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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西遊記 作者:明 吳承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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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8 |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聖除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柟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裡,那洞裡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 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跪道:「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跪下道:「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寶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裡搶出的餘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
        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
        桃杏滿林爭豔麗,薜蘿遶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是: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傍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逕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褌劄褲,腳踏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走。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裡去?我問你一個信兒:此間是甚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裡嚷道:「我莊上沒人,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裡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拑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隻手扶著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裡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說,你要往那裡去,端的所幹何事,我才放你。」
      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個老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裡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 。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 盤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裡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 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你放我走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花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覆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錯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於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傍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逕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 ?」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裡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裡來的?」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道:「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裡 ?」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
      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繫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裡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師父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傍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 ?」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女婿,已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甚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 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 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根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麼樣變?」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獃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夠。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諕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裡,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甚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 錫杖怎麼打得那個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 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 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閑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 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裡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裡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裡面?」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裡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裡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唇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裡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裡去。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雲雲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裡,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裡等 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
        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柳勝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
        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啣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
        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
        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裡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繫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裡哼哼嘖嘖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抖,撲的摜下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跌?」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個就去脫衣。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姐姐,你往那裡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長吁,說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哩。」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行者道:「他說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裡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為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 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著, 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甚麼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 。」行者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去了罷,兩口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 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像模樣。」
      說罷,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裡走!你擡頭看看我是那個?」那怪轉過眼來,看見行者咨牙徠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逕轉本山而去。行者駕雲,隨後趕來,叫聲:「那裡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斗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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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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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9 |
    第十九回            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後。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內,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你是那裡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甚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
        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
        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閑裡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
        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
        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
        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
        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
        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
        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
        嬰兒姹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
        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
        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
        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
        玉皇設宴會群仙,各分品級排班列。
        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
        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眾客。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
        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
        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
        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
        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
        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
        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
        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
        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顖親言說。
        改刑重責二千鎚,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
        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之中,黑夜裡賭鬥。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 聖臨凡世,一個是元帥 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姦幼女正該拿!」閑言語,亂喧嘩,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兩膊覺酸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戰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逕回洞裡,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三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裡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裡?」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像一個野豬模樣,其實性靈尚存。他說以相為姓,喚名豬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裡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走了。被老孫著風一棒,他就化道火光,逕轉他那本山洞裡,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
      說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卻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謝:將這家財田地,憑眾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了我高門清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也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貲,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東西,問你祛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巴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不怎麼壞了家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老高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甚好聽,動不動著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教人怎當?」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場,一發與他做個結局,才見始終。」行者道:「我才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棍,把兩扇門打得粉碎。口裡罵道:「那饢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噓的睡在洞內,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饢糠的夯貨,他卻惱怒難禁,只得拖著鈀,抖擻精神,跑將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著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這個獃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辨處。像你強占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閑講,看老豬這鈀。」行者使棒支住道:「你這鈀可是與高老家做長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鍛煉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
        老君自己動鈐鎚,熒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
        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
        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為上寶沁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
        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
        舉起烈焰並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
        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那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
        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
        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
        皆因仗酒卻行兇,只為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儘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這鈀下海掀翻龍鼉窩,上山抓碎虎狼穴。
        諸般兵刃且休題,惟有吾當鈀最切。
        相持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
        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泄。」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獃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裡,你且築一下兒,看可能魂消氣泄?」那怪真個舉起鈀,著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諕得他手麻腳軟,道聲:「好頭!好頭!」行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御酒,被小聖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鎚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鍛煉,煉做個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裡,到如今久不聞名,你怎麼來到這裡,上門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裡請你來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說起,就請我救他女兒,拿你這饢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丟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裡?累煩你引見引見。」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這裡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我等他這幾年,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只倚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燒得像個破瓦窰。對行者道:「我今已無罣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背著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言道:『善豬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霧的,逕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忻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跪下,背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周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獃子,你說麼。」那怪把菩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擡出香案。三藏淨了手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怪從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獃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話說。世間只有個火居道士,那裡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吃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傍;諸親下坐。高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貧僧是胎裡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吃不上罈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鍾。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掄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做乾糧足矣。」
      八戒在傍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裡都耽擱了?」
      三藏道:「少題閑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背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投西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饑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擡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甚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啣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欠禮。」
      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裡?」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虎豹,難行。」三藏慇懃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經云: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禪師笑云: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巖,側著腳蹤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
        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
        多年老石猴,那裡懷嗔怒。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師化作金光,逕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只見蓮花生萬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籐。三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行者道:「你那裡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
        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裡多。
      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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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9 |
    第二十回            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
        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
        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說?
        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
        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
        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
        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
        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徹。
        現心亦無心,現法法也輟。
        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
        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
      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師悟徹了《多心經》,打開了門戶,那長老常念常存,一點靈光自透。
      且說他三眾在路餐風宿水,帶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見那:
        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
        野蠶成繭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
      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傍邊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傍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說得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人家化些齋吃,有力氣,好挑行李。」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離了家幾日,就生報怨。」八戒道:「哥啊,比不得你這喝風啊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饑,你可曉得?」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啊,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罷。」那獃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我不曾報怨甚的,他就說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痴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我是戀家鬼。師父啊,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情願要伏侍師父往西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說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是如此,你且起來。」
      那獃子縱身跳起,口裡絮絮叨叨的,挑著擔子,只得死心塌地,跟著前來。早到了路傍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韁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三藏拄著九環錫杖,按按藤纏篾織斗篷,先奔門前。只見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口裡嚶嚶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那老者一骨魯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那方來的?到我寒門何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聖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適至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萬祈方便方便。」那老兒擺手搖頭道:「去不得,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罷。」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西去,怎麼此老說往東行?東邊那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
      卻說行者素性兇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兒,你這們大年紀,全不曉事。我出家人遠來借宿,就把這厭鈍的話諕諕我。十分你家窄狹,沒處睡時,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一個癆病魔鬼,怎麼反衝撞我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老兒,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兒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誇言,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你家居何處?因甚事削髮為僧?」行者道:「老孫祖貫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居住。自小兒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做了一個齊天大聖。只因不受天錄,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脫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麼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兒。倘若府上有甚麼丟磚打瓦、鍋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
      那老兒聽得這篇言語,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兒和尚。」行者道:「你兒子便是熟嘴。我這些時,只因跟我師父走路辛苦,還懶說話哩。」那老兒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懶說話,好道活活的聒殺我。你既有這樣手段,西方也還去得,去得。你一行幾眾?請至茅舍裡安宿。」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眾。」老者道:「那一眾在那裡?」行者指著道:「這老兒眼花,那綠蔭下站的不是?」老兒果然眼花,忽擡頭細看,一見八戒這般嘴臉,就諕得一步一跌,往屋裡亂跑,只叫:「關門,關門,妖怪來了!」行者趕上扯住道:「老兒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師弟。」老者戰兢兢的道:「好好好,一個醜似一個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兒,你若以相貌取人,乾淨差了。我們醜自醜,卻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門前與三個和尚相講,只見那莊南邊有兩個少年人,帶著一個老媽媽、三四個小男女,斂衣赤腳,插秧而回。他看見一匹白馬、一擔行李,都在他家門首喧嘩,不知是甚來歷,都一擁上前問道:「做甚麼的?」八戒調過頭來,把耳朵擺了幾擺,長嘴伸了一伸,嚇得那些人東倒西歪,亂蹡亂跌。慌得那三藏滿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們不是歹人,我們是取經的和尚。」那老兒才出了門,攙著媽媽道:「婆婆起來,少要驚恐。這師父是唐朝來的,只是他徒弟臉嘴醜些,卻也面惡人善。帶男女們回家去。」那媽媽才扯著老兒,二少年領著兒女進去。
      三藏卻坐在他門樓裡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醜,言語又粗,把這一家兒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瞞師父說,老豬自從跟了你,這些時俊了許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莊時,把嘴朝前一掬,把耳兩頭一擺,常嚇殺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獃子不要亂說,把那醜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說的話,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麼收拾?」行者道:「把那個耙子嘴揣在懷裡,莫拿出來;把那蒲扇耳貼在後面,不要搖動:這就是收拾了。」那八戒真個把嘴揣了,把耳貼了,拱著頭,立於左右。行者將行李拿入門裡,將白馬拴在樁上。
      只見那老兒才引個少年,拿一個板盤兒,托三杯清茶來獻。茶罷,又吩咐辦齋。那少年又拿一張有窟窿無漆水的舊桌,端兩條破頭折腳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請三眾涼處坐下。三藏方問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幾位令嗣?」道:「有兩個小兒,三個小孫。」三藏道:「恭喜,恭喜。」又問:「年壽幾何?」道:「痴長六十一歲。」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三藏復問道:「老施主,始初說西天經難取者,何也?」老者道:「經非難取,只是道中艱澀難行。我們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遠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黃風嶺,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難取者,此也。若論此位小長老,說有許多手段,卻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孫與我這師弟,任他是甚麼妖怪,不敢惹我。」
      正說處,又見兒子拿將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就合掌諷起齋經。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長老的幾句經還未了,那獃子又吃夠三碗。行者道:「這個饢糠的,好道撞著餓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見他吃得快,道:「這個長老,想著實餓了,快添飯來。」那獃子真個食腸大,看他不擡頭,一連就吃有十數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兩碗。獃子不住,便還吃哩。老王道:「倉卒無殽,不敢苦勸,請再進一箸。」三藏、行者俱道:「夠了。」八戒道:「老兒滴答甚麼,誰和你發課,說甚麼五爻六爻?有飯只管添將來就是。」獃子一頓,把他一家子飯都吃得罄盡,還只說才得半飽。卻才收了家火,在那門樓下,安排了竹床板鋪睡下。
      次日天曉,行者去背馬,八戒去整擔。老王又教媽媽整治些點心湯水管待,三眾方致謝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間有甚不虞,是必還來茅舍。」行者道:「老兒,莫說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遂此策馬挑擔西行。
      噫!這一去,果無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災。三眾前來,不上半日,果逢一座高山,說起來十分險峻。三藏馬到臨崖,斜挑寶觀看, 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嶺;陟的是崖,深的是壑;響的是泉,鮮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頂上接青霄;這澗深不深,底中見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雲 ,屹嶝嶝怪石,說不盡千丈萬丈挾魂崖。崖後有彎彎曲曲藏龍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巖。又見些丫丫叉叉帶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盤盤曲曲紅鱗蟒,耍耍頑頑白面猿。至晚巴山尋穴虎,帶曉翻波出水龍,登的洞門唿喇喇響。草裡飛禽撲轤轤起,林中走獸掬行。猛然一陣狼蟲過,嚇得人心趷蹬蹬驚。正是那當倒洞當當倒洞,洞當當倒洞當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那師父緩促銀驄,孫大聖停雲慢步,豬悟能磨擔徐行。正看那山,忽聞得一陣旋風大作。三藏在馬上心驚,道:「悟空,風起了。」行者道:「風 卻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時之氣,有何懼哉?」三藏道:「此風甚惡,比那天風不同。」行者道:「怎見得不比天風?」三藏道:「你看這風:
        巍巍蕩蕩颯飄飄,渺渺茫茫出碧霄。
        過嶺只聞千樹吼,入林但見萬竿搖。
        岸邊擺柳連根動,園內吹花帶葉飄。
        收網漁舟皆緊纜,落篷客艇盡拋錨。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擔難挑。
        仙果林間猴子散,奇花叢內鹿兒逃。
        崖前檜柏顆顆倒,澗下松篁葉葉凋。
        播土揚塵沙迸迸,翻江攪海浪濤濤。」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師兄,十分風大,我們且躲一躲兒乾淨。」行者笑道:「兄弟不濟。風大時就躲,倘或親面撞見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不曾聞得『避色如避仇,避風如避箭』哩?我們躲一躲,也不虧人。」行者道:「且莫言語,等我把這風抓一把來聞一聞看。」八戒笑道:「師兄又扯空頭謊了,風又好抓得過來聞?就是抓得來,便也鑽了去了。」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孫有個『抓風』之法。」好大聖,讓過風頭,把那風尾抓過來聞了一聞,有些腥氣。道:「果然不是好風,這風的味道不是虎風,定是怪風,斷乎有些蹊蹺。」
      說不了,只見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隻斑斕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穩雕鞍,翻根頭跌下白馬,斜倚在路傍,真個是魂飛魄散。八戒丟了行李,掣釘鈀,不讓行者走上前,大喝一聲道:「孽畜,那裡走!」趕將去,劈頭就築。那隻虎直挺挺站將起來,把那前左爪掄起,摳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滑剌的一聲,把個皮剝將下來,站立道傍。你看他怎生惡相?咦!那模樣:
        血津津的赤剝身軀,紅媸媸的彎環腿足。
        火燄燄的兩鬢蓬鬆,硬搠搠的雙眉直豎。
        白森森的四個鋼牙,光耀耀的一雙金眼。
        氣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糾糾的厲聲高喊。
      喊道:「慢來,慢來。吾當不是別人,乃是黃風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鋒。今奉大王嚴命,在山巡邏,要拿幾個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裡來的和尚,敢擅動兵器傷我?」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孽畜!你是認不得我。我等不是那過路的凡夫,乃東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經者。你早早的遠避他方,讓開大路,休驚了我師父,饒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鈀舉處,卻不留情。」那妖精那容分說,急近步,丟一個架子,望八戒劈臉來抓;這八戒忙閃過,掄鈀就築。那怪手無兵器,回身就走;八戒隨後趕來;那怪到了山坡下亂石叢中,取出兩口赤銅刀,急掄起,轉身來迎。兩個在這坡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的賭鬥。
      那孫行者攙起唐僧道:「師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孫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三藏才坐將起來,戰兢兢的,口裡念著《多心經》不題。
      那行者掣了鐵棒,喝聲叫:「拿了!」此時八戒抖擻精神,那怪敗下陣去。行者道:「莫饒他,務要趕上。」他兩個掄起鈀,舉鐵棒,趕下山來。那怪慌了手腳,使個金蟬脫殼計,打個滾,現了原身,依然是一隻猛虎。行者與八戒那裡肯捨,趕著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見他趕得至近,卻又摳著胸膛,剝下皮來,苫蓋在那臥虎石上,脫真身,化一陣狂風,逕回路口。忽見著那師父正念《多心經》,被他一把拿住,駕長風攝將去了。可憐那三藏啊,江流註定多磨折,寂滅門中功行難。
      那怪把唐僧擒來洞口,按住狂風,對把門的道:「你去報大王說,前路虎先鋒拿了一個和尚,在門外聽令。」那洞主傳令,教拿進來。那虎先鋒腰插著兩口赤銅刀,雙手捧著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將不才,蒙鈞令差往山上巡邏,忽遇一個和尚,他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上西方拜佛求經,被我擒來奉上,聊具一饌。」
      那洞主聞得此言,吃了一驚道:「我聞得前者有人傳說:三藏法師乃大唐奉旨意取經的神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名喚孫行者,神通廣大,智力高強。你怎麼能夠捉得他來?」先鋒道:「他有兩個徒弟:先來的使一柄九齒釘鈀,他生得嘴長耳大;又一個使一根金箍鐵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趕著小將爭持,被小將使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撤身得空,把這和尚拿來,奉獻大王,聊表一餐之敬。」洞主道:「且莫吃他哩。」先鋒道:「大王,見食不食,呼為劣蹶?」洞主道:「你不曉得。吃了他不打緊,只恐怕他那兩個徒弟上門吵鬧,未為穩便。且把他綁在後園定風樁上,待三五日,他兩個不來攪擾,那時節,一則圖他身子乾淨,二來不動口舌,卻不任我們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遲。」先鋒大喜道:「大王深謀遠慮,說得有理。」教:「小的們,拿了去。」
      旁邊擁上七八個綁縛手,將唐僧拿去,好便似鷹拿燕雀,索綁繩纏。這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難神僧想悟能。道聲:「徒弟啊!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處降妖,我卻被魔頭拿來,遭此毒害,幾時再得相見?好苦啊!你們若早些兒來,還救得我命;若十分遲了,斷然不能保矣。」一邊嗟嘆,一邊淚落如雨。
      卻說那行者、八戒趕那虎下山坡,只見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舉棒儘力一打,轉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復築了一鈀,亦將鈀齒迸起。原來是一張虎皮,蓋著一塊臥虎石。行者大驚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計也!」八戒道:「中他甚計?」行者道:「這個叫做金蟬脫殼計:他將虎皮蓋在此,他卻走了。我們且回去看看師父,莫遭毒手。」兩個急急轉來,早已不見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師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牽著馬,眼中滴淚道:「天哪,天哪!卻往那裡找尋?」行者擡著頭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銳氣。橫豎想只在此山,我們尋尋去來。」
      他兩個果奔入山中,穿崗越嶺,行夠多時,只見那石崖之下聳出一座洞府。兩人定步觀瞻,果然兇險。但見那:
        疊障尖峰,迴巒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綠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雙雙,林內有幽禽對對。澗水遠流沖石壁,山泉細滴漫沙堤。野雲片片,瑤草芊芊。妖狐狡兔亂攛梭,角鹿香獐齊鬥勇。劈崖斜掛萬年籐,深壑半懸千歲柏。奕奕巍巍欺華嶽,落花啼鳥賽天臺。
      行者道:「賢弟,你可將行李歇在藏風山凹之間,撒放馬匹,不要出頭。等老孫去他門首與他賭鬥,必須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師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請快去。」
      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門前,只見那門上有六個大字,乃「黃風嶺黃風洞」。卻便丁字腳站定,執著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兒送我師父出來,省得掀翻了你窩巢,屣平了你住處。」那小怪聞言,一個個害怕,戰兢兢的跑入裡面報道:「大王,禍事了。」那黃風怪正坐間,問:「有何事?」小妖道:「洞門外來了一個雷公嘴毛臉的和尚,手持著一根許大粗的鐵棒,要他師父哩。」那洞主驚張,即喚虎先鋒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該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麼拿那唐僧來,卻惹他那徒弟來此鬧吵,怎生區處?」先鋒道:「大王放心穩便,高枕勿憂。小將不才,願帶領五十個小校出去,把那甚麼孫行者拿來湊吃。」洞主道:「我這裡除了大小頭目,還有五七百名小校,憑你選擇,領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們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塊肉,情願與你拜為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傷了你,那時休得埋怨我也。」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來。」
      果然點起五十名精壯小妖,擂鼓搖旗,纏兩口赤銅刀,騰出門來,厲聲高叫道:「你是那裡來的個猴和尚,敢在此間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罵道:「你這個剝皮的畜生!你弄甚麼脫殼法兒,把我師父攝了,倒轉問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師父出來,還饒你這個性命。」虎怪道:「你師父是我拿了,要與我大王做頓下飯。你識起倒,回去罷;不然,拿住你,一齊湊吃,卻不是買一個又饒一個?」行者聞言,心中大怒,扢迸迸鋼牙錯嚙,滴流流火眼睜圓,掣鐵棒喝道:「你多大手段,敢說這等大話?休走,看棍。」那先鋒急持刀接住。這一場果然不善,他兩個各顯威能,好殺:
        那怪是個真鵝卵,悟空是個鵝卵石。
        赤銅刀架美猴王,渾如壘卵來擊石。
        鳥鵲怎與鳳凰爭,鵓鴿敢和鷹鷂敵。
        那怪噴風灰滿山,悟空吐霧雲迷日。
        來往不禁三五回,先鋒腰軟全無力。
        轉身敗了要逃生,卻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抵架不住,回頭就走。他原來在那洞主面前說了嘴,不敢回洞,逕往山坡上逃生。行者那裡肯放,執著棒,只情趕來,呼呼吼吼,喊聲不絕,卻趕到那藏風山凹之間。正擡頭,見八戒在那裡放馬。八戒忽聽見呼呼聲喊,回頭觀看,乃是行者趕敗的虎怪,就丟了馬,舉起鈀,刺斜著頭一築。可憐那先鋒,脫身要跳黃絲網,豈知又遇罩魚人,卻被八戒一鈀,築得九個窟窿鮮血冒,一頭腦髓盡流乾。有詩為證,詩曰:
        三五年前歸正宗,持齋把素悟真空。
        誠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門立此功。
      那獃子一腳屣住他的脊背,兩手掄鈀又築。行者見了,大喜道:「兄弟,正是這等。他領了幾十個小妖,敢與老孫賭鬥,被我打敗了,他轉不往洞跑,卻跑來這裡尋死。虧你接著,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風攝師父去的可是他?」行者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問他師父的下落麼?」行者道:「這怪把師父拿在洞裡,要與他甚麼鳥大王做下飯。老孫惱了,就與他鬥將這裡來,卻被你送了性命。兄弟啊,這個功勞算你的。你可還守著馬與行李,等我把這死怪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戰。須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師父。」八戒道:「哥哥說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敗了這老妖,還趕將這裡來,等老豬截住殺他。」
