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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水滸傳 元 施耐庵、明 羅貫中(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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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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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1 21:33 |
    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樑山射雁

    詩曰:

    行短虧心只是貧,休生奸計害他人。天公自有安排處,失卻便宜損自身。

    十分惺惺使五分,留取五分與兒孫。若是十分都使盡,後代兒孫不如人。

    當下秦明、黃信兩個到柵門外看時,望見兩路來的軍馬,卻好都到。一路是宋江、花榮,一路是燕順、王矮虎,各帶一百五十餘人。黃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橋,大開柵門,迎接兩路人馬都到鎮上。宋江早傳下號令:休要害一個百姓,休傷一個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劉高一家老小盡都殺了。王矮虎自先奪了那個婦人。小嘍囉盡把應有家私,金銀財物寶貨之資,都裝上車子,再有馬匹牛羊,盡數牽了。花榮自到家中,將應有的財物等項,裝載上車,搬取妻小妹子。內有清風鎮上人數,都發還了。衆多好漢收拾已了,一行人馬離了清風鎮,都回到山寨裏來。

    車輛人馬都到山寨,向聚義廳上相會。黃信與衆好漢講禮罷,坐於花榮肩下。宋江叫把花榮老小安頓一所歇處,將劉高財物分賞與衆小嘍囉。王矮虎拿得那婦人,將去藏在自己房內。燕順便問道:「劉高的妻今在何處?」王矮虎答道:「今番須與小弟做個押寨夫人。」燕順道:「與卻與你。且喚他出來,我有一句話說。」宋江便道:「我正要問他。」王矮虎便喚到廳前。那婆娘哭着告饒。宋江喝道:「你這潑婦!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個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將冤報?今日擒來,有何理說?」燕順跳起身來便道:「這等淫婦,問他則甚!」拔出腰刀,一刀揮爲兩段。王矮虎見砍了這婦人,心中大怒,奪過一把樸刀,便要和燕順交並。宋江等起身來勸住。宋江便道:「燕順殺了這婦人也是。兄弟,你看我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團圓完聚,尚兀自轉過臉來叫丈夫害我。賢弟你留在身邊,久後有損無益。宋江日後別娶一個好的,教賢弟滿意。」燕順道:「兄弟便是這等尋思,不殺了要他何用?久後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衆人勸了,默默無言。燕順喝叫小嘍囉打掃過屍首血跡,且排筵席慶賀。

    次日,宋江和黃信主婚,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做媒說合,要花榮把妹子嫁與秦明。一應禮物,都是宋江和燕順出備。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親之後,又過了五七日,小嘍囉探得事情,上山來報道:「打聽得青州慕容知府申將文書去中書省,奏說反了花榮、秦明、黃信,要起大軍來徵剿掃蕩清風山。」衆好漢聽罷,商量道:「此間小寨,不是久戀之地。倘或大軍到來,四面圍住,又無退步,如何迎敵?若再無糧草,必是難逃。可以計較個常便。」宋江道:「小可有一計,不知中得諸位心否?」當下衆好漢都道:「願聞良策。望兄長指教。」宋江道:「自這南方有個去處,地名喚做樑山泊,方圓八百餘裏,中間宛子城、蓼兒窪。晁天王聚集着三五千軍馬,把住着水泊,官兵捕盜,不敢正眼覷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馬,去那裏入夥?」秦明道:「既然有這個去處,卻是十分好。只是沒人引進,他如何肯便納我們?」宋江大笑,卻把這打劫生辰綱金銀一事,直說到劉唐寄書,將金子謝我,因此上殺了閻婆惜,逃走在江湖上。

    秦明聽了,大喜道:「恁地,兄長正是他那裏大恩人。事不宜遲,可以收拾起快去。」只就當日商量定了,便打並起十數輛車子,把老小並金銀財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裝載車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馬。小嘍囉們有不願去的,齎發他些銀兩,任從他下山去投別主;有願去的編入隊裏,就和秦明帶來的軍漢,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樑山泊的官軍。山上都收拾的停當,裝上車子,放起火來,把山寨燒做光地。分爲三隊下山。宋江便與花榮先引着四五十人,三五十騎馬,簇擁着五七輛車子老小隊仗先行。秦明、黃信引領八九十匹馬和這應用車子作第二起。後面便是燕順、王矮虎、鄭天壽三個引着四五十匹馬,一二百人。離了清風山,取路投樑山泊來。於路中見了這許多軍民,旗號上又明明寫着「收捕草寇官軍」,因此無人敢來阻當。在路行五七日,離得青州遠了。

    且說宋江、花榮兩個騎馬在前頭,背後車輛載着老小,與後面人馬只隔着二十來裏遠近。前面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對影山,兩邊兩座高山,一般形勢,中間卻是一條大闊驛路。兩個在馬上正行之間,只聽得前山裏鑼鳴鼓響。花榮便道:「前面必有強人。」把槍帶住,取弓箭來整頓得端正,再插放飛魚袋內。一面叫騎馬的軍士,催趲後面兩起軍馬上來,且把車輛人馬扎住了。宋江和花榮兩個引了二十餘騎軍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裏多路,早見一簇人馬,約有一百餘人,前面簇擁着一個騎馬的年少壯士。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三叉冠,金圈玉鈿;身上百花袍,錦織團花。甲披千道火龍鱗,帶束一條紅瑪瑙。騎一匹胭脂抹就如龍馬,使一條朱紅畫杆方天戟。背後小校,盡是紅衣紅甲。

    那個壯士穿一身紅,騎一匹赤馬,立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試,分個勝敗,見個輸贏。」只見對過山岡子背後,早擁出一隊人馬來,也有百十餘人,前面也捧着一個年少騎馬的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頭上三叉冠,頂一團瑞雪;身上鑌鐵甲,披千點寒霜。素羅袍光射太陽,銀花帶色欺明月。坐下騎一匹徵玉獸,手中輪一枝寒戟銀蛟。背後小校,都是白衣白甲。

    這個壯士穿一身白,騎一匹白馬,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畫戟。這一邊都是素白旗號,那壁都是絳紅旗號。只見兩邊紅白旗搖,震地花腔鼓擂。那兩個壯士更不打話,各挺手中畫戟,縱坐下馬,兩個就中間大闊路上交鋒,比試勝敗。花榮和宋江見了,勒住馬看時,果然是一對好廝殺。正是:

    棋逢敵手,將遇良才。但見絳霞影裏,卷一道凍地冰霜;白雪光中,起幾縷衝天火焰。故園冬暮,山茶和梅蕊爭輝;上苑春濃,李粉共桃脂鬥彩。這個按南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爐;那個按西方庚辛金,如泰華峰頭翻玉井。宋無忌忿怒,騎火騾子飛走到人間;馮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縱橫臨世上。左右紅雲侵白氣,往來白霧間紅霞。

    當時兩個壯士,各使方天畫戟,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花榮和宋江兩個在馬上看了喝採。花榮一步步趲馬向前看時,只見那兩個壯士鬥到間深裏,這兩枝戟上,一枝是金錢豹子尾,一枝是金錢五色幡,卻攪做一團,上面絨絛結住了,那裏分拆得開。花榮在馬上看見了,便把馬帶住,左手去飛魚袋內取弓,右手向走獸壺中拔箭,搭上箭,拽滿弓,覷着豹尾絨絛較親處,颼的一箭,恰好正把絨絛射斷。只見兩枝畫戟分開做兩下,那二百餘人一齊喝聲採。

    那兩個壯士便不鬥,都縱馬跑來,直到宋江、花榮馬前,就馬上欠身聲喏,都道:「願求神箭將軍大名。」花榮在馬上答道:「我這個義兄,乃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風鎮知寨小李廣花榮。」那兩個壯士聽罷,扎住了戟,便下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聞名久矣。」宋江、花榮慌忙下馬,扶起那兩位壯士道:「介胄在身,未可講禮。且請問二位壯士高姓大名。」那個穿紅的說道:「小人姓呂名方,祖貫潭州人氏。平昔愛學呂布爲人,因此習學這枝方天畫戟,人都喚小人做小溫侯呂方。因販生藥到山東,消折了本錢,不能勾還鄉,權且佔住這對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這個壯士來,要奪呂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廝殺。不想原來緣法注定,今日得遇及時雨尊顏,又遇得花將軍,名不虛傳。專聽二公指教。」

    宋江又問這穿白的壯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貫西川嘉陵人氏,因販水銀貨賣,黃河裏遭風翻了船,回鄉不得。原在嘉陵學得本處兵馬張提轄的方天戟,向後使得精熟,人都稱小人做賽仁貴郭盛。江湖上聽得說對影山有個使戟的佔住了山頭,打家劫舍。因此一徑來比並戟法奪山。連連戰了十數日,不分勝敗。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與之幸。」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訴了,「就與二位勸和如何?」二位壯士大喜,都依允了。後隊人馬已都到了,一個個都引着相見了。呂方先請上山,殺牛宰馬筵會。次日卻是郭盛置酒設席筵宴。宋江就說他兩個撞籌入夥,湊隊上樑山泊去,投奔晁蓋聚義。那兩個歡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將兩山人馬點起,收拾了財物,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這裏有三五百人馬投樑山泊去,他那裏亦有探細的人在四十裏探聽。倘或只道我們來收捕他,不是耍處。等我和燕順先去報知了,你們隨後卻來,還作三起而行。」花榮、秦明道:「兄長高見。正是如此計較,陸續進程。兄長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馬,隨後起身來。」

    且不說對影山人馬陸續登程。只說宋江和燕順各騎了馬,帶領隨行十數人,先投樑山泊來。在路上行了兩日,當日行到晌午時分,正走之間,只見官道傍邊一個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兒們走得困乏,都叫買些酒吃了過去。」當時宋江和燕順下了馬,入酒店裏來,叫孩兒們鬆了馬肚帶,都入酒店裏坐。宋江和燕順先入店裏來看時,只有三副大座頭,小座頭不多幾副。只見一副大座頭上,先有一個在那裏佔了。宋江看那人時,怎生打扮?但見:

    裹一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金不換紐絲銅環。上穿一領皁綢衫,腰繫一條白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桌子邊倚着根短棒,橫頭上放着個衣包。

    那人生得八尺來長,淡黃骨查臉,一雙鮮眼,沒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過來,說道:「我的伴當人多,我兩個借你裏面坐一坐。你叫那個客人移換那副大座頭與我伴當們坐地吃些酒。」酒保應道:「小人理會得。」宋江與燕順裏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來:「大碗先叫伴當一人三碗,有肉便買些來與他人吃,卻來我這裏斟酒。」酒保又見伴當們都立滿在壚邊。酒保卻去看着那個公人模樣的客人道:「有勞上下,那借這副大座頭與裏面兩個官人的伴當坐一坐。」那漢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個先來後到!甚麼官人的伴當要換座頭!老爺不換!」燕順聽了,對宋江道:「你看他無禮麼?」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見識。」卻把燕順按住了。只見那漢轉頭看了宋江、燕順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買賣,換一換有何妨?」那漢大怒,拍着桌子道:「你這鳥男女好不識人!欺負老爺獨自一個,要換座頭。便是趙官家,老爺也鱉鳥不換!高則聲,大脖子拳不認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說甚麼。」那漢喝道:「量你這廝敢說甚麼!」燕順聽了,那裏忍耐得住,便說道:「兀那漢子,你也鳥強!不換便罷,沒可得鳥嚇他。」那漢便跳起來,綽了短棒在手裏,便應道:「我自罵他,要你多管!老爺天下只讓得兩個人,其餘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

    燕順焦躁,便提起板凳,卻待要打將去。宋江因見那人出語不俗,橫身在裏面勸解:「且都不要鬧。我且請問你,你天下只讓的那兩個人?」那漢道:「我說與你,驚得你呆了!」宋江道:「願聞那兩個好漢大名。」那漢道:「一個是滄州橫海郡柴世宗的孫子喚做小旋風柴進柴大官人。」宋江暗暗的點頭。又問道:「那一個是誰?」那漢道:「這一個又奢遮,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順暗笑。燕順早把板凳放下了。那漢又道:「老爺只除了這兩個,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問你。你既說起這兩個人,我卻都認得。柴大官人、宋江,你在那裏與他兩個廝會?」那漢道:「你既認得,我不說謊。三年前在柴大官人莊上住了四個月有餘,只不曾見得宋公明。」宋江道:「你曾認得黑三郎麼?」那漢道:「你既說起,我如今正要去尋他。」宋江問道:「誰教你尋他?」那漢道:「他的親兄弟鐵扇子宋清,教我寄家書去尋他。」

