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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元 施耐庵、明 羅貫中(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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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4-7-2 01:31 | |閱讀模式
    本帖最後由 風I 於 2014-7-10 00:56 編輯

    簡介︰

    《水滸傳》是中國以白話文寫成的章回小說,列為中國古典四大文學名著之一。其內容講述北宋山東梁山泊以宋江為首的綠林好漢,由被迫落草,發展壯大,直至受到朝廷招安,東征西討的歷程。原名《江湖豪客水滸傳》,簡稱《江湖豪客傳》。又稱《忠義水滸傳》,一般簡稱《水滸》,全書定型於明朝。作者歷來有爭議,一般認為是施耐庵所著,而羅貫中則做了整理。

    目錄︰

    引首
    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第八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第九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樑山
    第十二回 樑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第十三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面獸北京鬥武
    第十四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五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第十六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晃天王
    第十九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樑山小奪泊
    第二十回 樑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第二十六回 鄆哥大鬧授官廳 武松鬥殺西門慶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樑山射雁
    第三十六回 樑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跳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樑山泊戴宗傳假信
    第四十回 樑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爲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第五十回 吳學究雙用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斧劈羅真人
    第五十四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探穴救柴進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第五十六回 吳用使時遷盜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第五十七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馬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衆虎同心歸水泊
    第五十九回 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嶽華山
    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勝議取樑山泊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夜月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五回 託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跳水上報冤
    第六十六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七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九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槍將
    第七十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第七十一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樑山泊英雄排座次
    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第七十三回 黑旋風喬捉鬼 樑山泊雙獻頭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第七十五回 活閻羅倒船偷御酒 黑旋風扯詔謗徽宗
    第七十六回 吳加亮布四鬥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第七十七回 樑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樑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第七十九回 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第八十回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賺蕭讓
    第八十二回 樑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薊州城 盧俊義大戰玉田縣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第八十八回 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第九十回 五臺山宋江參禪 雙林渡燕青射雁
    第九十一回 張順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潤州城
    第九十二回 盧俊義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戰毗陵郡
    第九十三回 混江龍太湖小結義 宋公明蘇州大會垓
    第九十四回 寧海軍宋江吊孝 涌金門張順歸神
    第九十五回 張順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寧海軍
    第九十六回 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烏龍嶺
    第九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鄧元覺 烏龍嶺神助宋公明
    第九十八回 盧俊義大戰昱嶺關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第九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
    第一百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窪 徽宗帝夢遊樑山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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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2 01:32 |
    引首

    詞曰:

    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評議前王並後帝,分真僞佔據中州,七雄擾擾亂春秋。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見成名無數,圖形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霎時新月下長川,江湖變桑田古路。訝求魚緣木,擬窮猿擇木,恐傷弓遠之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詩曰:

    紛紛五代亂離間,一旦雲開復見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車書萬裏舊江山。

    尋常巷陌陳羅綺,幾處樓臺奏管弦。

    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

    話說這八句詩,乃是故宋神宗天子朝中一個名儒,姓邵,諱堯夫,道號康節先生所作。爲嘆五代殘唐天下幹戈不息,那時朝屬樑,暮屬晉,正謂是:「朱李石劉郭,樑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播亂五十秋。」後來感的天道循環一,向甲馬營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來。這朝聖人出世,紅光滿天,異香經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寬洪,自古帝王都不及這朝天子。一條杆棒等身齊,打四百座軍州都姓趙。那天子掃清寰宇,蕩靜中原,國號大宋,建都汴樑,九朝八帝班頭,四百年開基帝主。因此上邵堯夫先生贊道「一旦雲開復見天」,正如教百姓再見天日之面。不則這個先生吟贊,那時西嶽華山有個陳摶處士,是個道高有德之人,能辨風雲氣色。一日騎驢下山,向那華陰道中正行之間,聽得路上客人傳說:「如今東京柴世宗讓位與趙檢點登基。」那陳摶先生聽得,心中歡喜,以手加額,在驢背上大笑,攧下驢來。人問其故,那先生道:「天下從此定矣。」正應上合天心,下合地理,中合人和。自庚申年間受禪,開基即位,在位一十七年,天下太平,自此定矣。傳位與御弟太宗即位。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傳位於真宗皇帝,真宗又傳位於仁宗。

    這朝皇帝,乃是上界赤腳大仙。降生之時,晝夜啼哭不止。朝廷出給黃榜,召人醫治。感動天庭,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化作一老叟,前來揭了黃榜,能治太子啼哭。看榜官員引到殿下,朝見真宗天子。聖旨教進內苑,看視太子。那老叟直到宮中,抱着太子,耳邊低低說了八字,太子便不啼哭。那老叟不言姓名,只見化一陣清風而去。耳邊道八個甚字?道是:「文有文曲,武有武曲。」端的是玉帝差遣紫微宮中兩座星辰,下來輔佐這朝天子。文曲星乃是南衙開封府主龍圖閣大學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徵西夏國大元帥狄青。這兩個賢臣,出來輔佐。

    這朝皇帝,廟號仁宗天子。在位四十二年,改了九個年號。自天聖元年癸亥登基,至天聖九年,那時天下太平,五谷豐登,萬民樂業,路不拾遺,戶不夜閉。這九年謂之一登。自明道元年至皇祐三年,這九年亦是豐富,謂之二登。自皇祐四年至嘉祐二年,這九年田禾大熟,謂之三登。一連三九二十七年,號爲三登之世,那時百姓受了些快樂。誰想道樂極悲生。嘉祐三年上春間,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到南京,無一處人民不染此症。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將來。

    且說東京城裏城外,軍民無其大半。開封府主包待制親將惠民和濟局方,出自俸資合藥,救治萬民。那裏醫治得住,瘟疫越盛。文武百官商議,都向待漏院中聚會,伺候早朝,奏聞天子,專要祈禱,禳謝瘟疫。不因此事,如何教三十六員天罡下臨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間,哄動宋國乾坤,鬧遍趙家社稷。有詩爲證:詩曰:

    萬姓熙熙化育中,三登之世樂無窮。

    豈知禮樂笙鏞治,變作兵戈劍戟叢。

    水滸寨中屯節俠,樑山泊內聚英雄。

    細推治亂興亡數,盡屬陰陽造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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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2 01:33 |
    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詩曰: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但見:

    祥雲迷鳳閣,瑞氣罩龍樓。含煙御柳拂旌旗,帶露宮花迎劍戟。天香影裏,玉簪珠履聚丹墀;仙樂聲中,繡襖錦衣扶御駕。珍珠簾卷,黃金殿上現金輿;鳳尾扇開,白玉階前停寶輦。隱隱淨鞭三下響,層層文武兩班齊。

    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只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師瘟疫盛行,民不聊生,傷損軍民多矣。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以禳天災,救濟萬民。」天子聽奏,急敕翰林院隨即草詔: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不料其年瘟疫轉盛。仁宗天子聞知,龍體不安。復會百官,衆皆計議。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啓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範仲淹。拜罷起居,奏曰:「目今天災盛行,軍民塗炭,日夕不能聊生,人遭縲紲之厄。以臣愚意,要禳此災,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就京師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奏聞上帝,可以禳保民間瘟疫。」仁宗天子準奏。急令翰林學士草詔一道,天子御筆親書,並降御香一炷,欽差內外提點殿前太尉洪信爲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天師張真人星夜臨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親將丹詔付與洪太尉爲使,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領了聖敕,辭別天子,不敢久停。從人背了詔書,金盒子盛了御香,帶了數十人,上了鋪馬,一行部從,離了東京,取路徑投信州貴溪縣來。於路上但見:

    遙山疊翠,遠水澄清。奇花綻錦繡鋪林,嫩柳舞金絲拂地。風和日暖,時過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郵亭驛館。羅衣蕩漾紅塵內,駿馬驅馳紫陌中。

    且說太尉洪信齎擎御書丹詔,一行人從上了路途,夜宿郵亭,朝行驛站,遠程近接,渴飲飢餐,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隨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衆,準備接詔。次日,衆位官同送太尉到於龍虎山下。只見上清宮許多道衆,鳴鍾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詔,直至上清宮前下馬。太尉看那宮殿時,端的是好座上清宮。但見:

    青鬆屈曲,翠柏陰森。門懸敕額金書,戶列靈符玉篆。虛皇壇畔,依稀垂柳名花;煉藥爐邊,掩映蒼鬆老檜。左壁廂天丁力士,參隨着太乙真君;右勢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發仗劍,北方真武踏龜蛇;靸履頂冠,南極老人伏龍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後列三十二帝天子。階砌下流水潺湲,牆院後好山環繞。鶴生丹頂,龜長綠毛。樹梢頭獻果蒼猿,莎草內銜芝白鹿。三清殿上鳴金鍾,道士步虛;四聖堂前敲玉磬,真人禮鬥。獻香臺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將瑤壇,赤日影搖紅瑪瑙。早來門外祥雲現,疑是天師送老君。

    當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清殿上,請將詔書,居中供養着。洪太尉便問監宮真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真人向前稟道:「好教太尉得知: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於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因此不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詔,如何得見?」真人答道:「容稟:詔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太尉到方丈獻茶,再煩計議。」當時將丹詔供養在三清殿上,與衆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俱備。齋罷,太尉再問真人道:「既然天師在山頂庵中,何不着人請將下來相見,開宣丹詔?」真人稟道:「太尉,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清高自在,倦惹凡塵。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未嘗下山。貧道等如常亦難得見,怎生教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目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爲使,齎捧御書丹詔,親奉龍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稟道:「朝廷天子要救萬民,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詔書,焚燒御香,步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志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太尉聽說便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誠!既然恁地,依着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

    次日五更時分,衆道士起來,備下香湯齋供。請太尉起來,香湯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腳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齋,取過丹詔,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樑上,手裏提着銀手爐,降降地燒着御香。許多道衆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真人又稟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顧志誠上去。」太尉別了衆人,口誦天尊寶號,縱步上山來。將至半山,望見大頂直侵霄漢,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盤地角,頂接天心。遠觀磨斷亂雲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謂之山,側石通道謂之岫,孤嶺崎嶇謂之路,上面極平謂之頂,頭圓下壯謂之巒,隱虎藏豹謂之穴,隱風隱雲謂之巖,高人隱居謂之洞,有境有界謂之府,樵人出沒謂之徑,能通車馬謂之道,流水有聲謂之澗,古渡源頭謂之溪,巖崖滴水謂之泉。左壁爲掩,右壁爲映。出的是雲,納的是霧。錐尖象小,崎峻似峭,懸空似險,削如平。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瀑布斜飛,藤蘿倒掛。虎嘯時風生谷口,猿啼時月墜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裏多路,看看腳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裏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公子,在京師時重茵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裏,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氣喘。只見山凹裏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鬆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吃了一驚,叫聲:「阿呀!」撲地望後便倒。偷眼看那大蟲時,但見:

    毛披一帶黃金色,爪露銀鉤十八隻。睛如閃電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勢猙獰,擺尾搖頭聲霹靂。山中狐兔盡潛藏,澗下獐狍皆斂跡。

    那大蟲望着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回,託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唬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重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裏連聲叫苦。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才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着,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裏嘆了數口氣,怨道:皇帝御限,差俺來這裏,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只覺得那裏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衝將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裏簌簌地響,搶出一條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太尉見了,又吃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望後便倒在盤砣石邊。微閃開眼來看那蛇時,但見:

    昂首驚飆起,掣目電光生。動蕩則折峽倒岡,呼吸則吹雲吐霧。鱗甲亂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銀。

    那條大蛇徑搶到盤砣石邊,朝着洪太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太尉方才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粟子比餶飿兒大小。口裏罵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整頓身上詔敕並衣服巾幘,卻待再要上山去。正欲移步,只聽得鬆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太尉定睛看時,只見那一個道童,倒騎着一頭黃牛,橫吹着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太尉看那道童時,但見:

    頭綰兩枚丫髻,身穿一領青衣;腰間絛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並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

    昔日呂洞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

    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只見那個道童,笑吟吟地騎着黃牛,橫吹着那管鐵笛,正過山來。洪太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那裏來?認得我麼?」道童不採,只顧吹笛。太尉連問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鐵笛,指着洪太尉說道:「你來此間,莫非要見天師麼?」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說:「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朝中今上仁宗天子,差個洪太尉齎擎丹詔御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太尉再問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着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分付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才驚唬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太尉拿着提爐,再尋舊路,奔下山來。衆道士接着,請至方丈坐下。真人便問太尉道:「曾見天師麼?」太尉說道:「我是朝廷中貴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這般辛苦,爭些兒送了性命!爲頭上至半山裏,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個山嘴,竹藤裏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盡是你這道衆,戲弄下官!」真人復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探太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並不傷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動,方欲再上山坡,只見鬆樹傍邊轉出一個道童,騎着一頭黃牛,吹着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問他:「那裏來識得俺麼?」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分付,早晨乘鶴駕雲望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回來。」真人道:「太尉可惜錯過,這個牧童正是天師。」太尉道:「他既是天師,如何這等猥獕?」真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常。他是額外之人,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爲道通祖師。」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真師,當面錯過!」真人道:「太尉但請放心,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這場醮事祖師已都完了。」太尉見說,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請將丹詔收藏於御書匣內放了,留在上清宮中,龍香就三清殿上燒了。當日方丈內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已後,真人道衆並提點執事人等請太尉遊山。太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隨着,步行出方丈,前面兩個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玩許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驅邪殿。諸宮看遍,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搗椒紅泥牆;正面兩扇朱紅槅子;門上使着胳膊大鎖鎖着,交叉上面貼着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着朱印;檐前一面朱紅漆金字牌額,上書四個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太尉尉指着門道:「此殿是甚麼去處?」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鎖鎮魔王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着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祖老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不敢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鎖用銅汁灌鑄,誰知裏面的事。小道自來住持本宮三十餘年,也只聽聞。」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麼模樣。」

    真人告道:「太尉,此殿決不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諸人不許擅開。」太尉笑道:「胡說!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鎖鎮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鑑之書,何曾見鎖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內。快疾與我打開,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稟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於人。」太尉大怒,指着道衆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衆道士阻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真人等懼怕太尉權勢,只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錘打開大鎖。衆人把門推開,看裏面時,黑洞洞地,但見:

    昏昏默默,查查冥冥。數百年不見太陽光,億萬載難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東西。黑煙靄靄撲人寒,冷氣陰陰侵體顫。人跡不到之處,妖精往來之鄉。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兩手不見掌。常如三十夜,卻似五更時。

    衆人一齊都到殿內,黑暗暗不見一物。太尉教從人取十數個火把點着,將來打一照時,四邊並無別物,只中央一個石碑,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趺坐,太半陷在泥裏。照那碑碣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籙,人皆不識。照那碑後時,卻有回個真字大書,鑿着「遇洪而開」。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湊巧遇着洪信。豈不是天數!洪太尉看了這四個字,大喜,便對真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卻怎地數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教我開看,卻何妨!我想這個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火工人等,將鋤頭鐵鍬來掘開。」真人慌忙諫道:「太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於人,不當穩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衆,省得甚麼!碑上分明鑿着遇我教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真人又三回五次稟道:「恐有不好。」太尉那裏肯聽。只得聚集衆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齊並力掘那石龜,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約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圍。洪太尉叫再掘起來。真人又苦稟道:「不可掘動!」太尉那裏肯聽。衆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扛起,看時,石板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只見穴內刮剌剌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嶽撼山崩。錢塘江上,潮頭浪擁出海門來;泰華山頭,巨靈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奮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威,飛錘擊碎了始皇輦。一風撼折千竿竹,十萬軍中半夜雷。

    那一聲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裏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衝上半天裏,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衆人吃了一驚,發聲喊,都走了,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內奔將出來,推倒攧翻無數。驚得洪太尉目睜癡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見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問道:「走了的卻是甚麼妖魔?」那真人言不過數句,話不過一席,說出這個緣由。有分教:

    一朝皇帝,夜眠不穩,晝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兒窪內聚飛龍。

    畢竟龍虎山真人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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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2 01:34 |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詩曰:

    千古幽扃一旦開,天罡地煞出泉臺。自來無事多生事,本爲禳災卻惹災。

    社稷從今雲擾擾,兵戈到處鬧垓垓。高俅奸佞雖堪恨,洪信從今釀禍胎。

    話說當時住持真人對洪太尉說道:「太尉不知,此殿中當初是祖老天師洞玄真人傳下法符,囑付道:「此殿內鎮鎖着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裏面。上立石碑,鑿着龍章鳳篆天符,鎮住在此。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他日必爲後患。」洪太尉聽罷,渾身冷汗,捉顫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從人,下山回京。真人並道衆送官已罷,自回宮內修整殿宇,豎立石碑,不在話下。

    再說洪太尉在路上分付從人,教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見責。於路無話,星夜回至京師。進得汴樑城,聞人所說: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籙,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天師辭朝,乘鶴駕雲,自回龍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見了天子,奏說:「天師乘鶴駕雲,先到京師。臣等驛站而來,才得到此。」仁宗準奏,賞賜洪信,復還舊職,亦不在話下。

    後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祖皇帝的孫,立帝號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天子。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皇帝登基。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

    且說東京開封府汴樑宣武軍,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毬。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頗能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裏城外幫閒。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四十脊杖,迭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高俅無計奈何,只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閒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閒人,招納四方幹隔澇漢子。高俅投託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後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鄉要回東京。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裏金樑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士是親戚,寫了一封書札,收拾些人事盤纏,齎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士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東京,竟來金樑下董生藥家,下了這封書。董將士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裏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閒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開封府斷配出境的人。倘或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當時只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住了十數日,董將士思量出一個緣由,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士。董將士使個人將着書簡,引領高俅竟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罷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閒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個人情,薦他去駙馬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便喜歡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士書札,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馳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見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閒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般不愛。更兼琴棋書畫,儒釋道教,無所不通。踢球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競奏新聲,教坊司頻逞妙藝。水晶壺內,盡都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着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碗供熊掌駝蹄。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紅裙舞女,盡隨着象板鸞簫;翠袖歌姬,簇捧定龍笙鳳管。兩行珠翠立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

    且說這端王來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設席,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並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着一個小金盒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着兩般玉玩器,懷中揣了書呈,徑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黃門踢氣球,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進。」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繫文武雙穗絛,把繡龍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絛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黃門,相伴着蹴氣球。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候。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球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着,何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球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齎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球。你喚做甚麼?」高俅叉手跪復道:「小的叫做高俅。胡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爲「天下圓」,但踢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才踢幾腳,端王喝採。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球一似鰾膠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裏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只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幹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球,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喜歡,執杯相謝。二人又閒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就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着,寸步不離。卻在宮中未及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爲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擡舉你,但有邊功,方可升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只是做隨駕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擡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

    且說高俅得做了殿帥府太尉,選揀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禁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無妻子,止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着。軍正司稟說染患在家,見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衆人,小人也有罪犯。」王進聽罷,只得捱着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王進稟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的甚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託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閒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教拿下王進,「加力與我打這廝!」衆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衆將之面,饒恕你今日之犯,明日卻和你理會!」

    王進謝罪罷,起來擡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嘆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閒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着,走爲上着。只恐沒處走。」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愛兒子使槍棒的極多。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娘兒兩個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開些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當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分付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曾見。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了,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裏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上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着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兩個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着一處村坊,那裏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裏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裏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週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看那莊院,但見:

    前通官道,後靠溪岡。一週遭楊柳綠陰濃,四下裏喬鬆青似染。草堂高起,盡按五運山莊;亭館低軒,直造倚山臨水。轉屋角羊牛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田園廣野,負傭莊客有千人;家眷軒昂,女使兒童難計數。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子母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周全方便。」莊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入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着擔兒,就牽了馬,隨莊客到裏面打麥場上,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子母兩個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須發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繫皁絲絛,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且請起來。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王進母子兩個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裏來?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今來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些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託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子上。先蕩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子母無故相擾,得蒙厚意,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吃酒。」一面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中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發拜還。」太公道:「這個亦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去後槽,一發喂養,草料亦不用憂心。」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裏來。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裏面去了。王進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子母在房中聲喚。太公問道:「客官失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疼病發。」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裏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兩個,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道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膊着,刺着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裏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得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麼?」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槍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的誰?」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教那後生來拜師父。那後生那裏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他贏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爲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村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的不算好漢!」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衝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也是他自作自受。」王進道:「恕無禮。」去搶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裏,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徑奔王進。王進託地拖了棒便走。那後生掄着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裏劈將下來。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裏直搠將來。只一繳,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王進連忙撇下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王進道:「我子母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

    太公大喜,叫那後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槍棒終日搏弄。爲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仇,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託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裏,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只愛刺槍使棒。母親說他不得,嘔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裏,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自當日爲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頭子母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那十八般武藝?