      好行者,一隻手提著鐵棒,一隻手拖著死虎,逕至他洞口。正是:
        法師有難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亂魔。
      畢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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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19 |
    第二十一回            護法設莊留大聖 須彌靈吉定風魔

      卻說那五十個敗殘的小妖拿著些破旗、破鼓,撞入洞裡,報道:「大王,虎先鋒戰不過那毛臉和尚,被他趕下東山坡去了。」老妖聞說,十分煩惱。正低頭不語,默思計策,又有把前門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鋒被那毛臉和尚打殺了,拖在門口罵戰哩。」那老妖聞言,愈加煩惱道:「這廝卻也無知。我倒不曾吃他師父,他轉打殺我家先鋒,可恨!可恨!」叫:「取披掛來。我也只聞得講甚麼孫行者,等我出去,看是個甚麼九頭八尾的和尚,拿他進來,與我虎先鋒對命。」眾小妖急急擡出披掛。老妖結束齊整,綽一杆三股鋼叉,帥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聖停立門外,見那妖走將出來,著實驍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見那: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纓飄山雉尾,羅袍罩甲淡鵝黃。勒甲絛盤龍耀彩,護心鏡繞眼輝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錦圍裙,柳葉絨妝。手持三股鋼叉利,不亞當年顯聖郎。
      那老妖出得門來,厲聲高叫道:「那個是孫行者?」這行者腳屣著虎怪的皮囊,手執著如意的鐵棒,答道:「你孫外公在此。送出我師父來。」那怪仔細觀看,見行者身軀鄙猥,面容羸瘦,不滿四尺。笑道:「可憐,可憐。我只道是怎麼樣扳翻不倒的好漢,原來是這般一個骷髏的病鬼。」行者笑道:「你這個兒子,忒沒眼色。你外公雖是小小的,你若肯照頭打一叉柄,就長六尺。」那怪道:「你硬著頭,吃吾一柄。」大聖公然不懼。那怪果打一下來。他把腰躬一躬,足長了六尺,有一丈長短。慌得那妖把鋼叉按住,喝道:「孫行者,你怎麼把這護身的變化法兒,拿來我門前使出?莫弄虛頭,走上來,我與你見見手段。」行者笑道:「兒子啊,常言道:『留情不舉手,舉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兒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這一棒。」那怪那容分說,撚轉鋼叉,望行者當胸就刺;這大聖正是會家不忙,忙家不會,理開鐵棒,使一個「烏龍掠地勢」,撥開鋼叉,又照頭便打。他二人在那黃風洞口,這一場好殺:
        妖王發怒,大聖施威。妖王發怒,要拿行者抵先鋒;大聖施威,欲捉精靈救長老。叉來棒架,棒去叉迎。一個是鎮山都總帥,一個是護法美猴王。初時還在塵埃戰,後來各起在中央。點鋼叉,尖明銳利;如意棒,身黑箍黃。戳著的魂歸冥府,打著的定見閻王。全憑著手疾眼快,必須要力壯身強。兩家捨死忘生戰,不知那個平安那個傷。
      那老妖與大聖鬥經三十回合,不分勝敗。這行者要見功績,使一個「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噴,叫聲:「變!」變有百十個行者,都是一樣打扮,各執一根鐵棒,把那怪圍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頭,望著巽地上,把口張了三張,呼的一口氣吹將出去,忽然間,一陣黃風,從空刮起。好風,真個利害:
        冷冷颼颼天地變,無影無形黃沙旋。
        穿林折嶺倒松梅,播土揚塵崩嶺坫。
        黃河浪潑徹底渾,湘江水湧翻波轉。
        碧天振動斗牛宮,爭些刮倒森羅殿。
        五百羅漢鬧喧天,八大金剛齊嚷亂。
        文殊走了青毛獅,普賢白象難尋見。
        真武龜蛇失了群,梓橦騾子飄其韂。
        行商喊叫告蒼天,梢公拜許諸般願。
        煙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殘生隨水辦。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島蓬萊昏暗暗。
        老君難顧煉丹爐,壽星收了龍鬚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亂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
        天王不見手心塔,魯班吊了金頭鑽。
        雷音寶闕倒三層,趙州石橋崩兩斷。
        一輪紅日蕩無光,滿天星斗皆昏亂。
        南山鳥往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對不相呼,子母分離難叫喚。
        龍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處尋閃電。
        十代閻王覓判官,地府牛頭追馬面。
        這風吹倒普陀山,捲起觀音經一卷。
        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
        盤古至今曾見風,不似這風來不善。
        唿喇喇,乾坤險不炸崩開,萬里江山都是顫。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卻似紡車兒一般亂轉,莫想掄得棒,如何攏得身?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個舉著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睛刮得緊緊閉合,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題。
      卻說豬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牽著馬,守著擔,伏在山凹之間,也不敢睜眼,不敢擡頭,口裡不住的念佛許願;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時,卻早風定天晴。忽擡頭往那洞門前看處,卻也不見兵戈,不聞鑼鼓。獃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憂慮間,只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才欠身迎著道:「哥哥,好大風啊!你從那裡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為人,不曾見這大風。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個『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著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兇惡,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哏,好風!哏,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不曾似這個妖精的風惡。」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個手平。卻只是風惡了,難得贏他。」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裡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酸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八戒道:「哥啊,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說要甚麼眼科,連宿處也沒有了。」行者道:「要宿處不難,我料著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個人家住下,過此一宵,明日天光,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卻牽了馬,挑了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只聽得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他兩個也不管有路無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蒼蒼半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一林野樹密排排。香蘭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更無遊客到,門前惟有野花開。
      他兩個不敢擅入,只得叫一聲:「開門,開門!」那裡有一老者,帶幾個年幼的農夫,叉鈀掃帚齊來,問道:「甚麼人?甚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去了,我們還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告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道:「失迎,失迎。此間乃雲多人少之處,卻才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強盜等類,故此小介愚頑,多有衝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
      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逕至裡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敘坐。又有蒼頭獻茶。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飯畢,命設鋪就寢。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那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說謊?那黃風大王,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甚麼春秋風、松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大麻風、偏正頭風?」長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你們若遇著他那風吹了時,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說,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風眼。」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出少許,與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寧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逕領小介們退於裡面。
      八戒解包袱,展開鋪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著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兒呢?」行者道:「你這個饢糟的獃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獃子啞啞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直到三更後方才睡下。
      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卻轉頭後邊望望,呀!那裡得甚房舍窗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睛看看。」獃子忽擡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八戒道:「這家子也憊懶,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豬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門戶的,恐怕里長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怎麼他家拆房子,響也不聽見響響?」行者吸吸的笑道:「獃子,不要亂嚷。你看那樹上是個甚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
        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夥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點札?」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了名,只為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札罷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你莫怪他,昨日也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說得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在林子裡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裡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
      他將身一縱,逕到他門首,門尚關著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花腳蚊蟲,真個小巧。有詩為證。詩曰: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
        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
        只怕薰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
        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裡。
      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得支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教他一命休矣。」
      行者聽說,又飛過那廳堂,逕來後面,但見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兒鑽將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著唐僧哩。那師父紛紛淚落,心心只念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啊,想殺我也。你在那裡叫我哩?」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幾時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著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啞。」
      說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札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有一個小妖精,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裡,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住。卻不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裡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甚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餘何足懼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聽得他這一句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裡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趕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去探看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教他莫哭。又飛在屋梁上聽了一聽,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道:只是被你趕他,卻不見我。老妖亂猜亂說,說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說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說怕甚麼神兵,那個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
      正商議處,只見大路傍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
        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個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裡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那裡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裡還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須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只是路傍留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白日裡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長庚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准玉帝啊,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觔斗雲,逕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經過三千里,扭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藹紛紛。山凹裡果有一座禪院,只聽得鐘磬悠揚,又見那香煙縹緲。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數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那裡來的老爺?」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間正是,有何話說?」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的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道人笑道:「老爺字多話多,我不能全記。」行者道:「你只說是唐僧徒弟孫悟空來了。」
      道人依言,上講堂傳報。那菩薩即穿袈裟,添香迎接。這大聖才舉步入門,往裡觀看,只見那:
        滿堂錦繡,一屋威嚴。眾門人齊誦《法華經》,老班首輕敲金鑄磬。佛前供養,盡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殽素品。輝煌寶燭,條條金燄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煙飛彩霧。正是那講罷心閑方入定,白雲片片繞松梢。靜收慧劍魔頭絕,般若波羅善會高。
      那菩薩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隨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勞賜,但我師父在黃風山有難,特請菩薩施大法力降怪救師。」菩薩道:「我受了如來法令,在此鎮押黃風怪。如來賜了我一顆定風丹、一柄飛龍寶杖。當時被我拿住,饒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隱性歸山,不許傷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師,有違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薩欲留行者,治齋相敘,行者懇辭,隨取了飛龍杖,與大聖一齊駕雲。
      不多時,至黃風山上。菩薩道:「大聖,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雲端內住定,你下去與他索戰,誘他出來,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雲頭,不容分說,掣鐵棒把他洞門打破。叫道:「妖怪,還我師父來也!」慌得那把門小妖急忙傳報。那怪道:「這潑猴著實無禮,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門。這一出去,使陣神風,定要把他吹死。」仍前披掛,手綽鋼叉,又走出門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撚叉當胸就刺;大聖側身躲過。舉棒對面相還戰不數合,那怪吊回頭,望巽地上,才待要張口呼風,只見那半空裡,靈吉菩薩將飛龍寶杖丟將下來,不知念了些甚麼咒語,卻是一條八爪金龍,撥喇的掄開兩爪,一把抓住妖精,提著頭,兩三捽,捽在山石崖邊,現了本相,卻是一個黃毛貂鼠。
      行者趕上,舉棒就打,被菩薩攔住道:「大聖,莫傷他命我還要帶他去見如來。」又對行者道:「他本是靈山腳下的得道老鼠,因為偷了琉璃盞內的清油,燈火昏暗,恐怕金剛拿他,故此走了,卻在此處成精作怪。如來照見了他,不該死罪,故著我轄押,但他傷生造孽,拿上靈山。今又衝撞大聖,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見如來,明正其罪,才算這場功績哩。」行者聞言,卻謝了菩薩。菩薩西歸不題。
      卻說豬八戒在那林內,正思量行者,只聽得山坂下叫聲:「悟能兄弟,牽馬挑擔來耶。」那獃子認得是行者聲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見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幹事來?」行者道:「請靈吉菩薩,使一條飛龍杖,拿住妖精,原來是個黃毛貂鼠成精,被他帶去靈山見如來去了。我和你洞裡去救師父。」那獃子才歡歡喜喜。
      二人撞入裡面,把那一窩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頓釘鈀、鐵棒,盡情打死,卻往後園拜救師父。師父出得門來,問道:「你兩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將那請靈吉降妖的事情,陳了一遍。師父謝之不盡。他兄弟們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飯吃了,方才出門,找大路向西而去。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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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0 |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淨

      話說唐僧師徒三眾脫難前來,不一日行過了黃風嶺,進西卻是一脈平陽之地。光陰迅速,歷夏經秋,見了些寒蟬鳴敗柳,大火向西流。正行處,只見一道大水狂瀾,渾波湧浪。三藏在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邊水勢寬闊,怎不見船隻行走,我們從那裡過去?」八戒見了道:「果是狂瀾,無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涼篷而看,他也心驚道:「師父啊,真個是難,真個是難。這條河若論老孫去時,只消把腰兒扭一扭,就過去了;若師父,誠千分難渡,萬載難行。」三藏道:「我這裡一望無邊,端的有多少寬闊?」行者道:「經過有八百里遠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個遠近之數?」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老孫這雙眼,白日裡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卻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遠,但只見這經過足有八百里。」長老憂嗟煩惱,兜回馬,忽見岸上有一通石碑。三眾齊來看時,見上有三個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師徒們正看碑文,只聽得那浪湧如山,波翻若嶺,河當中滑辣的鑽出一個妖精,十分兇醜:
        一頭紅燄髮蓬鬆,兩隻圓睛亮似燈。
        不黑不青藍靛臉,如雷如鼓老龍聲。
        身披一領鵝黃氅,腰束雙攢露白藤。
        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
      那怪一個旋風,奔上岸來,逕搶唐僧。慌得行者把師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脫。那八戒放下擔子,掣出釘鈀;望妖精便築。那怪使寶杖架住。他兩個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這一場好鬥:
        九齒鈀,降妖杖,二人相敵河岸上。這個是總督大天蓬,那個是謫下捲簾將。昔年曾會在靈霄,今日爭持賭猛壯。這一個鈀去探爪龍,那一個杖架磨牙象。伸開大四平,鑽入迎風戧。這個沒頭沒臉抓,那個無亂無空放。一個是久占流沙界吃人精,一個是秉教迦持修行將。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
      那大聖護了唐僧,牽著馬,守定行李。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來道:「師父,你坐著,莫怕。等老孫和他耍耍兒來。」那師父苦留不住。他打個唿哨,跳到前邊。原來那怪與八戒正戰到好處,難解難分。被行者掄起鐵棒,望那怪著頭一下,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過,逕鑽入流沙河裡。氣得個八戒亂跳道:「哥啊,誰著你來的?那怪漸漸手慢,難架我鈀,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見你兇險,敗陣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自從降了黃風怪,下山來,這個把月不曾耍棍,我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腳癢,故就跳將來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識耍,就走了。」
      他兩個攙著手,說說笑笑,轉回見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戰,敗回鑽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這怪久住于此,他知道淺深。似這般無邊的弱水,又沒了舟楫,須是得個知水性的引領引領才好哩。」行者道:「正是這等說。常言道:『近硃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斷知水性。我們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殺,只教他送師父過河,再做理會。」八戒道:「哥哥不必遲疑,讓你先去拿他,等老豬看守師父。」行者笑道:「賢弟呀,這樁兒我不敢說嘴,水裡勾當,老孫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還要捻訣,又念念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變化做甚麼魚蝦蟹鱉之類,我才去得。若論賭手段,憑你在高山雲裡,幹甚麼蹊蹺異樣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裡的買賣,有些兒榔杭。」八戒道:「老豬當年總督天河,掌管了八萬水兵大眾,倒學得知些水性。卻只怕那水裡有甚麼眷族老小,七窩八代的都來,我就弄他不過,一時不被他撈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與他交戰,卻不要戀戰,許敗不許勝,把他引將出來,等老孫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說聲去,就剝了青錦直裰,脫了鞋,雙手舞鈀,分開水路,使出那當年舊手段,躍浪翻波,撞將進去,逕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卻說那怪敗了陣回,方才喘定,又聽得有人推得水響。忽起身觀看,原來是八戒執了鈀推水。那怪舉杖當面高呼道:「那和尚,那裡走?仔細看打。」八戒使鈀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妖精,敢在此間擋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無名。」八戒道:「你既不是妖魔鬼怪,卻怎生在此傷生?你端的甚麼姓名,實實說來,我饒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遊蕩。
        英雄天下顯威名,豪傑人家做模樣。
        萬國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從吾撞。
        皆因學道蕩天涯,只為尋師遊地曠。
        常年衣缽謹隨身,每日心神不可放。
        沿地雲遊數十遭,到處閑行百餘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開大道金光亮。
        先將嬰兒姹女收,後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腎水入華池,重樓肝火投心臟。
        三千功滿拜天顏,志心朝禮明華向。
        玉皇大帝便加陞,親口封為捲簾將。
        南天門裡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
        腰間懸掛虎頭牌,手中執定降妖杖。
        頭頂金盔晃日光,身披鎧甲明霞亮。
        往來護駕我當先,出入隨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設宴瑤池邀眾將。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
        玉皇即便怒生嗔,卻令掌朝左輔相:
        卸冠脫甲摘官銜,將身推在殺場上。
        多虧赤腳大天仙,越班啟奏將吾放。
        饒死回生不點刑,遭貶流沙東岸上。
        飽時困臥此山中,餓去翻波尋食餉。
        樵子逢吾命不存,漁翁見我身皆喪。
        來來往往吃人多,翻翻覆覆傷生瘴。
        你敢行兇到我門,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嘗,拿住消停剁鮓醬。」
      八戒聞言大怒,罵道:「你這潑物!全沒一些兒眼色。我老豬還掐出水沫兒來哩,你怎敢說我粗糙,要剁鮓醬?看起來,你把我認做個老走硝哩。休得無禮,吃你祖宗這一鈀。」那怪見鈀來,使一個「鳳點頭」躲過。兩個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你看那:
        捲簾將,天蓬帥,各顯神通真可愛。那個降妖寶杖著頭輪,這個九齒釘鈀隨手快。躍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兇如太歲撞幢幡,惡似喪門掀寶蓋。這一個赤心凜凜保唐僧,那一個犯罪滔滔為水怪。鈀抓一下九條痕,杖打之時魂魄敗。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賭賽。算來只為取經人,怒氣沖天不忍耐。攪得那鯁鮊鯉鱖退鮮鱗,龜鱉黿鼉傷嫩蓋;紅蝦紫蟹命皆亡,水府諸神朝上拜。只聽得波翻浪滾似雷轟,日月無光天地怪。
      二人整鬥有兩個時辰,不分勝敗。這才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
      卻說那大聖保著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著他兩個在水上爭持,只是他不好動手。只見那八戒虛幌一鈀,佯輸詐敗,轉回頭往東岸上走。那怪隨後趕來,將近到了岸邊。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師父,掣鐵棒,跳到河邊,望妖精劈頭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颼的又鑽入河內。八戒嚷道:「你這弼馬溫,徹是個急猴子!你再緩緩些兒,等我哄他到了高處,你卻阻住河邊,教他不能回首啊,卻不拿住他也?他這進去,幾時又肯出來?」行者笑道:「獃子,莫嚷,莫嚷。我們且回去見師父去來。」
      八戒卻同行者到高岸上,見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說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過河,方是萬全之策。」三藏道:「你才與妖精交戰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與老豬是個對手。正戰處,使一個詐敗,他才趕到岸上。見師兄舉著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師父放心,且莫焦惱。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這崖岸之上,待老孫去化些齋飯來,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處。」八戒道:「說得是,你快去快來。」
      行者急縱雲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缽素齋,回獻師父。師父見他來得甚快,便叫:「悟空,我們去化齋的人家,求問他一個過河之策,不強似與這怪爭持?」行者笑道:「這家子遠得狠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裡得知水性?問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來扯謊了,五七千里路,你怎麼這等去來得快?」行者道:「你那裡曉得,老孫的觔斗雲,一縱有十萬八千里。像這五七千路,只消把頭點上兩點,把腰躬上一躬,就是個往回,有何難哉?」八戒道:「哥啊,既是這般容易,你把師父背著,只消點點頭,躬躬腰,跳過去罷了,何必苦苦的與這怪廝戰?」行者道:「你不會駕雲?你把師父馱過去不是?」八戒道:「師父的凡胎肉骨,重似泰山,我這駕雲的,怎稱得起?須是你的觔斗方可。」行者道:「我的觔斗,好道也是駕雲,只是去的有遠近些兒。你是馱不動,我卻如何馱得動?自古道:『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像這潑魔毒怪,使攝法,弄風頭,卻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帶得空中而去。像那樣法兒,老孫也會使會弄。還有那隱身法、縮地法,老孫件件皆知。但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不能夠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那獃子聞言,喏喏聽受。遂吃了些無菜的素食,師徒們歇在流沙河東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區處?」行者道:「沒甚區處,還須八戒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圖乾淨,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賢弟,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讓你引他上來,我攔住河沿,不讓他回去,務要將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臉,抖擻精神,雙手拿鈀,到河沿,分開水路,依然又下至窩巢。那怪方才睡醒,忽聽推得水響,急回頭睜睛觀看,見八戒執鈀來至。他跳出來,當頭阻住,喝道:「慢來,慢來,看杖。」八戒舉鈀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哭喪杖,斷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這廝甚不曉得哩。我這:
        寶杖原來名譽大,本是月裡梭羅派。
        吳剛伐下一枝來,魯班製造工夫蓋。
        裡邊一條金趁心,外邊萬道珠絲玠。
        名稱寶杖善降妖,永鎮靈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將軍,玉皇賜我隨身帶。
        或長或短任吾心,要細要粗憑意態。
        也曾護駕宴蟠桃,也曾隨朝居上界。
        值殿曾經眾聖參,捲簾曾見諸仙拜。
        養成靈性一神兵,不是人間凡器械。
        自從遭貶下天門,任意縱橫遊海外。
        不當大膽自稱誇,天下槍刀難比賽。
        看你那個鏽釘鈀,只好鋤田與築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潑物,且莫管甚麼築菜,只怕蕩了一下兒,教你沒處貼膏藥,九個眼子一齊流血。縱然不死,也是個到老的破傷風。」那怪丟開架手,在那水底下,與八戒依然打出水面。這一番鬥,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寶杖掄,釘鈀築,言語不通非眷屬。只因木母剋刀圭,致令兩下相戰觸。沒輸贏,無反覆,翻波淘浪不和睦。這個怒氣怎含容,那個傷心難忍辱。鈀來杖架逞英雄,水滾流沙能惡毒。氣昂昂,勞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釘鈀老大兇,寶杖十分熟。這個揪住要往岸上拖,那個抓來就將水裡沃。聲如霹靂動魚龍,雲暗天昏神鬼伏。
      這一場,來來往往,鬥經三十回合,不見強弱。八戒又使個佯輸計,拖了鈀走。那怪隨後又趕來,擁波捉浪,趕至崖邊。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你上來,這高處,腳踏實地好打。」那妖罵道:「你這廝哄我上去,又教那幫手來哩。你下來,還在水裡相鬥。」原來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與八戒鬧吵。
      卻說行者見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來。行者道:「師父,你自坐下,等我與他個『餓鷹叼食』。」就縱觔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來,要抓那妖。那妖正與八戒嚷鬧,忽聽得風響,急回頭,見是行者落下雲來,卻又收了那杖,一頭淬下水,隱跡潛蹤,渺然不見。行者佇立岸上,對八戒說:「兄弟呀,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難,難,難,戰不勝他。就把吃奶的氣力也使盡了,只繃得個手平。」行者道:「且見師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見了唐僧,備言難捉。那長老滿眼下淚道:「似此艱難,怎生得渡?」行者道:「師父莫要煩惱。這怪深潛水底,其實難行。──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師父,再莫與他廝斗,等老孫往南海走走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去南海何幹?」行者道:「這取經的勾當,原是觀音菩薩;及脫解我等,也是觀音菩薩。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進,不得他,怎生處治?等我去請他,還強如和這妖精相鬥。」八戒道:「也是,也是。師兄,你去時,千萬與我上覆一聲:向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請菩薩,卻也不必遲疑,快去快來。」
      行者即縱觔斗雲,逕上南海。咦!那消半個時辰,早望見普陀山境。須臾間,墜下觔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上前迎著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我師有難,特來謁見菩薩。」諸天道:「請坐,容報。」那輪日的諸天逕至潮音洞口報道:「孫悟空有事朝見。」菩薩正與捧珠龍女在寶蓮池畔扶欄看花,聞報,即轉雲巖,開門喚入。大聖端肅皈依參拜。
      菩薩問曰:「你怎麼不保唐僧,為甚事又來見我?」行者啟上道:「菩薩,我師父前在高老莊,又收了一個徒弟,喚名豬八戒,多蒙菩薩又賜法諱悟能。才行過黃風嶺,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師父已是難渡;河中又有個妖怪,武藝高強,甚虧了悟能與他水面上大戰三次,只是不能取勝,被他攔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薩,望垂憐憫,濟渡他一濟渡。」菩薩道:「你這猴子,又逞自滿,不肯說出保唐僧的話來麼?」行者道:「我們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師父渡河。水裡事,我又弄不得精細。只是悟能尋著他窩巢,與他打話,想是不曾說出取經的勾當。」菩薩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也是我勸化的善信,教他保護取經之輩。你若肯說出是東土取經人時,他決不與你爭持,斷然歸順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戰,不肯上崖,只在水裡潛蹤,如何得他歸順?我師如何得渡弱水?」菩薩即喚惠岸,袖中取出一個紅葫蘆兒,吩咐道:「你可將此葫蘆,同孫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淨』,他就出來了。先要引他歸依了唐僧。然後把他那九個骷髏穿在一處,按九宮佈列,卻把這葫蘆安在當中,就是法船一隻,能渡唐僧過流沙河界。」
      惠岸聞言,謹遵師命,與大聖捧葫蘆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辭了紫竹林。有詩為證。
        五行匹配合天真,認得從前舊主人。
        煉已立基為妙用,辨明邪正見原因。
        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復淪。
        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沒纖塵。
      他兩個不多時,按落雲頭,早來到流沙河岸。豬八戒認得是木叉行者,引師父上前迎接。那木叉與三藏禮畢,又與八戒相見。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見菩薩,我老豬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門。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謝,恕罪,恕罪。」行者道:「且莫敘闊,我們叫喚那廝去來。」三藏道:「叫誰?」行者道:「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因為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三藏聞言,頂禮不盡,對木叉作禮道:「萬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蘆,半雲半霧,逕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厲聲高叫道:「悟淨,悟淨,取經人在此久矣,你怎麼還不歸順?」
      卻說那怪懼怕猴王,回於水底,正在窩中歇息,只聽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觀音菩薩;又聞得說「取經人在此」:他也不懼斧鉞,急翻波伸出頭來,又認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禮道:「尊者失迎。菩薩今在何處?」木叉道:「我師未來,先差我來吩咐你早跟唐僧做個徒弟。叫把你項下掛的骷髏與這個葫蘆,按九宮結做一隻法船,渡他過此弱水。」悟淨道:「取經人卻在那裡?」木叉用手指道:「那東岸上坐的不是?」悟淨看見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裡來的個潑物,與我整鬥了這兩日,何曾言著一個取經的字兒?」又看見行者,道:「這個主子,是他的幫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豬八戒,這是孫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薩勸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見唐僧去。」
      那悟淨才收了寶杖,整一整黃錦直裰,跳上岸來,對唐僧雙膝跪下道:「師父,弟子有眼無珠,不認得師父的尊容,多有衝撞,萬望恕罪。」八戒道:「你這膿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與我打?是何說話?」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還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與姓名耳。」長老道:「你果肯誠心皈依吾教麼?」悟淨道:「弟子向蒙菩薩教化,指沙為姓,與我起個法名,喚做沙悟淨,豈有不從師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來,與他落了髮。」大聖依言,即將戒刀與他剃了頭。又來拜了三藏,拜了行者與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見他行禮真像個和尚家風,故又叫他做沙和尚。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絮煩,早與作法船去來。」
      那悟淨不敢怠慢,即將頸項下掛的骷髏取下,用索子結作九宮,把菩薩葫蘆安在當中,請師父下岸。那長老遂登法船,坐於上面,果然穩似輕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淨捧托;孫行者在後面牽了龍馬,半雲半霧相跟;頭直上又有木叉擁護。那師父才飄然穩渡流沙河界,浪靜風平過弱河。真個也如飛似箭,不多時,身登彼岸,得脫洪波;又不拖泥帶水,幸喜腳乾手燥,清淨無為,師徒們腳踏實地。那木叉按祥雲,收了葫蘆。又只見那骷髏一時解化作九股陰風,寂然不見。三藏拜謝了木叉,頂禮了菩薩。正是:
        木叉逕回東洋海,三藏上馬卻投西。
      畢竟不知幾時才得正果求經,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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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0 |
    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聖試禪心

        奉法西來道路賒,秋風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鎖繩休解,劣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赤子本無差。
        咬開鐵彈真消息,般若波羅到彼家。
      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了一身務本之道也。卻說他師徒四眾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罣礙,逕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閑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
        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
        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處,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那裡安歇?」行者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那裡安歇,何也?」豬八戒道:「哥啊,你可知道你走路輕省,那裡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挨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才是個道理。」行者道:「獃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像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行者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著,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數兒麼:
        四片黃藤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匾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藤纏大斗篷。
      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為老豬一個逐日家擔著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行者笑道:「獃子,你和誰說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行者道:「錯和我說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八戒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只馱著老和尚一個,教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
      行者道:「你說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只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告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卻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才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個是龍麼?」行者道:「是龍。」八戒道:「哥啊,我聞得古人云:龍能噴雲噯霧,播土揚沙;有巴山㨝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麼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個兒你看。」
      好大聖,把金箍棒揝一揝,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颼的跑將去了。那師父手軟勒不住,盡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達辿步走。師父喘息始定,擡頭遠見一簇松陰,內有幾間房舍,著實軒昂,但見:
        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松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艷,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閑。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豬八戒說馬行遲,故此著他快些。」那獃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裡唧唧噥噥的鬧道:「罷了,罷了,見自肚,別腰鬆。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長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行者聞言,急擡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卻不敢泄漏天機,只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長老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梁。沙僧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富實之家。」行者就要進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馬,斜倚牆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臺基邊。久無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門裡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著一副大紅紙的春聯,上寫著:「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著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甚麼人,擅入我寡婦之門?」慌得個大聖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眾,路過寶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告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那裡?請來。」行者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三藏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錦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繫一條結綵鵝黃錦繡裙,下映著高底花鞋。時樣髻皂紗漫,相襯著二色盤龍髮;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著兩股釧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那婦人見了他三眾,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托著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三藏啟手道:「老菩薩,高姓?貴地是甚地名?」婦人道:「此間乃西牛賀洲之地。小婦人娘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貲萬貫,良田千頃。夫妻們命裡無子,止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孀,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眾,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聞言,推聾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