    宋江聽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漢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爭些兒錯過,空去孔太公那裏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漢拖入裏面,問道:「家中近日沒甚事?」那漢道:「哥哥聽稟: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賭爲生,本鄉起小人一個異名,喚做石將軍。爲因賭博上一拳打死了個人,逃走在柴大官人莊上。多聽得往來江湖上人說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鄆城縣投奔哥哥。卻又聽得說道爲事在逃。因見四郎,聽得小人說起柴大官人來,卻說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因此又令小弟要拜識哥哥。四郎特寫這封家書與小人寄來孔太公莊上,如尋見哥哥時,「可叫兄長作急回來」。」宋江見說,心中疑忌,便問道:「你到我莊上住了幾日,曾見我父親麼?」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的一夜便來了,不曾得見太公。」宋江把上樑山泊一節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道:「小人自離了柴大官人莊上,江湖中也只聞得哥哥大名,疏財仗義,濟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裏入夥,是必攜帶。」宋江道:「這個不必你說,何爭你一個人。且來和燕順廝見。」叫:「酒保,一面這裏斟酒,莫要別處去。」三杯酒罷,石勇便去包裹內取出家書,慌忙遞與宋江。宋江接來看時,封皮逆封着,又沒平安二字。宋江心內越是疑惑,連忙扯開封皮,從頭讀至一半,後面寫道:

    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因病身故,見今停喪在家,專等哥哥來家遷葬。千萬,千萬!切不可誤!宋清泣血奉書。

    宋江讀罷,叫聲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將起來,自罵道:「不孝逆子,做下非爲,老父身亡,不能盡人子之道,畜生何異!」自把頭去壁上磕撞,大哭起來。燕順、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蘇醒。燕順、石勇兩個勸道:「哥哥且省煩惱。」宋江便分付燕順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實只有這個老父記掛。今已歿了,只得星夜趕歸去奔喪。教兄弟們自上山則個。」燕順勸道:「哥哥,太公既已歿了,便到家時,也不得見了。世上人無有不死的父母。且請寬心,引我們弟兄去了,那時小弟卻陪侍哥哥歸去奔喪,未爲晚矣。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若無仁兄去時,他那裏如何肯收留我們?」宋江道:「若等我送你們上山去時,誤了我多少日期,卻是使不得。我只寫一封備細書札,都說在內,就帶了石勇一發入夥,等他們一處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罷,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燒眉之急。我馬也不要,從人也不帶,一個連夜自趕回家。」燕順、石勇那裏留得住。

    宋江問酒保借筆硯,討了一幅紙,一頭哭着,一面寫書,再三叮嚀在上面。寫了,封皮不粘,交與燕順收了。討石勇的八搭麻鞋穿上,取了些銀兩藏放在身邊,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脣,便出門要走。燕順道:「哥哥也等秦總管、花知寨都來相見一面了,去也未遲。」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書去,並無阻滯。石家賢弟自說備細緣故,可爲我上復衆兄弟們,可憐見宋江奔喪之急,休怪則個。」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飛也似獨自一個去了。

    且說燕順同石勇,只就那店裏吃了些酒食點心,還了酒錢。卻教石勇騎了宋江的馬,帶了從人,只離酒店三五裏路,尋個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時分,全夥都到。燕順、石勇接着,備細說宋江哥哥奔喪去了。衆人都埋怨燕順道:「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說道:「他聞得父親歿了,恨不得自也尋死,如何肯停腳,巴不得飛到家裏。寫了一封備細書札在此,教我們只顧去,他那裏看了書,並無阻滯。」花榮與秦明看了書,與衆人商議道:「事在途中,進退兩難,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只顧且去。還把書來封了,都到山上看,那裏不容,卻別作道理。」九個好漢並作一夥,帶了三五百人馬,漸近樑山泊來,尋大路上山。一行人馬正在蘆葦中過,只見水面上鑼鼓振響。衆人看時,漫山遍野,都是雜彩旗幡。水泊中棹出兩隻快船來。當先一隻船上,擺着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中間坐着一個頭領,乃是豹子頭林衝。背後那隻哨船上,也是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也坐着一個頭領,乃是赤發鬼劉唐。前面林衝在船上喝問道:「汝等是甚麼人?那裏的官軍?敢來收捕我們!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你也須知俺樑山泊的大名!」花榮、秦明等都下馬立在岸邊,答應道:「我等衆人非是官軍。有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哥哥書札在此,特來相投大寨入夥。」林衝聽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長的書札,且請過前面,到朱貴酒店裏,先請書來看了,卻來相請廝會。」船上把青旗只一招,蘆葦裏棹出一隻小船,上有三個漁人,一個看船,兩個上岸來說道:「你們衆位將軍都跟我來。」水面上見兩隻哨船,一隻船上把白旗招動,銅鑼響處,兩隻哨船一齊去了。一行衆人看了,都驚呆了,說道:「端的此處,官軍誰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

    衆人跟着兩個漁人,從大寬轉直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朱貴見說了,迎接衆人都相見了,便叫放翻兩頭黃牛,散了分例酒食。討書札看了。先向水亭上放一枝響箭,射過對岸。蘆葦中早搖過一隻快船來。朱貴便喚小嘍囉分付罷,叫把書先齎上山去報知。一面店裏殺宰豬羊,管待九個好漢。把軍馬屯住,在四散歇了。第二日辰牌時分,只見軍師吳學究自來朱貴酒店裏迎接衆人。一個個都相見了。敘禮罷,動問備細。早有二三十隻大白棹船來接。吳用、朱貴邀請九位好漢下船,老小車輛人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灘來。上得岸,鬆樹徑裏,衆多好漢隨着晁頭領,全副鼓樂來接。晁蓋爲頭,與九個好漢相見了,迎上關來,各自乘馬坐轎,直到聚義廳上。一對對講禮罷。左邊一帶交椅上,卻是晁蓋、吳用、公孫勝、林衝、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那時白日鼠白勝,數月之前,已從濟州大牢裏越獄,逃得到了山上入夥。皆是吳學究使人去用度,救得白勝脫身。右邊一帶交椅上,卻是花榮、秦明、黃信、燕順、王英、鄭天壽、呂方、郭盛、石勇。列兩行坐下,共是二十一位好漢。中間焚起一爐香來,各設了誓。當日大吹大擂,殺牛宰馬筵席。一面叫新到火伴,廳下參拜了,自和小頭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後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頓了。秦明、花榮在席上稱贊宋公明許多好處,清風山報冤相殺一事,衆頭領聽了大喜。後說呂方、郭盛兩個比試戟法,花榮一箭射斷絨絛,分開畫戟。晁蓋聽罷,意思不信,口裏含糊應道:「直如此射得親切,改日卻看比箭。」當日酒至半酣,食供數品,衆頭領都道:「且去山前閒玩一回,再來赴席。」

    當下二十一位頭領相謙相讓,下階閒步樂情,觀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關上,只聽得空中數行賓鴻嘹喨。花榮尋思道:「晁蓋卻才意思,不信我射斷絨絛。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們衆人看,日後敬伏我?」把眼一觀,隨行人伴數內卻有帶弓箭的。花榮便問他討過一張弓來,在手看時,卻是一張泥金鵲畫細弓,正中花榮意。急取過一枝好箭,便對晁蓋道:「恰才兄長見說花榮射斷絨絛,衆頭領似有不信之意。遠遠的有一行雁來,花榮未敢誇口,小弟這枝箭,要射雁行內第三隻雁的頭上。射不中時,衆頭領休笑。」花榮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親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看時,但見:

    鵲畫弓彎開秋月,雕翎箭發迸寒星。塞雁排空,八字縱橫不亂;將軍拈箭,一發端的不差。孤影向雲中倒墜,數聲在草內哀鳴。血模糊半涴綠梢翎,大寨下衆人齊喝採。

    當下花榮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內第三隻,直墜落山坡下。急叫軍士取來看時,那枝箭正穿在雁頭上。晁蓋和衆頭領看了,盡皆駭然,都稱花榮做「神臂將軍」。吳學究稱贊道:「休言將軍比小李廣,便是養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樑山泊無一個不欽敬花榮。衆頭領再回廳上筵會,到晚各自歇息。

    次日,山寨中再備筵席,議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榮,因爲花榮是秦明大舅,衆人推讓花榮在林衝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劉唐坐了第七位,黃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順、王矮虎、呂方、郭盛、鄭天壽、石勇、杜遷、宋萬、朱貴、白勝,一行共是二十一個頭領坐定。慶賀筵宴已畢,義聚樑山泊。山寨裏添造大船屋宇,車輛什物,打造槍刀軍器,鎧甲頭盔,整頓旌旗袍襖,弓弩箭矢,準備抵捕官軍,不在話下。

    卻說宋江自離了村店,連夜趕歸。當日申牌時侯,奔到本鄉村口張社長酒店裏暫歇一歇。那張社長卻和宋江家來往得好。張社長見了宋江容顏不樂,眼淚暗流。張社長動問道:「押司有年半來不到家中,今日且喜歸來,如何尊顏有些煩惱,心中爲甚不樂?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減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說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後,只有一個生身老父歿了,如何不煩惱!」張社長大笑道:「押司真個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卻才在我這裏吃酒了回去,只有半個時辰來去,如何卻說這話?」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書,教張社長看了,「兄弟宋清明明寫道: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歿了,專等我歸來奔喪。」張社長看罷,說道:「呸,那得這般事!只午時前後和東村王太公在我這裏吃酒了去,我如何肯說謊?」

    宋江聽了,心中疑影沒做道理處,尋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別了社長,便奔歸家。入得莊門看時,沒些動靜。莊客見了宋江,都來參拜。宋江便問道:「我父親和四郎有麼?」莊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歸來,卻是歡喜。方才和東村裏王社長,在村口張社長店裏吃酒了回來,睡在裏面房內。」宋江聽了大驚,撇了短棒,徑入草堂上來。只見宋清迎着哥哥便拜。宋江見了兄弟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着宋清罵道:「你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親見今在堂,如何卻寫書來戲弄我?教我兩三遍自尋死處,一哭一個昏迷,你做這等不孝之子!」宋清恰待分說,只見屏風背後轉出宋太公來,叫道:「我兒不要焦躁。這個不幹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見你一面,因此教宋清只寫道我歿了,你便歸來得快。我又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又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爲此急急寄書去喚你歸家。又得柴大官人那裏來的石勇寄書去與你。這件事盡都是我主意,不幹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恰才在張社長店裏回來,睡在房裏,聽得是你歸來了。」宋江聽罷,納頭便拜太公,憂喜相伴。

    宋江又問父親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經赦宥,必然減罪,適間張社長也這般說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時,多得朱仝、雷橫的氣力。向後只動了一個海捕文書,再也不曾來勾擾。我如今爲何喚你歸來?近聞朝廷冊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書,應有民間犯了大罪,盡減一等科斷,俱已行開各處施行。便是發露到官,也只該個徒流之罪,不道得害了性命。且由他,卻又別作道理。」宋江又問道:「朱、雷二都頭曾來莊上麼?」宋清說道:「我前日聽得說來,這兩個都差出去了。朱仝差往東京去,雷橫不知差到那裏去了。如今縣裏卻是新添兩個姓趙的勾攝公事。」宋太公道:「我兒遠路風塵,且去房裏將息幾時。」合家歡喜,不在話下。

    天色看看將晚,玉兔東生。約有一更時分,莊上人都睡了,只聽得前後門發喊起來。看時,四下裏都是火把,團團圍住宋家莊,一片聲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聽了,連聲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

    大江岸上,聚集好漢英雄;鬧市叢中,來顯忠肝義膽。天罡有分皆相會,地煞同心盡協從。

    畢竟宋公明在莊上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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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1 21:35 |
    第三十六回 樑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箴曰:

    上臨之以天鑑,下察之以地祇。明有王法相繼,暗有鬼神相隨。忠直可存於心,喜怒戒之在氣。爲不節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勸君自警平生,可嘆可驚可畏。

    話說當時宋太公掇個梯子上牆頭來看時,只見火把叢中約有一百餘人。當頭兩個便是鄆城縣新添的都頭。卻是弟兄兩個:一個叫做趙能,一個叫做趙得。兩個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曉事的,便把兒子宋江獻出來,我們自將就他;若是隱藏不發教他出官時,和你這老子一發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幾時回來?」趙能道:「你便休胡說!有人在村口見他從張社長家店裏吃了酒歸來。亦有人跟到這裏。你如何說得過!」宋江在梯子邊說道:「父親,你和他論甚口!孩兒便挺身出了官,縣裏府上都有相識,明日便吃官司也不妨。已經赦宥的事了,必當減罪。求告這廝們做甚麼!趙家那廝是個刁徒,如今暴得做個都頭,知道甚麼義理!他又和孩兒沒人情,空自求他。不如出官,免得受這廝醃臢氣。」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兒!」宋江道:「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裏,如何能勾見父親面。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後歸來務農時,也得早晚伏侍父親終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兒恁地說時,我自來上下使用,買個好去處。」

