麼曉得來尋我?」玄奘道:「是我娘著我來尋婆婆。我娘有書在此,又有香環一隻。」那婆婆接了書並香環,放聲痛哭道:「我兒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義忘恩,那知他被人謀死。且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兒之後,今日還有孫子來尋我。」玄奘問:「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親,終日懸望,不見他來,因此上哭得兩眼都昏了。」
      玄奘便跪倒向天禱告道:「今玄奘一十八歲,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今日領母命來尋婆婆,天若憐鑒弟子誠意,保我婆婆雙眼復明。」祝罷,就將舌尖與婆婆舔眼。須臾之間,雙眼舔開,仍復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孫子,恰和我兒子光蕊形容無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領婆婆出了窰門,還到劉小二店內。將些房錢賃屋一間,與婆婆棲身。又將盤纏與婆婆道:「我此去,只月餘就回。」
      隨即辭了婆婆,逕往京城。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與門上人道:「小僧是親戚,來探相公。」門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與和尚並無親眷。」夫人道:「我昨夜夢見我女兒滿堂嬌來家,莫不是女婿有書信回來也?」丞相便教請小和尚來到廳上。小和尚見了丞相與夫人,哭拜在地,就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遞與丞相。丞相拆開,從頭讀罷,放聲痛哭。夫人問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這和尚是我與你的外孫。女婿陳光蕊被賊謀死,滿堂嬌被賊強占為妻。」夫人聽罷,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煩惱,來朝奏知主上,親自統兵,定要與女婿報仇。」
      次日,丞相入朝,啟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狀元陳光蕊,帶領家小江州赴任,被梢子劉洪打死,占女為妻;假冒臣婿,為官多年。事屬異變,乞陛下立發人馬,剿除賊寇。」唐王見奏大怒,就發御林軍六萬,著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領旨出朝,即往教場內點了兵,逕往江州進發。曉行夜宿,星落鳥飛,不覺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馬俱在北岸下了營寨。星夜令金牌下戶喚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對他說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過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劉洪衙門圍了。劉洪正在夢中,聽得火炮一響,金鼓齊鳴,眾兵殺進私衙,劉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傳下軍令,將劉洪一干人犯綁赴法場,令眾軍俱在城外安營去了。
      丞相直入衙內正廳坐下,請小姐出來相見。小姐欲待要出,羞見父親,就要自縊。玄奘聞知,急急將母解救,雙膝跪下,對母道:「兒與外公統兵至此,與父報仇。今日賊已擒捉,母親何故反要尋死?母親若死,孩兒豈能存乎?」丞相亦進衙勸解。小姐道:「吾聞『婦人從一而終』。痛夫已被賊人所殺,豈可靦顏從賊?止因遺腹在身,只得忍恥偷生。今幸兒已長大,又見老父提兵報仇,為女兒者,有何面目相見?惟有一死以報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兒以盛衰改節,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為恥?」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淚道:「你二人且休煩惱;我今已擒捉仇賊,且去發落去來。」即起身到法場。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獲水賊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軍牢押過劉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狀,招了先年不合謀死陳光蕊情由,先將李彪釘在木驢上,推去市曹,剮了千刀,梟首示眾訖。把劉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陳光蕊處。丞相與小姐、玄奘三人親到江邊,望空祭奠,活剜取劉洪心肝,祭了光蕊,燒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驚動水府,有巡海夜叉將祭文呈與龍王。龍王看罷,就差鱉元帥去請光蕊來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邊祭你。我今送你還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顆、走盤珠二顆、絞綃十端、明珠玉帶一條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會也。」光蕊再三拜謝。龍王就令夜叉將光蕊身屍送出江口還魂。夜叉領命而去。
      卻說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將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倉皇之際,忽見水面上一個死屍浮來,靠近江岸之傍。小姐忙向前認看,認得是丈夫的屍首,一發嚎啕大哭不已。眾人俱來觀看,只見光蕊舒拳伸腳,身子漸漸展動,忽地爬將起來坐下。眾人不勝驚駭。光蕊睜開眼,早見殷小姐與丈人殷丞相同著小和尚俱在身邊啼哭。光蕊道:「你們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賊人打死,後來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長老撫養長大,尋我相會,我教他去尋外公。父親得知,奏聞朝廷,統兵到此,拿住賊人,適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還魂?」光蕊道:「皆因我與你昔年在萬花店時,買放了那尾金色鯉魚,誰知那鯉魚就是此處龍王。後來逆賊把我推在水中,全虧得他救我。方才又賜我還魂,送我寶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這兒子,又得岳丈為我報仇。真是苦盡甘來,莫大之喜。」
      眾官聞知,都來賀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謝所屬官員。即日軍馬回程。來到萬花店,那丞相傳令安營。光蕊便同玄奘到劉家店尋婆婆。那婆婆當夜得了一夢,夢見枯木開花,屋後喜鵲頻頻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孫兒來也?」說猶未了,只見店門外,光蕊父子齊到。小和尚指道:「這不是俺婆婆?」光蕊見了老母,連忙拜倒。母子抱頭痛哭一場,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算還了小二店錢,起程回到京城。進了相府,光蕊同小姐與婆婆、玄奘都來見了夫人。夫人不勝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慶賀。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為團圓會。」真正合家歡樂。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將前後事情備細啟奏,並薦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陞陳萼為學士之職,隨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禪,送在洪福寺內修行。後來,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玄奘自到金山寺中報答法明長老。
      不知後來事體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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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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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6 |
    第十回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魏丞相遺書託冥吏

      且不題光蕊盡職,玄奘修行。卻說長安城外涇河岸邊,有兩個賢人:一個是漁翁,名喚張稍;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他兩個是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一日,在長安城裡賣了肩上柴,貨了籃中鯉,同入酒館之中,吃了半酣,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李定道:「張兄說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張稍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煙波萬里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遶。滌慮洗心名利少,閑攀蓼穗蒹葭草。
        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消,無榮無辱無煩惱。」
    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個《蝶戀花》詞為證。詞曰:
        雲林一段松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綠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陰轉。
        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撚,逍遙四季無人管。」
    漁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鷓鴣天》為證:
        仙鄉雲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
        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誇。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
    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鷓鴣天》為證:
        崔巍峻嶺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醃臘雞鵝強蟹鱉,獐兔鹿勝魚蝦。
        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更可誇。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酸棗木樨花。」
    漁翁道:「你山青真個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
        一葉小舟隨所寓,萬疊煙波無恐懼。垂鉤撒網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
        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吃個醉。簑衣當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
    樵子道:「你水秀還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
        茆舍數椽山下蓋,松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乾柴,沒人怪,從我賣,或少或多憑世界。
        將錢沽酒隨心快,瓦缽磁甌殊自在。酕醄醉了臥松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
    漁翁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為證:
        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
        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鬨。」
    樵夫道:「張兄,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為證:
        敗葉枯藤滿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蘿乾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擔。
        蟲蛀空心榆柳,風吹斷頭松柟。採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
    漁翁道:「你山中雖可比過,還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臨江仙》為證: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雲開。
        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儘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怎似我寬懷。」
    樵夫道:「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臨江仙》可證:
        蒼徑秋高拽斧去,晚涼擡擔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撥雲尋路出,待月叫門開。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攲捱。蒸梨炊黍旋鋪排,甕中新釀熟,真個壯幽懷。」
    漁翁道:「這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你卻沒有我閑時節的好處。有詩為證。詩曰:
        閑看蒼天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
        倚篷教子搓鉤線,罷棹同妻晒網圍。
        性定果然如浪靜,身安自是覺風微。
        綠簑青笠隨時著,勝掛朝中紫綬衣。」
    樵夫道:「你那閑時又不如我的閑時好也。亦有詩為證。詩曰:
        閑觀縹緲白雲飛,獨坐茅庵掩竹扉。
        無事訓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
        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
        草履麻絛粗布被,心寬強似著羅衣。」
      張稍道:「李定,我兩個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詞章,不為稀罕。且各聯幾句,看我們漁樵攀話何如?」李定道:「張兄言之最妙。請兄先吟。」
        「舟停綠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
        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岩岫曉雲蒙。
        龍門鮮鯉時烹煮,蟲蛀乾柴日燎烘。
        釣網多般堪贍老,擔繩二事可容終。
        小舟仰臥觀飛雁,草徑斜欹聽唳鴻。
        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蹤。
        溪邊掛晒繒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
        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
        魚多換酒同妻飲,柴剩沽壺共子叢。
        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嘆任顛風。
        呼兄喚弟邀船夥,挈友攜朋聚野翁。
        行令猜拳頻遞盞,拆牌道字漫傳鐘。
        烹蝦煮蟹朝朝樂,炒鴨爊雞日日豐。
        愚婦煎茶情散淡,山妻造飯意從容。
        曉來舉杖淘輕浪,日出擔柴過大沖。
        雨後披簑擒活鯉,風前弄斧伐枯松。
        潛蹤避世妝痴蠢,隱姓埋名作啞聾。」
      張稍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聯,小弟亦當續之。」
        「風月佯狂山野漢,江湖寄傲老餘丁。
        清閑有分隨瀟灑,口舌無聞喜太平。
        月夜身眠茅屋穩,天昏體蓋箬簑輕。
        忘情結識松梅友,樂意相交鷗鷺盟。
        名利心頭無算計,干戈耳畔不聞聲。
        隨時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兩束柴薪為活計,一竿鉤線是營生。
        閑呼稚子磨鋼斧,靜喚憨兒補舊繒。