      那婦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騾馬成群,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八九年用不著的米穀,十來年穿不著的綾羅,一生有使不著的金銀: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說甚麼金釵兩行。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無言。
      那婦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小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髮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著錦,勝強如那瓦缽緇衣,芒鞋雲笠。」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
      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這娘子告誦你話,你怎麼佯佯不睬?好道也做個理會是。」那師父猛擡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甚麼道理。」
      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卻有何好處?」那婦人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人好處說與你聽。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
        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饈件件多。
        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
      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
        外物不生閑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
        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麼這般執法?」三藏見他發怒,只得者者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裡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教八戒在這裡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麼,大家從長計較。」三藏道:「你兩個不肯,便教悟淨在這裡罷。」沙僧道:「你看師父說的話。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等候師父。自蒙師父收了我,又承教誨,跟著師父還不上兩月,更不曾進得半分功果,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幹此欺心之事。」
      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抽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師徒們撇在外面,茶飯全無,再沒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通說殺了。你好道還活著些腳兒,只含糊答應,哄他些齋飯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清灰冷灶,一夜怎過?」
      悟淨道:「二哥,你在他家做個女婿罷。」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從長計較。」行者道:「計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踏門的女婿。他家這等有財有寶,一定倒陪妝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卻不是兩全其美?」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說,卻只是我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來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還不知他哩。他本是烏斯藏高老兒莊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孫降了。他也曾受菩薩戒行,沒及奈何,被我捉他來做個和尚,所以棄了前妻,投師父往西拜佛。他想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那個勾當,卻才聽見這個勾當,斷然又有此心。獃子,你與這家子做了女婿罷,只是多拜老孫幾拜,我不檢舉你就罷了。」那獃子道:「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那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致如今茶水不得見面,燈火也無人管。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只好剝皮罷了。你們坐著,等老豬去放放馬來。」
      那獃子虎急急的解了韁繩,拉出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裡,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那裡放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曉得。」這大聖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趕上八戒。
      那獃子拉著馬,有草處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趕著馬,轉到後門首去。只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閑立著,看菊花兒耍子。他娘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佇立門首道:「小長老那裡去?」這獃子丟了韁繩,上前唱個喏,道聲:「娘,我來放馬的。」那婦人道:「你師父忒弄精細。在我家招了女婿,卻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蹡路?」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剛才都在前廳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長耳大。」那婦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兒嫌醜。」八戒道:「娘,你上覆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中用。我醜自醜,有幾句口號兒。」婦人道:「你怎的說麼?」八戒道:「我:
        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頓鈀,佈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里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婦人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罷。」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幹與不幹,都在於我。」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說。」看他閃進去,撲的掩上後門。
      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向前來。怎知孫大聖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長老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歡走了。」行者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說的勾當,從頭說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時間,見獃子拉將馬來拴下。長老道:「你馬放了?」八戒道:「無甚好草,沒處放馬。」行者道:「沒處放馬,可有處牽馬麼?」獃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頭扭頸,努嘴皺眉,半晌不言。又聽得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爐,香雲靄靄,環珮叮叮,那婦人帶著三個女兒 ,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也生得標致,但見他:
        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面生春。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搖迥絕塵。半含笑處櫻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翠,顫巍巍無數寶釵簪;遍體幽香,嬌滴滴有花金縷細。說甚麼楚娃美貌,西子嬌容。真個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裡嫦娥出廣寒。
      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背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著那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我們已商議了,著那個姓豬的招贅門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眾計較。」行者道:「還計較甚麼?你已在後門首說合的停停當當,娘都叫了,又有甚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婆兒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了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裡好幹這個勾當?」行者道:「獃子,不要者囂,你那口裡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麼弄不成。快快的應承,帶攜我們吃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揪著八戒,一隻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婿進去。」那獃子腳兒趄趄的要往那裡走。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三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裡去也。」一壁廂又吩咐庖丁排筵設宴,明晨會親。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眾吃了齋,急急鋪鋪,都在客座裡安歇不題。
      卻說那八戒跟著丈母,行入裡面,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絆腳。獃子道:「娘,慢些兒走,我這裡邊路生,你帶我帶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廚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轉彎抹角,又走了半會,才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婿,你師兄說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進來了。卻只是倉卒間,不曾請得個陰陽,拜堂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八戒道:「娘說得是。你請上坐,等我也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謝親,兩當一兒,卻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婿。我坐著,你拜麼。」
      咦!滿堂中銀燭輝煌,這獃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你把那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終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吵吵,亂了家法。」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那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得個鏖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他歡喜。」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裡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撞個天婚:教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到那個,就把那個配了你罷。」獃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有詩為證。詩曰:
        痴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
        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
      那獃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婿。」只聽得環珮響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獃子真個伸手去撈人,兩邊亂撲,左也撞不著,右也撞不著。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只是莫想撈著一個。東撲抱著柱科,西撲摸著板壁。兩頭跑暈了,立站不穩,只是打跌。前來蹬著門扇,後去擋著磚牆,磕磕撞撞,跌得嘴腫頭青,坐在地下。喘氣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兒這等乖滑得緊,撈不著一個,奈何,奈何?」
      那婦人與他揭了蓋頭道:「女婿,不是我女兒乖滑,他們大家謙讓,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那婦人道:「好女婿啞!這等沒大沒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他一人結了一個珍珠篏錦汗衫兒。你若穿得那個的,就教那個招你罷。」八 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罷。」那婦人轉進房裡,止取出一件來,遞與八戒。那獃子脫下青錦布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繫上帶子,撲的一蹻,跌倒在地。原來是幾條繩緊緊繃住。那獃子疼痛難禁,這些人早已不見了。
      卻說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的東方發白。忽睜睛擡頭觀看,那裡得那大廈高堂,也不是雕梁畫棟,一個個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著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麼說?」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那裡耶?」行者道:「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獃子在那裡受罪哩。」長老道:「那個受罪?」行者笑道:「昨日這家子娘女們,不知是那裡菩薩,在此顯化我等,想是半夜裡去了,只苦了豬八戒受罪。」三藏聞言,合掌頂禮。又只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卻是八句頌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
        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那長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頌,只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啊,繃殺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們去罷。」三藏道:「那獃子雖是心性愚頑,卻只是一味懞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還看當日菩薩之念,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卻捲起鋪蓋,收拾了擔子;孫大聖解韁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咦!這正是:
        從正修持須謹慎,掃除愛慾自歸真。
      畢竟不知那獃子凶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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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0 |
    第二十四回            萬壽山大仙留故友 五莊觀行者竊人參

      卻說那三人穿林入裡,只見那獃子繃在樹上,聲聲叫喊,痛苦難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這早晚還不起來謝親,又不到師父處報喜,還在這裡賣解兒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個繃巴吊拷的女婿呀。」那獃子見他來搶白著羞,咬著牙,忍著疼,不敢叫喊。沙僧見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救下。獃子對他們只是磕頭禮拜,其實羞恥難當。有《西江月》為證:
        色乃傷身之劍,貪之必定遭殃。佳人二八好容妝。更比夜叉兇壯。
        只有一個原本,再無微利添囊。好將資本謹收藏。堅守休教放蕩。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禮拜。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麼?」八戒道:「我已此暈倒昏迷,眼花撩亂,那認得是誰?」行者把那簡帖兒遞與八戒。八戒見了是頌子,更加慚愧。沙僧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八戒道:「兄弟再莫題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為。就是累折骨頭,也只是摩肩壓擔,隨師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說才是。」
      行者遂領師父上了大路。行夠多時,忽見有高山擋路,三藏勒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須仔細,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黨。」行者道:「馬前但有吾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長老安心前進。只見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崑崙脈,頂摩霄漢中。白鶴每來棲檜柏,玄猿時復掛藤蘿。日映晴林,疊疊千條紅霧繞;風生陰壑,飄飄萬道彩雲飛。幽鳥亂啼青竹裡,錦雞齊鬥野花間。只見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凜凜放毫光;萬歲石、虎牙石、三天石,突突磷磷生瑞氣。崖前草秀,嶺上梅香。荊棘密森森,芝蘭清淡淡。深林鷹鳳聚千禽,古洞麒麟轄萬獸。澗水有情,曲曲灣灣多遶顧;峰巒不斷,重重疊疊自週迴。又見那綠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載鬥穠華;白的李、紅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爭艷麗。龍吟虎嘯,鶴舞猿啼。麋鹿從花出,青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只如然。又見些花開花謝山頭景,雲去雲來嶺上峰。
      三藏在馬上歡喜道:「徒弟,我一向西來,經歷許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險峻之處,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遠路,我們好整肅端嚴見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師兄,我們到雷音有多少遠?」行者道:「十萬八千里,十停中還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幾年才得到?」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到;若論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若論師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說得幾時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沙僧道:「師兄,此間雖不是雷音,觀此景致,必有個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卻當。這裡決無邪祟,一定是個聖僧、仙輩之鄉,我們遊玩慢行。」不題。
      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裡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裡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濛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簡帖,邀他到上清天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鎮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宮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從此經過,卻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參果打兩個與他吃,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說與弟子,好接待。」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等是太乙玄門,怎麼與那和尚做甚相識?」大仙道:「你那裡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為故人也。」
      二仙童聞言,謹遵師命。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咐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清風道:「開園時,大眾共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囉唣,不可驚動他知。」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眾徒弟飛昇,竟朝天界。
      卻說唐僧四眾在山遊玩,忽擡頭,見那松篁一簇,樓閣數層。唐僧道:「悟空,你看那裡是甚麼去處?」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觀宇,定是寺院。我們走動些,到那廂方知端的。」不一時,來於門首觀看,見那:
        松坡冷淡,竹徑清幽。往來白鶴送浮雲,上下猿猴時獻果。那門前池寬樹影長,石裂苔花破。宮殿森羅紫極高,樓臺縹緲丹霞墮。真個是福地靈區,蓬萊雲洞。清虛人事少,寂靜道心生。青鳥每傳王母信,紫鸞常寄老君經。看不盡那巍巍道德之風,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離鞍下馬,又見那山門左邊有一通碑,碑上有十個大字,乃是「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長老道:「徒弟,真個是一座觀宇。」沙僧道:「師父,觀此景鮮明,觀裡必有好人居住。我們進去看看,若行滿東回,此間也是一景。」行者道:「說得好。」遂都一齊進去,又見那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行者笑道:「這道士說大話諕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說。」八戒道:「且莫管他,進去,進去,或者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
      及至二層門裡,只見那裡面急急忙忙,走出兩個小童兒來。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顏麗,頂結丫髻短髮鬅。
        道服自然襟繞霧,羽衣偏是袖飄風。
        環絛緊束龍頭結,芒履輕纏蠶口絨。
        丰采異常非俗輩,正是那清風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失迎,請坐。」長老歡喜,遂與二童子上了正殿觀看。原來是向南的五間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開格子,請唐僧入殿處,只見那壁中間掛著五彩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一張朱紅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撚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師父諂佞出來的。」三藏道:「何為諂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那行者聞言,就笑得打跌。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綑風。」三藏道:「令師何在?」童子道:「家師元始天尊降簡,請到上清天彌羅宮聽講『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聞言,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這個臊道童,人也不認得,你在那個面前搗鬼,扯甚麼空心架子?那彌羅宮有誰是太乙天仙?請你這潑牛蹄子去講甚麼?」
      三藏見他發怒,恐怕那童子回言,鬥起禍來,便道:「悟空,且休爭競,我們既進來就出去,顯得沒了方情。常言道:『鷺鷥不吃鷺鷥肉。』他師既是不在,攪亂他做甚?你去山門前放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糧,借他鍋灶,做頓飯吃,待臨行,送他幾文柴錢,便罷了。各依執事,讓我在此歇息歇息,飯畢就行。」他三人果各依執事而去。
      那明月、清風暗自誇稱不盡道:「好和尚,真個是西方愛聖臨凡,真元不昧。師父命我們接待唐僧,將人參果與他吃,以表故舊之情;又教防著他手下人囉唣。果然那三個嘴臉兇頑,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們調開了;若在邊前,卻不與他人參果見面?」清風道:「兄弟,還不知那和尚可是師父的故人。問他一問看,莫要錯了。」二童子又上前道:「啟問老師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長老回禮道:「貧僧就是。仙童為何知我賤名?」童子道:「我師臨行,曾吩咐教弟子遠接。不期車駕來促,有失迎迓。老師請坐,待弟子辦茶來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轉本房,取一杯香茶,獻與長老。茶畢,清風道:「兄弟,不可違了師命,我和你去取果子來。」
      二童別了三藏,同到房中,一個拿了金擊子,一個拿了丹盤,又多將綠帕墊著盤底,逕到人參園內。那清風爬上樹去,使金擊子敲果。明月在樹下,以丹盤等接。須臾,敲下兩個果來,接在盤中,逕至前殿奉獻道:「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為解渴。」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歲倒也年豐時稔,怎麼這觀裡作荒吃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清風暗道:「這和尚在那口舌場中,是非海裡,弄得眼肉胎凡,不識我仙家異寶。」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叫做人參果,吃一個兒不妨。」三藏道:「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來。未及三日,怎麼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
      那兩個童兒見千推萬阻不吃,只得拿著盤子,轉回本房。那果子卻也蹺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於房中,一家一個,坐在床邊上,只情吃起。
      噫!原來有這般事哩。他那道房,與那廚房緊緊的間壁,這邊悄悄的言語,那邊即便聽見。八戒正在廚房裡做飯,先前聽見說取金擊子,拿丹盤,他已在心;又聽見他說唐僧不認得是人參果,即拿在房裡自吃。口裡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個兒嘗新?」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夠得動,只等行者來,與他計較。他在那鍋門前更無心燒火,不時的伸頭探腦,出來觀看。不多時,見行者牽將馬來,拴在槐樹上,逕往後走。那獃子用手亂招道:「這裡來,這裡來。」行者轉身,到於廚房門首,道:「獃子,你嚷甚的?想是飯不夠吃,且讓老和尚吃飽,我們前邊大人家,再化吃去罷。」八戒道:「你進來,不是飯少。這觀裡有一件寶貝,你可曉得?」行者道:「甚麼寶貝?」八戒笑道:「說與你,你不曾見;拿與你,你不認得。」行者道:「這獃子笑話我老孫。老孫五百年前,因訪仙道時,也曾雲遊在海角天涯,那般兒不曾見?」八戒道:「哥啊,人參果你曾見麼?」行者驚道:「這個真不曾見。但只常聞得人說,人參果乃是草還丹,人吃了極能延壽。如今那裡有得?」八戒道:「他這裡有。那童子拿兩個與師父吃,那老和尚不認得,道是三朝未滿的孩兒,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憊懶,師父既不吃,便該讓我們,他就瞞著我們,才自在這隔壁房裡,一家一個,嘓啅嘓啅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裡水泱。怎麼得一個兒嘗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園子裡偷幾個來嘗嘗,如何?」行者道:「這個容易,老孫去,手到擒來。」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聽得他在這房裡說,要拿甚麼金擊子去打哩。須是幹得停當,不可走露風聲。」行者道:「我曉得,我曉得。」
      那大聖使一個隱身法,閃進道房看時,原來那兩個道童吃了果子,上殿與唐僧說話,不在房裡。行者四下裡觀看,看有甚麼金擊子,但只見窗櫺上掛著一條赤金,有二尺長短,有指頭粗細;底下是一個蒜疙疸的頭子;上邊有眼,系著一根綠絨繩兒。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擊子。」他卻取下來,出了道房,逕入後邊去,推開兩扇門,擡頭觀看,呀!卻是一座花園!但見:
        朱欄寶檻,曲砌峰山。奇花與麗日爭妍,翠竹共青天鬥碧。流杯亭外,一灣綠柳似拖煙;賞月臺前,數簇喬松如潑靛。紅拂拂,錦巢榴;綠依依,繡墩草;青茸茸,碧砂蘭;攸蕩蕩,臨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錦槐傍朱欄玉砌。有或紅或白千葉桃,有或香或黃九秋菊。荼架,映著牡丹亭;木槿臺,相連芍藥圃。看不盡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鶴莊鹿宅,方沼圓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風觸綻梅花白,春來點破海棠紅。誠所謂人間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叢。
      那行者觀看不盡,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卻是一座菜園:
        佈種四時蔬菜,菠芹莙薘薑苔。
        筍瓜瓠茭白,蔥蒜芫荽韭薤。
        窩蕖童蒿苦藚,葫蘆茄子須栽。
        蔓菁蘿蔔羊頭埋,紅莧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吃的道士。」
      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只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真個是青枝馥郁,綠葉陰森,那葉兒卻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餘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個像孩兒一般。原來尾間上是個扢蒂,看他丁在枝頭,手腳亂動,點頭幌腦,風過處似乎有聲。行者歡喜不盡,暗自誇稱道:「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著樹,颼的一聲,攛將上去。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的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裡草中找尋,更無蹤跡。
      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腳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牆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著訣,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吩咐?」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分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分,老孫就吃他一個,有何大害?怎麼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土地道:「大聖錯怪了小神也。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麼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
      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聖只知這寶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卻是只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麼與五行相畏?」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長生。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行者即掣金箍棒築了一下,響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麼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說,我卻錯怪了你了,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聖卻有算計:爬上樹,一隻手使擊子,一隻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逕到廚房裡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淨,你來。」那沙僧搬下行李,跑進廚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參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認得,你曾在那裡吃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吃,但舊時做捲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嘗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壽。見便曾見,卻未曾吃。哥哥,可與我些兒嘗嘗?」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
      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轆的囫圇吞嚥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吃的是甚麼?」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甚麼味道?」行者道:「悟淨,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細嚥,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麵食,撞著儘飽。像這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我們吃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夠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窗眼兒,丟進他道房裡,竟不睬他。
      那獃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不期那兩個道童復進房來取茶去獻,只聽得八戒還嚷甚麼「人參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吃吃才好。」清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尚講:『人參果還要個吃吃。』師父別時叮嚀,教防他手下人囉唣,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寶貝麼?」明月回頭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裡看看來。」
      他兩個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見花園開了。清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只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參園裡,倚在樹下,望上查數,顛倒來往,只得二十二個。明月道:「你可會算帳?」清風道:「我會,你說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才打兩個與唐僧吃,還有二十六個;如今止剩得二十二個,卻不少了四個?不消講,不消講,定是那夥惡人偷了,我們只罵唐僧去來。」
      兩個出了園門,逕來殿上,指著唐僧,禿前禿後,穢語污言,不絕口的亂罵;賊頭鼠腦,臭短臊長,沒好氣的胡嚷。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啊,你鬧的是甚麼?消停些兒,有話慢說不妨,不要胡說散道的。」清風說:「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參果,怎麼不容我說?」唐僧道:「人參果怎麼模樣?」明月道:「才拿來與你吃,你說像孩童的不是?」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幹這賊事。不要錯怪了人。」清風道:「你雖不曾吃,還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說得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賠你。」明月道:「賠呀!就有錢那裡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沒處買啊,常言道:『仁義值千金。』教他賠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裡分不均,還在那裡嚷哩。」三藏叫聲:「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決撒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廝罵,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卻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說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只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只得出了廚房,走上殿去。
      畢竟不知怎麼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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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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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0 |
    第二十五回            鎮元仙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

      卻說他兄弟三眾到了殿上,對師父道:「飯將熟了,叫我們怎的?」三藏道:「徒弟,不是問飯。他這觀裡有甚麼人參果,似孩子一般的東西,你們是那一個偷他的吃了?」八戒道:「我老實,不曉得,不曾見。」清風道:「笑的就是他,笑的就是他。」行者喝道:「我老孫生的是這個笑容兒,莫成為你不見了甚麼果子,就不容我笑?」三藏道:「徒弟息怒。我們是出家人,休打誑語,莫吃昧心食。果然吃了他的,陪他個禮罷,何苦這般抵賴?」行者見師父說得有理,他就實說道:「師父,不干我事。是八戒隔壁聽見那兩個道童吃甚麼人參果,他想一個兒嘗新,著老孫去打了三個,我兄弟各人吃了一個。如今吃也吃了,待要怎麼?」明月道:「偷了我四個,這和尚還說不是賊哩。」八戒道:「阿彌陀佛!既是偷了四個,怎麼只拿出三個來分,預先就打起一個偏手?」那獃子倒轉胡嚷。
      二仙童問得是實,越加毀罵。就恨得個大聖鋼牙咬響,火眼睜圓,把條金箍棒揝了又揝,忍了又忍道:「這童子只說當面打人也罷,受他些氣兒。送他個絕後計,教他大家都吃不成。」好行者,把腦後的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假行者,跟定唐僧,陪著悟能、悟淨,忍受著道童嚷罵。他的真身出一個神,縱雲頭,跳將起去,逕到人參園裡,掣金箍棒,往樹上乒乓一下,又使個推山移嶺的神力,把樹一推推倒。可憐葉落枒開根出土,道人斷絕草還丹。那大聖推倒樹,在枝兒上尋果子,那裡得有半個。原來這寶貝遇金而落,他的棒兩頭是金裹的,況鐵又是五金之類,所以敲著就振下來;既下來,又遇土而入。因此上邊再沒一個果子。他道:「好,好,好!大家散火。」他收了鐵棒,逕往前來,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那些人肉眼凡胎,看不明白。
      卻說那仙童罵夠多時,清風道:「明月,這些和尚也受得氣哩,我們就像罵雞一般,罵了這半會,通沒個招聲,想必他不曾偷吃。倘或樹高葉密,數得不明,不要枉罵了他,我和你再去查查。」明月道:「也說得是。」他兩個果又到園中,只見那樹倒枒開,果無葉落。諕得清風腳軟跌根頭,明月腰酥打骸垢,那兩個魂飛魄散。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臨萬壽山,悟空斷送草還丹。
        枒開葉落仙根露,明月清風心膽寒。
      他兩個倒在塵埃,語言顛倒,只叫:「怎的好?怎的好?害了我五莊觀裡的丹頭,斷絕我仙家的苗裔,師父來家,我兩個怎的回話?」明月道:「師兄莫嚷,我們且整了衣冠,莫要驚張了這幾個和尚。這個沒有別人,定是那個毛臉雷公嘴的那廝,他來出神弄法,壞了我們的寶貝。若是與他分說,那廝畢竟抵賴,定要與他相爭;爭起來,就要交手相打,你想我們兩個怎麼敵得過他四個?且不如去哄他一哄,只說果子不少,我們錯數了,轉與他陪個不是。他們的飯已熟了,等他吃飯時,再貼他些兒小菜。他一家拿著一個碗,你卻站在門左,我卻站在門右,撲的把門關倒,把鎖鎖住,將這幾層門都鎖了,不要放他,待師父來家,憑他怎的處置。他又是師父的故人,饒了他,也是師父的人情;不饒他,我們也拿住個賊在,庶幾可以免我等之罪。」清風聞言道:「有理,有理。」
      他兩個強打精神,勉生歡喜,從後園中逕來殿上,對唐僧控背躬身道:「師父,適間言語粗俗,多有衝撞,莫怪,莫怪。」三藏問道:「怎麼說?」清風道:「果子不少,只因樹葉高密,不曾看得明白。才然又去查查,還是原數。」那八戒就趁腳兒蹺道:「你這個童兒,年幼不知事體,就來亂罵,白口咀咒,枉賴了我們也,不當人子。」行者心上明白,口裡不言,心中暗想道:「是謊,是謊。果子已是了了帳,怎的說這般話?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法。」三藏道:「既如此,盛將飯來,我們吃了去罷。」
      那八戒便去盛飯,沙僧安放棹椅。二童忙取小菜,卻是些醬瓜、醬茄、糟蘿蔔、醋豆角、醃窩蕖、綽芥菜,共排了七八碟兒,與師徒們吃飯;又提一壺好茶,兩個茶鍾,伺候左右。那師徒四眾卻才拿起碗來,這童兒一邊一個,撲的把門關上,插上一把兩錤銅鎖。八戒笑道:「這童子差了,你這裡風俗不好,卻怎的關了門裡吃飯?」明月道:「正是,正是,好歹吃了飯兒開門。」清風罵道:「我把你這個害饞勞、偷嘴的禿賊!你偷吃了我的仙果,已該一個擅食田園瓜果之罪;卻又把我的仙樹推倒,壞了我五莊觀裡仙根,你還要說嘴哩。若能夠到得西方參佛面,只除是轉背搖車再托生。」三藏聞言,丟下飯碗,把塊石頭放在心上。那童子將那前山門、二山門,通都上了鎖。卻又來正殿門首,惡語惡言,賊前賊後,只罵到天色將晚,才去吃飯。飯畢,歸房去了。
      唐僧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番番撞禍。你偷吃了他的果子,就受他些氣兒,讓他罵幾句便也罷了,怎麼又推倒他的樹?若論這般情由,告起狀來,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行者道:「師父莫鬧,那童兒都睡去了,只等他睡著了,我們連夜起身。」沙僧道:「哥啊,幾層門都上了鎖,閉得甚緊,如何走麼?」行者笑道:「莫管,莫管,老孫自有法兒。」八戒道:「愁你沒有法兒哩,你一個變,甚麼蟲蛭兒,瞞格子眼裡就飛將出去。只苦了我們不會變的,便在此頂缸受罪哩。」唐僧道:「他若幹出這個勾當,不同你我出去啊,我就念起舊話經兒,他卻怎生消受?」八戒聞言,又愁又笑道:「師父,你說的那裡話?我只聽得佛教中有卷《楞嚴經》、《法華經》、《孔雀經》、《觀音經》、《金剛經》,不曾聽見個甚那『舊話兒經』啊。」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我頂上戴的這個箍兒,是觀音菩薩賜與我師父的,師父哄我戴了,就如生根的一般,莫想拿得下來,叫做緊箍兒咒,又叫做緊箍兒經。他『舊話兒經』,即此是也。但若念動,我就頭疼,故有這個法兒難我。師父,你莫念,我決不負你,管情大家一齊出去。」
      說話後,都已天昏,不覺東方月上。行者道:「此時萬籟無聲,冰輪明顯,正好走了去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搗鬼,門俱鎖閉,往那裡走?」行者道:「你看手段。」把金箍棒捻在手中,使一個「解鎖法」,往門上一指,只聽得突蹡的一聲響,幾層門雙鐄俱落,唿喇的開了門扇。八戒笑道:「好本事,就是叫小爐兒匠使掭子,便也不像這等爽利。」行者道:「這個門兒有甚稀罕,就是南天門,指一指也開了。」卻請師父出了門,上了馬,八戒挑著擔,沙僧攏著馬,逕投西路而去。行者道:「你們且慢行,等老孫去照顧那兩個童兒睡一個月。」三藏道:「徒弟,不可傷他性命;不然,又一個得財傷人的罪了。」行者道:「我曉得。」行者復進去,來到那童兒睡的房門外。他腰裡有帶的瞌睡蟲兒,原來在東天門與增長天王猜枚耍子贏的。他摸出兩個來,瞞窗眼兒彈將進去,逕奔到那童子臉上,鼾鼾沉睡,再莫想得醒。他才拽開雲步,趕上唐僧,順大路一直西奔。
      這一夜馬不停蹄,行到天曉。三藏道:「這個猴頭弄殺我也,你因為嘴,帶累我一夜無眠。」行者道:「不要只管埋怨。天色明了,你且在這路旁邊樹林中將就歇歇,養養精神再走。」那長老只得下馬,倚松根權作禪床坐下;沙僧歇了擔子打盹;八戒枕著石睡覺。孫大聖偏有心腸,你看他跳樹扳枝頑耍。四眾歇息不題。
      卻說那大仙自元始宮散會,領眾小仙出離兜率,逕下瑤天,墜祥雲,早來到萬壽山五莊觀門首。看時,只見觀門大開,地上乾淨。大仙道:「清風、明月,卻也中用。常時節日高三丈,腰也不伸;今日我們不在,他倒肯起早,開門掃地。」眾小仙俱悅。行至殿上,香火全無,人蹤俱寂,那裡有明月、清風。眾仙道:「他兩個想是因我們不在,拐了東西走了。」大仙道:「豈有此理!修仙的人,敢有這般壞心的事?想是昨晚忘卻關門,就去睡了,今早還未醒哩。」眾仙到他房門首看處,真個關著房門,鼾鼾沉睡;任外邊打門亂叫,那裡叫得醒來。眾仙撬開門板,著手扯下床來,也只是不醒。大仙笑道:「好仙童啊,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卻怎麼這般困倦?莫不是有人做弄了他也?快取水來。」一童急取水半盞遞與大仙。大仙念動咒語,噀一口水,噴在臉上,隨即解了睡魔。
      二人方醒,忽睜睛,抹抹臉,擡頭觀看,認得是仙師與世同君和仙兄等眾。慌得那清風頓首,明月叩頭道:「師父啊,你的故人原是東來的和尚,一夥強盜,十分兇狠。」大仙笑道:「莫驚恐,慢慢的說來。」清風道:「師父啊,當日別後不久,果有個東土唐僧,一行有四個和尚,連馬五口。弟子不敢違了師命,問及來因,將人參果取了兩個奉上。那長老俗眼愚心,不識我們仙家的寶貝。他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是弟子各吃了一個。不期他那手下有三個徒弟,有一個姓孫的,名悟空行者,先偷四個果子吃了。是弟子們向伊理說,實實的言語了幾句。他卻不容,暗自裡弄了個出神的手段。苦啊!……」二童子說到此處,止不住腮邊淚落。眾仙道:「那和尚打你來?」明月道:「不曾打,只是把我們人參樹打倒了。」大仙聞言,更不惱怒,道:「莫哭,莫哭。你不知那姓孫的也是個太乙散仙,也曾大鬧天宮,神通廣大。既然打倒了寶樹,你可認得那些和尚?」清風道:「都認得。」大仙道:「既認得,都跟我來。──眾徒弟們,都收拾下刑具,等我回來打他。」眾仙領命。
      大仙與明月、清風縱起祥光,來趕三藏,頃刻間就有千里之遙。大仙在雲端裡向西觀看,不見唐僧。及轉頭向東看時,倒多趕了九百餘里。原來那長老一夜馬不停蹄,只行了一百二十里路;大仙的雲頭,一縱趕過了九百餘里。仙童道:「師父,那路旁樹下坐的是唐僧。」大仙道:「我已見了。你兩個回去安排下繩索,等我自家拿他。」清風、明月先回不題。
      那大仙按落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行腳全真。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領百衲袍,繫一條呂公絛。手搖麈尾,漁鼓輕敲。三耳草鞋登腳下,九陽巾子把頭包。飄飄風滿袖,口唱月兒高。
      逕直來到樹下,對唐僧高叫道:「長老,貧道起手了。」那長老忙忙答禮道:「失瞻,失瞻。」大仙問:「長老是那方來的?為何在途中打坐?」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路過此間,權為一歇。」大仙佯訝道:「長老東來,可曾在荒山經過?」長老道:「不知仙官是何寶山?」大仙道:「萬壽山五莊觀,便是貧道棲止處。」
      行者聞言,他心中有物的人,忙答道:「不曾,不曾,我們是打上路來的。」那大仙指定笑道:「我把你這個潑猴!你瞞誰哩?你倒在我觀裡,把我人參果樹打倒,你連夜走在此間,還不招認,遮飾甚麼?不要走,趁早去還我樹來。」那行者聞言,心中惱怒,掣鐵棒,不容分說,望大仙劈頭就打。大仙側身躲過,踏祥光,逕到空中。行者也騰雲,急趕上去。大仙在半空現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紫金冠,無憂鶴氅穿。履鞋登足下,絲帶束腰間。體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顏。三鬚飄頷下,鴉翎疊鬢邊。相迎行者無兵器,止將玉麈手中撚。
      那行者沒高沒低的,棍子亂打。大仙把玉麈左遮右擋,奈了他兩三回合。使一個「袖裡乾坤」的手段,在雲端裡把袍袖迎風輕輕的一展,刷地前來,把四僧連馬一袖子籠住。八戒道:「不好了,我們都裝在䌋縺裡了。」行者道:「獃子,不是䌋縺,我們被他籠在衣袖中哩。」八戒道:「這個不打緊,等我一頓釘鈀,築他個窟窿,脫將下去,只說他不小心,籠不牢,吊的了罷。」那獃子使鈀亂築,那裡築得動:手捻著雖然是個軟的,築起來就比鐵還硬。
      那大仙轉祥雲,逕落五莊觀坐下,叫徒弟拿繩來。眾小仙一一伺候。你看他從袖子裡卻像撮傀儡一般,把唐僧拿出,縛在正殿簷柱上。又拿出他三個,每一根柱上綁了一個。將馬也拿出拴在庭下,與他些草料。行李拋在廊下。又道:「徒弟,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槍,不可加鈇鉞。且與我取出皮鞭來,打他一頓,與我人參果出氣。」眾仙即忙取出一條鞭,──不是甚麼牛皮、羊皮、麂皮、犢皮的,原來是龍皮做的七星鞭,著水浸在那裡。令一個有力量的小仙,把鞭執定道:「師父,先打那個?」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
      行者聞言,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頓鞭打壞了啊,卻不是我造的孽?」他忍不住,開言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樹也是我,怎麼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這潑猴倒言語膂烈。這等便先打他。」小仙問:「打多少?」大仙道:「照依果數,打三十鞭。」那小仙掄鞭就打。行者恐仙家法大,睜圓眼瞅定,看他打那裡。原來打腿,行者就把腰扭一扭,叫聲:「變!」變作兩條熟鐵腿,看他怎麼打。那小仙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大仙又吩咐道:「還該打三藏訓教不嚴,縱放頑徒撒潑。」那仙又掄鞭來打。行者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時,我師父不知,他在殿上與你二童講話,是我兄弟們做的勾當。縱是有教訓不嚴之罪,我為弟子的也當替打,再打我罷。」大仙道:「這潑猴,雖是狡猾奸頑,卻倒也有些孝意。既這等,還打他罷。」小仙又打了三十。行者低頭看看,兩隻腿似明鏡一般,通打亮了,更不知些疼癢。此時天色將晚,大仙道:「且把鞭子浸在水裡,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且收鞭去浸,各各歸房。晚齋已畢,盡皆安寢不題。