    宋江便上梯來叫道:「你們且不要鬧。我的罪犯又不該死,今已赦宥,必已減等。且請二位都頭進敝莊少敘三杯,明日一同見官。」趙能道:「你休使見識賺我入來!」宋江道:「我如何連累父親兄弟。你們只顧進家裏來。」宋江便下梯子來,開了莊門,請兩個都頭到莊裏堂上坐下;連夜殺雞宰鵝,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與酒食管待,送些錢物之類。取二十兩花銀,把來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當夜,兩個都頭在宋江莊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縣前下處。等待天明,解到縣裏來時,知縣才出升堂。只見都頭趙能、趙得押解宋江出官。知縣時文彬見了大喜,責令宋江供狀。當下宋江一筆供招:「不合於前年秋間,典贍到閻婆惜爲妾。爲因不良,一時恃酒,爭論鬥毆,致被誤殺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緝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無詞。」知縣看罷,且叫收禁牢裏監候。

    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誰不愛惜他,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備說宋江平日的好處。「亦且閻婆惜家又沒了苦主,只是相公方便他則個。」知縣自心裏也有八分出豁他。當時依準了供狀,免上長枷手杻,只散禁在牢裏。宋太公自來買上告下,使用錢帛。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這張三又沒了粉頭,不來做甚冤家。縣裏疊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滿,結解上濟州聽斷。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減罪。擬定得罪犯,將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認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名喚做斷杖刺配,又無苦主執證,衆人維持下來,都不甚深重。當廳帶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是張千、李萬。

    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監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裏等候,置酒相請管待兩個公人,齎發了些銀兩與他放寬。教宋江換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面,魚米之鄉,特地使錢買將那裏去。你可寬心守奈,我自使四郎來望你,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你如今此去,正從樑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孩兒,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憐見,早得回來,父子團圓,弟兄完聚!」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臨別時囑付兄弟道:「我的官司此去不要你們憂心。只有父親年紀高大,我又不能盡人子之道,累被官司纏擾,背井離鄉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爲我來江州來,棄撇父親,無人看顧。我自江湖上相識多,見的那一個不相助?盤纏自有對付處。天若見憐,有一日歸來也。」宋清灑淚拜辭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不在話下。有詩爲證:

    殺人亡命匿家山,暮夜追兵欲避難。自此便從縲紲去,江州行見展雲翰。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上路。那張千、李萬已得了宋江家中銀兩,又因他是個好漢,中此於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個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飯吃,又買些酒肉請兩個公人。宋江對他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明日此去,正從樑山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應付。我和稱兩個明日早起些,只揀小俺路裏過去,寧可多走幾裏不妨。」兩個公人道:「呷司,你不說,俺們如何得知我等自認得小路過去,定行得撞着他們。」當夜計議定了。次日,起個五更來打火。兩個公人和宋江離了客店,只從小路裏走。約莫也走了三十裏路,只見前面山坡背後轉出一夥人來。宋江看了,只叫得苦於。來的不是別人,爲頭的好漢正是赤發鬼劉唐,將領着三五十人,便來殺那兩個公人。這張千、李萬唬做一堆兒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殺誰?」劉唐道:「哥哥!不殺了這兩個男女,等甚麼!」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來我殺便了。」兩個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劉唐把刀遞與宋江。

    宋江接過,問劉唐道:「你殺公人何意?」劉唐答道:「奉山上哥哥將令,特使人打聽得哥哥吃官司,直要來鄆城縣劫牢。卻知道哥哥不曾在牢裏,不曾受苦。今番打聽得斷配江州,只怕路上錯了路道,教大小頭領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請上山。這兩個公人不殺了如何?」宋江道:「這個不是你們弟兄擡舉宋江,倒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萬劫沉埋。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劉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裏奪了刀。宋江道:「你弟兄們若是可憐見宋江時,容我去江州牢城,聽候限滿回來,那時卻得與你們相會。」劉唐道:「哥哥,小弟這話不敢主張。前面大路上有軍師吳學究同花知寨在那裏專等,迎迓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請來商議。」宋江道:「我只是這句話,由你們怎地商量。」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只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面數十騎馬跟着,飛到面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宋江道:「賢弟,是甚麼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吳學究笑道:「我知兄長的意了。這個容易,只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的話。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便送登程。」宋江聽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兩個公人來,宋江道:「要他兩個放心,寧可我死,不可害他。」兩個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離了大路,來到蘆葦岸邊,已有船隻在彼。當時載過山前大路,卻把山轎教人擡了,直到斷金亭上歇了。叫小嘍囉四下裏去報請衆頭領都來聚會。迎接上山,到聚義廳上相見。晁蓋謝道:「自從鄆城救了性命,弟兄們到此,無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薦諸位豪傑上山,光輝草寨,恩報無門。」宋江答道:「小可自從別後,殺死淫婦,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長一面,偶然村店裏遇得石勇,捎寄家書,只說父親棄世,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衆好漢入夥去了,因此詐寫書來喚我回家。雖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覷,不曾重傷。今配江州,亦是好處。適蒙呼喚,不敢不至。今來既見了尊顏,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辭。」詩曰:

    方枷鐵鎖並臨頭,坐守行監不少休。天與英雄逢水滸,劫囚行見出江州。

    晁蓋道:「直如此忙?且請少坐。」兩個中間坐了。宋江便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後坐,與他寸步不離。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都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面斟酒上來。先是晁蓋把盞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足見弟兄們衆位相愛之情!宋江是個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辭。」晁蓋道:「仁兄直如此見怪?雖然賢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只說我樑山泊搶擄了去,不道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哥哥,你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擡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衆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裏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爲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兄長手裏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蓋、吳用、公孫勝一齊扶起。

    衆人道:「既是哥哥堅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裏吃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見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爲戴院長。爲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裏,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衆兄弟知道。」衆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裏外,衆頭領回上山去。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裏許多人馬,衆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裏若幹銀兩,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熱,趁早涼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廝趕着,奔過嶺來。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陰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裏正飢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吃去了便走。」

    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主人家?」只聽得裏面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宋江看這漢子時,怎生模樣?但見:

    赤色虯須亂撒,紅絲虎眼睜圓。揭嶺殺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來,頭上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着兩臂,下面圍一條布手巾。看着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拜揖!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飢,你這裏有甚麼肉賣?」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裏嶺上賣酒,只是先交了錢,方才吃酒。」宋江道:「這個何妨,倒是先還了錢吃酒,我也歡喜。等我先取銀子與你。」那人道:「恁地最好。」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睃着,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裏面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一面篩酒。三個人一頭吃,一面口裏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着了道兒的。酒肉裏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那裏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要吃。我這酒和肉裏面,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着麻藥,便來取笑。」

    兩個公人道:「大哥,熱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吃,我便將去蕩來。」那人蕩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飢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吃得三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廝覷,麻木了動撣不得。酒店裏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崖邊人肉作房裏,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解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曾遇着這等一個囚徒!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

    那人看罷包裹,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只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恰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裏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只在嶺下候,不見到,正不知在那裏擔閣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那人問道:「甚麼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說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裏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押司宋江,不知爲甚麼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裏過來,別處又無路過去。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這裏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嶺,來你這裏買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裏買賣如何?」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裏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麼?」那人答道:「方才抱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

    當下四個人進山崖邊人肉作房裏,只見剝人凳上挺着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又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裏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尚有若幹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衆人只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手,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還報難回避,機會遭逢莫遠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裏,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面客位裏,那大漢扶住着,漸漸醒來,光着眼,看了衆人立在面前,又不認得。只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麼?」只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禮道:「兩位大哥請起。這裏正是那裏?不敢動問二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廬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梢公爲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陽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裏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一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問道:「卻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道哥哥大名,爲事發在江州牢城來。李俊未得拜識尊顏,往常思念,只要去貴縣拜識哥哥。只爲緣分淺薄,不能勾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裏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吃,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裏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爲何事配來江州?」

    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嘆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樑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裏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面面廝覷,你看我,我看你,都對宋江說道:「此間店裏恁麼好酒,我們又吃不多,便恁醉了!記着他家,我們回來還在這裏買吃。」衆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衆人,在家裏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了酒食管待了,送出包裹,還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兩個公人下嶺來,徑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殷勤相待,結拜宋江爲兄,留住家裏。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李俊、童威、童猛,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只見人煙輳集,市井喧譁。正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裏一夥人圍住着看。宋江分開人叢,也挨入去看時,卻原是一個使槍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槍棒。那教頭放下手了中槍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採道:「好槍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裏開呵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重膏,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咱家,休教空過了盤子。」那教頭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擡貴手!」又掠了一遭,衆人都白着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託在手裏,便收呵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擡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見自爲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着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五十兩,自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直得幾多,不須致謝。」

    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裏一條大漢分開人衆,搶近前來,大喝道:「兀那廝是甚麼鳥漢!那裏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教頭這廝,那裏學得這些槍棒,來我這裏逞強!俺已都分付了衆人,不許齎發他,如何敢來出尖!」搦着雙拳來打宋江。不因此起處相爭,有分教:

    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的好漢;樑山泊中,添一夥巴山猛虎的英雄。直教殺人路口人頭滾,聚義場中熱血流。

    畢竟來打宋江的是甚麼樣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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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詩曰:

    壯士當場展藝能,虎馳熊撲實堪驚。人逢喜事精神爽,花借陽和發育榮。

    江上不來生李俊,牢城難免宋公明。誰知顛沛存亡際,翻使洪濤縱巨鯨。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齎發了那個教師。只見這揭陽鎮上衆人叢中,鑽過這條大漢,搦起雙拳來打宋江。衆人看那大漢時,怎生模樣?但見:

    花蓋膀雙龍捧項,錦包肚二鬼爭環。潯陽岸英雄豪傑,但到處便沒遮攔。

    那大漢睜着眼喝道:「這廝那裏學得這些鳥槍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分付了衆人休採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幹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回我話!」宋江說道:「做甚麼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那大漢又追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只見那個使槍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一隻手揪住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踉蹌一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扎起來,又被這教頭只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上扒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教你兩個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爲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槍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喚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道:「小可便是。何足道哉!」薛永聽罷,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顏,小人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槍棒和藥囊,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吃酒。只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吃。」宋江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吃?」酒家道:「卻才和你們廝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是賣與你們吃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裏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

    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廝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裏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相辭了自去。宋江只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吃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吃!你枉走,幹自費力,不濟事。他盡着人分付了。」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則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話說。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裏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着小郎連連分付去了,「不許安着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看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晚。但見:

    暮煙迷遠岫,寒霧鎖長空。群星拱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山鬥碧。疏林古寺,數聲鍾韻悠揚;小浦漁舟,幾點殘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園中粉蝶宿花叢。

    宋江和兩個公人見天色晚了,心裏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槍棒,惡了這廝。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着店,卻是投那裏去宿是好?」只見遠遠地小路上,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裏燈火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裏,卻打甚麼不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裏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宋江看那莊院時,但見:

    前臨村塢,後倚高岡。數行楊柳綠含煙,百頃桑麻青帶雨。高隴上牛羊成陣,芳塘中鵝鴨成群。正是:家有稻粱雞犬飽,架多書籍子孫賢。

    當晚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夜半來敲門打戶?」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個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裏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復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裏面草堂上,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分付教莊客領去門房裏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吃。莊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個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三個吃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裏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裏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依允,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裏。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裏,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莊裏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裏張時,見是太公引着三個莊客,把火一到處照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都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裏親自點看。」

    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爲頭的手裏拿着樸刀,背後的都拿着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樸刀的,正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裏去來?和甚人廝打?日晚了,拖槍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裏麼?」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幹休,又是殺人放火。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槍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廝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撇呵賣藥,教使槍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那裏走出一個囚徒來,那廝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廝,堪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裏還疼。我已教人四下裏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着這廝們吃酒安歇。先教那廝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隨後吃我叫了賭房裏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裏,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吊在都頭家裏。明日送去江邊,捆做一塊拋在江裏,出那口鳥氣!卻只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裏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投趕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幹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麼?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幹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裏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拿着樸刀,徑入莊內去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只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肯說破,莊客如何敢瞞,難以遮蓋。」兩個公人都道:「說的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大路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裏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只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面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滾,正是來到潯陽江邊。有詩爲證:

    撞入天羅地網來,宋江時蹇實堪哀。才離黑煞兇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

    只聽得背後大叫:「賊配軍休走!」火把亂明,風吹鬍哨趕將來。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躲在蘆葦叢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裏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裏撞。前面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定目一觀,看見大江攔截,側邊又是條闊港。宋江仰天嘆道:「早知如此的苦,悔莫先知,只在樑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裏,喪了殘生!」