        春到愛觀楊柳綠,時融喜看荻蘆青。
        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涼摘嫩菱。
        霜降雞肥常日宰,重陽蟹壯及時烹。
        冬來日上還沉睡,數九天高自不寒。
        八節山中隨放性,四時湖裡任陶情。
        採薪自有仙家興,垂釣全無世俗形。
        門外野花香豔豔,船頭綠水浪平平。
        身安不說三公位,性定強如十里城。
        十里城高防閫令,三公位顯聽宣聲。
        樂山樂水真是罕,謝天謝地謝神明。」
      他二人既各道詞章,又相聯詩句。行到那分路去處,躬身作別。張稍道:「李兄啊,途中保重,上山仔細看虎。假若有些凶險,正是『明日街頭少故人』。」李定聞言,大怒道:「你這廝憊懶!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麼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張稍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你怎麼就保得無事?」張稍道:「李兄,你雖這等說,你還沒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營生,極凶極險,隱隱暗暗,有甚麼捉摸?」張稍道:「你是不曉得。這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一個賣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鯉,他就與我袖傳一課,依方位,百下百著。今日我又去買卦,他教我在涇河灣頭東邊下網,西岸拋鉤,定獲滿載魚蝦而歸。明日上城來,賣錢沽酒,再與老兄相敘。」二人從此敘別。
      這正是:「路上說話,草裡有人。」原來這涇河水府有一個巡水的夜叉,聽見了百下百著之言,急轉水晶宮,慌忙報與龍王道:「禍事了!禍事了!」龍王問:「有甚禍事?」夜叉道:「臣巡水去到河邊,只聽得兩個漁、樵攀話,相別時,言語甚是利害。那漁翁說:長安城裡,西門街上,有個賣卦先生,算得最準。他每日送他鯉魚一尾,他就袖傳一課,教他百下百著。若依此等算準,卻不將水族盡情打了?何以壯觀水府,何以躍浪翻波,輔助大王威力?」龍王甚怒,急提了劍,就要上長安城,誅滅這賣卦的。旁邊閃過龍子、龍孫、蝦臣、蟹士、鰣軍師、鱖少卿、鯉太宰,一齊啟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過耳之言,不可聽信。』大王此去,必有雲從,必有雨助,恐驚了長安黎庶,上天見責。大王隱顯莫測,變化無方,但只變一秀士,到長安城內訪問一番。果有此輩,容加誅滅不遲;若無此輩,可不是妄害他人也?」
      龍王依奏,遂棄寶劍,也不興雲雨,出岸上,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衣秀士,真個:
        丰姿英偉,聳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規蹈矩。語言遵孔孟,禮貌體周文。身穿玉色羅襴服,頭戴逍遙一字巾。
      上路來,拽開雲步,逕到長安城西門大街上。只見一簇人,擠擠雜雜,鬧鬧哄哄。內有高談闊論的道:「屬龍的本命,屬虎的相沖。寅辰巳亥,雖稱合局,但怕的是日犯歲君。」龍王聞言,情知是賣卜之處。走上前,分開眾人,望裡觀看。只見:
        四壁珠璣,滿堂綺繡。寶鴨香無斷,磁瓶水恁清。兩邊羅列王維畫,座上高懸鬼谷形。端溪硯,金煙墨,相襯著霜毫大筆;火珠林,郭璞數,謹對了臺政新經。六爻熟諳,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曉鬼神情。一槃子午安排定,滿腹星辰佈列清。真個那未來事,過去事,觀如月鏡;幾家興,幾家敗,鑑若神明。知凶定吉,斷死言生。開談風雨迅,下筆鬼神驚。招牌有字書名姓,神課先生袁守誠。
      此人是誰?原來是當朝欽天監臺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誠是也。那先生果然相貌稀奇,儀容秀麗;名揚大國,術冠長安。龍王入門來,與先生相見。禮畢,請龍上坐,童子獻茶。先生問曰:「公來問何事?」龍王曰:「請卜天上陰晴事如何。」先生即袖傳一課,斷曰:「雲迷山頂,霧罩林梢。若占雨澤,準在明朝。」龍王曰:「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道:「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龍王笑曰:「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的門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眾。」先生忻然而答:「這個一定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後來會。」
      龍王辭別,出長安,回水府。大小水神接著,問曰:「大王訪那賣卦的如何?」龍王道:「有,有,有。但是一個掉嘴口討春的先生。我問他幾時下雨,他就說明日下雨。問他甚麼時辰,甚麼雨數,他就說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我與他打了個賭賽:若果如他言,送他謝金五十兩;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門面,趕他起身,不許在長安惑眾。」眾水族笑曰:「大王是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有雨無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這等胡言?那賣卦的定是輸了,定是輸了。」
      此時龍子、龍孫與那魚卿、蟹士正歡笑談此事未畢,只聽得半空中叫:「涇河龍王接旨。」眾擡頭上看,是一個金衣力士,手擎玉帝敕旨,逕投水府而來。慌得龍王整衣端肅,焚香接了旨。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龍王謝恩,拆封看時,上寫著:
        敕命八河總,驅雷掣電行:
        明朝施雨澤,普濟長安城。
    旨意上時辰、數目,與那先生判斷者毫髮不差。諕得那龍王魂飛魄散。少頃甦醒,對眾水族曰:「塵世上有此靈人,真個是能通天地理,卻不輸與他啊!」鰣軍師奏云:「大王放心。要贏他有何難處?臣有小計,管教滅那廝的口嘴。」龍王問計,軍師道:「行雨差了時辰,少些點數,就是那廝斷卦不準,怕不贏他?那時捽碎招牌,趕他跑路,果何難也?」龍王依他所奏,果不擔憂。
      至次日,點札風伯、雷公、雲童、電母,直至長安城九霄空上。他挨到那巳時方布雲,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卻只得三尺零四十點。改了他一個時辰,剋了他三寸八點。雨後發放眾將班師。他又按落雲頭,還變作白衣秀士,到那西門裡大街上,撞入袁守誠卦舖,不容分說,就把他招牌、筆、硯等一齊捽碎。那先生坐在椅上,公然不動。這龍王又掄起門板便打,罵道:「這妄言禍福的妖人,擅惑眾心的潑漢!你卦又不靈,言又狂謬。說今日下雨的時辰、點數俱不相對。你還危然高坐,趁早去,饒你死罪!」守誠猶公然不懼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不怕,我不怕。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別人好瞞,只是難瞞我也。我認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涇河龍王。你違了玉帝敕旨,改了時辰,剋了點數,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你還在此罵我?」龍王見說,心驚膽戰,毛骨悚然。急丟了門板,整衣伏禮,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戲之耳,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守誠曰:「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龍曰:「願求指教。」先生曰:「你明日午時三刻,該赴人曹官魏徵處聽斬。你果要性命,須當急急去告當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徵是唐王駕下的丞相,若是討他個人情,方保無事。」
      龍王聞言,拜辭含淚而去。不覺紅日西沉,太陰星上。但見:
        煙凝山紫歸鴉倦,遠路行人投旅店。渡頭新雁宿汀沙,銀河現,催更籌,孤村燈火光無焰。風裊爐煙清道院,蝴蝶夢中人不見。月移花影上欄杆,星光亂,漏聲換,不覺深沉夜已半。
      這涇河龍王也不回水府,只在空中。等到子時前後,收了雲頭,斂了霧角,逕來皇宮門首。此時唐王正夢出宮門之外,步月花陰。忽然龍王變作人相,上前跪拜,口叫:「陛下,救我,救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當救你。」龍王云:「陛下是真龍,臣是業龍。臣因犯了天條,該陛下賢臣人曹官魏徵處斬,故來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太宗曰:「既是魏徵處斬,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龍王歡喜,叩謝而去。
      卻說那太宗夢醒後,念念在心。早已至五鼓三點,太宗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官員。但見那:
        煙籠鳳闕,香藹龍樓。光搖丹扆動,雲拂翠華流。君臣相契同堯舜,禮樂威嚴近漢周。侍臣燈,宮女扇,雙雙映彩;孔雀屏,麒麟殿,處處光浮。山呼萬歲,華祝千秋。靜鞭三下響,衣冠拜冕旒。宮花燦爛天香襲,堤柳輕柔御樂謳。珍珠簾,翡翠簾,金鉤高控;龍鳳扇,山河扇,寶輦停留。文官英秀,武將抖擻。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綬乘三象,地久天長萬萬秋。
      眾官朝賀已畢,各各分班。唐王閃鳳目龍睛,一一從頭觀看,只見那文官內是房玄齡、杜如晦、徐世勣、許敬宗、王珪等,武官內是馬三寶、段志玄、殷開山、程咬金、劉洪紀、胡敬德、秦叔寶等,一個個威儀端肅,卻不見魏徵丞相。唐王召徐世勣上殿道:「朕夜間得一怪夢:夢見一人,迎面拜謁,口稱是涇河龍王,犯了天條,該人曹官魏徵處斬,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許諾。今日班前獨不見魏徵,何也?」世勣對曰:「此夢告準。須喚魏徵來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門,過此一日,可救夢中之龍。」唐王大喜,即傳旨,著當駕官宣魏徵入朝。
      卻說魏徵丞相在府,夜觀乾象,正爇寶香,只聞得九霄鶴唳,卻是天差仙使,捧玉帝金旨一道,著他午時三刻,夢斬涇河老龍。這丞相謝了天恩,齋戒沐浴,在府中試慧劍,運元神,故此不曾入朝。一見當駕官齎賫來宣,惶懼無任;又不敢違遲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帶,同旨入朝,在御前叩頭請罪。唐王道:「赦卿無罪。」那時諸臣尚未退朝,至此,卻命捲簾散朝。獨留魏徵,宣上金鑾,召入便殿,先議論安邦之策,定國之謀。將近巳末午初時候,卻命宮人:「取過大棋來,朕與賢卿對弈一局。」眾嬪妃隨取棋枰,鋪設御案。魏徵謝了恩,即與唐王對弈,一遞一著,擺開陣勢。正合《爛柯經》云:
        博弈之道,貴乎嚴謹。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寧輸一子,不失一先。」擊左則視右,攻後則瞻前。有先而後,有後而先。兩生勿斷,皆活勿連。闊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勝;與其無事而獨行,不若固之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凡敵無事而自補者,有侵絕之意;棄小而不救者,有圖大之心;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不思而應者,取敗之道。《詩》云:「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此之謂也。
      詩曰:
        棋盤為地子為天,色按陰陽造化全。
        下到玄微通變處,笑誇當日爛柯仙。
      君臣兩個對弈,此棋正下到午時三刻,一盤殘局未終,魏徵忽然俯伏在案邊,鼾鼾盹睡。太宗笑曰:「賢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勞,創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覺盹睡。」太宗任他睡著,更不呼喚。不多時,魏徵醒來,俯伏在地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卻才倦困,不知所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來,拂退殘棋,與卿從新更著。」
      魏徵謝了恩,卻才撚子在手,忽聽得朝門外大呼小叫。原來是秦叔寶、徐茂公等,將著一個血淋的龍頭,擲在帝前,啟奏道:「陛下,海淺河枯曾有見,這般異事卻無聞。」太宗與魏徵起身道:「此物何來?」叔寶、茂公道:「千步廊南,十字街上,雲端裡落下這顆龍頭,微臣不敢不奏。」唐王驚問魏徵:「此是何說?」魏徵轉身叩頭道:「是臣才一夢斬的。」唐王聞言,大驚道:「賢卿盹睡之時,又不曾見動身動手,又無刀劍,如何卻斬此龍?」魏徵奏道:「主公,臣的
        身在君前,夢離陛下。身在君前對殘局,合眼朦朧;夢離陛下乘瑞雲,出神抖擻。那條龍在剮龍臺上,被天兵將綁縛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條,合當死罪。我奉天命,斬汝殘生。』龍聞哀苦,臣抖精神。龍聞哀苦,伏爪收鱗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進步舉霜鋒。扢扠一聲刀過處,龍頭因此落虛空。」
      太宗聞言,心中悲喜不一。喜者,誇獎魏徵好臣,朝中有此豪傑,愁甚江山不穩?悲者,謂夢中曾許救龍,不期竟致遭誅。只得強打精神,傳旨著叔寶將龍頭懸掛市曹,曉諭長安黎庶。一壁廂賞了魏徵,眾官散訖。
      當晚回宮,心中只是憂悶。想那夢中之龍,哭啼啼哀告求生,豈知無常,難免此患。思念多時,漸覺神魂倦怠,身體不安。當夜二更時分,只聽得宮門外有號泣之聲,太宗愈加驚恐。正朦朧睡間,又見那涇河龍王手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高叫:「唐太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你昨夜滿口許諾救我,怎麼天明時反宣人曹官來斬我?你出來,你出來,我與你到閻君處折辨折辨。」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鬧不放。太宗箝口難言,只掙得汗流遍體。
      正在那難分難解之時,只見正南上香雲繚繞,彩霧飄飄,有一個女真人上前,將楊柳枝用手一擺,那沒頭的龍悲悲啼啼,逕往西北而去。原來這是觀音菩薩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住此長安城都土地廟裡,夜聞鬼泣神號,特來喝退業龍,救脫皇帝。那龍逕到陰司地獄具告不題。
      卻說太宗甦醒回來,只叫:「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宮皇后、六院嬪妃,與近侍太監,戰兢兢,一夜無眠。
      不覺五更三點,那滿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門外候朝。等到天明,猶不見臨朝,諕得一個個驚懼躊躇。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來道:「朕心不快,眾官免朝。」不覺倏五七日,眾官憂惶,都正要撞門見駕問安,只見太后有旨,召醫官入宮用藥。眾人在朝門外等候討信。少時,醫官出來,眾問何疾。醫官道:「皇上脈氣不正,虛而又數,狂言見鬼。又診得十動一代,五臟無氣,恐不諱只在七日之內矣。」眾官聞言,大驚失色。
      正愴惶間,又聽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公、護國公、尉遲恭見駕。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宮樓下。拜畢,太宗正色強言道:「賢卿,寡人十九歲領兵,南征北伐,東擋西除,苦歷數載,更不曾見半點邪祟,今日卻反見鬼。」尉遲恭道:「創立江山,殺人無數,何怕鬼乎?」太宗道:「卿是不信。朕這寢宮門外,入夜就拋磚弄瓦,鬼魅呼號,著然難處。白日猶可,昏夜難禁。」叔寶道:「陛下寬心,今晚臣與敬德把守宮門,看有甚麼鬼祟。」太宗准奏。茂公謝恩而出。
      當日天晚,各取披掛,他兩個介冑整齊,執金瓜、鉞斧,在宮門外把守。好將軍!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金盔光爍爍,身披鎧甲龍鱗。護心寶鏡幌祥雲,獅蠻收緊扣,繡帶彩霞新。這一個鳳眼朝天星斗怕,那一個環睛映電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傑舊勳臣,只落得千年稱戶尉,萬古作門神。
      二將軍侍立門傍,一夜天曉,更不曾見一點邪祟。是夜,太宗在宮,安寢無事。曉來宣二將軍,重重賞勞道:「朕自得疾,數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將軍威勢甚安。卿且請出安息安息,待晚間再一護衛。」二將謝恩而出。
      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只是御膳減損,病轉覺重。太宗又不忍二將辛苦,又宣叔寶、敬德與杜、房諸公入宮,吩咐道:「這兩日朕雖得安,卻只難為秦、胡二將軍徹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傳二將軍真容,貼於門上,免得勞他。如何?」眾臣即依旨,選兩個會寫真的,著胡、秦二公依前披掛,照樣畫了,貼在門上。夜間也即無事。
      如此二三日,又聽得後宰門乒乓乒乓,磚瓦亂響。曉來即宣眾臣曰:「連日前門幸喜無事,今夜後門又響,卻不又驚殺寡人也。」茂公進前奏道:「前門不安,是敬德、叔寶護衛;後門不安,該著魏徵護衛。」太宗准奏,又宣魏徵今夜把守後門。徵領旨,當夜結束整齊,提著那誅龍的寶劍,侍立在後宰門前,真個的好英雄也。他怎生打扮:
        熟絹青巾抹額,錦袍玉帶垂腰。兜風氅袖采霜飄,壓賽壘荼神貌。腳踏烏靴坐折,手持利刃兇驍。圓睜兩眼四邊瞧,那個邪神敢到?