      那長老淚眼雙垂,怨他三個徒弟道:「你等闖出禍來,卻帶累我在此受罪,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報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轉嗟呀怎的?」唐僧道:「雖然不曾打,卻也綁得身上疼哩。」沙僧道:「師父,還有陪綁的在這裡哩。」行者道:「都不要嚷,再停會兒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虛頭了。這裡麻繩噴水,緊緊的綁著,還比關在殿上,被你使解鎖法搠開門走哩。」行者道:「不是誇口說,那怕他三股的麻繩噴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纜,也只好當秋風。」
      正話處,早已萬籟無聲,正是天街人靜。好行者,把身子小一小,脫下索來道:「師父去啞。」沙僧慌了道:「哥哥,也救我們一救。」行者道:「悄言,悄言。」他卻解了三藏,放下八戒、沙僧,整束了褊衫,扣背了馬匹,廊下拿了行李,一齊出了觀門。又教八戒:「你去把那崖邊柳樹伐四顆來。」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處,快快取來。」那獃子有些夯力,走了去,一嘴一顆,就拱了四顆,一抱抱來。行者將枝梢折了,教兄弟二人復進去,將原繩照舊綁在柱上。那大聖念動咒語,咬破舌尖,將血噴在樹上,叫:「變!」一根變作長老,一根變作自身,那兩根變作沙僧、八戒;都變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問他也就說話,叫名也就答應。他兩個卻才放開步,趕上師父。這一夜依舊馬不停蹄,躲離了五莊觀。
      只是到天明,那長老在馬上搖樁打盹。行者見了,叫道:「師父不濟,出家人怎的這般辛苦?我老孫千夜不眠,也不曉得些困倦。且下馬來,莫教走路的人看見笑你,權在山坡下藏風聚氣處歇歇再走。」
      不說他師徒在路暫住。且說那大仙天明起來,吃了早齋,出在殿上,教:「拿鞭來,今日卻該打唐三藏了。」那小仙掄著鞭,望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乒乓打了三十。掄過鞭來,對八戒道:「打你哩。」那柳樹也應道:「打麼。」及打沙僧,也應道教打。及打到行者,那行者在路,偶然打個寒噤道:「不好了!」三藏問道:「怎麼說?」行者道:「我將四顆柳樹變作我師徒四眾,我只說他昨日打了我兩頓,今日想不打了,卻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罷。」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你看那些道童害怕,丟了皮鞭,報道:「師父啊,為頭打的是大唐和尚,這一會打的都是柳樹之根。」大仙聞言,呵呵冷笑,誇不盡道:「孫行者,真是一個好猴王。曾聞他大鬧天宮,佈地網天羅,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罷,卻怎麼綁些柳樹在此冒名頂替?決莫饒他,趕去來。」
      那大仙說聲趕,縱起雲頭,往西一望,只見那和尚挑包策馬,正然走路。大仙低落雲頭,叫聲:「孫行者,往那裡走?還我人參樹來。」八戒聽見道:「罷了,對頭又來了。」行者道:「師父,且把善字兒包起,讓我們使些兇惡,一發結果了他,脫身去罷。」唐僧聞言,戰戰兢兢,未曾答應。沙僧掣寶杖,八戒舉釘鈀,大聖使鐵棒,一齊上前,把大仙圍住在空中,亂打亂築。這場惡鬥,有詩為證。詩曰:
        悟空不識鎮元仙,與世同君妙更玄。
        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飄然。
        左遮右擋隨來往,後架前迎任轉旋。
        夜去朝來難脫體,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眾各舉神兵,一齊攻打;那大仙只把蠅帚兒演架。那裡有半個時辰,他將袍袖一展,依然將四僧一馬並行李一袖籠去。返雲頭,又到觀裡,眾仙接著。仙師坐於殿上,卻又在袖兒裡一個個搬出:將唐僧綁在階下矮槐樹上;八戒、沙僧各綁在兩邊樹上;將行者捆倒。行者道:「想是調問哩。」不一時,捆綁停當,教把長頭布取十疋來。行者笑道:「八戒,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來與我們做中袖哩。減省些兒,做個一口鐘罷了。」那小仙將家機布搬將出來。大仙道:「把唐三藏、豬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眾仙一齊上前裹了。行者笑道:「好,好,好,夾活兒就大殮了。」須臾,纏裹已畢。又教拿出漆來。眾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晒的生熟漆,把他三個渾身布裹漆了,渾身俱裹漆,上留著頭臉在外。八戒道:「先生,上頭倒不打緊,只是下面還留孔兒,我們好出恭。」那大仙又教把大鍋擡出來。行者笑道:「八戒,造化,擡出鍋來,想是煮飯我們吃哩。」八戒道:「也罷了,讓我們吃些飯兒,做個飽死的鬼也好看。」眾仙果擡出一口大鍋支在階下。大仙叫架起乾柴,發起烈火,教:「把清油拗上一鍋,燒得滾了,將孫行者下油鑊炸他一煠,與我人參樹報仇。」
      行者聞言,暗喜道:「正可老孫之意,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兒皮膚燥癢,好歹燙燙,足感盛情。」頃刻間,那油鍋將滾。大聖卻又留心,恐他仙法難參,油鍋裡難做手腳,急回頭四顧,只見那臺下東邊是一座日規臺,西邊是一個石獅子。行者將身一縱,滾到西邊,咬破舌尖,把石獅子噴了一口,叫聲:「變!」變作他本身模樣,也這般捆作一團。他卻出了元神,起在雲端裡,低頭看著道士。
      只見那小仙報道:「師父,油鍋滾透了。」大仙教:「把孫行者擡下去。」四個仙童擡不動,八個來也擡不動,又加四個也擡不動。眾仙道:「這猴子戀土難移,小自小,倒也結實。」卻教二十個小仙扛將起來,往鍋裡一摜,烹的響了一聲,濺起些滾油點子,把那小道士們臉上燙了幾個燎漿大泡。只聽得燒火的小童喊道:「鍋漏了,鍋漏了。」說不了,油已漏得罄盡,鍋底打破,原來是一個石獅子放在裡面。
      大仙大怒道:「這個潑猴,著然無禮,教他當面做了手腳。你走了便罷,怎麼又搗了我的灶?這潑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摶砂弄汞,捉影捕風。罷,罷,罷,饒他去罷。且將唐三藏解下,另換新鍋,把他扎一扎,與人參樹報報仇罷。」那小仙真個動手,拆解布漆。
      行者在半空裡聽得明白,他想著:「師父不濟,他若到了油鍋裡,一滾就死,二滾就焦,到三五滾他就弄做個稀爛的和尚了。我還去救他一救。」好大聖,按落雲頭,上前叉手道:「莫要拆壞了布漆,扎我師父,還等我來下油鍋罷。」那大仙驚罵道:「我把你這猢猴!怎麼弄手段搗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著我就該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領你些油湯油水之愛,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鍋裡開風,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調菜吃。如今大小便通乾淨了,才好下鍋。不要扎我師父,還來扎我罷。」那大仙聞言,呵呵冷笑,走出殿來,一把扯住。
      畢竟不知有何話說,端的怎麼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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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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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1 |
    第二十六回            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詩曰:
        處世須存心上刃,修身切記寸邊而。
        常言刃字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
        上士無爭傳亙古,聖人懷德繼當時。
        剛強更有剛強輩,究竟終成空與非。
      卻說那鎮元大仙用手攙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縱有騰那,脫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講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這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說這話,可不省了一場爭競?」大仙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師父,我還你一棵活樹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為交,結為兄弟。」行者道:「不打緊,放了他們,老孫管教還你活樹。」
      大仙諒他走不脫,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師父啊,不知師兄搗得是甚麼鬼哩。」八戒道:「甚麼鬼,這叫做『當面人情鬼』。樹死了,又可醫得活?他弄個光皮散兒好看,者著求醫治樹,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決不敢撒了我們。我們問他那裡求醫去。」遂叫道:「悟空,你怎麼哄了仙長,解放我等?」行者道:「老孫是真言實語,怎麼哄他?」三藏道:「你往何處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從海上來。』我今要上東洋大海,遍遊三島十洲,訪問仙翁聖老,求一個起死回生之法,管教醫得他樹活。」三藏道:「此去幾時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道:「既如此,就依你說,與你三日之限。三日裡來便罷;若三日之外不來,我就念那話兒經了。」行者道:「遵命,遵命。」
      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門來對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來。你卻要好生伏侍我師父,逐日家三茶六飯,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兒,老孫回來和你算帳,先搗塌你的鍋底。衣服禳了,與他漿洗漿洗。臉兒黃了些兒,我不要;若瘦了些兒,不出門。」那大仙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餓。」
      好猴王,急縱觔斗雲,別了五莊觀,逕上東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電,疾如流星,早到蓬萊仙境。按雲頭,往下仔細觀看,真個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大地仙鄉列聖曹,蓬萊分合鎮波濤。
        瑤臺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
        五色煙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
        西池王母常來此,奉祝三仙幾次桃。
      那行者看不盡仙景,逕入蓬萊。正然走處,見白雲洞外,松陰之下,有三個老兒圍碁,觀局者是壽星,對局者是福星、祿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們,作揖了。」那三星見了,拂退碁枰,回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特來尋你們耍子。」壽星道:「我聞大聖棄道從釋,脫性命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逐日奔波山路,那些兒得閑,卻來耍子?」行者道:「實不瞞列位說,老孫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兒阻滯,特來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因何阻滯?乞為明示,吾好裁處。」行者道:「因路過萬壽山五莊觀有阻。」三老驚訝道:「五莊觀是鎮元大仙的仙宮,你莫不是把他人參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甚麼?」三老道:「你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聞一聞,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活四萬七千年。叫做萬壽草還丹。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精、煉氣、存神,調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多少工夫。你怎麼說他的能值甚緊?天下只有此種靈根。」行者道:「靈根,靈根,我已弄了他個斷根哩。」三老驚道:「怎的斷根?」
      行者道:「我們前日在他觀裡,那大仙不在家,只有兩個小童接待了我師父,卻將兩個人參果奉與我師。我師不認得,只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讓得我們。是老孫就去偷了他三個,我兄弟三人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賊前賊後的罵個不住。是老孫惱了,把他樹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樹上果子全無,枒開葉落,根出枝傷,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關住我們,又被老孫扭開鎖走了。次日清辰,那先生回家趕來,問答間,語言不和,遂與他賭鬥,被他閃一閃,把袍袖展開,一袖子都籠去了。繩纏索綁,拷問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趕上,依舊籠去。他身無寸鐵,只是把個麈尾遮架,我兄弟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著。他這一番仍舊擺佈,將布裹漆了我師父與兩師弟,卻將我下油鍋。我又做了個脫身本事走了,把他鍋都打破。他見拿我不住,儘有幾分醋我。是我又與他好講,教他放了我師父、師弟,我與他醫樹管活,兩家才得安寧。我想著『方從海上來』,故此特遊仙境,訪三位老弟。有甚醫樹的方兒,傳我一個,急救唐僧脫苦。」
      三星聞言,心中也悶道:「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未入真流,你怎麼脫得他手?若是大聖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蟲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仙木之根,如何醫治?沒方,沒方。」那行者見說無方,卻就眉峰雙鎖,額蹙千痕。福星道:「大聖,此處無方,他處或有,怎麼就生煩惱?」行者道:「無方別訪,果然容易,就是遊遍海角天涯,轉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長老法嚴量窄,止與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緊箍兒咒哩。」三星笑道:「好,好,好,若不是這個法兒拘束你,你又鑽天了。」壽星道:「大聖放心,不須煩惱。那大仙雖稱上輩,卻也與我等有識。一則久別,不曾拜望;二來是大聖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與你道達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緊箍兒咒,休說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來,我們才別。」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大聖辭別三星不題。
      卻說這三星駕起祥光,即往五莊觀而來。那觀中合眾人等,忽聽得長天鶴唳,原來是三老光臨。但見那:
        盈空藹藹祥光簇,霄漢紛紛香馥郁。
        彩霧千條護羽衣,輕雲一朵擎仙足。
        青鸞飛,丹鳳䎘,袖引香風滿地撲。
        拄杖懸龍喜笑生,皓髯垂玉胸前拂。
        童顏歡悅更無憂,壯體雄威多有福。
        執星籌,添海屋,腰掛葫蘆並寶籙。
        萬紀千旬福壽長,十洲三島隨緣宿。
        常來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間增百福。
        概乾坤,榮福祿,福壽無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謁大仙,福堂和氣皆無極。那仙童看見,即忙報道:「師父,海上三星來了。」鎮元子正與唐僧師弟閑敘,聞報,即降階奉迎。那八戒見了壽星,近前扯住,笑道:「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脫灑,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家一個僧帽,撲的套在他頭上,撲著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進祿』也。」那壽星將帽子摜了,罵道:「你這個夯貨,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個夯貨,反敢罵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壽』、『添福』、『添祿』?」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
      那三星以晚輩之禮見了大仙,方才敘坐。坐定,祿星道:「我們一向久闊尊顏。有失恭敬,今因孫大聖攪擾仙山,特來相見。」大仙道:「孫行者到蓬萊去的?」壽星道:「是,因為傷了大仙的丹樹,他來我處求方醫治。我輩無方,他又到別處求訪,但恐違了聖僧三日之限,要念緊箍兒咒。我輩一來奉拜,二來討個寬限。」三藏聞言,連聲應道:「不敢念,不敢念。」
      正說處,八戒又跑進來,扯住福星,要討果子吃。他去袖裡亂摸,腰裡亂挖,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檢。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麼規矩!」八戒道:「不是沒規矩,此叫做『番番是福』。」三藏又叱令出去。那獃子䠚出門,瞅著福星,眼不轉睛的發狠。福星道:「夯貨,我那裡惱了你來,你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這叫『回頭望福』。」那獃子出得門來,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鍾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奪過,跑上殿,拿著小磬兒,用手亂敲亂打,兩頭頑耍。大仙道:「這個和尚越發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這叫做『四時吉慶』。」
      且不說八戒打諢亂纏。卻表行者縱祥雲離了蓬萊,又早到方丈仙山,這山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方丈巍峨別是天,太元宮府會神仙。
        紫臺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煙。
        金鳳自多槃蕊闕,玉膏誰逼灌芝田。
        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換仙人信萬年。
      那行者按落雲頭,無心玩景。正走處,只聞得香風馥馥,玄鶴聲鳴,那壁廂有個神仙。但見:
        盈空萬道霞光現,彩霧飄颻光不斷。
        丹鳳啣花也更鮮,青鸞飛舞聲嬌艷。
        福如東海壽如山,貌似小童身體健。
        壺隱洞天不老丹,腰懸與日長生篆。
        人間數次降禎祥,世上幾番消厄願。
        武帝曾宣加壽齡,瑤池每赴蟠桃宴。
        教化眾僧脫俗緣,指開大道明如電。
        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靈山參佛面。
        聖號東華大帝君,煙霞第一神仙眷。
      孫行者靦面相迎,叫聲:「帝君,起手了。」那帝君慌忙回禮道:「大聖,失迎。請荒居奉茶。」遂與行者攙手而入。果然是貝闕仙宮,看不盡瑤池瓊閣。方坐待茶,只見翠屏後轉出一個童兒。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飄霞爍,腰束絲絛光錯落。
        頭戴綸巾佈斗星,足登芒履遊仙岳。
        煉元真,脫本殼,功行成時遂意樂。
        識破原流精氣神,主人認得無虛錯。
        逃名今喜壽無疆,甲子週天管不著。
        轉回廊,登寶閣,天上蟠桃三度摸。
        縹緲香雲出翠屏,小仙乃是東方朔。
      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裡哩。帝君處沒有桃子你偷吃!」東方朔朝上進禮,答道:「老賊,你來這裡怎的?我師父沒有仙丹你偷吃。」
      帝君叫道:「曼倩休亂言,看茶來也。」曼倩原是東方朔的道名,他急入裡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領教。」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一時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治,萬望慨然。」帝君道:「你這猴子,不管一二,到處裡闖禍。那五莊觀鎮元子,聖號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麼就衝撞了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吃了,尚說有罪;卻又連樹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趕上,把我們就當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去了,所以閣氣。沒奈何,許他求方醫治,故此拜求。」帝君道:「我有一粒九轉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樹。樹乃土木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天開地闢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告別。」帝君仍欲留奉玉液一杯,行者道:「急救事緊,不敢久滯。」遂駕雲復至瀛洲海島,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
        珠樹玲瓏照紫煙,瀛洲宮闕接諸天。
        青山綠水琪花艷,玉液錕鋘鐵石堅。
        五色碧雞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煙。
        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
      那大聖至瀛洲,只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皓髮皤髯之輩,童顏鶴鬢之仙,在那裡著棋飲酒,談笑謳歌。真個是:
        祥雲光滿,瑞靄香浮。彩鸞鳴洞口,玄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為按酒,交梨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仙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獻果玄猿,對對參隨多美愛;啣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
      那些老兒正然灑樂。這行者厲聲高叫道:「帶我耍耍兒便怎的?」眾仙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為證。詩曰:
        人參果樹靈根折,大聖訪仙求妙訣。
        繚繞丹霞出寶林,瀛洲九老來相接。
      行者認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聖當年若存正,不鬧天宮,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是無方。」
      行者道:「既是無方,我且奉別。」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飲了一杯漿,吃了一塊藕,急急離了瀛洲,逕轉東洋大海。早望見落伽山不遠,遂落下雲頭,直到普陀巖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叉、龍女講經說法。有詩為證。詩曰:
        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
        須知隱約千般外,盡出希微一品中。
        四聖授時成正果,六凡聽後脫樊籠。
        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來,叫聲:「孫悟空,那裡去?」行者擡頭喝道:「你這個熊羆,悟空可是你叫的?當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是做了黑風山的屍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聽法教,你叫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個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守普陀,稱為大神,是也虧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聖,古人云:『君子不念舊惡。』只管題他怎的?菩薩著我來迎你哩。」這行者就端肅尊誠,與大神到了紫竹林裡,參拜菩薩。
      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菩薩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元大仙你曾會他麼?」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元大仙,毀傷了他的人參果樹,衝撞了他,他就困滯了我師父,不得前進。」那菩薩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闢的靈根。鎮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麼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兩個仙童候待我等。是豬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個嘗新,弟子委偷了他三個,兄弟們分吃了。那童子知覺,罵我等無已,是弟子發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趕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抽,拷打了一日。我等當夜走脫,又被他趕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難逃。已允了與他醫樹,卻才自海上求方,遍遊三島,眾神仙都沒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禮,特拜告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薩道:「你怎麼不早來見我,卻往島上去尋找?」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淨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行者道:「可曾經驗過麼?」菩薩道:「經驗過的。」行者問:「有何經驗?」菩薩道:「當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裡,炙得焦乾,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眾:「看守林中,我去去來。」遂手托淨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聖隨後相從。有詩為證。詩曰:
        玉毫金象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
        過去劫逢無垢佛,至今成得有為身。
        幾生慾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絕點塵。
        甘露久經真妙法,管教寶樹永長春。
      卻說那觀裡大仙與三老正然清話,忽見孫大聖按落雲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雲,先與鎮元子陪了話,後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那觀中諸仙也來拜見。行者道:「大仙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甚麼果樹去。」大仙躬身謝菩薩道:「小可的勾當,怎麼敢勞菩薩下降?」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衝撞了先生,理當賠償寶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設具香案,打掃後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後。三藏師徒與本觀眾仙都到園內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葉落枝枯。菩薩叫:「悟空,伸手來。」那行者將左手伸開。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裡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葉長芽生,枝青果出。」行者道:「小道士們,快取玉瓢來。」鎮元子道:「貧道荒山沒有玉瓢,只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麼?」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卻將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擁上土,將玉器內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菩薩將楊柳枝細細灑上,口中又念著經咒。不多時,灑淨那舀出之水,見那樹果然依舊青綠葉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清風、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麼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只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說這寶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信,只纏到如今,才見明白。」菩薩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
      那大仙十分歡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復回寶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眾小仙遂調開桌椅,鋪設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證。詩曰:
        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
        靈根現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
        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
        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仙。
      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吃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寶貝,也吃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吃一個,鎮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眾分吃了一個。行者才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巖,送三星逕轉蓬萊島。鎮元子卻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為兄弟。這才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師徒四眾,喜喜歡歡,天晚歇了。那長老才是:
        有緣吃得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
      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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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1 |
    第二十七回            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

      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那鎮元子與行者結為兄弟,兩人情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他取經心重,那裡肯淹留,無已,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仔細。」行者道:「師父放心,我等自然理會。」好猴王,他在馬前橫擔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
        峰巖重疊,澗壑彎環。虎狼成陣走,麂鹿作群行。無數獐鑽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柟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雲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氣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聖佈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諕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
      師徒們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饑了,你去那裡化些齋吃。」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教往那裡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裡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麼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慇懃,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慇懃,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饑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麼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要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你下馬穩坐,等我尋那裡有人家處化齋去。」
      行者將身一縱,跳上雲端裡,手搭涼篷,睜眼觀看。可憐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看多時,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子。行者按下雲頭道:「師父,有吃的了。」那長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裡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饑。」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為上分了。」行者取了缽盂,縱起祥光,你看他觔斗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
      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聖去時,驚動那怪。他在雲端裡踏著陰風,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個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持,不敢攏身。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甚麼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捲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泄,故不敢攏身。妖精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麼說。」
      好妖精,停下陰風,在那山凹裡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逕奔唐僧:
        聖僧歇馬在山巖,忽見裙釵女近前。
        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蛾眉柳帶煙。
        仔細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
      三藏見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裡曠野無人,你看那裡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
      那獃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靦面相迎。真個是遠看未實,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領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
      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獃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叫道:「女菩薩,往那裡去?手裡提著是甚麼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得。那女子連聲答應道:「長老,我這青罐裡是香米飯,綠瓶裡是炒麵觔。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願要齋僧。」八戒聞言,滿心歡喜,急抽身,就跑了個豬顛風,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餓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裡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胸道:「女菩薩,你府上在何處住?是甚人家?有甚願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好善,廣齋方上遠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神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老送終。」三藏聞言道:「女菩薩,你語言差了。聖經云:『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願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怎麼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裡,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吃的。只為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願表芹獻。」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吃,卻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吃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
      旁邊卻惱壞了八戒,那獃子努著嘴,口裡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不曾像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現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吃,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說,一嘴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動口。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托著缽盂,一觔斗,點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缽盂,掣鐵棒,當頭就打。諕得個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女子,莫當做個好人,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三藏道:「你這個猴頭,當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麼說他是個妖精?」行者笑道:「師父,你那裡認得。老孫在水簾洞裡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痴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裡,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乾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裡肯信,只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裡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那裡吃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光頭徹耳通紅。
      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臉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個「解屍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卻抖擻精神,預先走了,把一個假屍首打死在地下。諕得個長老戰戰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性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裡是甚東西?」沙僧攙著長老,近前看時,那裡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麵觔,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亂跳。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傍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為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甚麼緊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獃子攛唆,手中捻訣,口裡念咒。行者就叫:「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說。」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步步行兇,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那裡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只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聖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幸師父救脫吾身。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原來這唐僧是個慈憫的聖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回心轉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卻才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吃了幾個,權且充饑。
      卻說那妖精脫命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雲端裡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是不認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雲,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說,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麼六十多歲還生產?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
      好行者,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
        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摺。
      行者認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屍首又打死在山路傍之下。
      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傍,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念了,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麼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唐僧道:「你有甚麼不相應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內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
      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小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繫的是藍田帶,足踏的是步雲履,手執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也曾為人。自從涅槃罪度,削髮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鬆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甚麼鬆箍兒咒。」行者道:「若無松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師父上馬,剖路前進。
      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誇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聳陰風,在山坡下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老公公,真個是:
        白髮如彭祖,蒼髯賽壽星。
        耳中鳴玉磬,眼裡幌金星。
        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
        數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
      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大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念經哩。」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誇獎,那個是禍的根哩。」唐僧道:「怎麼是禍根?」八戒道:「師兄打殺他的女兒,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若撞在他的懷裡啊,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師兄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三個頂缸?」
      行者聽見道:「這個獃根,這等胡說,可不諕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那裡去?怎麼又走路,又念經?」那妖精錯認了定盤星,把孫大聖也當做個等閑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念佛。命裡無兒,止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行者笑道:「我是個做虎的祖宗,你怎麼袖子裡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得你是個妖精。」那妖精諕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棒來,自忖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又思量道:「不打殺他,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師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兒。』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好大聖,念動咒語,叫當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師父,這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雲端裡照應。那大聖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僧在馬上又諕得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傍邊又笑道:「好行者,風發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馬前叫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唐僧聞說,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傍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兇,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於路傍,只叫:「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獃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唐僧發怒道:「這潑猴越發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淨就不是人?」
      那大聖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悽慘,對唐僧道聲:「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這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念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誓,老孫去罷。」他將書摺了,留在袖內,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塗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回身不睬,口裡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大聖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聖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詀言詀語,途中更要仔細。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師父。」唐僧道:「我是個好和尚,不提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
      那大聖見長老三番兩復,不肯轉意回心,沒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輪轉,跨海飛山第一能。
        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