    後面的正吹風胡哨趕來,前面又被大江阻當,宋江正在危急之際,只見蘆葦叢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十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麼人,卻走在這裏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昧地撞在這裏。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與你些銀兩。」那梢公聽得多與銀兩,把船便放攏來到岸邊。三個連忙跳下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裹丟下艙裏,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面聽着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裏暗喜歡。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裏去。岸上那夥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數個火把。爲頭兩個大漢,各挺着一條樸刀,隨從有二十餘人,各執槍棒。口裏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裏,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與你些銀子相謝。」那梢公點頭,只不應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

    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個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麼?」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麼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吃碗板刀面了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飯,倒搖攏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只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倒吃你接了去。你兩個只得休怪,改日相見!」宋江在船艙裏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隻船來渡了我們!」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三個人在艙裏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只見那梢公搖着櫓,口裏唱起湖州歌來。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個正在艙裏議論未了,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今夜卻撞在老爺手裏!你三個卻是要吃板刀面?卻是要吃餛飩?」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面?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着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吃板刀面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艎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餛飩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宋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個好好商量,快回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麼閒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饒你!老爺喚做有名的狗臉張爹爹,來也不認得爺,去也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鳥嘴,快下水裏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裹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你。只饒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艎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嘆道:「爲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住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便跳下江裏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裏去!」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恰待要跳水。只見江面上咿咿啞啞櫓聲響,宋江探頭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搖將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裏橫着託叉,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着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頭上橫叉的大漢便喝道:「前面是甚麼梢公,敢在當港行事?船裏貨物,見者有分!」這船梢公回頭看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只是不曾帶挈兄弟。」大漢道:「是張大哥。你在這裏又弄得一手,船裏甚麼行貨?有些油水麼?」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悶坐,岸上一夥人趕這三頭行貨來我船裏,卻是鳥兩個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裏人。他說道迭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那夥人,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有些油水吃,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廝熟,便艙裏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亮,那立在船頭上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

    家住潯陽江浦上,最稱豪傑英雄。眉濃眼大面皮紅。髭須垂鐵線,語話若銅鍾。凜凜身軀長八尺,能揮利劍霜鋒。衝波躍浪立奇功。廬州生李俊,綽號混江龍。

    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是翻江蜃童猛。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裏叫苦道:「哥哥驚恐!苦是小弟來得遲了些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來江裏趕些私鹽,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才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早通個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好漢是誰?高姓何名?」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張名橫,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個公人都笑起來。當時兩隻船並着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裏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李俊又與張橫說道:「兄弟,我常和你說:天下義士,只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細認看。」張橫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過!」宋江看那張橫時,但見:

    七尺身軀三角眼,黃髯赤發紅睛。潯陽江上有聲名。衝波如水怪,躍浪似飛鯨。惡水狂風都不懼,蛟龍見處魂驚。天差列宿害生靈。小孤山下住,船火號張橫。

    那梢公船火兒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爲何事配來此間?」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來迭配江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得四五十裏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裏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名,喚做浪裏白跳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江邊靜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裏都坐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着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裏,歇了櫓,拋了釘,插一把板刀,卻討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定腰胯,撲同地攛下江裏。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斂得足了,卻送他到僻淨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只靠這件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只在這潯陽江裏做些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只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都去村裏,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威、童猛看了船。

    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五個人投村裏來。走不過半裏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張橫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見哥哥。」宋江連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聲,只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面前。看見李俊、張橫都恭奉着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卻如何與這三人廝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只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槍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樸刀,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才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我這裏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槍棒的那廝?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到你莊上去。」

    穆弘叫莊客着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面又着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食,殺羊宰豬,整理筵宴。一行衆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裏,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時,端的好表人物。但見:

    面似銀盆身似玉,頭圓眼細眉單。威風凜凜逼人寒。靈官離鬥府,佑聖下天關。武藝高強心膽大,陣前不肯空還。攻城野戰奪旗幡。穆弘真壯士,人號沒遮攔。

    宋江與穆太公對坐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衆位飲宴。當日,衆人在席上,所說各自經過的許多事務。至晚,都留在莊上宿歇。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裏肯放,把衆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閒玩,觀看揭陽市村景一遭。又住了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衆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衆位好漢,臨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裏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齎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裹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只船來,取過先頭行李下船,衆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餞行。當下衆人灑淚而別。李俊、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都回穆家莊,分別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風篷,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直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德章,是當朝蔡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爲官貪濫,作事驕奢。爲這江州是個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盛,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爲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溼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裏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齎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裏買酒吃。宋江取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討了收管,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裏聽在侯。那公人先去對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吃了驚恐,卻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裏伺候,討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裏只說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銀兩並人事;營裏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吃。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已得了賄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着:先皇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須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來。」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至今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似有病的。不見他面黃肌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行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出身,着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衆囚徒見宋江有面目,都買酒來與他慶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衆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自落的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裏沒一個不歡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吃酒,那差撥說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連我們也無面目。」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只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由他。但請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了,只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裏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麼!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容日再會。」差撥也起身道:「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那差撥也自去了。不是宋江來和這人廝見,有分教:

    江州城裏,翻爲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屍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樑山。

    畢竟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地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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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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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2 22:58 |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跳

    詩曰: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羹香。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長。

    因人成事業,避難遇豪強。他日樑山泊,高名四海揚。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着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矮黑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裏衆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衆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棍,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計利害,也不到的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

    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樑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聲,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麼?」宋江答又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足下高姓?你正是誰?那裏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裏敘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裏,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內,奔入江州城裏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裏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閒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卻是仁兄。恰才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曾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又不知足下住處,亦無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爲這五兩銀子不舍得送來,只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裏;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裏。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更看他生的如何?但見:

    面闊脣方神眼突,瘦長清秀身材。皁紗巾畔翠花開。黃旗書令字,紅串映宣牌。兩隻腳行千裏路,羅衫常惹塵埃。程途八百去還來。神行真太保,院長戴宗才。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裏,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餚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衆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才飲得兩杯酒過,只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面無禮,我只道是甚麼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了那個人上樓來。宋江看見了吃一驚。看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黑熊般一身粗肉,鐵牛似遍體頑皮。交加一字赤黃眉,雙眼赤絲亂系。怒發渾如鐵刷,猙獰好似狻猊。天蓬惡煞下雲梯。李逵真勇悍,人號鐵牛兒。

    宋江見了那人,便問戴宗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個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爲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爲因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及會拳棍。見今在此牢裏勾當。」李逵看着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麼粗滷,全不識些體面!」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滷?」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滷,卻是甚麼?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閒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閒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

    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吃酒。」李逵道:「不奈煩小盞吃,換個大碗來篩。」宋江便問道:「恰才大哥爲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只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麼?」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只要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

    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位哥哥只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下樓去了。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恰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裏了。」宋江道:「卻是爲何,尊兄說這話?」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吃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裏討這十兩銀來拜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若要用時,再送些與他使。我看這人倒是個忠直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裏,但吃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的人,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有詩爲證:

    天性由來太惡粗,江州人號李兇徒。他時大展屠龍手,始識人中大丈夫。

    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閒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只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請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裏來,便去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賭的,卻待要博,被李逵劈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一聲,肐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又拿起頭錢,叫聲:「快!」肐的又博個叉。小張乙笑道:「我教你休搶頭錢,且歇一博,不聽我口。如今一連博了兩個叉。」

    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麼!」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麼閒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裏喝道:「你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閒常最賭的直。今日如何恁麼沒出豁?」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了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裏,睜起雙眼說道:「老爺閒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發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郎那裏去?」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踢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衆人的銀子去!」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

    李逵正走之時,只見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卻搶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裏應道:「幹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着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閒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李逵只得從布衫兜裏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裏。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的記了冤仇。」宋江道:「你只顧將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裏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麼?」小張乙道:「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裏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他衆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着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有詩爲證:

    白傅高風世莫加,畫船秋水聽琵琶。欲舒老眼求陳跡,孤鶩齊飛帶落霞。

    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餚饌之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裏面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好。」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着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數副座頭。戴宗便揀一副幹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宋江縱目一觀,看那江上景致時,端的是景致非常。但見:

    雲外遙山聳翠,江邊遠水翻銀。隱隱沙汀,飛起幾行鷗鷺;悠悠別浦,撐回數只漁舟。紅蓼灘頭,白發公垂鉤下釣;黃蘆岸口,青髻童牧犢騎牛。翻翻雪浪拍長空,拂拂涼風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蒼,琵琶亭畔臨江岸。四圍空闊,八面玲瓏。欄杆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樂天聲價重,當年司馬淚痕多。

    當時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來篩,不奈煩小盞價吃。」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只顧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兩個面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酒保應了下去,取只碗來,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篩酒,一面鋪下餚饌。李逵笑道:「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我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

    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吃了幾杯,忽然心裏想要魚辣湯吃。便問戴宗道:「這裏有好鮮魚麼?」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拿起箸來,相勸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魚,呷了幾口湯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裏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吃了。宋江看見忍笑不住,再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長,已定這魚醃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吃。這個魚真是不甚好。」

    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醃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裏魚,便道:「兩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們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裏撈將過來吃了,又去戴宗碗裏也撈過來吃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吃了,便叫酒保來分付道:「我這大哥,想是肚飢。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吃,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裏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劈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麼?」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吃!」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在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謙讓,大把價撾來,只顧吃,拈指間把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壯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吃肉不強似吃魚!」

    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才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吃。別有甚好鮮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吃。」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回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直得甚麼!」戴宗攔當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等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面,羞辱殺人!」宋江道:「他你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到敬他真實不假。」兩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詩曰:

    湓內煙景出塵寰,江上峰巒擁髻鬟。明月琵琶人不見,黃蘆苦竹暮潮還。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着,約有八九十隻,都纜系在綠楊樹下。船上漁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麼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衆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那裏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顧便把竹笆篾一拔。漁人在岸上只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裏面。原來那大江裏漁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着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面單單繫着一條棋子布捎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駕,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漁人看見,盡吃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兩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裏,只見一個人從小路裏走出來。衆人看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麼黑大漢,敢如此無禮?」衆人把手指道:「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吃了豹子心,大蟲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着穿心紅一點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繫一條絹搭膊;下面青白嫋腳多耳麻鞋;手裏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裏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也不回話,輪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發。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勾攏身。那人便望肋下躅得幾拳,李逵那裏着在意裏。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樑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扎。

    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壞了義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只聽的背後有人叫罵道:「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扎起一條水裩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着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湊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罵着。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託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隻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

    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胳膊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吃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桶地都翻筋鬥撞下江裏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裏。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着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面,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貪看,沒一個不喝採。論這兩個好漢時,但見: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似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湊成皮肉。一個是色依壬癸,一個體按庚辛。那個如三冬瑞雪重鋪,這個似半夜陰雲輕罩。一個是馬靈官白蛇託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錘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臺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藏教主,向碧波深處現形骸;這個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淹了數十遭。宋江見李逵吃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衆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裏白跳的張順?」衆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裏。」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叫他,卻也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幾分,早到岸邊,扒上岸來,看着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裏,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價掙扎水。張順早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淹着臍下,擺了一隻手,直託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採。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下,各自扒將起來。戴宗見李逵喘做一團,口裏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

    張順討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坐下。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麼?」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着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麼?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勾了。」張順道:「你也打得好了。」李逵道:「恁麼,便和你兩折過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裏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戴宗指着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麼?」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吃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解勸。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得遇三位,豈非天幸。且請同坐,菜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餚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吃,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依例納錢。」張順道:「既然得遇仁兄,事非偶然。兄長何故見外,如此說錢!」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吃的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面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

    張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裏有。」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勾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四人正飲酒間,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教酒保切鱠。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宋江看了那個女子時,生的如何?但見:

    冰肌玉骨,粉面酥胸。杏臉桃腮,醞釀出十分春色;柳眉星眼,妝點就一段精神。花月儀容,蕙蘭情性。心地裏百伶百俐,身材兒不短不長。聲如鶯囀喬林,體似燕穿新柳。正是:春睡海棠唏曉露,一枝芍藥醉春風。

    那女娘道罷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話頭。李逵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衆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子桃腮似土,檀口無言。未知五髒如何,先見四肢不舉。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

    只因一念錯,現出百般形。且看這女子性命如何?

