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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7-4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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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詩曰:
萍蹤浪跡入東京,行盡山林數十程。古剎今番經劫火,中原從此動刀兵。
相國寺中重掛搭,種蔬園內且經營。自古白雲無去住,幾多變化任縱橫。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鬆林,一條山路。隨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裏,擡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面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着「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再看時,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門裏,仔細看來,雖是大剎,好生崩損。但見:
鍾樓倒塌,殿宇崩催。山門盡長蒼苔,經閣都生碧蘚。釋伽佛蘆芽穿膝,渾如在雪嶺之時;觀世音荊棘纏身,卻似守香山之日。諸天壞損,懷中鳥雀營巢;帝釋欹斜,口內蜘蛛結網。方丈悽涼,廊房寂寞。沒頭羅漢,這法身也受災殃;折臂金剛,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積廚中藏兔穴,龍華臺上印狐蹤。
魯智深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着,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着,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竈頭都塌損。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面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面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吃。」智深道:「俺是五臺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灑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衆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
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雲遊和尚引着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爲,把衆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吃。」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佔身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面,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竈,蓋着一個草蓋,氣騰騰撞將起來。智深揭起看時,煮着一鍋慄米粥。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飯吃,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吃智深尋出粥來,只叫得苦,把碗、碟、鈴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智深肚飢,沒奈何,見了粥要吃,沒做道理處。只見竈邊破漆春臺,只有些灰塵在面上。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竈邊拾把草,把春臺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春臺只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才吃幾口,被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才吃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卻才去村裏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吃,你又吃我們的。」智深吃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吃。只聽得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出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戴皁巾,身穿布衫,腰繫雜色絛,腳穿麻鞋,挑着一擔兒:一頭是一個竹籃兒,裏面露些魚尾並荷葉託着些肉;一頭擔着一瓶酒,也是荷葉蓋着。口裏嘲歌着,唱道:
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閒可,你無夫時好孤恓。
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着禪杖,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來,只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智深隨即跟到裏面看時,見綠槐樹下放着一條桌子,鋪着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箸子,當中坐着一個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眼似黑墨,肐肐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着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也來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着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智深睜着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衆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衆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智深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裏吃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只是敬禮。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灑家!」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
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飯,正在那裏看。見智深嗔忿的出來,指着老和尚道:「原來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謊。」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見今養着一個婦女在那裏。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吃酒吃肉,我們粥也沒的吃,恰才只怕師兄吃了。」智深道:「也說得是。」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智深大怒,只一腳踢開了,搶入裏面看時,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着一條樸刀,從裏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智深見了,大吼一聲,輪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怎見的兩個和尚比試?
一個把袈裟不着,手中斜刺樸刀來;一個將直裰牢拴,掌內橫飛禪杖去。一個咬牙必剝,渾如敬德戰秦瓊;一個睜眼圓輝,好似張飛迎呂布。一個盡世不看樑武懺,一個半生懶念法華經。