      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觔斗雲,逕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畢竟不知此去反復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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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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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1 |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卻說那大聖雖被唐僧逐趕,然猶思念感嘆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見那海水:
        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捲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遊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巖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麼這等?只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聖倍加悽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古風為證。古風云: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悽慘更傷悲。
        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
        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
        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
        北谿狐兔無蹤跡,南谷獐沒影遺。
        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
        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絕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
        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乾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
        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間。
        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內,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饑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悽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裡去了?」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裡,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幹?」群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著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觔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
      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甚麼人執事?」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崩、芭二將軍管著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說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內報道:「大聖爺爺來家了。」那馬、流、奔、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群怪羅拜於前,啟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
      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麼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甚麼時度,他逐日家在這裡纏擾。」大聖道:「他怎麼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著。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著,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峰,一個個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鼕鼕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著鷹犬,持著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個驍勇。但見:
        狐皮蓋肩頂,錦綺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
        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
        成群引著犬,滿膀架其鷹。
        荊筐擡火炮,帶定海東青。
        粘竿百十擔,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扣子繩。
        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
      大聖見那些人佈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裡捻訣,口內念念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疊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人馬,一個個:
        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參官桂嶺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屍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
      詩曰: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
        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內;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醃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鬥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松柟,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坵,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獃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逕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饑了,那裡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豬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裡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餘里,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獃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裡睡睡。」獃子就把頭拱在草裡睡下。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直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裡貪著吃齋,我們那裡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裡,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逕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出得松林,忽擡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裡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
      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棵,前後藤纏百餘里。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臺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遶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裡,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艷艷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裡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裡就進猛擡頭,見那石床上,側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二隻藍腳,懸崖榾柮枒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諕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是強,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麼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啊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裡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裡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擡將去。正是:
        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像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擡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鬚倒豎,血髮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裡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裡和尚?從那裡來?到那裡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註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內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
      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裡放著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夠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眾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里遠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獃子在裡面說夢話哩。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獃子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獃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裡尋下住處哩。」
      獃子懵懵懂懂的托著缽盂,拑著釘鈀,與沙僧逕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獃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裡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裡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裡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兇哩,我們且去看來。」
      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甚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裡,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獃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裡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裡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兇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擡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逕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鬚赤髮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絛。
        閑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觔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內,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
      這獃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獃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裡,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杖誠然兇咤。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遶雲迷,半山裡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干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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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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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2 |
    第二十九回            脫難江流來國土 承恩八戒轉山林

      詩曰:
        妄想不復強滅,真如何必希求。
        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後。
        悟即剎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
        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恆沙罪垢。
      卻說那八戒、沙僧與怪鬥經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你道怎麼不分勝負?若論賭手段,莫說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為唐僧命不該死,暗中有那護法神祗保著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助著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戰鬥。卻說那長老在洞裡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著齋供?悟淨啊,你又不知在那裡尋他,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脫了大難,早赴靈山?」正當悲啼煩惱,忽見那洞內走出一個婦人來,扶著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從何來?為何被他縛在此處?」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遂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餘里,那裡有座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住?」唐僧道:「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閑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徒弟,一齊蒸吃哩。」那公主陪笑道 :「長老寬心,你既是取經的,我救得你。那寶象國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與我捎一封書兒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饒了你罷。」三藏點頭道:「女菩薩,若還救得貧僧命,願做捎書寄信人。」
      那公主急轉後面,即修了一紙家書,封固停當。到樁前解放了唐僧,將書付與。唐僧得解脫,捧書在手道:「女菩薩,多謝你活命之恩。貧僧這一去,過貴處,定送國王處。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認,奈何?切莫怪我貧僧打了誑語。」公主道:「不妨,我父王無子,止生我三個姊妹,若見此書,必有相看之意。」三藏緊緊袖了家書,謝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門裡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門外搖旗吶喊,擂鼓篩鑼,助著大王,與你徒弟廝殺哩。你往後門裡去罷。若是大王拿住,還審問審問;只恐小妖兒捉了,不分好歹,挾生兒傷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說個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討個示下,尋著你一同好走。」三藏聞言,磕了頭,謹依吩咐,辭別公主,躲離後門之外,不敢自行,將身藏在荊棘叢中。
      卻說公主娘娘心生巧計,急往前來,出門外,分開了大小群妖。只聽得叮叮噹噹,兵刃亂響。原來是八戒、沙僧與那怪在半空裡廝殺哩。這公主厲聲高叫道:「黃袍郎!」那妖王聽得公主叫喚,即丟了八戒、沙僧,按落雲頭,揪了鋼刀,攙著公主道:「渾家,有甚話說?」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時睡在羅幃之內,夢魂中,忽見個金甲神人。」妖魔道:「那個金甲神?上我門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時在宮內,對人暗許下一樁心願:若得招個賢郎駙馬,上名山,拜仙府,齋僧佈施。自從配了你,夫妻們歡會,到今不曾題起。那金甲神人來討誓願,喝我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因此,急整容來郎君處訴知,不期那樁上綁著一個僧人。萬望郎君慈憫,看我薄意,饒了那個和尚罷,只當與我齋僧還願。不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渾家,你卻多心吶,甚麼打緊之事。我要吃人,那裡不撈幾個吃吃,這個把和尚到得那裡?放他去罷。」公主道:「郎君,放他從後門裡去罷。」妖魔道:「奈煩哩,放他去便罷,又管他甚麼後門前門哩。」他遂綽了鋼刀,高叫道:「那豬八戒,你過來。我不是怕你,不與你戰;看著我渾家的分上,饒了你師父也。趁早去後門首尋著他,往西方去罷。若再來犯我境界,斷乎不饒。」
      那八戒與沙僧聞得此言,就如鬼門關上放回來的一般,即忙牽馬挑擔,鼠攛而行。轉過那波月洞後門之外,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聲音,就在那荊棘中答應。沙僧就剖開草徑,攙著師父,慌忙的上馬。這裡:
        狠毒險遭青面鬼,慇懃幸有百花羞。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逐浪遊。
      八戒當頭領路,沙僧後隨,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兩個嚌嚌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覺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擡頭,只見一座好城,就是寶象國。真好個處所也:
        雲渺渺,路迢迢。地雖千里外,景物一般饒。瑞靄祥煙籠罩,清風明月招搖。嵂嵂崒崒的遠山,大開圖畫;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濺瓊瑤。可耕的連阡帶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漁釣的幾家三澗曲,樵採的一擔兩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湯鞏固;家的家,戶的戶,只鬥逍遙。九重的高閣如殿宇,萬丈的層臺似錦標。也有那太極殿、華蓋殿、燒香殿、觀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階,擺列著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宮、昭陽宮、長樂宮、華清宮、建章宮、未央宮,一宮宮的鐘鼓管籥,撒抹了閨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勻嫩臉,也有御溝的風柳舞纖腰。通衢上,也有個頂冠束帶的,盛儀容,乘五馬;幽僻中,也有個持弓挾矢的,撥雲霧,貫雙鵰。花柳的巷,管弦的樓,春風不讓洛陽橋。取經的長老,回首大唐肝膽裂;伴師的徒弟,息肩小驛夢魂消。
      看不盡寶象國的景致。師徒三眾收拾行李、馬匹,安歇館驛中。
      唐僧步行至朝門外,對閣門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來面駕,倒換文牒,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連忙走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唐朝有個高僧,欲求見駕,倒換文牒。」那國王聞知是唐朝大國,且又說是個方上聖僧,心中甚喜,即時准奏。叫:「宣他進來。」把三藏宣至金階,舞蹈山呼禮畢。兩邊文武多官無不嘆道:「上邦人物,禮樂雍容如此。」那國王道:「長老,你到我國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釋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經。原領有文牒,到陛下上國,理合倒換。故此不識進退,驚動龍顏。」國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來看。」三藏雙手捧上去,展開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涼德,嗣續丕基,事神治民,臨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龍,獲譴於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陰司,已作無常之客。因有陽壽未絕,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場。感蒙救苦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指示西方有佛有經,可度幽亡,超脫孤魂。特著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寶印九顆)
      國王見了,取本國玉寶,用了花押,遞與三藏。
      三藏謝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貧僧一來倒換文牒,二來與陛下寄有家書。」國王大喜道:「有甚書?」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黃袍妖攝將去,貧僧偶爾相遇,故寄書來也。」國王聞言,滿眼垂淚道:「自十三年前不見了公主,兩班文武官也不知貶退了多少,宮內宮外大小婢子、太監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說是走出皇宮,迷失路徑,無處找尋。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詰了無數,更無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攝了去。今日乍聽得這句話,故此傷情流淚。」三藏袖中取出書來獻上。國王接了,見有 「平安」二字,一發手軟,拆不開書。傳旨宣翰林院大學士上殿讀書。學士隨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後有后妃宮女,俱側耳聽書。學士拆開朗誦。上寫著:
        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武賢卿臺次:拙女幸托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於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髮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霸占為妻。是以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盡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
        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
      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
      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那個敢興兵領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公主?」連問數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心生煩惱,淚若湧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聖僧,寄書來此,未知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習學兵書武略,止可佈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雲來霧去之輩,不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征救?想東土取經者,乃上邦聖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自古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為萬全之策。」
      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髮留頭,朕與你結為兄弟,同坐龍床,共享富貴如何?」三藏慌忙啟上道:「貧僧粗知念佛,其實不會降妖。」國王道:「你既不會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說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陛下,貧僧一人,實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貧僧到此。」國王怪道:「你這和尚大沒理,既有徒弟,怎麼不與他一同進來見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齋供。」三藏道:「貧僧那徒弟醜陋,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說話,終不然朕當怕他?」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淨和尚,他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進來。」隨即著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獃子聽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濟,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著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沙僧道:「哥啊,知道是甚緣故,我們且去來?」遂將行李、馬匹俱交付驛丞,各帶隨身兵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說道:「這兩個和尚貌醜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麼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聽見道:「列位,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醜,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醜陋,已是心驚。及聽得那獃子說出話來,越發膽顫,就坐不穩,跌下龍床。幸有近侍官員扶起。慌得個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貧僧該萬死,萬死。我說徒弟醜陋,不敢朝見,恐傷龍體,果然驚了駕也。」那國王戰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說過了;若未說,猛然見他,寡人一定諕殺了也。」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那一位善於降妖?」那獃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國王道:「怎麼家降?」八戒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國王道:「既是天將臨凡,必然善能變化。」八戒道:「不敢,不敢,也將就曉得幾個變化兒。」國王道:「你試變一個我看看。」八戒道:「請出題目,照依樣子好變。」國王道:「變一個大的罷。」
      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念咒,喝一聲叫:「長!」把腰一躬,就長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戰兢兢,一國君臣呆呆掙掙。時有鎮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長到甚麼去處,才有止極?」那獃子又說出獃話來道:「看風。東風猶可,西風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驚道:「收了神通罷,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現了本相,侍立階前。
      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與他交戰?」八戒腰裡掣出鈀來道:「老豬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壞門面。我這裡有的是鞭、簡、瓜、鎚,刀、槍、鉞、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甚麼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為帥,轄押八萬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吾師,逢山築破虎狼窩,遇水掀翻龍蜃穴,皆是此鈀。」
      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與長老送行。」遂滿斟一爵,奉與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那獃子接杯在手,人物雖是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賜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那獃子一飲而乾,才斟一爵,遞與師父。三藏道:「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雲,直上空裡。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雲?」
      獃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乾,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與他交戰,只戰個手平。今二哥獨去,恐戰不過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啊,你可去與他幫幫功。」沙僧聞言,也縱雲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長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騰雲去了。」唐僧道:「可憐,可憐,我半步兒也去不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敘話不題。
      卻說那沙僧趕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八戒道:「兄弟,你來怎的?」沙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說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揚姓名。」你看他:
        靉靆祥光辭國界,氤氳瑞氣出京城。
        領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
      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雲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氣一築,把他那石門築了斗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個,急跑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與那晦色氣臉的和尚,又來把門都打破了。」那怪驚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怎麼又敢復來打我的門?」小妖道:「想是忘了甚麼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一聲道:「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急整束了披掛,綽了鋼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麼又敢來打上我門?」八戒道:「你這潑怪幹得好事兒。」老魔道:「甚麼事?」八戒道:「你把寶象國三公主騙來洞內,倚強霸占為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特來擒你。你快快進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手。」那老怪聞言,十分發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眼;雄糾糾,舉起刀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後又有沙僧舉寶杖趕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鬥,比前不同。真個是:
        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氣生。這魔王大鋼刀,著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對面來迎。沙悟淨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甚消停。這個說:「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說:「你羅閑事報不平。」這個說:「你強婚公主傷國體。」那個說:「不干你事莫閑爭。」算來只為捎書故,致使僧魔兩不寧。
      他們在那山坡前戰經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將來,釘鈀難舉,氣力不加。你道如何這等戰他不過?當時初相戰鬥,有那護法諸神,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
      那獃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鬥著,讓老豬出恭來。」他就顧不得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蘿荊棘葛藤裡,不分好歹,一頓鑽進。那管刮破頭皮,搠傷嘴臉,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聽著梆聲。
      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洞去。小妖將沙僧四馬攢蹄綑住。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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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2 |
    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卻說那怪把沙僧綑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甚麼書信到他那國裡,走了風汛。等我去問他一問。」那怪陡起兇性,要殺公主。
      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無半點夫婦心?」那公主聞說,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麼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麼不先告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裡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麼這兩個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幹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原來人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
      那怪聞言,不容分說,掄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髮萬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執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沙僧已綑在那裡,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甚麼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遂將公主說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宮。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衝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裡。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裡,轉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裡,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麼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兇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醜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說,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麼?」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啊,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汛,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雲頭,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敘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麼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
      國王准奏,叫宣,把妖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為濟世之梁棟,便問他:「駙馬,你家在那裡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洞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裡,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採獵為生。那十三年前,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隻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那裡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願,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後,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說道:
        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
        前世赤繩曾繫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
      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隻斑斕猛虎。此時君臣肉眼觀看,那隻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鬚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噴惡氣。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諕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裡,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綵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兇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宮娥悚懼,綵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綵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牆檐下,戰戰兢兢不題。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裡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裡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鬆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裡觀看。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
        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裡,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著八根蠟燭。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汛, 屣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裡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鍾;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
      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怪看得眼咤。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裡好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裡戰夠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觔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雲,逕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裡,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麼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准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
      那獃子急縱雲頭,逕回城裡。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獃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白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不知。」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裡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裡,又尋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裡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甚麼?」
      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麼?」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併,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
      真個獃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逕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獃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
      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裡,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甚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裡,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獃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裡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裡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扎。若不留你,你敢在這裡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甚麼夷人。」行者笑道:「擡起頭來我看。」那獃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裡怎的?想是你衝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衝撞他,他也沒甚麼貶書,也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裡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獃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
      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週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綵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麼說度日之言也?」
      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傍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傍,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
      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獃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裡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裡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哪裡去?我這裡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麼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覆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獃子聞言,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
      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甚麼。真個那獃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行者,口裡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麼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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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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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5 |
    第三十一回            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義結孔懷,法歸本性。金順木馴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極樂世界,同來不二法門。經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五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
      卻說那獃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擡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裡勞勞叨叨的,自家念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不一時,到洞口。那大聖坐在石崖之上,罵道:「你這囊糠的夯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我只說哥哥不去,我自去報師父便了。怎敢罵你?」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八戒道:「哥啊,我曉得你賊頭鼠腦的,一定又變作個甚麼東西兒,跟著我聽的。」行者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八戒慌得磕頭道:「哥哥,千萬看師父面上,饒了我罷。」行者道:「我想那師父好仁義兒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師父啊,請看海上菩薩之面,饒了我罷。」