    古雲:

    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

    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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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2 22:59 |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樑山泊戴宗傳假信

    詩曰:

    閒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贗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搔動樑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納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噀,看看蘇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自驚得呆了半晌,那裏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見他有不願經官的意思,便喚那老婦人問道:「你姓甚麼?那裏人家?如今待要怎地?」那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因爲家窘,他爹自教得他幾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爲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又且同姓,宋江便道:「你着甚人跟我到營裏,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裏賣唱。」那夫妻兩口兒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但得三五兩也十分足矣。」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謊。你便叫你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妻二人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

    戴宗埋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衆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那裏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吃酒,倒要你還錢,於禮不當。」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來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爲禮。」戴宗道:「公明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仁兄曲允。」宋江道:「這等卻不好看。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裏。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裏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戴宗、李逵也自作別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裏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爲人最好,營裏衆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伏侍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吃,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衆囚徒都在房裏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吃了些鮮魚,苦無甚深傷,只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吃,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衆人煎藥伏侍。次日,卻見戴宗、李逵備了酒肉,徑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才可,吃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飯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上房門,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徑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止本身,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庵裏歇。」宋江聽了,尋訪直到那裏,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住處,只在牢裏安身。沒地裏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裏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裏住。便是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宋江聽罷,又尋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裏。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旁邊豎着一根望竿,懸掛着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裏。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佔一座閣子裏坐了,憑闌舉目看時,端的好座酒樓。但見:

    雕檐映日,畫棟飛雲。碧闌幹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吹笙品笛,盡都是公子王孫;執盞擎壺,擺列着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萬疊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宋江看罷潯陽樓,喝採不已,憑闌坐下。酒保上樓來,唱了個喏,下了簾子,請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託盤把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餚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裏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闌暢飲,不覺沉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上人,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調,便喚酒保,索借筆硯。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其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裏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裏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有個去處,喚做無爲軍,卻是個野去處。城中有個在閒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賢妒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裏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謁訪知府,指望他引薦出職,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閒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徑去府裏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着府裏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邊來歸去,不期那隻船僕人已纜在潯陽樓下。黃文炳因見天氣暄熱,且去樓上閒玩一回,信步入酒庫裏來,看了一遭。轉到酒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說道:「前人詩詞,也有作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

    正看到宋江題《西江月》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黃文炳道:「那廝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黃文炳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是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黃文炳道:「這廝報仇兀誰?卻要在此間報仇!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籲。」黃文炳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文炳搖着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看了「鄆城宋江作」,黃文炳道:「我也多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叫酒保來問道:「作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吃了一瓶酒,醉後疏狂,寫在這裏。」黃文炳道:「約莫甚麼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內人。生得黑矮肥胖。」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

    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仗,一徑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復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徑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才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分野之地。敢有作耗之人,隨即體察剿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特寫封家書來,教下官提備。」

    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於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個卻正是反詩,通判那裏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閒玩,觀看前人吟詠。只見白粉壁上新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等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題着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麼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自道「不幸刺文雙頰,只今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

    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麼!」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炳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着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着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爲「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數,「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麼?」黃文炳回道:「小生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只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知府道:「通判高見極明。」便喚從人叫庫子取過牢城營裏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檢看,見後面果有於今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裏,卻再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人,快下牢城營裏捉拿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

    戴宗聽罷,吃了一驚,心裏只叫得苦。隨即出府來,點了衆節級牢子,都叫:「各去家裏取了各人器械,來我間壁城隍廟裏取齊。」戴宗分付了衆人,各自歸家去。戴宗即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裏,徑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裏。見是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裏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去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裏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後狂言,忘記了,誰人記得!」戴宗道:「卻才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拿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驚,先去穩住衆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來先報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撓頭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詩曰:

    一首新詩寫壯懷,誰知銷骨更招災。戴宗特地傳消息,明炳機先早去來。

    戴宗道:「我教仁兄一着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擔閣,回去便和人來捉你。你可披亂了頭發,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裏面,詐作風魔。我和衆人來時,你便口裏胡言亂語,只做失心風便好。我自去替你回復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裏,徑來城隍廟,喚了衆人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裏來。徑喝問了:「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衆人到抄事房裏,只見宋江披散頭發,倒在尿屎坑裏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麼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着眼,卻亂打將來,口裏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人!」衆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風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

    衆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裏。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報。戴宗和衆做公的在廳下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風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裏胡言亂語,全無正性。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早在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作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風症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怎地,只與我拿得來,在此專等!」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了衆人,下牢城營裏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擡到江州府裏,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衆做公的把宋江押於階下。宋江那裏肯跪,睜着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時,教你們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

    黃文炳又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風,近日卻才風?若是來時風,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才風,必是詐風。」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裏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風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吃拷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裏收禁。宋江吃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裏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衆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詩曰:

    江上高樓風景濃,偶因登眺氣如虹。興狂忽漫題新句,卻被拘攣狴犴中。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稱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可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着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萬民稱快。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見得極明。下官即目也要使人回家送禮物去,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拜謝道:「小生終身皆託於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裏路程。只來早便差此人徑往京師,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爲軍去了。詩曰:

    堪恨奸邪用意深,事非幹己苦侵尋。致將忠義囚囹圄,報應終當活剖心。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個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晨,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裏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地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着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擔閣,有誤事情!」戴宗聽了,不敢不依。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裏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裏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着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奈幾日。」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叫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裏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牢裏哥哥飯食,朝暮全靠着你看覷他則個。」

    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裏誰敢奈何他!我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飯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餓着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裏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又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吃酒,早晚只在牢裏伏侍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絣護膝,八搭麻鞋,穿上杏黃衫,整了搭膊,腰裏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裏藏了書信、盤纏,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肩上挑上兩個信籠,口裏念起神行法咒語來。怎見得神行法效驗?有《西江月》爲證:

    仿佛渾如駕霧,依稀好似騰雲。如飛兩腳蕩紅塵,越嶺登山去緊。頃刻才離鄉鎮,片時又過州城。金錢甲馬果通神,萬裏如同眼近。

    當日戴宗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陌金錢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吃了素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吃些素飯、素酒、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裏,已是巳牌時分,不見一個幹淨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溼,又怕中了暑氣。正飢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拈指間走到跟前看時,幹幹淨淨,有二十副座頭,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着信籠,入到裏面,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裏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晾在窗欄上。

    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麼肉食下酒?或鵝豬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吃。」酒保又道:「我這裏賣酒賣飯,又有饅頭粉湯。」戴宗道:「我卻不吃葷酒,有甚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熝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飢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卻待討飯吃,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裏走出一個人來。怎生模樣?但見:

    臂闊腿長腰細,待客一團和氣。樑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貴。

    當下朱貴從裏面出來,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見便袋裏搜出一個紙包,包着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扯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書,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便拆開從頭看了,見上面寫道:「見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候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晌則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坊裏去開剝。只見凳頭邊溜下搭膊,上掛着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面雕着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的軍師所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事卻又得天幸耽住,宋哥哥性命不當死,撞在我手裏。你那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扒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裏看。戴宗便叫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毀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麼不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便有利害,俺這裏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足下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這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樑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樑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裏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亦聞軍師多曾說來,兄長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用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又說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弟兄,他如今爲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我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書。」戴宗看了,自吃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明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都將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然如此,請院長親到山寨裏與衆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着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裏來。」與衆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見監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緣何我宋三郎吃官司,爲因甚麼事起來?」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對晁蓋等衆人說了。晁蓋聽罷大驚,便要起請衆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衆,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裏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裏經過,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着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裏過,務要等着,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勾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裏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太師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裏一個秀才做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槍弄棒,舞劍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嶽廟裏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子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歹也須用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吳用再有個相識,小生亦思量在肚裏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見在濟州城裏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槍棒廝打。因爲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裏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裏,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麼?」只見一個秀才從裏面出來。那人怎生模樣?有詩爲證:

    青衫烏帽氣棱棱,頃刻龍蛇筆底生。米蔡蘇黃能仿佛,善書聖手有名聲。

    那蕭讓出到外面,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嶽廟裏打供太保。今爲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齎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那尊步,同到廟裏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二位便那尊步。」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戴宗擡頭看時,見那人眉目不凡,資質秀麗。那人怎生模樣?有詩爲證:

    鳳篆龍章信手生,雕鐫印信更分明。人稱玉臂非虛譽,藝苑馳聲第一名。

    當時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且說泰安州嶽廟裏重修五嶽樓,衆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齎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與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道:「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用。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裏,行不過十裏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衆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着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分,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裏路,只見前面一聲唿哨響,山城坡下跳出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那兩個是甚麼人?那裏去?孩兒們,拿這廝取心兒吃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服,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蕭讓和金大堅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着杆棒,徑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樸刀來鬥兩個。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裏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着天杜遷,背後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裏來。

    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着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蕭讓道:「山寨裏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吃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都面面廝覷,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衆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道:「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只顧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見小嘍囉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擡着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兩個出門之後,只見這一行人將着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裏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擡到這裏。」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夥。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安排了回書,備個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衆頭領,相別下山。小嘍囉已把船隻渡過金沙灘,送至朱貴酒店裏。戴宗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拽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衆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飲酒之間,只見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衆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衆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衆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其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的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

    衆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性命,刀槍林裏救英雄。

    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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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2 23:00 |
    第四十回 樑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詩曰:

    有忠有信天顏助,行德行仁後必昌。九死中間還得活,六陰之下必生陽。

    若非吳用施奇計,焉得公明離法場。古廟英雄歡會處,彩旗金鼓勢鷹揚。

    話說當時晁蓋並衆人聽了,請問軍師道:「這封書如何有脫卯處?」吳用說道:「早間戴院長將去的回書,是我一時不仔細,見不到處。才使的那個圖書,不是玉箸篆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這個圖書,便是教戴宗吃官司。」金大堅便道:「小弟每每見蔡太師書緘,並他的文章,都是這樣圖書。今次雕得無纖毫差錯,如何有破綻?」吳學究道:「你衆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師兒子,如何父寫書與兒子卻使個諱字圖書?因此差了。是我見不到處。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晁蓋道:「快使人去趕喚他回來,別寫如何?」吳學究道:「如何趕得上。他作起神行法來,這早晚已走過五百裏了。只是事不宜遲,我們只得恁地,可救他兩個。」晁蓋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吳學究便向前與晁蓋耳邊說道:「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主將便可暗傳下號令與衆人知道,只是如此動身,休要誤了日期。」衆多好漢得了將令,各各拴束行頭,連夜下山,望江州來,不在話下。說話的,如何不說計策出?管教下回便見。

    且說戴宗扣着日期,回到江州,當廳下了回書。蔡九知府見了戴宗如期回來,好生歡喜,先取酒來賞了三鍾,親自接了回書,便道:「你曾見我太師麼?」戴宗稟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得見恩相。」知府拆開封皮,看見前面說:「信籠內許多物件都收了。」背後說:「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車盛載,密切差的當人員,連夜解上京師。沿途休教走失。」書尾說:「黃文炳早晚奏過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勝,教取一錠二十五兩花銀,賞了戴宗。一面分付教合陷車,商量差人解發起身。戴宗謝了,自回下處,買了些酒肉來牢裏看覷宋江,不在話下。

    且說蔡九知府催並合成陷車。過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見門子來報道:「無爲軍黃通判特來相探。」蔡九知府叫請至後堂相見。又送些禮物時新酒果。知府謝道:「累承厚意,何以克當!」黃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掛齒,不以爲禮,何勞稱謝。」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榮除之慶。」黃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書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師。通判榮任,只在早晚奏過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書,備說此事。」黃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薦。那個人下書,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時,就教觀看家書,顯得下官不謬。」黃文炳道:「小生只恐家書不敢擅看。如若相託,求借一觀。」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從人取過家書遞與黃文炳看。黃文炳接書在手,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卷過來看了封皮,又見圖書新鮮。

    黃文炳搖着頭道:「這封書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錯矣!此是家尊親手筆跡,真正字體,如何不是真的?」黃文炳道:「相公容復,往常家書來時,曾有這個圖書麼?」知府道:「往常來的家書,卻不曾有這個圖書來,只是隨手寫的。今番以定是圖書匣在手邊,就便印了這個圖書在封皮上。」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況兼這個圖書,是令尊府恩相做翰林大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令升轉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令尊府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學,覽遍世間書,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相公不信小生輕薄之言,可細細盤問下書人,曾見府裏誰來。若說不對,便是假書。休怪小生多言,只是錯愛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聽了,說道:「這事不難。此人自來不曾到東京,一盤問便顯虛實。」知府留住黃文炳在屏風背後坐地,隨即升廳,公吏兩邊排立。知府叫喚戴宗有委用的事。當下做公的領了鈞旨,四散去尋。有詩爲證:

    遠貢魚書達上臺,機深文炳獨疑猜。神謀鬼計無人會,又被奸邪誘出來。

    且說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裏見了宋江,附耳低言,將前事說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請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見做公的四下來尋。當時把戴宗喚到廳上,蔡九知府問道:「前日有勞你走了一遭,真個辦事,未曾重重賞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奉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那座門入去?」戴宗道:「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喚做甚麼門。」知府又道:「我家府裏門前誰接着你?留你在那裏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了書入去。少頃,門子出來,交收了信籠,着小人自去尋客店裏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只見那門子回書出來。小人怕誤了日期,那裏敢再問備細。慌忙一徑來了。」知府再問道:「你見我府裏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須的也是無須的?」戴宗道:「小人到府裏時,天色黑了。次早回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細。只覺不甚麼長,中等知材,敢是有些髭須。」知府大怒,喝一聲:「拿下廳去!」傍邊走過十數個獄卒牢子,將戴宗拖翻在當面。

    戴宗告道:「小人無罪。」知府喝道:「你這廝該死!我府裏老門子王公,已死了數年,如今只是個小王看門。如何卻道他年紀大,有髭髯。況兼門子小王,不能勾入府堂裏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帖,必須經由府堂裏張幹辦,方才去見李都管,然後達知裏面,才收禮物。便要回書,也須得伺侯三日。我這信籠東西,如何沒個心腹的人出來,問你個常便備細,就胡亂收了?我昨日一時間倉卒,被你這廝瞞過了。你如今只好好招說,這封書那裏得來?」戴宗道:「人一時心慌,要趕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曉。」蔡九知府喝道:「胡說!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獄卒牢子情知不好,覷不得面皮,把戴宗捆翻,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戴宗捱不過拷打,只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知府道:「你這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戴宗告道:「小人路經樑山泊過,走出那一夥強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饒了小人。情知回鄉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裏卻寫這封書與小人,回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小人瞞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說。眼見得你和樑山泊賊人通同造意,謀了我信籠物件,卻如何說這話。再打那廝!」

    戴宗由他拷訊,只不肯招和樑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訊了一回,語言前後相同,說道:「不必問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裏。」卻退廳來,稱謝黃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見,下官險些兒誤了大事!」黃文炳又道:「眼見得這人也結連樑山泊,通同造意,謀叛爲黨。若不祛除,必爲後患。」知府道:「便把這兩個問成了招狀,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斬首,然後寫表申朝。」黃文炳道:「相公高見極明。似此,一者朝廷見喜,知道相公幹這件大功;二乃卻是免得樑山泊草寇來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見甚遠。下官自當動文書,親自保舉通判。」當日管待了黃文炳,送出府門,自回無爲軍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廳,便喚當案孔目來分付道:「快教疊了文案,把這宋江、戴宗的供狀招款粘連了,一面寫下犯由牌,教來日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決不待時。斬了宋江、戴宗,免致後患。」當案卻是黃孔目,本人與戴宗頗好,卻無緣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當日稟道:「明日是個國家忌日,後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節,皆不可行刑。大後日亦是國家景命。直待五日後,方可施行。」一者天幸救濟宋江,二乃樑山泊好漢未至。蔡九知府聽罷,依準黃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晨,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土兵和刀仗劊子,約有五百餘人,都在大牢門前伺候。巳牌已後,獄官稟了,知府親自來做監斬官。黃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將片蘆席貼起來。江州府衆多節級牢子,雖是和戴宗、宋江過得好,卻沒做道理救得他。衆人只替他兩個叫苦。當時打扮已了,就大牢裏把宋江、戴宗兩個匾扎起,又將膠水刷了頭發,綰個鵝梨角兒,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吃罷,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上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門前來。宋江和戴宗兩個,面面廝覷,各做聲不得。宋江只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只嘆氣。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壓肩疊背,何止一二千人。但見:

    愁雲荏苒,怨氣氛氳。頭上日色無光,四下悲風亂吼。纓槍對對,數聲鼓響喪三魂;棍棒森森,幾下鑼鳴催七魄。犯由牌高貼,人言此去幾時回?白紙花雙搖,都道這番難再活。長休飯顙內難吞,永別酒口中怎咽。猙獰劊子仗鋼刀,醜惡押牢持法器。皁纛旗下,幾多魍魎跟隨;十字街頭,無限強魂等候。監斬官忙施號令,仵作子準備扛屍。英雄氣概霎時休,便是鐵人須落淚。

    劊子叫起惡殺都來,將宋江和戴宗前推後擁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槍棒圍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將戴宗面北背南。兩個納坐下,只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那衆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寫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妄造妖言,結連樑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結勾樑山泊強寇,通同謀叛,律斬。監斬官江州府知府蔡某。

    那知府勒住馬,只等報來。只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裏看,衆土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只見法場西邊一夥使槍棒賣藥的,也強挨將入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曉事!這是那裏,強挨入來要看?」那夥使槍棒的說道:「你倒鳥村!我們衝州撞府,那裏不曾去!到處看出人。便是京師天子殺人,也放人看。你這小去處,砍得兩個人,鬧動了世界。我們便挨入來看一看,打甚麼鳥緊!」正和土兵鬧將起來。監斬官喝道:「且趕退去,休放過來!」鬧猶未了,只見法場南邊一夥挑擔的腳夫,又要挨將入來。土兵喝道:「這裏出人,你擔那裏去?」那夥人說道:「我們是挑東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們如何敢阻當我?」土兵道:「便是相公衙裏人,也只得去別處過一過。」那夥人就歇了擔子,都掣了扁擔,立在人叢裏看。只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那裏去?」客人應道:「我們要趕路程,可放我等過去。」土兵道:「這裏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趕路程,從別路過去。」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說得好。俺們便是京師來的人,不認得你這裏鳥路,那裏過去?我們只是從這大路走。」士兵那裏肯放。那夥客人齊齊的挨定了不動。四下裏吵鬧不住。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見那夥客人都盤在車子上,立定了看。

    沒多時,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道一聲:「午時三刻。」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看人人一齊發作。只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訖,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當當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有詩爲證:

    兩首詩成便被囚,樑山豪傑定謀猷。贗書舛印生疑惑,致使潯陽血漫流。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斬官馬前砍將來。衆土兵急待把槍去搠時,那裏攔當得住。衆人且簇擁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殺。西邊那夥使槍棒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輪起扁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邊那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兩個客商鑽將入來,一個背了宋江,一個背了戴宗。其餘的人,也有取出弓弩來射的,也有取出石子來打的,也有取出標槍來標的。原來扮客商的這夥,便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那夥扮使槍棒的,便是燕順、劉唐、杜遷、宋萬。扮挑擔的,便是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這一行,樑山泊共是十七個頭領到來,帶領小嘍囉一百餘人,四下裏殺將起來。只見那人叢裏那個黑大漢,輪兩把板斧,一昧地砍將來。晁蓋等卻不認得,只見他第一個出力,殺人最多。

    晁蓋猛省起來:「戴宗曾說,一個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個莽撞之人。」晁蓋便叫道:「前面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那漢那裏肯應,火雜雜地輪着大斧,只顧砍人。晁蓋便教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囉,只顧跟着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攧翻的,不計其數。衆頭領撇了車輛擔仗,一行人盡跟了黑大漢,直殺出城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那江州軍民百姓,誰敢近前。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百姓撞着的,都被他翻筋鬥都砍下江裏去。晁蓋便挺樸刀叫道:「不幹百姓事,休只管傷人!」那漢那裏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

    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裏路,前面望見盡是滔滔一派大江,卻無了旱路。晁蓋看見,只叫得苦。那黑大漢方才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來廟裏。」衆人都到來看時,靠江一所大廟,兩扇門緊緊地閉着。黑大漢兩斧砍開,便搶入來。晁蓋衆人看時,兩邊都是老檜蒼鬆,林木遮映,前面牌額上,四個金書大字,寫道「白龍神廟」。小嘍囉把宋江、戴宗背到廟裏歇下,宋江方才敢開眼。見了晁蓋等衆人,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晁蓋便勸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這個出力殺人的黑大漢是誰?」宋江道:「這個便是叫做黑旋風李逵。他幾番就要大牢裏放了我,卻是我怕走不脫,不肯依他。」晁蓋道:「卻是難得這個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榮便叫:「且將衣服與俺二位兄長穿了。」

    正相聚間,只見李逵提着雙斧,從廊下走出來。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裏去?」李逵應道:「尋那廟祝,一發殺了!叵耐那廝不來接我們,倒把鳥廟門關上了!我指望拿他來祭門,卻尋那廝不見。」宋江道:「你且來,先和我哥哥頭領相見。」李逵聽了,丟下雙斧,望着晁蓋跪了一跪,說道:「大哥,休怪鐵牛粗滷。」與衆人都相見了,卻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兩個大家歡喜。花榮便道;「哥哥,你教衆人只顧跟着李大哥走,如今來到這裏,前面又是大江攔截住,斷頭路了,卻又沒一隻船接應。倘或城中官軍趕殺出來,卻怎生迎敵,將何接濟?」李逵便道:「也不消得叫怎地好。我與你們再殺入城去,和那個鳥蔡九知府一發都砍了便走。」戴宗此時方才蘇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裏有五七千軍馬,若殺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遠望隔江那裏有數只船在岸邊,我弟兄三個赴水過去,奪那幾隻船過來載衆人,如何?」晁蓋道:「此計是最上着。」

    當時阮家三弟兄都脫剝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鑽入水裏去。約莫赴開得半裏之際,只見江面上溜頭流下三隻棹船,吹風胡哨飛也似搖將來。衆人看時,見那船上各有十數個人,都手裏拿着軍器。衆人卻慌將起來。宋江聽得說了,便道:「我命裏這般合苦也!」奔出廟前看時,只見當頭那隻船上,坐着一條大漢,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頭上挽個穿心紅一點兒,下面拽起條白絹水裩,口裏吹着唿哨。宋江看時,不是別人,正是:

    萬裏長江東到海,內中一個雄夫。面如傅粉體如酥。上山剜虎目,入水拔龍須。七晝波心能暗伏,水晶宮偷得明珠。翻江攪海勇身軀。人將張順比,浪裏白跳魚。

    當時張順在頭船上看見,喝道:「你那夥是什麼人?敢在白龍廟裏聚衆?」宋江挺身出廟前,叫道:「兄弟救我!」張順等見是宋江衆人,大叫道:「好了!」那三隻棹船,飛也似搖攏到岸邊。三阮看見,也赴來。一行衆人都上岸來到廟前。

    宋江看時,張順自引十數個壯漢在那隻頭船上。張橫引着穆弘、穆春、薛永,帶十數個莊客在一隻船上。第三隻船上,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也帶十數個賣鹽火家,都各執槍棒上岸來。張順見了宋江,喜從天降。衆人便拜道:「自從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無路可救。近日又聽得拿了戴院長,李大哥又不見面,我只得去尋了我哥哥,引到穆弘太公莊上,叫了許多相識。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裏。不敢拜問,這夥豪傑莫非是樑山泊義士晁天王麼?」宋江指着上首立的道:「這個便是晁蓋哥哥。你等衆位,都來廟裏敘禮則個。」張順等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龍廟聚會。這個喚做「白龍廟小聚會」

    當下二十九籌好漢,兩兩講禮已罷。只見小嘍囉入廟來報道:「江州城裏,鳴鑼擂鼓,整頓軍馬,出城來追趕。遠遠望見旗幡蔽日,刀劍如麻,前面都是帶甲馬軍,後面盡是擎槍兵將,大刀闊斧,殺奔白龍廟路上來。」李逵聽了,大叫一聲:「殺將去!」提了雙斧,便出廟門。晁蓋叫道:「一不做,二不休!衆好漢相助着晁某,直殺盡江州軍馬,方才回樑山泊去。」衆英雄齊聲應道:「願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齊吶喊,殺奔江州岸上來。有分教:

    潯陽岸上,果然血染波紅;湘浦江邊,真乃屍如山積。直教跳浪蒼龍噴毒火,巴山猛虎吼天風。

    畢竟晁蓋等衆好漢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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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3 21:05 |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爲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瑜赤壁。亂石崖,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昔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後,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話說這篇詞,乃《念奴嬌》,是這故宋時東坡先生題詠赤壁懷古。漢末三分,曹操起兵百萬之衆,水陸並進。被周瑜用火,孔明祭風,跨江一戰,殺得血染波紅,屍如山疊。爲何自家引這一段故事,將大比小?說不了江州城外白龍廟中,樑山泊好漢小聚義,劫了法場,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是一十七人,領帶着八九十個悍勇壯健小嘍囉;潯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籌好漢,也帶四十餘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撐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城裏黑旋風李逵引衆人殺至潯陽江邊,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裏聚義。只聽得小嘍囉報道:「江州城裏軍兵,擂鼓搖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