      一夜通明,也無鬼魅。雖是前後門無事,只是身體漸重。
      一日,太后又傳旨,召眾臣商議殯殮後事。太宗又宣徐茂公,吩咐國家大事,叮囑倣劉蜀主託孤之意。言畢,沐浴更衣,待時而已。傍閃魏徵,手扯龍衣,奏道:「陛下寬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長生。」太宗道:「病勢已入膏肓,命將危矣,如何保得?」徵云:「臣有書一封,進與陛下,捎去到陰司,付酆都判官崔珏。」太宗道:「崔珏是誰?」徵云:「崔珏乃是太上先皇帝駕前之臣,先受茲洲令,後陞禮部侍郎。在日與臣八拜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現在陰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夢中常與臣相會。此去若將此書付與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來。管教魂魄還陽世,定取龍顏轉帝都。」太宗聞言,接在手中,籠入袖裡,遂瞑目而亡。那三宮六院、皇后嬪妃、侍長儲君及兩班文武,俱舉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著梓宮不題。
      畢竟不知太宗如何還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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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6 |
    第十一回            遊地府太宗還魂 進瓜果劉全續配

      詩曰:
        百歲光陰似水流,一生事業等浮漚。
        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頭邊雪片浮。
        白蟻陣殘方是幻,子規聲切早回頭。
        古來陰騭能延壽,善不求憐天自周。
      卻說太宗渺渺茫茫,魂靈逕出五鳳樓前,只見那御林軍馬,請大駕出朝採獵。太宗忻然從之,縹渺而去。行了多時,人馬俱無。獨自一個,散步荒郊草野之間。正驚惶難尋道路,只見那一邊,有一人高聲大叫道:「大唐皇帝,往這裡來,往這裡來。」太宗聞言,擡頭觀看,只見那人:
        頭頂烏紗,腰圍犀角。頭頂烏紗飄軟帶,腰圍犀角顯金廂。手擎牙笏凝祥靄,身著羅袍隱瑞光。腳踏一雙粉底靴,登雲促霧;懷揣一本生死簿,注定存亡。鬢髮蓬鬆飄耳上,鬍鬚飛舞繞腮旁。昔日曾為唐國相,如今掌案侍閻王。
      太宗行到那邊,只見他跪拜路旁,口稱:「陛下,赦臣失誤遠迎之罪。」太宗問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來接拜?」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羅殿上,見涇河鬼龍告陛下許救反誅之故,第一殿秦廣大王即差鬼使催請陛下,要三曹對案。臣已知之,故來此間候接。不期今日來遲,望乞恕罪,恕罪。」太宗道:「你姓甚名誰?是何官職?」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陽曹侍先君駕前,為茲州令,後拜禮部侍郎,姓崔名珏。今在陰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太宗大喜,即近前,御手忙攙道:「先生遠勞。朕駕前魏徵有書一封,正寄與先生,卻好相遇。」判官謝恩,問書在何處。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遞與。崔珏拜接了,拆封而看。其書曰:
        辱愛弟魏徵頓首書拜大都案契兄崔老先生臺下:憶昔交遊,音容如在。倏爾數載,不聞清教。常只是遇節令,設蔬品奉祭,未卜享否?又承不棄,夢中臨示,始知我兄長大人高遷。奈何陰陽兩隔,天各一方,不能面覿。今因我太宗文皇帝倏然而故,料是對案三曹,必然得與兄長相會。萬祈俯念生日交情,方便一二,放我陛下回陽,殊為愛也。容再修謝。不盡。
      那判官看了書,滿心歡喜道:「魏人曹前日夢斬老龍一事,臣已早知,甚是誇獎不盡。又蒙他早晚看顧臣的子孫,今日既有書來,陛下寬心,微臣管送陛下還陽,重登玉闕。」太宗稱謝了。
      二人正說間,只見那邊有一對青衣童子執幢幡、寶蓋,高叫道:「閻王有請,有請。」太宗遂與崔判官並二童子舉步前進。忽見一座城,城門上掛著一面大牌,上寫著「幽冥地府鬼門關」七個大金字。那青衣將幢幡搖動,引太宗逕入城中,順街而走。只見那街傍邊有先主李淵、先兄建成、故弟元吉,上前道:「世民來了,世民來了。」那建成、元吉就來揪打索命。太宗躲閃不及,被他扯住。幸有崔判官喚一青面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太宗方得脫身而去。行不數里,見一座碧瓦樓臺,真個壯麗。但見:
        飄飄萬疊彩霞堆,隱隱千條紅霧現。
        耿耿簷飛怪獸頭,輝輝五疊鴛鴦片。
        門鑽幾路赤金釘,檻設一橫白玉段。
        牖近光放曉煙,簾櫳幌亮穿紅電。
        樓臺高聳接青霄,廊廡平排連寶院。
        獸鼎香雲襲御衣,絳紗燈火明宮扇。
        左邊猛烈擺牛頭,右下崢嶸羅馬面。
        接亡送鬼轉金牌,引魄招魂垂素練。
        喚作陰司總會門,下方閻老森羅殿。
      太宗正在外面觀看,只見那壁廂環珮叮噹,仙香奇異,外有兩對提燭,後面卻是十代閻王降階而至,是那十代閻君:秦廣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十王出在森羅寶殿,控背躬身,迎迓太宗。太宗謙下,不敢前行。十王道:「陛下是陽間人王,我等是陰間鬼王,分所當然,何須過讓?」太宗道:「朕得罪麾下,豈敢論陰陽人鬼之道?」遜之不已。太宗前行,逕入森羅殿上,與十王禮畢,分賓主坐定。
      約有片時,秦廣王拱手而進言曰:「涇河鬼龍告陛下許救而反殺之,何也?」太宗道:「朕曾夜夢老龍求救,實是允他無事。不期他犯罪當刑,該我那人曹官魏徵處斬。朕宣魏徵在殿著棋,不知他一夢而斬。這是那人曹官出沒神機,又是那龍王犯罪當死,豈是朕之過也?」十王聞言,伏禮道:「自那龍未生之前,南斗星死簿上已註定該遭殺於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辨,定要陛下來此,三曹對案。是我等將他送入輪藏,轉生去了。今又有勞陛下降臨,望乞恕我催促之罪。」言畢,命掌生死簿判官急取簿子來,看陛下陽壽天祿該有幾何。崔判官急轉司房,將天下萬國國王天祿總簿,先逐一檢閱,只見南贍部洲大唐太宗皇帝註定貞觀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驚,急取濃墨大筆,將「一」字上添了兩畫,卻將簿子呈上。十王從頭一看,見太宗名下註定三十三年,閻王驚問:「陛下登基多少年了?」太宗道:「朕即位,今一十三年了。」閻王道:「陛下寬心勿慮,還有二十年陽壽。此一來已是對案明白,請返本還陽。」太宗聞言,躬身稱謝。十閻王差崔判官、朱太尉二人,送太宗還魂。太宗出森羅殿,又起手問十王道:「朕宮中老少安否如何?」十王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似不永。」太宗又再拜啟謝:「朕回陽世,無物可酬謝,惟答瓜果而已。」十王喜曰:「我處頗有東瓜、西瓜,只少南瓜。」太宗道:「朕回去即送來,即送來。」從此遂相揖而別。
      那太尉執一首引魂旛,在前引路。崔判官隨後保著太宗,逕出幽司。太宗舉目而看,不是舊路,問判官曰:「此路差矣?」判官道:「不差。陰司裡是這般,有去路,無來路。如今送陛下自轉輪藏出身,一則請陛下遊觀地府,一則教陛下轉托超生。」太宗只得隨他兩個引路前來。
      逕行數里,忽見一座高山,陰雲垂地,黑霧迷空。太宗道:「崔先生,那廂是甚麼山?」判官道:「乃幽冥背陰山。」太宗悚懼道:「朕如何去得?」判官道:「陛下寬心,有臣等引領。」太宗戰戰兢兢,相隨二人,上得山岩,擡頭觀看,只見:
        形多凸凹,勢更崎嶇。峻如蜀嶺,高似廬巖。非陽世之名山,實陰司之險地。荊棘叢叢藏鬼怪,石崖磷磷隱邪魔。耳畔不聞獸鳥噪,眼前惟見鬼妖行。陰風颯颯,黑霧漫漫。陰風颯颯,是神兵口內哨來煙;黑霧漫漫,是鬼祟暗中噴出氣。一望高低無景色,相看左右盡猖亡。那裡山也有,峰也有,嶺也有,洞也有,澗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澗不流水。岸前皆魍魎,嶺下盡神魔,洞中收野鬼,澗底隱邪魂。山前山後,牛頭馬面亂喧呼;半掩半藏,餓鬼窮魂時對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傳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趲公文。急腳子,旋風滾滾;勾司人,黑霧紛紛。
      太宗全靠著那判官保護,過了陰山。
      前進又歷了許多衙門,一處處俱是悲聲振耳,惡怪驚心。太宗又道:「此是何處?」判官道:「此是陰山背後一十八層地獄。」太宗道:「是那十八層?」判官道:「你聽我說:
        吊筋獄、幽枉獄、火坑獄,寂寂寥寥,煩煩惱惱,盡皆是生前作下千般業,死後通來受罪名。酆都獄、拔舌獄、剝皮獄,哭哭啼啼,悽悽慘慘,只因不忠不孝傷天理,佛口蛇心墮此門。磨捱獄、碓搗獄、車崩獄,皮開肉綻,抹嘴咨牙,乃是瞞心昧己不公道,巧語花言暗損人。寒冰獄、脫殼獄、抽腸獄,垢面蓬頭,愁眉皺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災屯累自身。油鍋獄、黑暗獄、刀山獄,戰戰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強暴欺良善,藏頭縮頸苦伶仃。血池獄、阿鼻獄、秤杆獄,脫皮露骨,折臂斷筋,也只為謀財害命,宰畜屠生,墮落千年難解釋,沉淪永世不翻身。一個個緊縛牢拴,繩纏索綁。差些赤髮鬼、黑臉鬼,長槍短劍;牛頭鬼、馬面鬼,鐵簡銅鎚:只打得皺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無救應。正是:
        人生卻莫把心欺,神鬼昭彰放過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太宗聽說,心中驚慘。
      進前又走不多時,見一夥鬼卒各執幢幡,路傍跪下道:「橋梁使者來接。」判官喝令起去,上前引著太宗,從金橋而過。太宗又見那一邊有一座銀橋,橋上行幾個忠孝賢良之輩,公平正大之人,亦有幢幡接引;那壁廂又有一橋,寒風滾滾,血浪滔滔,號泣之聲不絕。太宗問道:「那座橋是何名色?」判官道:「陛下,那叫做奈河橋。若到陽間,切須傳記。那橋下都是些:
        奔流浩浩之水,險峻窄窄之路。儼如疋練搭長江,卻似火坑浮上界。陰氣逼人寒透骨,腥風撲鼻味鑽心。波翻浪滾,往來並沒渡人船;赤腳蓬頭,出入盡皆作業鬼。橋長數里,闊只三㪥,高有百尺,深卻千重。上無扶手欄杆,下有搶人惡怪。枷杻纏身,打上奈河險路。你看那橋邊神將甚兇頑,河內孽魂真苦惱。枒杈樹上,掛的是青紅黃紫色絲衣;壁斗崖前,蹲的是毀罵公婆淫潑婦。銅蛇鐵狗任爭餐,永墮奈河無出路。」
      詩曰:
        時聞鬼哭與神號,血水渾波萬丈高。
        無數牛頭並馬面,猙獰把守奈河橋。
      正說間,那幾個橋梁使者早已回去了。太宗心又驚惶,點頭暗嘆,默默悲傷。相隨著判官、太尉,早過了奈河惡水,血盆苦界。前又到枉死城,只聽哄哄人嚷,分明說:「李世民來了,李世民來了。」太宗聽叫,心驚膽戰。見一夥拖腰折臂、有足無頭的鬼魅,上前攔住;都叫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慌得那太宗藏藏躲躲,只叫:「崔先生救我!崔先生救我!」判官道:「陛下,那些人都是那六十四處煙塵、七十二處草寇眾王子、眾頭目的鬼魂,盡是枉死的冤業,無收無管,不得超生,又無錢鈔盤纏,都是孤寒餓鬼。陛下得些錢鈔與他,我才救得哩。」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卻那裡得有錢鈔?」判官道:「陛下,陽間有一人,金銀若干,在我這陰司裡寄放。陛下可出名立一約,小判可作保,且借他一庫,給散這些餓鬼,方得過去。」太宗問曰:「此人是誰?」判官道:「他是河南開封府人氏,姓相名良,他有十三庫金銀在此。陛下若借用過他的,到陽間還他便了。」太宗甚喜,情願出名借用。遂立了文書與判官,借他金銀一庫,著太尉盡行給散。判官復吩咐道:「這些金銀,汝等可均分用度,放你大唐爺爺過去,他的陽壽還早哩。我領了十王鈞語,送他還魂,教他到陽間做一個水陸大會,度汝等超生,再休生事。」眾鬼聞言,得了金銀,俱唯唯而退。判官令太尉搖動引魂幡,領太宗出離了枉死城中,奔上平陽大路,飄飄蕩蕩而去。
      前進多時,卻來到六道輪迴之所。又見那騰雲的,身披霞帔;受籙的,腰掛金魚。僧尼道俗,走獸飛禽,魑魅魍魎,滔滔都奔走那輪迴之下,各進其道。唐王問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見性,是必記了,傳與陽間人知。這喚做六道輪迴:那行善的,昇化仙道;盡忠的,超生貴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還生人道;積德的,轉生富道;惡毒的,沉淪鬼道。」唐王聽說,點頭嘆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無災。
        善心常切切,善道大開開。
        莫教興惡念,是必少刁乖。
        休言不報應,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貴道門,拜呼唐王道:「陛下啊,此間乃出頭之處,小判告回,著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謝道:「有勞先生遠踄。」判官道:「陛下到陽間,千萬做個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陰司裡無報怨之聲,陽世間方得享太平之慶。凡百不善之處,俱可一一改過。普諭世人為善,管教你後代綿長,江山永固。」
      唐王一一准奏,辭了崔判官,隨著朱太尉,同入門來。那太尉見門裡有一匹海騮馬,鞍韂齊備,急請唐王上馬,太尉左右扶持。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邊。只見那水面上有一對金色鯉魚,在河裡翻波跳鬥。唐王見了心喜,兜馬貪看不捨。太尉道:「陛下,趲動些,趁早趕時辰進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著腳,高呼道:「還不走,等甚?」撲的一聲,望那渭河推下馬去。卻就脫了陰司,逕回陽世。
      卻說那唐朝駕下有徐茂公、秦叔寶、胡敬德、段志玄、馬三寶、程咬金、高士廉、李世勣、房玄齡、杜如晦、蕭瑀、傅奕、張道源、張士衡、王珪等兩班文武,俱保著那東宮太子與皇后、嬪妃、宮娥、侍長,都在那白虎殿上舉哀。一壁廂議傳哀詔,要曉諭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時有魏徵在傍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驚動州縣,恐生不測。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還魂也。」下邊閃上許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謬。自古云:『潑水難收,人逝不返。』你怎麼還說這等虛言,惑亂人心,是何道理?」魏徵道:「不瞞許先生說,下官自幼得授仙術,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
      正講處,只聽得棺中連聲大叫道:「渰殺我耶!渰殺我耶!」諕得個文官武將心慌,皇后嬪妃膽戰。一個個:
        面如秋後黃桑葉,腰似春前嫩柳條。儲君腳軟,難扶喪杖盡哀儀;侍長魂飛,怎戴梁冠遵孝禮。嬪妃打跌,綵女欹斜。嬪妃打跌,卻如狂風吹倒敗芙蓉;綵女欹斜,好似驟雨沖歪嬌菡萏。眾臣悚懼,骨軟筋麻。戰戰兢兢,痴痴啞啞。把一座白虎殿,卻像斷梁橋;鬧喪臺,就如倒塌寺。
      此時眾宮人走得精光,那個敢近靈扶柩。多虧了正直的徐茂公、理烈的魏丞相、有膽量的秦瓊、忒猛撞的敬德,上前來扶著棺材,叫道:「陛下有甚麼放不下心處,說與我等,不要弄鬼,驚駭了眷族。」魏徵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還魂也。快取器械來。」打開棺蓋,果見太宗坐在裡面,還叫:「渰死我了!是誰救撈?」茂公等上前扶起道:「陛下甦醒,莫怕,臣等都在此護駕哩。」唐王方才開眼道:「朕適才好苦:躲過陰司惡鬼難,又遭水面喪身災。」眾臣道:「陛下寬心勿懼,有甚水災來?」唐王道:「朕騎著馬,正行至渭水河邊,見雙頭魚戲。被朱太尉欺心,將朕推下馬來,跌落河中,幾乎渰死。」魏徵道:「陛下鬼氣尚未解。」急著太醫院進安神定魄湯藥,又安排粥膳。連服一二次,方才反本還原,知得人事。一計唐王死去,已三晝夜,復回陽間為君。有詩為證:
        萬古江山幾變更,歷來數代敗和成。
        周秦漢晉多奇事,誰似唐王死復生?
