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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水滸傳 元 施耐庵、明 羅貫中(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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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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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6 18:14 |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詩曰:

    二龍山勢聳雲煙,鬆檜森森翠接天。乳虎鄧龍真嘯聚,惡神楊志更雕鐫。

    人逢忠義情偏洽,事到顛危志益堅。背繡僧同青面獸,寶珠奪得更周全。

    話說楊志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去見得樑中書,欲要就岡子上自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灑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只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着時,卻再理會。」回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只是眼睜睜地看着楊志,沒個掙扎得起。楊志指着罵道:「都是你這廝們不聽我言語,因此做將出來,連累了灑家!」樹根頭拿了樸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志嘆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個個爬將起來,口裏只叫得連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們衆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今日送了我也!」衆人道:「老爺,今日事已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老都管道:「你們有甚見識?」衆人道:「是我們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蠆入懷,隨即解衣。若還楊提轄在這裏,我們都說不過。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們回去見樑中書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說道:他一路上凌辱打罵衆人,逼迫的我們都動不得。他和強人做一路,把蒙汗藥將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腳,將金寶都擄去了。」老都管道:「這話也說的是。我們等天明先去本處官司首告,留下兩個虞候隨衙聽候,捉拿賊人。我等衆人連夜趕回北京,報與本官知道,教動文書,申復太師得知,着落濟州府追獲這夥強人便了。」次日天曉,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說楊志提着樸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裏歇了。尋思道:「盤纏又沒了,舉眼無個相識,卻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只得趕早涼了行。又走到了二十餘裏,前面到一酒店門前。楊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過。」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桌凳座頭上坐了,身邊倚了樸刀。只見竈邊一個婦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楊志道:「先取兩角酒來吃,借些米來做飯,有肉安排些個。少停一發算錢還你。」只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後生來面前篩酒,一面做飯,一邊炒肉,都把來楊志吃了。楊志起身,綽了樸刀便出店門。那婦人道:「你的酒肉飯錢都不曾有。」楊志道:「待俺回來還你,權賒咱一賒。」說了便走。那篩酒的後生,趕將出來揪住,被楊志一拳打翻了。那婦人叫起屈來。楊志只顧走。只見背後的一個人趕來叫道:「你那廝走那裏去?」楊志回頭看時,那人大脫膊着,拖條杆棒槍奔將來。楊志道:「這廝卻不是晦氣,倒來尋灑家。」立腳住了不走。看後面時,那篩酒後生也拿條叉,隨後趕來。又引着兩三個莊客,各拿杆棒,飛也似都來。楊志道:「結果了這廝一個,那廝們都不敢追來。」便挺了手中樸刀,來鬥這漢。這漢也輪轉手中杆棒槍來迎。兩個鬥了三二十合,這漢怎地敵的楊志,只辦得架隔遮攔,上下躲閃。那後來的後生並莊客卻待一發上,只見這漢託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且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樸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正是:

    逃災避難受辛艱,曹正相逢且破顏。偶遇智深同戮力,三人計奪二龍山。

    那楊志拍着胸道:「灑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志的便是。」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麼?」楊志道:「你怎地知道灑家是楊制使?」這漢撇了槍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楊志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下是誰?」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衝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得好牲口,挑筋剮骨,開剝推,只此被人喚做操刀鬼曹正。爲因本處一個財主,將五千貫錢教小人來此山東做客,不想折本,回鄉不得,在此入贅在這個莊農人家。卻才竈邊婦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卻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見制使手段和小人師父林教師一般,因此抵敵不住。」楊志道:「原來你卻是林教師的徒弟。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見在樑山泊。」曹正道:「小人也聽得人這般說將來,未知真實。且請制使到家少歇。」楊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裏來。曹正請楊志裏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制使緣何到此?」楊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綱,並如今又失陷了樑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備細告訴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裏住幾時,再有商議。」楊志道:「如此,卻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將來,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這般說時,要投那裏去?」楊志道:「灑家欲投樑山泊去,尋你師父林教頭。俺先前在那裏經過時,正撞着他下山來與灑家交手。王倫見了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裏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衝。王倫當初苦苦相留灑家,俺卻不肯落草。如今臉上又添金印,卻去投奔他時,好沒志氣。因此躊躇未決,進退兩難。」曹正道:「制使見的是。小人也聽的人傳說,王倫那廝心地匾窄,安不得人。說我師父林教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以此多人傳說將來,方才知道。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卻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喚做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卻好裹着這座寺,只有一條路上的去。如今寺裏住持還了俗,養了頭發,餘者和尚,都隨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爲頭那人,喚做金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時,到去那裏入夥,足可安身。」楊志道:「既有這個去處,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當下就曹正家裏住了一宿,借了些盤纏,拿了樸刀,相別曹正,拽開腳步,投二龍山來。

    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楊志道:「俺去林子裏且歇一夜,明日卻上山去。」轉入林子裏來,吃了一驚。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着花繡,坐在鬆樹根頭乘涼。那和尚見了楊志,就樹根頭綽了禪杖,跳將起來,大喝道:「兀那撮鳥,你是那裏來的?」楊志聽了道:「原來也是關西和尚。俺和他是鄉中,問他一聲。」楊志叫道:「你是那裏來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說,輪起手中禪杖,只顧打來。楊志道:「怎奈那禿廝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和尚。兩個就林子裏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但見:

    兩條龍競寶,一對虎爭餐。樸刀舉露半截金蛇,禪杖起飛全身玉蟒。兩條龍競寶,攪長江,翻大海,魚鱉驚惶;一對虎爭餐,奔翠嶺,撼青林,豺狼亂竄。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黑雲中玉爪盤旋;惡狠狠,雄赳赳,雷吼風呼,殺氣內金睛閃爍。兩條龍競寶,嚇的那身長力壯、仗霜鋒周處眼無光;一對虎爭餐,驚的這膽大心粗、施雪刃卞莊魂魄喪。兩條龍競寶,眼珠放彩,尾擺得水母殿臺搖;一對虎爭餐,野獸奔馳,聲震的山神毛發豎。花和尚不饒楊制使,抵死交鋒;楊制使欲捉花和尚,設機力戰。

    當時楊志和那僧人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那和尚賣個破綻,託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楊志暗暗地喝彩道:「那裏來的這個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只敵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漢子,你是甚麼人?」楊志道:「灑家是東京制使楊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楊志道:「你不見俺臉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卻原來在這裏相見。」楊志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緣何知道灑家賣刀?」那和尚道:「灑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爲因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卻去五臺山淨發爲僧。人見灑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楊志笑道:「原來是自家鄉裏。俺在江湖上多聞師兄大名,聽的說道師兄在大相國寺裏掛搭,如今何故來在這裏?」

    魯智深道:「一言難盡。灑家在大相國寺管菜園,遇着那豹子頭林衝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卻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廝說道:「正要在野豬林裏結果林衝,卻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此害他不得。」這日娘賊恨殺灑家,分付寺裏長老不許俺掛搭,又差人來捉灑家。卻得一夥潑皮通報,不是着了那廝的手。吃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裏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東又不着,西又不着。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兒被個酒店裏婦人害了性命,把灑家着蒙汗藥麻翻了。得他的丈夫歸來的早,見了灑家這般模樣,又看了俺的禪杖、戒刀吃驚,連忙把解藥救俺醒來。因問起灑家名字,留住俺過了數日,結義灑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是江湖上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其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住了四五日,打聽的這裏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灑家特地來奔他鄧龍入夥,叵耐那廝不肯安着灑家在這山上。鄧龍那廝和俺廝並,又敵灑家不過,只把這山下三座關牢牢地拴住,又沒個道路上去。打緊這座山生的險峻,又沒別路上去,那撮鳥由你叫罵,只是不下來廝殺,氣得灑家正苦,在這裏沒個委結。不想卻是大哥來。」

    楊志大喜。兩個就林子裏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楊志訴說賣刀殺死了牛二的事,並解生辰綱失陷一節,都備細說了。又說曹正指點來此一事,便道:「即是閉了關隘,俺們休在這裏,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議。」兩個廝趕着行,離了那林子,來到曹正酒店裏。楊志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龍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關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魯智深道:「叵耐那撮鳥,連輸與灑家兩遍。那廝小肚上被俺一腳點翻了,卻待再要打那廝一頓,結果了他性命。被他那裏人多,救了上山去,閉了這鳥關。由你自在下面罵,只是不肯下來廝殺。」楊志道:「既然好去處,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楊志道:「願聞良策則個。」曹正道:「制使也休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這裏近村莊家穿着。小人把這位師父禪杖、戒刀都拿了,卻叫小人的妻弟帶六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條索子綁了師父。小人自會做活結頭。卻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還錢,口裏說道:去報人來打你山寨。因此我們聽的,乘他醉了,把他綁縛在這裏,獻與大王。」那廝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裏面,見鄧龍時,把索子拽脫了活結頭,小人便遞過禪杖與師父。你兩個好漢一發上,那廝走往那裏去。若結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魯智深、楊志齊道:「妙哉,妙哉!」

    當晚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幹糧。次日五更起來,衆人都吃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志、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並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裏,脫了衣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着索頭。楊志戴了遮日頭涼笠兒,身穿破布衫,手裏倒提着樸刀。曹正拿着他的禪杖。衆人都提着棍棒,前後簇擁着。到得山下,看那關時,都擺着強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嘍囉在關上看時,綁得這個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

    多樣時,只見兩個小頭目上關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裏做甚麼?那裏捉得這個和尚來?」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着一個小酒店。這個胖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裏說道:「要去樑山泊叫千百個人來打這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將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條索子綁縛這廝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坊孝順之心,免得村中後患。」兩個小頭目聽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衆人在此少待一時。」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鄧龍說:「拿的那胖和尚來。」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廝的心肝來做下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小嘍囉得令,來把關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楊志、曹正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看那三座關時,端的險峻。兩下裏山環繞將來,包住這座寺。山峰生得雄壯,中間只一條路。上關來,三重關上,擺着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槍密密地攢着。過得三處關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柵爲城。寺前山門下立着七八個小嘍囉,看見縛的魯智深來,都指着罵道:「你這禿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這廝!」魯智深只不做聲。押到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擡去了,中間放着一把虎皮交椅。衆多小嘍囉,拿着槍棒,立在兩邊。

    少刻,只見兩個小嘍囉扶出鄧龍來,坐交椅上。曹正、楊志緊緊地幫着魯智深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廝禿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只一拽,拽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裏接過禪杖,雲飛輪動。楊志撇了涼笠兒,提起手中樸刀。曹正又輪起杆棒。衆莊家一齊發作,並力向前。鄧龍急待掙扎時,早被魯智深一禪杖當頭打着,把腦蓋劈做兩半個。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嘍囉,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個。

    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寺前後五六百小嘍囉,並幾個小頭目,驚嚇的呆了,只得都來歸降投伏。隨即叫把鄧龍等屍首扛擡去後山燒化了。一面去點倉敖,整頓房舍,再去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來吃。魯智深並楊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設宴慶賀。小嘍囉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管領。曹正別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回家去,不在話下。看官聽說,有詩爲證:

    古剎清幽隱翠微,鄧龍雄據恣非爲。天生神力花和尚,斬草除根更可悲。

    不說魯智深、楊志自在二龍山落草,卻說那押生辰綱老都管,並這幾個廂禁軍,曉行夜住,趕回北京。到的樑中書府,直至廳前,齊齊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樑中書道:「你們路上辛苦,多虧了你衆人。」又問:「楊提轄何在?」衆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日後,行得到黃泥岡,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裏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鬆林裏等候,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衆人不合買他酒吃,被那廝把蒙汗藥都麻翻了,又將索子捆縛衆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財寶並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去。見今去本管濟州府陳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裏隨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衆人,星夜趕回來,告知恩相。」樑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擡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屍萬段!」隨即便喚書史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着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只說着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札。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是膽大!去年將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了去,至今未獲賊人。今年又來無禮,更待幹罷,恐後難治。」隨即押了一紙公文,着一個府幹親自齎了,星夜望濟州來,着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樑中書札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只見門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裏差府幹見到廳前,有緊急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的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升廳來,與府幹相見了,說道:「這件事下官已受了樑府虞候的狀子,已經差緝捕的人跟捉賊人,未見蹤跡。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來,又經着仰尉司並緝捕觀察,杖限跟捉,未曾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回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裏心腹人。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裏要這一幹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裏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並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志各賊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門島走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裏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請看太師府裏行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隨即便喚緝捕人等。只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稟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麼?」何濤答道:「稟復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裏,領太師臺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禍及於我。先把你這廝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空着甚處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

    何濤領了臺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裏,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衆做公的都面面相覷,如箭穿雁嘴,鉤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閒常時都在這房裏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衆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衆人道:「上復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的。只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曠野強人,遇着,一時劫了。他得財寶,自去山寨裏快活,如何拿的着?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只有三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惱。自離了使臣房裏,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正是:

    眉頭重上三鍠鎖,腹內填平萬斛愁。若是賊徒難捉獲,定教徒配入軍州。

    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煩惱?」何濤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紙批文,爲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樑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十一擔,正不知是甚麼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復道:「未見次第,不曾獲的。」府尹將我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只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來做甚麼?不去賭錢,卻來怎地?」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何清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排些肉食菜蔬,蕩幾杯酒,請何清吃。何清問嫂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只做得個緝捕觀察。便叫我一處吃盞酒,有甚麼辱沒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裏自過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趁了大錢大物那裏去了?有的是錢和米,有甚麼過活不得處?」阿嫂道:」你不知,爲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樑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着太師鈞旨,限十日內定要捉拿各賊解京。若還捉不着正身時,都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臉上「迭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麼去處。早晚捉不着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卻才安排些酒食與你吃。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的。」

    何清道:「我也誹誹地聽的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面上?」阿嫂道:「只聽的說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卻是甚麼樣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知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的去捉?」阿嫂道:「你倒說得好,便是沒捉處。」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着常來的一般兒好酒弟兄,閒常不採的是親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叫兄弟得知,賺得幾貫錢使,量這夥小賊有甚難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臨危之際,兄弟卻來,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說話的蹺蹊,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何清到面前。何濤陪着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麼來歷。我自和嫂子說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閒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二三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力氣。量兄弟一個怎救的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裏有些門路。休要把別人做好漢,你且說與我些去向,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寬心?「何清道:「有甚麼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嘔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

    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這一幹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不知甚麼去處,只這等無門路了。」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只爲賭錢上,吃哥哥多少言語,但是打罵,不曾和他爭涉。閒常有酒有食,只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處!」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歷,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權將這錠銀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段匹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閒時不燒香。我卻要你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將來賺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說。既是你兩口兒我行陪話,我說與你。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裏有些來歷?」何清拍着大腿道:「這夥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裏?」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裏便了。你只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卻說與你知道。」何清不慌不忙,疊着兩個指頭,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

    鄆城縣裏,引出個仗義英雄;樑山泊中,聚一夥擎天好漢。直教紅巾名姓傳千古,青史功勳播萬年。

    畢竟何清對何濤說出甚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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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7 01:07 |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晃天王

    詩曰:

    親愛無過弟與兄,便從酒後露真情。何清不篤同胞義,觀察安知衆賊名。

    玩寇長奸人暗走,驚蛇打草事難成。只因一紙閒文字,惹起天罡地煞兵。

    當時何觀察與兄弟何清道:「這錠銀子是官司信賞的,非是我把來賺你,後頭再有重賞。兄弟,你且說這夥人如何在你便袋裏?」只見何清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個經折兒來,指道:「這夥賊人都在上面。」何濤道:「你且說怎地寫在上面?」

    何清道:「不瞞哥哥說,兄弟前日爲賭博輸了,漢一文盤纏。有個一般賭博的,引兄弟去北門處十五裏,地名安樂村,有個王家客店的,湊些碎賭。爲是官司行下文書來,着落本村,但凡開客店的,須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來歇宿,須要問他:那裏來?何處去?姓甚名誰?做甚買賣?都要抄寫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時,每月一次去裏正處報名。爲是小二哥不識字,央我替他抄了半個月。當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推着七輛江州車兒來歇。我卻認得一個爲頭的客人,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因何認得他?我比先曾跟一個閒漢去投奔他,因此我認得。我寫着文簿,問他道:「客人高姓?」只見一個三髭須白淨面皮的搶將過來答應道:「我等姓李,從濠州來,販棗子去東京賣。」我雖寫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帶我去村裏相賭,來到一處三叉路口,只見一個漢子挑兩個桶來。我不認得他,店主人自與他廝叫道:「白太郎,那裏去?」那人應道:「有擔醋,將去村裏財主家賣。」店主人和我說道:「這人叫做白日鼠白勝,他是個賭客。」我也只安在心裏。後來聽得沸沸揚揚地說道:「黃泥岡上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把蒙汗藥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綱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卻是兀誰?如今只捕了白勝,一問便知端的。這個經折兒是我抄的副本。」何濤聽了大喜,隨即引了兄弟何清徑到州衙裏,見了太守。府尹問道:「那公事有些下落麼?」何濤稟道:「略有些消息了。」

    府尹叫進後堂來說,仔細問了來歷。何清一一稟說了。當下便差八個做公的,一同何濤、何清,連夜來到安樂村,叫了店主人作眼,徑奔到白勝家裏。卻是三更時分,叫店主人賺開門來打火。只聽得白勝在床上做聲,問他老婆時,卻說道:「害熱病不曾得汗。」從床上拖將起來,見白勝面色紅白,就把索子綁了,喝道:「黃泥岡上做得好事!」白勝那裏肯認。把那婦人捆了,也不肯招。衆做公的繞屋尋贓尋賊,尋到床底下,見地面不平,衆人掘開,不到三尺深,衆多公人發聲喊,白勝面如土色,就地下取出一包金銀。隨即把白勝頭臉包了,帶他老婆,扛擡贓物,都連夜趕回濟州城裏來。卻好五更天明時分,把白勝押到廳前,便將索子捆了,問他主情造意。白勝抵賴,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連打三四頓,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府尹喝道:「告的正主招了贓物,捕人已知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了。你這廝如何賴得過?你快說那六人是誰,便不打你了。」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只得招道:「爲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來糾合白勝與他挑酒,其實不認得那六人。」知府道:「這個不難。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枷枷了白勝;他的老婆也鎖了,押去女裏牢監收。隨即押一紙公文,就差何濤親自帶領二十個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去鄆城縣投下,着落本縣,立等要捉晁保正並不知姓名六個正賊。就帶原解生辰綱的兩個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觀察領了一行人,去時不要大驚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來到鄆城縣,先把一行公人並兩個虞候都藏在客店裏,只帶一兩個跟着來下公文,徑奔鄆城縣衙門前來。

    當下巳牌時分,卻值知縣退了早衙,縣前靜悄悄地。何濤走去縣對門一個茶坊裏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個泡茶,問茶博士道:「今日如何縣前恁地靜?」茶博士說道:「知縣相公早衙方散,一應公人和告狀的都去吃飯了未來。」何濤又問道:「今日縣裏不知是那個押司直日?」茶博士指着道:「今日直日的押司來也。」何濤看時,只見縣裏走出一個吏員來。看那人時,怎生模樣?但見:

    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垂珠,明皎皎雙睛點漆。脣方口正,髭須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情掃除四海之心機。上應星魁,感乾坤之秀氣;下臨凡世,聚山嶽之降靈。志氣軒昂,胸襟秀麗。刀筆敢欺蕭相國,名不讓孟嘗君。

    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爲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於家大孝,爲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上有父親在堂,母親喪早。下有一個兄弟,喚做鐵扇子宋清,自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託。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曾有一首《臨江仙》贊宋江好處:

    起自花村刀筆吏,英靈上應天星。疏財仗義更多能。事親行孝敬,待士有聲名。濟弱扶傾心慷慨,高名冰月雙清。及時甘雨四方稱。山東呼保義,豪傑宋公明。

    當時宋江帶着一個伴當,走將出縣前來。只見這何觀察當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間請坐拜茶。」宋江見他似個公人打扮,慌忙答禮道:「尊兄何處?」何濤道:「且請押司到茶坊裏面吃茶說話。」宋公明道:「謹領。」兩個入到茶坊裏坐定,伴當都叫去門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問尊兄高姓?」何濤答道:「小人是濟州府緝捕使臣何觀察的便是。不敢動問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賤眼不識觀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濤倒地便拜,說道:「久聞大名,無緣不曾拜識。」宋江道:「惶恐!觀察請上坐。」何濤道:「小人是一小弟,安敢佔上。」宋江道:「觀察是上司衙門的人,又是遠來之客。」兩個謙讓了一回,宋江坐了主位,何濤坐了客席。宋江便叫:「茶博士,將兩杯茶來。」沒多時,茶到。兩個吃了茶,茶盞放在桌子上。