    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衆好漢吶聲喊,都挺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船隻。就江邊看時,見城裏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當先,都是頂盔衣甲,全副弓箭,手裏都使長槍;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吶喊,殺奔前來。這裏李逵當先輪着板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將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花榮見前面的馬軍都扎住了槍,只怕李逵着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着爲頭領的一個馬軍,颼地一箭,只見翻筋鬥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吃了一驚,各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衝倒了一半。這裏衆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遍野,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

    衆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衆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衆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衆好漢到莊內學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衆人都相見了。太公道:「衆頭領連夜勞神,且請客房中安歇,將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餚異饌,排下筵席,管待衆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衆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縲紲!」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只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要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衆人聽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與衆人道:「小人宋江、戴院長,若無衆好漢相救時,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衆位!只恨黃文炳那廝,無中生有,要害我們,這冤仇如何不報!怎地啓請衆位好漢,再做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爲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晁蓋道:「賢弟衆人在此,我們衆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提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衝、秦明都來報仇,也未爲晚矣。」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勾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幾時得來,不要癡想。只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難以報仇。」花榮道:「哥哥見得是。然雖如此,只是無人識得路徑,不知他地理如何。可先得個人去那裏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爲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爲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別了衆人,自去了。

    只說宋江自和衆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爲軍一事,整頓軍器槍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提備,衆人商量已了。只見薛永去了五日回來,帶將一個人回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看那人時,但見:

    黑廋身材兩眼鮮,智高膽大性如綿。荊湖第一裁縫手,侯健人稱通臂猿。

    宋江並衆頭領看見薛永引這個人來,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江湖上人稱他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槍棒,曾拜薛永爲師。人都見他瘦,因此喚他做通臂猿。見在這無爲軍城裏黃文炳家做生活。因見了小弟,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宋江便問江州消息,無爲軍路徑如何。薛永說道:「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餘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見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幹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廝三回五次點撥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見劫了法場,城中甚慌,曉夜提備。小弟又去無爲軍打聽,正撞見侯健這個兄弟出來食飯,因是得知備細。」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愛習學槍棒,多得薛師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無爲軍他家做衣服,因出來行食,遇見師父,題起仁兄大名,說出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個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燁,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燁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爲軍城中都叫他黃佛子。這黃文炳雖是罷閒通判,心裏只要害人。勝如己者妒之,不如己者害之。只是行歹事,無爲軍都叫他做黃蜂刺。他弟兄兩個分開做兩處住,只在一條巷內出入,靠北門裏便是他家。黃文炳貼着城住,黃文燁近着大街。小人在他那裏做生活,打聽得黃通判回家來說:「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瞞過了,卻是我點撥他,教知府先斬了然後奏去。」黃文燁聽得說時,只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於你無幹,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只在目前,卻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劫了法場,好生吃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未回來。」

    宋江道:「黃文炳隔着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開的,如今只隔着中間一個菜園。」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十五口。」宋江道:「天教我報仇,特地送這個人來。雖是如此,全靠衆弟兄維持。」衆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與哥哥報仇雪恨,當效死力!」宋江又道:「只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爲軍百姓無幹。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等不仁。衆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裏,我有一計,只望衆人扶助扶助。」衆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教。」

    宋江道:「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着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在江面上與他如此行。五隻大船上,用着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卻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並白勝,先去無爲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爲期,只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號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只看火起爲號,便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只在江面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

    宋江分撥已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隨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邊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這裏是一面扛擡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衆好漢至期,各各拴縛了,身上都準備了器械。船艙裏埋伏軍漢。衆頭領分撥下船:晁蓋、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看理江州城裏消息。先使童猛棹一隻打漁快船,前去探路。小嘍囉並軍健都伏在艙裏,大衆莊客水手撐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爲軍來。那條大江周接三江,潯陽江、揚子江從四川只到大海,一派本計九千三百裏,作呼爲萬裏長江。中間通着多少去處。有名的是雲夢澤,鄰接着洞庭湖。古人有詩爲證:

    萬裏長江水似傾,重湖七澤共流行。滔滔駭浪應知險,渺渺洪濤誰不驚。

    千古戰爭思晉宋,三分割據想英靈。乾坤草昧生豪傑,搔動貔貅百萬兵。

    當夜五隻棹船裝載許多人伴,徑奔無爲軍來。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寥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

    驚濤滾滾煙波杳,月淡風清九江曉。欲從舟子問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後,大小船隻都到無爲江岸邊,揀那有蘆葦深處,一字兒纜定了船隻。只見童猛回船來報道:「城裏並無些動靜。」宋江便叫手下衆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幹柴,都搬上岸,望城邊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嘍囉各各馱了沙土布袋並蘆柴,就城邊堆垛了。衆好漢各挺手中軍器。只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其餘頭領都奔城邊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裏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鵓鴿。只見城上一條竹竿,縛着白號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邊堆起沙土布袋。分付軍漢,一面挑擔蘆葦油柴上城。只見白勝已在那裏接應等候,把手指與衆軍漢道:「只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那裏?」白勝道:「他兩個潛入黃文炳家裏去了,只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麼?」白勝道:「他兩個在城門邊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衆好漢下城來,徑到黃文炳門前,卻見侯健閃在房檐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將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裏面。可教薛永尋把火來點着,卻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敲得門開,我自有擺布。」

    宋江教衆好漢分幾個把住兩頭。侯健先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裏面。侯健就討了火種,遞與薛永,將來點着。侯健便閃出來,卻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個!」裏面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蓋、宋江等吶聲喊殺將入去。衆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只不見了文炳一個。衆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攢下許多家私金銀,收拾俱盡。大哨一聲,衆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財,卻奔城上來。

    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軍人。又見前街鄰舍,拿了水桶梯子,都來救火。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樑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仇,不幹你百姓事。你們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來閒管事!」衆百姓還有不信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黑旋風李逵輪起兩把板斧,着地卷將來。衆鄰舍方才吶聲喊,擡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這邊後巷也有幾個守門軍漢,帶了些人,馱了麻搭火鉤,都奔來救火。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個,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夥軍漢一齊都退去了。只見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裏,前後點着,亂亂雜雜火起。看那火時,但見:

    黑雲匝地,紅焰飛天。焠律律走萬道金蛇,焰騰騰散千團火塊。狂風相助,雕樑畫棟片時休;炎焰漲空,大廈高堂彈指沒。驪山頂上,多應褒姒戲諸侯;赤壁坡前,有若周瑜施妙計。丙丁神忿怒,踏翻回祿火車;南陸將施威,鼓動祝融爐冶。鹹陽宮殿焚三月,即墨城池縱萬牛。馮夷卷雪罔施功,神術欒巴實難救。

    當時石勇、杜遷已殺倒把門軍士,李逵砍斷了鐵鎖,大開了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張橫、三阮、兩童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擡財物上船。無爲軍已知江州被樑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只得回避了。這宋江一行人衆好漢,只恨拿不着黃文炳。都上了船去,搖開江,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

    卻說江州城裏望見無爲軍火起,蒸天價紅,滿城中講動,只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裏議事,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稟知府道:「敝鄉失火,急欲回家看覷!」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黃文炳謝了知府,隨即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搖開江面,望無爲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紅。梢公說道:「這火只是北門裏火。」黃文炳見說了,心裏越慌。看看搖到江心裏,只見一隻小船,從江面上搖過去了。不多時,又是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卻不徑過,望着官船直撞將來。從人喝道:「甚麼船,敢如此直撞來!」只見那小船上一個大漢跳起來,手裏拿着撓鉤,口裏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那裏失火?」那大漢道:「北門裏黃通判家,被樑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燒着哩。」

    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那漢聽了,一撓鉤搭住了船,便跳過來。黃文炳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而走,望江裏踊身便跳。忽見江面上一隻船,水底下早鑽過一個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船上那個大漢,早來接應,便把麻索綁了。水底下活捉了黃文炳的便是浪裏白跳張順,船上把撓鉤的便是混江龍李俊。兩個好漢立在船上,那搖官船的梢公只顧下拜。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只要捉黃文炳這廝!你們自回去,說與那蔡九知府賊驢知道:「俺樑山泊好漢們權寄下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梢公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兩個好漢棹了兩隻快船,徑奔穆弘莊上來。早搖到岸邊,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道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衆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面。」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來。衆人看了,監押着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着。衆人入到莊裏草廳上坐下。宋江把黃文炳剝了溼衣服,綁在柳樹上,請衆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壺酒來,與衆人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扶危濟困,救貧拔苦,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只是害人,交結權勢之人,浸潤官長,欺壓良善。勝如你的你便要妒他,不如你的你又要害他。我知道無爲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

    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莫當初!」宋江便問道:「那個兄弟替我下手?」只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吃。」晁蓋道:「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衆頭領做醒酒湯。衆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有詩爲證:

    文炳趨炎巧計乖,卻將忠義苦擠排。奸謀未遂身先死,難免剜心炙肉災。

    只見宋江先跪在地下,衆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爲人,便要結識天下好漢。奈緣是力薄才疏,家貧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經過之時,多感晁頭領並衆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見父命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衆位豪傑,不避兇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仇,恩同天地。今日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樑山泊,投託哥哥去,未知衆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只恐事發,反遭負累。煩可尋思。」說言未絕,李逵跳將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

    宋江道:「你這般粗滷說話!全在各人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衆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那裏去?」宋江大喜,謝了衆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前回山寨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橫、張順、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順、王矮虎、穆弘、穆春、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幹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穆太公並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齎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樑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只隔二十裏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着車仗人等,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山門。宋江在馬上與晁蓋說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夥在內?可着人催趲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已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麼!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廝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樸刀,李逵拿着雙斧,擁護着宋江,一齊趲馬向前。只見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嘍囉,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爲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樑山泊去,我四個等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

    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宋江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擡貴手,饒恕殘生!」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滾鞍下馬,撇了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只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能勾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爲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牢,只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嘍囉直到江州來探望,回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爲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裏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不期今日得見仁兄之面。小寨裏略備薄酒粗食,權當接風。請衆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別當拜會。」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爲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雲金翅。有詩爲證:

    黃州生下英雄士,力壯身強武藝精。行步如飛偏出衆,摩雲金翅是歐鵬。

    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槍使棒,布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有詩爲證:

    高額尖峰智慮精,先明何處可屯兵。湖南秀氣生豪傑,神算人稱蔣敬名。

    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閒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他做鐵笛仙。有詩爲證:

    鐵笛一聲山石裂,銅刀兩口鬼神驚。馬麟形貌真奇怪,人道神仙再降生。

    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槍輪刀。因此人都喚做九尾龜。有詩爲證:

    五短身材黑面皮,鐵鍬敢掘泰山基。光州莊戶陶宗旺,古怪人稱九尾龜。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託過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衆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衆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開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樑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樑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衆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只隔着二十裏遠近而來。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毀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蹋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着閒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

    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衝、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衆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爲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衆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坐?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幹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衆?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樑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衆人齊道:「哥哥言之極當。」左邊一帶,是林衝、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人頭領坐下了。大吹大擂,且吃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說與衆人:「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幹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着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着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廝攛掇知府,只要先斬後奏。若非衆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着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殺得快活。放着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

    戴宗慌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爲令,以警後人!」李逵道:「噯也!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的一個出來?我只吃酒便了。」衆多好漢都笑。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財,賞勞了衆多出力的小嘍囉。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那裏肯要,定教收放庫內公支使用。晁蓋叫衆多小嘍囉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向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衆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衆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衆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幹甚麼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

    槍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傍,傳授千年勳業。

    正是:

    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

    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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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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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3 21:06 |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詩曰:

    爲人當以孝爲先,定省須教效聖賢。一念不差方合義,寸心無愧可通天。

    路通還道非僥幸,神授天書豈偶然。遇宿逢高先降讖,宋江元是大羅仙。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衆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如何?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着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此事恐老父受驚,性命存亡不保。宋江想念:「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因老父生育之恩難報,暫離山寨,欲往敝鄉,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以盡孝敬,以絕掛念。不知衆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養生送死,人子之道。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賢弟。只是衆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些少人馬,一徑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移到濟州,追捉家屬,這一件不好。以此事不宜遲。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使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伴去時,必然驚嚇鄉裏,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爲父親,死而無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戴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衆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裏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裏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裏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吃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裏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裏監禁,聽候拿你。日裏夜間,一二百土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樑山泊請下衆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弟。」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樑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淨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裏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只聽得叫道:「宋江休走!早來納降!」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隻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的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裏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

    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廊畫壁長青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襆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內螻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裏。料想經年無客過,也知盡日有雲來。

    宋江只得推開廟門,乘着月光,入進廟裏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的身,心裏越慌。只聽的外面有人道:「多管只走在這廟裏。」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裏面探身便鑽入神廚裏。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只聽的外面拿着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裏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着四五十人,拿着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遮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着神廚裏。宋江道:「卻不是天幸!」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隻手將樸刀杆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煙衝將起來,衝下一片屋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裏,眯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裏,別又無路,卻走向那裏去了?」