      當日天色已晚,眾臣請王歸寢,各各散訖。
      次早,脫卻孝衣,換了綵服,一個個紅袍烏帽,一個個紫綬金章,在那朝門外等候宣召。
      卻說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劑,連進了數次粥湯,被眾臣扶入寢室,一夜穩睡,保養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擻威儀,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頂沖天冠,穿一領赭黃袍。繫一條藍田碧玉帶,踏一對創業無憂履。貌堂堂,賽過當朝;威烈烈,重興今日。好一個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鑾寶殿,聚集兩班文武,山呼已畢,依品分班。只聽得傳旨道:「有事出班來奏,無事退朝。」那東廂閃過徐茂公、魏徵、王珪、杜如晦、房玄齡、袁天罡、李淳風、許敬宗等;西廂閃過殷開山、劉洪基、馬三寶、段志玄、程咬金、秦叔寶、胡敬德、薛仁貴等,一齊上前,在白玉階前俯伏啟奏道:「陛下前朝一夢,如何許久方覺?」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徵書,朕覺神魂出殿,只見羽林軍請朕出獵。正行時,人馬無蹤,又見那先君父王與先兄弟爭嚷。正難解處,見一人烏帽皂袍,乃是判官崔珏,喝退先兄弟。朕將魏徵書傳遞與他。正看時,又見青衣者執幢幡,引朕入內,到森羅殿上,與十代閻王敘坐。他說那涇河龍誣告我許救轉殺之事,是朕將前言陳具一遍。他說已三曹對過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檢看我的陽壽。時有崔判官傳上簿子,閻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祿,才過得一十三年,還該我二十年陽壽,即著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來。朕與十王作別,允了送他瓜果謝恩。自出了森羅殿,見那陰司裡不忠不孝、非禮非義、作踐五穀、明欺暗騙、大斗小秤、姦盜詐偽、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燒舂剉之苦,煎熬弔剝之刑,有千千萬萬,看之不足。又過著枉死城中,有無數的冤魂,盡都是六十四處煙塵的草寇、七十二處叛賊的魂靈,擋住了朕之來路。幸虧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兒的金銀一庫,買轉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陽世,千萬作一場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孤魂,將此言叮嚀。分別出了那六道輪迴之下,有朱太尉請朕上馬,飛也相似,行到渭水河邊,我看見那水面上有雙頭魚戲。正歡喜處,他將我撮著腳,推下水中,朕方得還魂也。」眾臣聞此言,無不稱賀。遂此編行傳報天下,各府縣官員上表稱慶不題。
      卻說太宗又傳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獄中重犯。時有審官將刑部絞斬罪人,查有四百餘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辭父母兄弟,託產與親戚子姪,明年今日赴曹,仍領應得之罪。眾犯謝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宮中老幼綵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軍。自此,內外俱善。有詩為證。詩曰:
        大國唐王恩德洪,道過堯舜萬民豐。
        死囚四百皆離獄,怨女三千放出宮。
        天下多官稱上壽,朝中眾宰賀元龍。
        善心一念天應佑,福蔭應傳十七宗。
      太宗既放宮女,出死囚已畢,又出御製榜文,遍傳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鑒分明;宇宙寬洪,天地不容姦黨。使心用術,果報只在今生;善布淺求,獲福休言後世。千般巧計,不如本分為人;萬種強徒,怎似隨緣節儉。心行慈善,何須努力看經;意欲損人,空讀如來一藏!
      自此時,蓋天下無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廂又出招賢榜,招人進瓜果到陰司裡去;一壁廂將寶藏庫金銀一庫,差尉遲恭、胡敬德上河南開封府,訪相良還債。
      榜張數日,有一赴命進瓜果的賢者,本是均州人,姓劉名全,家有萬貫之資。只因妻李翠蓮在門首拔金釵齋僧,劉全罵了他幾句,說他不遵婦道,擅出閨門。李氏忍氣不過,自縊而死。撇下一雙兒女年幼,晝夜悲啼。劉全又不忍見,無奈,遂捨了性命,棄了家緣,撇了兒女,情願以死進瓜,將皇榜揭了,來見唐王。王傳旨意,教他去金亭館裡,頭頂一對南瓜,袖帶黃錢,口噙藥物。
      那劉全果服毒而死,一點魂靈,頂著瓜果,早到鬼門關上。把門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來此處?」劉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欽差,特進瓜果與十代閻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劉全逕至森羅寶殿,見了閻王,將瓜果進上道:「奉唐王旨意,遠進瓜果,以謝十王寬宥之恩。」閻王大喜道:「好一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問那進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劉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劉名全。因妻李氏縊死,撇下兒女,無人看管,小人情願捨家棄子,捐軀報國,特與我王進貢瓜果,謝眾大王厚恩。」十王聞言,即命查勘劉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來在森羅殿下,與劉全夫妻相會。訴罷前言,回謝十王恩宥。那閻王卻檢生死簿子看時,他夫妻們都有登仙之壽,急差鬼使送回。鬼使啟上道:「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魂將何附?」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你可借他屍首,教他還魂去也。」那鬼使領命,即將劉全夫妻二人還魂,同出陰司而去。
      畢竟不知夫妻二人如何還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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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7 |
    第十二回            唐王秉誠修大會 觀音顯聖化金蟬

      卻說鬼使同劉全夫妻二人出了陰司,那陰風遶遶,逕到了長安大國,將劉全的魂靈推入金亭館裡,將翠蓮的靈魂帶進皇宮內院。只見那玉英宮主正在花陰下,徐步綠苔而行,被鬼使撲個滿懷,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卻將翠蓮的魂靈推入玉英身內。鬼使回轉陰司不題。
      卻說宮院中的大小侍婢見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報與三宮皇后道:「宮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驚,隨報太宗。太宗聞言,點頭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問十代閻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促。』果中其言。」合宮人都來悲切,盡到花陰下看時,只見那宮主微微有氣。唐王道:「莫哭!莫哭!休驚了他。」遂上前將御手扶起頭來,叫道:「御妹甦醒甦醒。」那宮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宮主擡頭睜眼觀看道:「你是誰人,敢來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宮主道:「我那裡得個甚麼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喚做李翠蓮,我丈夫姓劉名全,兩口兒都是均州人氏。因為我三個月前拔金釵在門首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內門,不遵婦道,罵了我幾句,是我氣塞胸堂,將白綾帶懸梁縊死,撇下一雙兒女,晝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欽差,赴陰司進瓜果,閻王憐憫,放我夫妻回來。他在前走,因我來遲,趕不上他,我絆了一跌。你等無禮!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聞言,與眾宮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說哩。」傳旨教太醫院進湯藥,將玉英扶入宮中。
      唐王當殿,忽有當駕官奏道:「萬歲,今有進瓜果人劉全還魂,在朝門外等旨。」唐王大驚,急傳旨,將劉全召進,俯伏丹墀。太宗問道:「進瓜果之事何如?」劉全道:「臣頂瓜果,逕至鬼門關,引上森羅殿,見了那十代閻君,將瓜果奉上,備言我王慇懃致謝之意。閻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個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陰司見些甚麼來?」劉全道:「臣不曾遠行,沒見甚的,只聞得閻王問臣鄉貫、姓名。臣將棄家捨子,因妻縊死,願來進瓜之事,說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過我妻,就在森羅殿下相會。一壁廂又檢看死生文簿,說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壽,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後行,幸得還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驚問道:「那閻王可曾說你妻甚麼?」劉全道:「閻王不曾說甚麼,只聽得鬼使說:『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閻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該促死,教翠蓮即借玉英屍還魂去罷。』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處,我還未曾得去找尋哩。」
      唐王聞奏,滿心歡喜,當對多官道:「朕別閻君,曾問宮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壽促。』卻才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須臾甦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問他詳細,他說的話,與劉全一般。」魏徵奏道:「御妹偶爾壽促,少甦醒即說此言,此是劉全妻借屍還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請宮主出來,看他有甚話說。」唐王道:「朕才命太醫院去進藥,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宮去請。那宮主在裡面亂嚷道:「我吃甚麼藥?這裡那是我家?我家是清涼瓦屋,不像這個害黃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門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處,只見四五個女官、兩三個太監扶著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認得你丈夫麼?」玉英道:「說那裡話,我兩個從小兒的結髮夫妻,與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認得?」唐王叫內官攙他下去。那宮主下了寶殿,直至白玉階前,見了劉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裡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跌,被那些沒道理的人圍住我嚷,這是怎的說?」那劉全聽他說的話是妻之言,觀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認。唐王道:「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見,捉生替死卻難逢。」好一個有道的君王,即將御妹的妝奩、衣物、首飾,盡賞賜了劉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賜與他永免差徭的御旨,著他帶領御妹回去。他夫妻兩個便在階前謝了恩,歡歡喜喜還鄉。有詩為證:
        人生人死是前緣,短短長長各有年。
        劉全進瓜回陽世,借屍還魂李翠蓮。
      他兩個辭了君王,逕來均州城裡,見舊家業、兒女俱好,兩口兒宣揚善果不題。
      卻說那尉遲恭將金銀一庫,上河南開封府訪看,相良原來賣水為活,同妻張氏在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但賺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為足,其多少齋僧布施,買金銀紙錠,記庫焚燒,故有此善果臻身。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裡卻是個積玉堆金的長者。尉遲恭將金銀送上他門,諕得那相公、相婆魂飛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員,茅舍外車馬駢集。那老兩口子如痴如啞,跪在地下,只是磕頭禮拜。尉遲恭道:「老人家請起。我雖是個欽差官,卻齎著我王的金銀送來還你。」他戰兢兢的答道:「小的沒有甚麼金銀放債,如何敢受這不明之財?」尉遲恭道:「我也訪得你是個窮漢,只是你齋僧布施,儘其所用,就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司,陰司裡有你積下的錢鈔。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還魂復生,曾在那陰司裡借了你一庫金銀,今此照數送還與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兩口兒只是朝天禮拜,那裡敢受。道:「小的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得快了。雖然是燒紙記庫,此乃冥冥之事;況萬歲爺爺那世裡借了金銀,有何憑據?我決不敢受。」尉遲恭道:「陛下說,借你的東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證。你收下罷。」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遲恭見他苦苦推辭,只得具本差人啟奏。太宗見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銀,道:「此誠為善良長者。」即傳旨教胡敬德將金銀與他修理寺院,起蓋生祠,請僧作善,就當還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謝恩宣旨,眾皆知之。遂將金銀買到城裡軍民無礙的地基一段,周圍有五十畝寬闊,在上興工,起蓋寺院,名「敕建相國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鐫碑刻石,上寫著「尉遲恭監造」,即今「大相國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卻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著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那消個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傳旨,著太史丞傅奕選舉高僧,修建佛事。傅奕聞旨,即上疏止浮圖,以言無佛。表曰: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塗六道,蒙誘愚蠢。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係之人主。今聞俗徒矯託,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
      太宗聞言,遂將此表擲付群臣議之。時有宰相蕭瑀,出班俯顖奏曰:「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聖人也。非聖者無法,請寘嚴刑。」傅奕與蕭瑀論辨,言:「禮本於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繼禮悖所親。蕭瑀不生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正所謂非孝者無親。」蕭瑀但合掌曰:「地獄之設,正為是人。」太宗召太僕卿張道源、中書令張士衡,問佛事營福,其應何如。二臣對曰:「佛在清淨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禪師有贊幽遠,歷眾供養而無不顯;五祖投胎,達摩現像。自古以來,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毀,不可廢。伏乞陛下聖鑒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陳者,罪之。」遂著魏徵與蕭瑀、張道源邀請諸佛,選舉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壇主,設建道場。眾皆頓首謝恩而退。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眾僧,在那山川壇裡,逐一從頭查選,內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誰人?