      行者見說起菩薩,卻有三分兒轉意道:「兄弟,既這等說,我且不打你。你卻老實說,不要瞞我。那唐僧在那裡有難,你卻來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沒甚難處,實是想你。」行者罵道:「這個好打的劣貨,你怎麼還要者囂我?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那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你趁早兒告訢我,免打。」八戒聞得此言,叩頭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瞞著你,請你去的,不期你這等樣靈。饒我打,放我起來說罷。」行者道:「也罷,起來說。」眾猴撒開手。那獃子跳得起來,兩邊亂張。行者道:「你張甚麼?」八戒道:「看看那條路兒空闊,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裡?我就讓你先走三日,老孫自有本事趕轉你來。快早說來,這一惱發我的性子,斷不饒你。」
      八戒道:「實不瞞哥哥說,自你回後,我與沙僧保師父前行,只見一座黑松林,師父下馬,教我化齋。我因許遠,無一個人家,辛苦了,略在草裡睡睡。不想沙僧別了師父,又來尋我。你曉得師父沒有坐性,他獨步林間玩景。出得林,見一座黃金寶塔放光,他只當寺院。不期塔下有個妖精,名喚黃袍,被他拿住。後邊我與沙僧回尋,止見白馬、行囊,不見師父。隨尋至洞口,與那怪廝殺。師父在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者。他修了一封家書,託師父寄去,遂說方便,解放了師父。到了國中,遞了書子,那國王就請師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曉得,那老和尚可會降妖?我二人復去與戰,不知那怪神通廣大,將沙僧又捉了。我敗陣而走,伏在草中。那怪變做個俊俏文人入朝,與國王認親,把師父變作老虎。又虧了白龍馬夜現龍身,去尋師父,師父倒不曾尋見,卻遇著那怪在銀安殿飲酒。他變一宮娥,與他巡酒、舞刀,欲乘機而砍,反被他用滿堂紅打傷馬腿。就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說道:『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君子,君子不念舊惡,一定肯來救師父一難。』萬望哥哥念『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情,千萬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這個獃子,我臨別之時,曾叮嚀又叮嚀,說道:『若有妖魔捉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怎麼卻不說我?」八戒又思量道:「請將不如激將,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啊,不說你還好哩,只為說你,他一發無狀。」行者道:「怎麼說?」八戒道:「我說:『妖精,你不要無禮,莫害我師父。我還有個大師兄,叫做孫行者,他神通廣大,善能降妖,他來時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怪聞言,越加忿怒,罵道:『是個甚麼孫行者,我可怕他?他若來,我剝了他皮,抽了他觔,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饒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鮓著油烹。』」行者聞言,就氣得抓耳撓腮,暴躁亂跳道:「是那個敢這等罵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黃袍怪這等罵來,我故學與你聽也。」行者道:「賢弟,你起來。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罵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普天的神將看見我,一個個控背躬身,口口稱呼大聖。這妖怪無禮,他敢背前面後罵我。我這去,把他拿住,碎屍萬段,以報罵我之仇!報畢,我即回來。」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報了你仇,那時來與不來,任從尊意。」
      那大聖才跳下崖,撞入洞裡,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逕出門來。慌得那群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那裡去?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說那裡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松,毋得廢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眾猴各各領命。
      那大聖才和八戒攜手駕雲,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淨淨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淨甚麼身子?」行者道:「你那裡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乾淨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
      須臾洗畢,復駕雲西進,只見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黃袍怪家?沙僧還在他家裡。」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門前如何,好與妖精見陣。」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曉得。」好猴王,按落祥光,逕至洞門外觀看。只見有兩個小孩子,在那裡使彎頭棍,打毛毬,搶窩耍子哩。一個有十來歲,一個有八九歲了。正戲處,被行者趕上前,也不管他是張家李家的,一把抓著頂搭子,提將過來。那孩子吃了諕,口裡夾罵帶哭的亂嚷。驚動那波月洞的小妖,急報與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搶去也。」原來那兩個孩子是公主與那怪生的。
      公主聞言,忙忙走出洞門來,只見行者提著兩個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下摜。慌得那公主厲聲高叫道:「那漢子,我與你沒甚相干,怎麼把我兒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錯,決不與你干休。」行者道:「你不認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我有個師弟沙和尚在你洞裡,你去放他出來,我把這兩個孩兒還你。似這般兩個換一個,還是你便宜。」那公主聞言,急往裡面,喝退那幾個把門的小妖,親動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來家,問你要人,帶累你受氣。」公主道:「長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辯了家書,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門之外,你有個大師兄孫悟空來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聞「孫悟空」的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滿腔都是春;也不似聞得個人來,就如拾著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拂衣,走出門來,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裡蹲甚麼?」沙僧道:「哥哥,不必說了,君子人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行者道:「你上來。」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
      卻說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見沙僧出洞,即按下雲頭,叫聲:「沙兄弟,心忍,心忍。」沙僧見身道:「二哥,你從那裡來?」八戒道:「我昨日敗陣,夜間進城,會了白馬,知師父有難,被黃袍使法,變做個老虎。那白馬與我商議,請師兄來的。」行者道:「獃子,且休敘闊。把這兩個孩子,各抱著一個,先進那寶象城去激那怪來,等我在這裡打他。」沙僧道:「哥啊,怎麼樣激他?」行者道:「你兩個駕起雲,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摜。有人問你是甚人,你便說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我兩個拿將來也。那怪聽見,管情回來,我卻不須進城與他鬥了。若在城上廝殺,必要噴雲噯霧,播土揚塵,驚擾那朝廷與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幹事,就左我們。」行者道:「如何為左你?」八戒道:「這兩個孩子被你抓來,已此諕破膽了,這一會聲都哭啞,再一會必死無疑。我們拿他往下一摜,摜做個肉子,那怪趕上肯放?定要我兩個償命。你卻還不是個乾淨人?連見證也沒你,你卻不是左我們?」行者道:「他若扯你,你兩個就與他打將這裡來。這裡有戰場寬闊,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說得有理,我們去來。」他兩個才倚仗威風,將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門之下。那公主道:「你這和尚,全無信義:你說放了你師弟,就與我孩兒,怎麼你師弟放去,把我孩兒又留,反來我門首做甚?」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來的日子已久,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尚莫無禮。我那黃袍郎比眾不同,你若諕了我的孩兒,與他柳柳驚是。」行者笑道:「公主啊,為人生在天地之間,怎麼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曉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曉得甚麼?」公主道:「我自幼在宮,曾受父母教訓。記得古書云:『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行者道:「你正是個不孝之人。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故孝者,百行之原,萬善之本。卻怎麼將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聞此正言,半晌家耳紅面赤,慚愧無地。忽失口道:「長老之言最善。我豈不思念父母?只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他的法令又謹,我的步履又難,路遠山遙,無人可傳音信。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故沒奈何,苟延殘喘,誠為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說罷,淚如泉湧。
      行者道:「公主不必傷悲。豬八戒曾告訢我,說你有一封書,曾救了我師父一命,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孫來,管與你拿了妖精,帶你回朝見駕,別尋個佳偶,侍奉雙親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尋死。昨者你兩個師弟那樣好漢,也不曾打得過我黃袍郎。你這般一個觔多骨少的瘦鬼,一似個螃蟹模樣,骨頭都長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說拿妖魔之話?」行者笑道:「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秤鉈雖小壓千斤。』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咱老孫小自小,斤節。」那公主道:「你真個有手段麼?」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見,絕會降妖,極能伏怪。」公主道:「你卻莫誤了我耶。」行者道:「決然誤你不得。」公主道:「你既會降妖伏怪,如今卻怎樣拿他?」行者說:「你且迴避迴避,莫在我這眼前:倘他來時,不好動手腳,只恐你與他情濃了,捨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捨不得他?其稽留於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豈無情意?我若見了他,不與他兒戲,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須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見駕。」
      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靜處躲避。也是他姻緣該盡,故遇著大聖來臨。
      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卻搖身一變,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樣,回轉洞中,專候那怪。
      卻說八戒、沙僧把兩個孩子拿到寶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捽下。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滿朝多官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摜下兩個人來了。」八戒厲聲高叫道:「那孩子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老豬與沙弟拿將來也!」
      那怪還在銀安殿,宿酒未醒。正睡夢間,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擡頭觀看,只見那雲端裡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豬八戒便也罷了;沙和尚是我綁在家裡,他怎麼得出來?我的渾家怎麼肯放他?我的孩兒怎麼得到他手?這怕是豬八戒不得我出去與他交戰,故將此計來羈我。我若認了這個泛頭,就與他打啊。噫!我卻還害酒哩。假若被他築上一鈀,卻不滅了這個威風,識破了那個關竅?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再與他說話不遲。」好妖怪,他也不辭王駕,轉山林,逕去洞中查信息。
      此時朝中已知他是個妖怪了。原來他夜裡吃了一個宮娥,還有十七個脫命去的,五更時奏了國王,說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辭而去,越發知他是怪。那國王即著多官看守著假老虎不題。
      卻說那怪逕回洞口。行者見他來時,設法哄他,把眼擠了一擠,撲簌簌淚如雨落,兒天兒地的跌腳搥胸,於此洞裡嚎啕痛哭。那怪一時間那裡認得,上前摟住道:「渾家,你有何事,這般煩惱?」那大聖編成的鬼話,捏出的虛詞,淚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少妻財沒主,婦女無夫身落空。』你昨日進朝認親,怎不回來?今早被豬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饒。他說拿去朝中認認外公,這半日不見孩兒,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見來家,教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真個是我的兒子?」行者道:「正是,被豬八戒搶去了。」
      那妖魔氣得亂跳道:「罷了,罷了,我兒被他摜殺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裡覺道怎麼?且醫治一醫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兒,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緊,你請起來,我這裡有件寶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兒,就不疼了。卻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著;若使大指兒彈著啊,就看出我本相來了。」行者聞言,心中暗笑道:「這潑怪,倒也老實,不動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寶貝來,我試彈他一彈,看他是個甚麼妖怪。」那怪攜著行者,一直行到洞裡深遠密閉之處。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東西耶。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今日大有緣法,遇著老孫。」那猴子拿將過來,那裡有甚麼疼處,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頭彈將去。那妖慌了,劈手來搶。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裡。那妖魔揝著拳頭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臉抹了一抹,現出本相,道聲:「妖怪,不要無禮。你且認認看我是誰?」
      那妖怪見了,大驚道:「呀!渾家,你怎麼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誰是你渾家?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像有些認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認認看。」那怪道:「我雖見你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誰?從那裡來的?你把我渾家估倒在何處,卻來我家詐誘我的寶貝?著實無禮,可惡!」行者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孫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那怪道:「沒有這話,沒有這話。我拿住唐僧時,止知他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何曾見有人說個姓孫的?你不知是那裡來的個怪物,到此騙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來,是我師父因老孫慣打妖怪,殺傷甚多,他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將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師父趕逐,卻有甚麼嘴臉又來見人?」行者道:「你這個潑怪,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子無隔宿之仇』?你傷害我師父,我怎麼不來救他?你害他便也罷?卻又背前面後罵我,是怎的說?」妖怪道:「我何嘗罵你?」行者道:「是豬八戒說的。」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個豬八戒尖著嘴,有些會說老婆舌頭,你怎聽他?」行者道:「且不必講此閑話。只說老孫今日到你家裡,你好怠慢了遠客。雖無酒饌款待,頭卻是有的。快快將頭伸過來,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那怪聞得說打,呵呵大笑道:「孫行者,你差了計較了,你既說要打,不該跟我進來。我這裡大小群妖還有百十,饒你滿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門去。」行者道:「不要胡說,莫說百十個,就有幾千幾萬,只要一個個查明白了好打,棍棍無空,教你斷根絕跡。」
      那怪聞言,急傳號令,把那山前山後群妖,洞裡洞外諸怪,一齊點起,各執器械,把那三四層門,密密攔阻不放。行者見了,滿心歡喜,雙手理棍,喝聲叫:「變!」變的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變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隻手使著三根棒,一路打將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鷹來雞柵。可憐那小怪,湯著的,頭如粉碎;刮著的,血似水流。往來縱橫,如入無人之境。止剩一個老妖,趕出門來罵道:「你這潑猴,其實憊懶!怎麼上門子欺負人家?」行者急回頭,用手招呼道:「你來,你來,打倒你,才是功績。」那怪物,舉寶刀,分頭便砍;好行者,掣鐵棒,覿面相迎。這一場,在那山頂上,半雲半霧的殺哩:
        大聖神通大,妖魔本事高。這個橫理生鐵棒,那個斜舉蘸鋼刀。悠悠刀起明霞亮,輕輕棒架彩雲飄。往來護頂翻多次,反覆渾身轉數遭。一個隨風更面目,一個立地把身搖。那個大睜火眼伸猿臂,這個明幌金睛折虎腰。你來我去交鋒戰,刀迎棒架不相饒。猴王鐵棍依三略,怪物鋼刀按六韜。一個慣行手段為魔主,一個廣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長英豪。死生不顧空中打,都為唐僧拜佛遙。
      他兩個戰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行者心中暗喜道:「這個潑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孫的這根棒。等老孫丟個破綻與他,看他可認得?」好猴王,雙手舉棍,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那怪不識是計,見有空兒,舞著寶刀,逕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挑開他那口刀,又使個「葉底偷桃勢」,望妖精頭頂一棍,就打得他無影無蹤。急收棍子看處,不見了妖精。行者大驚道:「我兒啊,不禁打,就打得不見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膿血,如何沒一毫蹤影?想是走了。」急縱身跳在雲端裡看處,四邊更無動靜。「老孫這雙眼睛,不管那裡,一抹都見,卻怎麼走得這等溜撒?我曉得了,那怪說有些兒認得我,想必不是凡間的怪,多是天上來的精。」
      那大聖一時忍不住怒發,揝著鐵棒,打個觔斗,只跳到南天門上。慌得那龐、劉、苟、畢,張、陶、鄧、辛等眾,兩邊躬身控背,不敢攔阻,讓他打入天門,直至通明殿下。早有張、葛、許、丘四大天師問道:「大聖何來?」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寶象國,有一妖魔欺騙國女,傷害吾師,老孫與他賭鬥。正鬥間,不見了這怪。想那怪不是凡間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來查勘,那一路走了甚麼妖神?」天師聞言,即進靈霄殿上啟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東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漢群辰、五岳四瀆、普天神聖都在天上,更無一個敢離方位。又查那斗牛宮外二十八宿,顛倒只有二十七位,內獨少了奎星。天師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時不在天了?」天師道:「四卯不到,三日點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
      那二十七宿星員領了旨意,出了天門,各念咒語,驚動奎星。你道他在那裡躲避?他原來是孫大聖大鬧天宮時打怕了的神將,閃在那山澗裡潛災,被水氣隱住妖雲,所以不曾看見他。他聽得本部星員念咒,方敢出頭,隨眾上界。被大聖攔住天門要打,幸虧眾星勸住,押見玉帝。那怪腰間取出金牌,在殿下叩頭納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無邊的勝景,你不受用,卻私走一方,何也?」奎宿叩頭奏道:「萬歲,赦臣死罪。那寶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於皇宮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占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玉帝聞言,收了金牌,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
      行者見玉帝如此發放,心中歡喜,朝上唱個大喏,又向眾神道:「列位,起動了。」天師笑道:「那個猴子還是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謝天恩,卻就唱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無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聖按落祥光,逕轉碗子山波月洞,尋出公主,將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語正然陳訴。只聽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厲聲高叫道:「師兄,有妖精,留幾個兒我們打耶。」行者道:「妖精已盡絕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絕,無甚罣礙,將公主引入朝中去罷。不要睜眼,兄弟們使個縮地法來。」
      那公主只聞得耳內風響,霎時間逕回城裡,他三人將公主帶上金鑾殿上。那公主恭拜了父王、母后,會了姊妹。各官俱來拜見。那公主才啟奏道:「多虧孫長老法力無邊,降了黃袍怪,救奴回國。」那國王問曰:「黃袍是個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駙馬是上界的奎星,令愛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間。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緣,該有這些姻眷。那怪被老孫上天宮啟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蓋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隨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貶在兜率宮立功去訖。老孫卻救得令愛來也。」那國王謝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師父去來。」
      他三人逕下寶殿,與眾官到朝房裡,擡出鐵籠,將假虎解了鐵索。別人看他是虎,獨行者看他是人。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難開。行者笑道:「師父啊,你是個好和尚,怎麼弄出這般個惡模樣來也?你怪我行兇作惡,趕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麼一旦弄出個這等嘴臉?」八戒道:「哥啊,救他救兒罷,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攛唆,是他個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尋老孫怎的?原與你說來,待降了妖精,報了罵我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 『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長既是到此,萬望救他一救。若是我們能救,也不敢許遠的來奉請你也。」行者用手挽起道:「我豈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來。」那八戒飛星去驛中,取了行李、馬匹,將紫金缽盂取出,盛水半盂,遞與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動真言,望那虎劈頭一口噴上,退了妖術,解了虎氣。
      長老現了原身,定性睜睛,才認得是行者。一把攙住道:「悟空,你從那裡來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請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氣,並回朝上項事,備陳了一遍。三藏謝之不盡道:「賢徒,虧了你也,虧了你也。這一去,早詣西方,逕回東土,奏唐王,你的功勞第一。」行者笑道:「莫說,莫說,但不念那話兒,足感愛厚之情也。」國王聞此言,又勸謝了他四眾。整治素筵,大開東閣。他師徒受了皇恩,辭王西去。國王又率多官遠送。這正是:
        君回寶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參佛祖。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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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5 |
    第三十二回            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話說唐僧復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宮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
        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絃管,鬥草傳卮。
      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云『心無罣礙:無罣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甚麼虎狼?」長老勒回馬道:「我
        當年奉旨出長安,只憶西來拜佛顏。
        舍利國中金像彩,浮屠塔裡玉毫斑。
        尋窮天下無名水,歷遍人間不到山。
        逐逐煙波重疊疊,幾時能夠此身閑?」
      行者聞說,笑呵呵道:「師要身閑,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閑也?」長老聞言,只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濁,兜韁趲玉龍。
      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
        巍巍峻嶺,削削尖峰。灣環深澗下,孤峻陡崖邊。灣環深澗下,只聽得唿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但見那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巒頭突兀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來,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塹如坑。真個是古怪巔峰嶺,果然是連尖削壁崖。巔峰嶺上,採藥人尋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攛梭,狡兔山牛如佈陣。山高蔽日遮星斗,時逢妖獸與蒼狼。草徑迷漫難進馬,怎得雷音見佛王?
      長老勒馬觀山,正在難行之處,只見那綠莎坡上,佇立著一個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皂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皂衲衣,樂以忘憂真罕見。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緊。檐頭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閑情,常是三星澹澹。到老只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
        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長老自東來。
        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
      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哩。」長老聞言,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行者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
      好行者,拽開步,逕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有甚緣故來此?」行者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甚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風和尚。」行者道:「我不風啊,這是老實話。」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行者道:「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的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不親必鄰,不鄰必友。」樵子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教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啊,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往何處?」行者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里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著飛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見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裡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樣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耍子;若是先吃腳,就難為了。」樵子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行者道:「你還不曾經著哩。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裡有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綑在籠裡,囫圇蒸吃了。」行者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是。」行者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昏是。」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兒,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發發兒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脫樵夫,拽步而轉,逕至山坡馬頭前道:「師父,沒甚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裡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長老見說,只得放懷隨行。正行處,早不見了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裡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裡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
      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忽擡頭往雲端裡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逕來山上。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訴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
      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逕走。八戒看見,連忙叫:「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火,還往西天去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裡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樣個哭包臉,是虎諕我也?」行者道:「師父啊,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長老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云:『寡不可敵眾。』我這裡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為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
      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搵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火罷。不要攀我。」長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教你做甚麼?」獃子真個對行者說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行者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幹,只是領了一件便罷。」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幹罷。」行者道:「看師父啊,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裡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夥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甚麼山,是甚麼洞,我們好過去。」八戒道:「這個小可,老豬去巡山罷。」那獃子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糾糾,逕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傍,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卻又在這裡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裡去躲閃半會,捏出個謊來,哄我們也。」長老道:「你怎麼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長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諾了,逕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蟭蟟蟲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
        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映,聲氣渺瘖瘖。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深。幾番閑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
      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那獃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吊轉頭來,望著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裡自在,捉弄我老豬來蹡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甚麼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著些兒走,還不夠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裡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帳也。」那獃子一時間僥幸,搴著鈀,又走,只見山凹裡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個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像我這般自在。」
      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著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又琢弄他一琢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但見:
        鐵嘴尖尖紅溜,翠翎艷艷光明。一雙鋼爪利如釘。腹餒何妨林靜。
        最愛枯槎朽爛,偏嫌老樹伶仃。圜睛決尾性丟靈。辟剝之聲堪聽。
      這蟲鷖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刷剌的一翅飛下來。那八戒丟倒頭,正睡著哩,被他照嘴唇上扢揸的一下。
      那獃子慌得爬將起來,口裡亂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沒甚喜事,怎麼嘴上掛了紅耶?」他看著這血手,口裡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靜。道:「無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槍麼?」忽擡頭往上看時,原來是個啄木蟲,在半空中飛哩。獃子咬牙罵道:「這個亡人,弼馬溫欺負我罷了,你也來欺負我。我曉得了。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中生了蟲,尋蟲兒吃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裡睡罷。」那獃子轂轆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飛來,著耳根後又啄了一下。獃子慌得爬起來道:「這個亡人,卻打攪得我狠。想必這裡是他的窠巢,生蛋佈雛,怕我占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睡他了。」搴著鈀,逕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壞了孫行者,笑倒個美猴王。行者道:「這夯貨大睜著兩個眼,連自家人也認不得。」
      好大聖,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蟭蟟蟲,釘在他耳朵後面,不離他身上。那獃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獃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道:「這獃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說話,又不會還禮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瞎帳?」原來那獃子把石頭當著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麵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獃哩,若講這話,一發說獃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麼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甚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裡邊有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那獃子捏合了,拖著鈀,逕回本路。
      怎知行者在耳朵後,一一聽得明白。行者見他回來,即騰兩翅預先回去,現原身,見了師父。師父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行者笑道:「他在那裡編謊哩,就待來也。」長老道:「他兩個耳朵蓋著眼,愚拙之人也,他會編甚麼謊?又是你捏合甚麼鬼話賴他哩。」行者道:「師父,你只是這等護短。這是有對問的話。」把他那鑽在草裡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甚麼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先說了。
      說畢,不多時,那獃子走將來。又怕忘了那謊,低著頭,口裡溫習。被行者喝了一聲道:「獃子,念甚麼哩?」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那獃子上前跪倒。長老攙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長老道:「可有妖怪麼?」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長老道:「怎麼打發你來?」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裡睡著了,說得是夢話。」獃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二寸道:「爺爺呀!我睡他怎麼曉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過來,等我問你。」獃子又慌了,戰戰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麼山?」八戒道:「是石頭山。」「甚麼洞?」道:「是石頭洞。」「甚麼門?」道:「是釘釘鐵葉門。」「裡邊有多遠?」道:「入內是三層。」行者道:「你不消說了,後半截我記得真,恐師父不信,我替你說了罷。」八戒道:「嘴臉,你又不曾去,你曉得那些兒,要替我說?」行者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可是麼?」那獃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著石頭唱喏,當做我三人,對他一問一答,可是麼?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哄那弼馬溫去。』可是麼?」那獃子連忙只是磕頭道:「師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的?」
      行者罵道:「我把你個囊糠的夯貨!這般要緊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卻去睡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裡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八戒慌了道:「那個哭喪棒重,擦一擦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卻怎麼扯謊?」八戒道:「哥哥呀,只是這一遭兒,以後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八戒道:「爺爺呀!半棍兒也禁不得。」獃子沒計奈何,扯住師父道:「你替我說個方便兒。」長老道:「悟空說你編謊,我還不信,今果如此,其實該打。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悟空,你且饒他,待過了山。再打罷。」行者道:「古人云:『順父母言情,呼為大孝。』師父說不打,我就且饒你。你再去與他巡山,若再說謊誤事,我定一下也不饒你。」
      那獃子只得爬起來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故見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見一隻老虎從山坡上跑過,他也不怕,舉著釘鈀道:「師兄來聽說謊的?這遭不編了。」又走處,那山風來得甚猛,呼的一聲,把顆枯木刮倒,滾至面前,他又跌腳搥胸的道:「哥啊,這是怎的起?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又變甚麼樹來打人?」又走向前,只見一個白頸老鴉,當頭喳喳的連叫幾聲,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說不編就不編了,只管又變著老鴉怎的?你來聽麼?」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他那裡卻自驚自怪,亂疑亂猜,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獃子驚疑且不題。
      卻說那山叫做平頂山,那洞叫做蓮花洞。洞裡兩妖:一喚金角大王,一喚銀角大王。金角正坐,對銀角說:「兄弟,我們多少時不巡山了?」銀角道:「有半個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與我去巡巡。」銀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聞得東土唐朝差個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眾,叫做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連馬五口。你看他在那處,與我把他拿來。」銀角道:「我們要吃人,那裡不撈幾個。這和尚到得那裡,讓他去罷。」金角道:「你不曉得。我當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銀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甚麼坐,立甚麼功,煉甚麼龍與虎,配甚麼雌與雄?只該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來。」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著。你若走出門,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將來,假如不是唐僧,卻也不當人子。我記得他的模樣,曾將他師徒畫了一個影,圖了一個形。你可拿去,但遇著和尚,以此照驗照驗。」又將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說了。銀角得了圖像,知道姓名,即出洞,點起三十名小怪,便來山上巡邏。
      卻說八戒運拙,正行處,可可的撞見群魔,當面擋住道:「那來的甚麼人?」獃子才擡起頭來,掀著耳朵,看見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說是取經的和尚,他就撈了去。」只是說走路的。小妖回報道:「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間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傍邊有聽著指點說話的道:「大王,這個和尚,像這圖中豬八戒模樣。」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沒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將來也。」小妖用槍挑著,銀角用手指道:「這騎白馬的是唐僧,這毛臉的是孫行者。……」八戒聽見道:「城隍,沒我便也罷了,豬頭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裡嘮叨,只管許願。那怪又道:「這黑長的是沙和尚,這長嘴大耳的是豬八戒。」獃子聽見說他,慌得把個嘴揣在懷裡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來。」八戒道:「胎裡病,伸不出來。」那怪令小妖使鉤子鉤出來。八戒慌得把個嘴伸出道:「小家形罷了,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鉤怎的?」
      那怪認得是八戒,掣出寶刀,上前就砍。這獃子舉釘鈀按住道:「我的兒,休無禮,看鈀!」那怪笑道:「這和尚是半路上出家的。」八戒道:「好兒子,有些靈性。你怎麼就曉得老爺是半路出家的?」那怪道:「你會使這鈀,一定是在人家園圃中築地,把他這鈀偷將來也。」八戒道:「我的兒,你那裡認得老爺這鈀,我不比那築地之鈀。這是:
        巨齒鑄來如龍爪,滲金妝就似虎形。
        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燄生。
        能替唐僧消障礙,西天路上捉妖精。
        輪動煙霞遮日月,使起昏雲暗斗星。
        築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龍驚。
        饒你這妖有手段,一鈀九個血窟窿。」
      那怪聞言,那裡肯讓。使七星劍,丟開解數,與八戒一往一來,在山中賭鬥有二十回合,不分勝負。八戒發起狠來,捨死的相迎。那怪見他捽耳朵,噴粘涎,舞釘鈀,口裡吆吆喝喝的,也盡有些悚懼,即回頭招呼小怪,一齊動手。若是一個打一個,其實還好。他見那些小妖齊上,慌了手腳,遮架不住,敗了陣,回頭就跑。原來是道路不平,未曾細看,忽被蓏蘿藤絆了個踉蹌。掙起來正走,又被一個小妖睡倒在地,扳著他腳跟,撲的又跌了個狗吃屎。被一群趕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著腳,拉著尾,扛扛擡擡,擒進洞去。咦!正是:
        一身魔發難消滅,萬種災生不易除。
      畢竟不知豬八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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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5 |
    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卻說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哥哥啊,拿將一個來了。」老魔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尚沒用。」八戒就綽經說道:「大王,沒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罷。不當人子。」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雖然沒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豬八戒。把他且浸在後邊淨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鹽醃著,晒乾了,等天陰下酒。」八戒聽言道:「蹭蹬啊,撞著個販醃臘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擡進去,拋在水裡不題。