    宋江道:「觀察到敝縣,不知上司有何公務?」何濤道:「實不相瞞押司,來貴縣有幾個要緊的人。」宋江道:「莫非賊情公事否?」何濤道:「有實封公文在此,敢煩押司作成。」宋江道:「觀察是上司差來該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爲甚麼賊情緊事?」何濤道:「押司是當案的人,便說也不妨。敝府管下黃泥岡上一夥賊人,共是八個,把蒙汗藥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樑中書差遣送蔡太師的生辰綱軍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擔金珠寶貝,計該十萬貫正贓。今捕得從賊一名白勝,指說七個正賊都在貴縣。這是太師府特差一個幹辦,在本府立等要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維持。」宋江道:「休說太師府着落,便是觀察自齎公文來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勝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濤道:「不瞞押司說,是貴縣東溪村晁保正爲首。更有六名從賊,不識姓名。煩乞用心。」

    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晁蓋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心內自慌。宋江且答應道:「晁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今番做出來了,好教他受!」何濤道:「相煩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這事容易。甕中捉鱉,手到拿來。只是一件:這實封公文須是觀察自己當廳投下,本官看了,便好施行發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開。這件公事非是小可,勿當輕泄於人。」何濤道:「押司高見極明,相煩引進。」宋江道:「本官發放一早晨事務,倦怠了少歇。觀察略待一時,少刻坐廳時,小吏來請。」何濤道:「望押司千萬作成。」宋江道:「理之當然,休這等說話。小吏略到寒舍分撥了些家務便到,觀察少坐一坐。」何濤道:「押司尊便,請治事。小弟只在此專等。」

    宋江起身,出得閣兒,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用茶,一發我還茶錢。」離了茶坊,飛也似跑到下處,先分付伴當去叫直司在茶坊門前伺候,「若知縣坐衙時,便可去茶坊裏安撫那公人道:「押司便來。」叫他略待一待。」卻自槽上鞁了馬,牽出後門外去。宋江拿了鞭子,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不剌剌的望東溪村攛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莊客見了,入去莊裏報知。正是:

    有仁有義宋公明,交結豪強秉志誠。一旦陰謀皆外泄,六人星火夜逃生。

    且說晁蓋正和吳用、公孫勝、劉唐在後園葡萄樹下吃酒。此時三阮已得了錢財,自回石碣村去了。晁蓋見莊客報說宋押司門前。晁蓋問道:「有多少人隨從着?」莊客道:「只獨自一個飛馬而來,說快要見保正。」晁蓋道:「必然有事。」慌忙出來迎接。宋江道了一個喏,攜了晁蓋的手,便投側邊小房裏來。晁蓋問道:「押司如何來的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着條性命來救你。如今黃泥岡事發了!白勝已自拿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你等六人。濟州府差一個何緝捕,帶領若幹人,奉着太師府鈞幀並本州文字來捉你等七人,道你爲首。天幸撞在我手裏!我只推說知縣睡着,且教何觀察在縣對門茶坊裏等我,以此飛馬而來報你。哥哥,三十六計,走爲上計。若不快走時,更待甚麼!我回去引他當廳下了公文,知縣不移時便差人連夜下來。你們不可擔閣,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晁蓋聽罷,吃了一驚,道:「賢弟,大恩難報!」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說,只顧安排走路,不要纏障。我便回去也。」晁蓋道:「七個人:三個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面有三個在這裏,賢弟且見他一面。」宋江來到後園,晁蓋指着道:「這三位:一個吳學究;一個公孫勝,薊州來的;一個劉唐,東潞州人。」宋江略講一禮,回身便走,囑咐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莊前,上了馬,打上兩鞭,飛也似望縣裏來了。

    且說晁蓋與吳用、公孫勝、劉唐三人道:「你們認得進來相見的這個人麼?」吳用道:「卻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誰人?」晁蓋道:「你三位還不知哩,我們不是他來時,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驚:「莫不走漏了消息,這件事發了?」晁蓋道:「虧殺這個兄弟,擔着血海也似幹系來報與我們!原來白勝已自捉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個緝捕何觀察,將帶若幹人,奉着太師鈞帖來,着落鄆城縣立等要拿我們七個。虧了他穩住那公人在茶坊裏挨候,他飛馬先來報知我們。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連夜來捕獲我們。卻是怎地好?」吳用道:「若非此人來報,都打在網裏。這大恩人姓甚名誰?」晁蓋道:「他便是本縣押司,呼保義宋江的便是。」吳用道:「只聞宋押司大名,小生卻不曾得會。雖是住居咫尺,無緣難得見面。」公孫勝、劉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晁蓋點頭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結義弟兄。吳先生不曾得會。四海之內,名不虛傳。結義得這個兄弟也不枉了。」

    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爲上計。」晁蓋道:「卻才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爲上計,卻是走那裏去好?」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裏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齊都走,奔石碣村三阮家裏去。」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許多人?」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裏,一步步近去,便是樑山泊。如今山寨裏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兒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了夥!」晁蓋道:「這一論正合吾意。只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吳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了夥。」晁蓋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遲!吳先生,你便和劉唐帶了幾個莊客,挑擔先去阮家安頓了,卻來旱路上接我們。我和公孫先生兩個打並了便來。」吳用、劉唐把這生辰綱打劫得金珠寶貝做五六擔裝了,叫五六個莊客一發吃了酒食。吳用袖了銅鏈,劉唐提了樸刀,監押着五七擔,一行十數人,投石碣村來。晁蓋和公孫勝在莊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莊客,齎發他些錢物,從他去投別主;願去的,都在莊上並疊財物,打拴行李。有詩爲證:

    太師符督下州來,晁蓋逡巡受禍胎。不是宋江潛往報,七人難免這場災。

    再說宋江飛馬去到下處,連忙到茶坊裏來。只見何觀察正在門前望。宋江道:「觀察久等。卻被村裏有個親戚,在下處說些家務,因此擔閣了些。」何濤道:「有煩押司引進。」宋江道:「請觀察到縣裏。」兩個入得衙門來,正直知縣時文彬在廳上發落事務。宋江將着實封公文,引着何觀察,直至書案邊,叫左右掛上回避牌。宋江向前稟道:「奉濟州府公文,爲賊情緊急公務,特差緝捕使臣何觀察到此下文書。」知縣接來拆開,就當廳看了,大驚,對宋江道:「這是太師府差幹辦來立等要回話的勾當。這一幹賊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間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晃保正來,那六人便有下落。」時知縣道:「這東溪村晁保正,聞名是個好漢,他如何肯做這等勾當?」隨即叫喚尉司並兩個都頭:一個姓朱名仝,一個姓雷名橫。他兩個非是等閒人也!

    當下朱仝、雷橫兩個來到後堂,領了知縣言語,和縣尉上了馬,徑到慰司,點起馬步弓手並士兵一百餘人,就同何觀察並兩個虞候作眼拿人。當晚都帶了繩索軍器,縣尉騎着馬,兩個都頭亦各乘馬,各帶了腰刀、弓箭,手拿樸刀,前後馬步弓手簇擁着,出得東門,飛奔東溪村晁家來。到得東溪村裏,已是一更天氣,都到一個觀音庵取齊。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莊。晁蓋家有前後兩條路:若是一發去打他前門,他望後門走了;一齊哄去打他後門,他奔前門走了。我須知晁蓋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個是甚麼人,必須也不是良善君子。那廝們都是死命,倘或一齊殺出來,又有莊客協助,卻如何抵敵他。只好聲東擊西,等那廝們亂攛,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頭分做兩路,我與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後門埋伏了,等候唿哨響爲號,你等向前門只顧打入來,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雷橫道:「也說得是。朱都頭,你和縣尉相公從前門打入來,我與你截住後路。」

    朱仝道:「賢弟,你不省得。晁蓋莊上有三條活路,我閒常時都看在眼裏了。我去那裏,須認得他的路數,不用火把便見。你還不知他出沒的去處,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耍處。」縣尉道:「朱都頭說得是。你帶一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來個勾子。」朱仝領了十個弓手,二十個土兵,先去了。縣尉再上了馬。雷橫把馬步弓手都擺在前後,幫護着縣尉。土兵等都在馬前,明晃晃照着三二十個火把,拿着叉、樸刀、留客住、鉤鐮刀,一齊都奔晁家莊來。到得莊前,也兀自有半裏多路,只見晁蓋莊裏一縷火起,從中堂燒將起來,涌得黑煙遍地,紅焰飛空。又走不到十數步,只見前後門四面八方,約有三四十把火發,焰騰騰地一齊都着。前面雷橫拿着樸刀,背後衆土兵發着喊,一齊把莊門打開,都撲入裏面看時,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並不曾見有一個人。只聽得後面發着喊,叫將起來,叫前面捉人。原來朱仝有心要放晁蓋,故意賺雷橫去打前門。這雷橫亦有心要救晁蓋,以此爭先要來打後門,卻被朱仝說開了,只得去打他前門。故意這等大驚小怪,聲東擊西,要催逼晁蓋走了。

    朱仝那時到莊後時,兀自晁蓋收拾未了。莊客看見,來報與晁蓋說道:「官軍到了!事不宜遲。」晁蓋叫莊客四下裏只顧放火,他和公孫勝引了十數個去的莊客,吶着喊,挺起樸刀,從後門殺將出來。大喝道:「當吾者死,避我者生!」朱仝在黑影裏叫道:「保正休走,朱仝在這裏等你多時。」晁蓋那裏顧他說,與同公孫勝舍命只顧殺出來。朱仝虛閃一閃,放開條路,讓晁蓋走了。晁蓋卻叫公孫勝引了莊客先走,他獨自押着後。朱仝使步弓手從後門撲入去,叫道:「前面趕捉賊人。」雷橫聽的,轉身便出莊門外,叫馬步弓手分頭去趕。雷橫自在火光之下,東觀西望,做尋人。朱仝撇了土兵,挺着刀去趕晁蓋。晁蓋一面走,口裏說道:「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什麼?我須沒歹處。」朱仝見後面沒人,方才敢說道:「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我怕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打你前門,我在後面等你出來放你。你見我閃開條路讓你過去。你不可投別處去,只除樑山泊可以安身。」晁蓋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必報。」有詩爲證:

    捕盜如何與盜通,只因仁義動其衷。都頭已自開生路,觀察焉能建大功。

    朱仝正趕間,只聽得背後雷橫大叫道:「休教走了人!」朱仝分付晁蓋道:「保正,你休慌,只顧一面走,我自使轉他去。」朱仝回頭叫道:「有三個賊望東小路去了。雷都頭,你可急趕。」雷橫領了人,便投東小路上,並土兵衆人趕去。朱仝一面和晁蓋說着話,一面趕他,卻如防送的相似。漸漸的黑影裏不見了晁蓋。朱仝只做失腳撲地,倒在地下。衆土兵向前扶起,急救得朱仝,答道:「黑影裏不見路徑,失腳走下野田裏,滑倒了,閃挫了左腿。」縣尉道:「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朱仝道:「非是小人不趕,其實月黑了,沒做道理處。這些土兵全無幾個有用的人,不敢向前!」縣尉再叫土兵去趕。衆土兵心裏道:「兩個都頭尚兀自不濟事,近他不得,我們有何用。」都去虛趕了一回,轉來道:「黑地裏正不知那條路去了。」雷橫也趕了一直回來,心內尋思道:「朱仝和晁蓋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我也有心亦要放他,今已去了,只是不見了人情。晁蓋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回來說道:「那裏趕得上,這夥賊端的了得!」

    縣尉和兩個都頭回到莊前時,已是四更時分。何觀察見衆人四分五落,趕了一夜,不曾拿得一個賊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濟州去見府尹!」縣慰只得捉了幾家鄰舍家,解將鄆城縣裏來。

    這時知縣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報。聽得道:「賊都走了,只拿得幾個鄰舍。」知縣把一幹拿到的鄰舍當廳勘問。衆鄰舍告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住居,遠者三二裏田地,近者也隔着些村坊。他莊上如常有搠槍使棒的人來,如何知他做這般的事?」知縣逐一問了時,務要問他們一個下落。數內一個貼鄰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問他莊客。」知縣道:「說道他家莊客也都跟着走了。」鄰舍道:「也有不願去的,還在這裏。」知縣聽了,火速差人,就帶了這個貼鄰作眼,來東溪村捉人。無兩個時辰,早拿到兩個莊客。當廳勘問時,那莊客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招道:「先是六個人商議,小人只認得一個是本鄉中教學的先生,叫做吳學究。一個叫做公孫勝,是全真先生。又有一個黑大漢,姓劉。更有那三個,小人不認得,卻是吳學究合將來的。聽的說道:他姓阮,他在石碣住,他是打魚的,弟兄三個。只此是實。」知縣取了一紙招狀,把兩個莊客交割與何觀察,回了一道備細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幹鄰舍,保放回家聽候。

    且說這衆人與何濤押解了兩個莊客,連夜回到濟州,正值府尹升廳。何濤引了衆人到廳前,稟說晁蓋燒莊在逃一事。再把莊客口詞說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說時,再拿出白勝來。」問道:「那三個姓阮的端的住在那裏?」白勝抵賴不過,只得供說:「三個姓阮的,一個叫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是活閻羅阮小七,都在石碣湖村裏住。」知府道:「還有那三個姓甚麼?」白勝告道:「一個是智多星吳用,一個是入雲龍公孫勝,一個叫做赤發鬼劉唐。」知府聽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勝依原監了,收在牢裏。」隨即又喚何觀察,差去石碣村緝捕這幾個賊人。不是何濤去石碣村去,有分教:

    大鬧山東,鼎沸河北。天罡地煞,來尋際會風雲;水滸寨中,去聚縱橫人馬。直使三十六員豪傑聚,七十二位煞星臨。

    畢竟何觀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緝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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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7 01:08 |
    第十九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樑山小奪泊

    詩曰:

    獨據樑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優柔。只將富貴爲身有,卻把英雄作寇仇。

    花竹水亭生殺氣,鷺鷗沙渚落人頭。規模卑狹真堪笑,性命終須一旦休。

    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臺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裏與衆人商議。衆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着樑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裏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復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樑山水泊,周回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閒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裏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裏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臺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衆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衆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五已把老小搬入湖泊裏。七人商議要去投樑山泊一事,吳用道:「見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裏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隻,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裏,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大家正在那裏商議投奔樑山泊,只見幾個打魚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裏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防,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裏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裏,徑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阮小二選兩隻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船裏;吳用、劉唐各押着一隻,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投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檢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船裏進發。岸上人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吶喊,人馬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屋,裏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拿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裏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裏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裏,一發都下船裏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隻,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行不到五六裏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衆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並衆人聽了,盡吃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隻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衆人並力向前,各執器械,挺着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贓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麼,卻不是來捋虎須!」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拿着劃楸,翻筋鬥鑽下水裏去。衆人趕到跟前,拿個空。又行不到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花蕩裏打唿哨。衆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着一隻船來。船頭上立着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裏拈着條筆管槍,口裏也唱着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衆人又聽了吃一驚。一齊看時,前面那個人,拈着槍,唱着歌,背後這個,搖着櫓。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衆人並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只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裏串着走。衆人發着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似搖着櫓,口裏打着唿哨,串着小港汊只顧走。衆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內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裏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劃着兩隻小船,船上各帶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隻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隻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着一隻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天色又看看晚了,在此不着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一隻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漿起五六把劃楫;何濤坐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裏蕩將去。

    那時已自是日沒沉西,劃得船開,約行了五六裏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着把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裏是甚麼去處?」那人應道:「我是這村裏莊家。這裏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船過來麼?」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只在前面烏林裏廝打。」何濤道:「離這裏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叉上岸來。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鬥都打下水裏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只見那隻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桶地倒撞下水裏去。那幾個船裏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弟兄兩個看着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麼!你如何大膽,特地引着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已。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糉子,撇在船艙裏。」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裏去了。兩個胡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着官兵,都在那船裏,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衆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只見一陣怪風起處,那風,但見:

    飛沙走石,卷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滿川荷葉,半空中翠蓋交加;遍水蘆花,繞湖面白旗繚亂。吹折昆侖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衆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正沒擺布處,只聽得後面胡哨響。迎着風看時,只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衆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四五十隻,正被這大風刮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隻價幫住,上面滿滿堆着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着,乘着順風直衝將來。那四五十隻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回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只,卻被他火船推來,鑽在大船隊裏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着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衆官兵只得鑽去,都奔爛泥裏立地。火光叢中,只見一隻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着船,船頭上坐着一個先生,手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寶劍,口裏喝道:「休教走了一個!」衆兵都在爛泥裏,只得忍氣。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着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裏明晃晃拿着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着四五個打魚的,手裏也明晃晃拿着飛魚鉤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裏。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着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裏。單單隻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糉子也似,丟在船艙裏。阮小二提將上船來,指着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人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與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裏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着,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討死!這裏沒大路,我着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裏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衆人都殺了,難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下搭膊,放上岸去。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徑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裏,相尋着吳用、劉唐船隻,合做一處。吳用問道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衆人大喜。整頓船隻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託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衆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着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囉搖出一隻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說衆豪傑入夥來歷緣由,先付與小嘍囉齎了,教去寨裏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衆好漢。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隻大船,請衆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晃蓋等來的船隻,一齊望山寨裏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晃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囉劃出四隻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隻並打魚的人在此伺候。又見數十個小嘍囉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着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王倫答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晃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晃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滷。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着兩個頭領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下,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衆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衆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詩曰:

    西奔東投竟莫容,那堪造物挫英雄。敝袍長鋏飄蓬客,特地來依水泊中。

    且說山寨裏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衆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衆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至晚席散,衆頭領送晁蓋等衆人關下客館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裏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如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只是一勇。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看他早間席上,王倫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模,心裏好生不然。他若是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人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滷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衝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而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衝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己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眄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並。」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衝入到客館裏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衝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爲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眄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衝上坐,林衝那裏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衝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衝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勾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徑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

    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衝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發直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胡上人稱爲小旋風柴進的麼?」林衝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勾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衝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合天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衝道:「承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衝,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心術不定,語言不準,失信於人,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

    林衝道:「今日山寨天幸得衆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衆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衆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衆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衝道:「衆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衝自有分曉。小可只恐衆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日昨日,萬事罷倫;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衝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弟兄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爲我弟兄面上,倒教頭領與舊弟兄分顏。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衝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醃臢畜生,終作何用!衆豪傑且請寬心。」林衝起身別了衆人,說道;「少間相會。」衆人相送出來,林衝自上山去了。正是:

    惺惺自古惜惺惺,談笑相逢眼更青。可恨王倫心量狹,直教魂魄喪幽冥。

    當日沒多時,只見小嘍囉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裏頭領,相請衆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復頭領,少間便到。」小嘍囉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並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並。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來拈須爲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衆人暗喜。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催請。晁蓋和衆頭領身邊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囉擡過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徑投南山水寨裏來。到得山南看時,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後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衝、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

    四面水簾高卷,周回花壓朱闌。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畫檐外陰陰柳影,瑣窗前細細鬆聲。一行野鷺立灘頭,數點沙鷗浮水面。盆中水浸,無非是沉李浮瓜;壺內馨香,盛貯着瓊漿玉液。江山秀氣聚亭臺,明月清風自無價。

    當下,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衝、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囉輪番把盞。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去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衝時,只見林衝側坐交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

    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囉:「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裏放着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衆豪傑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地特來投託入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衆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快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衆位豪傑,奈緣只爲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衆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只見林衝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晃兄與衆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也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衝道:「這是笑裏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衝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腐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晃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面皮。只今辦了船隻,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衝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搦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須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並!」吳用一手扯住林衝,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爲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囉們目瞪口呆。

    林衝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周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衆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樑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妨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之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着,那裏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裏?」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衝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衝拿住王倫,罵了一頓,去心窩裏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半世強人,今日死在林衝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衝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裏。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鐙!」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

    吳用就血泊裏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衝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爲例!今日扶林教頭爲山寨之主。」林衝大叫道:「差矣,先生!我今日只爲衆豪傑義氣爲重上頭,火並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衝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衆位肯依我麼?「衆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林衝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

    聚義廳上,列三十六員天上星辰;斷金亭前,擺七十二位世間豪傑。

    正是:

    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

    畢竟林衝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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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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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7 01:09 |
    第二十回 樑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詩曰:

    豪傑英雄聚義間,罡星煞曜降塵寰。王倫奸詐遭誅戮,晁蓋仁明主將班。

    魂逐斷雲寒冉冉,恨隨流水夜潺潺。林衝火並真高誼,凜凜清風不可攀。

    話說林衝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着衆人說道:「據林衝雖系禁軍,遭配到此,今日爲衆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並了這廝,非林衝要圖此位。據着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元兇首惡。今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爲重,立他爲山寨之主,好麼?」衆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蓋道:「不可!自古強兵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佔上。」林衝把手向前,將晁蓋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請勿推卻。若有不從者,將此王倫爲例!」再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衝喝道:「衆人就於亭前參拜了。」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裏擺下筵席;一面叫人擡過了王倫屍首;一面又着人去山前山後,喚衆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裏聚義。

    林衝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裏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來。衆人扶晁天王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衝向前道:「小可林衝,只是個粗滷匹夫,不過只會些槍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天幸得衆豪傑相聚,大義既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又無經綸濟世之才,雖只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佔上。」林衝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衝道:「公孫先生請坐第三位。」晁蓋道:「卻使不得。若是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林衝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誰能及也。」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便敢佔上。還是頭領請坐。」林衝道:「今番克敵制勝,誰人及得先生良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

    林衝再要讓時,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矇頭領所說,鼎分三足,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佔上。頭領再要讓人時,晁蓋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衝,只得坐了第四位。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那杜遷、宋萬見殺了王倫,尋思道:「自身本事低微,如何近的他們?不若做個人情。」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十一位。樑山泊自此是十一位好漢坐定。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廳前參拜了,分立在兩下。

    晁蓋道:「你等衆人在此,今日林教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敖頭等共管山寨。汝等衆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頭,休教有失。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再教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阮家老小。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並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就當廳賞賜衆小頭目並衆多小嘍囉。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衆頭領飲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吃了數日筵席。晁蓋與吳用等衆頭領計議:整點倉廒,修理寨柵,打造軍器,槍刀弓箭,衣甲頭盔,準備迎敵官軍;安排大小船隻,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廝殺,好做提備。不在話下。自此樑山泊十一位頭領聚義,真乃是交情渾似股肱,義氣如同骨肉。有詩爲證:

    古人交誼斷黃金,心若同時誼亦深。水滸請看忠義士,死生能守歲寒心。

    因此,林衝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從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蓋道:「賢弟既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書,便教人下山去,星夜搬取上山來,以絕心念,多少是好。」林衝當下寫了一封書,叫兩個自身邊心腹小嘍囉下山去了。不過兩個月回來,小嘍囉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已故半載。張教頭亦爲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裏,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林衝見說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晁蓋等見說了,悵然嗟嘆。山寨中自此無話,每日只是操練人兵,準備拒敵官軍。

    忽一日,衆頭領正聚義廳上商議事務,只見小嘍囉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差撥軍官,帶領約有一千人馬,乘駕大小船四五百隻,見在石碣村湖蕩裏屯住,特來報知。」晁蓋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此乃兵家常事。」隨即喚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喚林衝、劉唐受計道,你兩個便這般這般;再加杜遷、宋萬也分付了。正是:西迎項羽三千陣,今日先施第一功。

    且說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一員,帶領一千餘人,拘刷本處船隻,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船隻,作兩路來取泊子。

    且說團練使黃安帶領人馬上船,搖旗吶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只聽得水面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來分作兩路,去那蘆花蕩中灣住看時,只見水面上遠遠地三隻船來。看那船時,每隻船上只有五個人,四個人搖着雙櫓,船頭上立着一個人,頭帶絳紅巾,都一樣身穿紅羅繡襖,手裏各拿着留客住,三隻船上人都一般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船上三個人,一個是阮小二,一個是阮小五,一個是阮小七。」黃安道:「你衆人與我一齊並力向前,拿這三個人。」兩邊有四五十隻船,一齊發着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船唿哨了一聲,一齊便回。黃團練把手內槍拈搭動,向前來叫道:「只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

    那三隻船前面走,背後官軍船上把箭射將去。那三阮去船艙裏各拿起一片青狐皮來,遮那箭矢。後面船隻只顧趕。趕不過三二裏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船,飛也似劃來報道:「且不要趕?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船隻,都被他殺下水裏去後,把船都奪去了。」黃安問道:「怎的着了那廝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們正行船時,只見遠遠地兩隻船來,每船上各有五個人。我們並力殺去趕他,趕不過三四裏水面,四下裏小港鑽出七八隻小船來。船上弩箭似飛蝗一般射將來。我們急把船回時,來到窄狹港口,只見岸上約有二三十人,兩頭牽一條大篦索,橫截在水面上。卻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點一般打將來。衆官軍只得棄了船隻,下水逃命。我衆人逃得出來,到旱路邊看時,那岸上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牽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裏,我們蘆花蕩邊尋得這隻小船兒,徑來報與團練。」

    黃安聽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教衆船不要去趕,且一發回來。那衆船才撥得轉頭,未曾行動,只見背後那三隻船又引着十數只船,都只是這三五個人,把紅旗搖着,口裏吹着胡哨,飛也似趕來。黃安卻待把船擺開迎敵時,只聽得蘆葦叢中炮響。黃安看時,四下裏都是紅旗擺滿,慌了手腳。後面趕來的船上叫道:「黃安!留下了首級回去!」黃安把船盡力搖過蘆葦岸邊,卻被兩邊小港裏鑽出四五十隻小船來,船上弩箭如雨點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裏奪路時,只剩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過快船內,回頭看時,只見後面的人一個個都撲桶的跳下水裏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殺死。黃安駕着小快船,正走之間,只見蘆花蕩邊一隻船上立着劉唐,一撓鉤搭住黃安的船,託地跳將過來,只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掙扎!」別的軍人能識水者,水裏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裏都活捉了。

    黃安被劉唐扯到岸邊,上了岸。遠遠的晁蓋、公孫勝山邊騎着馬,挺着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齊來接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船隻,盡數都收在山南水寨裏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晁蓋下了馬,來到聚義廳上坐定。衆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段匹,賞了小嘍囉。點檢共奪得六百餘匹好馬,這是林衝的功勞;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勞;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勞;捉得黃安是劉唐的功勞。衆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裏筵會。自醞的好酒,水泊裏出的新鮮蓮藕,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慄之類,魚、肉、鵝、雞品物,不必細說。衆頭領只顧慶賞。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有詩爲證:

    水滸英鋒不可當,黃安捕捉太譸張。戰船人馬俱虧折,更把何顏見故鄉。

    正飲酒之間,只見小嘍囉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晁蓋便喚來問道:「有甚麼事?」小嘍囉說道:「朱頭領探聽得有一起客商,約有十數人結聯一處,今夜晚間必從旱路經過,特來報知。」晁蓋道:「正沒金帛使用,誰可領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們去!」晁蓋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我使劉唐隨後來策應你們。」三阮便下廳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欓叉、留客住,點起一百餘人,上廳來別了衆頭領,便下山去。就金沙灘把船載過朱貴酒店裏去了。晁蓋恐三阮擔負不下,又使劉唐點起一百餘人,教領了下山去接應;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去了,晁蓋到三更不見回報,又使杜遷、宋萬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

    晁蓋與吳用、公孫勝、林衝飲酒至天明,只見小嘍囉報喜道:「三阮頭領得了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物,並四五十匹驢騾頭口。」晁蓋又問道:「不曾殺人麼?」小嘍囉答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勢頭猛了,都撇下車子、行李,逃命去了,並不曾傷害他一個。」晁蓋見說大喜,「我等被到山寨,不可傷害於人。」取一錠白銀,賞了小嘍囉。四個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衆頭領盡把車輛扛上岸來,再叫撐船去載頭口馬匹。衆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教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晁蓋等衆頭令都上到山寨聚義廳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囉扛擡過許多財物,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彩帛衣服堆在一邊,行貨等物堆在一邊,金銀寶貝堆在正面。衆頭領看了打劫得許多財物,心中歡喜。便叫掌庫的小頭目,每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做兩分,廳上十一位頭領均分一分,山上山下衆人均分一分。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選壯浪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黃安鎖在後寨監房內。

    晁蓋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只指望逃災避難,投託王倫帳下爲一小頭目。多感林教頭賢弟推讓我爲尊,不想連得了兩場喜事:第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馬船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幹財物金銀。此不是皆託衆弟兄的才能?」衆頭領道:「皆託得大哥哥的福蔭,以此得採。」晁蓋再與吳用道:「俺們七人弟兄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個。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爲人也。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在濟州大牢裏,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劃。宋押司處酬謝之恩,早晚必用一個兄弟自去。白勝的事,可教驀生人去那裏使錢,買上囑下,鬆寬他便好脫身。我等且商量屯糧造船,制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打造刀槍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晁蓋道:「既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教。」吳用當下調拔衆頭領,分派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樑山泊自從晁蓋上山,好生興旺。卻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回的軍人,備說樑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樑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雜,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聽了,只叫得苦。向太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個是逃得性命回來,已被割了兩個耳朵,自回家將息,至今不能痊。去的五百人,無一個回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帶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能取勝,怎生是好?」太守肚裏正懷着鬼胎,沒個道理處,只見承局來報說:「東門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接官亭上,望見塵土起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度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即和新官到州衙裏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糧等項。當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舊太守備說樑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節。說罷,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擡舉我,卻是此等地面,這般府分。又沒強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夥強人?倘或這廝們來城裏借糧時,卻生奈何?」舊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回東京聽罪。不在話下。

    且說新官宗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員新調來鎮守濟州的軍官來,當下商議招軍買馬,集草屯糧,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準備收捕樑山泊好漢。一面申呈中書省,轉行牌仰附近州郡,並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書所屬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屬縣着令守御本境。這個都不在話下。

    且說本州孔目,差人齎一紙公文,行下所屬鄆城縣,教守御本境,防備樑山泊賊人。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教宋江迭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體守備。正是:

    一紙文書火急催,官司嚴督勢如雷。只因造下迷天罪,何日金雞放赦回?

    且說宋江見了公文,心內尋思道:「晁蓋等衆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觀察,又損害了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己一個心中納悶,分付貼書後司張文遠,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自理會文卷。

    宋江卻信步走出縣來,去對過茶房裏坐定吃茶。只見一個大漢,頭戴白範陽氈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襖,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裏跨着一口腰刀,背着一個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別轉着看那縣裏。宋江見了這個大漢走得蹺蹊,慌忙起身趕出茶坊來,跟着那漢走。約走了二三十步,那漢回過頭來看了宋江,卻不認得。宋江見了這人,略有些面熟,「莫不是那裏曾廝會來?」心中一時思量不起。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腳,定睛看那宋江,又不敢問。宋江尋思道:「這個人好作怪,卻怎地只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

    只見那漢去路邊一個篦頭鋪裏問道:「大哥,前面那個押司是誰?」篦頭待詔應道:「這位正是宋押司。」那漢提着樸刀,走到面前,唱個大喏,說道:「押司認得小弟麼?」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漢道:「可借一步說話。」宋江便和那漢入一條僻靜小巷。那漢道:「這個酒店裏好說話。」兩個上到酒樓,揀個僻靜閣兒裏坐下。那漢倚了樸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真個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晃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顏、蒙恩救了性命的赤發鬼劉唐便是。」宋江聽了大驚,說道:「賢弟,你好大膽!早是沒做公的看見,險些兒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怕死,特地來酬謝大恩。」宋江道:「晃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教你來?」劉唐道:「晃頭領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如何不報。見今做了樑山泊主都頭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衝一力維持,火並了王倫。山寨裏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個,共是十一個頭領。見今山寨裏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只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唐齎書一封,並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並朱、雷二都頭。」劉唐便打開包裹,取出書來遞與。宋江看罷,拽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打開包兒時,劉唐取出金子放在桌上。

    宋江把那封書——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插在招文袋內。放下衣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還放桌了。且坐。」隨即便喚量酒的打酒來。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叫量酒的篩酒與劉唐吃。看看天色晚了,劉唐吃了酒,把桌子上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宋江慌忙攔住道:「賢弟,你聽我說:你們七個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且放在你山寨裏,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卻教兄弟宋清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於內受了一條。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與他,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雷橫這人,又不知我報與保正。況兼這人貪賭,倘或將些出去賭時,他便惹出事來,不當穩便,金子切不可與他。賢弟,我不敢留你相請去家中住,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處。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擔閣。宋江再三申意衆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哥哥大恩,無可報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來與押司,微表孝順之心。保正哥哥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令,非比舊日,小弟怎敢將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宋江道:「既是號令嚴明,我便寫一封回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裏肯接。隨即取一幅紙來,借酒家筆硯,備細寫了一封回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個直性的人,見宋江如此推卻,想是不肯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晚來,劉唐道:「既然兄長有了回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喚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銀一兩在此,你且權收了,我明日卻自來算。」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樸刀,跟着宋江下樓來。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昏黃,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宋江攜住劉唐的手,分付道:賢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處。我更不遠送,只此相別。」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開腳步,望西路便走,連夜回樑山泊來。

    再說宋江與劉唐別了,自慢慢行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道:「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惹出一場大事來!」一頭想:「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轉不過兩個灣,只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那裏去來?老身甚處不尋遍了?」不是這個人來尋宋押司,有分教:

    宋江小膽翻爲大膽,善心變爲惡心。

    正是:

    言談好似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畢竟來叫宋押司的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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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7 01:10 |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古風一首:

    宋朝運祚將傾覆,四海英雄起寥廓。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

    瑞氣盤纏繞鄆城,此鄉生降宋公明。神清貌古真奇異,一舉能令天下驚。

    幼年涉獵諸經史,長爲吏役決刑名。仁義禮智信皆備,曾受九天玄女經。

    江湖結納諸豪傑,扶危濟困恩威行。他年自到樑山泊,繡旗影搖雲水濱。

    替天行道呼保義,上應玉府天魁星。

    話說宋江在酒樓上與劉唐說了話,分付了回書,送下樓來。劉唐連夜自回樑山泊去了。只說宋江乘着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裏想:「那晁蓋卻空教劉唐來走這一遭。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露出事來。」走不過三二十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回頭來看進,卻是做媒的王婆,引着一個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麼話說?」王婆攔住,指着閻婆對宋江說道:「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裏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淨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停屍在家,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裏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裏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裏過來,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

    宋江道:「原來恁地。你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道:「你有結果使用麼?」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其實缺少。」宋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娘。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處去了。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徑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剩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個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個婦人家面。回來問間壁王婆道:「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裏在宋家村住,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上行首要問我過房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無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來往。」王婆聽了這話,次日來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肯,怎當這個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裏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金玉。正是:

    花容嫋娜,玉質娉婷。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韻度若風裏海棠花,標格似雪中玉梅樹。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塵寰。

    宋江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幹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爲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吃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彈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見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淨手,倒把言語來嘲惹張三。常言道:風不來,樹不動。船不搖,水不渾。那張三亦是個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因見這婆娘眉裏眼去,十分有情,記在心裏。向後宋江不在時,這張三便去那裏,假意兒只做來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勾搭識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亦且這張三又是慣會弄此事的。豈不聞古人之言:一不將,二不帶。只因宋江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張三來他家裏吃酒,以此看上他。自古道: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正犯着這條款。閻婆惜是個風塵娼妓的性格,自從和那小張三兩個搭上了,他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那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全不兜攬他些個。這宋江是個好漢胸襟,不以這女色爲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三和這婆惜,如膠如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江耳朵裏。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麼。我只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

    忽一日晚間,卻好見那閻婆趕到縣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說的閒是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張主。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這裏。」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着來到門前。有詩爲證: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爲。

    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着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着。」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玻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再上樓去了,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不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她。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賤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一扯,勉強只得上樓去。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臺桌凳,後半間鋪着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上掛着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着手巾,這邊放着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臺,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對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望杌子上朝着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傷觸了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個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那婆娘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竈前點起個燈,竈裏見成燒着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子,鮮魚嫩雞肥鮓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裏,舀半旋子,在鍋裏蕩熱了,傾在酒壺裏。收拾了數盤菜蔬,三隻酒盞,三雙箸,一桶盤託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看宋江時,只低着頭。看女兒時,也朝着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我!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兒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道:「押司莫要見責。閒話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少幹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飲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

    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酒使得。」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裏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奈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盞。婆子也連連飲了幾盞,再下樓去蕩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竈前吃了三大錘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吃。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着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着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只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採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裏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白說綠道。有詩爲證:

    假意虛脾卻似真,花言巧語弄精神。幾多伶俐遭他陷,死後應知拔舌根。

    卻有鄆城縣一個買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衆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衆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着。」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着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一徑奔到閻婆門前,見裏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的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着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唐牛兒閃將入來,看着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的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吃酒耍。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麼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着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

    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段。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裏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只好瞞魍魎,老娘手裏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會說謊。」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似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着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攧出簾子外去。婆子便扯簾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裏只顧罵。那唐牛兒吃了這兩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單日着。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沒事採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着你兩個多時不見,以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竈下去。宋江在樓上自肚裏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裏不曾見真實。待要去來,只道我村。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與我情分如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不幹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裏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竈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先來偎倚陪話,胡亂又將就幾時。誰想婆惜心裏尋思道:「我只思量張三,吃他攪了,卻似眼中釘一般。那廝倒直指望我一似先時前來下氣,老娘如今卻不要耍。只見說撐船就岸,幾曾有撐岸就船。你不來採我,老娘倒落得。」看官聽說,原來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裏,他也不採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紅粉無心浪子村。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爲女色的手段卻不會。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輕憐重惜,賣俏迎奸,引亂這婆娘的心,如何肯戀宋江。當夜兩個在燈下坐着,對面都不做聲,各自肚裏躊躇,卻似等泥幹掇入廟。看看天色夜深,只見窗上月光。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雁聲嘹亮,孤眠才子夢魂驚;蛩韻悽涼,獨宿佳人情緒苦。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催;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檐間叮當鐵馬,敲碎旅客孤懷;銀臺上閃爍清燈,偏照離人長嘆。貪淫妓女心如鐵,仗義英雄氣似虹。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賤人全不採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下鑾帶,上有一把壓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幹子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裏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着,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地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前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若何?」王公道:「恩主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報答不得押司,後世做驢做馬報答官人。」

    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幹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着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爲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又誰想王婆布施棺材,就成了這件事,一向蹉跎忘了。昨夜晚正記起來,又不曾燒得,卻被閻婆纏將我去,因此忘在這賤人家裏床頭欄幹子上。我時常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正是:

    合是英雄命運乖,遺前忘後可憐哉。循環莫謂天無意,醞釀原知禍有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奈煩採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着,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幹子上拖下條紫羅鑾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鑾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着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隻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樑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就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徑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鑾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裏,緊緊靠了床裏壁,只做齁齁假睡着。宋江撞到房裏要,徑去床頭欄幹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曉的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幹上。這裏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着被子睡,以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婆惜只是不與。正是:

    雨意雲情兩罷休,無端懊惱觸心頭。重來欲索招文袋,致使鴛幃血漫流。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饒你時,只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

    婆惜道:「有那樑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裏按納得住,睜着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鑾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那裏肯放。宋江在床邊舍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裏。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嗓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人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屍橫席上;半開檀口,溼津津頭落枕邊。小院初春,大雪壓枯金線柳;寒生庚嶺,狂風吹折玉梅花。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紅粉不知歸何處?芳魂今夜落誰家?