        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為無心聽佛講。
        轉托塵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
        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臨惡黨。
        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
        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
        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
        年方十八認親娘,特赴京都求外長。
        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剿寇誅兇黨。
        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
        復謁當今受主恩,凌煙閣上賢名響。
        恩官不受願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
        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玄奘。
      當日對眾舉出玄奘法師。這個人自幼為僧,出娘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一心不愛榮華,只喜修持寂滅。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經萬典,無所不通;佛號仙音,無般不會。
      當時三位引至御前,揚塵舞蹈。拜罷奏曰:「臣瑀等蒙聖旨,選得高僧一名陳玄奘。」太宗聞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學士陳光蕊之兒玄奘否?」江流兒叩頭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舉之不錯,誠為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尚。朕賜你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玄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賜五彩織金袈裟一件、毘盧帽一頂。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闍黎班首,書辦旨意,前赴化生寺,擇定吉日良時,開演經法。
      玄奘再拜領旨而出,遂到化生寺裡,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裝修功德,整理音樂。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國戚皇親,俱至期赴會,拈香聽講。有詩為證。詩曰:
        龍集貞觀正十三,王宣大眾把經談。
        道場開演無量法,雲霧光乘大願龕。
        御敕垂恩修上剎,金蟬脫殼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沒,秉教宣揚前後三。
      貞觀十三年,歲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陳玄奘大闡法師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長安城化生寺開演諸品妙經。那皇帝早朝已畢,率文武多官,乘鳳輦龍車,出離金鑾寶殿,逕上寺來拈香。怎見那鑾駕?真個是:
        一天瑞氣,萬道祥光。仁風輕淡蕩,化日麗非常。千官環佩分前後,五衛旌旗列兩旁。執金瓜,擎斧鉞,雙雙對對;絳紗燭,御爐香,靄靄堂堂。龍飛鳳舞,鶚薦鷹揚。聖明天子正,忠義大臣良。介福千年過舜禹,昇平萬代賽堯湯。又見那曲柄傘,滾龍袍,輝光相射;玉連環,彩鳳扇,瑞靄飄揚。珠冠玉帶,紫綬金章。護駕軍千隊,扶輿將兩行。這皇帝沐浴虔誠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駕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樂響器。下了車輦,引著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畢,擡頭觀看,果然好座道場。但見:
        幢幡飄舞,寶蓋飛輝。幢幡飄舞,凝空道道彩霞搖;寶蓋飛輝,映日翩翩紅電徹。世尊金像貌臻臻,羅漢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爐焚檀降。瓶插仙花,錦樹輝輝漫寶剎;爐焚檀降,香雲靄靄透清霄。時新果品砌朱盤,奇樣糖酥堆彩案。高僧羅列誦真經,願拔孤魂離苦難。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參了羅漢。又見那大闡都綱陳玄奘法師引眾僧羅拜唐王。禮畢,分班各安禪位。法師獻上濟孤榜文與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禪宗寂滅。清淨靈通,周流三界。千變萬化,統攝陰陽。體用真常,無窮極矣。觀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聖命:選集諸僧,參禪講法。大開方便門庭,廣運慈悲舟楫,普濟苦海群生,脫免沉痾六趣。引歸真路,普玩鴻濛;動止無為,混成純素。仗此良因,邀賞清都絳闕;乘吾勝會,脫離地獄凡籠。早登極樂任逍遙,來往西方隨自在。
      詩曰:
        一爐永壽香,幾卷超生籙。
        無邊妙法宣,無際天恩沐。
        冤孽盡消除,孤魂皆出獄。
        願保我邦家,清平萬咸福。
      太宗看了,滿心歡喜,對眾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後功成完備,各各福有所歸,朕當重賞,決不空勞。」那一千二百僧,一齊頓首稱謝。當日三齋已畢,唐王駕回。待七日正會,復請拈香。時天色將晚,各官俱退。怎見得好晚?你看那:
        萬里長空淡落暉,歸鴉數點下棲遲。
        滿城燈火人煙靜,正是禪僧入定時。
      一宿晚景題過。次早,法師又昇坐,聚眾誦經不題。
      卻說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自領了如來佛旨,在長安城訪察取經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實有德行者。忽聞得太宗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開建大會。又見得法師壇主,乃是江流兒和尚,正是極樂中降來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長老。菩薩十分歡喜,就將佛賜的寶貝捧上長街,與木叉貨賣。你道他是何寶貝?有一件錦襴異寶袈裟、九環錫杖。還有那金緊禁三個箍兒,密密藏收,以俟後用。只將袈裟、錫杖出賣。
      長安城裡,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村鈔。見菩薩變化個疥癩形容,身穿破衲,赤腳光頭,將袈裟捧定,豔豔生光,他上前問道:「那癩和尚,你的袈裟要賣多少價錢?」菩薩道:「袈裟價值五千兩,錫杖價值二千兩。」那愚僧笑道:「這兩個癩和尚是瘋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這許多!拿了去!賣不成!」
      那菩薩更不爭吵,與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時,來到東華門前,正撞著宰相蕭瑀散朝而回,眾頭踏喝開街道。那菩薩公然不避,當街上拿著袈裟,逕迎著宰相。宰相勒馬觀看,見袈裟豔豔生光,著手下人問那賣袈裟的要價幾何,菩薩道:「袈裟要五千兩,錫杖要二千兩。」蕭瑀道:「有何好處,值這般高價?」菩薩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蕭瑀道:「何為好?何為不好?」菩薩道:「著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尚,毀經謗佛的凡夫,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又問道:「何為要錢,不要錢?」菩薩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願送他,與我結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蕭瑀聞言,倍添春色,知他是個好人。即便下馬,與菩薩以禮相見,口稱:「大法長老,恕我蕭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滿朝的文武無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陸大會,這袈裟正好與大都闡陳玄奘法師穿用。我和你入朝見駕去來。」
      菩薩欣然從之,拽轉步,逕進東華門裡。黃門官轉奏,蒙旨宣至寶殿。見蕭瑀引著兩個疥癩僧人,立於階下,唐王問曰:「蕭瑀來奏何事?」蕭瑀俯伏階前道:「臣出了東華門前,偶遇二僧,乃賣袈裟與錫杖者。臣思法師玄奘可著此服,故領僧人啟見。」太宗大喜,便問那袈裟價值幾何。菩薩與木叉侍立階下,更不行禮,因問袈裟之價,答道:「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處,就值許多?」菩薩道:
        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吞噬之災;鶴掛一絲,得超凡入聖之妙。但坐處,有萬神朝禮;凡舉動,有七佛隨身。這袈裟,是冰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為線,仙娥織就,神女機成,方方簇幅繡花縫。片片相幫堆錦簆。玲瓏散碎鬥妝花,色亮飄光噴寶豔。穿上滿身紅霧遶,脫來一段彩雲飛。三天門外透元光,五岳山前生寶氣。重重嵌就西番蓮,灼灼懸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攢頂間一顆祖母綠。雖無全照原本體,也有生光八寶攢。這袈裟,閑時折疊,遇聖才穿。閑時折疊,千層包裹透虹霓;遇聖才穿,驚動諸天神鬼怕。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塵珠、定風珠;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與日爭紅。條條仙氣盈空,朵朵祥光捧聖。條條仙氣盈空,照徹了天關;朵朵祥光捧聖,影遍了世界。照山川,驚虎豹;影海島,動魚龍。沿邊兩道銷金鎖,叩領連環白玉琮。
      詩曰:
        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
        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
        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清淨玉壺冰。
        自從佛製袈裟後,萬劫誰能敢斷僧?」
      唐王在那寶殿上聞言,十分歡喜。又問:「那和尚,九環杖有甚好處?」菩薩道:「我這錫杖,是那:
        銅鑲鐵造九連環,九節仙藤永駐顏。
        入手厭看青骨瘦,下山輕帶白雲還。
        摩啊五祖遊天闕,羅卜尋娘破地關。
        不染紅塵些子穢,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聞言,即命展開袈裟,從頭細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長老,實不瞞你。朕今大開善教,廣種福田,見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經法。內中有一個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買你這兩件寶物,賜他受用。你端的要價幾何?」菩薩聞言,與木叉合掌皈依,道聲佛號,躬身上啟道:「既有德行,貧僧情願送他,決不要錢。」說罷,抽身便走。唐王急著蕭瑀扯住,欠身立於殿上,問曰:「你原說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你見朕要買,就不要錢,敢是說朕心倚恃君位,強要你的物件?更無此理。朕照你原價奉償,卻不可推避。」菩薩起手道:「貧僧有願在前,原說果有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不要錢,願送與他。今見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門;況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揚大法,理當奉上,決不要錢。貧僧願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見他這等懃懇,甚喜。隨命光祿寺,大排素宴酬謝。菩薩又堅辭不受,暢然而去,依舊望都土地廟中隱避不題。
      卻說太宗設午朝,著魏徵賫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師正聚眾登壇,諷經誦偈,一聞有旨,隨下壇整衣,與魏徵同往見駕。太宗道:「求證善事,有勞法師,無物酬謝。早間蕭瑀迎著二僧,願送錦襴異寶袈裟一件,九環錫杖一條。今特召法師領去受用。」玄奘叩頭謝恩。太宗道:「法師如不棄,可穿上與朕看看。」長老遂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手持錫杖,侍立階前。君臣個個忻然。誠為如來佛子。你看他:
        凜凜威顏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
        暉光豔豔滿乾坤,結綵紛紛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層層金線穿前後。
        兜羅四面錦沿邊,萬樣稀奇鋪綺繡。
        八寶妝花縛鈕絲,金環束領攀絨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師大有緣,現前此物堪承受。
        渾如極樂活阿羅,賽過西方真覺秀。
        錫杖叮噹鬥九環,毘盧帽映多豐厚。
        誠為佛子不虛傳,勝似菩提無詐謬。
      當時文武階前喝采。太宗喜之不勝,即著法師穿了袈裟,持了寶杖;又賜兩隊儀從,著多官送出朝門,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裡去,就如中狀元誇官的一般。這去玄奘再拜謝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轟轟,搖搖擺擺。你看那長安城裡,行商坐賈、公子王孫、墨客文人、大男小女,無不爭看誇獎,俱道:「好個法師,真是個活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
      玄奘直至寺裡,僧人下榻來迎。一見他披此袈裟,執此錫杖,都道是地藏王來了,各各歸依,侍於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禮佛。又對眾感述聖恩已畢,各歸禪座。又不覺紅輪西墜。正是那:
        日落煙迷草樹,帝都鐘鼓初鳴。叮叮三響斷人行。前後街前寂靜。
        上剎輝煌燈火,孤村冷落無聲。禪僧入定理殘經。正好煉魔養性。
      光陰撚指,卻當七日正會。玄奘又具表,請唐王拈香。此時善聲遍滿天下。太宗即排駕,率文武多官、后妃國戚,早赴寺裡。那一城人,無論大小尊卑,俱詣寺聽講。
      當有菩薩與木叉道:「今日是水陸正會,以一七繼七七,可矣了。我和你雜在眾人叢中,一則看他那會何如,二則看金蟬子可有福穿我的寶貝,三則也聽他講的是那一門經法。」兩人隨投寺裡。正是有緣得遇舊相識,般若還歸本道場。入到寺裡觀看,真個是:
        天朝大國,果勝裟婆。賽過祇園舍衛,也不亞上剎招提。那一派仙音響喨,佛號喧嘩。
      這菩薩直至多寶臺邊,果然是明智金蟬之相。詩曰:
        萬象澄明絕點埃,大典玄奘坐高臺。
        超生孤魂暗中到,聽法高流市上來。
        施物應機心路遠,出生隨意藏門開。
        對看講出無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懷。
      又詩曰:
        因遊法界講堂中,逢見相知不俗同。
        盡說目前千萬事,又談塵劫許多功。
        法雲容曳舒群岳,教網張羅滿太空。
        檢點人生歸善念,紛紛天雨落花紅。
      那法師在臺上念一會《受生度亡經》,談一會《安邦天寶篆》,又宣一會《勸修功卷》。這菩薩近前來,拍著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法,可會談大乘麼?」玄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來,對菩薩起手道:「老師父,弟子失瞻多罪。見前的蓋眾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卻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薩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
      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遊僧扯下來亂說胡話。」王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後法堂,見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唐王卻認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薩道:「正是。」太宗道:「你既來此處聽講,只該吃些齋便了,為何與我法師亂講,擾亂經堂,誤我佛事?」菩薩道:「你那法師講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壞。」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於何處?」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太宗道:「你可記得麼?」菩薩道:「我記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臺開講。」
      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高臺,遂踏祥雲,直至九霄,現出救苦原身,托了淨瓶楊柳。左邊是木叉惠岸,執著棍,抖擻精神。喜的個唐王朝天禮拜,眾文武跪地焚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好菩薩!好菩薩!」有讚為證。但見那:
        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裡,現出女真人。那菩薩,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鋪、放金光、生瑞氣的垂珠纓絡;身上穿一領淡淡色、淺淺妝、盤金龍、飛綵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掛一面對月明、舞清風、雜寶珠、攢翠玉的砌香環珮;腰間繫一條冰蠶絲、織金邊、登彩雲、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前又領一個飛東洋、遊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托著一個施恩濟世的寶瓶,瓶內插著一枝灑青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柳。玉環穿繡扣,金蓮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才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喜的個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卻朝禮,蓋眾多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薩」。太宗即傳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薩真像。旨意一聲,選出個圖神寫聖、遠見高明的吳道子(此人即後圖功臣於凌煙閣者)。當時展開妙筆,圖寫真形。那菩薩祥雲漸遠,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幾句頌子,寫得明白。頌曰:
        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慇懃。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見了頌子,即命眾僧:「且收勝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修善果。」眾官無不遵依。當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問不了,傍邊閃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願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賢,不怕程途遙遠,跋涉山川,朕情願與你拜為兄弟。」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裡佛前,與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聖僧」。玄奘感謝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隨在佛前拈香,以此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鑾,待選良利日辰,發牒出行,遂此駕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裡。那本寺多僧與幾個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發誓願上西天,實否?」玄奘道:「是實。」他徒弟道:「師父啊,嘗聞人言,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了洪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裡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眾徒將此言切切而記。
      次早,太宗設朝,聚集文武,寫了取經文牒,用了通行寶印。有欽天監奏曰:「今日是人尊吉星,堪宜出行遠路。」唐王大喜。又見黃門官奏道:「御弟法師朝門外候旨。」隨即宣上寶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這是通關文牒。朕又有一個紫金缽盂,送你途中化齋而用。再選兩個長行的從者。又欽賜你馬一匹,送為遠行腳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謝了恩,領了物事,更無留滯之意。唐王排駕,與多官同送至關外。只見那洪福寺僧與諸徒將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關外相等。唐王見了,先教收拾行囊、馬匹,然後著官人執壺酌酒。太宗舉爵,又問曰:「御弟雅號甚稱?」玄奘道:「貧僧出家人,未敢稱號。」太宗道:「當時菩薩說,西天有經三藏。御弟可指經取號,號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謝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頭一戒,貧僧自為人,不會飲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啊,這一去,到西天,幾時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逕回上國。」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御弟可進此酒: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復謝恩飲盡,辭謝出關而去。唐王駕回。
      畢竟不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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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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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7 |
    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詩曰:
        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
        堅心磨琢尋龍穴,著意修持上鷲峰。
        邊界遠遊多少國,雲山前度萬千重。
        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卻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眾僧有五百餘人,兩邊羅列,接至裡面,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後不覺天晚。正是那:
        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
        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
        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
        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
      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說下洪誓大願,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願聖主皇圖永固。」眾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羨,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闡法師!」誇讚不盡,請師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殘月落,雞唱曉雲生。那眾僧起來,收拾茶水、早齋。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禮拜道:「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不識活佛真形。今願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願我佛慈悲,早現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祝罷,回方丈進齋。齋畢,那二從者整頓了鞍馬,促趲行程。三藏出了山門,辭別眾僧。眾僧不忍分別,直送有十里之遙,噙淚而返。三藏遂直西前進。正是那季秋天氣,但見:
        數村木落蘆花碎,幾樹楓楊紅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破人憔悴。白蘋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雲飛,玄鳥去,賓鴻至,嘹嘹嚦嚦聲宵碎。
      師徒們行了數日,到了鞏州城,早有鞏州合屬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兩三日,又至河州衛。此乃是大唐的山河邊界。早有鎮邊的總兵與本處僧道,聞得是欽差御弟法師上西方見佛,無不恭敬。接至裡面供給了,著僧綱請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參見,安排晚齋。齋畢,吩咐二從者飽喂馬匹,天不明就行。
      及雞方鳴,隨喚從者,卻又驚動寺僧,整治茶湯齋供。齋罷,出離邊界。這長老心忙,太起早了。原來此時秋深時節,雞鳴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氣。一行三人,連馬四口,迎著清霜,看著明月,行有數十里遠近,見一山嶺,只得撥草尋路,說不盡崎嶇難走,又恐怕錯了路徑。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卻才悚懼,又聞得裡面哮吼高呼,叫:「拿將來!拿將來!」只見狂風滾滾,擁出五六十個妖邪,將三藏、從者揪了上去。這法師戰戰兢兢的偷眼觀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兇惡。真個是:
        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電目飛光艷,雷聲振四方。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錦繡圍身體,文斑裹脊梁。鋼鬍稀見肉,鉤爪利如霜。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
      諕得個三藏魂飛魄散,二從者骨軟筋麻。魔王喝令綁了。眾妖一齊將三人用繩索綁縛。正要安排吞食,只聽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熊山君與特處士二位來也。」三藏聞言,擡頭觀看,前走的是一條黑漢。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雄豪多膽量,輕健夯身軀。
        涉水惟兇力,跑林逞怒威。
        向來符吉夢,今獨露英姿。
        綠樹能攀折,知寒善諭時。
        准靈惟顯處,故此號山君。
      又見那後邊來的是一條胖漢。你道怎生模樣:
        嵯峨雙角冠,端肅聳肩背。
        性服青衣穩,蹄步多遲滯。
        宗名父作牯,原號母稱牸。
        能為田者功,因名特處士。
      這兩個搖搖擺擺,走入裡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將軍一向得意,可賀,可賀。」特處士道:「寅將軍丰姿勝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二公連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處士道:「惟隨時耳。」三個敘罷,各坐談笑。
      只見那從者綁得痛切悲啼。那黑漢道:「此三者何來?」魔王道:「自送上門來者。」處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領諾,即呼左右,將二從者剖腹剜心,剁碎其屍:將首級與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餘骨肉分給各妖。只聽得嘓啅之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把一個長老幾乎諕死。這才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難。
      正愴慌之間,漸漸的東方發白。那二怪至天曉方散,俱道:「今日厚擾,容日竭誠奉酬。」方一擁而退。
      不一時,紅日高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東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藏方甦,跪拜於地道:「多謝老公公,搭救貧僧性命。」老叟答禮道:「你起來。你可曾疏失了甚麼東西?」三藏道:「貧僧的從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馬匹在於何處?」老叟用杖指道:「那廂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看時,果是他的物件,並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問老叟曰:「老公公,此處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墮此?」三藏道:「貧僧雞鳴時,出河州衛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撥露,忽失落此地。見一魔王,兇頑太甚,將貧僧與二從者綁了。又見一條黑漢,稱是熊山君;一條胖漢,稱是特處士:走進來,稱那魔王是寅將軍。他三個把我二從者吃了,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裡有這大緣大分,感得老公公來此救我?」老叟道:「處士者,是個野牛精;山君者,是個熊羆精;寅將軍者,是個老虎精。左右妖邪,盡都是山精樹鬼、怪獸蒼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來,引你上路。」
      三藏不勝感激,將包袱捎在馬上,牽著韁繩,相隨老叟逕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卻將馬拴在道旁草頭上,轉身拜謝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陣清風,跨一隻硃頂白鶴,騰空而去。只見風飄飄遺下一張簡帖,書上四句頌子。頌子云: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
        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
      三藏看了,對天禮拜道:「多謝金星,度脫此難。」拜畢,牽了馬匹,獨自個孤孤悽悽,往前苦進。這嶺上,真個是:
        寒颯颯雨林風,響潺潺澗下水。香馥馥野花開,密叢叢亂石磊。鬧嚷嚷鹿與猿,一隊隊獐和麂。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那長老,戰兢兢心不寧;這馬兒,力怯怯蹄難舉。
      三藏捨身拚命,上了那峻嶺之間。行經半日,更不見個人煙村舍。一則腹中饑了,二則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際,只見前面有兩隻猛虎咆哮,後邊有幾條長蛇盤繞。左有毒蟲,右有怪獸。三藏孤身無策,只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又無奈那馬腰軟蹄彎,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牽又牽不動。苦得個法師襯身無地,真個有萬分悽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卻說他雖有災迍,卻有救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毒蟲奔走,妖獸飛逃,猛虎潛蹤,長蛇隱跡。三藏擡頭看時,只見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自那山坡前轉出,果然是一條好漢。你看他:
        頭上戴一頂艾葉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領羊絨織錦叵羅衣,腰間束一條獅蠻帶,腳下屣一對麂皮靴。環眼圓睛如弔客,圈鬚亂擾似河奎。懸一囊毒藥弓矢,拿一桿點鋼大叉。雷聲震破山蟲膽,勇猛驚殘野雉魂。
      三藏見他來得漸近,跪在路傍,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條漢到邊前,放下鋼叉,用手攙起道:「長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這山中的獵戶,姓劉名伯欽,綽號鎮山太保。我才自來,要尋兩隻山蟲食用。不期遇著你,多有衝撞。」三藏道:「貧僧是大唐駕下欽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適間來到此處,遇著些狼虎蛇蟲,四邊圍繞,不能前進。忽見太保來,眾獸皆走,救了貧僧性命,多謝,多謝。」伯欽道:「我在這裡住人,專倚打些狼虎為生,捉些蛇蟲過活,故此眾獸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來的,與我都是鄉里。此間還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誠然是一國之人。你休怕,跟我來,到我舍下歇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聞言,滿心歡喜,謝了伯欽,牽馬隨行。
      過了山坡,又聽得呼呼風響。伯欽道:「長老休走,坐在此間。風響處,是個山貓來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見說,又膽戰心驚,不敢舉步。那太保執了鋼叉,拽開步,迎將上去。只見一隻斑斕虎,對面撞見,他看見伯欽,急回頭就走。這太保霹靂一聲,咄道:「那業畜那裡走!」那虎見趕得急,轉身掄爪撲來。這太保三股叉舉手迎敵。諕得個三藏軟癱在草地。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見這樣凶險的勾當。太保與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場好鬥。但見:
        怒氣紛紛,狂風滾滾。怒氣紛紛,太保沖冠多膂力;狂風滾滾,斑彪逞勢噴紅塵。那一個張牙舞爪,這一個轉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擾霧雲飛。這一個當胸亂刺,那一個劈面來吞。閃過的再生人道,撞著的定見閻君。只聽得那斑彪哮吼,太保聲狠。斑彪哮吼,振裂山川驚鳥獸;太保聲狠,喝開天府現星辰。那一個金睛怒出,這一個壯膽生嗔。可愛鎮山劉太保,堪誇據地獸之君。人虎貪生爭勝負,些兒有慢喪三魂。
      他兩個鬥了有一個時辰,只見那虎爪慢腰鬆,被太保舉叉平胸刺倒。可憐啊,鋼叉尖穿透心肝,霎時間血流滿地。揪著耳朵,拖上路來。好男子,氣不連喘,面不改色,對三藏道:「造化,造化。這隻山貓,夠長老食用一日。」三藏誇讚不盡道:「太保真山神也!」伯欽道:「有何本事,敢勞過獎?這個是長老的洪福。去來,趕早兒剝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
      他一隻手執著叉,一隻手拖著虎,在前引路。三藏牽著馬,隨後而行。迤行過山坡,忽見一座山莊。那門前真個是:
        參天古樹,漫路荒籐。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綠依依。草門樓,籬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稀。秋容蕭索,爽氣孤高。道傍黃葉落,嶺上白雲飄。疏林內山禽聒聒,莊門外細犬嘹嘹。
      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小的們何在?」只見走出三四個家僮,都是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隻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趕早剝了皮,安排將來待客。復回頭迎接三藏進內,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憐憫救命。伯欽道:「同鄉之人,何勞致謝。」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著一個媳婦,對三藏進禮。伯欽道:「此是家母、小妻。」三藏道:「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老嫗道:「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伯欽道:「母親啊,他是唐王駕下,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適間在嶺頭上遇著孩兒,孩兒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家歇馬,明日送他上路。」老嫗聞言,十分懽喜道:「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這般恰好。明日你父親週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卷經文,到後日送他去罷。」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紙,留住三藏。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凳,拿幾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面。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善哉!貧僧不瞞太保說,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吃葷。」伯欽聞得此說,沉吟了半晌道:「長老,寒家歷代以來,不曉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筍,採些木耳,尋些乾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飯,也可忍餓,只是不敢破了齋戒。」伯欽道:「倘或餓死,卻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裡,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
      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孩兒不要與長老閑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欽道:「素物何來?」母親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婦將小鍋取下,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後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乾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老母對著三藏道:「長老請齋。這是老身與兒婦,親自動手整理的些極潔極淨的茶飯。」三藏下來謝了,方才上坐。
      那伯欽另設一處,鋪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點剁鹿肉乾巴,滿盤滿碗的陪著三藏吃齋。方坐下,心欲舉箸,只見三藏合掌誦經,諕得個伯欽不敢動箸,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你是個念短頭經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經,乃是一卷揭齋之咒。」伯欽道:「你們出家人,偏有許多計較,吃飯便也念誦念誦。」
      吃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著三藏出中宅,到後邊走走。穿過夾道,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裡面。只見那四壁上掛幾張強弓硬弩,插幾壺箭;過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牆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兇險腌臢,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後再行,是一座大園子,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掛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隻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懼。三藏道:「這獐鹿想是太保養家了的?」伯欽道:「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家,有錢的集財寶,有莊的集聚稻糧。我們這打獵的,只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他兩個說話閑行,不覺黃昏,復轉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來,就整素齋,管待長老,請開啟念經。這長老淨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淨口業的真言,又念了淨身心的神咒,然後開《度亡經》一卷。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金剛經》、《觀音經》。一一朗音高誦。誦畢,吃了午齋,又念《法華經》、《彌陀經》,各誦幾卷,又念一卷《孔雀經》,及談苾蒭洗業的故事,早又天晚。獻過了種種香火,化了眾神紙馬,燒了薦亡文疏。佛事已畢,又各安寢。
      卻說那伯欽的父親之靈,超薦得脫沉淪,鬼魂兒早來到自家宅內,托一夢與合宅長幼道:「我在陰司裡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我的罪業,閻王差人送我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了。你們可好生謝送長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這才是:萬法莊嚴端有意,薦亡離苦出沉淪。那合家兒夢醒,又早太陽東上。伯欽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夢見公公來家,說他在陰司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他的罪業,閻王差人送他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教我們好生謝那長老,不得怠慢他。說罷,逕出門,徉徜去了。我們叫他不應,留他不住。醒來卻是一夢。」伯欽道:「我也是那等一夢,與你一般。我們起去對母親說去。」他兩口子正欲去說,只見老母叫道:「伯欽孩兒,你來,我與你說話。」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兒啊,我今夜得了個喜夢,夢見你父親來家,說多虧了長老超度,已消了罪業,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托生。」夫妻們俱呵呵大笑道:「我與媳婦皆有此夢,正來告稟,不期母親呼喚,也是此夢。」遂叫一家大小起來,安排謝意,替他收拾馬匹,都至前拜謝道:「多謝長老超薦我亡父脫難超生,報答不盡。」三藏道:「貧僧有何能處,敢勞致謝?」
      伯欽把三口兒的夢話對三藏陳訴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給了素齋,又具白銀一兩為謝。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兒又懇懇拜央,三藏畢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發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愛。」伯欽與母妻無奈,急做了些粗麵燒餅乾糧,叫伯欽遠送。三藏歡喜收納。太保領了母命,又喚兩三個家僮,各帶捕獵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盡那山中野景,嶺上風光。
      行經半日,只見對面處有一座大山,真個是高接青霄,崔巍險峻。三藏不一時到了邊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欽回身,立於路下道:「長老,請自前進,我卻告回。」三藏聞言,滾鞍下馬道:「千萬敢勞太保再送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此山喚做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廂狼虎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你自去罷。」三藏心驚,掄開手,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只聽得山腳下叫喊如雷道:「我師父來也!我師父來也!」諕得個三藏痴呆,伯欽打掙。
      畢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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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7 |
    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詩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
        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心法身佛。
        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
        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回向。
        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
        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淨業。
        善惡千端無所為,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甚麼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里,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髮多青草,頷下無鬚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劉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甚麼說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甚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佛法,盡慇懃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弔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只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啊,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
      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復上高山。攀籐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逕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罷。」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
      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喨,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像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麼?」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像那小頭陀一般,我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傍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裡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那裡去!」那隻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諕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那!天那!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裡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傍揪了一條葛籐,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像個針兒,收在耳裡。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裡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你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若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
      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西墜。但見:
        燄燄斜暉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
        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鉤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逕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裡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繫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諕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擡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裡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裡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裡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裡住?我在那裡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他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
      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裡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忻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啊,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痴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時,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
      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
      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摺子,圍在腰間,勒了籐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像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
        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傍唿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大咤一聲道:「那和尚那裡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諕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甚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著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裡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列位有甚麼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翦徑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慾,一個喚作身本憂。」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那賊聞言,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慾的慾,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這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他掄槍舞劍,一擁前來,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那賊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我們又無病症,說甚麼動針的話?」
      行者伸手去耳朵裡拔出一根繡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諕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翦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麼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衝撞了你,你也行兇,執著棍子亂打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三藏道:「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行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我就做不到『齊天大聖』了。」三藏道:「只因你沒收沒管,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像當時行兇,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絮聒惡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老孫去也!」三藏急擡頭,早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歎,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說他幾句,他怎麼就無形無影的逕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裡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叫不應,去來,去來。」正是:
        捨身拚命歸西去,莫倚傍人自主張。
      那長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隻手拄著錫杖,一隻手揪著韁繩,淒淒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問道:「你是那裡來的長老,孤孤恓恓獨行於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奉差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經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十萬八千里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兇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裡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裡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洩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於路傍,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回念了幾遍,念得爛熟,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觔斗雲,逕轉東洋大海。按住雲頭,分開水道,逕至水晶宮前。早驚動龍王出來迎接,接至宮裡坐下。禮畢,龍王道:「近聞得大聖難滿,失賀!想必是重整仙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龍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為行者了。」龍王道:「這等真是可賀,可賀。這才叫做改邪歸正,懲創善心。既如此,怎麼不西去,復東回何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毛賊翦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就緒緒叨叨,說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鍾茶吃。」龍王道:「承降,承降。」當時龍子、龍孫即捧香茶來獻。
      茶畢,行者回頭一看,見後壁上掛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甚麼景致?」龍王道:「大聖在先,此事在後,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履』。」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龍王道:「此仙乃是黃石公,此子乃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於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跪獻於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書,著他扶漢。後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太平後,棄職歸山,從赤松子遊,悟成仙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沉吟半晌不語。龍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圖自在,誤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龍王忻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大聖早發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師父。」
      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縱身,出離海藏,駕著雲,別了龍王。正走,卻遇著南海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幹?」慌得個行者在雲端裡施禮道:「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兇頑,我才閃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傍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麼不走路?還在此做甚?」三藏擡頭道:「你往那裡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龍王家討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說謊。你離了我沒多一個時辰,就說到龍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瞞師父說,我會駕觔斗雲,一個觔斗有十萬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來。」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個性子丟了我去。像你這有本事的,討得茶吃;像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吃。」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裡還有些乾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缽盂尋些水來,等我吃些兒走路罷。」
      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個粗麵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豔豔的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三藏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行者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綿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著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就不吃乾糧,卻默默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那師父不住的又念了幾遍,把個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斷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裡取出針兒來,插入箍裡,往外亂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豎蜻蜓,翻觔斗,耳紅面赤,眼脹身麻。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捨,復住了口。他的頭又不痛了。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麼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裡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長老口中又念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只教:「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麼欺心,就敢打我?」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一個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卻不是死了?」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敢動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念誦。我願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綿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
      畢竟這一去,後面又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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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8 |
    第十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走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疊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唿喇喇水聲聒耳,回頭叫:「悟空,是那裡水響?」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必是澗裡水響。」說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韁觀看。但見:
        涓涓寒脈穿雲過,湛湛清波映日紅。
        聲搖夜雨聞幽谷,彩發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
        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
      師徒兩個正然看處,只見那澗當中響一聲,鑽出一條龍來,推波掀浪,攛出崖山,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丟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龍就趕不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潛蹤。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卻來牽馬挑擔,止存得一擔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擔送到師父面前道:「師父,那孽龍也不見蹤影,只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啊,卻怎生尋得馬著麼?」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涼篷,四下裡觀看,更不見馬的蹤跡。按落雲頭,報道:「師父,我們的馬斷乎是那龍吃了,四下裡再看不見。」三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吃了?想是驚張溜韁,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這雙眼,白日裡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像那千里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何期那匹大馬,我就不見?」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啊,這千山萬水,怎生走得?」說著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裡忍得住暴燥,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麼,你坐著,坐著,等老孫去尋著那廝,教他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裡去尋他?只怕他暗地裡攛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著行李,坐到老罷。」
      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叫道:「孫大聖莫惱,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祗,特來暗中保取經者。」那長老聞言,慌忙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眾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行者道:「今日先從誰起?」眾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我五方揭諦,惟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著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孽龍,教他還我馬來。」眾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細。行者道:「只管寬心。」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鐵棒,抖擻精神,逕臨澗壑,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卻說那龍吃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只聽得有人叫罵索馬。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裡海口傷吾?」行者見了他,大咤一聲:「休走,還我馬來!」掄著棍,劈頭就打。那條龍張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鬥,果是驍雄。但見那:
        龍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鬚垂白玉線,這個眼幌赤金燈。那個鬚下明珠噴彩霧,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娘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