    矛、錘、弓、弩、銃,鞭、簡、劍、鏈、撾,斧、鉞並戈、戟,牌、棒與槍、杈。

    話說這史進每日在莊上管待王教頭母子二人,指教武藝。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裏正,不在話下。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一杯未進笙歌送,階下辰牌又報時。

    前後得半年之上,史進把這十八般武藝,從新學得十分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裏肯放,說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恐教賢弟亦遭縲紲之厄,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裏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史進並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個筵席送行。託出一盤,兩個段子,一百兩花銀謝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子母二人相辭史太公、史進。請娘乘了馬,望延安府路途進發。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裏之程,中心難舍。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着馬,和娘兩個,自取關西路裏去了。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只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裏只在莊後射弓走馬。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患病症,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歿了。史進一面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生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槍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面鬆林透過風來,史進喝採道:「好涼風!」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裏張望。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裏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摽兔李吉。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麼?莫不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喏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衝撞。」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夥強人,扎下個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個小嘍囉,有百十匹好馬。爲頭那個大王喚做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這三個爲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裏不敢捉他,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李吉唱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裏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史進對衆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嘍囉,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唣。我今特請你衆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衆人可各執槍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衆人道:「我等村農,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衆人謝酒,各自分付,回家準備器械。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爲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雖無本事,廣有謀略。朱武當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裏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裏,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裏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只去蒲城縣,萬無一失。」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那裏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覷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鳥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也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囉:「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裏肯聽。隨即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囉,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內整制刀馬,只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史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槍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着抹綠靴,腰繫皮搭膊,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裏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着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各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吶喊,直到村北路口擺開。卻早望見來軍,但見:

    紅旗閃閃,赤幟翩翩。小嘍囉亂搠叉槍,莽撞漢齊擔刀斧。頭巾歪整,渾如三月桃花;衲襖緊拴,卻似九秋落葉。個個圓睜橫死眼,人人輒起夜叉心。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便將小嘍囉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幹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繫七尺攢線搭膊,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着丈八點鋼矛。小嘍囉兩勢下吶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着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裏欠少些糧食,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由貴莊,借一條路,並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史進道:「胡說!俺家見當裏正,正要來拿你這夥賊。今日到來,經由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於我。」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麼閒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陳達道:「好漢教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裏這口刀肯,便放你去。」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掄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陳達也拍馬挺搶來迎史進。兩個交馬,但見:

    一來一往,一上一下。一來一往,有如深水戲珠龍;一上一下,卻似半巖爭食虎。左盤右旋,好似張飛敵呂布;前回後轉,渾如敬德戰秦瓊。九紋龍忿怒,三尖刀只望頂門飛;跳澗虎生嗔,丈八矛不離心坎刺。好手中間逞好手,紅心裏面奪紅心。

    史進、陳達兩個鬥了多時。只見戰馬咆哮,踢起手中軍器;槍刀來往,各防架隔遮攔。兩個鬥到間深裏,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槍望心窩裏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和槍攧入懷裏來。史進輕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挾,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線搭膊,丟在馬前受降。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史進叫莊客將陳達綁縛了。衆人把小嘍囉一趕,都走了。史進回到莊上,將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兩個賊首,一並解官請賞。且把酒來賞了衆人,教權且散。衆人喝採:「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

    休說衆人歡喜飲酒,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裏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嘍囉再去探聽消息。只見回去的人牽着空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嘍囉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勇。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和他死並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並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只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只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裏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過馬來。」一面打起梆子,衆人早都到來。史進上了馬,正待出莊門,只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着兩眼淚。史進下馬來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徑就死。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並無怨心。」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史進便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朱武、楊春並無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又教史進綁縛。史進三回五次叫起來,那兩個那裏肯起來。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寧可把我們去解官請賞。」史進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麼?」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酒至數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自回莊上。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不是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進爲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

    話休絮繁。過了十數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嘍囉,趁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初更時分,小嘍囉敲門,莊客報知史進。史進火急披衣,來到門前,問小嘍囉:「有甚話說?」小嘍囉道:「三個頭領再三拜復,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卻,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遞與。史進初時推卻,次後尋思道:「既然送來,回禮可酬。」受了金子,叫莊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校回山去了。又過半月有餘,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嘍囉連夜送來吏家莊上。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史進尋思道:「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次日,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裏買了三匹紅戲錦,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將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個爲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小嘍囉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裏,見了朱武等。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並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吃了十數碗酒,下山回歸莊內,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復。」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只是王四去山寨裏送物事,不則一日。寨裏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先使莊客王四齎一封請書,直去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書徑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吃了十來碗酒。王四下得山來,正撞着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囉,一把抱住,那裏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吃了十數碗酒。王四相別了回莊,一面走着,被山風一吹,酒卻涌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攧。走不得十裏之路,見座林子,奔到裏面,望着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裏扶得動。只見王四搭膊裏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這廝醉了。那裏討得許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然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上面寫着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只認得三個名字。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勾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裏!華陰縣裏見出三千貫賞錢,搏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丘乙郎,他道我來相腳頭踩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銀子並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裏來出首。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王四吃了一驚,跳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鬆樹。便去腰裏摸時,搭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裏尋時,只見空搭膊在莎草地上。

    王四隻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回去莊上,說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去。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那裏查照。」計較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如何方才歸來?」王四道:「託主人福蔭,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回書麼?」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來赴席,何必回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做賽伯當,真個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腳,一直奔回莊上。」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裏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怎見得好個中秋?但見:

    午夜初長,黃昏已半,一輪月掛如銀。冰盤如晝,賞玩正宜人。清影十分圓滿,桂花玉兔交謦。簾櫳高卷,金杯頻勸酒,歡笑賀升平。年年當此節,酩酊醉醺醺。莫辭終夕飲,銀漢露華新。

    且說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付小嘍囉看守寨柵,只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樸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徑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着,各敘禮罷,請入後園。莊內已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但見:

    桂花離海嶠,雲葉散天衢。彩霞照萬裏如銀,素魄映千山似水。一輪爽塏,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團,射映乾坤皎潔。影橫曠野,驚獨宿之烏鴉;光射平湖照雙棲之鴻雁。冰輪展出三千裏,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進正和三個頭領在後園飲酒,賞玩中秋,敘說舊話新言。只聽得牆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分付:「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牆打一看時,只見是華陰縣縣尉在馬上,引着兩個都頭,帶着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史進和三個頭領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見鋼叉、樸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裏叫道:「不要走了強賊!」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並三個頭領,有分教:

    史進先殺了一兩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漢,大鬧動河北,直使天罡地煞一齊相會。直教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治戰船。

    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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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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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2 01:35 |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詩曰:

    暑往寒來春夏秋,夕陽西下水東流。時來富貴皆因命,運去貧窮亦有由。

    事遇機關須進步,人當得意便回頭。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幹淨的人,休爲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時,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緣便。且等我問個來歷緣故情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都頭,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那兩個都頭答道:「大郎,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因此事發。」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進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裏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要鬧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卻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樸刀,拽扎起,把莊後草屋點着。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

    且說史進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了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囉並莊客,一衝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裏攔當得住?後面火光竟起,殺開條路,衝將出來,正迎着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勢頭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樸刀,把李吉斬做兩段。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家一樸刀,結果了兩個性命。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衆士兵那裏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進引着一行人,且殺且走,衆官兵不敢趕來,各自散了。史進和朱武、陳達、楊春,並莊客人等,都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教小嘍囉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心師父王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時,又作商議。如是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難留。我想家私什物盡已沒了,再要去重整莊院,想不能勾。我今去尋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朱武道:「哥哥便只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雖然寨小,不堪歇馬。」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

    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裹,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史進頭帶白範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混青抓角軟頭巾,項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紵絲兩上領戰袍,腰繫一條查五指梅紅攢線搭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磬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樸刀,辭別朱武等三人。衆多小嘍囉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樸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來。但見:

    崎嶇山嶺,寂寞孤村。披雲霧夜宿荒林,帶曉月朝登險道。落日趲行聞犬吠,嚴霜早促聽雞鳴。山影將沉,柳陰漸沒。斷霞映水散紅光,日暮轉收生碧霧。溪邊漁父歸村去,野外樵夫負重回。

    史進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獨自一個,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裏也有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裏?」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吃甚茶?」史進道:「吃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麼?」茶博士道:「這府裏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入來,走進茶坊裏。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怎生結束?但見:

    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紐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繫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絛,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幹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那人入到茶坊裏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個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便道:「官人請坐拜茶。」那人見了史進長大魁偉,象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灑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甚麼?」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麼九紋龍史大郎?」史進拜道:「小人便是。」魯提轄連忙還禮,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史進道:「正是那人。」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不在這裏。灑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裏。你既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灑家自還你。」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

    兩個挽了胳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衆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分開人衆看時,中間裏一個人,仗着十來條杆棒,地上攤着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着,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史進看了,卻認的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便罵道:「這廝們挾着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衆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灣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着酒旆,漾在空中飄蕩。怎見得好座酒肆?正是:

    李白點頭便飲,淵明招手回來。

    有詩爲證:

    風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初長。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傍。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三人上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魯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得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案酒,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魯達道:「問甚麼!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酒保下去,隨即蕩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魯達道:「灑家要甚麼!你也須認的灑家,卻恁地教甚麼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灑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的他來。」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但見:

    鬅鬆雲髻,插一枝青玉簪兒;嫋娜纖腰,系六幅紅羅裙子。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蛾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雲愁,定是懷憂積恨。大體還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風流。

    那婦人拭着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裏人家?爲甚啼哭?」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的,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裏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羞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來,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觸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擡貴手。」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麼?在那個客店裏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裏住?」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子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店安下。」魯達聽了道:「呸!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醃臢潑才,投託着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着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裏,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灑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父子兩個告道:「若是能勾得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着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着史進道:「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灑家明日便送還你。」史進道:「直甚麼,要哥哥還。」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魯達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灑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子兩個將去做盤。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

    魯達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吃,氣憤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宿錢,算清了柴米錢,只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子父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見魯提轄大踏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裏是金老歇處?」小二哥道:「金公,提轄在此尋你。」金老開了房門,便道:「提轄官人裏面請坐。」魯達道:「坐甚麼!你去便去,等甚麼!」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裏去?」魯達問道:「他少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提轄道:「鄭屠的錢,灑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那店小二那裏肯放。魯達大怒,叉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打下當門兩個牙齒。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煙走了。店主人那裏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子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才起身,徑投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着兩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着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着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道:「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臢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檐下望。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甚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

    魯達睜着眼道:「相公鈞旨分付灑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鄭屠道:「着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着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看着鄭屠說道:「灑家特的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託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衆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的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踢倒了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鉢兒大小拳頭,看着這鄭屠道:「灑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裏只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滾將出來。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灑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叫俺討饒,灑家卻不饒你!」又只一拳,太陽上正着,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灑家再打。」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灑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着鄭屠屍道:「你詐死,灑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衆人,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徑來州衙告狀。正直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系是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徑來捕捉兇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兇身。」經略聽說,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是性格粗滷。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軍官。爲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升廳坐下。便喚當日緝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徑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卻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着仰本地坊官人並坊廂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海捕文書,各處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畫了他的模樣,到處張掛。一幹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卻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漏網的活魚,乘水勢翻身衝浪躍。不分遠近,豈顧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腳快有如臨陣馬。

    這魯提轄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處便爲家。自古有幾般: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駢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諸物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不覺見一簇人衆,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見:

    扶肩搭背,交頸並頭。紛紛不辨賢愚,攘攘難分貴賤。張三蠢胖,不識字只把頭搖;李四矮矬,看別人也將腳踏。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柱髭須;綠鬢書生,卻把文房抄款目。行行總是蕭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魯達看見衆人看榜,挨滿在十字路口,也鑽在叢裏聽時,魯達卻不識字,只聽得衆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聽到那裏,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腰抱住,直扯近縣前來。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

    魯提轄剃除頭發,削去髭須,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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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3 20:16 |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詩曰:

    躲難逃災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只因法網重重布,且向空門好好修。

    打坐參禪求解脫,粗茶淡飯度春秋。他年證果塵緣滿,好向彌陀國裏遊。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着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灑家不瞞你說,因爲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着鄭屠那廝,被灑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人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勾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裏,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妝豔裹,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勾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豐韻,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戲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臺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灑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杆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待恩人坐一坐,我去安排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丫嬛一面燒着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

    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下飯等物。丫嬛將銀酒壺蕩上酒來,子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子父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晚也,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拍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灑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才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吃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才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灑家怎敢。」員外道:「聊表小弟相敬之禮。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爲萬幸。」魯達道:「灑家是個粗滷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爲相識,但有用灑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裏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子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些舊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灑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繁。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閒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徑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爲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灑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灑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裏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爲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發做和尚麼?」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灑家情願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匹禮物,排擔了。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臺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雲遮峰頂,日轉山腰。嵯峨仿佛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巖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鬆,鐵角鈴搖龍尾動。宜是由揉藍染出,天生工積翠妝成。根盤直壓三千丈,氣勢平吞四百州。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擡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吃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剎。但見:

    山門侵峻嶺,佛殿接青雲。鍾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峰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衆僧寮納四面煙霞。老僧方丈鬥牛邊,禪客經堂雲霧裏。白面猿時時獻果,將怪石敲響木魚;黃斑鹿日日銜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剎。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並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灑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啓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名達,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爲僧。一應所用,小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只見行童託出茶來。怎見得那盞茶的好處?有詩爲證:

    玉蕊金芽真絕品,僧家制造甚工夫。兔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中細浪鋪。

    戰退睡魔離枕席,增添清氣入肌膚。仙茶自合桃源種,不許移根傍帝都。

    真長老與趙員外衆人茶罷,收了盞託。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分付監寺、都寺安排辦齋。只見首座與衆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恰似賊一般。」衆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衆僧稟長老說道:「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別得他的面皮。你等衆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衆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鴻鍾,擊動法鼓,就法堂內會集大衆。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發分做九路綰了,揲起來。淨發人先把一週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衆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衆聽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了,免得爭競。

    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發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着空頭度牒而說偈曰:

    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

    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歸依三寶,二要歸奉佛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是」「否」兩字,卻便道:「灑家記得。」衆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衆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衆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裏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衆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衆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滷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鬆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託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灑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衆人上轎,引了莊客,拕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衆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灑家自睡,幹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灑家也吃,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採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到晚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如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叢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睛明得好,智深穿了皁布直裰,繫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幹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幹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副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着桶蓋,那漢子手裏拿着一個旋子,唱着上來。唱道:

    九裏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擔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灑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吃。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着本寺的本錢,見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灑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交當踢着。那漢子雙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無移時,兩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才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子,拿了旋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鬆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來。智深把皁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着兩個膀子上山來。看時,但見:

    頭重腳輕,對明月眼紅面赤;前合後仰,趁清風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龜。腳尖曾踢澗中龍,拳頭要打山下虎。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着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灑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他。智深用手隔過,叉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道:「灑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衆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着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衆人又引人來打灑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衆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裏容得這等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唣,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衆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着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爲?」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吃,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昔大唐一個名賢,姓張名旭,作一篇《醉歌行》,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金甌瀲灩傾歡伯,雙手擎來兩眸白。延頸長舒似玉虹,咽吞猶恨江湖窄。

    昔年侍宴玉皇前,敵飲都無兩三客。蟠桃爛熟堆珊瑚,瓊液濃斟浮琥珀。

    流霞暢飲數百杯,肌膚潤澤腮微赤。天地聞知酒量洪,敕令受賜三千石。

    飛仙勸我不記數,酩酊神清爽筋骨。東君命我賦新詩,笑指三山詠標格。

    信筆揮成五百言,不覺尊前墮巾幘。宴罷昏迷不記歸,乘鸞誤入雲光宅。

    仙童扶下紫雲來,不辨東西與南北。一飲千鍾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劃。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色暴熱,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着五臺山,喝採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尋思道:「幹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吃,也自下來買些吃。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戧戧地好滲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智深道:「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灑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則只有八十一斤重。」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待詔道:「小人好心,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吃。」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面坐下,敲那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灑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灑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個道理,如何能勾酒吃。」遠遠的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白板凳鋪賓客坐,矮籬笆用棘荊編。

    破甕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簾。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畫酒仙。

    魯智深揭起簾子,走入村店裏來,倚着小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吃!」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吃。」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裏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吃。」智深道:「灑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吃了十來碗酒,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吃。」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只有些菜蔬在此。」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牆邊沙鍋裏煮着一隻狗在那裏。智深便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來問你。」

    智深道:「灑家的銀子有在這裏。」就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吃。」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灑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目睜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涌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灑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掿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前日這畜生醉了,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着拳頭嚇灑家,俺須不怕你。」跳上臺基,把柵剌子只一拔,卻似撧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回,調轉身來看着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灑家。」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着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衆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可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衆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粥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裏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灑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衆僧聽得叫,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衆僧也各自回避。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吃了一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吃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着地下便吐。衆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床,解下絛,把直裰帶子都必必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飢哩。」扯來便吃。衆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必必剝剝只顧鑿。滿堂僧衆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鉢要走。此亂喚做「卷堂大散」,首座那裏禁約得住。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撧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凌雲志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卷海雙晴。直截橫衝,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涌,如着槍跳澗豺狼。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恰似頓斷絨絛錦鷂子,猶如扯開鐵鎖火猢猻。

    當時魯智深輪兩條桌腳,打將出來。衆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着地卷將來,衆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衆僧也休動手。」兩邊衆人被打傷了十數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衆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灑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衆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衆僧卷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衆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齎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復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皁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卷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衆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靜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真長老指着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

    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裏,證果江南第一州。

    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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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3 20:17 |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詩曰:

    禪林辭去入禪林,知己相逢義斷金。且把威風驚賊膽,謾將妙理悅禪心。

    綽名久喚花和尚,道號親名魯智深。俗願了時終證果,眼前爭奈沒知音。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智深,你此間決不可住了。我有一個師弟,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喚做智清禪師。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裏,討個職事僧做。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灑家願聽偈言。」長老道: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

    魯智深聽了四句偈言,拜了長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書信,辭了長老並衆僧人,離了五臺山,徑到鐵匠間壁客店裏歇了,等候打了禪杖、戒刀,完備就行。寺內衆僧得魯智深去了,無一個不歡喜。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過不得數日,趙員外自將若幹錢物來五臺山,再塑起金剛,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話下。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但見:

    皁直裰背穿雙袖,青圓絛斜綰雙頭。戒刀燦三尺春冰,深藏鞘內;禪杖揮一條玉蟒,橫在肩頭。鷺鷥腿緊繫腳絣,蜘蛛肚牢拴衣鉢。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生成食肉餐魚臉,不是看經念佛人。

    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裏買吃。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但見:

    山影深沉,槐陰漸沒。綠楊影裏,時聞鳥雀歸林;紅杏村中,每見牛羊入圈。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溪邊釣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犢歸。

    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裏投宿是好。又趕上三二十裏田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着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魯智深道:「只得投莊上去借宿。」徑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打個問訊。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智深道:「小僧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灑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裏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麼不緊,怎地便是討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裏。」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灑家。」莊家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只見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但見:

    髭須似雪,發鬢如霜。行時肩曲頭低,坐後耳聾眼暗。頭裹三山暖帽,足穿四縫寬靴。腰間絛系佛頭青,身上羅衫魚肚白。好似山前都土地,正如海底老龍君。

    那老人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麼?」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小僧是五臺山來的和尚,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霄。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灑家。」那老人道「既是五臺山來的僧人,隨我進來。」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繁華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重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霄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打個問訊,謝道:「感承施主。小僧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俗姓,喚做甚麼諱字?」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灑家姓魯,喚做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吃些晚飯,不知肯吃葷腥也不?」魯智深道:「灑家不忌葷酒,遮莫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箸,放在魯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隻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吃。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吃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吃了。

    擡過桌子,太公分付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閒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麼?明日灑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必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今年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扎了寨柵,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匹紅錦爲定禮,選着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

    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小僧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勾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灑家在五臺山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須。」智深道:「灑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並不要說有灑家。」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吃一驚。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吃麼?」智深道:「飯便不要吃,有酒再將些來吃。」太公道:「有,有。」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將酒來,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那隻熟鵝也吃了。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裏,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智深道:「引灑家新婦房內去。」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面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衆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一椅獨桌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椅在床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面擺着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着肉,大壺溫着酒。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着鬼胎,莊家們都捏着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但見:

    霧鎖青山影裏,滾出一夥沒頭神;煙迷綠樹林邊,擺着幾行爭食鬼。人人兇惡,個個猙獰。頭巾都戴茜根紅,衲襖盡披楓葉赤。纓槍對對,圍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雙雙,簇捧着不養爹娘的真太歲。高聲齊道賀新郎,山上大蟲來下馬。

    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着,小嘍囉頭巾邊亂插着野花。前面擺着四五對紅紗燈籠,照着馬上那個大王。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撮尖幹紅凹面巾,鬢傍邊插一枝羅帛象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絨金繡綠羅袍,腰繫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着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只見衆小嘍囉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衆莊客都跪着。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你家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我的哥哥大頭領不下山來,教傳示你。」劉太公把了下馬杯。來到打麥場上,見了香花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那裏又飲了三杯,來到廳上,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系在綠楊樹上。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裏?」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大王笑道:「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廝見了,卻來吃酒未遲。」那劉大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王去。」拿了燭臺,引着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燭臺,一直去了。未知兇吉如何,先辦一條走路。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裏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裏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裏坐地。明日叫小嘍囉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魯智深坐在帳子裏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面摸來摸去;一摸摸着銷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隻手入去摸時,摸着魯智深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扎,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聲:「做甚麼便打老公。」魯智深喝道:「教你認的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的裏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燈燭,引了小嘍囉,一齊搶將入來。衆人燈下打一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着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爲頭的小嘍囉叫道:「你衆人都來救大王。」衆小嘍囉一齊拖槍拽棒,打將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綽了禪杖,着地打將出來。小嘍囉見來得兇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只管叫苦。打鬧裏,那大王扒出房門,奔到門前,摸着空馬,樹上折枝柳條,託地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大王道:「苦也!畜生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繮繩,連忙扯斷了,騎着摌馬飛走。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把馬打上兩柳條,不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魯智深說道:「休怪無禮。且取衣服和直裰來,灑家穿了說話。」莊家去房裏取來,智深穿了。太公道:「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裏大隊強人來殺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灑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爲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二千軍馬來,灑家也不怕他。你們衆人不信時,提俺禪杖看。」莊客們那裏提得動。智深接過來手裏,一似捻燈草一般使起來。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智深道:「甚麼閒話!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魯智深道:「灑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裏有的是酒肉,只顧教師父吃。」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寨裏,正欲差人下山來探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只見數個小嘍囉,氣急敗壞,走到山寨裏叫道:「苦也,苦也!」大頭領連忙問道:「有甚麼事,慌做一團?」小嘍囉道:「二哥哥吃打壞了。」大頭領大驚,正問備細,只見報道:「二哥哥來了。」大頭領看時,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下得馬,倒在廳前,口裏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大頭領問道:「怎麼來?」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裏去。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和尚躲在他女兒床上。我卻不提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吃那廝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廝見衆人入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禪杖,打將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仇。」大頭領道:「原來恁地。你去房中將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喝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衆小嘍囉都去。」大頭領上了馬,綽槍在手,盡數引了小嘍囉,一齊吶喊,下山去了。

    再說魯智深正吃酒哩,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智深道:「你等休慌,灑家但打翻的,你們只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來。」魯智深把直裰脫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禪杖,出到打麥場上。只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一騎馬搶到莊前,馬上挺着長槍,高聲喝道:「那禿驢在那裏,早早出來決個勝負。」魯智深大怒,罵道:「醃臢打脊潑才,叫你認得灑家。」輪起禪杖,着地卷將來。那大頭領逼住槍,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廝熟。你且通個姓名。」魯智深道:「灑家不是別人,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喚做魯智深。」那大頭領呵呵大笑,滾鞍下馬,撇了槍,撲翻身便拜道:「哥哥別來無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魯智深只道賺他,託地跳退數步,把禪杖收住,定睛看時,火把下認得不是別人,卻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將李忠。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爲軍中不利,只喚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樣。李忠當下剪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裏面說話。」劉太公見了,又只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

    魯智深到裏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魯智深坐在正面,喚劉太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灑家齎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的灑家要緊,那員外賠錢去送俺五臺山智真長老處落發爲僧。灑家因兩番酒後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灑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託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爲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你如何又在這裏?」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前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裏去了。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裏桃花山扎寨,喚做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被我贏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爲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裏落草。」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提。他止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見說了,大喜,安排酒食出來,管待二位。小嘍囉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飽了。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段匹,魯智深道:「李忠兄弟,你與他收了去,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擡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馬。太公也坐了一乘小轎。

    卻早天色大明,衆人上山來。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轎子,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請周通出來。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裏,讓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麼?」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卻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呵呀!」撲翻身便剪拂。魯智深答禮道:「休怪衝撞。」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面前。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只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裏怕不情願。你依着灑家,把來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段匹,將在這裏。你心下如何?」周通道:「並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卻休要翻悔。」周通折箭爲誓。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段匹,自下山回莊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兇怪,四圍險峻,單單隻一條路上去,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只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裏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次日,山寨裏一面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卻將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飲酒,只見小嘍囉報來:「見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衆多小嘍囉,只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兩個好漢道:「哥哥只顧請自在吃兩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分付已罷,引領衆人下山去了。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着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他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灑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嘍囉近前來篩酒吃,方才吃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囉,便解搭膊,做一塊兒捆了,口裏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開,沒要緊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裏。胸前度牒袋內,藏了真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便出寨來。到後山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又沒深草存躲。「灑家從前山去時,一定吃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滾將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只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並無傷損。魯智深跳將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禪杖,拽開腳手,投東京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着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着槍,小嘍囉吶着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捻着樸刀來鬥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衆小嘍囉一齊都上。那夥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着凱歌,慢慢地上山來。到得寨裏,打一看時,只見兩個小嘍囉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嘍囉,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裏去了?」小嘍囉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卷了若幹器皿,都拿了去。」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廝手腳。卻從那裏去了。」團團尋蹤跡到後山,見一帶草木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通看了道:「這禿驢倒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裏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裏去趕!便趕得着時,也問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倒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段匹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賞了衆小嘍囉。」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直走到午後,約莫走了五六十裏多路,肚裏又飢,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只顧貪走,不曾吃得些東西,卻投那裏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檐前鈴鐸之聲,灑家且尋去那裏投齋。」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

    到那裏斷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直教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

    畢竟魯智深投甚麼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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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4 20:52 |
    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詩曰:

    萍蹤浪跡入東京,行盡山林數十程。古剎今番經劫火,中原從此動刀兵。

    相國寺中重掛搭,種蔬園內且經營。自古白雲無去住,幾多變化任縱橫。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鬆林,一條山路。隨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裏,擡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面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着「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再看時,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門裏,仔細看來,雖是大剎,好生崩損。但見:

    鍾樓倒塌,殿宇崩催。山門盡長蒼苔,經閣都生碧蘚。釋伽佛蘆芽穿膝,渾如在雪嶺之時;觀世音荊棘纏身,卻似守香山之日。諸天壞損,懷中鳥雀營巢;帝釋欹斜,口內蜘蛛結網。方丈悽涼,廊房寂寞。沒頭羅漢,這法身也受災殃;折臂金剛,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積廚中藏兔穴,龍華臺上印狐蹤。

    魯智深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着,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着,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竈頭都塌損。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面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面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吃。」智深道:「俺是五臺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灑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衆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

    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雲遊和尚引着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爲,把衆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吃。」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佔身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面,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竈,蓋着一個草蓋,氣騰騰撞將起來。智深揭起看時,煮着一鍋慄米粥。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飯吃,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吃智深尋出粥來,只叫得苦,把碗、碟、鈴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智深肚飢,沒奈何,見了粥要吃,沒做道理處。只見竈邊破漆春臺,只有些灰塵在面上。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竈邊拾把草,把春臺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春臺只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才吃幾口,被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村裏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智深吃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只聽得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出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戴皁巾,身穿布衫,腰繫雜色絛,腳穿麻鞋,挑着一擔兒:一頭是一個竹籃兒,裏面露些魚尾並荷葉託着些肉;一頭擔着一瓶酒,也是荷葉蓋着。口裏嘲歌着,唱道:

    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閒可,你無夫時好孤恓。

    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着禪杖,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來,只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智深隨即跟到裏面看時,見綠槐樹下放着一條桌子,鋪着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箸子,當中坐着一個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眼似黑墨,肐肐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着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也來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着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智深睜着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衆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衆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智深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裏吃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只是敬禮。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灑家!」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

    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飯,正在那裏看。見智深嗔忿的出來,指着老和尚道:「原來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謊。」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見今養着一個婦女在那裏。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吃酒吃肉,我們粥也沒的吃,恰才只怕師兄吃了。」智深道:「也說得是。」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智深大怒,只一腳踢開了,搶入裏面看時,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着一條樸刀,從裏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智深見了,大吼一聲,輪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怎見的兩個和尚比試?

    一個把袈裟不着,手中斜刺樸刀來;一個將直裰牢拴,掌內橫飛禪杖去。一個咬牙必剝,渾如敬德戰秦瓊;一個睜眼圓輝,好似張飛迎呂布。一個盡世不看樑武懺,一個半生懶念法華經。

    那個生鐵佛崔道成,手中拈着樸刀,與智深廝並。兩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攔,掣仗躲閃,抵擋不住,卻待要走。這丘道人見他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樸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鬥間,只聽的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着!」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禪杖,託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卻待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又並了十合之上。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路途,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拈着樸刀,直殺出山門外來。智深又都了十合,鬥他兩個不過,掣了禪杖便走。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闌幹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了二裏,喘息方定。尋思道:「灑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只顧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飢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不過,他兩個並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懶一步。走了幾裏,見前面一個大林子,都是赤鬆樹。但見:

    虯枝錯落,盤數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卻似判官須,近看宛如魔鬼發。誰將鮮血灑樹梢,疑是朱砂鋪樹頂。

    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觀看之間,只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看了道:「俺猜着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灑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灑家。灑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那廝衣裳當酒吃。」提了禪杖,徑搶到鬆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裏的撮鳥,快出來!」

    那漢在林子裏聽的,大笑道:「我晦氣,他倒來惹我!」就從林子裏拿着樸刀,背翻身跳出來,喝一聲:「禿驢!你自當死,不是我來尋你。」智深道:「教你認的灑家!」輪起禪杖搶那漢。那漢拈着樸刀,來鬥和尚。恰待向前,肚裏尋思道:「這和尚聲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鬥三百合,卻說姓名。」那漢大怒,仗手中樸刀,來迎禪杖。兩個鬥了十數合,那漢暗暗的喝採道:「好個莽和尚!」又鬥了四五合,那漢叫道:「少歇,我有話說。」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那漢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智深說姓名畢,那漢撇了樸刀,翻身便剪拂,說道:「認得史進麼?」智深笑道:「原來是史大郎。」兩個再剪拂了,同到林子裏坐定。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別後,你一向在何處?」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也便離了渭州,尋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裏尋些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到前面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

    史進道:「可可既是肚飢,小弟有幹肉在此。」便取出來與智深吃。史進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一發結果了那斯。」智深道:「是。」當下和史進吃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同回瓦罐寺來。到寺前,看見那崔道成、丘小乙兩個,兀自在橋上坐地。智深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們,來,來!今番和你鬥個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裏敗將,如何再來敢廝並?」智深大怒,輪起鐵禪杖,奔過橋來。那生鐵佛生嗔,仗着樸刀,殺下橋去。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裏膽壯,二乃吃得飽了,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兩個鬥到八九合,崔道成漸漸力怯,只辦得走路。那飛天夜叉丘道人見和尚輸了,便仗着樸刀來協助。這邊史進見了,便從樹林子裏跳將出來,大喝一聲:「都不要走!」掀起笠兒,挺着樸刀,來戰丘小乙。四個人兩對廝殺,鬥的一似畫閣上的。但見:

    和尚囂頑,禪僧勇猛。鐵禪杖飛一條玉蟒,鋒樸刀迸萬道霞光。壯士翻身,恨不得平吞了宇宙;道人縱步,只待要撼動了乾坤。八臂相交,有如三戰呂布;一聲響亮,不若四座天王。溪邊鬥處鬼神驚,橋上戰時山石裂。

    智深與崔道成正鬥到間深裏,智深得便處,喝一聲:「着!」只一禪杖,把生鐵佛打下橋去。那道人見倒了和尚,無心戀戰,賣個破綻便走。史進喝道:「那裏去!」趕上,望後心一樸刀,撲地一聲響,道人倒在一邊。史進踏入去,調轉樸刀,望下面只顧肐肢肐察的搠。智深趕下橋去,把崔道成後身一禪杖。可憐兩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正是:從前作過事,無幸一齊來。

    智深、史進把這丘小乙、崔道成兩個屍首,都縛了攛在澗裏,兩個再打入寺裏來。香積廚下那幾個老和尚,因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來殺他,已自都吊死了。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後角門內看時,那個擄來的婦人,投井而死。直尋到裏面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並無一人。只見包裹已拿在彼,未曾打開。智深道:「既有了包裹,依原背了。」再尋到裏面,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史進打開,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尋到廚房,見有酒有肉,兩個都吃飽了。竈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炭上點着,焰騰騰的先燒着後面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後檐點着,燒起來。湊巧風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燒起來。怎見的好火?但見:

    濃煙滾滾,烈焰騰騰。須臾間燎徹天關,頃刻時燒開地戶。燎飛禽翅盡墜雲霄,燒走獸毛焦投澗壑。多無一霎,佛殿盡通紅;那有半朝,僧房俱變赤。恰似老君推倒煉丹爐,一塊火山連地滾。

    智深與史進看着,等了一回,四下火都着了。二人道:「樑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俺二人只好撒開。」二人廝趕着行了一夜。天色微明,兩個遠遠地望見一簇人家,看來是個村鎮。兩個投那村鎮上來。獨木橋邊,一個小小酒店。但見:

    柴門半掩,布幕低垂。酸醨酒甕土床邊,墨畫神仙塵壁上。村童量酒,想非滌器之相如;醜婦當壚,不是當時之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蓑衣,野外漁郎乘興當。

    智深、史進來的村中酒店內,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買些肉來,借些米來,打火做飯。兩個吃酒,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吃了酒飯,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投那裏去?」史進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華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過幾時,卻再理會。」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便打開包裹,取些金銀,與了史進。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門,離了村鎮,又行不過五七裏,到一個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灑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你打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通個信息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進去了。

    只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

    千門萬戶,紛紛朱翠交輝;三市六街,濟濟衣冠聚集。鳳閣列九重金玉,龍樓顯一派玻璃。鸞笙鳳管沸歌臺,象板銀箏鳴舞榭。滿目軍民相慶,樂太平豐稔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貴榮華之地。花街柳陌,衆多嬌豔名姬;楚館秦樓,無限風流歌妓。豪門富戶呼盧,公子王孫買笑。景物奢華無比並,只疑閬苑與蓬萊。

    智深看見東京熱鬧,市井喧譁,來到城中,陪個小心,問人道:「大相國寺在何處?」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橋便是。」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來到寺前,入得山門看時,端的好一座大剎。但見:

    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鍾樓森立,經閣巍峨。幡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熒煌,爐內香煙繚繞。幢幡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水陸會通羅漢院。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

    智深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徑投知客寮內去。道人撞見,報與知客。無移時,知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的兇猛,提着鐵禪杖,跨着戒刀,背着個大包裹,先有五分懼他。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智深放下包裹禪杖,打個問訊,知客回了問訊。智深說道:「小徒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着小僧來投上剎清大師長老處,討個職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師長老有書札,合當同到方丈裏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裏。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面?即目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坐具、信香來,禮拜長老使得。」智深道:「你卻何不早說。」隨即解了戒刀,包裹內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知客又與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鋪坐具。知客問道:「有信香在那裏?」智深道:「甚麼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知客再不和他說,肚裏自疑忌了。

    少刻,只見智清禪師兩個使者引着出來,禪椅上坐了。知客向前打個問訊,稟道:「這僧人從五臺山來,有真禪師書在此,上達本師。」清長老道:「好,好!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把書來禮拜長老。」只見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爐內,拜了三拜,將書呈上。清長老接書,把來拆開看時,上面寫道:「智真和尚合掌白言賢弟清公大德禪師:不覺天長地隔,別顏睽遠。雖南北分宗,千裏同意。今有小浼:敝寺檀越趙員外剃度僧人智深,俗姓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魯達,爲因打死了人,情願落發爲僧。二次因醉,鬧了僧堂,職事人不能和順。特來上剎,萬望作職事人員收錄。幸甚!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後正果非常,千萬容留。珍重,珍重!」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遠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吃些齋飯。」智深謝了,收拾起坐具、七條,提了包裹,拿了禪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盡到方丈,乃言:「汝等衆僧在此。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這個來的僧人,原來是經略府軍官,爲因打死了人,落發爲僧,二次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難着他。你那裏安他不的,卻推來與我。待要不收留他,師兄如此萬千囑付,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這裏,倘或亂了清規,如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們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樣。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尋思起來,只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如常被營內軍健們並門外那二十來個破落戶,時常來侵害,縱放羊馬,好生囉唣。一個老和尚在那裏住持,那裏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裏住持,倒敢管的下。」清長老道:「都寺說的是。教侍者去僧堂內客房裏,等他吃罷飯,便喚將他來。」侍者去不多時,引着智深到方丈裏。清長老道:「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薦將來我這寺中掛搭,做個職事人員。我這敝寺有個大菜園,在酸棗門外嶽廟間壁,你可去那裏住持管領。每日教種地人納十擔菜蔬,餘者都屬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着小僧投大剎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俺做個都寺、監寺,如何教灑家去管菜園?」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掛搭,又不曾有功勞,如何便做得都寺?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了。」

    智深道:「灑家不管菜園,俺只要都寺、監寺。」首座又道:「你聽我說與你。僧門中職事人員,各有頭項。且如小僧,做個知客,只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衆。假如維那、侍者、書記、首座,這都是清職,不容易得做。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物。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職事?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管殿的喚做殿主,管閣的喚作閣主,管化緣的喚做化主,管浴堂的喚做浴主,這個都是主事人員,中等職事,還有那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菜園的菜頭,管東廁的淨頭,這個都是頭事人員,末等職事。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塔頭;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監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時,灑家明日便去。」話休絮繁,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裏歇了。當日議定了職事,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裏退居廨宇內掛起庫司榜文,明日交割。當晚各自散了。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和兩個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裏來住持。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偷盜菜蔬,靠着養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爲始掌管,並不許閒雜人等入園攪擾。」那幾個潑皮看了,便去與衆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裏差一個和尚,甚麼魯智深,來管菜園。我們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伏我們。」數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理。他又不曾認的我,我們如何便去尋的鬧?等他來時,誘他去糞窖邊,只做恭賀他,雙手搶住腳,翻筋鬥攧那廝下糞窖去,只是小耍他。」衆潑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魯智深來到廨宇退居內房中,安頓了包裹、行李,倚了禪杖,掛了戒刀。那數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但有一應鎖鑰,盡行交割。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相別了盡回寺去。