那個生鐵佛崔道成,手中拈着樸刀,與智深廝並。兩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攔,掣仗躲閃,抵擋不住,卻待要走。這丘道人見他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樸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鬥間,只聽的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着!」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禪杖,託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卻待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又並了十合之上。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路途,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拈着樸刀,直殺出山門外來。智深又都了十合,鬥他兩個不過,掣了禪杖便走。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闌幹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了二裏,喘息方定。尋思道:「灑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只顧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飢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不過,他兩個並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懶一步。走了幾裏,見前面一個大林子,都是赤鬆樹。但見:
虯枝錯落,盤數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卻似判官須,近看宛如魔鬼發。誰將鮮血灑樹梢,疑是朱砂鋪樹頂。
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觀看之間,只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看了道:「俺猜着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灑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灑家。灑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那廝衣裳當酒吃。」提了禪杖,徑搶到鬆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裏的撮鳥,快出來!」
那漢在林子裏聽的,大笑道:「我晦氣,他倒來惹我!」就從林子裏拿着樸刀,背翻身跳出來,喝一聲:「禿驢!你自當死,不是我來尋你。」智深道:「教你認的灑家!」輪起禪杖搶那漢。那漢拈着樸刀,來鬥和尚。恰待向前,肚裏尋思道:「這和尚聲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鬥三百合,卻說姓名。」那漢大怒,仗手中樸刀,來迎禪杖。兩個鬥了十數合,那漢暗暗的喝採道:「好個莽和尚!」又鬥了四五合,那漢叫道:「少歇,我有話說。」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那漢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智深說姓名畢,那漢撇了樸刀,翻身便剪拂,說道:「認得史進麼?」智深笑道:「原來是史大郎。」兩個再剪拂了,同到林子裏坐定。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別後,你一向在何處?」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也便離了渭州,尋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裏尋些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到前面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
史進道:「可可既是肚飢,小弟有幹肉在此。」便取出來與智深吃。史進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一發結果了那斯。」智深道:「是。」當下和史進吃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同回瓦罐寺來。到寺前,看見那崔道成、丘小乙兩個,兀自在橋上坐地。智深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們,來,來!今番和你鬥個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裏敗將,如何再來敢廝並?」智深大怒,輪起鐵禪杖,奔過橋來。那生鐵佛生嗔,仗着樸刀,殺下橋去。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裏膽壯,二乃吃得飽了,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兩個鬥到八九合,崔道成漸漸力怯,只辦得走路。那飛天夜叉丘道人見和尚輸了,便仗着樸刀來協助。這邊史進見了,便從樹林子裏跳將出來,大喝一聲:「都不要走!」掀起笠兒,挺着樸刀,來戰丘小乙。四個人兩對廝殺,鬥的一似畫閣上的。但見:
和尚囂頑,禪僧勇猛。鐵禪杖飛一條玉蟒,鋒樸刀迸萬道霞光。壯士翻身,恨不得平吞了宇宙;道人縱步,只待要撼動了乾坤。八臂相交,有如三戰呂布;一聲響亮,不若四座天王。溪邊鬥處鬼神驚,橋上戰時山石裂。
智深與崔道成正鬥到間深裏,智深得便處,喝一聲:「着!」只一禪杖,把生鐵佛打下橋去。那道人見倒了和尚,無心戀戰,賣個破綻便走。史進喝道:「那裏去!」趕上,望後心一樸刀,撲地一聲響,道人倒在一邊。史進踏入去,調轉樸刀,望下面只顧肐肢肐察的搠。智深趕下橋去,把崔道成後身一禪杖。可憐兩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正是:從前作過事,無幸一齊來。
智深、史進把這丘小乙、崔道成兩個屍首,都縛了攛在澗裏,兩個再打入寺裏來。香積廚下那幾個老和尚,因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來殺他,已自都吊死了。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後角門內看時,那個擄來的婦人,投井而死。直尋到裏面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並無一人。只見包裹已拿在彼,未曾打開。智深道:「既有了包裹,依原背了。」再尋到裏面,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史進打開,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尋到廚房,見有酒有肉,兩個都吃飽了。竈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炭上點着,焰騰騰的先燒着後面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後檐點着,燒起來。湊巧風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燒起來。怎見的好火?但見:
濃煙滾滾,烈焰騰騰。須臾間燎徹天關,頃刻時燒開地戶。燎飛禽翅盡墜雲霄,燒走獸毛焦投澗壑。多無一霎,佛殿盡通紅;那有半朝,僧房俱變赤。恰似老君推倒煉丹爐,一塊火山連地滾。
智深與史進看着,等了一回,四下火都着了。二人道:「樑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俺二人只好撒開。」二人廝趕着行了一夜。天色微明,兩個遠遠地望見一簇人家,看來是個村鎮。兩個投那村鎮上來。獨木橋邊,一個小小酒店。但見:
柴門半掩,布幕低垂。酸醨酒甕土床邊,墨畫神仙塵壁上。村童量酒,想非滌器之相如;醜婦當壚,不是當時之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蓑衣,野外漁郎乘興當。
智深、史進來的村中酒店內,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買些肉來,借些米來,打火做飯。兩個吃酒,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吃了酒飯,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投那裏去?」史進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華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過幾時,卻再理會。」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便打開包裹,取些金銀,與了史進。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門,離了村鎮,又行不過五七裏,到一個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灑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你打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通個信息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進去了。
只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
千門萬戶,紛紛朱翠交輝;三市六街,濟濟衣冠聚集。鳳閣列九重金玉,龍樓顯一派玻璃。鸞笙鳳管沸歌臺,象板銀箏鳴舞榭。滿目軍民相慶,樂太平豐稔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貴榮華之地。花街柳陌,衆多嬌豔名姬;楚館秦樓,無限風流歌妓。豪門富戶呼盧,公子王孫買笑。景物奢華無比並,只疑閬苑與蓬萊。
智深看見東京熱鬧,市井喧譁,來到城中,陪個小心,問人道:「大相國寺在何處?」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橋便是。」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來到寺前,入得山門看時,端的好一座大剎。但見:
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鍾樓森立,經閣巍峨。幡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熒煌,爐內香煙繚繞。幢幡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水陸會通羅漢院。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
智深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徑投知客寮內去。道人撞見,報與知客。無移時,知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的兇猛,提着鐵禪杖,跨着戒刀,背着個大包裹,先有五分懼他。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智深放下包裹禪杖,打個問訊,知客回了問訊。智深說道:「小徒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着小僧來投上剎清大師長老處,討個職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師長老有書札,合當同到方丈裏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裏。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面?即目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坐具、信香來,禮拜長老使得。」智深道:「你卻何不早說。」隨即解了戒刀,包裹內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知客又與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鋪坐具。知客問道:「有信香在那裏?」智深道:「甚麼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知客再不和他說,肚裏自疑忌了。
少刻,只見智清禪師兩個使者引着出來,禪椅上坐了。知客向前打個問訊,稟道:「這僧人從五臺山來,有真禪師書在此,上達本師。」清長老道:「好,好!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把書來禮拜長老。」只見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爐內,拜了三拜,將書呈上。清長老接書,把來拆開看時,上面寫道:「智真和尚合掌白言賢弟清公大德禪師:不覺天長地隔,別顏睽遠。雖南北分宗,千裏同意。今有小浼:敝寺檀越趙員外剃度僧人智深,俗姓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魯達,爲因打死了人,情願落發爲僧。二次因醉,鬧了僧堂,職事人不能和順。特來上剎,萬望作職事人員收錄。幸甚!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後正果非常,千萬容留。珍重,珍重!」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遠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吃些齋飯。」智深謝了,收拾起坐具、七條,提了包裹,拿了禪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盡到方丈,乃言:「汝等衆僧在此。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這個來的僧人,原來是經略府軍官,爲因打死了人,落發爲僧,二次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難着他。你那裏安他不的,卻推來與我。待要不收留他,師兄如此萬千囑付,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這裏,倘或亂了清規,如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們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樣。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尋思起來,只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如常被營內軍健們並門外那二十來個破落戶,時常來侵害,縱放羊馬,好生囉唣。一個老和尚在那裏住持,那裏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裏住持,倒敢管的下。」清長老道:「都寺說的是。教侍者去僧堂內客房裏,等他吃罷飯,便喚將他來。」侍者去不多時,引着智深到方丈裏。清長老道:「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薦將來我這寺中掛搭,做個職事人員。我這敝寺有個大菜園,在酸棗門外嶽廟間壁,你可去那裏住持管領。每日教種地人納十擔菜蔬,餘者都屬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着小僧投大剎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俺做個都寺、監寺,如何教灑家去管菜園?」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掛搭,又不曾有功勞,如何便做得都寺?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了。」
智深道:「灑家不管菜園,俺只要都寺、監寺。」首座又道:「你聽我說與你。僧門中職事人員,各有頭項。且如小僧,做個知客,只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衆。假如維那、侍者、書記、首座,這都是清職,不容易得做。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物。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職事?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管殿的喚做殿主,管閣的喚作閣主,管化緣的喚做化主,管浴堂的喚做浴主,這個都是主事人員,中等職事,還有那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菜園的菜頭,管東廁的淨頭,這個都是頭事人員,末等職事。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塔頭;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監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時,灑家明日便去。」話休絮繁,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裏歇了。當日議定了職事,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裏退居廨宇內掛起庫司榜文,明日交割。當晚各自散了。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和兩個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裏來住持。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偷盜菜蔬,靠着養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爲始掌管,並不許閒雜人等入園攪擾。」那幾個潑皮看了,便去與衆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裏差一個和尚,甚麼魯智深,來管菜園。我們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伏我們。」數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理。他又不曾認的我,我們如何便去尋的鬧?等他來時,誘他去糞窖邊,只做恭賀他,雙手搶住腳,翻筋鬥攧那廝下糞窖去,只是小耍他。」衆潑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魯智深來到廨宇退居內房中,安頓了包裹、行李,倚了禪杖,掛了戒刀。那數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但有一應鎖鑰,盡行交割。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相別了盡回寺去。
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只見這二三十個潑皮,拿着些果盒酒禮,都嘻嘻地笑道:「聞知和尚新來住持,我們鄰舍街坊都來作慶。」智深不知是計,直走到糞窖邊來。那夥潑皮一齊向前,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指望來攧智深。直教智深:
腳尖起處,山前猛虎心驚;拳頭落時,海內蛟龍喪膽。
正是:
方圓一片閒園圃,目下排成小戰場。
那夥潑皮怎的來攧智深,且聽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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