      來來往往,戰夠多時,盤旋良久,那條龍力軟筋麻,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攛於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被猴王罵詈不絕,他也只推耳聾。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鬥多時,怯戰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馬?」行者道:「你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對?」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那孽龍在於深澗中坐臥不寧,心中思想道:「這才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才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又撞著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著牙,跳將出去,罵道:「你是那裡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裡不那裡,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鬥。鬥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作一條水蛇兒,鑽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著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裡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竅煙生,念了一聲「唵」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叩頭哀告道:「望大聖方便,容小神訴告。」行者道:「你說甚麼?」二神道:「大聖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裡,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麼搶了我師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聖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麼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為那誑上的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於水內:故名『鷹愁陡澗』。只是向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只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麼無知,今日衝撞了大聖。」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叫罵,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裡。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土地道:「大聖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請菩薩,幾時才得回來?我貧僧饑寒怎忍?」說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聖,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累,有累。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雲頭,逕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遶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託那金甲諸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汝來何幹?」揭諦道:「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澗裡的孽龍吞了。那大聖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麼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逕離仙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
        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裡留住祥雲,低頭觀看,只見孫行者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麼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甚麼『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行者道:「像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
      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像,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菩薩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鬥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麼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裡來的潑魔?你嚷道:『管甚麼那裡不那裡,只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還了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小龍口啣著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甚麼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麼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逕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雲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裡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
      三藏無奈,只得依言,跨了剗馬。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只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栰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栰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那老漁撐開栰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栰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裡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夠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著剗馬,隨著行者,逕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
        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
      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傍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擡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門裡。那裡邊有一個老者,項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像。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後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里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風』。我那裡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
      行者的眼乖,見他房簷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繫住。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裡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只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生,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裡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歲迍邅,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裡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捨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說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鐙光飛金線明。
        襯屜幾層絨苫疊,牽韁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劄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
        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劄的香籐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傍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傍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傍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裡知道,像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儘夠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羅羅、回回、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裡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悟空,你看那裡是甚麼去處?」行者擡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裡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逕奔前來。
      畢竟不知此去是甚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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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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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8 |
    第十六回            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卻說他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見那:
        層層殿閣,疊疊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雲遮;五福堂前,豔豔千條紅霧遶。兩路松篁,一林檜柏。兩路松篁,無年無紀自清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麗。又見那鐘鼓樓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
      詩曰:
        上剎祇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
        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只見那門裡走出一眾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
        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
        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
      三藏見了,侍立門傍,道個問訊。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那裡來的?請入方丈獻茶。」三藏道:「我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剎一宵。」那和尚道:「請進裡坐,請進裡坐。」三藏方喚行者牽馬進來。那和尚忽見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甚麼東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聽見你說是甚麼東西,他就惱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個寒噤,咬著指頭道:「這般一個醜頭怪腦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醜自醜,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裡,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音禪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屢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甚好拜謝。」那和尚聞言,即命道人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馬,丟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像叩頭。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鐘。三藏俯伏臺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尚住了鼓,行者還只管撞鐘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道人道:「拜已畢了,還撞鐘怎麼?」行者方丟了鐘杵,笑道:「你那裡曉得!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的。」此時卻驚動那寺裡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鐘聲亂響,一齊擁出道:「那個野人在這裡亂敲鐘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你孫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見了,諕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兒哩。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爺。」眾僧方才禮拜。見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到後方丈中奉茶。」遂而解韁牽馬,擡了行李,轉過正殿,逕入後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天光尚早,三藏稱謝未畢,只見那後面有兩個小童,攙著一個老僧出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毘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雲星。滿面皺痕,好似驪山老母;一雙昏眼,卻如東海龍君。口不關風因齒落,腰駝背屈為筋攣。
      眾僧道:「師祖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還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才出來奉見。」三藏道:「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餘里。過兩界山,收了一眾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咇國,經兩個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貴處。」老僧道:「也有萬里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朽之輩。」三藏又問:「老院主高壽幾何?」老僧道:「痴長二百七十歲了。」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衝撞人。」那和尚便問:「老爺,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
      那老僧也只當一句瘋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只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鍾。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豔,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誇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甚麼寶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行者在傍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裡,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如何?」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擡櫃子,就擡出十二櫃,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
      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鬥富。你我是單身在外,只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於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眾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讚,真個好袈裟。上頭有:
        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
        上下龍鬚鋪綵綺,兜羅四面錦沿邊。
        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
        托化天仙親手製,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貝方才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寶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爺若是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後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盡是老孫管整。」那三藏阻當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只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污些須。」老僧喜喜歡歡,著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眾僧,將前面禪堂掃淨,取兩張籐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們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後房燈下,對袈裟號咷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麼得有他這一件?怎麼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夠了,倒要像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場。」眾僧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縱然留他住了年載,也只穿得年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只得與他去,怎生留得長遠?」
      正說話處,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智,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老僧聞言,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甚麼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著了。我們想幾個有力量的,拿了槍刀,打開禪堂,將他殺了,把屍首埋在後園,只我一家知道,卻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卻把那袈裟留下,以為傳家之寶,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尚見說,滿心歡喜,卻才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絕妙。」即便收拾槍刀。
      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謀,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若要殺他,須要看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我有一個不動刀槍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乾柴一束,捨了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後人家看見,只說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尚,卻不都燒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傳家之寶?」那些和尚聞言,無不歡喜,都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教各房頭搬柴來。唉!這一計,正是:
        弄得個高壽老僧該命盡,觀音禪院化為塵。
      原來他那寺裡有七八十個房頭,大小有二百餘眾。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後後,四面圍繞不通,安排放火不題。
      卻說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卻是個靈猴,雖然睡下,只是存神煉氣,朦朧著醒眼。忽聽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查查的柴響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何有人行得腳步之聲?莫敢是賊盜,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魯跳起,欲要開門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蜜蜂兒。真個是:
        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軀能負重,囂囂薄翅會乘風。卻自椽棱下,鑽出看分明。
      只見那眾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憐又不禁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又怪我行兇。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教他住不成罷!」
      好行者,一觔斗跳上南天門裡。諕得個龐、劉、苟、畢躬身,馬、趙、溫、關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鬧天宮的主子又來了。」行者搖著手道:「列位免禮,休驚。我來尋廣目天王的。」說不了,卻遇天王早到,迎著行者道:「久闊,久闊。前聞得觀音菩薩來見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並揭諦等,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去,說你與他做了徒弟,今日怎麼得閑到此?」行者道:「且休敘闊。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燒他,事在萬分緊急,特來尋你借辟火罩兒,救他一救。快些拿來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該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裡曉得就裡。借水救之,卻燒不起來,倒相應了他;只是借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餘管他,盡他燒去。快些,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幹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起不善之心,只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調嘴,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行者拿了,按著雲頭,逕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與白馬、行李。他卻去那後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頭坐著,保護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來,他轉捻訣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吹得烘烘亂發。好火,好火!但見:
        黑煙漠漠,紅燄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燄騰騰,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後來,威威血馬。南方三炁逞英雄,回祿大神施法力。燥乾柴燒烈火性,說甚麼燧人鑽木;熱油門前飄彩燄,賽過了老祖開爐。正是那無情火發,怎禁這有意行兇。不去弭災,反行助虐。風隨火勢,燄飛有千丈餘高;火逞風威,灰迸上九霄雲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爆竹;潑潑喇喇,卻就如軍中炮聲。燒得那當場佛像莫能逃,東院伽藍無處躲。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宮內火。
    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你看那眾和尚,搬箱擡籠,搶桌端鍋,滿院裡叫苦連天。孫行者護住了後邊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禪堂,其餘前後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燄輝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二十里遠近,有座黑風山,山中有一個黑風洞,洞中有一個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見那窗間透亮,只道是天明。起來看時,卻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裡失了火。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好妖精,縱起雲頭,即至煙火之下,果然沖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正呼喚叫取水來,只見那後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卻情知如此,急入裡面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臺案上有一個青氈包袱。他解開一看,見是一領錦襴袈裟,乃佛門之異寶。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著那袈裟,趁鬨打劫,拽回雲步,逕轉東山而去。
      那場火只燒到五更天明,方才滅息。你看那眾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牆筐裡,苫搭窩棚;有的赤壁根頭,支鍋造飯。叫冤叫屈,亂嚷亂鬧不題。
      卻說行者取了辟火罩,一觔斗送上南天門,交與廣目天王道:「謝借,謝借。」天王收了道:「大聖至誠了。我正愁你不還我的寶貝,無處尋討,且喜就送來也。」行者道:「老孫可是那當面騙物之人?這叫做『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天王道:「許久不面,請到宮少坐一時,何如?」行者道:「老孫比在前不同,爛板凳,高談闊論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閑。容敘,容敘。」急辭別墜雲,又見那太陽星上。逕來到禪堂前,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飛將進去,現了本像看時,那師父還沉睡哩。
      行者叫道:「師父,天亮了,起來罷。」三藏才醒覺,翻身道:「正是。」穿了衣服,開門出來,忽擡頭,只見些倒壁紅牆,不見了樓臺殿宇。大驚道:「呀!怎麼這殿宇俱無,都是紅牆,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孫護了禪堂,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三藏道:「你有本事護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別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算計要燒殺我們。若不是老孫知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麼?」行者道:「不是他是誰?」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幹的這個勾當?」行者道:「老孫是這等憊懶之人,幹這等不良之事?實實是他家放的。老孫見他心毒,果是不曾與他救火,只是與他略略助些風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時,只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兒傷損,我只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師父莫念,莫念,管尋還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來走路。」三藏才牽著馬,行者挑了擔,出了禪堂,逕往後方丈去。
      卻說那些和尚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諕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冤魂索命來了。」行者喝道:「甚麼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眾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干我們事,都是廣謀與老和尚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行者咄的一聲道:「我把你這些該死的畜生,那個問你討甚麼命。只拿袈裟來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老爺,你們在禪堂裡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還是人,是鬼?」行者笑道:「這夥孽畜,那裡有甚麼火來?你去前面看看禪堂,再來說話。」眾僧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面的門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懼,才認得三藏是種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後面方丈中老師祖處哩。」三藏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牆,嗟嘆不已。只見方丈果然無火,眾僧搶入裡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
      原來這老和尚尋不見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聞此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著腰,往那牆上著實撞了一頭,可憐只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為證。詩曰:
        堪嘆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
        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
        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
        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場空。