    宋江一時怒氣,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鑾帶,走出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着在意裏。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兇,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裏挺着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家豈無珍羞百味,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批子與你去取。」閻婆道:「批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裏!」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裏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裏。」原來宋江爲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正在那裏沒個解救,卻好唐牛兒託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裏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衆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的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衆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鄆城縣裏來。古人雲:

    禍福無門,惟人自招;披麻救火,惹焰燒身。

    正是:

    三寸舌爲誅命劍,一張口是葬身坑。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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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8 01:35 |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詩曰:

    爲戀煙花起禍端,閻婆口狀去經官。若非俠士行仁愛,定使圜扉鎖鳳鸞。

    四海英雄思慷慨,一腔忠義動衣冠。九原難忘朱仝德,千古高名逼鬥寒。

    話說當時衆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裏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升廳。衆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個婆子跪在左邊,一個漢子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麼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個女兒喚做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吃酒,這個唐牛兒一徑來尋鬧,叫罵出門,鄰裏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兇身?」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吃,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姜,遇見閻婆結扭宋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他便走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個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裏?」便喚當廳公吏。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看了,見說閻婆告宋江了殺了他女兒,「正是我的表子。」隨即取了各人口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並地廂、裏正、鄰佑一幹人等,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屍首登場檢驗了。身邊放着行兇刀子一把。當日三看驗得,系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衆人登場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裏。將一幹人帶到縣裏。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來再三推問。唐牛兒供道:「小人並不知前後。」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鬧?以定是你殺了。」唐牛兒告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吃。」知縣道:「胡說!且把這廝捆翻了,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裏。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雖然如此,見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可以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知縣吃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兇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張文遠又稟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親宋太公並兄弟宋清,見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官理問。」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怎當這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要紙公文,差三兩個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並兄弟宋清。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裏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並無幹涉。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裏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取來教上下看。」衆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個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家。衆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裏回話。」太公隨即宰殺些雞鵝,置酒管待了衆人,齎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教他衆人抄了。衆公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既有執憑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可以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

    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發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見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閻婆告道:「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個。」知縣道:「胡說!前官手裏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假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裏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害。詳議得本縣有弊,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江來。」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土兵四十餘人,徑奔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慌忙出來迎接。朱仝、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由己。你的兒子押司,見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並無幹涉。前官手裏已告開了他,見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朱仝道:「然雖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雷橫便入進裏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裏。」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衆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漢是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裏。」朱仝道:「這個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

    朱仝道:「雷都頭,你監着太公在這裏,休教他走動。」朱仝自進莊裏,把樸刀倚在壁邊,把門來拴了,走入佛堂內,去把供床拖在一邊,揭那片地板來。板底下有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拽,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窨子裏鑽將出來。見了朱仝,吃那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來捉你。閒常時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座底下有個地窨子,上面放着三世佛。佛堂內有片地板蓋着,上面設着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那裏躲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裏。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個來時,無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覷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裏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個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着,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徑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裏搜着,如之奈何?」

    宋江道:「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紲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說。兄長卻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清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兩個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裏相會。那三處在這裏躊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身,勿請遲延自誤。」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樸刀出來,說道:「真個沒在莊裏。」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去公如何?」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以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橫叫攏土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衆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裏走一遭。」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裏。宋江那廝,自三年已前把這逆子告出了戶,見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說得過。我兩個奉着知縣臺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裏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殺了這個婆娘,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系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權且擔負他些個。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相感二位都頭相覷。」隨即排下酒食,犒賞衆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衆人,四十個土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自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裏知縣正值升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不在話下。

    縣裏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衆人面皮,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湊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不要去州裏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將若幹銀兩,教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兇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裏外。幹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這是後話。有詩爲證:

    爲誅紅粉便逋逃,地窨藏身計亦高。不是朱家施意氣,英雄準擬入天牢。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窨子?原來故宋時爲官容易,做史最難。爲甚的爲官容易?皆因只是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爲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窨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覷,須吃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安家樂業。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處,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官府。」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裏使個得託的人,寄封信來。」宋江、宋清收拾了動身。原來這宋清,滿縣人都叫他做鐵扇子。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戴着白範陽氈笠兒,上穿白段子衫,系一條梅紅縱線絛。下面纏腳絣,襯着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宋太公。三人灑淚不住。太公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裏,休得煩惱。」宋江、宋清卻分付大小莊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弟兄兩個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樸刀,徑出離了宋家村。兩個取路登程,五裏單牌,十裏雙牌,都不在話下。正遇着秋末冬初天氣,但見: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溼楓林,霜重寒天氣。不是路行人,怎諳秋滋味。

    話說宋江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投奔兀誰的是?」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說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見世的孟嘗君。我兩個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裏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個商量了,徑望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登山涉水,過府衝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免不得:吃癩碗,睡死人床。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則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徑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裏。」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麼?」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如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領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徑投東莊來。沒三個時辰,早來到東莊。宋江看時,端的好一所莊院,十分幽雅。但見:

    門迎闊港,後靠高峰。數千株槐柳疏林,三五處招賢客館。深院內牛羊騾馬,芳塘中鳧鴨雞鵝。仙鶴庭前戲躍,文禽院內優遊。疏財仗義,人間今見孟嘗君;濟困扶傾,賽過當時孫武子。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差役子孫閒。

    當下莊客引領宋江來至東莊,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樸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莊客入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着三五個伴當,慌忙跑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裏說道:「昨夜燈花報,今早喜鵲噪,不想卻是貴兄來。」滿臉堆下笑來。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裏甚喜。便喚兄弟宋清也來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柴進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裏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勾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思起大官人伏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但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覷着小莊。」

    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物,柴進也敢藏在莊裏。」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個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宋江弟兄兩個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兩個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並幾個主管,輪替着把盞,伏侍勸酒。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射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柴進那裏肯放。直吃到初更左側。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個莊客,點一碗燈,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郎下來,俄延走着,卻轉到東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杴火在那裏向。宋江仰着臉,只顧踏將去,正跐着火杴柄上,把那火杴裏炭火,都掀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自此瘧疾好了——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的親戚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摘下紅。」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卻在這裏鬧?」那莊客便把跐了火杴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

    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的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的,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的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麼?」那漢道:「我可知要見他哩。」柴進便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近便在面前。」柴進指着宋江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是夢裏麼?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乞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裏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進指着那漢,說出他姓名,叫甚諱字。有分教:

    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着心驚膽裂。

    正是:

    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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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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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8 01:35 |
    本帖最後由 風I 於 2014-7-10 23:49 編輯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詩曰:

    延士聲華似孟嘗,有如東閣納賢良。武松雄猛千夫懼,柴進風流四海揚。

    自信一身能殺虎,浪言三碗不過岡。報兄誅嫂真奇特,贏得高名萬古香。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杴柄,引得那漢焦躁,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着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斯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徑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杴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段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個道他好。衆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射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松縛了包裹,拴了梢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衲紅綢襖,戴着個白範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送武松,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裏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裏。武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鍾了作別。」三個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梢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個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爲義兄。」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裏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梢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裏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着馬,背後牽着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話分兩頭。有詩爲證:

    別意悠悠去路長,挺身直上景陽岡。醉來打殺山中虎,揚得聲名滿四方。

    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梢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着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武松入到裏面坐下,把梢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裏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松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問。」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

    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好吃,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勾麼?」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帖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帖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那裏肯將酒來篩。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前後共吃了十五碗。綽了梢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梢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官司榜文。」武松道:「甚麼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中心,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獵捕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兩邊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不許白日過岡,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子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說。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裏主人搖着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松提了梢棒,大着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裏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擡頭看時,上面寫道:「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麼鳥!」橫拖着梢棒,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着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谷縣示:爲這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近來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裏正並獵戶人等,打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白日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分知端的有虎。欲待發步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樑上,將梢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着梢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來。看那風時,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呵呀!」從青石頭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梢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着,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時,氣性先自沒一了半。那大蟲又剪不着,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着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裏。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卻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扎,早沒有了氣力。被武松盡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分半點兒鬆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只照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炕。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躺着一個錦布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松打虎。但見: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裏陰雲霾日光。焰焰滿川楓葉赤,紛紛遍地草芽黃。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入冷霧滿穹蒼。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踊躍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山中狐兔潛蹤跡,澗內獐猿驚且慌。

    卞莊見後魂魄喪,存孝遇時心膽強。清河壯士酒未醒,忽在岡頭偶相迎。

    上下尋人虎飢渴,撞着猙獰來撲人。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巖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鮮血染。

    穢污腥風滿鬆林,散亂毛須墜山奄。近看千均勢未休,遠觀八面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撣不得,使得口裏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鬆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疏軟了,動撣不得。

    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時,我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罷了!」只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衣裳,緊緊拼在身上。那兩個人手裏各拿着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吃了一驚道:「你那人吃了忽律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着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

    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着落當鄉裏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得他,誰敢向前!我們爲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着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個鄉夫來。只見這十個鄉夫,都拿着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衆人如何不隨着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

    兩個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說向衆人。衆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衆人不肯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衆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衆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衆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裏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擡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來,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擡了武松,徑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那上戶、裏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擡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衆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衆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衆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教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

    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衆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衆人相見。衆上戶把盞說道:「被這個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託賴衆長上福蔭。」衆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擡出大蟲,放在虎床上。衆鄉村上戶都把段匹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谷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擡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着花紅段匹,迎到陽谷縣裏來。

    那陽谷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着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的這個猛虎!」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衆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賞賜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託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衆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衆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衆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擡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谷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衆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谷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裏聞名。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心閒,走出縣前來閒玩。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松回過頭來看了,叫聲:「阿也!你如何卻在這裏?」不是武松見了這個人,有分教:

    陽谷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

    正是:

    只因酒色忘家國,幾見詩書誤好人。

    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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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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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8 01:36 |
    本帖最後由 風I 於 2014-7-10 01:04 編輯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詩曰:

    酒色端能誤國邦,由來美色陷忠良。紂因妲己宗祧失,吳爲西施社稷亡。

    自愛青春行處樂,豈知紅粉笑中槍。武松已殺貪淫婦,莫向東風怨彼蒼。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爲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恨記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爲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爲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着武松轉灣抹角,一徑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也聽得說道,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不想去得太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着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風情月意。纖腰嫋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裏坐地。三個人同歸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爲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象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着武松,大蟲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醃臢人安排飲食。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有詩爲證:

    叔嫂萍蹤得偶逢,妖嬈偏逞秀儀容。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卻說潘金蓮言語甚是精細撇清。武松道:「家兄卻不道得惹事,要嫂嫂憂心。」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幹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蕩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隻顧上下篩酒蕩酒,那裏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

    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那婦人一片引人的心。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屋,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有詩爲證:

    可怪金蓮用意深,包藏淫行蕩春心。武松正大元難犯,耿耿清名抵萬金。

    那婦人情意十分殷勤。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徑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其理正當。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徑去縣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食。武松是個直性的人,倒無安身之處。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竈地不幹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有詩爲證:

    武松儀表甚溫柔,阿嫂淫心不可收。籠絡歸來家裏住,要同雲雨會風流。

    話休絮繁。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衆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怎見得好雪?正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當時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看那大雪。但見:

    萬裏彤雲密布,空中祥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凍住子猷船。頃刻樓臺如玉,江山銀色相連。飛瓊撒粉漫遙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其日武松正在雪裏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推起簾子,陪着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裏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裏。」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便好。」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擺在桌子上。

    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那裏等的他來。」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蕩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條杌子近火邊坐了。桌兒上擺着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着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軃,臉上推着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着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麼?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他。那婦人起身去蕩酒,武松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着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帶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爲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爲證:

    潑賤操心太不良,貪淫無恥壞綱常。席間尚且求雲雨,反被都頭罵一場。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松只不則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着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定叫個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卻不要又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是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着條扁擔,徑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只道說是親難轉債。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有詩爲證:

    雨意雲情不遂謀,心中誰信起戈矛。生將武二搬離去,骨肉翻令作寇仇。

    拈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恐到京師轉除他處時要使用。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徑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以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條杌子,橫頭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吃酒。酒至五巡,武松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爲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爲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爲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話,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脹了面皮,指着武大便罵道:「你這個醃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帶頭巾男子漢,叮叮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爲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着許多事!」哭下樓去了。有詩爲證: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且說那婦人做出許多奸僞張致。那武大、武松弟兄兩個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又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扎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谷縣,取路望東京來。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都不在話下。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只依着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着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着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道說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他說的話是金子言語。」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鬧慣了,不以爲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正待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是個生的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窪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那人一頭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着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卻被這間壁的王婆見了。那婆子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倒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臨動身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着八字腳去了。有詩爲證:

    風日清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肯休。

    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歸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再說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着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復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武大官的妻!問他怎地?」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銀擔子李二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

    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幹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擡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着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託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王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

    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裏,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若是回頭人也好,只是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卻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着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晚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徑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着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晚,起身道:「幹娘記了帳,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原來這個開茶坊的王婆,也是不依本分的。端的這婆子: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脣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唆捉對。解使三重門內女,遮麼九級殿中仙。玉皇殿下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妙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稍用機關,教李天王摟住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和,女似麻姑須動念。教唆得織女害相思,調弄得嫦娥尋配偶。

    且說這王婆卻才開得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從早晨在門前踅了幾遭,一徑奔入茶房裏裏,水簾底下,望着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呼道:「幹娘,點兩盞茶來。」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幹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蕩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幹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子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轉西來,又睃一梭;走了七八遍,徑踅入茶坊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個月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着。」婆子暗暗地喜歡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幹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恁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着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情都猜得着。」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的着時,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以定是記掛着隔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起來道:「幹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

    王婆哈哈的笑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爲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幹娘,端的與我說得這件事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的大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綿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閒。五件俱全,此事便獲着。」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也頗有貫伯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幹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有詩爲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戲女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教巫女就襄王。

    西門慶意已在言表。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札地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釐,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只聽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幹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幹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着,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如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將過去,問他討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歷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採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爲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幹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入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應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應答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卻難道阻當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去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着幾句甜淨的話兒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此是十分光了。他必然有意,這十分事做得成。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桔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綢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幹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綢絹鋪裏,買了綾綢絹段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徑送入茶坊裏。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正是:

    兩意相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安排十件捱光事,管取交歡不負期。

    這王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着,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歷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幹娘裁甚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頭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綢絹緞,又與若幹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勾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着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幹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幹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這話,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得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得。既是許了幹娘,務要與幹娘做了。將歷頭去叫人揀個黃道好日,奴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是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幹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幹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復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幹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做道路。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姜茶,撒上些鬆子、胡桃,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幹淨,便將出那綾綢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假喝採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酒食請他,下了一箸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着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幹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呵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話。有詩爲證: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滷不知音。帶錢買酒酬奸詐,卻把婆娘白送人。

    且說王婆子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呵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婆子的酒食,不到的吃傷了娘子。」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幹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幹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直頭。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人小意兒過縱,十個九個着了道兒。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頭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的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徑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坊門首,便咳嗽道:「王幹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看着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這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着這婦人對西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採,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幹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便是間壁的武大郎的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的大郎是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拙夫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爲良善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着攛鼓兒道:「說的是。」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麼?」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着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鬥,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有詩爲證: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金蓮心愛西門慶,淫蕩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得見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乃來得恰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備辦些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卻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便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幹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因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着那婦人。這婆娘也把眼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看着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幹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謝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有詩爲證:

    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奸最可憐。不獨文君奔司馬,西門慶亦偶金蓮。

    卻說那婦人接酒在手,那西門慶拿起箸來道:「幹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蕩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恁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爲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裏時便要嘔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

    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岐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裏。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幹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三鍾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擔閣。」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着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手裏一頭績着緒。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蹺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共枕同歡。正似: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將朱脣緊貼,把粉面斜偎。羅襪高挑,肩膊上露一彎新月;金釵倒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呀呀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偕,真實偷期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兒道:「幹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幹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那婦人便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幹娘。」王婆道:「你從今日爲始,瞞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着幹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說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幹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着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幹娘。我到家裏,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可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爲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得了,只瞞着武大一個不知。有詩爲證:

    好事從來不出門,惡言醜行便彰聞。可憐武大親妻子,暗與西門作細君。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爲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的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着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兒家只顧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徑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着王婆道:「幹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幹娘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鄆哥道:「幹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幹娘不要獨吃自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得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

    那婆子吃了他這兩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慄暴。鄆哥叫道:「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則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慄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着那王婆茶坊裏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徑奔去尋這個人。不是鄆哥來尋這個人,卻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險道神脫了衣冠,小鄆哥尋出患害。

    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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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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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8 01:37 |
    本帖最後由 風I 於 2014-7-10 01:08 編輯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詩曰:

    可怪狂夫戀野花,因貪淫色受波查。亡身喪已皆因此,破業傾資總爲他。

    半晌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誇。他時禍起蕭牆內,血污遊魂更可嗟。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徑奔來街上,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着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立住了腳,看着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麼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我只是這般模樣,有甚麼吃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你怎地棧得肥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的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誰,我把十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小主人,請我吃三杯,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吃酒,跟我來。」武大挑了擔兒,引着鄆哥,到一個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討了一旋酒,請鄆哥吃。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吃了,卻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來摸我頭上肐。」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肐?」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勾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裏行走。」我指望去賺三五十錢使,叵耐那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慄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個落得快活。只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個也是假!」武大聽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奸,如何?」

    鄆哥道:「你老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什麼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有個暗號,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若捉他不着,幹吃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吃他一場官司。又沒人做主,幹結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說得是。卻怎地出得這口氣?」鄆哥道:「我吃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着,你今日晚些歸去,都不要發作,也不可說,自只做每日一般。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自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着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打我時,我先將籃兒丟出街來。你卻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你便只顧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了數貫錢、幾個炊餅,自去了。

    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自去賣了一遭歸去。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自知無禮,只得窩盤他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只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盞酒吃?」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吃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吃了,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隻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着西門慶,那裏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勾他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着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着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如何?」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只在左近處伺候。」武大雲飛也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擔兒寄了,不在話下。

    虎有倀兮鳥有媒,暗中牽陷恣施爲。鄆哥指訐西門慶,他日分屍竟莫支。

    卻說鄆哥提着籃兒走入茶坊裏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麼便打我?」那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幹,你做甚麼又來罵我?」鄆哥道:「便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麼屁!」那婆子大怒,揪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小猴子叫聲「你打」時,就把王婆腰裏帶個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爭些兒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只見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搶入茶房裏來。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裏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搶到房門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婦人頂住着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閒常時只如鳥嘴,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個念頭,便鑽出來,說道:「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便來拔開門,叫聲:「不要來!」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鄆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蠟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救得蘇醒。兩個上下肩摻着,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話。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勾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豔抹了出去,歸來時便面顏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採着。武大叫老婆來分付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着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幹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肯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窨子裏,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清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柁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處,卻擺布不開。你有甚麼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做夫妻?」西門慶道:「幹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是短做夫妻,你們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只是難教你。」

    西門慶道:「幹娘,周全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着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裏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麼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裏,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的,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半年一載,便好了。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幹娘此計神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的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有詩爲證:

    雲情雨意兩綢繆,戀色迷花不肯休。畢竟難逃天地眼,武松還砍二人頭。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着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痛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只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着一條抹布。他若毒藥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脣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麼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來攛掇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爲細末,把與那婦人拿去藏了。

    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有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那婦人拭着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廝局騙了,推想卻踢了你這腳。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那婦人拿了些銅錢,徑來王婆家裏坐地,卻叫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貼心疼藥,太醫叫你半夜裏吃。吃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裏調來我吃。」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待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吃。」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麼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劈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痛剮剮煙生七竅,直挺挺鮮血模糊。渾身冰冷,口內涎流。牙關緊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幹,七魄投望鄉臺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奸人。

    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卷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脣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屍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幹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幹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哭: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幹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呼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費心。」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西門慶道:「這個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遲誤。」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對隨身燈。鄰舍坊廂都來吊問。那婦人虛掩着粉臉假哭。衆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患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勾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衆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他,只自人情勸道:「死自死了,活得自安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衆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了兩個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個火家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借一步說話則個。」何九叔跟着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者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即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吃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兩個吃了一個時辰,只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用功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體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別不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受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兩個又吃了幾杯,西門慶呼酒保來記了帳,明日來鋪裏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有報效。」分付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只見那幾個火家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王婆接着道:「久等何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着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幾日子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樣,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只聽的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卻討着這個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何九叔看着武大屍首,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着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裏噴出血來。但見:

    指甲青,脣口紫,面皮黃,眼無光。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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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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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9 23:50 |
    第二十六回 鄆哥大鬧授官廳 武松鬥殺西門慶

    詩曰: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因緣是惡因緣。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野草閒花休採折,貞姿勁質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衆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使扇板門,一徑擡何九叔到家裏。大小接着,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閒時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模樣,我心裏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裏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脣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做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斬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奸,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松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麼皁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做去送喪,張人眼錯,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着,便是個老大證見。他若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與我錢帛,不可要。」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衆火家自來扛擡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教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裏提着一陌紙錢來到場裏。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只是出熱。娘子和幹娘自穩便,齋堂裏去相待衆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挾去揀兩塊骨頭,損去側邊,拿去潵骨池內只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裏和哄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裏。衆鄰舍回家,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個布袋兒盛着,放在房裏。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面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採繒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裏,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門慶整三五夜不歸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須有敗。有首《鷓鴣天》,單道這女色。正是:

    色膽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兩綢繆。只思當日同歡慶,豈想蕭牆有禍憂!貪快樂,恣優遊,英雄壯士報冤仇。請看褒姒幽王事,血染龍泉是盡頭。

    且說西門慶和那婆娘,終朝取樂,任意歌飲。交得熟了,卻不顧外人知道。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常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閒行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谷縣來。前後往回,恰好將及兩個月。去時新春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只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武松回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衆鄰舍看見武松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地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幹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寫着「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來!」那西門慶正和那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得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裏洗落了胭粉,撥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便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麼症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面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麼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只得走過來幫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幹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幹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裏?」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徑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淨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絛系在腰裏,身邊藏了一把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帶在身邊。叫了個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飯。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餚。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託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武松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悽惶。那婦人也在裏面假哭。武松哭罷,將羹飯酒餚和土兵吃了。討兩條席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松把條席子就靈床子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松翻來覆去睡不着;看那土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着。武松爬將起來,看了那靈床子前琉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松嘆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只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那冷氣如何?但見:

    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煞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動引魂幡。

    那陣冷氣逼得武松毛發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松看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問時,只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松一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土兵時,正睡着。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直在心裏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明了,土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着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麼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見有藥貼在這裏。」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幹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擡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麼?」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卻揭起簾子,叫聲:「何九叔在家麼?」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松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話閒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便不開口,且只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抖氣。武松捋起雙袖,握着尖刀,對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不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幹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錯,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閒言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松道罷,一雙手按住肐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着。

    何九叔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只見七竅內有瘀血,脣口上有齒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只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言,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系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着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性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松道:「奸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閒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入鞘藏了,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卻好走到他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着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麼?」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麼?」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鄆哥,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着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奸?」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徑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慄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着,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着。只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奸。」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徑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松聽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這般說。」武松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麼?」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奸,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得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麼?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松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一張紙,告道:「復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武松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雙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土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膽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麼話說?」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衆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衆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松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面蕩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松道:「多多相擾了幹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頭走過來。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幹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着吃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衆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員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松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說話的,爲何先坐的不走?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着門,都似監禁的一般。

    且說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土兵自來篩酒。武松唱個大喏,說道:「衆高鄰休怪小人粗滷,胡亂請些個。」衆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松笑道:「不成意思,衆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只顧篩酒。衆人懷着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松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尋思道:「即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來篩。」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衆人卻似吃了呂太後一千個筵宴。只見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松抹了桌子。衆鄰舍卻待起身,武松把兩隻手只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幹高鄰在這裏,中間高鄰那位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松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卷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着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衆位做個證見!」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相覷,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松雖是粗滷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衆位,只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孝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松便償他命也不妨。」衆鄰舍道:「卻吃不得飯了!」武松看着王婆喝道:「兀那老豬狗聽着!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着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幹我甚事!」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肐查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跤放翻在靈床子上,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只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

    武松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在桌子上,把刀指着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肐褡抖着道:「小人便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起筆,拂開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又不幹我事,與我無幹!」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兩。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武松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放簾子因打着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奸,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武松再叫他說,卻叫胡正卿寫了。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說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書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搭膊來,背剪綁了這老狗,卷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婆子也跪在靈前。

    武松道:「哥哥靈魂不遠,兄弟武二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着。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着刀,雙手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髒,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兇了,又不敢動,只得隨順他。武松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洗了手,唱個喏,說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衆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分付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關了樓門,着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着主管唱個喏:「大官人宅上在麼?」主管道:「卻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閒說一句話。」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淨巷內,武松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頭。」武松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才和一個相識,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酒。」武松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松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着主位,對面一個坐着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松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淥淥的滾出來。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託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驚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兇,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着武松心窩裏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

    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勇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武松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做一處,提在手裏,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說道:「哥哥魂靈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奸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着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四位高鄰說則個。」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衆人一聽尊命。」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

    名標千古,聲播萬年。直教英雄相聚滿山寨,好漢同心赴水窪。

    正是:

    古今壯士談英勇,猛烈強人仗義忠。

    畢竟武松對四家鄰舍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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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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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9 23:52 |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詩曰: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剛強受禍殃。舌爲柔和終不損,齒因堅硬必遭傷。

    杏桃秋到多零落,鬆柏冬深愈翠蒼。善惡到頭終有報,高飛遠走也難藏。

    話說當下武松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仇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不怨。卻才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今去縣裏首告,休要管小人罪重,只替小人從實證一證。」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徑投縣裏來。此時哄動了一個陽谷縣,街上看的人不記其數。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升廳。武松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兇刀子和兩顆人頭放在階下。武松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舍跪在右邊。武松懷中取出胡正卿寫的口詞,從頭至尾告說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家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吏一員,把這一幹人押到紫石街檢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檢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裏,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把武松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內。一幹平人,寄監在門房裏。

    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奸,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寫了招解送文書,把一幹人審問相同,讀款狀與武松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將這一幹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這陽谷縣雖然是個小縣分,倒有仗義的人。有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松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松的。武松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土兵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縣吏領了公文,抱着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仗,帶了一幹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衆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升廳。那官人但見:

    平生正直,稟性賢明。幼年向雪案攻書,長成向金鑾對策。常懷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戶口增,錢糧辦,黎民稱德滿街衢;詞訟減,盜賊休,父老贊歌喧市井。攀轅截鐙,名標青史播千年;勒石鐫碑,聲振黃堂傳萬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方正勝龔黃。

    且說東平府府尹陳文昭,已知這件事了。便叫押過這一幹人犯,就當廳先把陽谷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這一幹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兇刀仗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將武松的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裏。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都監死囚牢裏收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結斷。」那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松下在牢裏,自有幾個土兵送飯。西門慶妻子,羈管在裏正人家。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松是個有義的烈漢,如常差人看覷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陳府尹把這招稿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個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那刑部官多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生情造意,哄誘通奸,立主謀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婦下藥毒死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松,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傷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凌遲處死。據武松雖系報兄之仇,鬥殺西門慶奸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裏外。奸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幹人犯釋放寧家。文書到日,即便施行。」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幹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覷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幹衆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家。大牢裏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剮字,擁出長街。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裏,吃了一剮。

    話裏只說武松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將變賣家私什物的銀兩交付與武松收受,作別處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着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只說武松自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與了行李,亦回本縣去了。武松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那兩個公人知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去伏待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松見兩個小心,也不和他計較,包裹內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吃。

    話休絮繁。武松自從三月初頭殺了人,坐了兩個月監房,如今來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後,炎炎火日當天,爍石流金之際,只得趕早涼而行。約莫也行了二十餘日,來到一條大路,三個人已到嶺上,卻是巳牌時分。武松道:「兩個公人,你們且休坐了,趕下嶺去,尋買些酒肉吃。」兩個公人道:「也說得是。」三個人奔過嶺來,只一望時,見遠遠地土坡下約有十數間早屋,傍着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兒。武松見了,把手指道:「兀那裏不有個酒店!離這嶺下只有三五裏路,那大樹邊廂便是酒店。」兩個公人道:「我們今早吃飯時五更,走了這許多路。如今端的有些肚飢。真個快走,快走!」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岡邊見個樵夫,挑一擔柴過來。武松叫道:「漢子,借問你,此去孟州還有多少路?」樵夫道:「只有一裏便是。」武松道:「這裏地名叫做甚麼去處?」樵夫道:「這嶺是孟州道。嶺前面大樹林邊,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問了,自和兩個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爲頭一株大樹,四五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纏着。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着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着一頭釵環,鬢邊插着些野花。見武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見那婦人如何?

    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厚鋪着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紅裙內斑斕裹肚,黃發邊皎潔金釵。釧鐲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

    當時那婦人倚門迎接,說道:「客官,歇腳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好大饅頭。」兩個公人和武松入來,那婦人慌忙便道萬福。三個人入到裏面,一副柏木桌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間搭膊,脫下布衫。兩個公人道:「這裏又沒人看見,我們擔些利害,且與你除了這枷,快活吃兩碗酒。」便與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來放在桌子底下。都脫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邊窗檻上。只見那婦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問多少,只顧蕩來。肉便切三五斤來,一發算錢還你。」那婦人道:「也有好大饅頭。」武松道:「也把二三十個來做點心。」那婦人嘻嘻地笑着,入裏面託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竈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吃。

    武松取一個拍開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婦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那裏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自來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武松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裏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那婦人道:「客官那得這話!這是你自捏出來的。」武松道:「我見這饅頭餡內有幾根毛,一象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那婦人笑着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尋廝!」這婦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幾碗了,去後面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這家安歇不妨。」武松聽了這話,自家肚裏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的,請我們吃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渾些。」武松道:「最好,越渾越好吃。」那婦人心裏暗喜,便去裏面託出一旋渾色酒來。武松看了道:「這個正是好生酒,只宜熱吃最好。」那婦人道:「還是這位客官省得。我蕩來你嘗看。」婦人自忖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熱吃,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當是我手裏行貨!」蕩得熱了,把將過來篩做三碗,便道:「客官,試嘗這酒。」兩個公人那裏忍得飢渴,只顧拿起來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從來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來與我過口。」張得那婦人轉身入去,卻把這酒潑在僻暗處,口中虛把舌頭來咂道:「好酒!還是這酒衝得人動!」

    那婦人那曾去切肉,只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兩個公人只見天旋地轉,強禁了口,望後撲地便倒。武松也把眼來虛閉緊了,撲地仰倒在凳邊。那婦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只見裏面跳出兩個蠢漢來,先把兩個公人扛了進去。這婦人後來,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並公人的纏袋,捏一捏看,約莫裏面是些金銀。那婦人歡喜道:「今日得這三頭行貨,倒有好兩日饅頭賣。又得這若幹東西。」把包裹纏袋提了入去,卻出來看。這兩個漢子扛擡武松,那裏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婦人看了,見這兩個蠢漢拖扯不動,喝在一邊,說道:「你這鳥男女,只會吃飯吃酒,全沒些用,直要老娘親自動手!這個鳥大漢卻也會戲弄老娘,這等肥胖,好做黃牛肉賣。那兩個瘦蠻子,只好做水牛肉賣。扛進去先開剝這廝。」那婦人一頭說,一面先脫去了綠紗衫兒,解下了紅絹裙子,赤膊着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摟住。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那婦人殺豬也似叫將起來。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聲,驚得呆了。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只叫道:「好漢饒我!」那裏敢掙扎。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望見武松按倒那婦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

    武松跳將起來,把左腳踏住婦人,提着雙拳,看那人時,頭帶青紗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繫着纏袋;生得三拳骨叉臉兒,微有幾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離方寸,說道:「願聞好漢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武松道:「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怎地觸犯了都頭?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輸笑面,從來禮數服奸邪。只因義勇真男子,降伏兇頑母夜叉。

    武松見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婦人來,便問:「我看你夫妻兩個也不是等閒的人,願求姓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快近前來拜了都頭。武松道:「卻才衝撞阿嫂,休怪。」那婦人便道:「有眼不識好人,一時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請去裏面坐地。」武松又問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名青,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爲因一時間爭些小事,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後來也沒對頭,官司也不來問,小人只此大樹坡下剪徑。忽一日,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小人欺負他老,搶出去和他廝並。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專一剪徑,因見小人手腳活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裏,教了許多本事,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了女婿。城裏怎地住得?只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賣酒爲生。實是隻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裏賣,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人都叫小人做菜園子張青。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他父親歿了三四年,江湖上前輩綠林中有名,他的父親喚做山夜叉孫元。小人卻才回來,聽得渾家叫喚,誰想得遇都頭!小人多曾分付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第一是雲遊僧道,他又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則恁地,也爭些兒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爲因三拳打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臺山落發爲僧。因他脊樑上有花繡,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魯智深。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也從這裏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酒裏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裏,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爲兄。打聽得他近日佔了二龍山寶珠寺,和一個甚麼青面獸楊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幾番收得他相招的書信,只是不能勾去。」

    武松道:「這兩個,我也在江湖上多聞他名。」張青道:「只可惜了一個頭陀,長七八尺,一條大漢,也把來麻壞了,小人歸得遲了些個,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個箍頭的鐵戒尺,一領皁直裰,一張度牒在此。別的都不打緊,有兩件物最難得:一件是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一件是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想這頭陀也自殺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裏嘯響。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這個人,心裏常常懷念他。又分付渾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若還結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臺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又分付渾家道:「第三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中間多有好漢在裏頭,切不可壞他。」不想渾家不依小人的言語,今日又衝撞了都頭。幸喜小人歸得早些。卻是如何了起這片心?」母夜叉孫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見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說起風話,因此一時起意。」武松道:「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我見阿嫂瞧得我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潑了,假做中毒。你果然來提我,一時拿住。甚是衝撞了嫂子,休怪!」

    張青大笑起來,便請武松直到後面客席裏坐定。武松道:「兄長,若是恁地,你且放出那兩個公人則個。」張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裏看時,見壁上繃着幾張人皮,樑上吊着五七條人腿。見那兩個公人一顛一倒,挺着在剝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兩個來。」張青道:「請問都頭,今得何罪?配到何處去?」武松把殺西門慶並嫂的緣由一一說了一遍。張青夫妻兩個稱贊不已,便對武松說道:「小人有句話說,未知都頭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說不妨。」張青不慌不忙,對武松說出那幾句話來,有分教:

    武松大鬧了孟州城,哄動了安平寨。倚八九分美酒神威,仗千百斤英雄氣力。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漢,攧倒擒龍捉虎人。

    畢竟張青對武松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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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9 23:53 |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詩曰:

    功業如將智力求,當年盜跖合封侯。行藏有義真堪羨,富貴非仁實可羞。

    鄉黨陸樑施小虎,江湖任俠武都頭。巨林雄寨俱侵奪,方把平生志願酬。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此及都頭去牢城營裏受苦,不若就這裏把兩個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裏過幾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只是一件卻使不得: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我跟前又不曾道個不字。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了他性命。」張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孫二娘便去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松,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裏?這家甚麼好酒?我們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記着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吃。」武松笑將起來,張青、孫二娘也笑,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頓杯盤端正。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松並兩個公人到後園內。

    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張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孫二娘坐在橫頭。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松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叫武松看了,果是鑌鐵打的,非一日之功。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爲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裏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吃驚,我們並不肯害爲善的人。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你只顧吃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當晚就張青家裏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張青那裏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厚意,論年齒,張青卻長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結拜張青爲兄。武松再辭了要行,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把二三兩零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送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依舊貼了封皮。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作別了,自和公人投孟州來。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裏,直至州衙,當廳投下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當日,武松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着道「安平寨」。公人帶武松到單身房裏,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

    武松自到單身房裏,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說道:「好漢,你新到這裏,包裹裏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只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謝你們衆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衆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只是小心便好。」

    說猶未了,只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衆人都自散了。武松了解了包裹,坐在單身房裏。只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松?」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谷縣做都頭,只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裏,貓兒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倒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金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裏倒把我發回陽谷縣去不成?」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衆囚徒走攏來說道:「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隨他怎麼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正在那裏說言未了,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裏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武松應道:「老爺在這裏,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麼?」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帶到點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拕的,背將起來!」武松道:「都不要你衆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也不是好男子!」

    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兩下衆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卻待下手。只見管營相公身邊立着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三柳髭須,額頭上縛着白手帕,身上穿着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着手。那人便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只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裏,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幹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是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裏。」

    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先送在單身房裏。衆囚徒都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武松道:「並不曾有。」衆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松道:「他還是怎地來結果我?」衆囚徒道:「他到晚,把兩碗幹黃倉米飯,和些臭鯗魚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裏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幹藁薦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衆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壓殺。」武松又問道:「還有甚麼法度害我?」衆人道:「只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衆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軍人,託着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麼話說?」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裏。」武松看時,一大旋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卻又理會。」武松把那旋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面都吃盡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

    武松坐在房裏尋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看看天色晚來,只見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入來。武松問道:「你又來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裏。」擺下幾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武松見子,暗暗自忖道:「吃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吃了,恰再計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着浴桶,一個提一大桶湯來,看着武松道:「請都頭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湯,武松跳在浴桶裏面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個自把殘湯傾了,提了浴桶去。一個便把藤簟紗帳將來掛起,鋪了藤簟,放個涼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門關上,拴了,自在裏面思想道:「這個是甚麼意思?隨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

    天明起來,才開得房門,只見夜來那個人提着桶洗面湯進來,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帶個篦頭待詔來替武松篦了頭,綰上髻子,裹了巾幘;又是一個人將個盒子入來,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武松道:「由你走道兒,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罷飯,便是一盞茶。卻才茶罷,只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這裏不好安歇,請都頭去那壁房裏安歇,搬茶搬飯卻便當。」武松道:「這番來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臥,一個引着武松離了單身房裏,來到前面一個去處,推開房門來,裏面幹幹淨淨的床帳,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來到房裏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裏去,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比單身房好生齊整!」

    定擬將身入土牢,誰知此處更清標。施恩暗地行仁惠,遂使生平夙恨消。

    武松坐到日中,那個人又將一個大盒子入來,手裏提着一注子酒。將到房中,打開看時,排下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兒。那人便把熟雞來撕了,將注子裏好酒篩下,請都頭吃。武松心裏忖道:「由他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到晚,又是許多下飯,又請武松洗浴了,乘涼歇息。武松自思道:「衆囚徒也是這般說,我也這般想,卻是怎地這般請我?」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武松那日早飯罷,行出寨裏來閒走,只見一般的囚徒都在那裏,擔水的,劈柴的,做雜工的,卻在晴日頭裏曬着。正是五六月炎天,那裏去躲這熱。武松卻背叉着手,問道:「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裏做工?」衆囚徒都笑起來,回說道:「好漢,你自不知,我們撥在這裏做生活時,便是人間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熱坐地!還別有那沒人情的,將去鎖在大牢裏,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鐵鏈鎖着,也要過哩!」武松聽罷,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見紙爐邊一個青石墩,是插那天王紙旗的,約有四五百斤。武松看在眼裏,暫回房裏來坐地了,自存想,只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

    話休絮煩。武松自到那房裏,住了三日。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松吃,並不見害他的意。武松心裏正委決不下。當日晌午,那人又搬將酒食來。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問那人道:「你是誰家伴當?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稟都頭說了,人是管營相公家裏梯己人。」武松道:「我且問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誰教你將來?請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營相公的家裏小管營教送與都頭吃。」武松道:「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他如何送東西與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營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月,卻說話。」武松道:「卻又作怪!終不成將息得我肥胖了,卻來結果我?這個鳥悶葫蘆教我如何猜得破?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穩?你只說與我,你那小管營是甚麼樣人?在那裏曾和我相會?我便吃他的酒食。」那個人道:「便是前日都頭初來時,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絡着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紗上蓋,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那人道:「正是老管營相公兒子。」

    武松道:「我待吃殺威棒時,敢是他說救了我,是麼?」那人道:「正是小管營對他父親說了,因此不打都頭。」武松道:「卻又蹺蹊!我自是清河縣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來素不相識,如何這般看覷我?必有個緣故。我且問你,那小管營姓甚名誰?」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聽了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吃你的!」那人道:「小管營分付小人道:「休要說知備細。」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才說知相見。」武松道:「休要胡說!你只去請小管營出來和我相會了便罷。」那人害怕,那裏肯去。武松有些焦躁起來,那人只得去裏面說知。

    多時,只見施恩從裏面跑將出來,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個治下的囚徒,自來未曾拜識尊顏,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當。又沒半點兒差遣,正是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聞兄長大名,如雷灌耳,只恨雲程阻隔,不能勾相見。今日幸得兄長到此,正要拜識威顏,只恨無物款待,因此懷羞,不敢相見。」武松問道:「卻才聽得伴當所說,且教武松過半年三個月卻有話說,正是小管營要與小人說甚話?」施恩道:「村僕不省得事,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卻如何造次說得!」武松道:「管營恁地時,卻是秀才耍,倒教武松鱉破肚皮,悶了怎地過得!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僕說出了,小弟只得告訴。因爲兄長是個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長便行得。只是兄長路遠到此,氣力有虧,未經完足。且請將息半年三五個月,待兄長氣力完足,那時卻對兄長說知備細。」