      卻說三藏坐在坡前,耳熱眼跳,身體不安,叫聲:「悟空,怎麼悟能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來?」行者道:「師父還不曉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師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難行,一定虛張聲勢,跑將回來報我。想是無怪,路途平靜,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個去了,卻在那裡相會?此間乃是山野空闊之處,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間。」行者道:「師父莫慮,且請上馬。那獃子有些懶惰,斷然走的遲慢。你把馬打動些兒,我們定趕上他,一同去罷。」真個唐僧上馬,沙僧挑擔,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卻說那老怪又喚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斷然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來,切莫錯過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點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邏。正走處,只見祥雲縹緲,瑞氣盤旋,二魔道:「唐僧來了。」眾妖道:「唐僧在那裡?」二魔道:「好人頭上祥雲照頂,惡人頭上黑氣沖天。那唐僧原是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這祥雲縹緲。」眾怪都不看見。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馬上打了一個寒噤;又一指,又打個寒噤。一連指了三指,他就一連打了三個寒噤。心神不寧道:「徒弟啊,我怎麼打寒噤麼?」沙僧道:「打寒噤想是傷食病發了。」行者道:「胡說,師父是走著這深山峻嶺,必然小心虛驚。莫怕,莫怕,等老孫把棒打一路與你壓壓驚。」
      好行者,理開棒,在馬前丟幾個解數,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盡按那六韜三略,使起神通。那長老在馬上觀之,真個是寰中少有,世上全無。剖開路一直前行,險些兒不諕倒那怪物。他在山頂上看見,魂飛魄喪,忽失聲道:「幾年間聞說孫行者,今日才知話不虛傳果是真。」眾怪上前道:「大王,怎麼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你誇誰哩?」二魔道:「孫行者神通廣大,那唐僧吃他不成。」眾怪道:「大王,你沒手段,等我們著幾個去報大大王,教點起本洞大小兵來,擺開陣勢,合力齊心,怕他走了那裡去?」二魔道:「你們不曾見他那條鐵棒,有萬夫不當之勇。我洞中不過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眾妖道:「這等說,唐僧吃不成,卻不把豬八戒錯拿了?如今送還他罷。」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錯拿,送便也不好輕送。唐僧終是要吃,只是眼下還尚不能。」眾妖道:「這般說,還過幾年麼?」二魔道:「也不消幾年。我看見那唐僧只可善圖,不可惡取。若要倚勢拿他,聞也不得一聞。只可以善去感他,賺得他心與我心相合,卻就善中取計,可以圖之。」眾妖道:「大王如定計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們都各回本寨,但不許報與大王知道;若是驚動了他,必然走了風汛,敗了我計策。我自有個神通變化,可以拿他。」眾妖散去。
      他獨跳下山來,在那道路之傍,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老的道者。真個是怎生打扮?但見他:
        星冠晃亮,鶴髮蓬鬆。羽衣圍繡帶,雲履綴黃棕。神清目朗如仙客,體健身輕似壽翁。說甚麼清牛道士,也強如素券先生。妝成假像如真像,捏作虛情似實情。
      他在那大路傍,妝做個跌折腿的道士,腳上血淋淋,口裡哼哼的,只叫:「救人!救人!」
      卻說這三藏仗著孫大聖與沙僧,歡喜前來。正行處,只聽得叫:「師父救人!」三藏聞得,道:「善哉!善哉!這曠野山中,四下裡更無村舍,是甚麼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蟲諕倒的。」這長老兜回駿馬,叫道:「那有難者是甚人?可出來。」這怪從草科裡爬出,對長老馬前,乒乓的只情磕頭。三藏在馬上見他是個道者,卻又年紀高大,甚不過意。連忙下馬攙道:「請起,請起。」那怪道:「疼,疼,疼。」丟了手看處,只見他腳上流血。三藏驚問道:「先生啊,你從那裡來?因甚傷了尊足?」那怪巧語花言,虛情假意道:「師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觀宇,我是那觀裡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觀中侍奉香火,演習經法,為何在此閑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眾禳星散福來晚,我師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著一隻斑斕猛虎,將我徒弟銜去。貧道戰兢兢的無奔走,一跤跌在亂石坡上,傷了腿足,不知回路。今日大有天緣,得遇師父。萬望師父大發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觀中,就是典身賣命,一定重謝深恩。」三藏聞言,認為真實,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雖別,修行之理則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輩。救便救你,你卻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來,怎生走路?」
      三藏道:「也罷,也罷,我還走得路,將馬讓與你騎一程,到你上宮,還我馬去罷。」那怪道:「師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傷,不能騎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馬上,你馱他一程罷。」沙僧道:「我馱他。」那怪急回頭,抹了他一眼,道:「師父啊,我被那猛虎諕怕了,見這晦氣色臉的師父,愈加驚怕,不敢要他馱。」三藏叫道:「悟空,你馱罷。」行者連聲答應道:「我馱,我馱。」那妖就認定了行者,順順的要他馱,再不言語。沙僧笑道:「這個沒眼色的老道。我馱著不好,顛倒要他馱。他若看不見師父時,三尖石上,把觔都摜斷了你的哩。」
      行者聽了,口中笑道:「你這個潑魔,怎麼敢來惹我?你也問問老孫是幾年的人兒?你這般鬼話兒,只好瞞唐僧,又好來瞞我?我認得你是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師父哩。我師父又非是等閑之輩,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須是分多一半與老孫是。」那魔聞得行者口中念誦,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孫,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著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麼不念北斗經?」三藏正然上馬,聞得此言,罵道:「這個潑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馱他馱兒便罷了,且講甚麼『北斗經』、 『南斗經』。」行者聞言道:「這廝造化哩,我那師父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裡枒槎。我待不馱你,他就怪我。馱便馱,須要與你講開: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說;若在脊梁上淋下來,臊氣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沒人漿洗。」那怪道:「我這般一把子年紀,豈不知你的話說?」行者才拉將起來,背在身上,同長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處,行者留心慢走,讓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里路,師父與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卻望不見,心中埋怨道:「師父偌大年紀,再不曉得事體。這等遠路,就是空身子也還嫌手重,恨不得捽了,卻又教我馱著這個妖怪。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這們年紀,也死得著了。摜殺他罷,馱他怎的?」這大聖正算計要摜,原來那怪就知道了,且會遣山。就使一個「移山倒海」的法術,就在行者背上捻訣,念動真言,把一座須彌山遣在空中,劈頭來壓行者。這大聖慌得把頭偏一偏,壓在左肩臂上,笑道:「我的兒,你使甚麼重身法來壓老孫哩?這個倒也不怕,只是正擔好挑,偏擔兒難挨。」那魔道:「一座山壓他不住。」卻又念咒語,把一座峨嵋山遣在空中來壓。行者又把頭偏一偏,壓在右肩臂上。看他挑著兩座大山,飛星來趕師父。那魔頭看見,就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道:「他卻會擔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動,將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頭壓住行者。那大聖力軟觔麻,遭逢他這泰山下頂之法,只壓得三尸神咋,七竅噴紅。
      好妖魔,使神通壓倒行者,卻疾駕長風,去趕唐三藏,就於雲端裡伸下手來,馬上撾人。慌得個沙僧丟了行李,掣出降妖棒,當頭擋住。那妖魔舉一口七星劍,對面來迎。這一場好殺:
        七星劍,降妖棒,萬映金光如閃亮。這個圜眼兇如黑殺神,那個鐵臉真是捲簾將。那怪山前大顯能,一心要捉唐三藏。這個努力保真僧,一心寧死不肯放。他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宮,播土揚塵遮斗象。殺得那一輪紅日淡無光,大地乾坤昏蕩蕩。來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戰敗沙和尚。
      那魔十分兇猛,使口寶劍,流星的解數滾來,把個沙僧戰得軟弱難搪,回頭要走。早被他逼住寶杖,掄開大手,撾住沙僧,挾在左脅下;將右手去馬上拿了三藏,腳尖兒鉤著行李,張開口咬著馬鬃;使起攝法,把他們一陣風,都拿到蓮花洞裡,厲聲高叫道:「哥哥!這和尚都拿來了。」
      老魔聞言,大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賢弟呀,又錯拿來了也。」二魔道:「你說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還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孫行者。須是要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動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廣大,變化多般,我們若吃了他師父,他肯甘心?來那門前吵鬧,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會擡舉人。若依你誇獎他,天上少有,地下全無;自我觀之,也只如此,沒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壓在山下,寸步不能舉移。所以才把唐僧、沙和尚連馬、行李,都攝將來也。」那老魔聞言,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拿住這廝,唐僧才是我們口裡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來,且與你二大王奉一個得功的杯兒。」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們把豬八戒撈上水來吊起。」遂把八戒吊在東廊,沙僧吊在西邊,唐僧吊在中間,白馬送在槽上,行李收將進去。
      老魔笑道:「賢弟好手段,兩次捉了三個和尚。但孫行者雖是有山壓住,也須要作個法,怎麼拿他來湊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長請坐。若要拿孫行者,不消我們動身,只教兩個小妖,拿兩件寶貝,把他裝將來罷。」老魔道:「拿甚麼寶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紅葫蘆,你的羊脂玉淨瓶。」老魔將寶貝取出道:「差那兩個去?」二魔道:「差精細鬼、伶俐蟲二人去。」吩咐道:「你兩個拿著這寶貝,逕至高山絕頂,將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一聲:『孫行者。』他若應了,就已裝在裡面,隨即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兒,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二小妖叩頭,將寶貝領出去拿行者不題。
      卻說那大聖被魔使法壓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災念聖僧。厲聲叫道:「師父啊,想當時你到兩界山,揭了壓帖,老孫脫了大難,秉教沙門。感菩薩賜與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乍想到了此處,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壓了。可憐,可憐!你死該當,只難為沙僧、八戒與那小龍化馬一場。這正是: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嘆罷,那珠淚如雨。
      早驚了山神、土地與五方揭諦神眾,會金頭揭諦道:「這山是誰的?」土地道:「是我們的。」「你山下壓的是誰?」土地道:「不知是誰。」揭諦道:「你等原來不知。這壓的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麼把山借與妖魔壓他?你們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脫身出來,他肯饒你?就是從輕,土地也問個擺站,山神也問個充軍,我們也領個大不應是。」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實不知,不知。只聽得那魔頭念起遣山咒法,我們就把山移將來了。誰曉得是孫大聖?」揭諦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罪。』我與你計較,放他出來,不要教他動手打我們。」土地道:「就沒理了,既放出來又打?」揭諦道:「你不知。他有一條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著的就死,挽著的就傷;磕一磕兒觔斷,擦一擦兒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懼,與五方揭諦商議了,卻來到三山門外叫道:「大聖,山神、土地、五方揭諦來見。」好行者,他虎瘦雄心還在,自然的氣象昂昂,聲音朗朗道:「見我怎的?」土地道:「告大聖得知:遣開山,請大聖出來,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開山,不打你。」喝聲:「起去!」就如官府發放一般,那眾神念動真言咒語,把山仍遣歸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將起來,抖抖土,束束裙,耳後掣出棒來,叫山神、土地:「都伸過孤拐來,每人先打兩下,與老孫散散悶。」眾神大驚道:「剛才大聖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麼出來就變了言語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道不怕老孫,卻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廣大,法術高強,念動真言咒語,拘喚我等在他洞裡,一日一個輪流當值哩。」
      行者聽見「當值」二字,卻也心驚。仰面朝天,高聲大叫道:「蒼天,蒼天!自那混沌初分,天開地闢,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訪明師,傳授長生秘訣。想我那隨風變化,伏虎降龍,大鬧天宮,名稱大聖,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喚。今日這個妖魔無狀,怎敢把山神、土地喚為奴僕,替他輪流當值?天啊!既生老孫,怎麼又生此輩?」
      那大聖正感嘆間,又見那山凹裡霞光焰焰而來。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這洞中當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寶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寶貝來降你。」行者道:「這個卻好耍子兒啊。我且問你,他這洞中有甚人與他相往?」土地道:「他愛的是燒丹煉藥,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變個老道士,把我師父騙去了。既這等,你都且記打,回去罷。等老孫自家拿他。」那眾神俱騰空而散。
      這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挽雙髽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漁鼓簡,腰繫呂公絛。
        斜倚大路下,專候小魔妖。
        頃刻妖來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時,那兩個小妖到了。行者將金箍棒伸開,那妖不曾防備,絆著腳,撲的一跌。爬起來,才看見行者,口裡嚷道:「憊懶,憊懶!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這行人,就和你比較起來。」行者陪笑道:「比較甚麼?道人見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道:「你怎麼睡在這裡絆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見我這老道人,要跌一跌兒做見面錢。」那妖道:「我大王見面錢只要幾兩銀子,你怎麼跌一跌兒做見面錢?你別是一鄉風,決不是我這裡道士。」行者道:「我當真不是,我是蓬萊山來的。」那妖道:「蓬萊山是海島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那妖卻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識認,言語衝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體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個成仙了道的好人。那個肯跟我去?」精細鬼道:「師父,我跟你去。」伶俐蟲道:「師父,我跟你去。」
      行者明知故問道:「你二位從那裡來的?」那怪道:「自蓮花洞來的。」「要往那裡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孫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個?」那怪又道:「拿孫行者。」孫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經的那個孫行者麼?」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認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無禮。我認得他,我也有些惱他。我與你同拿他去,就當與你助功。」那怪道:「師父,不須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術,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壓在山下,寸步難移,教我兩個拿寶貝來裝他的。」行者道:「是甚寶貝?」精細鬼道:「我的是紅葫蘆,他的是玉淨瓶。」行者道:「怎麼樣裝他?」小妖道:「把這寶貝的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他一聲,他若應了,就裝在裡面;貼上一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行者見說,心中暗驚道:「利害,利害!當時日值功曹報信,說有五件寶貝,這是兩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麼東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寶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甚麼訣竅,就於袖中取出兩件寶貝,雙手遞與行者。行者見了,心中暗喜道:「好東西,好東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颼的跳起走了,只當是送老孫。」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搶便搶去,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這叫做白日搶奪了。」復遞與他去道:「你還不曾見我的寶貝哩。」那怪道:「師父有甚寶貝?也借與我凡人看看壓災。」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變!」即變做一個一尺七寸長的大紫金紅葫蘆,自腰裡拿將出來道:「你看我的葫蘆麼?」那伶俐蟲接在手,看了道:「師父,你這葫蘆長大,有樣範,好看,卻只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這兩件寶貝,每一個可裝千人哩。」行者道:「你這裝人的,何足稀罕?我這葫蘆,連天都裝在裡面哩。」那怪道:「就可以裝天?」行者道:「當真的裝天。」那怪道:「只怕是謊,就裝與我們看看才信;不然,決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惱著我,一月之間,常裝他七八遭,不惱著我,就半年也不裝他一次。」伶俐蟲道:「哥啊,裝天的寶貝,與他換了罷。」精細鬼道:「他裝天的,怎肯與我裝人的相換?」伶俐蟲道:「若不肯啊,貼他這個淨瓶也罷。」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蘆換葫蘆,餘外貼淨瓶:一件換兩件,其實甚相應。」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蟲道:「裝天可換麼?」那怪道:「但裝天就換,不換我是你的兒子。」行者道:「也罷,也罷,我裝與你們看看。」
      好大聖,低頭捻訣,念個咒語,叫那日遊神、夜遊神、五方揭諦神:「即去與我奏上玉帝,說老孫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經,路阻高山,師逢苦厄。妖魔那寶,吾欲誘他換之。萬千拜上,將天借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以助成功,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
      那日遊神逕至南天門裡,靈霄殿下,啟奏玉帝,備言前事。玉帝道:「這潑猴頭,出言無狀。前者觀音來說放了他,保護唐僧,朕這裡又差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輪流護持。如今又借天裝,天可裝乎?」才說裝不得,那班中閃出哪吒三太子,奏道:「萬歲,天也裝得。」玉帝道:「天怎樣裝?」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輕清為天,重濁為地。天是一團清氣而扶托瑤天宮闕,以理論之,其實難裝;但只孫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經,誠所謂泰山之福緣,海深之善慶,今日當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請降旨意,往北天門問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閉了。對面不見人,捉白不見黑,哄那怪道,只說裝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聞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來北天門,見真武,備言前事。那祖師隨將旗付太子。
      早有遊神急降大聖耳邊道:「哪吒太子來助功了。」行者仰面觀之,只見祥雲繚繞,果是有神。卻回頭對小妖道:「裝天罷。」小妖道:「要裝就裝,只管阿綿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才運神念咒來。」那小妖都睜著眼,看他怎麼樣裝天。這行者將一個假葫蘆兒拋將上去。你想,這是一根毫毛變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頂上風吹去,飄飄蕩蕩,足有半個時辰,方才落下。只見那南天門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撥喇喇展開,把日月星辰俱遮閉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裝成。二小妖大驚道:「才說話時,只好向午,卻怎麼就黃昏了?」行者道:「天既裝了,不辨時候,怎不黃昏?」「如何又這等樣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裝在裡面,外卻無光,怎麼不黑?」小妖道:「師父,你在那廂說話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著道:「只見說話,更不見面目。師父,此間是甚麼去處?」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動腳,此間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腳,落下去啊,七八日還不得到底哩。」小妖大驚道:「罷罷罷,放了天罷,我們曉得是這樣裝了。若弄一會子,落下海去,不得歸家。」
      好行者,見他認了真實,又念咒語,驚動太子,把旗捲起,卻早見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這樣好寶貝,若不換啊,誠為不是養家的兒子。」那精細鬼交了葫蘆,伶俐蟲拿出淨瓶,一齊兒遞與行者。行者卻將假葫蘆兒遞與小妖換了。既換了寶貝,卻又幹事找絕:臍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個銅錢。叫道:「小童,你拿這個錢去買張紙來。」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與你寫個合同文書。你將這兩件裝人的寶貝換了我一件裝天的寶貝,恐人心不平,向後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寫此各執為照。」小妖道:「此間又無筆墨,寫甚文書?我與你賭個咒罷。」行者道:「怎麼樣賭?」小妖道:「我兩件裝人之寶,貼換你一件裝天之寶,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決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
      說了誓,將身一縱,把尾子趬了一趬,跳在南天門前,謝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宮繳旨,將旗送還真武不題。這行者佇立霄漢之間,觀看那個小妖。
      畢竟不知怎生區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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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6 |
    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聖騰那騙寶貝

      卻說那兩個小妖將假葫蘆拿在手中,爭看一會,忽擡頭不見了行者。伶俐蟲道:「哥啊,神仙也會打誑語。他說換了寶貝,度我等成仙,怎麼不辭就去了?」精細鬼道:「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過葫蘆來,等我裝裝天,也試演試演看。」真個把葫蘆往上一拋,撲的就落將下來。慌得個伶俐蟲道:「怎麼不裝?不裝?莫是孫行者假變神仙,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精細鬼道:「不要胡說,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怎生得出?拿過來,等我念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這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丟起,口中念道:「若有半聲不肯,就上靈霄殿上,動起刀兵。」念不了,撲的又落將下來。兩妖道:「不裝,不裝,一定是個假的。」
      正嚷處,孫大聖在半空裡聽得明白,看得真實,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緊要處走了風汛,將身一抖,把那變葫蘆的毫毛收上身來,弄得那兩個妖四手皆空。精細鬼道:「兄弟,拿葫蘆來。」伶俐蟲道:「你拿著的。」「天呀!怎麼不見了?」都去地下亂摸,草裡胡尋,吞袖子,揣腰間,那裡得有?二妖嚇得呆呆掙掙道:「怎的好?怎的好?當時大王將寶貝付與我們,教拿孫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連寶貝都不見了,我們怎敢去回話?這一頓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蟲道:「我們走了罷。」精細鬼道:「往那裡走麼?」伶俐蟲道:「不管那裡走罷。若回去說沒寶貝,斷然是送命了。」精細鬼道:「不要走,還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兒在你身上。他若肯將就,留得性命;說不過,就打死,還在此間。莫弄得兩頭不著。去來,去來。」那怪商議了,轉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見他回去,又搖身一變,變作蒼蠅兒,飛下去,跟著小妖。你道他既變了蒼蠅,那寶貝卻放在何處?如丟在路上,藏在草裡,被人看見拿去,卻不是勞而無功?他還帶在身上。帶在身上啊,蒼蠅不過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來他那寶貝,與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寶,隨身變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
      他嚶的一聲飛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時,到了洞裡。只見那兩個魔頭坐在那裡飲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釘在那門櫃上,側耳聽著。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們來了?」小妖道:「來了。」又問:「拿著孫行者否?」小妖叩頭,不敢聲言。老魔又問,又不敢應,只是叩頭。問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萬千死罪,赦小的萬千死罪。我等執著寶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著蓬萊山一個神仙。他問我們那裡去,我們答道:『拿孫行者去。』那神仙聽見說孫行者,他也惱他,要與我們幫工。是我們不曾叫他幫工,卻將拿寶貝裝人的情由,與他說了。那神仙也有個葫蘆,善能裝天。我們也是妄想之心,養家之意:他的裝天,我的裝人,與他換了罷。原說葫蘆換葫蘆,伶俐蟲又貼他個淨瓶。誰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試演處,就連人都不見了。萬望饒小的們死罪。」
      老魔聽說,暴躁如雷道:「罷了,罷了,這就是孫行者假妝神仙騙哄去了。那猴頭神通廣大,處處人熟,不知那個毛神放他出來,騙去寶貝。」二魔道:「兄長息怒。叵耐那猴頭著然無禮,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罷,怎麼又騙寶貝?我若沒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們有五件寶貝,去了兩件,還有三件,務要拿住他。」老魔道:「還有那三件?」二魔道:「還有七星劍與芭蕉扇在我身邊,那一條幌金繩,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裡收著哩。如今差兩個小妖去請母親來吃唐僧肉,就教他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老魔道:「差那個去?」二魔道:「不差這樣廢物去。」將精細鬼、伶俐蟲一聲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罵也不曾罵,卻就饒了。」二魔道:「叫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倚海龍來。」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卻要小心。」俱應道:「小心。」「卻要仔細。」俱應道:「仔細。」又問道:「你認得老奶奶家麼?」又俱應道:「認得。」「你既認得,你快早走動,到老奶奶處,多多拜上,說請吃唐僧肉哩;就著帶幌金繩來,要拿孫行者。」
      二怪領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傍,一一聽得明白。他展開翅,飛將去,趕上巴山虎,釘在他身上。行經二三里,就要打殺他兩個。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難事?但他奶奶身邊有那幌金索,又不知住在何處,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好行者,嚶的一聲,躲離小妖,讓他先行有百十步。卻又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小妖兒,戴一頂狐皮帽子,將虎皮裙子倒插上來勒住,趕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龍回頭問道:「是那裡來的?」行者道:「好哥啊,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小妖道:「我家沒有你。」行者道:「怎麼沒我?你再認認我。」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會。」行者道:「正是。你們不曾會著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外班長官,是不曾會。你往那裡去?」行者道:「大王說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吃唐僧肉,教他就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緩,有些貪頑,誤了正事,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
      小妖見說著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飛跑,一氣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還有多遠?」倚海龍用手指道:「烏林子裡就是。」行者擡頭見一帶黑林不遠,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裡外。卻立定步,讓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鐵棒,走上前,著腳後一刮。可憐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卻拖著腳,藏在路傍深草科裡。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巴山虎,自身卻變做個倚海龍。假妝做兩個小妖,逕往那壓龍洞請老奶奶。這叫做七十二變神通大,指物騰那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裡。正找尋處,只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不敢擅入。只得洋叫一聲:「開門!開門!」早驚動那把門的一個女怪,將那半扇兒開了,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我是平頂山蓮花洞裡差來請老奶奶的。」女怪道:「進去。」到了二層門下,閃著頭,往裡觀看,又見那正當中坐著一個老媽媽兒。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
        雪鬢蓬鬆,星光晃亮。臉皮紅潤皺文多,牙齒稀疏神氣壯。貌似花殘霜裡色,形如松老雨餘顏。頭纏白練攢絲帕,耳墜黃金嵌寶環。
      孫大聖見了,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仵著臉,脫脫的哭起來,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況先哄了他的寶貝,又打死他的小妖,卻為何而哭?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就煠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只為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腸,放眼便哭。心卻想道:「老孫既顯手段,變做小妖,來請這老怪,沒有個直直的站了說話之理,一定見他磕頭才是。我為人做了一場好漢,止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為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一卷經能值幾何?今日卻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風汛。苦啊!算來只為師父受困,故使我受辱於人。」
      到此際也沒及奈何,撞將進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頭。」那怪道:「我兒,起來。」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結實!」老怪問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平頂山蓮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來請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帶幌金繩,要拿孫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順的兒子。」就去叫擡出轎來。行者道:「我的兒啊,妖精也擡轎?」後壁廂即有兩個女怪擡出一頂香藤轎,放在門外,掛上青絹緯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轎裡。後有幾個小女妖捧著減粧,端著鏡架,提著手巾,托著香盒,跟隨左右。那老怪道:「你們來怎的?我往自家兒子去處,愁那裡沒人伏侍,要你們去獻勤塌嘴?都回去,關了門看家。」那幾個小妖果俱回去,止有兩個擡轎的。老怪問道:「那差來的叫做甚麼名字?」行者連忙答應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龍。」老怪道:「你兩個前走,與我開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氣,經倒不曾取得,且來替他做皂隸。」卻又不敢抵強,只得向前引路,大四聲喝起。
      行了五六里遠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擡轎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壓得肩頭疼啊。」小怪那知甚麼訣竅,就把轎子歇下。行者在轎後,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變做一個大燒餅,抱著啃。轎夫道:「長官,你吃的是甚麼?」行者道:「不好說。這遠的路,來請奶奶,沒些兒賞賜,肚裡饑了,原帶來的乾糧,等我吃些兒再走。」轎夫道:「把些兒我們吃吃。」行者笑道:「來麼,都是一家人,怎麼計較?」那小妖不知好歹,圍住行者,分其乾糧。被行者掣出棒,著頭一磨:一個搪著的,打得稀爛;一個擦著的,不死還哼。那老怪聽得人哼,轎子裡伸出頭來看時,被行者跳到轎前,劈頭一棍,打了個窟窿,腦漿迸流,鮮血直冒。拖出轎來看處,原是個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麼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
      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繩搜出來,籠在袖裡,歡喜道:「那潑魔縱有手段,已此三件兒寶貝姓孫了。」卻又拔兩根毫毛變做個巴山虎、倚海龍;又拔兩根變做兩個擡轎的;他卻變做老奶奶模樣,坐在轎裡。將轎子擡起,逕回本路。
      不多時,到了蓮花洞口,那毫毛變的小妖俱在前道:「開門!開門!」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道:「巴山虎、倚海龍來了?」毫毛道:「來了。」「你們請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轎內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進去先報。」報道:「大王,奶奶來耶。」兩個魔頭聞說,即命排香案來接。行者聽得,暗喜道:「造化,也輪到我為人了。我先變小妖,去請老怪,磕了他一個頭;這番來,我變老怪,是他母親,定行四拜之禮,雖不怎的,好道也賺他兩個頭兒。」好大聖,下了轎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門的小妖把空轎擡入門裡。他卻隨後徐行,那般嬌嬌啻啻,扭扭捏捏,就像那老怪的行動,逕自進去。又只見大小群妖,都來跪接。鼓樂簫韶,一派響喨;博山爐裡,靄靄香煙。他到正廳中,南面坐下。兩個魔頭,雙膝跪倒,朝上叩頭,叫道:「母親,孩兒拜揖。」行者道:「我兒起來。」
      卻說豬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聲。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來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就要蒸吃。原來不是奶奶,是舊話來了。」沙僧道:「甚麼舊話?」八戒笑道:「弼馬溫來了。」沙僧道:「你怎麼認得是他?」八戒道:「彎倒腰,叫『我兒起來』,那後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語,聽他說甚麼話。」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孫大聖坐在中間,問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幹?」魔頭道:「母親啊,連日兒等少禮,不曾孝順得。今早愚兄弟拿得東土唐僧,不敢擅吃,請母親來獻獻生,好蒸與母親吃了延壽。」行者道:「我兒,唐僧的肉,我倒不吃。聽見有個豬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聽見慌了道:「遭瘟的,你來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來不好聽啊。」
      噫!只為獃子一句通情話,走了猴王變化的風。那裡有幾個巡山的小怪,把門的眾妖,都撞將進來,報道:「大王,禍事了!孫行者打殺奶奶,他妝來耶。」魔頭聞此言,那容分說,掣七星寶劍,望行者劈面砍來。好大聖,將身一幌,只見滿洞紅光,預先走了。似這般手段,著實好耍子。正是那聚則成形,散則成氣。
      諕得個老魔頭魂飛魄散,眾群精噬指搖頭。老魔道:「兄弟,把唐僧與沙僧、八戒、白馬、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閉了是非之門罷。」二魔道:「哥哥,你說那裡話?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施這計策,將那和尚都攝將來。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就俱送去還他,真所謂畏刀避劍之人,豈大丈夫之所為也?你且請坐勿懼。我聞你說孫行者神通廣大,我雖與他相會一場,卻不曾與他比試。取披掛來,等我尋他交戰三合。假若他三戰勝我不過,唐僧還是我們之食;如三戰我不能勝他,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老魔道:「賢弟說得是。」教取披掛。
      眾妖擡出披掛,二魔結束齊整,執寶劍,出門外,叫聲:「孫行者,你往那裡走了?」此時大聖已在雲端裡,聞得叫他名字,急回頭觀看,原來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鳳盔欺臘雪,身披戰甲幌鑌鐵。
        腰間帶是蟒龍觔,粉皮靴靿梅花摺。
        顏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靈無二別。
        七星寶劍手中擎,怒氣沖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孫行者,快還我寶貝與我母親來,我饒你唐僧取經去。」大聖忍不住罵道:「這潑怪物,錯認了你孫外公。趕早兒送還我師父、師弟、白馬、行囊,仍打發我些盤纏,往西走路;若牙縫裡道半個『不』字,就自家搓根繩兒去罷,也免得你外公動手。」二魔聞言,急縱雲,跳在空中,掄寶劍來刺;行者掣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棋逢對手難藏興,將遇良才可用功。那兩員神將相交,好便似南山虎鬥,北海龍爭。龍爭處,鱗甲生輝;虎鬥時,爪牙亂落。爪牙亂落撒銀鉤,鱗甲生輝支鐵葉。這一個翻翻復復,有千般解數;那一個來來往往,無半點放閑。金箍棒,離頂門只隔三分;七星劍,向心窩惟爭一蹍。那個威風逼得斗牛寒,這個怒氣勝如雷電險。
      他兩個戰了有三十回合,不分勝負。
      行者暗喜道:「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鐵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寶貝,卻這般苦苦的與他廝殺,可不誤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蘆或淨瓶裝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隨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應,卻又不誤了事業?且使幌金繩扣頭罷。」好大聖,一隻手使棒,架住他的寶貝;一隻手把那繩執起,刷喇的扣了魔頭。
      原來那魔頭有個緊繩咒,有個鬆繩咒。若扣住別人,就念緊繩咒,莫能得脫;若扣住自家人,就念鬆繩咒,不得傷身。他認得是自家的寶貝,即念鬆繩咒,把繩鬆動,便脫出來,反望行者拋將去,卻早扣住了大聖。大聖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脫身,卻被那魔念動緊繩咒,緊緊扣住,怎能得脫?褪至頸項之下,原是一個金圈子套住。那怪將繩一扯,扯將下來,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寶劍。行者頭皮兒也不曾紅了一紅。那魔道:「這猴子,你這等頭硬,我不砍你;且帶你回去,再打你。將我那兩件寶貝趁早還我。」行者道:「我拿你甚麼寶貝,你問我要?」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搜檢,卻將那葫蘆、淨瓶都搜出來。又把繩子牽著,帶至洞裡道:「兄長,拿將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來?」二魔道:「孫行者。你來看,你來看。」老魔一見,認得是行者,滿面喜笑道:「是他,是他。把他長長的繩兒拴在柱科上耍子。」真個把行者拴住,兩個魔頭卻進後面堂裡飲酒。
      那大聖在柱根下爬蹉,忽驚動八戒。那獃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獃子,可吊得自在麼?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們。」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難脫,還想救人。罷罷罷,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好到陰司裡問路。」行者道:「不要胡說,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麼出去?」那大聖口裡與八戒說話,眼裡卻抹著那兩個妖怪。見他在裡邊吃酒,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執壺釃酒,不住的兩頭亂跑,關防的略鬆了些兒。他見面前無人,就弄神通: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純鋼的銼兒;扳過那頸項的圈子,三五銼,銼做兩段。拔開銼口,脫將出來。拔了一根毫毛,叫變做一個假身,拴在那裡。真身卻幌一幌,變做個小妖,立在旁邊。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貨,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問:「那豬八戒吆喝的是甚麼?」行者已變做小妖,上前道:「豬八戒攛道孫行者教變化走了罷,他不肯走,在那裡吆喝哩。」二魔道:「還說豬八戒老實,原來這等不老實,該打二十多嘴棍。」
      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八戒道:「你打輕些兒;若重了些兒,我又喊起,我認得你。」行者道:「老孫變化,也只為你們,你怎麼倒走了風息?這一洞裡妖精,都認不得,怎的偏你認得?」八戒道:「你雖變了頭臉,還不曾變得屁股,那屁股上兩塊紅不是?我因此認得是你。」行者隨往後面,演到廚中,鍋底上摸了一把,將兩臀擦黑,行至前邊。八戒看見,又笑道:「那個猴子去那裡混了這一會,弄做個黑屁股來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寶貝。真個甚有見識:走上廳,對那怪扯個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壞那根金繩,得一根粗壯些的繩子換將下來才好。」老魔道:「說得是。」即將腰間的獅蠻帶解下,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帶,把假妝的行者拴住。換下那條繩子,一窩兒窩兒籠在袖內。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根假幌金繩,雙手送與那怪。那怪只因貪酒,那曾細看,就便收下。這個是大聖騰那弄本事,毫毛又換幌金繩。
      得了這件寶貝,急轉身跳出門外,現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門的小妖問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說者行孫來了。」那小妖如言報告,老魔大驚道:「拿住孫行者,又怎麼有個者行孫?」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寶貝都在我手裡,等我拿那葫蘆出去,把他裝將來。」老魔道:「兄弟仔細。」二魔拿了葫蘆,走出山門,忽看見與孫行者模樣一般,只是略矮些兒。問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我是孫行者的兄弟,聞說你拿了我家兄,卻來與你尋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鎖在洞中。你今既來,必要索戰。我也不與你交兵,我且叫你一聲,你敢應我麼?」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聲,我就答應你萬聲!」那魔執了寶貝,跳在空中,把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聲:「者行孫。」行者卻不敢答應,心中暗想道:「若是應了,就裝進去哩。」那魔道:「你怎麼不應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閉,不曾聽見。你高叫。」那怪物又叫聲:「者行孫。」行者在底下掐著指頭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卻就忍不住應了他一聲。颼的被他吸進葫蘆去,貼上帖兒。原來那寶貝,那管甚麼名字真假,但綽個應的氣兒,就裝了去也。
      大聖到他葫蘆裡,渾然烏黑。把頭往上一頂,那裡頂得動,且是塞得甚緊,卻才心中焦躁道:「當時我在山上遇著那兩個小妖,他曾告訴我說:不拘葫蘆、淨瓶,把人裝在裡面,只消一時三刻,就化為膿了,敢莫化了我麼?」一條心又想著道:「沒事,化不得我。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煉成個金子心肝,銀子肺腑,銅頭鐵背,火眼金睛,那裡一時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進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裡面道:「哥哥,拿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二魔道:「者行孫是我裝在葫蘆裡也。」老魔歡喜道:「賢弟,請坐。不要動,只等搖得響再揭帖兒。」行者聽得道:「我這般一個身子,怎麼便搖得響?只除化成稀汁,才搖得響是。等我撒泡溺罷,他若搖得響時,一定揭帖起蓋,我乘空走他娘罷。」又思道,「不好,不好。溺雖可響,只是污了這直裰。等他搖時,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開,老孫再走罷。」大聖作了準備,那怪貪酒不搖。大聖作個法,意思只是哄他來搖,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搖。大聖又叫道:「娘啊!連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時,都化盡矣,揭起帖兒看看。」
      那大聖聞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變!」變作個半截的身子,在葫蘆底上。真身卻變做個蟭蟟蟲兒,釘在那葫蘆口邊。只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大聖早已飛出。打個滾,又變做個倚海龍。倚海龍卻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個小妖,他變了,站在旁邊。那老魔扳著葫蘆口張了一張,見是個半截身子動耽,他也不認真假,慌忙叫:「兄弟,蓋上,蓋上,還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舊貼上。大聖在傍暗笑道:「不知老孫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壺,滿滿的斟了一杯酒,近前雙手遞與二魔道:「賢弟,我與你遞個鍾兒。」二魔道:「兄長,我們已吃了這半會酒,又遞甚鍾?」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猶可,又索了孫行者,裝了者行孫,如此功勞,該與你多遞幾鍾。」二魔見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隻手托著葫蘆,一隻手不敢去接,卻把葫蘆遞與倚海龍,雙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你看他端葫蘆,慇懃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這裡陪你一杯罷。」兩人只管謙遜。行者頂著葫蘆,眼不轉睛,看他兩個左右傳杯,全無計較,他就把個葫蘆揌入衣袖。拔根毫毛,變個假葫蘆,一樣無二,捧在手中。那魔遞了一會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過寶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飲酒。孫大聖撤身走過,得了寶貝,心中暗喜道:「饒這魔頭有手段,畢竟葫蘆還姓孫。」
      畢竟不知向後怎麼施為,方得救師滅怪,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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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26 |
    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獲寶伏邪魔

        本性圓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網羅中。
        修成變化非容易,煉就長生豈俗同?