      慌得個眾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盜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那裡得有蹤跡。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卻坐在上面念動那咒。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難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尋還了袈裟。」那眾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上前跪下勸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魯跳起來,耳朵裡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痛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一問。」眾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著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候,狂風大作,各人只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裡,把那觸死鬼屍首擡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蹤影。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裡可有甚麼妖怪成精麼?」院主道:「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裡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甚物。」行者道:「那山離此有多遠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見山頭的就是。」行者笑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三藏道:「他那廂離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斷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里,亮透三天,且休說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焜耀,趁著機會,暗暗的來到這裡,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鬨擄去也。等老孫去尋他一尋。」三藏道:「你去了時,我卻何倚?」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喚眾和尚過來,道:「汝等著幾個去埋那老鬼;著幾個伏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眾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看師父的,要怡顏悅色;養白馬的,要水草調勻。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牆上,撲的一下,把那牆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牆。眾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決不敢一毫怠慢。」
      好行者,急縱觔斗雲,逕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
        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蟲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
        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聖威。
        火發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盜錦襴衣。
      畢竟此去不知袈裟有無,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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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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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8 |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話說孫行者一觔斗跳將起去,諕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並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了。這去尋著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著,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脫也。」眾僧聞得此言,一個個提心弔膽,告天許願,只要尋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題。
      卻說孫大聖到空中,把腰兒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住了雲頭,仔細看,果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
        萬壑爭流,千崖競秀。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青壁潤,風來松捲翠屏張。山草發,野花開,懸崖峭嶂;薜蘿生,佳木麗,峻嶺平崗。不遇幽人,那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
      那行者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裡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摶砂煉汞,白雪黃芽,傍門外道。正說中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顧光顧。」白衣秀士道:「年年與大王上壽,今年豈有不來之理?」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襴佛衣,誠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後日再來赴宴。」
      行者聞得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麼佛衣會?趁早兒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掄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蛇怪。索性提起來,捽做五七斷。逕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
        煙霞渺渺,松柏森森。煙霞渺渺采盈門,松柏森森青遶戶。橋踏枯槎木,峰巔繞薜蘿。鳥啣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上石臺。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綠柳轉 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誇 ,卻賽蓬萊山下景。
      行者到於門首,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即便掄棒,叫聲:「開門!」那裡面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行者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甚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教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小妖急急跑到裡面,報道:「大王,佛衣會做不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來討袈裟哩。」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趕將來,卻才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廝不知是那裡來的,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教取披掛,隨結束了,綽一桿黑纓槍,走出門來。這行者閃在門外,執著鐵棒,睜睛觀看,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
        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
        皂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絛穗長。
        手執黑纓槍一桿,足 踏烏皮靴一雙。
        眼晃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
      行者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窰的一般,築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怎麼這等一身烏黑?」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甚麼和尚,敢在我這裡大膽?」行者執鐵棒,撞至面前,大咤一聲道:「不要閑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那怪道:「你是那寺裡和尚?你的袈裟在那裡失落了,敢來我這裡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裡放著,只因那院裡失了火,你這廝趁鬨擄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屣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
      那怪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兇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麼?你是那裡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 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說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會,你有甚麼手段,說來我聽。」行者笑道:「我兒子,你站穩著,仔細聽之。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
        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迴把命逃。
        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採藥苗。
        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
        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採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
        回光內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
        萬事不思全寡慾,六根清淨體堅牢。
        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
        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
        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
        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昇上九霄。
        下海降龍真寶貝,才有金箍棒一條。
        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裡聚群妖。
        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
        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布槍刀。
        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
        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
        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
        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
        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
        刀砍鎚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
        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爐裡煉,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遶天跑。
        縱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
        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
        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那怪聞言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 馬溫麼?」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那黑漢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
        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著臂照頭傷。這個橫丟陰棍手,那個直撚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 吐毫光,兩個 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裡相爭處,只為袈裟各不良。
      那怪與行者鬥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孫行者,咱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鬥。」行者道:「你這個孽畜,教做漢子? 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也未曾嘗些湯水,那裡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吃飯。」那怪虛幌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題。
      卻說行者攻門不開,也只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 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裡伏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裡添湯換水,只見行者從空降下,眾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 去暗暗的尋他,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襴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鬥。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夠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眾僧聞言,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著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只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才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馬?」眾僧俱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待怠慢了老爺。」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行者卻吃了些須,復駕祥雲,又去找尋。正行間,只 見一個小妖,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行者度他匣內必有甚麼柬札,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一般。卻拖在路傍,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著:
        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見了,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甚麼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裡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咒語,迎著風一變,果然就像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拽開 步,逕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那怪大驚道:「剛才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這時候還未到那裡哩,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著他,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見。」
      行者進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 發,簇簇蘭香,卻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著:「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行者暗道:「這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入門裡,往前又進,到於三層門裡,都是些畫棟雕梁,明窗彩戶。只見那黑漢子穿的是黑綠紵絲袢襖,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皂靴。見行者進來,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親。請坐,請坐。」行者以禮相見。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妖精欠身道:「適有小簡奉啟,後日一敘,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行者道:「正來進拜,不期路遇華翰,見有佛衣雅會,故此急急奔來,願求見見。」那怪笑道:「老友差矣。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處住錫,你豈不曾看見,反來就我看看?」行者道:「貧僧借來,因夜晚還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來。又被火燒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亂忙中,四下裡都尋覓不見。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故特來一見。」
      正講處,只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大王,禍事了,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者打死在大路傍邊,他綽著經兒,變化做金池長老,來騙佛衣也。」那怪聞言,暗道:「我說那長老怎麼今日就來,又來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縱身,拿過槍來,就刺行者。行者耳朵裡急掣出棍子,現了本相,架住槍尖,就在他那中廳裡跳出,自天井中鬥到前門外。諕得那洞裡群魔都喪膽,家間 老幼盡無魂。這場在山頭好賭鬥,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殺:
        那猴王膽大充和尚,這黑漢心靈隱佛衣。語去言來機會巧,隨機應變不差池。袈裟欲見無由見,寶貝玄微真妙微。小怪巡山言禍事,老妖發怒顯 神威。翻身打出黑風洞,槍棒爭持辨是非。棒架長槍聲響喨,槍迎鐵棒放光 輝。悟空變化人間少,妖怪神通世上稀。這個要把佛衣來慶壽,那個不得袈裟肯善歸?這番苦戰難分手,就是活佛臨凡也解不 得圍。
      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雲外,吐霧噴風,飛砂走石,只鬥到紅日沉西,不分勝敗。那怪道:「姓孫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來,與你定個死活。」行者叫道:「兒子莫走,要戰便像個戰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沒頭沒臉的,只情使棍子打來。這黑漢又化陣清風,轉回本洞,緊閉石門不出。
      行者卻無計策奈何,只得也回觀音院裡,按落雲頭,道聲:「師父。」那三藏眼兒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見到了面前,甚喜;又見他手裡沒有袈裟,又懼。問道:「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行者袖中取出個簡帖兒來,遞與三藏道:「師父,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他著一個小 妖送此帖來,還請他去赴佛衣會。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變做那老和尚,進他洞去,騙了一鍾茶吃。欲問他討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間,忽被一個甚麼巡山的走了風信,他就與我打將起來。只鬥到這早晚,不分上下。他見天晚,閃回洞去,緊閉石門。老孫無奈,也暫回來。」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兒,只戰個手平。」
      三藏才看了簡帖,又遞與那院主道:「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爺,我師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裡與我師父講經,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行者道:「這夥和尚沒甚妖氣,他一個個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兒上寫著『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三藏道:「我聞得古人云:『熊與猩猩相類。』都是獸類。他卻怎麼成精?」行者笑道:「老孫是獸類,見做了齊天大聖,與他何異?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說他本事與你手平,你卻怎生得勝,取我袈裟回來?」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處治。」
      商議間,眾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們吃了。三藏教掌燈,仍去前 面禪堂安歇。眾僧都挨牆倚壁,苫搭窩棚 ,各各睡下,只把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 身。此時夜靜,但見:
        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一水浪收痕。萬籟聲寧,千山鳥絕。溪邊漁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闍黎鐘鼓響,今宵一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著袈裟,那裡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一見眾僧侍立,供奉湯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裡去?」行者道:「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了這裡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與他講一講,教他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三藏道:「你這去,幾時回來?」行者道:「時少只在飯罷,時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孫去也。」
      說聲去,早已無蹤。須臾間到了南海,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青霄,萬疊煙波滔白晝。水飛四野,浪滾週遭。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週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寶疊山,紅黃紫皂綠和藍。才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寶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門鋪玳瑁。綠楊影裡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
    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逕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早有諸天迎接道:「菩薩前者對眾言大聖歸善,甚是宣揚。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見菩薩,煩為通報。」諸天遂來洞口報知,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寶蓮臺下拜了。菩薩問曰:「你來何幹?」行者道:「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間香火,容一個黑熊精在那裡鄰住,著他偷了我師父袈裟,屢次取討不與,今特來問你要的。」菩薩道:「這猴子說話,這等無狀。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來問我取討?都是你這個孽猴大膽,將寶貝賣弄,拿與小人看見,你卻又行兇,喚風發火,燒了我的留雲下院,反來我處放刁。」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知他曉得過去未來之事,慌忙禮拜道:「菩薩,乞恕弟子之罪,果是這般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與我袈裟,師父又要念那話兒咒語,老孫忍不得頭疼,故此來拜煩菩薩。望菩薩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進也。」菩薩道:「那怪物有許多神通,卻也不亞於你。也罷,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聞言,謝恩再拜。即請菩薩出門,遂同駕祥雲,早到黑風山,墜落雲頭,依路找洞。
      正行處,只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手拿著一個玻璃盤兒,盤內安著兩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個滿懷,掣出棒,就照頭一下,打得腦裡漿流出,腔中血迸攛。菩薩大驚道:「你這個猴子,還是這等放潑。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與你相識,又無甚冤仇,你怎麼就將他打死?」行者道:「菩薩,你認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講。後日是黑精的生日,請他們來慶佛衣會。今日他先來拜壽,明日來慶 佛衣會。所以我認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壽。」菩薩說:「既是這等說來,也罷。」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看,卻是一隻蒼狼。傍邊那個盤兒底下卻 有字,刻道「凌虛子製」。
      行者見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孫也是便益,菩薩也是省力。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 了劣。」菩薩說道:「悟空,這教怎麼說?」行者道:「菩薩,我悟空有一句話兒,叫做將計就計,不知菩薩可肯依我 ?」菩薩道:「你說。」行者說道:「菩薩,你看這盤兒中是兩粒仙丹,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贄見;這盤兒後面刻的四個字,說『凌虛子製』,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勾頭。菩薩若要依得我時,我好替你作個計較,也就不須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 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現;菩薩要不依我時,菩薩往西,我悟空往東,佛衣只當相送,唐三藏只當落空。」菩薩笑道:「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個計較。」菩薩說:「你這計較怎說?」行者道:「這盤上刻那『凌虛子製』,想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吃了一粒,變上一粒,略大些兒。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兒、兩粒仙丹,去與那妖上壽,把這丸大些的讓與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孫便於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衣,老孫將他肚腸就也織將一件出來。」菩薩沒法,只得也點點頭兒依他。行者笑道:「如何?」
      爾時菩薩迺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萬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
        鶴氅仙風颯,飄颻欲步虛。
        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
        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
        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邪軀。
      行者看道:「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做一粒仙丹:
        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
        外邊鉛與汞,未許易論量。
    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兒。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兒,逕到妖洞門口看時,果然是:
        崖深岫險,雲生嶺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邊垂惻隱。
      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孽畜占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個慈悲。
      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引。那妖早已迎出門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道:「小道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他二人拜畢,方才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菩薩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與那妖道:「願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與菩薩道:「願與凌虛子同之。」讓畢,那妖才待要咽,那藥順口兒一直滾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滾倒在地。菩薩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卻把一個箍兒丟在那妖頭上。那妖起來,提槍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將真言念起。那怪依舊頭疼,丟了槍,滿地亂滾。半空裡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滾壞個黑熊怪。
      菩薩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麼?」那怪滿口道:「心願皈依,只望饒命。」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行者道:「這樣怪物,不 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山後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誠然是個救苦慈尊,一靈不損。若 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念上他娘千遍。這回兒就有許多黑熊,都教他了帳。」卻說那怪甦醒多時, 公道難禁疼痛,只得跪 在地下哀告道:「但饒性命,願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與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槍,跟隨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
      菩薩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後再休懈惰生事。」行者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才捧著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逕回大海。有詩為證。詩曰:
        祥光靄靄凝金像,萬道繽紛實可誇。
        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
        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
        降怪成真歸大海,空門復得錦袈裟。
      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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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3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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