    武松聽了,呵呵大笑道:「管營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景陽岡上酒醉裏打翻了一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何況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說。且等兄長再將養幾時,待貴體完完備備,那時方敢告訴。」武松道:「只是道我沒氣力了!既是如此說時,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個石墩,約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動也不?」施恩道:「請吃罷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來吃未遲。」兩個來到天王堂前,衆囚徒見武松和小管營同來,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搖一搖,大笑道:「小人真個嬌惰了,那裏拔得動!」施恩道:「三五百斤石頭,如何輕視得他。」武松笑道:「小管營也信真個拿不起?你衆人且躲開,看武松拿一拿。」

    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拴在腰裏,把那個石墩只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只一撇,撲地打下地裏一尺來深。衆囚徒見了,盡皆駭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裏一提,提將起來,望空只一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松雙手只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回過身來,看着施恩並衆囚徒。武松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長非凡人也!真天神!」衆囚徒一齊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請武松到私宅堂上請坐了。武松道:「小管營今番須同說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請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時,卻得相煩告訴。」武松道:「你要教人幹事,不要這等兒女相,顛倒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幹。若是有些諂佞的,非爲人也!」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才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

    武松顯出那殺人的手段,重施這打虎的威風,來奪一個有名的去處,攧翻那廝蓋世的英雄。

    正是:

    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

    畢竟施恩對武松說出甚事來,且下聽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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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詩曰:

    堪嘆英雄大丈夫,飄蓬四海謾嗟籲。武松不展魁梧略,施子難爲遠大圖。

    頃刻趙城應返璧,逡巡合浦便還珠。他時水滸馳芳譽,方識男兒蓋世無。

    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兄長請坐。待小弟備細告訴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營不要文文謅謅,揀緊要的話直說來。」施恩道:「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那裏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着營裏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去那裏開着一個酒肉店,都分與衆店家和賭坊、兌坊裏。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裏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潞州來,帶一個人到此。那廝姓蔣名忠,有九尺來長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個諢名,叫做蔣門神。那廝不說長大,原來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槍棒,拽拳飛腳,相撲爲最。自誇大言道:「三年上泰嶽爭跤,不曾有對;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了!」因此來奪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讓他,吃那廝一頓拳腳打了,兩個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長來時,兀自包着頭,兜着手,直到如今,傷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正軍。若是鬧將起來,和營中先自折理。有這一點無窮之恨不能報得。久聞兄長是個大丈夫,不在蔣門神之下,怎地得兄長與小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死而瞑目。只恐兄長遠路辛苦,氣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將息半年三月,等貴體氣完力足方請商議。不期村僕脫口失言說,小弟當以實告。」

    武松聽罷,呵呵大笑,便問道:「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幾條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頭六臂,有那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來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既然沒那吒的模樣,卻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藝蔬,便敵他不過。」武松道:「我卻不是說嘴,憑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裏做甚麼?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拳頭重時打死了,我自償命!」施恩道:「兄長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當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那裏探聽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時,後日便去;若是那廝不在家時,卻再理會。空自去打草驚蛇,倒吃他做了手腳,卻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營!你可知着他打了,原來不是男子漢做事。去便去,等甚麼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準備!」

    正在那裏勸不住,只見屏風背後轉出老管營來,叫道:「義士,老漢聽你多時也。今日幸得相見義士一面,愚男如撥雲見日一般。且請到後堂少敘片時。」武松跟了到裏面。老管營道:「義士且請坐。」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老管營道:「義士休如此說。愚男萬幸,得遇足下,何故謙讓?」武松聽罷,唱個無禮喏,相對便坐了。施恩卻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營如何卻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長請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時,小人卻不自在。」老管營道:「既是義士如此,這裏又無外人。」便教施恩也坐了。僕從搬出酒餚果品盤饌之類。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說道:「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爲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傑氣象。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仇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男四拜,拜爲長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年幼無學,如何敢受小管營之禮?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下飲過酒,施恩納頭便拜了四拜。武松連忙答禮,結爲弟兄。當日武松歡喜飲酒,吃得大醉了,便教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話下。

    遠戍牢城作配軍,偶從公廨遇知音。施恩先有知人鑑,雙手擎還快活林。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裏。延挨一日,卻再理會。」當日施恩來見武松,說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裏。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松道:「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早飯罷,吃了茶,施恩與武松營去前閒走了一遭,回來到客房裏,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裏,只具數杯酒相待,下飯按酒,不記其數。武松正要吃酒,見他只把按酒添來相勸,心中不快意。吃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裏坐地。只見那兩個僕人又來伏侍武松洗浴。武松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吃,是甚意故?」僕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是要央都頭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頭去幹正事。」武松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僕人道:「正是這般計較。」僕人少間也自去了。

    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裏繫條紅絹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裏吃早飯的,武松吃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去。」武松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還我無三不過望。」施恩道:「兄長,如何是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着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裏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裏。恐哥哥醉也,如何使得!」

    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待事畢時,盡醉方休。既然哥哥原來酒後越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僕人,自將了家裏的好酒果品餚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武松道:「恁麼卻才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衆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叫兩個僕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施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大漢壯健的人,慢慢的隨後來接應。都分付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松兩個離了安平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只見官道旁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看那個酒店時,但見:

    門迎驛路,戶接鄉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黃槐遮酒肆。壁上描劉伶貪飲,窗前畫李白傳杯。淵明歸去,王弘送酒到東籬;佛印山居,蘇軾逃禪來北閣。聞香駐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裏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終日臥斜陽。

    那兩個挑食擔的僕人已先在那裏等候。施恩邀武松到裏面坐下,僕人已自安下餚饌,將酒來篩。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吃。大碗篩來,只斟三碗。」僕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松也不謙讓,連吃了三碗便起身。僕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卻才去肚裏發一發。我們去休。」兩個便離了這座酒肆,出得店來。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裏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林樹裏。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但見: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楊柳陰森門外,荷花旖旎池中。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磁盆架上,白泠泠滿貯村醪;瓦甕竈前,香噴噴初蒸社醞。村童量酒,想非昔日相如;少婦當壚,不是他年卓氏。休言三鬥宿酲,便是二升也醉。

    當時施恩、武松來到村坊酒肆門前。施恩立住了腳,問道:「兄長,此間是個村醪酒店,哥哥飲麼?」武松道:「遮莫酸鹹苦澀,問甚滑辣清香,是酒還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簾便了。」兩個入來坐下,僕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連吃了三碗,便起身走。僕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裏,路上又見個酒店,武松入來,又吃了三碗便走。

    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約莫也吃過十來處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只在前面,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松道:「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吃。」施恩叫僕人仍舊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裏路。再吃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武松酒卻涌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着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那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着。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武松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着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着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武松看那人時,生得如何?但見:

    形容醜惡,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橫生,幾道青筋暴起。黃髯斜起,脣邊撲地蟬蛾;怪眼圓睜,眉目對懸星象。坐下猙獰如猛虎,行時仿佛似門神。

    這武松假醉佯顛,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以定是蔣門神了。」直搶過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掛着一個酒望子,寫着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闌幹,插着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邊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竈。去裏面一字兒擺着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裏,缸裏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着櫃身子,裏面坐着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那婦人生得如何?

    眉橫翠岫,眼露秋波。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輕舒嫩玉。冠兒小,明鋪魚魫,掩映烏雲;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籠瑞雪。金釵插鳳,寶釧圍龍。盡教崔護去尋漿,疑是文君重賣酒。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徑奔入酒店裏來,便去櫃身相對一副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着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在櫃身裏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武松看那店裏時,也有五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着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裏?」一個當頭的酒保過來,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那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裏,蕩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着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將去,又蕩一碗過來。武松提起來,呷了一口,叫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酒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這客人醉了,只待要尋鬧相似。胡亂換些好的與他噇。」

    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好的酒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蕩一碗過來。武松吃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麼?」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裏吃醉了,來這裏討野火麼?」酒保道:「眼見得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休聽他放屁。」武松問道:「你說甚麼?」酒保道:「我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過賣,你叫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腰裏,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搶入櫃身子裏,卻好接着那婦人。武松手硬,那裏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隻手把冠兒捏做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裏只一丟。聽得撲同的一聲響,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裏。武松託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松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攧入懷裏來。兩手揪住,也望大酒缸裏只一丟,樁在裏面。又一個酒保奔來,提着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裏。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都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隻酒缸裏,那裏掙扎得起。後面兩個人,在地下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武松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衆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那個搗子徑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吃了一驚,踢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着,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裏先欺他醉,只顧趕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隻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着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鉢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臉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的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松說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

    大鬧孟州城,來上樑山泊。且教改頭換面來尋主,剪發齊眉去殺人。

    畢竟武松對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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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詩曰:

    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見機而耐性,妙語生光明。

    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好條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指定面門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回鄉去,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爲頭爲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着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只打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着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着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盡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扎掙。那婦人方才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衆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叫不着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爲頭的豪傑之士,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桌面,請衆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酒保只顧篩來。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衆位高鄰都在這裏。小人武松,自從陽谷縣殺了人,配在這裏,聞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佔了他的衣飯。你衆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幹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就打死,除了一害。且看你衆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則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衆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吃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衆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去了,就裝了行李起身。不在話下。且說武松邀衆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至晚,衆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家小不知去向,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惡人自有惡人磨,報了冤仇是若何。從上施恩心下喜,武松終日醉顏酡。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兩三軍漢,牽着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御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着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個一勇之夫,終無計較,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的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衆人投孟州城裏來。到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着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張都監。

    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見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麼?」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當以執鞭墜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擡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裏來。」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銀、財帛、段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初鳴,南樓上動人愁慘;寒蛩韻急,旅館中孤客憂懷。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妖豔。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回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礙?便一處飲酒不妨。」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着身坐了。張都監着丫嬛、養娘斟酒,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擡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吃。」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吃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脣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着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着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支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萬裏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杯,丫嬛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着。武松那裏敢擡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着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者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廳前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下巾幘,拿條梢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有三更時分。

    武松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把花枝也似個女兒許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梢棒徑搶入後堂裏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裏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週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衆軍漢那裏容他分說。只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

    衆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面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擡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才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擡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幹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衆軍漢把武松押着,徑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睜口呆,只得叫屈。衆軍漢把箱子擡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衆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象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松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衆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着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以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我加力打這廝!」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竅取入已。」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正是:

    都監貪污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奸邪。假將歌女爲婚配,卻把忠良做賊拿。

    且說武松下在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勾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着,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衆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見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爲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徑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叫他家着人去牢裏說知。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弟兄,見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做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貪愛金寶,只有他不肯要錢,以此武松還不吃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盡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吃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只買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才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徑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相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託,不肯從輕勘來。武松竅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裏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有詩爲證:

    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西廳孔目心如水,海內清廉播德言。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松,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衆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鬆寬了,已有越獄之心。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衆人做酒錢。回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衆人吃酒,買求看覷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甚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閒人便要拿問。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覷。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從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那知府方才知得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幹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裏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定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着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壯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有詩爲證:

    孔目推詳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今朝遠戍恩州去,病草悽悽遇暖風。

    且說孔目從公擬斷,決配了武松。原來武松吃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武松忍着那口氣,帶上行出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裏多路,只見官道旁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專等。」武松看施恩時,又包着頭,絡着手臂。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近兩邊尋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勾再進大牢裏來看望兄長,只在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裏,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着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復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着,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吃兩塊了去。」

    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雙八搭麻鞋在裏面。只是要路上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話下。有詩爲證:

    朝磨暮折走天涯,坐趲行催重可嗟。多謝施恩深饋送,棱棱義氣實堪誇。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數裏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倒來撲復老爺!」武松右手卻吃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吃,也不採那兩個公人。又行了一二裏路,再把這隻熟鵝除來,右手扯着,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吃。行不過五裏路,把這兩隻熟鵝都盡了。

    約莫離城也有八九裏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着樸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裏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樸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裏,卻且只做不見。又走不過數裏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着道「飛雲浦」三字。武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麼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

    武松踅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一個公人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鬥踢下水裏去。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咚地也踢下水裏去。那兩個提樸刀的漢子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裏去!」把枷只一扭,折做兩半個,扯開封皮,將來撇在水裏,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便奪過樸刀來,搠上幾樸刀,死在地上。卻轉身回來。這個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劈頭揪住,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幫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在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吃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裏。又怕那兩個公人不死,提起樸刀,每人身上搠了幾樸刀。立在橋上看了一回,思量道:「雖然殺了這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着樸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不是這個武松投孟州城裏來要殺張都監,有分教:

    畫堂深處,屍橫廳事階前;紅燭光中,血滿彩樓閣內。哄動乾坤,大鬧寰宇。

    正是:

    兩隻大蟲分勝敗,一雙惡獸並輸贏。

    畢竟武松再奔回孟州城裏來怎地結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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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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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0 19:58 |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詞曰:

    神明照察,難除奸狡之心。國法昭彰,莫絕兇頑之輩。損人益己,終非悠遠之圖;害衆成家,豈是久長之計。福緣善慶,皆因德行而生;禍起傷財,蓋爲不仁而至。知廉識恥,不遭羅網之災;舉善薦賢,必有榮華之地。行慈行孝,乃後代之昌榮;懷妒懷奸,是終身之禍患。廣施恩惠,人生何處不相逢;多結冤仇,路逢狹處難回避。

    話說這篇言語,勸人行善逢善,行惡逢惡。話裏所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託,替蔣門神報仇,貪圖賄賂,設出這條奇計,陷害武松性命。臨斷出來,又使人買囑兩個防送公人,卻教蔣門神兩個徒弟相幫公人,同去路上結果他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松搠死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衝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將來跨了,揀條好樸刀提着,再徑回孟州城裏來。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只見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寺香靄鍾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漢。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四邊宿霧,昏昏罩舞榭歌臺;三市寒煙,隱隱蔽綠窗朱戶。兩兩佳人歸繡幕,雙雙士子掩書幃。

    當下武松入得城來,徑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就在馬院邊伏着。聽是那後槽卻在衙裏,未曾出來。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後槽提着個燈籠出來,裏面便關了角門。武松卻躲在黑影裏,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樸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裏,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裏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起來,拿了攪草棍,拔了拴,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入來把這後槽劈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裏,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裏只叫得一聲:「饒命!」武松道:「你認得我麼?」後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幹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裏?」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松道:「這話是實麼?」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松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砍下頭來,一腳踢過屍首。武松把刀插入鞘裏,就燈影下去腰裏解下施恩送來的錦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湊。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裏。卻把後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裏,卻把來掛在門邊。又將兩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樸刀,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月卻明亮,照耀如同白日。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裏。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門扇,復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拴都提過了。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裏。只見兩個丫嬛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那兩個女使正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樸刀,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嬛,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裏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竈前,去了廚下燈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裏來。

    武松原在衙裏出入的人,已自都認得路數,徑踅到鴛鴦樓胡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時,早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松在胡梯口聽,只聽得蔣門神口裏稱贊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當重重地答報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裏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只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一夜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麼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門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只教就那裏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正是:

    暗室從來不可欺,古今奸惡盡誅夷。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只見三五枝畫燭高明,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髒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待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劈臉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着,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武松早接個住,就勢只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白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趕入去,一刀先剁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筋鬥踢一腳,按住也割下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寫下八字道:

    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銀酒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着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砍了頭。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着,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時,刀切頭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樸刀,丟了缺刀,復翻身再入樓下來。只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着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着樸刀,向玉蘭心窩裏搠着。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樸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拴拴了前門。又入來尋着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裏。武松道:「我方才心滿意足。」有詩爲證:

    都監貪婪甚可羞,謾施奸計結深仇。豈知天道能昭鑑,漬血橫屍滿畫樓。

    武松道:「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樸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匾的銀酒器,都裝在裏南,拴在腰裏,拽開腳步,倒提樸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樸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託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扎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兩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松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鬆。樑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了樸刀,投東小路,便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裏面,把樸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索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了,好送與大哥去。」武松那裏掙扎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樸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着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裏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面,點着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松看時,見竈邊樑上,掛着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人手裏,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着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個好行貨在這裏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便請出前面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如恁地模樣?」

    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爲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我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裏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裏,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苦。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六十日限滿,脊杖二十,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公人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男女,也是一樸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鳥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扒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嬛。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了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爲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因此我們只拿撓鉤、套索出去。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着哥哥,恕罪則個!」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貸。他這四個如何省的,那裏知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因此我叫你們等我自來。」武松道:「既然如此,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貸,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我見一向無信,只道在孟州快活了,無事不寄書來。不期如此受苦。」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只說到這裏,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裏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餚美饌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有詩爲證:

    逃生潛越孟州城,虎空狼坡暮夜行。珍重佳人識音語,便開綁縛敘高情。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衆人叫起裏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檢驗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裏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竈下殺死兩個丫嬛。後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等官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裏正,逐一排門搜捉兇人武松。

    次日,飛雲浦地裏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上,屍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着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兇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裏不去搜尋。眼見得施管營暗地使錢,不出城裏,捉獲不着。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兇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安身。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只不知是那裏地面?」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面獸好漢楊志,在那裏打家劫舍,霸着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去那裏安身立命,方才免得這罪犯。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我只爲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去,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夥。那裏去做個頭領,誰敢來拿你!」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湊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爲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

    只見母夜叉孫二娘指着張青說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阿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說的便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戒箍,一身衣服,一領皁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繐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着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如常半夜裏鳴嘯的響。叔叔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發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麼?」張青拍手道:「二嫂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着。」正是:

    緝捕急如星火,顛危好似風波。若要免除災禍,且須做個頭陀。

    張青道:「二哥,你心裏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象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袱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裏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與我身上做的!」着了皁直裰,繫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發,折疊起來,將戒箍兒箍起,掛着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採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討面鏡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爲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個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發。」張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頭發都剪了。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去路上做盤纏,萬無一失。」武松道:「大哥見的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系在腰裏。武松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武松拜謝了他夫妻兩個。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託大。酒要少吃,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徑。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

    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着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採道:「果然好個行者!」但見:

    前面發掩映齊眉,後面發參差際頸。皁直裰好似烏雲遮體,雜色絛如同花蟒纏身。額上戒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仿佛銅筋鐵骨。戒刀兩口,擎來殺氣橫秋;頂骨百顆,念處悲風滿路。神通廣大,遠過回生起死佛圖澄;相貌威嚴,好似伏虎降龍盧六祖。直饒揭帝也歸心,便是金剛須拱手。

    當晚武行者辭了張青夫妻二人,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裏,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關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看那嶺時,果然好座高嶺。但見:

    高山峻嶺,峭壁懸崖。石角棱層侵鬥柄,樹梢仿佛接雲霄。煙嵐堆裏,時聞幽鳥閒啼;翡翠陰中,每聽哀巖下驚張獵戶。好似峨嵋山頂過,渾如大庾嶺頭行。

    當下武行者正在嶺上看着月明,走過嶺來,只聽得前面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淨蕩蕩高嶺,有甚麼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鬆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着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着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想道:「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裏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自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麼?」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下。只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了我道童!」託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着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着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了那口戒刀,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兩口劍寒光閃閃,雙戒刀冷氣森森。鬥了良久,渾如飛鳳迎鸞;戰不多時,好似角鷹拿兔。兩個鬥了十數合,只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但見:

    月光影裏,紛紛紅雨噴人腥;殺氣叢中,一顆人頭從地滾。

    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畢竟兩個裏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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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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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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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0 23:51 |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詩曰:

    風波世事不堪言,莫把行藏信手拈。投藥救人翻致恨,當場排難每生嫌。

    嬋娟負德終遭辱,譎詐行兇獨被殲。列宿相逢同聚會,大施恩惠及閭閻。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裏走出那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是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着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了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婦人道:「他已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麼?」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着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着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邐取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望着青州地面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房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松一路上買酒買肉吃,只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裏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

    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鬆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着瓦鉢磁甌;黃泥牆壁,都畫着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端的是:走驃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徑奔入那酒店裏坐下,便叫道:「酒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蕩寒。」店主人便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吃。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涌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吃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了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吃。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正在店裏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着三四人入店裏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

    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繫數尺紅搭膊。面圓耳大,脣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着衆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迎着道:「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裏?」店主人道:「有在這裏。」那漢引了衆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尊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裏。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甕窨下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吃。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託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下菜蔬,用杓子舀酒去蕩。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飢。武行者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豈我不還你錢!」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着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裏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裏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的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的!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幹你甚事!」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裏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着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兒的一般,那裏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裏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裏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溪裏來救起那大漢,就攙扶着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卻吃酒肉!」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吃。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吃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卷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裏路,旁邊土牆裏走出一隻黃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隻狗趕着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裏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隻黃狗繞着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鬥倒撞下溪裏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溪水正涸,雖是隻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的當不得。扒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裏,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裏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手裏拿着一條梢棒,背後十數個人跟着,都拿木杷白棍。數內一個指道:「這溪裏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徑奔酒店裏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裏!」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裏提着一條樸刀,背後引着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