    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只見這二三十個潑皮,拿着些果盒酒禮,都嘻嘻地笑道:「聞知和尚新來住持,我們鄰舍街坊都來作慶。」智深不知是計,直走到糞窖邊來。那夥潑皮一齊向前,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指望來攧智深。直教智深:

    腳尖起處,山前猛虎心驚;拳頭落時,海內蛟龍喪膽。

    正是:

    方圓一片閒園圃,目下排成小戰場。

    那夥潑皮怎的來攧智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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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4 20:53 |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詩曰:

    在世爲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世事到頭終有盡,浮花過眼總非真。

    貧窮富貴天之命,事業功名隙裏塵。得便宜處休歡喜,遠在兒孫近在身。

    話說那酸棗門外三二十個潑皮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爲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爲頭接將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隻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智深道:「你們既是鄰舍街坊,都來廨宇裏坐地。」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只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裏早疑忌道:「這夥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攧灑家?那廝卻是倒來捋虎須,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灑家手腳。」

    智深大踏步近前,去衆人面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口裏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佔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踢下糞窖裏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裏掙扎。後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癡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衆潑皮都不敢動撣。只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裏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發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裏,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衆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衆人。」衆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裏洗了來,和你衆人說話。」兩個潑皮洗了一回,衆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

    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衆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灑家,你等都是什麼鳥人,來這裏戲弄灑家?」那張三、李四並衆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裏,都只靠賭博討錢爲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裏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裏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裏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願情伏侍。」智深道:「灑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只爲殺的人多,因此情願出家,五臺山來到這裏。灑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你這三二十個人直什麼,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直殺的入去出來!」衆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裏房內,收拾整頓歇臥。

    次日,衆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飲酒。智深道:「什麼道理,叫你衆人們壞鈔。」衆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裏,與我等衆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裏,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裏喧哄,只聽得門外老鴉哇哇的叫。衆人有扣齒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們做什麼鳥亂?」衆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裏取這話!」那種地道人笑道:「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只咶到晚。」衆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幾個道:「我們便去。」智深也乘着酒興,都到外面看時,果然綠楊樹上一個老鴉巢。衆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淨。」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着,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衆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只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灑家演武使器械。」衆潑皮當晚各自散了。從明日爲始,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過了數日,智深尋思道:「每日吃他們酒食多矣,灑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天氣正熱。智深道:「天色熱!」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衆人吃得飽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濃,衆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力,不曾見師父家生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說的是。」自去房內取出渾鐵禪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衆人看了,盡皆吃驚,都道:「兩臂膊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智深接過來,颼颼的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衆人看了,一齊喝採。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採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只見牆缺邊立着一個官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繫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皁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口裏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衆潑皮道:「這位教師喝採,必然是好。」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衆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衝。」智深道:「何不就請來廝見?」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麼?」智深道:「灑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只爲殺的人多,情願爲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今尊林提轄。」林衝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爲兄。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衝答道:「恰才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嶽廟裏還香願。林衝聽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裏燒香。林衝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智深道:「灑家初到這裏,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爲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

    恰才飲得三杯,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牆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衝連忙問道:「在那裏?」錦兒道:「正在五嶽樓下來,撞見個詐奸不級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林衝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林衝別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徑奔嶽廟裏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拿着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幹邊。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後生,獨自背立着,把林衝的娘子攔着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衝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衝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高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爲子。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幹兒子,因此高太尉愛惜他。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懼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叫他做花花太歲。

    當時林衝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高衙內說道:「林衝,幹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認得他是林衝的娘子,若還認得時,也沒這場事。見林衝不動手,他發這話。衆多閒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的,多有衝撞。」林衝怒氣未消,一雙眼睜着瞅那高衙內,衆閒漢勸了林衝,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林衝將引妻小並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只見智深提着鐵禪杖,引着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衝見了,叫道:「師兄,那裏去?」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林衝道:「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衝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衝不合吃着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智深道:「你卻怕他本官太尉,灑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灑家三百禪杖了去。」林衝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衝一時被衆人勸了,權且饒他。」智深道:「但有事時,便來喚灑家與你去。」衆潑皮見智深醉了,扶着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再得相會。」智深提着禪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得相會。」智深相別,自和潑皮去了。林衝領了娘子並錦兒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鬱鬱不樂。

    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閒漢,自見了林衝娘子,又被他衝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衆多閒漢都來伺候,見衙內自焦,沒撩沒亂,衆人散了。數內有一個幫閒的,喚作幹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內在書房中閒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內近日面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高衙內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衙內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內笑道:「你猜得是。只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怕林衝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閒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勾得他。」高衙內聽的,便道:「自見了多少好女娘,不知怎的只愛他,心中着迷,鬱鬱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勾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富安道:「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衝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衝出來吃酒。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裏吃酒,小閒便去他家對林衝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吃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着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閒這一計如何?」高衙內喝採道:「好條計!就今晚着人去喚陸虞候來分付了。」原來陸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內。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只要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

    且說林衝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巳牌時,聽得門首有人叫道:「教頭在家麼?」林衝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林衝道:「心裏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長去吃三杯解悶。」林衝道:「少坐拜茶。」兩個吃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長到家去吃三杯。」林衝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

    林衝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閒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長,我們休家去,只就樊樓內吃兩杯。」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佔個閣兒,喚酒保分付,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案酒。兩個敘說閒話。林衝嘆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長何故嘆氣?」林衝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醃臢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林衝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衙內必不認的嫂子。如此也不打緊,兄長不必忍氣,只顧飲酒。」林衝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起身道:「我去淨手了來。」林衝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淨了手。回身轉出巷口,只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裏!」林衝慌忙問題:「做甚麼?」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只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裏,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吃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重倒了!只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府前小巷內一家人家,上至樓上,只見桌子上擺着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只見前日嶽廟裏囉唣娘子的那後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的樓時,只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我一地裏尋官人不見,正撞着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這裏。官人快去!」

    林衝見說,吃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着樓門。只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林衝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吃了一驚,斡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衝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污了?」娘子道:「不曾。」林衝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着,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

    林衝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衝自歸。娘子勸道:「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林衝道:「叵耐這陸謙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來騙我!只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着他頭面。」娘子苦勸,那裏肯放他出門。陸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內,亦不敢回家。林衝一連等了三日,並不見面。府前人見林衝面色不好,誰敢問他。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徑尋到林衝家相探,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林衝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舍,本當草酌三杯,爭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閒玩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兩個同上街來,吃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

    且說高衙內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吃了那驚,跳牆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在府中臥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裏望衙內,見他容顏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內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內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爲林衝老婆,兩次不能勾得他,又吃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二人道:「衙內且寬心,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婦人完聚,只除他自縊死了便罷。」正說間,府裏老都管也來看衙內病症。只見:

    不癢不疼,渾身上或寒或熱;沒撩沒亂,滿腹中又飽又飢。白晝忘餐,黃昏廢寢。對爺娘怎訴心中恨,見相識難遮臉上羞。七魄悠悠,等候鬼門關上去;三魂蕩蕩,安排橫死案中來。

    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來,兩個邀老都管僻靜處說道:「若要衙內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衝性命,方能勾得他老婆和衙內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內性命。」老都管道:「這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兩個道:「我們已有了計,只等你回話。」

    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不害別的症,卻害林衝的老婆。」高俅道:「幾時見了他的渾家?」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嶽廟裏見來,今經一月有餘餘。」又把陸虞候設的計備細說了。高俅道:「如此,因爲他渾家怎地害他?我尋思起來,若爲惜林衝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都管道:「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喚二人來商議。」老都管隨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裏,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內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擡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稟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見說了,喝採道:「好計!你兩個明日便與我行。」不在話下。

    再說林衝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着一口寶刀,插着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裏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衝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着話走。那漢子又跟在背後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衝只顧和智深走着,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後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的軍器的!」林衝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衝合當有事,猛可地道:「將來看!」那漢遞將過來。林衝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但見:

    清光奪目,冷氣侵人。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臺瑞雪。花紋密布,鬼神見後心驚;氣象縱橫,奸黨遇時膽裂。太阿巨闕應難比,幹將莫邪亦等閒。

    當時林衝看了,吃了一驚,失口道:「好刀!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衝道:「值是值二千貫,只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肯時,我買你的。」那漢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實要一千五百貫。」林衝道:「只是一千貫,我便買了。」那漢嘆口氣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衝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回身卻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裏少待,小弟便來。」智深道:「灑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見。」林衝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去家去取錢與他。將銀子折算價貫,準還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裏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爲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衝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林衝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林衝把這口刀翻來復去看了一回,喝採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林衝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時分,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府裏專等。」林衝聽得,說道:「又是甚麼多口的報知了。」兩個承局催得林衝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一路上,林衝道:「我在府中不認的你。」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卻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衝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慰在裏面後堂內坐地。」轉入屏風,至後堂,又不見太尉。林衝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裏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週遭都是綠欄杆。兩個又引林衝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

    林衝拿着刀,立在檐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衝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衝猛省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敵輒入,不是禮!」急待回身,只聽的鞭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林衝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高太尉。林衝見了,執刀向前聲喏。太尉喝道:「林衝,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裏拿着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衝躬身稟道:「恩相,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衝,將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裏?」林衝道:「恩相,他兩個已投堂裏去了。」太尉道:「胡說!甚麼承局敢進我府堂裏去。左右,與我拿下這廝!」說猶未了,旁邊耳房裏走出二十餘人,把林衝橫推倒拽,恰似皁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叫左右把林衝推下,不知性命如何。不因此等,有分教:

    大鬧中原,縱橫海內。直教農夫背上添心號,漁父舟中插認旗。

    畢竟看林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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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4 20:54 |
    第八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詩曰:

    頭上青天只恁欺,害人性命霸人妻。須知奸惡千般計,要使英雄一命危。

    忠義縈心由秉賦,貪嗔轉念是慈悲。林衝合是災星退,卻笑高俅枉作爲。

    話說當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拿下林衝要斬。林衝大叫冤屈。太尉道:「你來節堂有何事務?見今手裏拿着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林衝告道:「太尉不喚,如何敢見。有兩個承局望堂裏去了,故賺林衝到此。」太尉喝道:「胡說!我府中那有承局。這廝不服斷遣!」喝叫左右:「解去開封府,分付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寶刀封了去。」左右領了鈞旨,監押林衝投開封府來。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但見:

    緋羅繳壁,紫綬卓圍。當頭額掛朱紅,四下簾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謹嚴,漆牌中書低聲二字。提轄官能掌機密,客帳司專管牌單。吏兵沉重,節級嚴威。執藤條祗候立階前,持大杖離班分左右。龐眉獄卒挈沉枷,顯耀猙獰;豎目押牢提鐵鎖,施逞猛勇。戶婚詞訟,斷時有似玉衡明;鬥毆相爭,判斷恰如金鏡照。雖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從冰上立、盡教人向鏡中行。說不盡許多威儀,似塑就一堂神道。

    高太尉幹人把林衝押到府前,跪在階下。府幹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將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衝面前。府尹道:「林衝,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利刃,故入節堂?這是該死的罪犯!」林衝告道:「恩相明鏡,念林衝負屈銜冤。小人雖是粗滷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堂。爲是前月二十八日,林衝與妻到嶽廟還香願,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把妻子調戲,被小人喝散了。次後,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吃酒,卻使富安來騙林衝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戲,亦被小人趕去,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次日,林衝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衝,叫將刀來府裏比看。因此,林衝同二人到節堂下。兩個承局進堂裏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設計陷害林衝。望恩相做主!」府尹聽了林衝口詞,且叫與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杻來枷了,推入牢裏監下。林衝家裏自來送飯,一面使錢。林衝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

    正值有個當案孔目,姓孫名定,爲人最鯁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喚做孫佛兒。他明知道這件事,轉轉宛宛,在府上說知就裏,稟道:「此事果是屈了林衝,只可週全他。」府尹道:「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殺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孫定道:「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說!」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裏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據你說時,林衝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斷遣?」孫定道:「看林衝口詞,是個無罪的人。只是沒拿那他兩個承局處。如今着他招認做「不合腰懸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滕府尹也知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稟說林衝口詞。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只得準了。

    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叫林衝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該配滄州牢城。當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了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前去。兩個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領了公文,押送林衝出開封府來。只見衆鄰舍並林衝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着,同林衝兩個公人,到州橋下酒店裏坐定。林衝道:「多得孫孔目維持,這棒不毒,因此走得動撣。」張教頭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侍兩個公人。酒至數杯,只見張教頭將出銀兩,齎發他兩個防送公人已了。林衝執手對丈人說道:「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場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面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爲林衝誤了前程。卻是林衝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

    張教頭道:「林衝,甚麼言語!你是天年不齊,遭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明日便取了我女家去,並錦兒,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勾。休要憂心,都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於你。休得要胡思亂想,只顧放心去。」林衝道:「感謝泰山厚意,只是林衝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衝,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張教頭那裏肯應承,衆鄰舍亦說行不得。林衝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衝便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張教頭道:「既然如此行時,權且由你寫下,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當時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買了一張紙來。那人寫,林衝說,道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爲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爲照。年月日。

    林衝當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正在閣裏寫了,欲付與泰山收時,只見林衝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女使錦兒抱着一包衣服,一路尋到酒店裏。林衝見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爲是林衝年災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了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爲林衝誤了賢妻。」那婦人聽罷,哭將起來,說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林衝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後兩下相誤,賺了你。」張教頭便道:「我兒放心。雖是林衝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將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婦人聽得說,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倒,聲絕在地。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數十年結發成親;寶鑑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倒臥,有如西苑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夜春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林衝與泰山張教頭救得起來,半晌方才蘇醒,也自哭不住。林衝把休書與教頭收了。衆鄰舍亦有婦人來勸林衝娘子,攙扶回去。張教頭囑咐林衝道:「你顧前程去,掙扎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養在家裏,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林衝起身謝了,拜辭泰山並衆鄰舍,背了包裹,隨着公人去了。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家,不在話下。

    且說兩個防送公人把林衝帶來使臣房裏寄了監。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說董超正在家裏拴束包裹,只見巷口酒店裏酒保來說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裏請說話。」董超道:「是誰?」酒保道:「小人不認的,只叫請端公便來。」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當時董超便和酒保徑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着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皁紗背子,下面皁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董超坐在對席。酒保一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案酒,都搬來擺了一桌。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董超道:「只在前邊巷內。」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酒保去了一盞茶時,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裏。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薛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篩酒。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衝直到那裏。」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衝和太尉是對頭。今奉着太慰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不必遠去,只就前面僻靜志處把林衝結果了,就彼處討紙回狀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並不妨事。」董超道:「卻怕使不的。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的這緣故?倘有些兜答,恐不方便。」薛霸道:「董超,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鬆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只兩程,便有分曉。」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衝臉上金印回來做表正,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徙的,都臉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喚做「打金印」。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只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裏取了林衝,監押上路。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裏多路歇了。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當下董、薛二人帶林衝到客店裏,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飲食,投滄州路上來。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衝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後三兩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董超道:「你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裏有餘的路,你這樣般走,幾時得到。」林衝道:「小人在太尉府裏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待一步。」薛霸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咶。」董超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裏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着你這個魔頭。」看看天色又晚,但見:

    紅輪低墜,玉鏡將明。遙觀樵子歸來,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疏林穰穰鴉飛;客奔孤村,斷岸嗷嗷犬吠。佳人秉燭歸房,漁父收綸罷釣。唧唧亂蛩鳴腐草,紛紛宿鷺下莎汀。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裏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衝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裏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衝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林衝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衝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裏計較的許多。」林衝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裏。林衝叫一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林衝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裏喃喃的罵了半夜。林衝那裏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面湯,安排打火做飯吃。林衝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裏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衝穿。林衝看時,腳上滿面都是潦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裏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

    林衝走不到三二裏,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衝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攙着林衝,又行不動,只得又挨了四五裏路。看看正走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

    層層如雨腳,鬱鬱似雲頭。杈枒如鸞鳳之巢,屈曲似龍蛇之勢。根盤地角,彎環有似蟒盤旋;影拂煙霄,高聳直教禽打捉。直饒膽硬心剛漢,也作魂飛魄散人。

    這座猛惡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裏,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在此處。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衝奔入這林子裏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裏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裏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裏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衝叫聲:「呵也!」靠着一株大樹便倒了。只見董超說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林衝道:「上下做甚麼?」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裏又無關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林衝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董超道:「那裏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衝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地。」薛霸腰裏解下索子來,把林衝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着林衝,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着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裏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只今日就這裏,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着,明年今日是你週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林衝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說甚麼閒話!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着林衝腦袋上劈將來。正是:

    可憐豪傑,等閒來赴鬼門關;惜哉英雄,到此翻爲槐國夢。萬裏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

    畢竟看林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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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鷓鴣天》:

    千古高風聚義亭,英雄豪傑盡堪驚。智深不救林衝死,柴進焉能擅大名。人猛烈,馬猙獰,相逢較藝論專精。展開縛虎屠龍手,來戰移山跨海人。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衝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鬆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裏聽你多時!」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皁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禪杖,輪起來打兩個公人。林衝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魯智深。林衝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撣不得。林衝道:「非幹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

    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衝,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裏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裏去,灑家也在那店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妨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裏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兩個撮鳥,他倒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林衝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灑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面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裏插了戒刀,喝到「你這兩個撮鳥,快攙兄弟,都跟灑家來!」提了禪杖先走。兩個公人那裏敢回話,只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着林衝,又替他拕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三四裏路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個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

    前臨驛路,後接溪村。數株槐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薰風,短短蘆簾遮酷日。壁邊瓦甕,白泠泠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發田翁親滌器,紅顏村女笑當壚。

    當下深、衝、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面米打餅。酒保一面整治,把酒來篩。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那個寺裏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灑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家若撞着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兩個公人那裏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店。林衝問道:「師兄,今投那裏去?」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兩個公人聽了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且只得隨順他一處行路。

    正在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裏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更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衝上車將息,三個跟着車子行着。兩個公人懷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隨順着行。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衝,那兩個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裏新來了一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還了他十兩金子,着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幹淨。」董超道:「也說的是。」兩個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只有七十來裏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靜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鬆林裏少歇。智深對林衝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林衝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衝,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面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着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鬆樹麼?」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頭。」智深輪起禪杖,把鬆樹只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似這樹一般。」擺着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林衝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林衝道:「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起來。」二人只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三人當下離了鬆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但見:

    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楊柳岸曉垂錦旆,杏花村風拂青簾。劉伶仰臥畫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聞香駐馬,果然隔壁醉三家;知味停舟,真乃透瓶香十裏。社醞壯農夫之膽,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佩曾留下,卿相金貂也當來。

    三個人入酒店裏來,林衝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那酒店裏滿廚桌酒肉,店裏有三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衝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並不來問。林衝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着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採着,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人原來不知我的好意。」林衝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爲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嫡派子孫,自陳橋讓位有德,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中,誰敢欺負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裏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面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衝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裏。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裹,和林衝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約過三二裏路,大石橋邊,轉彎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林衝等謝了店主人,三個出門,果然三二裏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週遭一條闊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灣來到莊前看時,好個大莊院。但見:

    門迎黃道,山接青龍。萬株桃綻武陵溪,千樹花開金谷苑。聚賢堂上,四時有不謝奇花;百卉廳前,八節賽長春佳景。堂懸敕額金牌,家有誓書鐵券。朱甍碧瓦,掩映着九級高堂;畫棟雕樑,真乃是三微精舍。仗義疏財欺卓茂,招賢納士勝田文。

    三個人來到莊上,見條闊板橋上坐着四五個莊客,都在那裏乘涼。三個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衝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見。」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林衝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林衝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別了衆莊客,和兩個公人再回舊路,肚裏好生愁悶。行了半裏多路,只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來。但見:

    人人俊麗,個個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三面繡旗弄日。粉青氈笠,似倒翻荷葉高擎;絳色紅纓,如爛熳蓮花亂插。飛魚袋內,高插着描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着點翠雕翎端正箭。牽幾隻趕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穿雲俊鶻頓絨絛,脫帽錦雕尋護指。摽槍風利,就鞍邊微露寒光;畫鼓團,向鞍上時聞響震。轡邊拴系,都緣是天外飛禽;馬上擎擡,莫不是山中走獸。好似晉王臨紫塞,渾如漢武到長楊。

    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着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脣,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皁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龍雲肩袍,腰繫一條鈴瓏嵌寶玉絛環,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皁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到莊上來。林衝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麼?」又不敢問他,只自肚裏躊躇。只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林衝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爲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面酒店裏說,這裏有個招賢納士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不遇官人,當以實訴。」那官人滾鞍下馬,飛近前來,說道:「柴進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衝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

    柴進直請到廳前,兩個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林衝答道:「微賤林衝,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宿生萬幸!」柴進再三謙讓,林衝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帶坐了。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後院歇息,不在話下。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只見數個莊客託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託出一鬥白米,米上放着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然後相待。快去整治!」林衝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只此十分勾了,感謝不當。」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莊客不敢違命,先捧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面手執三杯。林衝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柴進說:「教頭請裏面少坐。」柴進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衝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衝肩下,敘說些閒話,江湖上的勾當。

    不覺紅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擺在桌上,擡在各人面前。柴進親自舉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吃得一道湯,五七杯酒,只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可。快擡一張桌來。」林衝起身看時,只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着一頂頭巾,挺着脯子,來到後堂。林衝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衝謹參。」那人全不採着,也不還禮。林衝不敢擡頭。柴進指着林衝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衝的便是。就請相見。」林衝聽了,看着洪教頭便拜。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衝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便去上首便坐。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衝只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各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洪教頭道:「大官人只因好習槍棒上頭,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師,來投莊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林衝聽了,並不做聲。柴進說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覷他。」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覷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衝道:「小人卻是不敢。」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來惹林衝使棒。柴進一來要看林衝本事,二者要林衝贏他,滅那廝嘴。柴進道:「且把酒來吃着,待月上來也罷。

    當下又吃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裏面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衝自肚裏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不爭我一棒打翻了他,須不好看。」柴進見林衝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只怕林衝礙柴進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來。林衝見柴進說開就裏,方才放心。只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都哄出堂後空地上。莊客拿一束杆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衝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衝拿着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衝。兩個教師就明月地上交手,真個好看。怎見是山東大擂?但見:

    山東大擂,河北夾槍。大擂棒是鰍魚穴內噴來,夾槍棒是巨蟒窠中拔出。大擂棒似連根拔怪樹,夾槍棒如遍地卷枯藤。兩條海內搶珠龍,一對巖前爭食虎。

    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見林衝託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衝道:「小人輸了。」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衝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着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時將至。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物,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衝護身枷開了。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裏平欺他做,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面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爲利物。若是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只要林衝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衝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衝想道:「柴大官人心裏只要我贏他。」也橫着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衝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衝看他步已亂了,被林衝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裏和身一轉,那棒直掃着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衆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裏掙扎起來?衆莊客一頭笑着扶了。洪教頭羞顏滿面,自投莊外去了。

    柴進攜住林衝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林衝那裏肯受,推託不過,只得收了。柴進留在莊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分付林衝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再將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衝,又將銀五兩齎發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衝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衝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個公人相謝了,三人取路投滄州來。

    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裏。雖是個小去處,亦有六街三市。徑到州衙裏下了公文,當廳引林衝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衝,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只說林衝送到牢城營內來。看那牢城營時,但見:

    門高牆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垂柳綠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鬆青潑黛。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降龍縛虎人。埋藏聶政、荊軻士,深隱專諸、豫讓徒。

    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衝,發在單身房裏,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衝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衝道:「衆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衆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林衝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着林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林衝只罵的一佛出世,那裏敢擡頭應答。衆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衝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着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嫌小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面?」林衝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着林衝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衝笑道:「皆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衝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衝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衝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衝來見。

    且說林衝正在單身房裏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衝來點視。」林衝聽得呼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沙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衝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差撥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見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叫林衝替換他。」就廳上押了貼文,差撥領了林衝,單身房裏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衝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亦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林衝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衝救濟。

    話不絮繁。時遇冬深將近,忽一日,林衝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閒走。正行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裏?」林衝回頭過來看時,見了那人,有分教:

    林衝火煙堆裏,爭些斷送了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直使宛子城中屯甲馬,樑山泊上列旌旗。

    畢竟林衝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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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5 23:30 |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詩曰:

    天理昭昭不可誣,莫將奸惡作良圖。若非風雪沽村酒,定被焚燒化朽枯。

    自謂冥中施計毒,誰知暗裏有神扶。最憐萬死逃生地,真是瑰奇偉丈夫。

    話說當日林衝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東京時,多得林衝看顧。這李小二先前在東京時,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卻得林衝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衝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裏撞見。林衝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裏?」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齎發小人,一地裏投奔人不着。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託一個酒店裏,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採,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爲何事在這裏?」林衝指着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裏。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見。」

    李小二就請林衝到家裏面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衝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裏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衝酒食,至晚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衝得李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裏與林衝吃。林衝因見他兩口兒恭勤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錢,不在話下。有詩爲證:

    才離寂寞神堂路,又守蕭條草料場。李二夫妻能愛客,供茶送酒意偏長。

    且把閒話休題,只說正話。迅速光陰,卻早冬來。林衝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家整治縫補。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裏坐下,隨後又一人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着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裏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裏,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裏,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裏。只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蕩酒。約計吃過十數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蕩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的不尷尬。」老婆道:「怎麼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裏訥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幹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麼。」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麼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的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麼。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裏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裏面的莫不是金銀?只聽差撥口裏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性命。」」正說之間,閣子裏叫「將湯來。」李小二急去裏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裏拿着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着頭也去了。轉背沒多時,只見林衝走將入店裏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人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話說。」有詩爲證:

    潛爲奸計害英雄,一線天教把信通。虧殺有情賢李二,暗中回護有奇功。

    當下林衝問道:「甚麼要緊的事?」小二哥請林衝到裏面坐下,說道:「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裏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差撥口裏訥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人心下疑,又着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裏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吃了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麼樣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礙。」林衝道:「那人生得甚麼模樣?」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餘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面皮。」林衝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撥賤賊也敢來這裏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爲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豈不聞古人言:吃飯防噎,走路防跌。」林衝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裏去尋。李小二夫妻兩個,捏着兩把汗。

    當晚無事,次日天明起來,早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裏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牢城營裏都沒動靜。林衝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小二道:「恩人,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林衝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林衝也自心下慢了。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衝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擡舉的你。此間東門外十五裏,有座大軍草場,每月但是納草納料的,有些常例錢取覓。原是一個老軍看管。我如今擡舉你去替那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裏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裏交割。」林衝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徑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個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場管事,卻如何?」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裏收草料時,有些常例錢鈔。往常不使錢時,不能勾這差使。」林衝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那工夫來望恩人。」就時家裏安排幾杯酒,請林衝吃了。

    話不絮煩,兩個相別了。林衝自來天王堂,取了包裹,帶了尖刀,拿了條花槍,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見得好雪?有《臨江仙》詞爲證:

    作陣成團空裏下,這回忒殺堪憐。剡溪凍住子猷船。玉龍鱗甲舞,江海盡平填。宇宙樓臺都壓倒,長空飄絮飛綿。三千世界玉相連。冰交河北岸,凍了十餘年。

    大雪下的正緊,林衝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週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裏面時,七八間草房做着倉廒,四下裏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裏,只見那老軍在裏面向火。差撥說道:「管營差這個林衝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着林衝,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司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衝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林衝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裏,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三二裏,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回營裏來。

    只說林衝就床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裏。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裏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衝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五裏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裏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裏踏着碎瓊亂玉,迤邐背着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

    行不上半裏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衝頂禮道:「神明庇佑,改日來燒錢紙。」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衝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着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裏。林衝徑到店裏,主人道:「客人那裏來?」林衝道:「你認得這個葫蘆麼?」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衝道:「如何便認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熟牛肉,蕩一壺熱酒,請林衝吃。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着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緊了。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

    廣莫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扯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富室豪家,卻言道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綿衣絮襖。手捻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臥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再說林衝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衝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林衝尋思:「怎地好?」放下花槍、葫蘆在雪裏,恐怕火盆內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林衝把手床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林衝鑽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尋思:「又沒打火處,怎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裏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裏宿一夜,等到天明卻做理會。」把被卷了,花槍挑着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裏來。入的廟門,再把門掩上,傍邊止有一塊大石頭,掇將過來,靠了門。入的裏面看時,殿上做着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堆着一堆紙。團團看來,又沒鄰舍,又無廟主。林衝把槍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溼了,和氈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便吃,就將懷中牛肉下酒。正吃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林衝跳起身來,就壁縫裏看時,只見草料場裏火起,刮刮雜雜燒着。看那火時,但見:

    一點靈臺,五行造化,丙丁在世傳流。無明心內,災禍起滄州。烹鐵鼎能成萬物,鑄金丹還與重樓。思今古,南方離位,熒惑最爲頭。綠窗歸焰燼,隔花深處,掩映釣漁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謀。李晉王醉存館驛,田單在即墨驅牛。周褒姒驪山一笑,因此戲諸侯。

    當時張見草場內火起,四下裏燒着。林衝便拿槍,卻待開門來救火,只聽得前面有人說將話來。林衝就伏在廟聽時,是三個人腳步聲,且奔廟裏來。用手推門,卻被林衝靠住了,推也推不開。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這條計好麼?」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那人道:「林衝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託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歿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幹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牆裏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裏去!」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又聽一個道:「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又一個道:「我們回城裏去罷。」一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裏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幹事。」

    林衝聽那三個人時,一個是差撥,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林衝道:「天可憐見林衝,若不是倒了草廳,我準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開,挺着花槍,一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裏去!」三個人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衝舉手肐察的一槍,先戳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衝趕上,後心只一槍,又戳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的三四步。林衝喝聲道:」奸賊!你待那裏去!」批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裏,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閣着,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麼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幹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衝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幹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裏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裏。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衝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發結做一處,提入廟裏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繫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裏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走不到三五裏,早見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鉤子來救火。林衝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提着槍只顧走。那雪越下的猛,但見:

    凜凜嚴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昆侖。若還下到三更後,仿佛填平玉帝門。

    林衝投東去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裏看時,離的草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着,破壁縫裏透出火光來。林衝徑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坐着一個老莊家,周圍坐着四五個小莊家向火。地爐裏面焰焰地燒着柴火。林衝走到面前,叫道:「衆位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溼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衝烘着身上溼衣服,略有些幹,只見火炭邊煨着一個甕兒,裏面透出酒香。林衝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吃。」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勾,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衝又道:「胡亂只回三五碗與小人蕩寒。」老莊家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衝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衆莊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裏。」林衝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着塊焰焰着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將起來,又把槍去火爐裏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着。衆莊客都跳將起來,林衝把槍杆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家們都動撣不得,被林衝趕打一頓,都走了。林衝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土炕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裏路,被朔風一掉,隨着那山澗邊倒了,那裏掙得起來。幾醉人一倒,便起不得。醉倒在雪地上。

    卻說衆莊客引了二十餘人,拖槍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衝。卻尋着蹤跡趕將來,只見倒在雪地裏。莊客齊道:「你卻倒在這裏。」花槍丟在一邊。衆莊客一發上手,就地拿起林衝來,將一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衝解投那個去處來。不是別處,有分教:

    蓼兒窪內,前後擺數千隻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攪擾得道君皇帝,盤龍椅上魂驚,丹鳳樓中膽裂。

    正是:

    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

    畢竟看林衝被莊客解投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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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5 23:31 |
    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樑山

    詞曰: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誰念萬裏關山,徵夫僵立,縞帶沾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與談兵略。須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話說這篇詞章名《百字令》,乃是大金完顏亮所作,單題着大雪,壯那胸中殺氣。爲是自家所說東京那籌好漢,姓林名衝,綽號豹子頭,只因天降大雪,險些兒送了性命。那林衝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扎不起,被衆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個莊院。只見一個莊客從院裏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衆人且把林衝高吊起在門樓下。看看天色曉來,林衝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林衝大叫道:「甚麼人敢吊我在這裏?」那莊客聽得叫,手拿柴棍,從門房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家說道:「休要問他,只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推問。」衆莊客一齊上。林衝被打,掙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辨處。」只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衝看時,見那個官人背叉着手,行將出來,在廊下問道:「你等衆人打甚麼人?」衆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

    那官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衝,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裏?」衆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衝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爲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衝道:「一言難盡。」兩個且到裏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議。」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衝徹裏至外都換了,請去暖閣裏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衝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

    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衝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歷邑,道店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衝。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衝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伺候柴進回莊,林衝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衝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以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去,如何?」

    豪傑蹉跎運未通,行藏隨處被牢籠。不因柴進修書薦,焉得馳名水滸中?

    林衝道:「若得大官人如此賙濟,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樑山泊,方圓八百餘裏,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裏扎寨。爲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着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着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常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衝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深謝主盟。」柴進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裏搜檢,把住道口。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衝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駕了鷹雕,牽着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卻把林衝雜在裏面,一齊上馬,都投關外。

    卻說把關軍官坐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衝,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才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帶着林衝,你緣何不認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肯挾帶了出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只恁地相託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行得十四五裏,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裏等候。柴進叫林衝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繫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背上包裹,提了袞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林衝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起,又早紛紛揚揚下着滿天大雪。行不到二十餘裏,只見滿地如銀。但見:

    冬深正清冷,昏晦路行難。長空皎潔,爭看瑩淨,埋沒遙山。反復風翻絮粉,繽紛輕點林巒。清沁茶煙溼,平鋪濮水船。樓臺銀壓瓦,鬆壑玉龍蟠。蒼鬆髯發皓,拱星攢,珊瑚圓。輕柯渺漠,汀灘孤艇,獨釣雪漫漫。村墟情冷落,悽慘少欣歡。

    林衝踏着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着。但見:

    銀迷草舍,玉映茅檐。數十株老樹杈枒,三五處小窗關閉。疏荊籬落,渾如膩粉輕鋪;黃土繞牆,卻似鉛華布就。千團柳絮飄簾幕,萬片鵝毛舞酒旗。

    林衝看見,奔入那酒店裏來,揭起蘆簾,拂身入去。到側首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裹,擡了氈笠,把腰刀也掛了。只見一個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衝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衝又問道:「有甚麼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衝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篩酒。林衝吃了三四碗酒,只見店裏一個人背叉着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麼人吃酒?」林衝看那人時,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着一雙獐皮窄靿靴,身材長大,貌相魁宏,雙拳骨臉,三丫黃髯,只把頭來摸着看雪。

    林衝叫酒保只顧篩酒。林衝說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衝問道:「此間去樑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樑山泊,雖只數裏,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裏。」林衝道:「你可與我覓只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裏去尋船隻?」林衝道:「我與你些錢,央你覓只船來,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林衝尋思道:「這般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間想起:「以先在京師做教頭,禁軍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着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五言詩。寫道:

    仗義是林衝,爲人最樸忠。江湖馳聞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林衝題罷詩,撇下筆,再取酒來。正飲之間,只見那漢子走向前來,把林衝劈腰揪住,說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裏。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卻是要怎的?」林衝道:「你道我是誰?」那漢道:「你不是林衝!」林衝道:「我自姓張。」那漢笑道:「你莫胡說。見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着金印,如何耍賴得過。」林衝道:「你真個要拿我?」那漢笑到:「我卻拿你做甚麼。你跟我進來,到裏面和你說話。」那漢放了手,林衝跟着,到後面一個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衝施禮,對面坐下。那漢問道:「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樑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裏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麼?」林衝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裏好漢入夥,因此要去。」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夥。」林衝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那漢道:「莫非柴進麼?」林衝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常有書信往來。」原來王倫當初不得地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子上住了幾時;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衝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泰山。願求大名。」

    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小人姓朱名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氏。山寨裏教小弟在此間開酒店爲名,專一探聽往來客商經過。但有財帛者,便去山寨裏報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則蒙汗藥麻翻,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爲羓子,肥肉煎油點燈。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樑山泊路頭,因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用。」隨即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相待。林衝道:「何故重賜分例酒食?拜擾不當。」朱貴道:「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好漢經過,必教小弟相待。既是兄長來此入夥,怎敢有失祗應。」隨即安排魚肉盤饌酒餚,到來相待。兩個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衝道:「如何能勾船來渡過去?」朱貴道:「這裏自有船隻,兄長放心。且暫宿一霄,五更卻請起來同往。」

    當時兩個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時分,朱貴自來叫林衝起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朱貴把水亭上窗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一枝響箭,覷着對港敗蘆折葦裏面射將去。林衝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山寨裏的號箭。少刻便有船來。」沒多時,只見對過蘆葦泊裏,三五個小嘍囉搖着一隻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衝,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囉把船搖開,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林衝看時,見那八百裏樑山水泊,果然是個陷人去處。但見:

    山排巨浪,水接搖天。亂蘆攢萬萬隊刀槍,怪樹列千千層劍戟。濠邊鹿角,俱將骸骨攢成;寨內碗瓢,盡使骷髏做就。剝下人皮蒙戰鼓,截來頭發做繮繩。阻當官軍,有無限斷頭港陌;遮攔盜賊,是許多絕徑林巒。鵝卵石疊疊如山,苦竹槍森森如雨。戰船來往,一週回埋伏有蘆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窩盤多草木。斷金亭上愁雲起,聚義廳前殺氣生。

    當時小嘍囉把船搖到金沙灘岸邊。朱貴同林衝上了岸,小嘍囉背了包裹,拿了刀仗,兩個好漢上山寨來。那幾個小嘍囉自把船搖去小港裏去了。林衝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再轉將上來,見座大關。關前擺着刀槍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小嘍囉先去報知。二人進得關來,兩邊夾道遍擺着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才到寨門口。林衝看見四面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朱貴引着林衝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着王倫,左邊交椅上坐着杜遷,右邊交椅上坐着宋萬。朱貴、林衝向前聲喏了。林衝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林衝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衝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嘍囉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林衝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地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着杜遷來這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識破我們手段,他須佔強,我們如何迎敵人。不若只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後患;只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有詩爲證:

    英勇多推林教頭,薦賢柴進亦難儔。鬥筲可笑王倫量,抵死推辭不肯留。

    當下王倫叫小嘍囉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請林衝赴席。衆好漢一同吃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嘍囉把一個盤子託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紵絲來。王倫起來說道:「柴大官人舉薦將教頭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衝道:「三位頭領容復:小人千裏投名,萬裏投主,憑託柴大官人面皮,徑投大寨入夥。林衝雖然不才,望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並無諂佞,實爲平生之幸。不爲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照察。」王倫道:「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去。」

    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這裏做個頭領也好。不然見的我們無意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州雖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林衝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時,把一個投名狀來。」林衝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笑道:「教頭,你錯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林衝道:「這事也不難。林衝便下山去等,只怕沒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三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只得休怪。」林衝應承了,自回房中宿歇。悶悶不已。正是:

    愁懷鬱鬱苦難開,可恨王倫忒弄乖。明日早尋山路去,不知那個送頭來?