        清濁幾番隨運轉,闢開數劫任西東。
        逍遙萬億年無計,一點神光永注空。
      此詩暗合孫大聖的道妙。他自得了那魔真寶,籠在袖中,喜道:「潑魔苦苦用心拿我,誠所謂水中撈月;老孫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著葫蘆,密密的溜出門外,現了本相,厲聲高叫道:「精怪開門!」傍有小妖道:「你又是甚人,敢來吆喝?」行者道:「快報與你那老潑魔,吾乃行者孫來也。」
      那小妖急入裡報道:「大王,門外有個甚麼行者孫來了。」老魔大驚道:「賢弟,不好了,惹動他一窩風了。幌金繩現拴著孫行者,葫蘆裡現裝著者行孫,怎麼又有個甚麼行者孫?想是他幾個兄弟都來了。」二魔道:「兄長放心。我這葫蘆裝下一千人哩,我才裝了者行孫一個,又怕那甚麼行者孫?等我出去看看,一發裝來。」老魔道:「兄弟仔細。」
      你看那二魔拿著個假葫蘆,還像前番,雄糾糾,氣昂昂,走出門高呼道:「你是那裡人氏,敢在此間吆喝?」行者道:「你認不得我:
        家居花果山,祖貫水簾洞。
        只為鬧天宮,多時罷爭競。
        如今幸脫災,棄道從僧用。
        秉教上雷音,求經歸覺正。
        相逢野潑魔,卻把神通弄。
        還我大唐僧,上西參佛聖。
        兩家罷戰爭,各守平安境。
        休惹老孫焦,傷殘老性命。」
      那魔道:「你且過來,我不與你相打,但我叫你一聲,你敢應麼?」行者笑道:「你叫我,我就應了;我若叫你,你可應麼?」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個寶貝葫蘆,可以裝人;你叫我,卻有何物?」行者道:「我也有個葫蘆兒。」那魔道:「既有,拿出來我看。」行者就於袖中取出葫蘆道:「潑魔,你看。」幌一幌,復藏在袖中,恐他來搶。
      那魔見了,大驚道:「他葫蘆是那裡來的?怎麼就與我的一般?縱是一根藤上結的,也有個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卻怎麼一般無二?」他便正色叫道:「行者孫,你那葫蘆是那裡來的?」行者委的不知來歷,接過口來,就問他一句道:「你那葫蘆是那裡來的?」那魔不知是個見識,只道是句老實言語,就將根本從頭說出道:「我這葫蘆是混沌初分,天開地闢,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媧之名,煉石補天,普救閻浮世界。補到乾宮缺地,見一座崑崙山腳下,有一縷仙藤,上結著這個紫金紅葫蘆,卻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大聖聞言,就綽了他口氣道:「我的葫蘆,也是那裡來的。」魔頭道:「怎見得?」大聖道:「自清濁初開,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媧,補完天缺,行至崑崙山下,有根仙藤,藤結有兩個葫蘆。我得一個是雄的,你那個卻是雌的。」那怪道:「莫說雌雄,但只裝得人的,就是好寶貝。」大聖道:「你也說得是,我就讓你先裝。」
      那怪甚喜,急縱身跳將起去,到空中,執著葫蘆,叫一聲:「行者孫。」大聖聽得,卻就不歇氣,連應了八九聲,只是不能裝去。那魔墜將下來,跌腳搥胸道:「天那!只說世情不改變哩,這樣個寶貝,也怕老公,雌見了雄,就不敢裝了。」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輪到老孫該叫你哩。」急縱觔斗,跳起去,將葫蘆底兒朝天,口兒朝地,照定妖魔,叫聲:「銀角大王。」那怪不敢閉口,只得應了一聲。倏的裝在裡面,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中暗喜道:「我的兒,你今日也來試試新了。」
      他就按落雲頭,拿著葫蘆,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師父,又往蓮花洞口而來。那山上都是些窪踏不平之路,況他又是個圈盤腿,拐呀拐的走著,搖的那葫蘆裡漷漷索索,響聲不絕。你道他怎麼便有響聲?原來孫大聖是熬煉過的身體,急切化他不得;那怪雖也能騰雲駕霧,不過是些法術,大端是凡胎未脫,到於寶貝裡就化了。行者還不當他就化了,笑道:「我兒子啊,不知是撒尿耶,不知是漱口哩?這是老孫幹過的買賣。不等到七八日,化成稀汁,我也不揭蓋來看。忙怎的?有甚要緊?想著我出來的容易,就該千年不看才好。」他拿著葫蘆,說著話,不覺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蘆搖搖,一發響了。他道:「這個像發課的筩子響,倒好發課。等老孫發一課,看師父甚麼時才得出門。」你看他手裡不住的搖,口裡不住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聖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那洞裡小妖看見道:「大王,禍事了,行者孫把二大王爺爺裝在葫蘆裡發課哩。」那老魔聞得此言,諕得魂飛魄散,骨軟觔麻,撲的跌倒在地,放聲大哭道:「賢弟呀!我和你私離上界,轉託塵凡,指望同享榮華,永為山洞之主。怎知為這和尚,傷了你的性命,斷吾手足之情。」滿洞群妖,一齊痛哭。
      豬八戒吊在梁上,聽得他一家子齊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老豬講與你聽。先來的孫行者,次來的者行孫,後來的行者孫,返復三字,都是我師兄一人。他有七十二變化,騰那進來,盜了寶貝,裝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不必這等扛喪。快些兒刷淨鍋灶,辦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筍、豆腐、麵觔、木耳、蔬菜,請我師徒們下來,與你令弟念卷《受生經》。」那老魔聞言,心中大怒道:「只說豬八戒老實,原來甚不老實!他倒作笑話兒打覷我。」叫:「小妖,且休舉哀,把豬八戒解下來,蒸得稀爛,等我吃飽了,再去拿孫行者報仇。」沙僧埋怨八戒道:「好麼,我說教你莫多話,多話的要先蒸吃哩。」那獃子也盡有幾分悚懼。傍有一小妖道:「大王,豬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彌陀佛!是那位哥哥積陰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個妖道:「將他皮剝了,就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雖然粗糙,湯滾就爛,戶戶。」
      正嚷處,只見前門外一個小妖報道:「行者孫又罵上門來了。」那老魔又大驚道:「這廝輕我無人。」叫:「小的們,且把豬八戒照舊吊起,查一查還有幾件寶貝。」管家的小妖道:「洞中還有三件寶貝哩。」老魔問:「是那三件?」管家的道:「還有七星劍、芭蕉扇與淨瓶。」老魔道:「那瓶子不中用:原是叫人,人應了就裝得,轉把個口訣兒教了那孫行者,倒把自家兄弟裝去了。不用他,放在家裡。快將劍與扇子拿來。」那管家的即將兩件寶貝獻與老魔。老魔將芭蕉扇插在後項衣領,把七星劍提在手中,又點起大小群妖有三百多名,都教一個個拈槍弄棒,理索掄刀。這老魔卻頂盔貫甲,罩一領赤焰焰的絲袍。群妖擺出陣去,要拿孫大聖。
      那孫大聖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蘆裡面,卻將他緊緊拴扣停當,撒在腰間,手持著金箍棒,準備廝殺。只見那老妖紅旗招展,跳出門來。卻怎生打扮:
        頭上盔纓光燄燄,腰間帶束彩霞鮮。
        身穿鎧甲龍鱗砌,上罩紅袍烈火然。
        圓眼睜開光掣電,鋼鬚飄起亂飛煙。
        七星寶劍輕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
        行似流雲離海岳,聲如霹靂震山川。
        威風凜凜欺天將,怒帥群妖出洞前。
      那老魔急令小妖擺開陣勢,罵道:「你這猴子,十分無禮。害我兄弟,傷我手足,著然可恨!」行者罵道:「你這討死的怪物,你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似我師父、師弟,連馬四個生靈,平白的吊在洞裡,我心何忍?情理何甘?快快的送將出來還我,多多貼些盤費,喜喜歡歡打發老孫起身,還饒了你這個老妖的狗命。」那怪那容分說,舉寶劍劈頭就砍;這大聖使鐵棒舉手相迎。這一場在洞門外好殺。咦!
        金箍棒與七星劍,對撞霞光如閃電。悠悠冷氣逼人寒,蕩蕩昏雲遮嶺堰。那個皆因手足情,些兒不放善;這個只為取經僧,毫釐不容緩。兩家各恨一般仇,二處每懷生怒怨。只殺得天昏地暗鬼神驚,日淡煙濃龍虎戰。這個咬牙剉玉釘,那個怒目飛金焰。一來一往逞英雄,不住翻騰棒與劍。
      這老魔與大聖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他把那劍梢一指,叫聲:「小妖齊來。」那三百餘精一齊擁上,把行者圍在垓心。好大聖,公然無懼,使一條棒,左衝右撞,後抵前遮。那小妖都有手段,越打越上,一似綿絮纏身,摟腰扯腿,莫肯退後。大聖慌了,即使個身外身法,將左脅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噴去,喝聲叫:「變!」一根根都變做行者。你看他長的使棒,短的掄拳,再小的沒處下手,抱著孤拐啃觔,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雲散,齊聲喊道:「大王啊,事不諧矣,難矣乎哉!滿地盈山,皆是孫行者了。」被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止撇得老魔圍困中間,趕得東奔西走,出路無門。
      那魔慌了,將左手擎著寶劍,右手伸於項後,取出芭蕉扇子,望東南丙丁火,正對離宮,唿喇的一扇子搧將下來只見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來這般寶貝,平白地搧出火來。那怪物著實無情,一連搧了七八扇子,熯天熾地,烈火飛騰。好火:
        那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爐中火,也不是山頭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點靈光火。這扇也不是凡間常有之物,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乃是自開闢混沌以來產成的真寶之物。用此扇,搧此火,煌煌燁燁,就如電掣紅綃;灼灼輝輝,卻似霞飛絳綺。更無一縷青煙,盡是滿山赤焰。只燒得嶺上松翻成火樹,崖前柏變作燈籠。那窩中走獸貪性命,西撞東奔;這林內飛禽惜羽毛,高飛遠舉。這場神火飄空燎,只燒得石爛溪乾遍地紅。
      大聖見此惡火,卻也心驚膽顫,道聲:「不好了,我本身可處,毫毛不濟,一落這火中,豈不真如燎毛之易?」將身一抖,遂將毫毛收上身來。只將一根變作假身子,避火逃災。他的真身,捻著避火訣,縱觔斗,跳將起去,脫離了大火之中,逕奔他蓮花洞裡,想著要救師父。急到門前,把雲頭按落,又見那洞門外有百十個小妖,都破頭折腳,肉綻皮開。原來都是他分身法打傷了的,都在這裡聲聲喚喚,忍疼而立。大聖見了,按不住惡性兇頑,掄起鐵棒,一路打將進去。可憐把那苦煉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塊舊皮毛。
      那大聖打絕了小妖,撞入洞裡,要解師父。又見那內面有火光焰焰,諕得他手慌腳忙道:「罷了,罷了,這火從後門口燒起來,老孫卻難救師父也。」正悚懼處,仔細看時,呀!原來不是火光,卻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裡視之,乃羊脂玉淨瓶放光,卻自心中歡喜道:「好寶貝耶!那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老孫得了,不想那怪又復搜去。今日藏在這裡,原來也放光。」你看他竊了這瓶子,喜喜歡歡,且不救師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門,只見那妖魔提著寶劍,拿著扇子,從南而來。孫大聖迴避不及,被那老魔舉劍劈頭就砍。大聖急縱觔斗雲跳將起去,無影無蹤的逃了不題。
      卻說那怪到得門口,但見屍橫滿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長嘆,止不住放聲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詩為證。詩曰:
        可恨猿乖馬劣頑,靈胎轉託降塵凡。
        只因錯念離天闕,致使忘形落此山。
        鴻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絕族淚潺潺。
        何時孽滿開愆鎖,返本還原上御關?
      那老魔慚惶不已,一步一聲,哭入洞內。只見那什物傢火俱在,只落得靜悄悄,沒個人形,悲切切,愈加悽慘。獨自個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將寶劍斜倚案邊,把扇子插於肩後,昏昏默默睡著了,這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來瞌睡多。
      話說孫大聖撥轉觔斗雲,佇立山前,想著要救師父,把那淨瓶兒牢扣腰間,逕來洞口打探。見那門開兩扇,靜悄悄的不聞消耗。隨即輕輕移步,潛入裡邊。只見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著。芭蕉扇褪出肩衣,半蓋著腦後;七星劍還斜倚案邊。卻被他輕輕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頭,呼的一聲,跑將出去。原來這扇柄兒刮著那怪的頭髮,早驚醒他。擡頭看時,是孫行者偷了,急慌忙執劍來趕。那大聖早已跳出門前,將扇子撒在腰間,雙手掄開鐵棒,與那魔抵敵。這一場好殺:
        惱壞潑妖王,怒發沖冠志。恨不過撾來囫圇吞,難解心頭氣。惡口罵猢猻:「你老大將人戲,傷我若干生,還來偷寶貝。這場決不容,定見存亡計。」大聖喝妖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與老孫爭,累卵焉能擊石碎?」寶劍來,鐵棒去,兩家更不留仁義。一翻二復賭輸贏,三轉四回施武藝。蓋為取經僧,靈山參佛位。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撥亂傷和氣;揚威耀武顯神通,走石飛沙弄本事。交鋒漸漸日將晡,魔頭力怯先迴避。
    那老魔與大聖戰經三四十合,天將晚矣,抵敵不住,敗下陣來;逕往西南上,投奔壓龍洞去不題。
      這大聖才按落雲頭,闖入蓮花洞裡,解下唐僧與八戒、沙和尚來。他三人脫得災危,謝了行者,卻問:「妖魔那裡去了?」行者道:「二魔已裝在葫蘆裡,想是這會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陣戰敗,往西南壓龍山去訖。概洞小妖,被老孫分身法打死一半;還有些敗殘回的,又被老孫殺絕。方才得入此處,解放你們。」唐僧謝之不盡道:「徒弟啊,多虧你受了勞苦。」行者笑道:「誠然勞苦。你們還只是吊著受疼,我老孫再不曾住腳,比急遞鋪的鋪兵還甚,反復裡外,奔波無已。因是偷了他的寶貝,方能平退妖魔。」豬八戒道:「師兄,你把那葫蘆兒拿出來與我們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聖先將淨瓶解下,又將金繩與扇子取出,然後把葫蘆兒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裝了老孫,被老孫漱口,哄得他揭開蓋子,老孫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蓋,只怕他也會弄喧走了。」師徒們喜喜歡歡,將他那洞中的米麵菜蔬尋出,燒刷了鍋灶,安排些素齋吃了。飽餐一頓,安寢洞中,一夜無詞,早又天曉。
      卻說那老魔逕投壓龍山,會聚了大小女怪,備言打殺母親,裝了兄弟,絕滅妖兵,偷騙寶貝之事。眾女怪一齊大哭,哀痛多時道:「你等且休悽慘。我身邊還有這口七星劍,欲會汝等女兵,都去壓龍山後,會借外家親戚,斷要拿住那孫行者報仇。」說不了,有門外小妖報道:「大王,山後老舅爺帥領若干兵卒來也。」老魔聞言,急換了縞素孝服,躬身迎接。原來那老舅爺是他母親之弟,名喚狐阿七大王。因聞得哨山的妖兵報道,他姐姐被孫行者打死,假變姐形,盜了外甥寶貝,連日在平頂山拒敵,他即帥本洞妖兵二百餘名,特來助陣,故此先攏姐家問信。才進門,見老魔掛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備言前事。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換了孝服,提了寶劍,盡點女妖,合同一處,縱風雲,逕投東北而來。
      這大聖卻教沙僧整頓早齋,吃了走路。忽聽得風聲,走出門看,乃是一夥妖兵,自西南上來。行者大驚,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請救兵來也。」三藏聞言,驚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他這寶貝都拿來與我。」大聖將葫蘆、淨瓶繫在腰間,金繩籠於袖內,芭蕉扇插在肩後,雙手掄著鐵棒。教沙僧保守師父,穩坐洞中。著八戒執釘鈀,同出洞外迎敵。
      那怪物擺開陣勢,只見當頭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長髯,鋼眉刀耳;頭戴金煉盔,身穿鎖子甲,手執方天戟。高聲罵道:「我把你個大膽的潑猴!怎敢這等欺人?偷了寶貝,傷了眷族,殺了妖兵,又敢久占洞府。趕早兒一個個引頸受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罵道:「你這夥作死的毛團,不識你孫外公的手段。不要走,領吾一棒。」那怪物側身躲過,使方天戟劈面相迎。兩個在山頭上一來一往,戰經三四回合,那怪力軟。敗陣回走。行者趕來,卻被老魔接住。又鬥了三合,只見那狐阿七復轉來攻。這壁廂八戒見了,急掣九齒鈀擋住。一個抵一個,戰經多時,不分勝敗,那老魔喝了一聲,眾妖兵一齊圍上。
      卻說那三藏坐在蓮花洞裡,聽得喊聲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師兄勝負如何?」沙僧果舉降妖杖出來,喝一聲,撞將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見事勢不利,回頭就走;被八戒趕上,照背後一鈀,就築得九點鮮紅往外冒,可憐一靈真性赴前程。急拖來剝了衣服看處,原來也是個狐狸精。
      那老魔見傷了他老舅,丟了行者,提起寶劍,就劈八戒;八戒使鈀架住。正賭鬥間,沙僧撞近前來,舉杖便打。那妖抵敵不住,縱風雲,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緊緊趕來。大聖見了,急縱雲跳在空中,解下淨瓶,罩定老魔,叫聲:「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敗殘的小妖呼叫,就回頭應了一聲。颼的裝將進去,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見那七星劍墜落塵埃,也歸了行者。八戒迎著道:「哥哥,寶劍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裝在我這瓶兒裡也。」沙僧聽說,與八戒十分歡喜。
      當時通掃淨諸邪,回至洞裡,與三藏報喜道:「山已淨,妖已無矣,請師父上馬走路。」三藏喜不自勝。師徒們吃了早齋,收拾了行李、馬匹,奔西找路。
      正行處,猛見路傍閃出一個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馬道:「和尚,那裡去?還我寶貝來。」八戒大驚道:「罷了,這是老妖來討寶貝了。」行者仔細觀看,原來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禮道:「老官兒,那裡去?」那老祖急昇玉局寶座,在九霄空裡佇立,叫:「孫行者,還我寶貝。」大聖起到空中道:「甚麼寶貝?」老君道:「葫蘆是我盛丹的,淨瓶是我盛水的,寶劍是我煉魔的,扇子是我搧火的,繩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帶。那兩個怪:一個是我看金爐的童子,一個是我看銀爐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寶貝,走下界來,正無覓處,卻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績。」大聖道:「你這老官兒,著實無禮。縱放家屬為邪,該問個鈐束不嚴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錯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託化妖魔,試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聖聞言,心中作念道:「這菩薩也老大憊懶。當時解逃老孫,教保唐僧西去取經,我說路途艱澀難行,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語言不的,該他一世無夫。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既是你這等說,拿去罷。」
      那老君收得五件寶貝,揭開葫蘆與淨瓶蓋口,倒出兩股仙氣。用手一指,仍化為金、銀二童子,相隨左右。只見那霞光萬道,咦!
        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孫大聖怎生保護唐僧,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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