    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裏蛆,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這一二十個盡是爲頭的莊客,餘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着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那漢指着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裏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衆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鬆,圍繞着牆院。衆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才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裏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裏,頭臉都磕破了,險不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了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吃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着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發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着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罷,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象是一個好漢。」

    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看了,便將手把武松頭發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並吃打的盡皆吃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幹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谷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谷縣,知縣就擡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奸,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發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答禮道:「卻才甚是衝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吃早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着疼痛,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謁見。宋江心中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要往何處去安身立命?」武松道:「昨日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着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便是跟着哥哥去。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可苦諫。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相辭孔太公父子。孔明、孔亮那裏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筵席送行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皁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爲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那裏肯,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樸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也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裏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着,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裏,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寨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吃三杯相別。」詞寄《浣溪沙》,單題別意:

    握手臨期話別難,山林景物正闌珊,壯懷寂寞客衣單。旅次愁來魂欲斷,郵亭宿處鋏空彈,獨憐長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裏,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爲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得做大官。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飲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貧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愚兄之言,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轉身投東,望清風山路上來,於路只憶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清風山。看那山村,但見:

    八面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鬆盤翠蓋,杈枒老樹掛藤蘿。瀑布飛流,寒氣逼人毛發冷;巔崖直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聽,樵人斧響;峰巒倒卓,山鳥聲哀。麋鹿成群,狐狸結黨,穿荊棘往來跳躍,尋野食前後呼號。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商旅店;行來山坳,周回盡是死屍坑。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宋江看了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的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內心驚慌,肚裏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裏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裏撞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裏越慌,看不見地下,跴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裏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索縛了,奪了樸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只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裏。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裏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捆做糉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時,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裏尋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爲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落在這裏,斷送了殘生性命。」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四下裏張望,低了頭嘆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着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時,生得如何?但見:

    赤發黃須雙眼圓,臂長腰闊氣衝天。江湖稱作錦毛虎,好漢原來去姓燕。

    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別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爲消折了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裏拿得這個牛子?」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裏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出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怎生打扮?但見:

    駝褐衲襖錦繡補,形貌崢嶸性粗滷。貪財好色最強樑,放火殺人王矮虎。

    這個好漢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爲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爲因半路裏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佔住此山,打家劫舍。左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三牙掩口髭須,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着頂絳紅頭巾。怎地結束?但見:

    綠衲襖圈金翡翠,錦徵袍滿縷紅雲。江湖上英雄好漢,鄭天壽白面郎君。

    這個好漢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爲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銀爲生,因他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着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囉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裏。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着,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跪了好吃。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宋江嘆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麼「宋江」?」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裏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便起身來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跟前又問道:「你是那裏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江湖上的宋江麼?」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燕順聽罷,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喚起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

    宋江滾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由,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等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也只久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強,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樑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柴進,向孔太公許多時,並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面叫殺牛宰馬,連夜筵席。當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嘍囉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小得,三個頭領拊髀長嘆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裏,十分是好。卻恨他投那裏去了!」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話下。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七八個人跟着,挑着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婦人,便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裏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擡着的一個婦人。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帛。」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擡在那裏?」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擡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來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讓三位坐。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

    身穿縞素,腰繫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鬟半整,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閉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離月殿,渾如織女下瑤池。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閒走,有甚麼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爲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裏敢無事出來閒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裏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

    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壓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伏侍賢弟。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得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地時,重承不阻。」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燕順喝令轎夫擡了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擡着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

    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裏報與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衆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問罪!」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擡得恭人飛也似來了。衆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勾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廝慌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衆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衆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衆軍漢拜謝了,簇擁着轎子便行。衆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閒常在鎮上擡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慄暴打將來。」衆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才敢回頭,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腳後跟只打着腦杓子。。」衆人都笑,簇着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衆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裏。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餚饌,直送到山下二十餘裏官道旁邊,把酒分別。三人不舍,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說道:「再得相見。」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來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只教:

    青州城外,出幾籌好漢英雄;清風寨中,聚六個丈夫豪傑。

    正是:

    遭逢龍虎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

    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着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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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0 23:53 |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詩曰:

    花開不擇貧家第,月照山河到處明。世間只有人心惡,萬事還須天養人。

    盲聾喑啞家豪富,智慧聰明卻受貧。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只隔得百裏來路。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風鎮。因爲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那裏也有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清風山只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

    只說宋公明獨自一個,背着些包裹,迤邐來到清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清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問了姓名,入去通報。只見寨裏走出那個年少的軍官來,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齒白脣紅雙眼俊,兩眉入鬢常清。細腰寬膀似猿形。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月分明。雕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將種是花榮。

    出來的年少將軍不是別人,正是清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宋江見了。看那花榮,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戰袍金翠繡,腰間玉帶嵌山犀。滲青巾幘雙環小,文武花靴抹綠低。

    花榮見宋江,拜罷,喝叫軍漢接了包裹、樸刀、腰刀,扶住宋江,直至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床上坐了。花榮又納頭拜了四拜,起身道:「自從別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針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到也否?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面,大稱平生渴仰之思。」說罷又拜。宋江扶住道:「賢弟休只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着。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並孔太公莊上遇見武松、清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磨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求賢弟這裏走一遭。」花榮道:「前次連連奉書去拜問兄長,不見回音。後聞知令弟說,兄長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也特地要差人請兄長來此間住幾時。今蒙仁兄不棄到此,只恨無甚罕物管待。」便請宋江去後堂裏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

    當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說道:「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正好教滅這廝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卻如何恁的說?」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說口,這清風寨還是青州緊要去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裏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爲。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嘔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只要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亦且他是個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諫他。他雖有些過失,你可隱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廨內見劉知寨時,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見常也顯你的好處。」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精精致致供茶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時就晚,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請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管待。

    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裏,吃了四五日酒。花榮手下有幾個梯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譁,村落宮觀寺院,閒走樂情。自那日爲始,這梯己人相陪着閒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閒玩。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房酒肆,自不必說得。當日宋江與這梯己人在小勾欄裏閒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遊賞一回,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梯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那裏肯要他還錢,卻自取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說。那個同去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閒。自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緩步閒遊,又只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裏,無一個不敬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裏住了將及一月有餘,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前扎縛起一座小鰲山,上面結採懸花,張掛五七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應諸般社火。家家門前扎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只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裏和花榮飲酒,不覺又早是元宵節到。至日,晴明得好。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裏守把柵門。未牌時分,回寒來邀宋江吃點心。宋江對花榮說道:「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日晚點放花燈,我欲去觀看觀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去看燈,正當其理。只是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勾自在閒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卻早天色向晚,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當晚,宋江和花榮家親隨梯己人兩三個,跟隨着宋江緩步徐行。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只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掛花燈,不計其數。燈上畫着許多故事,

    也有剪採飛白牧丹花燈,並荷花芙蓉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廝挽着,來到土地大王廟前,看那小鰲山時,怎見的好燈?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梅燈,晃一片琉璃;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銀蛾鬥採,雙雙隨繡帶香球;雪柳爭輝,縷縷拂華幡翠幕。村歌社鼓,花燈影裏競喧闐;織女蠶奴,畫燭光中同賞玩。雖無佳麗風流曲,盡賀豐登大有年。

    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鰲山前看了一回,迤邐投南看燈。走不過五七百步,只見前面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衆人喝採。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梯己人卻認得社火隊裏,便教分開衆人,讓宋江看。那跳鮑老的,身軀扭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只見這牆院裏面,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口兒和幾個婆娘在裏面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卻認的宋江,便指與丈夫道:「兀那個黃矮漢子,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劉知寨聽了,吃一驚,便喚親隨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宋江聽得,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衆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拿了來。卻似皁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裏,用四條麻索綁了,押至廳前。那三個梯己人見捉了宋江去,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說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廝來。衆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你這廝是清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你有何理說?」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從不曾在清風山打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喝道:「你這廝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說來: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勾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那裏,今日如何能勾下山來,卻到我這裏看燈?」那婦人便說道:「你這廝在山上時,大落落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裏採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着宋江罵道:「這等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說得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廝!」一連打了兩料。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便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鄆城虎張三解上州裏去。」

    卻說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一封書,差兩個能幹親隨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隨人齎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報復道:「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高叫喚至當廳。那親隨人將書呈上,劉高拆開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高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廝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鄆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道是劉丈?俺須不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地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搶出去。那親隨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稟復花榮知道。花榮聽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備我的馬來!」花榮披掛,拴束了弓箭,綽槍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槍拽棒,直奔到劉高寨裏來。把門軍人見了,那裏敢攔當;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吃驚,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着槍。那三五十人都兩擺在廳前。花榮口裏叫道:「請劉知寨說話!」劉高聽得,見花榮頭勢不好,驚的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那裏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高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裏搜人。那三五十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裏尋見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樑上,又使鐵索鎖着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回家裏去。花榮上了馬,綽槍在手,口裏發語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麼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裏,強扭做賊,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說話,卻再理會!」花榮帶了衆人,自回到寨裏來看視宋江。

    卻說劉知寨見花榮救了人去,急忙點起一二百人,也叫來花榮寨奪人。那二百人內,新有兩個教頭,爲首的教頭雖然了得些槍刀,終不及花榮武藝。不敢不從劉高,只得引了衆人奔花榮寨裏來。把門軍士入去報知花榮。此時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來人擁在門首,誰敢先入去,都懼怕花榮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卻見兩扇大門不關,只見花知寨在正廳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拿着箭。衆人都擁在門前。花榮豎起弓,大喝道:「你這軍士們!不知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劉高差你來,休要替他出色。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今日先教你衆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後你那廝們要替劉高出色,不怕的入來。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搭上箭,拽滿弓,只一箭,喝聲道:「着!」正射中門神骨朵頭。衆人看了,都吃一驚。花榮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們衆人再看我這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頭盔上朱纓。」颼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纓頭上。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花榮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衆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隊裏穿白的教頭心窩。」那人叫聲:「哎呀!」便轉身先走。衆人發聲喊,一齊都走了。

    花榮且教閉上寨門,卻來後堂看覷宋江。花榮說道:「小弟誤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卻不妨。只恐劉高那廝不肯和你幹休,我們也要計較個常便。」花榮道:「小弟舍着棄了這道官誥,和那廝理會。」宋江道:「不想那婦人將恩作怨,教丈夫打我這一頓。我本待自說出真名姓來,卻又怕閻婆惜事發,因此只說鄆城客人張三。叵耐劉高無禮,要把我做鄆城虎張三解上州去,合個囚車盛我。要做清風山賊首時,頃刻便是一刀一剮。不得賢弟自來力救,便有銅脣鐵舌,也和他分辯不得。」花榮道:「小弟尋思,只想他是讀書人,須念同姓之親,因此寫了劉丈,便是忘了忌諱這一句話。如今既已救了來家,且卻又理會。」宋江道:「賢弟差矣。既然伊你豪勢,救了人來,凡事三思而後行,再思可矣。自古道:「吃飯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急使人來搶,又被你一嚇,盡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幹罷,必然要和你動文書。今晚我先走上清風山去躲避,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終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時,你便和他分說不過。」花榮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卻無兄長的高明遠見。只恐兄長傷重了,走不動。」宋江道:「不妨。事急難以擔閣,我自捱到山下便了。」當時敷貼了膏藥,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黃昏時分,便使兩個軍漢送出柵外去了。宋江自連夜捱去,不在話下。

    再說劉知寨見軍士一個個都散回寨裏來說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誰敢去近前當他弓箭!」兩個教頭道:「着他一箭時,射個透明窟窿,卻是都去不得!」劉高那廝終是個文官,還有些謀略算計。花榮雖然勇猛豪傑,不及劉高的智量。正是將在謀而不在勇。當下劉高尋思起來:「想他這一奪去,必然連夜放他上清風山去了,明日卻來和我白賴。便爭競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鬥毆之事,我卻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軍漢,去五裏路頭等候。倘若天幸捉着時,將來悄悄的關在家裏,卻暗地使人連夜去州裏報知連軍官下來取,就和花榮一發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時我獨自霸着這清風寨,省得受這廝們的氣。」當晚點了二十餘人,各執槍棒,就夜去了。約莫有二更時侯,去的軍漢背剪綁得宋江到來。劉知寨見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與我囚在後院裏,休教一個人得知。」連夜便寫了實封申狀,差兩個心腹之人星夜來青州府飛報。次日,花榮只道宋江上清風山去了,坐視在家,心裏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來採着。劉高也只做不知。兩下都不說着。

    且說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廳坐公座。那知府復姓慕容,雙名彥達,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之兄,倚託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爲。正欲回後堂退食,只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飛報賊情公事。知府接來,看了劉高的文書,吃了一驚,便道:「花榮是個功臣之子,如何結連清風山強賊?這罪犯非小,未委虛的。」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分付他去。

    原來那個都監姓黃名信,爲他本身武藝高強,威鎮青州,因此稱他爲鎮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一便是清風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黃信卻自誇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三山。那人生的如何?但見:

    相貌端方如虎豹,身軀長大似蛟龍。平生慣使喪門劍,威鎮三山立大功。

    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府的言語出來,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披掛了衣甲,馬上擎着那口喪門劍,連夜便下清風寨來,徑到劉高寨前下馬。劉知寨出來接着,請到後堂,敘禮罷,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賞軍士。後面取出宋江來,教黃信看了。黃信道:「這個不必問了。連夜合個囚車,把這廝盛在裏面。」頭上抹了紅絹,插一個紙旗,上寫着「清風山賊首鄆城虎張三」。宋江那裏敢分辯,只得由他們安排。黃信再問劉高道:「你拿得張三時,花榮知也不知?」劉高道:「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悄悄提得來藏在家裏。花榮只知道張三去了,自坐視在家。」黃信道:「既是恁地,卻容易。明日天明,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裏公廳上擺着,卻教四下裏埋伏下二三十人預備着。我卻自去花榮家請得他來,只推道慕容知府聽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來置酒勸諭。賺到公廳,只看我擲盞爲號,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裏去。此計如何?」劉高喝採道:「還是相公高見!此計大妙,卻似甕中捉鱉,手到拿來!」當夜定了計策。

    次日天曉,先去大寨左右兩邊帳幕裏,預先埋伏了軍士。廳上虛設着酒食筵宴。早飯前後,黃信上了馬,只帶三兩個從人,來到花榮寨前。軍人入去傳報。花榮問道:「來做甚麼?」軍漢答道:「只聽得教報道:黃都監特來相探。」花榮聽罷,便出來迎接。黃信下馬,花榮請至廳上,敘禮罷,便問道:「都監相公有何公幹到此?」黃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喚,發落道:爲是你清風寨內文武官僚不和,未知爲甚緣由。知府誠恐二官因私仇而誤其公事,特差黃某齎到羊酒,前來與你二官講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便請足下上馬同往。」花榮笑道:「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高,他又是個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尋花榮的過失。不想驚動知府,有勞都監下臨草寨,花榮將何以報?」黃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爲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動時,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着我行。」花榮道:「深謝都監過愛。」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首上馬。花榮道:「且請都監少敘三杯了去。」黃信道:「待說開了,暢飲何妨。」花榮只得叫備馬。

    當時兩個並馬而行,直來到大寨,下了馬。黃信攜着花榮的手,同上公廳來。只見劉高已自先在公廳上,三個人都相見了。黃信叫取酒來。從人已先自把花榮的馬牽將出去,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只想黃信是一般武官,必無歹意。黃信擎一盞酒來,先勸劉高道:「知府爲因聽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憂心。今日特委黃信到來,與你二公陪話。煩望只以報答朝廷爲重,再後有事,和同商議。」劉高答道:「量劉高不才,頗識些理法,何足道哉,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掛心。我二人也無甚言語爭執,此是外人妄傳。」黃信大笑道:「妙哉!」劉高飲過酒,黃信又斟第二杯酒來勸花榮道:「雖然是劉知寨如此說了,想必是閒人妄傳,故是如此。且請飲一杯。」花榮接過酒吃了。劉高拿副臺盞,斟一盞酒,回勸黃信道:「動勞都監相公降臨敝地,滿飲此杯。」

    黃信接過酒來,拿在手裏,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數個軍漢簇上廳來。黃信把酒盞望地下一擲,只聽得後堂一聲喊起,兩邊帳幕裏走出三五十個壯健軍漢,一發上,把花榮拿倒在廳前。黃信喝道:「綁了!」花榮一片聲叫道:「我得何罪?」黃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結連清風山強賊,一同背反朝廷,當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驚動拿你家老小。」花榮道:「相公也有個證見。」黃信道:「還你一個證見,教你看真贓正賊,我不屈你。左右,與我推得來。」無移時,一輛囚車,一個紙旗兒,一條紅抹額,從外面推將入來。花榮看了,見是宋江陷着,目睜口呆,面面廝覷,做聲不得。黃信喝道:「這須不幹我事,見有告人劉高在此。」花榮道:「不妨,不妨。這是我的親眷,他自是鄆城縣人。你要強扭他做賊,到上司自有分辯處。」黃信道:「你既然如此說時,我只解你上州裏,你自去分辯。」便叫劉知寨點起一百寨兵防送。「就要你同去,便解投青州。此是知府相公立等回報的公事,不可耽遲。」花榮便對黃信說道:「都監賺我來,雖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還有分辯。可看我和都監一般武職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車裏。」黃信道:「這幾件容易,便都依你。就叫劉知寨一同去州裏折辯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

    當時黃信與劉高都上了馬,監押着兩輛囚車,並帶三五十軍士、一百寨兵,簇擁着車子,取路奔青州府來。不是黃信、劉高解宋江、花榮望青州來,有分教:

    火焰堆裏,送數百間屋宇人家;刀斧叢中,殺一二千殘生性命。且教大鬧了青州,縱橫山寨。直使玉屏風上題名字,丹鳳門中降赦書。

    畢竟解宋江投青州來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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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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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1 21:31 |
    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詩曰:

    妙藥難醫冤業病,橫財不富命窮人。虧心折盡平生福,行短天教一世貧。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得便宜處休歡喜,遠在兒孫近在身。

    話說那黃信上馬,手中橫着這口喪門劍。劉知寨也騎着馬,身上披掛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軍漢、寨兵,各執着纓槍棍棒,腰下都帶短刀利劍。兩下鼓,一聲鑼,解宋江和花榮望青州來。衆人都離了清風寨,行不過三四十裏路頭,前面見一座大林子。正來到那山嘴邊,前頭寨兵指道:「林子裏有人窺望。」都立住了腳。黃信在馬上問道:「爲甚不行?」軍漢答道:「前面林子裏有人窺看。」黃信喝道:「休採他,只顧走!」看看漸近林子前,只聽得當當的二三十面大鑼一齊響起來,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腳,只待要走。黃信喝道:「且住!都與我擺開!」叫道:「劉知寨,你壓着囚車。」劉高在馬上答應不得,只口裏念道:「救苦救難天尊!便許下十萬關卷經,三百座寺,救一救!」驚的臉如成精的東瓜,青一回,黃一回。

    這黃信是個武官,終有些膽量,便拍馬向前看時,只見林子西邊,齊齊的分過三五百個小嘍囉來,一個個身長力壯,都是面惡眼兇,頭裹紅巾,身穿衲襖,腰懸利劍,手執長槍,早把一行人圍住。林子中跳出三個好漢來,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穿紅,都戴着一頂銷金萬字頭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樸刀,當住去路。中間是錦毛虎燕順,上首是矮腳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三個好漢大喝道:「來往的到此當住腳!留下三千兩買路黃金,任從過去。」黃信在馬上大喝道:「你那廝們不得無禮,鎮三山在此!」三個好漢睜着眼大喝道:「你便是鎮萬山,也要三千兩買路黃金!沒時,不放你過去。」黃信說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監,有甚麼買路錢與你?」那三個好漢笑道:「莫說你是上司一個都監,便是趙官家駕過,也要三千貫買路錢。若是沒有,且把公事人當在這裏,待你取錢來贖。」黃信大怒,罵道:「強賊怎敢如此無禮!」喝叫左右擂鼓鳴鑼。黃信拍馬舞劍直奔燕順。三個好漢一齊挺起樸刀,來戰黃信。黃信見三個好漢都來並他,奮力在馬上鬥了十合,怎地當得他三個住。亦且劉高是個文官,又向前不得,見了這般頭勢,只待要走。黃信怕吃他三個拿了,壞了名聲,只得一騎馬撲剌剌跑回舊路。三個頭領挺着樸刀趕將來。黃信那裏顧的衆人,獨自飛馬奔回清風鎮去了。