    當晚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衝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囉引去客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吃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樸刀,叫一個小嘍囉領路下山,把船渡過去,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個孤單客人經過。林衝悶悶不已,和小嘍囉再過渡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在?」林衝答道:「今日並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名狀時,也難在這裏了。」林衝再不敢答應,心內自已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囉吃了早飯,拿了樸刀,又下山來。小嘍囉道:「俺們今日投南山路去等。」兩個來到林裏潛伏等候,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伏到午時後,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衝又不敢動手,讓他過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林衝對小嘍囉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何以是好?」小嘍囉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當晚依舊上山。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衝不敢答應,只嘆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步下山,投別處去。」林衝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有《臨江仙》詞一篇雲:

    悶似蛟龍離海島,愁如猛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淚漣漣。江淹初去筆,霸王恨無船。高祖滎陽遭困厄,昭關伍相受憂煎,曹公赤壁火連天。李陵臺上望,蘇武陷居延。

    當晚林衝仰天長嘆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直如此命蹇時乖!」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些飯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樸刀,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林衝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潛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一個人來。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衝提着樸刀,對小嘍囉道:「眼見得又不濟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個人來!」林衝看時,叫聲:「慚愧!」只見那個人遠遠在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衝把樸刀杆剪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了林衝,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

    林衝趕將去,那裏趕得上,那漢子閃過山坡去了。林衝道:「你看我命苦麼!等了三日,甫能等得一個人來,又吃他走了。」小校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林衝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嘍囉先把擔兒挑上山去。只見山坡下轉出一個大漢來。林衝見了,說道:「天賜其便!」只見那人挺着樸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俺行李那裏去!灑家正在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須!」飛也似踊躍將來。林衝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步迎他。不是這個人來鬥林衝,有分教:

    樑山泊內,添這個弄風白額大蟲;水滸寨中,輳幾隻跳澗金晴猛獸。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蒼穹再補完。

    畢竟來與林衝鬥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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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 樑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詩曰:

    天罡地煞下凡塵,託化生身各有因。落草固緣屠國士,賣刀豈可殺平人?

    東京已降天蓬帥,北地生成黑煞神。豹子頭逢青面獸,同歸水滸亂乾坤。

    話說林衝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範陽氈笠,上撒着一把紅纓,穿一領白段子徵衫,系一條縱線絛,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着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樸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樑上,坦開胸脯,帶着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樸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裏去了?」林衝正沒好氣,那裏答應,睜圓怪眼,倒豎虎須,挺着樸刀,搶將來鬥那個大漢。但見:

    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一上一下,似雲中龍鬥水中龍;一往一來,如巖下虎鬥林下虎。一個是擎天白玉柱,一個是架海紫金樑。那個沒些須破綻高低,這個有千般威風勇猛。一個盡氣力望心窩對戳,一個弄精神脅肋忙穿。架隔遮攔,卻似馬超逢翼德;盤旋點搠,渾如敬德戰秦瓊。鬥來半晌沒輸贏,戰到數番無勝敗。果然巧筆畫難成,便是鬼神須膽落。

    林衝與那漢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又鬥了十數合,正鬥到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個好漢不要鬥了。」林衝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兩個收住手中樸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囉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樸刀,神出鬼沒。這個是俺的兄弟林衝。青面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那漢道:「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灑家時乖運蹇,押着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灑家今來收得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裏經過,僱倩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可把來還灑家如何?」王倫道:「你莫不是綽號喚青面獸的?」楊志道:「灑家便是。」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灑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吃酒。王倫道:「制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來。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衝。都坐定了。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不在話下。

    話休絮繁。酒至數杯,王倫指着林衝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衝。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那裏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裏。卻才制使要上東京幹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復前職。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楊志答道:「重蒙衆頭領如此帶攜,只是灑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裏走一遭。望衆頭領還了灑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夥。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楊志大喜。當日飲酒到二更方散,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吃了早飯,衆頭領叫一個小嘍囉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教小嘍囉渡河,送出大路。衆人相別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衝坐第四位,朱貴做第五位。從此,五個好漢在樑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膽子,發付小嘍囉自回山寨。楊志取路投東京來,路上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東京。有詩爲證:

    清白傳家楊制使,恥將身跡履危機。豈知奸佞殘忠義,頓使功名事已非。

    那楊志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些銀兩,自回去了。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樸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過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內金銀財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倒了,將楊志趕出殿司府來。

    楊志悶悶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爲灑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吃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克剝!」心中煩惱了一回,在客店裏又住了幾日,盤纏都使盡了。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着灑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立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裏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將來。楊志看那人時,形貌生得粗醜。但見:

    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杈枒怪樹,變爲肐形骸;臭穢枯樁,化作醃臢魍魎。渾身遍體,都生滲滲瀨瀨沙魚皮;夾腦連頭,盡長拳拳彎彎卷螺發。胸前一片錦頑皮;額上三條強拗皺。

    原來這人,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有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爲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裏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麼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百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有甚好處,叫做寶刀?」楊志道:「灑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你敢剁銅錢麼?」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裏,討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闌幹上,叫楊志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圍住了望。楊志道:「這個直得甚麼。」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的較勝,只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衆人都喝採。牛二道:「喝甚麼鳥採!你且說第二件是甚麼?」楊志道:「吹毛過得。就把幾根頭發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牛二道:「我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發,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

    楊志左手接過頭發,照着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發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衆人喝採,看的人越多了。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麼?」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個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隻狗來,殺與你看。」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甚麼!」牛二道:「你將來我看。」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灑家又不是你撩撥的。」牛二道:「你敢殺我?」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仇,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由殺你做甚麼?」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鱉鳥買你這口刀。」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俺不與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跤。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裏。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灑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殺直甚麼!」口裏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楊志霍地躲過,拿着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着,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灑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灑家去官府府裏出首。」坊隅衆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徑投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楊志拿着刀,和地方鄰舍衆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楊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爲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不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衆鄰舍都是證見。」衆人亦替楊志告說,分訴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且叫取一面長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押楊志並衆鄰舍一幹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衆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門裏監收。但見:

    推臨獄內,擁入牢門。擡頭參青面使者,轉面見赤發鬼王。黃須節級,麻繩準備吊繃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只此便爲真地獄。

    且說楊志押到死囚牢裏,衆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憐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要錢,又好生看覷他。天漢州橋下衆人,爲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覷他是個首身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那口寶刀,沒官入庫。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子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裏吃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張、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衆位分付,但請放心。」楊志謝了衆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衆人各自散了。

    話裏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杖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公人上路,三個望北京進發。五裏單牌,十裏雙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間請張龍、趙虎吃。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做樑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廳。兩個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樑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由。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樑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回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樑中書府中,早晚殷勤,聽候使喚。樑中書見他勤謹,有心要擡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衆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人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樑中書喚楊志到廳前。樑中書道:「我有心要擡舉你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下習學。今日,蒙恩相擡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樑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有詩爲證:

    楊志英雄偉丈夫,賣刀市上殺無徒。卻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場中敵手無。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樑中書早飯已罷,帶領楊志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廳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下一把渾銀交椅坐下。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着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着百員將校。正將臺上立着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統領着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着樑中書呼三聲喏。卻早將臺上豎起一面黃旗來。將臺兩邊,左右列着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面誰敢高聲。又見將臺上面豎起一面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將臺上把一面引軍紅旗磨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將臺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

    樑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樑中書道:「着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將手中槍使了幾路。衆人喝彩。樑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楊志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樑中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公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時,便遷你充其職役。」楊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樑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樑中書看了道:「着楊志與周謹先比槍。」周謹先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武。不因楊志來與周謹比試,楊志在萬馬叢中聞姓字,千軍隊裏奪頭功。直教:

    大斧橫擔來水滸,鋼槍斜拽上樑山。

    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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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面獸北京鬥武

    詩曰:

    得罪幽燕作配戎,當場比試較英雄。棋逢敵手難藏幸,將遇良才怎用功。

    鵲畫弓彎欺滿月,點鋼槍刺耀霜風。直饒射虎穿楊手,盡心輸贏勝負中。

    話說當時周謹、楊志兩個勒馬在於旗下,正欲出戰交鋒。只見兵馬都監聞達喝道:「且住!」自上廳來稟復樑中書道:「復恩相:論這兩個比試武藝,雖然未見本事高低,槍刀本是無情之物,只宜殺賊剿寇。今日軍中自家比試,恐有傷損,輕則殘疾,重則致命,此乃於軍不利。可將兩根槍去了槍頭,各用氈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馬,都與皁衫穿着。但是槍尖廝搠,如白點多者當輸。此理如何?」樑中書道:「言之極當。」隨即傳令下去。兩個領了言語,向這演武廳後去了槍尖,都用氈片包了,縛成骨朵,身上各換了皁衫;各用槍去石灰桶裏蘸了石灰;再各上馬,出到陣前。楊志橫槍立馬看到那周謹時,果是弓馬熟閒。怎生結束?頭戴皮盔,皁衫籠着一副熟銅甲,下穿一對戰靴,系一條緋紅包肚,騎一匹鵝黃馬。那周謹躍馬挺槍直取楊志,這楊志也拍戰馬拈手中槍來戰周謹。兩個在陣前來來往往,翻翻復復,攪做一團,扭做一塊。鞍上人鬥人,坐下馬鬥馬。兩個鬥了四五十合。看周謹時,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點點,約有三五十處。看楊志時,只有左肩胛上一點白。樑中書大喜,叫喚周謹上廳看了跡,道:「前官參你做個軍中副牌,量你這般武藝,如何南徵北討,怎生做的正請受的副牌?教楊志替此人職役。」

    管軍兵馬都監李成上廳稟復樑中書道:「周謹槍法生疏,弓馬熟閒。不爭把他來逐了職事,恐怕慢了軍心。再教周謹與楊志比箭如何?」樑中書道:「言之極當。」再傳下將令來,叫楊志與周謹比箭。兩個得了將令,都扎了槍,各關了弓箭。楊志就弓袋內取出那張弓來,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馬,跑到廳前,立在馬上,欠身稟復道:「恩相,弓箭發處,事不容情,恐有傷損,乞請鈞旨。」樑中書道:「武夫比試,何慮傷殘,但有本事,射死勿論。」楊志得令,回到陣前。李成傳下言語,叫兩個比箭好漢各關與一面遮箭牌,防護身體。兩個各領了遮箭防牌,綰在臂上。楊志道:「你先射我三箭,後卻還你三箭。」周謹聽了,恨不得把楊志一箭射個透明。楊志終是個軍官出身,識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爲事。怎見的兩個比試?」

    一個天姿英發,一個銳氣豪強。一個曾向山中射虎,一個慣從風裏穿楊。彀滿處兔狐喪命,箭發時雕鶚魂傷。較藝術當場比並,施手段對衆揄揚。一個磨鞦解實難抵當,一個閃身解不可提防。頃刻內要觀勝負,霎時間要見存亡。雖然兩個降龍手,必定其中有一強。

    當時將臺上早把青旗磨動。楊志拍馬望南邊去。周謹縱馬趕來,將繮繩搭在馬鞍鞽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滿滿地,望楊志後心颼地一箭。楊志聽得背後弓弦響,霍地一閃,去鐙裏藏身,那枝箭早射個空。周謹見一箭射不着,卻早慌了。再去壺中急取第二枝箭來,搭上弓弦,覷的楊志較親,望後心再射一箭。楊志聽得第二枝箭來,卻不去鐙裏藏身。那枝箭風也似來,楊志那時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撥,那枝箭滴溜溜撥下草地裏去了。周謹見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裏越慌。楊志的馬早跑到教場盡頭,霍地把馬一兜,那馬便轉身望正廳上走回來。周謹也把馬只一勒,那馬也跑回,就勢裏趕將來。去那綠茸茸芳草地上,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勃喇喇地風團兒也似般走。周謹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滿滿地,盡平生氣力,眼睜睜地看着楊志後心窩上,只一箭射將來。楊志聽得弓弦響,扭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綽,綽在手裏,便縱馬入演武廳前,撇下週謹的箭。

    樑中書見了大喜。傳下號令,卻叫楊志也射周謹三箭。將臺上又把青旗磨動。周謹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馬望南而走。楊志在馬上把腰只一縱,略將腳一拍,那馬勃喇喇的便趕。楊志先把弓虛扯一扯,周謹在馬上聽得腦後弓弦響,扭轉身來,便把防牌來迎,卻早接個空。周謹尋思道:「那廝只會使槍,不會射箭。等我待他第二枝箭再虛詐時,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贏了。」周謹的馬早到教場南盡頭,那馬便轉望演武廳來。楊志的馬見周謹馬跑轉來,那馬也便回身。楊志早去壺中掣出一枝箭來,搭在弓弦上。心裏想道:「射中他後心窩,必至傷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沒冤仇,灑家只射他不致命處便了。」左手如託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說時遲,那時快,一箭正中周謹左肩。周謹措手不及,翻身落馬。那匹空馬直跑過演武廳背後去了。衆軍卒自去救那周謹去了。

    樑中書見了大喜,叫軍政司便呈文案來,教楊志截替了周謹職役。楊志喜氣洋洋,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只見階下左邊轉上一個人來,叫道:「休要謝職!我和你兩個比試。」楊志看那人時,身材凜凜,七尺以上長短,面圓耳大,脣闊口方,腮邊一部落腮胡須,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直到樑中書面前聲了喏,稟道:「周謹患病未痊,精神不在,因此誤輸與楊志。小將不才,願與楊志比試武藝。如若小將折半點便宜與楊志,休教截替周謹,便教楊志替了小將職役,雖死而不怨。」樑中書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軍索超。爲是他性急,撮鹽入火,爲國家面上只要爭氣,當先廝殺,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鋒。

    李成聽得,便下將臺來,直到廳前稟復道:相公,這楊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藝。雖和周謹不是對手,正好與索正牌比試武藝,便見優劣。」樑中書聽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擡舉楊志,衆將不伏。一發等他贏了索超,他們也死而無怨,卻無話說。」樑中書隨即喚楊志上廳,問道:「你與索超比試武藝如何?」楊志稟道:「恩相將令,安敢有違。」樑中書道:「既然如此,你去廳後換了裝束,好生披掛。」教甲仗庫隨行官吏,取應用軍器給與,就叫:「牽我的戰馬,借與楊志騎。小心在意,休覷得等閒。」楊志謝了,自去結束。

    卻說李成分付索超道:「你卻難比別人,周謹是你徒弟,先自輸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軍官都看得輕了。我有一匹慣曾上陣的戰馬並一副披掛,都借與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銳氣!」索超謝了,也自去結束。

    樑中書起身,走出階前來。從人移轉銀交椅,直到月臺欄幹邊放下。樑中書坐定。左右祗候兩行。喚打傘的撐開那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檐涼傘來蓋定在樑中書背後。將臺上傳下將令,早把紅旗招動。兩邊金鼓齊鳴,發一通擂。去那教場中兩陣內各放了個炮。炮響處,索超跑馬入陣內藏在門旗下。楊志也從陣裏跑馬入軍中,直到門旗背後。將臺上又把黃旗招動,又發了一通擂。兩軍齊吶一聲喊。教場中誰敢做聲,靜蕩蕩的。再一聲鑼響,扯起淨平白旗。兩下衆官沒一個敢走動胡言說話,靜靜的立着。將臺上又把青旗招動。只見第三通戰鼓響處,去那左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正牌軍索超出馬,直到陣前兜住馬,拿軍器在手,果是英雄。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熟銅獅子盔,腦後鬥大來一顆紅纓;身披一副鐵葉攢成鎧甲,腰繫一條鍍金獸面束帶,前後兩面青銅護心鏡;上籠着一領緋紅團花袍,上面垂兩條綠絨縷頷帶;下穿一雙斜皮氣跨靴。左帶一張弓,右懸一壺箭,手裏橫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監那匹慣戰能徵雪白馬。

    看那匹馬時,又是一匹好馬。但見:

    兩耳如同玉箸,雙睛凸似金鈴。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額虎;毛堆膩粉,如同北海玉麒麟。衝得陣,跳得溪,喜戰鼓性如君子;負得重,走得遠,慣嘶風必是龍媒。勝如伍相梨花馬,賽過秦王白玉駒。

    左陣上急先鋒索超兜住馬,掗着金蘸斧,立馬在陣前。右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楊志提手中槍出馬,直至陣前,勒住馬,橫着槍在手,果是勇猛。怎生結束?但見:

    頭戴一頂鋪霜耀日鑌鐵盔,上撒着一把青纓;身穿一副鉤嵌梅花榆葉甲,系一條紅絨打就勒甲絛,前後獸面掩心;上籠着一領白羅生色花袍,垂着條紫絨飛帶;腳登一雙黃皮襯底靴。一張皮靶弓,數根鑿子箭,手中挺着渾鐵點鋼槍。騎的是樑中書那匹火塊赤千裏嘶風馬。

    看時,又是一匹無敵的好馬。但見:

    鬃分火焰,尾擺朝霞。渾身亂掃胭脂,兩耳對攢紅葉。侵晨臨紫塞,馬蹄迸四點寒星;日暮轉沙堤,就地滾一團火塊。休言火德神駒,真乃壽亭赤兔。疑是南宮來猛獸,渾如北海出驪龍。

    右陣上青面獸楊志,拈手中槍,勒坐下馬,立於陣前。兩邊軍將暗暗地喝採。雖不知武藝如何,先見威出衆.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銷金令字旗,聚馬而來,喝道:「奉相公鈞旨,教你兩個俱各用心。如有虧誤處,定行責罰。若是贏時,多有重賞。」二人得令,縱馬出陣,都到教場中心。兩馬相交,二般兵器並舉。索超忿怒,輪手中大斧,拍馬來戰楊志。楊志逞威,拈手中神槍,來迎索超。兩個在教場中間,將臺前面,二將相交,各賭平生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條臂膊縱橫,八隻馬蹄撩亂。但見:

    徵旗蔽日,殺氣遮天。一個金蘸斧直奔頂門,一個渾鐵槍不離心坎。這個是扶持社稷,毗沙門託塔李天王;那個是整頓江山,掌金闕天蓬大元帥。一個槍尖上吐一條火焰,一個斧刃中迸幾道寒光。那個是七國中袁達重生,這個是三分內張飛出世。一個似巨靈神忿怒,揮大斧劈碎西華山;一個如華光藏生嗔,仗金槍搠透鎖魔關。這個圓彪彪睜開雙眼,肐查查斜砍斧頭來;那個必剝剝咬碎牙關,火焰焰搖得槍杆斷。這個弄精神,不放些兒空;那個覷破綻,安容半點閒。

    當下楊志和索超兩個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敗。月臺上樑中書看得呆了。兩邊衆軍官看了,喝採不迭。陣面上軍士們遞相廝覷道:「我們做了許多年軍,也曾出了幾遭徵,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廝殺!」李成、聞達在將臺上不住聲叫道:「好鬥!」聞達心裏只恐兩個內傷了一個,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與他分了。將臺上忽的一聲鑼響,楊志和索超鬥到是處,各自要爭功,那裏肯回馬。旗牌官飛來叫道:「兩個好漢歇了,相公有令。」楊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軍器,勒坐下馬,各跑回本陣來。立馬在旗下,看到樑中書,只等將令。李成、聞達下將臺來,直到月臺下稟復樑中書道:「相公,據這兩個武藝一般,皆可重用。」樑中書大喜,傳下將令,叫喚楊志、索超。旗牌官傳令,喚兩個到廳前,都下了馬,小校接了二人的軍器。兩個都上廳來,躬身聽令。樑中書叫取兩錠白銀,兩副表裏來,賞賜二人。就叫軍政司將兩個都升做管軍提轄使,便叫貼了文案,從今日便參了他兩個。索超、楊志都拜謝了樑中書,將着賞賜下廳來。解了槍刀弓箭,卸了頭盔衣甲,換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掛,換了棉襖。都上廳來,再拜謝了衆軍官,入班做了提轄。衆軍卒打着得勝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樑中書和大小軍官,都在演武廳上筵宴。

    看看紅日沉西,筵席已罷,衆官皆歡。樑中書上了馬,衆官員都送歸府。馬頭前擺着這兩個新參的提轄,上下肩都騎着馬,頭上都帶着花紅,迎入東郭門來。兩邊街道扶老攜幼,都看了歡喜。樑中書在馬上問道:「你那百姓歡喜爲何,莫非哂笑下官?」衆老人都跪下稟道:「老漢等生在北京,長在大名府,不曾見今日這等兩個好漢將軍比試。今日教場中看了這般敵手,如何不歡喜!」樑中書在馬上聽了大喜。回到府中,衆官各自散了。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請去作慶飲酒。楊志新來,未有相識,自去樑府宿歇,早晚殷勤,聽候使喚。都不在話下。

    且把這閒話丟過,只說正話。自東郭演武之後,樑中書十分愛惜楊志,早晚與他並不相離。月中又有一分請受,自漸漸地有人來結識他。那索超見了楊志手段高強,心中也自欽伏。不覺光陰迅速,又早春盡夏來,時逢端午,蕤賓節至。樑中書與蔡夫人在堂家宴,慶賀端陽。但見:

    盆栽綠艾,瓶插紅榴。水晶簾卷蝦須,錦繡屏開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金,美女高擎表玉案。食烹異品,果獻時新。弦管笙簧,奏派聲清韻美;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拖錦繡。消遣壺中閒日月,遨遊身外醉乾坤。

    當日樑中書正在後堂與蔡夫人家宴,慶賞端陽。酒至數杯,食供兩套,只見蔡夫人道:「相公自從出身,今日爲一統帥,掌握國家重任。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樑中書道:「世傑自幼讀書,頗知經史。人非草木,豈不知泰山之恩,提攜之力,感激不盡。」蔡夫人道:「丈夫既知我父親之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樑中書道:「下官如何不記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將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京師慶壽。一月之前,幹人都關領去了,見今九分齊備。數日之間,也待打點停當,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躊躇: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並金珠寶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盡被賊人劫了,枉費了這一遭財物,至今嚴捕賊人不獲。今年教誰人去好?」蔡夫人道:「帳前見有許多軍校,你選擇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樑中書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並禮物完足,那時選擇去人未遲。夫人不必掛心,世傑自有理會。」當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話下。

    不說樑中書收買禮物玩器,選人上京去慶賀蔡太師生辰。且說山東濟州鄆城縣新到任一個知縣,姓時名文彬,當日升廳公座。但見:

    爲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懷惻隱之心,常有仁慈之念。爭田奪地,辨曲直而後施行;鬥毆相爭,分輕重方才決斷。閒暇撫琴會客,也應分理民情。雖然縣治宰臣官,果是一方民父母。

    當下知縣時文彬升廳公座,左右兩邊排着公吏人等。知縣隨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並兩個巡捕都頭。本縣尉司管下,有兩個都頭:一個喚做步兵都頭,一個喚做馬兵都頭。這馬兵都頭管着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個土兵;那步兵都頭管着二十個使槍的頭目,二十個土兵。

    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身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雲長模樣,滿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原是本處富戶,只因他仗義疏財,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好武藝。怎見的朱仝氣象?但見:

    義膽忠肝豪傑,胸中武藝精通。超群出衆果英雄。彎弓能射虎,提劍可誅龍。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凜凜威風。面如重棗色通紅。雲長重出世,人號美髯公。

    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身長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須。爲他膂力過人,能跳二三丈闊澗,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後來開張碓坊,殺牛放賭。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匾窄。也學得一身好武藝。怎見得雷橫氣象?但見:

    天上罡星臨世上,就中一個偏能。都頭好漢是雷橫。拽拳神臂健,飛腳電光生。江海英雄當武勇,跳牆過澗身輕。豪雄誰敢與相爭。山東插翅虎,寰海盡聞名。

    因那朱仝、雷橫兩個,非是等閒人也,以此衆人保他兩個做了都頭,專管擒拿賊盜。當日知縣呼喚,兩個上廳來,聲了喏,取臺旨。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樑山泊,賊盜聚衆打劫,拒敵官軍。亦恐各處鄉村,盜賊猖狂,小人甚多。今喚你等兩個,休辭辛苦,與我將帶本管土兵人等,一個出西門,一個出東門,分投巡捕。若有賊人,隨即剿獲申解,不可擾動鄉民。體知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別處皆無。你們衆人採幾片來縣裏呈納,方表你們曾巡到那裏。各人若無紅葉,便是汝等虛妄,官府定行責罰不恕。」兩個都頭領了臺旨,各自回歸,點了本管土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說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只說雷橫當晚引了二十個土兵,出東門繞村巡察,遍地裏走一了遭,回來到東溪村山上,衆人採了那紅葉,就下村來。行不到三二裏,早到靈官廟前,見殿門不關。雷橫道:「這殿裏又沒有廟祝,殿門不關,莫不有歹人在裏面麼?我們直入去看一看。」衆人拿着火,一齊照將入來。只見供桌上赤條條地睡着一個大漢。天道又熱,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做一塊作枕頭,枕在項下,齁齁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雷橫看了道:「好怪,好怪!知縣相公忒神明,原來這東溪村真個有賊。」大喝一聲,那漢卻待要掙挫,被二十個土兵一齊向前,把那漢子一條索子綁了,押出廟門,投一個保正莊上來。不是投那個去處,有分教:

    直使得東溪村裏,聚三四籌好漢英雄;鄆城縣中,尋十萬貫金珠寶貝。

    正是:

    天上罡星來聚會,人間地煞得相逢。

    畢竟雷橫拿住那漢投解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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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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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6 18:12 |
    第十四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詩曰:

    勇悍劉唐命運乖,靈官殿裏夜徘徊。偶逢巡邏遭羈縛,遂使英雄困草萊。

    滷莽雷橫應墮計,仁慈晁蓋獨憐才。生辰綱貢諸珍貝,總被斯人送將來。

    話說當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見了這條大漢睡在供桌上,衆土兵向前,把條索子綁了,捉離靈官殿來。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雷橫道:「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討些點心吃了,卻解去縣裏取問。」一行衆人卻都奔這保正莊上來。

    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只隔着一條大溪。當初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下下水在溪裏,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過,村中人備細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於所在,鎮住溪邊。其時西溪村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裏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了過來東溪邊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託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上都聞他名字。

    卻早雷橫並土兵押着那漢,來到莊前敲門。莊裏莊客聞知,報與保正。此時晁蓋未起,聽得報是雷都頭到來,慌忙叫開門。莊客開得莊門,衆土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裏。雷橫自引了十數個爲頭的人,到草堂上坐下。晁蓋起來接待,動問道:「都頭有甚公幹到這裏?」雷橫答道:「奉知縣相公鈞旨,着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鄉村各處巡捕賊盜。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徑投貴莊暫息。有驚保正安寢。」晁蓋道:「這個何礙。」一面教莊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湯來吃。晁蓋動問道:「敝村曾拿得個把小小賊麼?」雷橫道:「卻才前面靈官殿上,有個大漢睡着在那裏。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以定是醉了,就便睡着。我們把索子縛綁了。本待便解去縣裏見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見今吊在貴莊門房裏。」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晁蓋喝道:「此間不好說話,不如去後廳軒下少坐。」便叫莊客裏面點起燈燭,請都頭到裏面酌杯。晁蓋坐了主位,雷橫坐了客席。兩個坐定,莊客鋪下果品案酒,菜蔬盤饌。莊客一面篩酒,晁蓋又叫置酒與土兵衆人吃。莊客請衆人,都引去廊下客位裏管待。大盤酒肉,只管教衆人吃。

    晁蓋一頭相待雷橫吃酒,一面自肚裏尋思:「村中有甚小賊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誰?」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裏一個主管出來,「陪奉都頭坐一坐,我去淨了手便來。」那主管陪侍着雷橫吃酒。晁蓋卻去裏面拿了個燈籠,徑來門樓下看時,土兵都去吃酒,沒一個在外面。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都頭拿的賊吊在那裏?」莊客道:「在門房裏關着。」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裏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兩條黑魆魆毛腿,赤着一雙腳。晁蓋把燈照那人臉時,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晁蓋便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我村中不曾見有你。」那漢道:「小人是遠鄉客人,來這裏投奔一個人,卻把我來拿做賊,我須有分辨處。」晁蓋道:「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那漢道:「我來這村裏投奔一個好漢。」晁蓋道:「這好漢叫做甚麼?」那漢道:「他喚做晁保正。」晁蓋道:「你卻尋他有甚勾當?」那漢道:「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如今我有一套富貴來與他說知,因此而來。」晁蓋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卻要我救你,你只認我做娘舅之親。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認你做外甥。只說四五歲離了這裏,今番來尋阿舅,因此不認得。」那漢道:「若得如此救護,深感厚恩。義士提攜則個!」正是:

    黑甜一枕古祠中,被捉高懸草舍東。卻是劉唐未應死,解圍晁蓋有奇功。

    且說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仍舊把門拽上,急入後廳來見雷橫,說道:「甚是慢客。」雷橫道:「且是多多相擾,理甚不當。」兩個又吃了數杯酒,只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雷橫道:「東方動了,小人告退,好去縣畫卯。」晁蓋道:「都頭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幹,千萬來走一遭。」雷橫道:「卻得再來拜望,不須保正分付。請保正免送。」晁蓋道:「卻罷,也送到莊門口。」兩個同走出來,那夥土兵衆人,都得了酒食,吃得飽了,各自拿了槍棒,便去門房裏解了那漢,背剪縛着帶出門外。晁蓋見了,說道:「好條大漢!」雷橫道:「這廝便是靈官廟裏捉的賊。」說猶未了,只見那漢叫一聲:「阿舅,救我則個!」晁蓋假意看他一看,喝問道:「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麼?」那漢道:「我便是,阿舅救我。」衆人吃了一驚。雷橫便問晁蓋道:「這人是誰?如何卻認得保正?」晁蓋道:「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廝如何卻在廟裏歇?乃是家姐的孩兒,從小在這裏過活,四五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數年。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跟個本京客人來這裏販棗子,向後再不曾見面。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如何卻在這裏?小可本也認他不得,爲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因此影影認得。」

    晁蓋喝道:「小三!你如何不徑來見我,卻去村中做賊?」那漢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賊!」晁蓋喝道:「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裏?」奪過土兵手裏棍棒,劈頭劈臉便打。雷橫並衆人勸道:「且不要打,聽他說。」那漢道:「阿舅息怒,且聽我說。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來見阿舅。權去廟裏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將我拿了。卻不曾做賊。」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口裏罵道:「畜生!你卻不徑來見我,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我家中沒得與你吃,辱沒殺人!」雷橫勸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裏睡得蹺蹊,亦且面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捉了他來這裏。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喚土兵:「快解了綁縛的索子,放還保正。」衆土兵登時解了那漢。雷橫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們回去。」晁蓋道:「都頭且住,請入小莊,再有話說。」

    雷橫放了那漢,一齊再入草堂裏來。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道:「都頭休嫌輕微,望賜笑留。」雷橫道:「不當如此。」晁蓋道:「若是不肯收受時,便是怪小人。」雷橫道:「既是保正厚意,權且收受。改日卻得報答。」晁蓋叫那漢拜謝了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衆土兵,再送出莊門外。雷橫相別了,引着土兵自去。

    晁蓋卻同那漢到後軒下,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取頂頭巾與他帶了,便問那漢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道:「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發鬼。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在廟裏,不想被這廝們捉住,綁縛了來。正是: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日幸得到此,哥哥坐定,受劉唐四拜。」拜罷,晁蓋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見在何處?」劉唐道:「小人自幼飄蕩江湖,多走途路,專好結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敢說這話。這裏別無外人,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說。」晁蓋道:「這裏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劉唐道:「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樑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來到半路裏,不知被誰人打劫了,至今也無捉處。今年又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早晚安排起程,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是一套不義之財,取而何礙。便可商議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爲罪。聞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藝過人。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休道三五個漢子,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拿條槍也不懼他。倘蒙哥哥不棄時,獻此一套富貴。不知哥哥心內如何?」晁蓋道:「壯哉!且再計較。你既來這裏,想你吃了些艱辛,且去客房裏將息少歇。暫且待我從長商議,來日說話。」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下客房裏歇息。莊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幹事了。

    且說劉唐在房裏尋思道:「我着甚來由苦惱這遭,多虧晁蓋完成,解脫了這件事。只叵奈雷橫那廝,平白騙了晁保正十兩銀子,又吊我一夜。想那廝去未遠,我不如拿了條棒趕上去,齊打翻了那廝們,卻奪回那銀子,送還晁蓋,他必然敬我。此計大妙。」劉唐便出房門,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樸刀,便出莊門,大踏步投南趕來。此時天色已明。但見:

    北鬥初橫,東方漸白。天涯曙色才分,海角殘星暫落。金雞三唱,喚佳人傅粉施朱;寶馬頻嘶,催行客爭名競利。牧童樵子離莊,牝牡牛羊出圈。幾縷曉霞橫碧漢,一輪紅日上扶桑。

    這赤發鬼劉唐挺着樸刀,趕了五六裏路,卻早望見雷橫引着土兵,慢慢地行將去。劉唐趕上來,大喝一聲:「兀那都頭不要走!」雷橫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是劉唐拈着樸刀趕來。雷橫慌忙去土兵手裏,奪條樸刀拿着,喝道:「你那廝趕將來做甚麼?」劉唐道:「你曉事的,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我便饒了你。」雷橫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幹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剗地問我取銀子!」劉唐道:「我須不是賊,你卻把我吊了一夜,又騙我阿舅十兩銀子。是會的將來還我,佛眼相看。你若不還,我叫你目前流血。」雷橫大怒,指着劉唐大罵道:「辱門敗戶的謊賊,怎敢無禮!」劉唐道:「你那詐害百姓的醃臢潑才,怎敢罵我!」雷橫又罵道:「賊頭賊臉賊骨頭,必然要連累晁蓋。你這等賊心賊肝,我行須使不得!」劉唐大怒道:「我來和你見個輸贏。」拈着樸刀,直奔雷橫。雷橫見劉唐趕上來,呵呵大笑,挺手中樸刀來迎。兩個就大路上廝並。但見:

    雲山顯翠,露草凝珠。天色初明林下,曉煙才起村邊。一來一往,似鳳翻身;一撞一衝,如鷹展翅。一個照搠盡依良法,一個遮攔自有悟頭。這個丁字腳,搶將入來;那個四換頭,奔將進去。兩句道:雖然不上凌煙閣,只此堪描入畫圖。

    當時雷橫和劉唐就路上鬥了五十餘合,不分勝敗。衆土兵見雷橫贏不得劉唐,卻待都要一齊上並他,只見側首籬門開處,一個人掣兩條銅鏈,叫道:「你們兩個好漢且不要鬥!我看了多時,權且歇一歇,我有話說。」便把銅鏈就中一隔。兩個都收住了樸刀,跳出圈子外來,立住了腳。看那人時,似秀才打扮: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樑頭巾,穿一領皁沿邊麻布寬衫,腰繫一條茶褐鑾帶,下面絲鞋淨襪;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須長。這秀才乃是智多星吳用,表字學究,道號叫亮先生,祖貫本鄉人氏。曾有一首《臨江仙》,贊吳用的好處:

    萬卷經書曾讀過,平生機巧心靈。六韜三略究來精。胸中藏戰將,腹內隱雄兵。謀略敢欺諸葛亮,陳平豈敵才能。略施小計鬼神驚。名稱吳學究,人號智多星。

    當時吳用手提銅鏈,指着劉唐叫道:「那漢且住!你因甚和都頭爭執?」劉唐光着眼看吳用道:「不幹你秀才事。」雷橫便道:「教授不知,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殿裏,被我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天王請我們吃酒了,送些禮物與我。這廝瞞了他阿舅,直趕到這裏問我取。你道這廝大膽麼?」

    吳用尋思道:「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但也些事,便和我相議計較。他的親眷相識,我都知道,不曾見有這個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蹺蹊。我且勸開了這場鬧,卻再問他。」吳用便道:「大漢休執迷。你的母舅與我至交,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他便送些人情與這都頭,你卻來討了,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與你母舅說。」劉唐道:「秀才,你不省得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若是不還我,誓不回去。」雷橫道:「只除是保正自來取,便還他。卻不還你。」劉唐道:「你屈冤人做賊,詐了銀子,怎地不還?」雷橫道:「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還!」劉唐道:「你不還,只除問得我手裏樸刀肯便罷。」吳用又勸:「你兩個鬥了半日,又沒輸贏,只管鬥到幾時是了。」劉唐道:「他不還我銀子,直和他拚個你死我活便罷。」雷橫大怒道:「我若怕你,添個土兵來並你,也不算好漢。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劉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趕上來。這邊雷橫便指手劃腳,也趕攏來。兩個又要廝並。這吳用橫身在裏面勸,那裏勸得住。

    劉唐拈着樸刀,只待鑽將過來。雷橫口裏千賊萬賊罵,挺起樸刀,正待要鬥。只見衆土兵指道:「保正來了。」劉唐回身看時,只見晁蓋披着衣裳,前襟攤開,從大路上趕來,大喝道:「畜生不得無禮!」那吳用大笑道:「須是保正自來,方才勸得這場鬧。」晁蓋趕得氣喘,問道:「怎的趕來這裏鬥樸刀?」雷橫道:「你的令甥拿着樸刀趕來,問我取銀子。小人道不還你,我自送還保正,非幹你事。他和小人鬥了五十合。教授解勸在此。」晁蓋道:「這畜生!小人並不知道,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自當改日登門陪話。」雷橫道:「小人也知那廝胡爲,不與他一般見識。又勞保正遠出。」作別自去,不在話下。

    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不是保正自來,幾乎做出一場大事。這個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藝。小生在籬笆裏看了,這個有名慣使樸刀的雷都頭,也敵不過,只辦得架隔遮攔。若再鬥幾合,雷橫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來間隔了。這個令甥從何而來?往常時,莊上不曾見有。」晁蓋道:「卻待正要來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正欲使人來,只見不見了他,槍架上樸刀又沒尋處。只見牧童報說:「一個大漢,拿條樸刀,望南一直趕去。」我慌忙隨後追得來,早是得教授諫勸住了。請尊步同到敝莊,有句話計較計較。」

    那吳用還至書齋,掛了銅鏈在書房裏,分付主人家道:「學生來時,說道先生今日有幹,權放一日假。」拽上書齋門,將鎖鎖了,一同晁蓋、劉唐,直到晁家莊上。晁蓋竟邀入後堂深處,分賓而坐。吳用問道:「保正,此人是誰?」晁蓋道:「江湖上好漢,此人姓劉名唐,是東潞州人氏。因有一套富貴,特來投奔我。夜來他醉臥在靈官廟裏,卻被雷橫捉了,拿到我莊上。我因認他做外甥,方得脫身。他說有北京大名府樑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早晚從這裏經過。此等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他來的意,正應我一夢。我昨夜夢見北鬥七星,直墜在我屋脊上。鬥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請教授商議,不想又是這一套。此一件事若何?」

    吳用笑道:「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也猜個七八分了。此一事卻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許多莊客,一個也用不得。如今只有保正、劉兄、小生三人,這件事如何團弄?便是保正與兄十分了得,也擔負不下這段事。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多也無用。」晁蓋道:「莫非要應夢之星數?」吳用便道:「兄長這一夢不凡,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來?」吳用尋思了半晌,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說道:「有了,有了!」晁蓋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漢,可以便去請來,成就這件事。」吳用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

    蘆花叢裏泊戰船,卻似打魚船;荷葉鄉中聚義漢,翻爲真好漢。

    正是:

    指麾說地談天口,來誘拿雲捉霧人。

    畢竟智多星吳用說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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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6 18:13 |
    第十五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詩曰:

    英雄聚會本無期,水滸山涯任指揮。欲向生辰邀衆寶,特扳三阮協神機。

    一時豪俠欺黃屋,七宿光芒動紫微。衆守樑山同聚義,幾多金帛盡俘歸。

    話說當時吳學究道:「我尋思起來,有三個人,義膽包身,武藝出衆,敢赴湯蹈火,同死同生,義氣最重。只除非得這三個人,方才完得這件事。」晁蓋道:「這三個卻是甚麼樣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吳用道:「這三個人是弟兄三個,在濟州樑山泊邊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魚爲生,亦曾在泊子裏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喚做活閻羅阮小七。這三個是親弟兄,最有義氣。小生舊日在那裏住了數年,與他相交時,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爲見他與人結交,真有義氣,是個好男子,因此和他來往。今已二三年有餘,不曾相見。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蓋道:「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會。石碣村離這裏只有百十裏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吳用道:「着人去請,他們如何肯來。小生必須自去那裏,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入夥。」