    衆軍見黃信回馬時,已自發聲喊,撇了囚車,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劉高,見頭勢不好,慌忙勒轉馬頭,連打三鞭。那馬正待跑時,被那小嘍囉拽起絆馬索,早把劉高的馬掀翻,倒撞下來。衆小嘍囉一發向前,拿了劉高,搶了囚車,打開車輛。花榮已把自己的囚車掀開了,便跳出來,將這縛索都掙斷了。卻打碎那個囚車,救出宋江來。自有那幾個小嘍囉已自綁了劉高,又向前去搶得他騎的馬,亦有三匹駕車的馬。卻剝了劉高的衣服,與宋江穿了,把馬先送上山去。這三個好漢一同花榮並小嘍,把劉高赤條條的綁了,押回山寨來。原來這三位好漢,爲因不見宋江回來,差幾個能幹的小嘍囉下山,直來清風鎮上探聽,聞人說道:「都監黃信擲盞爲號,拿了花知寨並宋江,陷車囚了,解投青州來。」因此報與三個好漢得知,帶了人馬,大寬轉兜出大路來,預先截住去路。小路裏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兩個,拿得劉高,都回山寨裏來。

    當晚上的山時,已是二更時分,都到聚義廳上相會。請宋江、花榮當中坐定,三個好漢對席相陪,一面且備酒食管待。燕順分付:「叫孩兒們各自都去吃酒。」花榮在廳上稱謝三個好漢,說道:「花榮與哥哥皆得三位壯士救了性命,報了冤仇,此恩難報。只是花榮還有妻小妹子在清風寨中,必然被黃信擒捉,卻是怎生救得?」燕順道:「知寨放心,料應黃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時也須從這條路裏經過。我明日弟兄三個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還知寨。」便差小嘍囉下山,先去探聽。花榮謝道:「深感壯士大恩!」宋江便道:「且與我拿過劉高那廝來。」燕順便道:「把他綁在將軍柱上割腹取心,與哥哥慶喜。」花榮道:「我親自下手割這廝!」宋江罵道:「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如何聽信那不賢的婦人害我?今日擒來,有何理說?」花榮道:「哥哥問他則甚!」把刀去劉高心窩裏只一剜,那顆心獻在宋江面前。小嘍囉自把屍首拖於一邊。宋江道:「今日雖殺了這廝濫污匹夫,只有那個淫婦不曾殺得,出那口怨氣!」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曰自下山去拿那婦人,今番還我受用。」衆皆大笑。當夜飲酒罷,各自歇息。次日起來,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燕順道:「昨日孩兒們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遲。」宋江道:「也見得是。正要將息人強馬壯,用兵正是如此,不在促忙。」

    不說山寨整點兵馬起程。且說都監黃信一騎馬奔回清風鎮上大寨內,便點寨兵人馬,緊守四邊柵門。黃信寫了申狀,叫兩個教軍頭目飛馬報與慕容知府。知府聽得飛報軍情緊急公務,連夜升廳,看了黃信申狀:「反了花榮,結連清風山強盜,時刻清風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將,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驚,便差人去請青州指揮司總管本州兵馬秦統制,急來商議軍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後開州人氏,姓秦,諱個明字。因他性格急躁,聲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靂火秦明。祖是軍官出身。使一條狼牙棒,有萬夫不當之勇。那人聽得知府請喚,徑到府裏來見知府。各施禮罷。那慕容知府將出那黃信的飛報申狀來,教秦統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紅頭子敢如此無禮!不須公祖憂心,不才便起軍馬,不拿了這賊,誓不再見公祖!」慕容知府道:「將軍若是遲慢,恐這廝們去打清風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遲誤,只今連夜便去點起人馬,來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幹糧,先去城外等候賞軍。秦明見說反了花榮,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氣忿忿地上馬,奔到指揮司裏,便點起一百馬軍、四百步軍,先教出城去取齊,擺布了起身。

    卻說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裏蒸下饅頭,擺了大碗,蕩下酒。每一個人三碗酒,兩個饅頭,一斤熟肉。方才備辦得了,卻望見軍馬出城。看那軍馬時,擺得整齊。但見:

    列列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陣分八卦擺長蛇,委實神驚鬼怕。槍晃綠沉紫焰,旗飄繡帶紅霞,馬蹄來往亂交加。乾坤生殺氣,成敗屬誰家。

    當日清早,秦明擺布軍馬,出城取齊,引軍紅旗上大書「兵馬總管秦統制」,領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見秦明全副披掛了出城來,果是英雄無比。但見:

    盔上紅纓飄烈焰,錦袍血染猩猩。獅蠻寶帶束金鞓。雲根靴抹綠,龜背鎧堆銀。坐下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銅釘。怒時兩目便圓睜。性如霹靂火,虎將是秦明。

    當下霹靂火秦明在馬上出城來,見慕容知府在城外賞軍,慌忙叫軍漢接了軍器,下馬來和知府相見。施禮罷,知府把了盞,將些言語囑付總管道:「善覷方便,早奏凱歌。」賞軍已罷,放起信炮。秦明辭了知府,飛身上馬,擺開隊伍,催趲軍兵,大刀闊斧,徑奔清風寨來。原來這清風鎮卻在青州東南上,從正南取清風山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卻說清風山寨裏這小嘍囉們探知備細,報上山來。山寨裏衆好漢正待要打清風寨去,只聽的報道:「秦明引兵馬到來!」都面面廝覷,俱各駭然。花榮便道:「你衆位且不要慌。自古兵臨告急,必須死敵。教小嘍囉飽吃了酒飯,只依着我行。先須力敵,後用智取,如此如此,好麼?」宋江道:「好計!正是如此行。」當時宋江、花榮先定了計策,便叫小嘍各自去準備。花榮自選了一騎好馬,一副衣甲,弓箭鐵槍都收拾了等候。

    再說秦明領兵來到清風山下,離山十裏下了寨柵。次日五更造飯了,軍士吃罷,放起一個信炮,直奔清風山來,揀空闊去處,擺開人馬,發起擂鼓。只聽見山上鑼聲震天響,飛下一彪人馬出來。秦明勒住馬,橫着狼牙棒,睜着眼看時,卻見衆小嘍囉簇擁着小李廣花榮下山來。到得山坡前,一聲鑼響,列成陣勢。花榮在馬上擎着鐵槍,朝秦明聲個喏。秦明大喝道:「花榮,你祖代是將門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個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祿於國,有何虧你處,卻去結連賊寇,背反朝廷?我今特來捉你。會事的下馬受縛,免得腥手污腳。量你何足道哉!」花榮陪着笑道:「總管容復聽稟:量花榮如何肯背反朝廷?實被劉高這廝無中生有,官報私仇,逼迫得花榮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權且躲避在此。望總管詳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剗地巧言令色,煽惑軍心。」喝叫左右兩邊擂鼓。秦明輪動狼牙棒,直奔花榮。花榮大笑,喝道:「秦明,你這廝原來不識好人饒讓。我念你是個上司官,你道俺真個怕你!」便縱馬挺槍,來戰秦明。兩個就清風山下廝殺,真乃是棋逢敵手難藏幸,將遇良才好用功。這兩個將軍比試,但見:

    一對南山猛虎,兩條北海蒼龍。龍怒時頭角崢嶸,虎鬥處爪牙獰惡。爪牙獰惡,似銀鉤不離錦毛團;頭角崢嶸,如銅葉振搖金色樹。翻翻復復,點鋼槍沒半米放閒;往往來來,狼牙棒有千般解數。狼牙棒當頭劈下,離頂門只隔分毫;點鋼槍用力刺來,望心坎微爭半指。使點鋼槍的壯士,威風上逼鬥牛寒;舞狼牙棒的將軍,怒氣起如雷電發。一個是扶持社稷天蓬將,一個是整頓江山黑煞神。

    當下秦明和花榮兩個交手,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花榮連鬥了許多合,賣個破綻,撥回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趕將來。花榮把槍去了事環上帶住,把馬勒個定,左手拈起弓,右手去拔箭,拽滿弓,扭過身軀,望秦明盔頂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鬥來大那顆紅纓,卻似報個信與他。秦明吃了一驚,不敢向前追趕,霍地撥回馬,恰待趕殺,衆小嘍囉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榮自從別路也轉上山寨去了。

    秦明見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這草寇無禮!」喝叫鳴鑼擂鼓,取路上山。衆軍齊聲吶喊,步軍先上山來。轉過三兩個山頭,只見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從險峻處打將下來。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個,只得再退下山來。秦明是個性急的人,心頭火起,那裏按納得住,帶領軍馬,繞山下來尋路上山。尋到午牌時分,只見西北邊鑼響,樹林叢中閃出一隊紅旗軍來。秦明引了人馬趕將去時,鑼也不響,紅旗都不見了。秦明看那路時,又沒正路,都只是幾條砍柴的小路,卻把亂樹折木交叉當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軍漢開路,只見軍漢來報道:「東山邊鑼響,一隊紅旗軍出來。」秦明引了人馬,飛也似奔過東山邊來看時,鑼也不鳴,紅旗也不見了。秦明縱馬去四下裏尋路時,都是亂樹折木塞斷了砍柴的路徑。只見探事的又來報道:「西邊山上鑼又響,紅旗軍又出來了。」秦明拍馬再奔來西山邊看時,又不見一個人,紅旗也沒了。秦明是個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齒都咬碎了。正在西山邊氣忿忿的,又聽得東山邊鑼聲震地價響,急帶了人馬又趕過來東山邊看時,又不見有一個賊漢,紅旗都不見了。秦明氣滿胸脯,又要趕軍漢上山尋路,只聽得西山邊又發起喊來。秦明怒氣衝天,大驅兵馬投西山邊來,山上山下看時,並不見一個人。秦明喝叫軍漢兩邊尋路上山。數內有一個軍人稟說道:「這裏都不是正路,只除非東南上有一條大路,可以上去。若是隻在這裏尋路上去時,惟恐有失。」秦明聽了,便道:「既有那條大路時,連夜趕將去。」便驅一行軍馬奔東南角上來。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馬乏,巴得到那山下時,正欲下寨造飯,只見山上火把亂起,鑼鼓亂鳴。秦明轉怒,引領四五十馬軍,跑上山來。只見山上樹林內,亂箭射將下來,又射傷了些軍士。秦明只得回馬下山,且教軍士只顧造飯。卻才舉得火着,只見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風唿哨下來。秦明急待引軍趕時,火把一齊都滅了。當夜雖有月光,亦被陰雲籠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當,便叫軍士點起火把,燒那樹木。只聽得山嘴上鼓笛之聲吹響。秦明縱馬上來看時,見山頂上點着十餘個火把,照見花榮陪侍着宋江,在上面飲酒。秦明看了,心中沒出氣處,勒着馬在山下大罵。花榮回言道:「秦統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將息着。我明日和你並個你死我活的輸贏便罷。」秦明大叫道:「反賊,你便下來!我如今和你並個三百合,卻再做理會!」花榮笑道:「秦總管,你今日勞困了,我便贏得你,也不爲強。你且回去,明日卻來。」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罵。本待尋路上山,卻又怕花榮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罵。正叫罵之間,只聽得本部下軍馬發起喊來。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時,只見這邊山上,火炮、火箭一發燒將下來。背後二三十個小嘍囉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裏射人。衆軍馬發喊一聲,都擁過那邊山側深坑裏去躲。此時已有三更時分。衆軍馬正躲得弩箭時,只叫得苦,上溜頭滾下水來,一行人馬卻都在溪裏,各自掙扎性命。扒得上岸的,盡被小嘍囉撓鉤搭住,活捉上山去了;扒不上岸的,盡淹死在溪裏。

    且說秦明此時怒氣衝天,腦門粉碎。卻見一條小路在側邊,秦明把馬一撥,搶上山來。走不到三五十步,和人連馬攧下陷坑裏去。兩邊埋伏下五十個撓鉤手,把秦明搭將起來,剝了渾身戰襖衣甲,頭盔軍器,拿條繩索綁了,把馬也救起來,都解上清風山來。原來這般圈套,都是花榮和宋江的計策。先使小嘍囉,或在東,或在西,引誘的秦明人困馬乏,策立不定。預先又把這土布袋填住兩溪的水,等候夜深,卻把人馬逼趕溪裏去,上面卻放下水來,那急流的水都結果了軍馬。你道秦明帶出的五百人馬如何?一大半淹死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奪了七八十匹好馬,不曾逃得一個回去。次後陷馬坑裏,活捉了秦明。

    當下一行小嘍囉捉秦明到山寨裏,早是天明時候。五位好漢坐在聚義廳上。小嘍囉縛綁秦明,解在廳前。花榮見了,連忙跳離交椅,接下廳來,親自解了繩索,扶上廳來,納頭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禮,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由你們碎屍而死,何故卻來拜我?」花榮跪下道:「小嘍囉不識尊卑,誤有冒瀆,切乞恕罪!」隨即便取衣服與秦明穿了。秦明問花榮道:「這位爲頭的好漢卻是甚人?這清風山不曾見有。」花榮道:「這位是花榮的哥哥,鄆城縣宋押司宋江的便是。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順、王英、鄭天壽。」秦明道:「這三位我自認得。這宋押司莫不是喚做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連忙下拜道:「聞名久矣,不想今日得會義士!」宋江慌忙答禮不迭。秦明見宋江腿腳不便,問道:「兄長如何貴足不便?」宋江卻把自離鄆城縣起頭,直至劉知寨拷打的事故,從頭對秦明說了一遍。秦明只把頭來搖道:「若聽一面之詞,誤了多少緣故!容秦明回州去對慕容知府說知此事。」燕順相留且住數日,隨即便叫殺牛宰馬,安排筵席飲宴。拿上山的軍漢,都藏在山後房裏,也與他酒食管待。秦明吃了數杯,起身道:「衆位壯士,既是你們的好情分,不殺秦明,還了我盔甲、馬匹、軍器回州去。」

    燕順道:「總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馬都沒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見你罪責?不如權在荒山草寨住幾時。本不堪歇馬,權就此間落草,論秤分金銀,整套穿衣服,不強似受那大頭巾的氣?」秦明聽罷,便下廳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爲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馬總管,兼受統制使官職,又不曾虧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強人,背反朝廷?你們衆位要殺時便殺了我,休想我隨順你們。」花榮趕下廳來拖住道:「秦兄長息怒,聽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無可奈何,被逼迫的如此。總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隨順?只且請少坐,席終了時,小弟討衣甲、頭盔、鞍馬、軍器還兄長去。」秦明那裏肯坐。花榮又勸道:「總管夜來勞神費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當不得,那匹馬如何不喂得他飽了去?」秦明聽了,肚內尋思:「他說得是。」再上廳來,坐了飲酒。那五位好漢輪番把盞,陪話勸酒。秦明一則軟困,二乃吃衆好漢勸不過,開懷吃得醉了,扶入帳房睡了。這裏衆人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秦明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將起來,洗漱罷,便欲下山。衆好漢都來相留道:「總管,且吃早飯動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便要下山。衆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頭盔、衣甲與秦明披掛了,牽過那匹馬來,並狼牙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漢都送秦明下山來,相別了,交還馬匹、軍器。秦明上了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離了清風山,取路飛奔青州來。到得十裏路頭,恰好巳牌前後。遠遠地望見煙塵亂起,並無一個人來往。秦明見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時,原來舊有數百人家,卻都被火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記其數。秦明看了大驚。打那匹馬在瓦礫場上跑到城邊,大叫開門時,只見門邊吊橋高拽起了,都擺列着軍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着馬,大叫:「城上放下吊橋,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見是秦明,便擂起鼓來,吶着喊。

    秦明叫道:「我是秦總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見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牆邊,大喝道:「反賊!你如何不識羞恥!昨夜引人馬來打城子,把許多好百姓殺了,又把許多房屋燒了。今日兀自又來賺哄城門。朝廷須不曾虧負了你,你這廝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聞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時,把你這廝碎屍萬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馬,又被這廝們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脫,昨夜何曾來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認的你這廝的馬匹、衣甲、軍器、頭盔!城上衆人明明地見你指撥紅頭子殺人放火,你如何賴得過!便做你輸了被擒,如何五百軍人沒一個逃得回來報信?你如今指望賺開城門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殺了。你若不信,與你頭看。」軍士把槍將秦明妻子首級挑起在槍上,教秦明看。秦明是個性急的人,看了渾家首級,氣破胸脯,分說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下來,秦明只得回避。看見遍野處火焰尚兀自未滅。

    秦明回馬在瓦礫場上,恨不得尋個死處。肚裏尋思了半晌,縱馬再回舊路。行不得十來裏,只見林子裏轉出一夥人馬來。當先五匹馬上,五個好漢,不是別人,宋江、花榮、燕順、王英、鄭天壽。隨從一二百小嘍囉。宋江在馬上欠身道:「總管何不回青州,獨自一騎投何處去?」秦明見問,怒氣道:「不知是那個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裝做我去打了城子,壞了百姓人家房屋,殺害良民,倒結果了我一家老小。閃得我如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着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若尋見那人時,直打碎這條狼牙棒便罷!」宋江便道:「總管息怒。既然沒了夫人,不妨,小人自當與總管做媒。我有個好見識,請總管回去,這裏難說,且請到山寨裏告稟。一同便往。」秦明只得隨順,再回清風山來。

    於路無話,早到山亭前下馬。衆人一齊都進山寨內。小嘍囉已安排酒果餚饌在聚義廳上。五個好漢邀請秦明上廳,都讓他中間坐定。五個好漢齊齊跪下。秦明連忙答禮,也跪在地。宋江開話道:「總管休怪。昨日因留總管在山,堅意不肯。卻是宋江定出這條計來,叫小卒似總管模樣的,卻穿了足下的衣甲、頭盔,騎着那馬,橫着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點撥紅頭子殺人。燕順、王矮虎帶領五十餘人助戰。只做總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殺人放火,先絕了總管歸路的念頭。今日衆人特地請罪!」秦明見說了,怒氣於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廝並,卻又自肚裏尋思。一則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們軟困,以禮待之;三則又怕鬥他們不過,因此只得納了這口氣。便說道:「你們弟兄雖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個,斷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時,兄長如何肯死心塌地。雖然沒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賢慧。宋江情願主婚,陪備財禮,與總管爲室,若何?」

    秦明見衆人如此相敬相愛,方才放心歸順。衆人都讓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榮肩下,三個好漢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飲酒,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秦明道:「這事容易,不須衆弟兄費心。黃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藝,三乃和我過的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開柵門,一席話說他入夥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寶眷,拿了劉高的潑婦,與仁兄報仇雪恨,作進見之禮,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總管如此慨然相許,卻是多幸多幸!」當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來,吃了早膳,都各各披掛了。秦明上馬,先下山來,拿了狼牙棒,飛奔清風鎮來。

    卻說黃信自到清風鎮上,發放鎮上軍民,點起寨兵,曉夜提防,牢守柵門,又不敢出戰,累累使人探聽,不見青州調兵策應。當日只聽得報道:「柵外有秦統制獨自一騎馬到來,叫開柵門。」黃信聽了,便上馬飛奔門邊看時,果是一人一騎,又無伴當。黃信便叫開柵門,放下吊橋,迎接秦總管入來,直到大寨公廳前下馬。請上廳來敘禮罷,黃信便問道:「總管緣何單騎到此?」秦明當下先說了損折軍馬,後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疏財仗義,結識天下好漢,誰不欽敬。他如今見在清風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夥。你又無老小,何不聽我言語,也去山寨入夥,免受那文官的氣?」黃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黃信安敢不從。只是不曾聽得說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卻說及時雨宋公明,自何而來在山寨?」秦明笑道:「便是你前回解去的鄆城虎張三便是。他怕說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認說是張三。」黃信聽了跌腳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時,路上也是放了他!一時見不到處,只聽了劉高一面之詞,險些壞了他性命。」秦明、黃信兩個正在公廨內商量起身,只見寨兵報道:「有兩路軍馬鳴鑼擂鼓,殺奔鎮上來。」秦明、黃信聽得,都上了馬,前來迎敵軍馬。到得柵門邊望時,只見塵土蔽日,殺氣遮天。正是:

    兩路軍兵投鎮上,一行人馬下山來。

    畢竟秦明、黃信怎地迎敵來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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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4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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