    晁蓋大喜道:「先生高見,幾時可行?」吳用答道:「事不宜遲,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裏。」晁蓋道:「最好。」當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吃。吳用道:「北京到東京也曾行到,只不知生辰綱從那條路來?再煩劉兄休辭生受,連夜去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端的從那條路上來。」劉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吳用道:「且住。他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如今卻是五月初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了三阮弟兄回來,那時卻叫劉兄去。」晁蓋道:「也是。劉兄弟只在我莊上等候。」

    話休絮煩。當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時分,吳用起來洗漱罷,吃了些早飯,討了些銀兩,藏在身邊,穿上草鞋。晁蓋、劉唐送出莊門。吳用連夜投石碣村來,行到晌午時分,早來到那村中。但見:

    青鬱鬱山峰疊翠,綠依依桑柘堆雲。四邊流水繞孤村,幾處疏篁沿小徑。茅檐傍澗,古木成林。籬外高懸沽酒旆,柳陰閒纜釣魚船。

    吳學究自來認得,不用問人,來到石碣村中,徑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看時,只見枯樁上纜着數只小漁船,疏籬外曬着一張破魚網。倚山傍水,約有十數間草房。吳用叫一聲道:「二哥在家麼?」只見一個人從裏面走出來,生得如何?但見:

    瞘兜臉兩眉豎起,略綽口四面連拳。胸前一帶蓋膽黃毛,背上兩枝橫生板肋。臂膊有千百斤氣力,眼睛射幾萬道寒光。人稱立地太歲,果然混世魔王。

    那阮小二走將出來,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舊衣服,赤着雙腳,出來見了是吳用,慌忙聲喏道:「教授何來?甚風吹得到此?」吳用答道:「有些小事,特來相浼二郎。」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說不妨。」吳用道:「小生自離了此間,又早二年。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他要辦筵席,用着十數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鯉魚。因此特地來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聲,說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卻說。」吳用道:「小生的來意,也欲正要和二哥吃三杯。」阮小二道:「隔湖有幾處酒店,我們就在船裏蕩將過去。」吳用道:「最好。也要就與五郎說句話,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們一同去尋他便了。」兩個來到泊岸邊,枯樁上纜的小船解了一隻,便扶這吳用下船坐了。樹根頭拿了一把劃楸,只顧蕩,早蕩將開去,望湖泊裏來。正蕩之間,只見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見五郎麼?」吳用看時,只見蘆葦叢中,搖出一隻船來。那漢生的如何?但見:

    疙疸臉橫生怪肉,玲瓏眼突出雙睛。腮邊長短淡黃須,身上交加烏黑點。渾如生鐵打成,疑是頑銅鑄就。休言嶽廟惡司神,果是人間剛直漢。村中喚作活閻羅,世上降生真五道。

    這阮小七頭戴一頂遮日黑箬笠,身上穿個棋子布背心,腰繫着一條生布裙,把那船隻蕩着,問道:「二哥,你尋五哥做甚麼?」吳用叫一聲:「七郎,小生特來相央你們說話。」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幾時不曾相見。」吳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見面。」

    兩隻船廝跟着在湖泊裏,不多時,劃到一個去處,團團都是水,高埠上有不七八間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麼?」那婆婆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連日去賭錢,輸得沒了分文,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出鎮上賭去了。」阮小二笑了一聲,便把船劃開。阮小七便在背後船上說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賭錢只是輸,卻不晦氣。莫說哥哥不贏,我也輸得赤條條地。」吳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計。」

    兩隻船廝並着,投石碣村鎮上來。劃了半個時辰,只見獨木橋邊一個漢子,把着兩串銅錢,下來解船。阮小二道:「五郎來了。」吳用看時,但見:

    一雙手渾如鐵棒,兩隻眼有似銅鈴。面皮上常有些笑容,心窩裏深藏着鴆毒。能生橫禍,善降非災。拳打來獅子心寒,腳踢處蚖蛇喪膽。何處覓行瘟使者,只此是短命二郎。

    那阮小五斜戴着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鬱鬱一個豹子來;裏面匾扎起褲子,上面圍着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吳用叫一聲道:「五郎得採麼?」阮小五道:「原來卻是教授,好兩年不曾見面。我在橋上望你們半日了。」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尋你,老娘說道:「出鎮上賭錢去了。」因此同來這裏尋你。且來和教授去水閣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橋邊,解小了船,跳在艙裏,捉了劃楫,只一劃,三隻船廝並着。劃了一歇,早到那個水閣酒店前。看時,但見:

    前臨湖泊,後映波心。數十株槐柳綠如煙,一兩蕩荷花紅照水。涼亭上四面明窗,水閣中數般清致。當壚美女,紅裙掩映翠紗衫;滌器山翁,白發偏宜麻布襖。休言三醉嶽陽樓,只此便爲蓬島客。

    當下三隻船撐到水亭下荷花蕩中,三隻船都纜了。扶吳學究上了岸,入酒店裏來,都到水閣內揀一副紅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粗俗,請教授上坐。」吳用道:「卻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席,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吳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個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來。店小二把四隻大盞子擺開,鋪下四雙箸,放下四般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麼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相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塊切十斤來。」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話,沒甚孝順。」吳用道:「倒來相擾,多激惱你們。」阮小二道:「休恁地說。」催促小二哥只顧篩酒,早把牛肉切做兩盤,將來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讓吳用吃了幾塊,便吃不得了。那三個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動問道:「教授到此貴幹?」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特來尋我們。」阮小七道:「若是每常,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說十數個,再要多些,我弟兄們也包辦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難得。」阮小五道:「教授遠來,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吳用道:「小生多有銀兩在此,隨算價錢。只是不用小的,須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卻沒討處。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也不能勾,須是等得幾日才得。我的船裏有一桶小活魚,就把來吃酒。」阮小七便去船內取將一桶小魚上來。約有五七斤,自去竈上安排,盛做三盤,把來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亂吃些個。」

    四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漸晚,吳用尋思道:「這酒店裏須難說話。今夜必是他家權宿,到那裏卻又理會。」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請教授權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卻再計較。」吳用道:「小生來這裏走一遭,千難萬難,幸得你們弟兄今日做一處,眼見得這席酒不肯要小生還錢。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須銀子在此,相煩就此店中沽一甕酒,買些肉,村中尋一對雞,夜間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裏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不煩惱沒對付處。」吳用道:「徑來要請你們三位。若還不依小生時,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順情吃了,卻再理會。」吳用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吳用取出一兩銀子,付與阮小七,就問主人家沽了一甕酒,借個大甕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阮小二道:「我的酒錢一發還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離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艙裏,解了纜索,徑劃將開去,一直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上了岸,把船仍舊纜在樁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齊都到後面坐地。便叫點起燈燭。原來阮家弟兄三個,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個人都在阮小二家後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雞,叫阿嫂同討的小猴子在廚下安排。約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來擺在桌上。

    吳用勸他弟兄們吃了幾杯,又提起買魚事來,說道:「你這裏偌大一個去處,卻怎地沒了這等大魚?」阮小二道:「實不瞞教授說,這般大魚只除樑山泊裏便有。我這石碣湖中狹小,存不得這等大魚。」吳用道:「這裏和樑山泊一望不遠,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嘆了一口氣道:「休說。」吳用又問道:「二哥如何嘆氣?」阮小五接了說道:「教授不知,在先這樑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如今絕不敢去。」吳用道:「偌大去處,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阮小五道:「甚麼官司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吳用道:「既沒官司禁治,如何絕不敢去?」阮小五道:「原來教授不知來歷,且和教授說知。」吳用道:「小生卻不理會得。」阮小七接着便道:「這個樑山泊去處,難說難言!如今泊子裏新有一夥強人佔了,不容打魚。」吳用道:「小生卻不知,原來如今有強人,我那裏並不曾聞得說。」

    阮小二道:「那夥強人,爲頭的是個秀才,落科舉子,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叫做摸着天杜遷;第三個叫做雲裏金剛宋萬;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見在李家道口開酒店,專一探聽事情,也不打緊。如今新來一個好漢,是東京禁軍教頭,甚麼豹子頭林衝,十分好武藝。這夥人好生了得,都是有本事的。這幾個賊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我們有一年多不去那裏打魚。如今泊子裏把住了,絕了我們的衣飯,因此一言難盡!」吳用道:「小生實是不知有這段事。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

    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如今也好,教這夥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裏敢下鄉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尿屎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幹科差。」吳用道:「恁地時,那廝們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吳用聽了,暗暗地歡喜道:「正好用計了。」

    阮小七又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得他們過一日也好。」吳用道:「這等人學他做甚麼!他做的勾當,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突,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弟兄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吳用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若能勾受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吳用暗地想道:「這三個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誘他。」吳用又勸他三個吃了兩巡酒。正是:

    只爲奸邪屈有才,天教惡曜下凡來。試看小阮三兄弟,劫取生辰不義財。

    吳用又說道:「你們三個敢上樑山泊捉這夥賊麼?」阮小七道:「便捉的他們,那裏去請賞,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吳用道:「小生短見,假如你們怨恨打魚不得,也去那裏撞籌卻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們幾遍商量,要去入夥。聽得那白衣秀才王倫的手下人,都說道他心地窄狹,安不得人。前番那個東京林衝上山,嘔盡他的氣。王倫那廝不肯胡亂着人。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一齊都心懶了。」阮小七道:「他們若似老兄這等慷慨,愛我弟兄們便好。」阮小五道:「那王倫若得似教授這般情分時,我們也去了多時,不到今日。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也甘心!」吳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東、河北多少英雄豪傑的好漢。」阮小二道:「好漢們盡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吳用道:「只此間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你們曾認得他麼?」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託塔天王的晁蓋麼?」吳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雖然與我們只隔得百十裏路程,緣分淺薄,聞名不曾相會。」吳用道:「這等一個仗義疏財的好男子,如何不與他相見。」阮小二道:「我弟兄們無事,也不曾到那裏,因此不能勾與他相見。」吳用道:「小生這幾年也只在晁保正莊上左近教些村學。如今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那半路裏攔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這個卻使不得。他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

    吳用道:「我只道你們弟兄心志不堅,原來真個惜客好義。我對你們實說,果有協助之心,我教你們知此一事。我如今見在晁保正莊上住,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特地教我來請你們說話。」阮小二道:「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並沒半點兒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以定是煩老兄來。若還端的有這事,我三個若舍不得性命相幫他時,殘酒爲誓,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項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吳用道:「你們三位弟兄在這裏,不是我壞心術來誘你們。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當。目今朝內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樑中書,即目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今有一個好漢姓劉名唐,特來報知。如今欲要請你們去商議,聚幾個好漢,向山凹僻靜去處,取此一套富貴,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買魚,來請你們三個計較,成此一事。不知你們心意如何?」阮小五聽了道:「罷,罷!」叫道:「七哥,我和你說甚麼來?」阮小跳起來道:「一世的指望,今日還了願心,正是搔着我癢處。我們幾時去?」吳用道:「請三位即便去來。明日起個五更,一齊都去晁天王莊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有詩爲證:

    壯志淹留未得伸,今逢學究啓其心。大家齊入樑山泊,邀取生辰寶共金。

    當夜過了一宿。次早起來,吃了早飯,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吳學究,四個人離了石碣村,拽開腳步,取路投東溪村來。行了一日,早望見晁家莊,只見遠遠地綠槐樹下晁蓋和劉唐在那裏等。望見吳用引着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樹前,兩下都廝見了。晁蓋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虛傳。且請到莊裏說話。」六人卻從莊外入來,到得後堂,分賓主坐定。吳用把前話說了。晁蓋大喜,便叫莊客宰殺豬羊,安排燒紙。阮家三弟兄見晁蓋人物軒昂,語言灑落,三個說道:「我們最愛結識好漢,原來只在此間。今日不得吳教授相引,如何得會!」三個弟兄好生歡喜。當晚且吃了些飯,說了半夜話。次日天曉,去後堂前面,列了金錢紙馬,擺了夜來煮的豬羊、燒紙。三阮見晁蓋如此志誠,排列香花燈燭面前,個個說誓道:「樑中書在北京害民,詐得錢物,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此一等正是不義之財。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誅滅,神明鑑察。」六人都說誓了,燒化錢紙。

    六籌好漢正在後堂散福飲酒,只見一個莊客報說:「門前有個先生要見保正化齋糧。」晁蓋:「你好不曉事!見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與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須直來問我。」莊客道:「小人把米與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見保正。」晁蓋道:「以定是嫌少,你便再與他三二鬥米去。你說與他,保正今日在莊上請人吃酒,沒工夫相見。」莊客去了多時,只見又來說道:「那先生與了他三鬥米,又不肯去。自稱是一清道人。不爲錢米而來,只要求見保正一面。」晁蓋道:「你這廝不會答應。便說今日委實沒工夫,教他改日卻來相見拜茶。」莊客道:「小人也是這般說。那個先生說道:「我不爲錢米齋糧,聞知保正是個義士,特求一見。」」晁蓋道:「你也這般纏,全不替我分憂。他若再嫌少時,可與他三四鬥米去,何必又來說。我若不和客人們飲時,便去廝見一面,打甚麼緊。你去發付他罷,再休要來說。」莊客去了沒半個時,只聽得莊門外熱鬧。又見一個莊客飛也似來報道:「那先生發怒,把十來個莊客都打倒了。」晁蓋聽得,吃了一驚,慌忙起身道:「衆位弟兄少坐,晁蓋自去看一看。」便從後堂出來,到莊門前看時,只見那個先生,身長八尺,道貌堂堂,威風凜凜,生得古怪。正在莊門外綠槐樹下,打那衆莊客。晁蓋看那先生時,但見:

    頭綰兩枚鬅鬆雙丫髻,身穿一領巴山短褐袍,腰繫雜色彩絲絛,背上鬆紋古銅劍。白肉腳襯着多耳麻鞋,錦囊手拿着鱉殼扇子。八字眉一雙杏子眼,四方口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頭打莊客,一頭口裏說道:「不識好人!」晁蓋見了叫道:「先生息怒。你來尋晁保正,無非是投齋化緣。他已與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貧道不爲酒食錢米而來。我覷得十萬貫如同等閒,特地來尋保正有句話說。叵耐村夫無禮,毀罵貧道,因此性發。」晁蓋道:「你曾認得晁保正麼?」那先生道:「只聞其名,不曾會面。」晁蓋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話說?」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貧道稽首。」晁蓋道:「先生少請到莊裏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兩人入莊裏來。吳用見那先生入來,自和劉唐、三阮一處躲過。

    且說晁蓋請那先生到後堂吃茶已罷。那先生道:「這裏不是說話處,別有甚麼去處可坐?」晁蓋見說,便邀那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分賓坐定。晁蓋道:「不敢拜問先生高姓?貴鄉何處?」那先生答道:「貧道復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清先生。小道是薊州人氏,自幼鄉中好習槍棒,學成武藝多般,人但呼爲公孫勝大郎。因爲學得一家道術。亦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雲龍。貧道久聞鄆城縣東溪村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見之禮,未知義士肯納否?」晁蓋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綱麼?」那先生大驚道:「保正何以知之?」晁蓋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孫勝道:「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有雲:當取不取,過後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嚇得這公孫勝面如土色。正是:

    機謀未就,爭奈窗外人聽;計策才施,又早簫牆禍起。直教七籌好漢當時聚,萬貫資財指日空。

    畢竟搶來揪住公孫勝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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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6 18:13 |
    第十六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鷓鴣天》:

    罡星起義在山東,殺曜縱橫水滸中。可是七星成聚會,卻於四海顯英雄。人似虎,馬如龍,黃泥岡上巧施功。滿馱金貝歸山寨,懊恨中書老相公。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才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先生休慌,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賢契。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位相識在裏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見。」三個人入到裏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

    衆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又無甚罕物相留好客,怎敢佔上。」吳用道:「保正哥哥,依着小生且請坐了。」晁蓋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第六位,阮小七坐第七位。卻才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餚,衆人飲酌。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鬥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我等七人和會,並無一人曉得。想公孫勝先生江湖上仗義疏財之士,所以得知這件事,來投保正。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裏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裏路,地名安樂村,有一個閒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鬥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攧着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裏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裏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阮家三弟兄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吳學究與公孫勝、劉唐在莊上,每日議事。

    話休絮繁。卻說北京大名府樑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樑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樑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着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樑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樑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得生辰綱去,我自有擡舉你處。」楊志叉手身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樑中書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撥十個廂禁軍監押着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着「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着。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志道:「非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

    樑中書道:「我有心要擡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如何倒生支調,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甚是不好,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鬆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樑中書道:「恁地時多着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樑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樑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着。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送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樑中書道:「你甚說的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志道:「深謝恩相擡舉。」

    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樑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楊志稟道:「告復恩相,只在明早準行,就委領狀。」樑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樑中書道:「禮物多已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衆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鱉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樑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樑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擡舉你,真個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幹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鱉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當日楊志領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裏把擔杖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扮。楊志戴上涼笠兒,穿着青紗衫子,繫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樸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樸刀,又帶幾根藤條。樑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樑中書。看那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樑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五裏單牌,十裏雙牌。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

    玉屏四下朱闌繞,簇簇遊魚戲萍藻。簟鋪八尺白蝦須,頭枕一枚紅瑪瑙。

    六龍懼熱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萊島。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紅塵道。

    這八句詩單題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孫在涼亭上水閣中,浸着浮瓜沉李,調冰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熱。怎知客人爲些微名薄利,又無枷鎖拘縛,三伏內只得在那途路中行。今日楊志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也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幹系須是俺的!你們不替灑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怎地正熱裏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裏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樸刀,拿着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做大!」老都管道:「須是我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鱉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奈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奈他一奈。」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裏歇了,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都嘆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着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衆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又過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衆人起來趁早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裏去!且睡了,卻理會。」衆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裏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麼!」拿了藤條要打。衆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趕打着,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裏喃喃訥訥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着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裏,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古人有八句詩道: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焰焰燒天紅。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幹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何當一夕金風起,爲我掃除天下熱。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着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裏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着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衆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蒸人,囂塵撲面。萬裏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穾穾波翻海沸;千山灼焰,必剝剝石烈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處;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裏。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須汗落。

    當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裏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衆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志喝着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面迎着那土岡子。衆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槍;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鬆陰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衆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鬆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衆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裏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衆人先走。」

    楊志拿着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俺二十棍。」衆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着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辦!」楊志罵道:「這畜生不嘔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着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擡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草芥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再要回言,只見對面鬆林裏影着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樸刀,趕入鬆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只見鬆林裏一字兒擺着七輛江州車兒,七個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朱砂記,拿着一條樸刀,望楊志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呵也!」都跳起來。楊志喝:「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麼人?」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樸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志道:「不必相鬧,俺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衆軍漢都笑了。楊志也把樸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裏唱着,走上岡子來,鬆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衆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衆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去村裏賣。」衆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衆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正在那裏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衆軍道:「買碗酒吃。」楊志調過樸刀杆便打,罵道:「你們不得灑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衆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幹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麼!到來只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着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氣力和話來。」

    正在鬆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鬆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着樸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衆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倒着買一碗吃。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不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着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一瓢吃。」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個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鬆林裏便走,那趕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鬆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唣。」

    那對過衆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着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漢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衆軍所說,自心裏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吃,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了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裏當面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衆軍健聽了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便道:「這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衆軍陪着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衆人之事,胡亂賣與他衆人吃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

    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衆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衆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衆軍謝道:「甚麼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衆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了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志那裏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衆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楊志見衆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只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吃那客人饒兩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衆人半貫錢罷。」衆軍漢把錢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只見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鬆樹旁邊,指着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鬆樹林裏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卻裝在車子內,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楊志口裏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扎掙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着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着,只是教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鬆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只做趕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腳水。」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得樑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黃泥岡下便跳。正是:

    雖然未得身榮貴,到此先須禍及身。

    正是: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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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3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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