    土兵衆人答道:「多是這廝走入村中樹林裏去了。這裏不怕他走到那裏去,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裏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亦不怕他走了。都頭只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裏去細細搜捉。」趙能、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只聽的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裏了。」趙能、趙得和衆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時:「在那裏?」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以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裏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這夥人再入廟裏來搜看。

    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衆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隻在神廚裏。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着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見神廚裏卷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裏卷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裏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休。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獲。」趙得道:「只是神廚裏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卻待向前,只聽的殿後又卷起一陣怪風,吹的飛砂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發豎立。

    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衆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攧翻了的,也有閃肭了腿的,扒的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的廟裏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裏,被樹根鉤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裏丟了樸刀,扯着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裏聽了,忍不住笑。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裏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吃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裏守定。」衆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說宋江在神廚裏,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勾出村口去?」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的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徑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裏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的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椅子底下鑽將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此床邊。宋江吃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的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

    朱顏綠發,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螄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閬苑董雙成,仿佛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麼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麼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裏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裏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着,覺道兩邊鬆樹,香塢兩行,夾種着都是合抱不交的大鬆樹,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着青衣,行不過一裏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杆。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鬆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裏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的欞星門看時,擡頭見一所宮殿。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臺,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卷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的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盡是朱紅亭柱,都掛着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臺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

    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發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簾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簾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簾內傳旨:「教請星主坐。」宋江那裏敢擡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卷簾」,數個青衣早把朱簾卷起,搭在金鉤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才敢擡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着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執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着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環;脣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蟠桃,卻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那娘娘坐於九龍床上,手執白玉圭璋,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着奇花金瓶,捧酒過來斟在玉杯內。一個爲首的女童,執玉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玉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道這酒馨香馥鬱,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上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尖着指頭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託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玉盤中,託出黃羅袱子,包着三卷天書,度與宋江。宋江拜受看時,可長五寸,闊三寸,厚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祗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爲主全忠仗義,爲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爲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於心,勿泄於世。」宋江再拜:「願受天言,臣不敢輕泄於世人。」娘娘法旨道:

    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兇。北幽南至睦,兩處見奇功。

    宋江聽畢,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爲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才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裏二龍相戲。」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扒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裏摸時,手裏棗核三個,袖裏帕子包着天書。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裏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裏,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裏,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裏,一跤攧將出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着一個娘娘,正和夢中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便探手去廚裏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便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着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勾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有詩爲證:

    還道村中夜避災,荒涼古廟側身來。只因一念通溟漠,方得天書降上臺。

    宋江只得望着口,悄悄出來離廟未遠,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立住了腳,「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前面,定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裏路傍樹背後躲一躲。」卻才閃得入樹背後去,只見數個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槍拄着,一步步將入來,口裏都只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那廝如何恁地慌?」卻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大漢上半截不着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裏拿着兩把夾鋼板爺,口裏喝道:「含鳥休走!」遠觀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李逵。宋江想道:「非是夢裏麼?」不敢走出去。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鬆樹根只一絆,一跤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疹樑上,各挺一條樸刀。上道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膛都砍天了。跳將起來,把士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發鬼劉唐,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那鬆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裏。」宋江方才敢挺身出來,說道:「感謝衆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晃光領得知。」石勇、李立分投去了。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裏救我?」劉唐答道:「哥哥前腳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己放心不下,再着我等衆人前來接應,只恐哥哥倘有些疏失。半路裏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教來此間尋趕哥哥。聽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這廝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進村裏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裏!」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衆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衆位頭領。晁蓋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來。」宋江道:「小可兄弟只爲父親這一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壽、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大喜,拜謝晁蓋道:「若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晁蓋、宋江俱各歡喜,與衆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佑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願。」有詩爲證:

    且喜餘生得命歸,剝床深喜脫災非。仰天祝謝仁晁蓋,暗把家園載得回。

    且說一行人馬離了還道村,徑回樑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着。到得大寨聚義廳上,衆好漢都相見了。宋江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着一乘山轎,擡着宋太公到來。衆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宋江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負累了父親吃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廝弟兄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土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擡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徑來到這裏。」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衆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衆頭領。晁蓋衆人都來參見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宴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又做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未知如何。衆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衆頭領說道:「感蒙衆位豪傑相帶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從跟隨着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薊州老母在彼,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衆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小道之願,免致老母掛念懸望之心。」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只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只是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帳內安歇。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其日衆頭領都在關下送路。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士打扮了,腰裏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胛上掛着棕笠,手中拿把鱉殼扇,便下山來。衆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卻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許久,小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唬,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山莊,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只望早早降臨爲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只要三分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裏,打個稽首,別了衆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衆頭領席散,卻待上山,只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幹鳥氣麼!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裏,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裏,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李逵說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山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裏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疏失,路程遙遠,如何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裏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

    李逵去高山頂上,殺一窩猛獸毒蟲;沂水縣中,損幾個生靈性命。直使施爲撼地搖天手,來鬥巴山跳澗蟲。

    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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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3 21:07 |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詩曰: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兇。因餐虎肉長軀健,好吃人心兩眼紅。

    閒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巖畔斫喬鬆。有人問我名和姓,撼地搖天黑旋風。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盡依。」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樸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吃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衆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並衆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衆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衆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裏。」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着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裏,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爲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我們難得知道。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着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着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無人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日。」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衆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樑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縣人;第二名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裏?」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着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貫捉戴宗,三千貫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在那裏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樑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

    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裏了,便吃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吃。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樸樹轉灣,投東大路,一直望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奈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樸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約行了數十裏,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詩爲證:

    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偶逢雙斧嘍囉漢,橫索行人買路金。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硼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帶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着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裏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麼人?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恕孩兒性命!」

    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爲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奔走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只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卻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

    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着斧,納頭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着爺爺名目,在這裏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鬼拜謝道:「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娘!」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樸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飢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

    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地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髽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樸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飢餓,尋不着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央你回些酒飯吃。」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飢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吃。」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攧手攧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肭了腿?」

    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麼!指望出去尋個單身的過,整整的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着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着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樸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贍養,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淨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才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剪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卻待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着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裏。卻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着自笑道:「好癡漢!放着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竈裏扒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樸刀,自投山路裏去了。那草屋被風一扇,都燒沒了。有詩爲證:

    劫掠資財害善良,誰知天道降災殃。家園蕩盡身遭戮,到此翻爲沒下場。

    李逵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樑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樑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見在樑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樸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着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樑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裏快活。」衆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衆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衆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着娘,只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見:

    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峰。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空,飛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茅荊夾路,驚聞更鼓之聲;古木懸崖,時見龍蛇之影。卷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布深山。

    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了。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才有人家。娘兒兩個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裏討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幹飯,口渴的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鬆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樸刀在側邊,分付娘道:「奈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將去,扒過了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爲證:

    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逵扒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尋思道:「怎地能勾得寄希望於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至,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幹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到得鬆樹裏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樸刀插在那裏。李逵叫娘吃水,杳無蹤跡,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定住眼,四下裏看時,尋不見娘。走不得三十餘步,只見草地上一段血跡。李逵見了,心裏越疑惑。趁着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舐一條人腿。

    李逵心裏忖道:「我從樑山泊歸來,特爲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卻把來與你吃了!那鳥大蟲拖着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須豎立起來,將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裏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裏,也搠死了,卻鑽入那大蟲洞內。李逵卻便伏在裏面張外面時,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吃了我娘!」放下樸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那老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着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卻拿了樸刀,就洞裏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巖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李逵看那大蟲,但見:

    一聲吼叫轟霹靂,兩眼圓睜閃電光。搖頭擺尾欺存孝,舞爪張牙啖狄樑。

    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着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勾五七步,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巖下。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着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有詩爲證:

    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猛虎聚林丘。因將老母身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

    手執鋼刀探虎穴,心如烈火報冤仇。立誅四虎威神力,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裏又飢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裏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衆獵戶吃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裏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巢裏,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裏睡到天明,方才下來。」衆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爲這兩個畜生,正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討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衆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得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衆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鉤槍棒,跟着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巖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

    衆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衆人扛擡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裏正上戶,都來迎接着,擡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原是閒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只是爲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衆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諱,只喚做張大膽。」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的膽大,如何殺的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裏得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擡在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裏,隨着衆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正是樑山泊黑旋風李逵。」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裏正。裏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裏!」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裏正家。裏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裏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的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卻難。」裏正道:「只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吃,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只是要村裏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裏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着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裏,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衆人道:「說得是。」裏正說與衆人,商量定了。有《浣溪沙》詞爲證:

    殺卻兇人毀卻房,西風林下路匆忙,忽逢猛虎聚前岡。格殺雖除村嶺患,潛謀難免報仇殃,脫離羅網更高強。

    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樸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裏了,只有刀鞘在這裏。若是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裏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間刀鞘,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樸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來,大壺酒來。衆多大戶並裏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鍾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只是在這裏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裏請功。只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

    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裏自解虎到縣裏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衆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裏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裏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紙狀子。

    此時哄動了沂水縣裏。知縣聽的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裏?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見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爲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爲證:

    面闊眉濃須鬢赤,雙睛碧綠似番人。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

    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臺旨下廳來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了,說道:「拿着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得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爲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只是在這裏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卻將些蒙汗藥拌在裏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着去半路裏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把酒賀喜,將衆人都麻翻了,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

    朱富道:「只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裏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裏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裏,李雲不會吃酒時,肉裏多糝些,逼着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了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着。車子只顧先去,救了李逵,後面隨即便來。有詩爲證:

    殺人放火慣爲非,好似於菟插翅飛。朱貴不施邀截計,定擔枷鎖入圜扉。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幹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只聽得敲着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裏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後面李都頭坐在兜轎兒上。看看早來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鍾,上勸李雲。朱貴託着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轎,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的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見徒弟的孝順之意。」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裏也飢了。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殷勤,只得勉意吃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裏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鍾。

    朱貴便叫土兵莊客衆人都來吃酒。這夥男女那裏顧個冷熱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顧吃,正如這風卷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着吃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貴弟兄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吃!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着土兵,喝道:「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樸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樸刀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樸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是我的師父,爲人最好。你只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後裏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昧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衆莊客,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卻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還直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着樸刀,便要從小路裏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爲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吃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只有李雲那廝吃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

    只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只見李雲挺着一條樸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的兇,跳起身,挺着樸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

    樑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

    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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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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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3 21:10 |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詩曰:

    豪傑遭逢信有因,連環鉤鎖共相尋。矢言一德情堅石,歃血同心義斷金。

    七國爭雄今繼跡,五胡雲擾振遺音。漢廷將相由屠釣,莫惜樑山錯用心。

    話說當時李逵挺着樸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旁邊鬥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樸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鬥!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槍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貴,見在樑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着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卻才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卻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殺了這些土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許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去時,定吃官司責怪,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只怕他那裏不肯收留我麼?」

    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嘆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只喜得我又無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不曾娶老小,亦無家當。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相近樑山泊,路上又迎着馬麟、鄭天壽。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

    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樑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衆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衆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衆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裏又添的兩個活虎上山,正宜作慶。」衆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羊宰牛,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

    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二公之德也,衆兄弟之福也。然是如此,還請朱貴仍復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兇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西山地面廣闊,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裏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山南邊那裏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裏開店。仍復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軍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守把。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築彼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精通書算。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面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樑山泊一應房舍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樑山泊自此無事,每日只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裏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廝殺。亦不在話下。

    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衆人閒話道:「我等弟兄衆位,今日都共聚大義,只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州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道:「願往。」宋江大喜,說道:「只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

    當日戴宗別了衆人,次早打扮做個承局,下山去了。但見:

    雖爲走卒,不佔軍班。一生常作異鄉人,兩腿欠他行路債。尋常結束,青衫皁帶系其身;趕趁程途,信籠文書常愛護。監司出入,皁花藤杖掛宣牌;帥府行軍,夾棒黃旗書令字。家居千裏,日不移時便到廳階;緊急軍情,時不過刻不違宣限。早向山東餐黍米,晚來魏府吃鵝梨。

    且說戴宗自離了樑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只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多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

    當日正行之次,只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人來。看見了戴宗走得快,那人立住了腳,便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睛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着一個大漢。怎生模樣?但見:

    白範陽笠子,如銀盤拖着紅纓;皁團領戰衣,似翡翠圍成錦繡。搭膊絲絛纏裹肚,腿絣護膝襯鞋。沙魚鞘斜插腰刀,筆管槍銀絲纏杆。那人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生得眉秀目疏,腰細膀闊。遠看毒龍離石洞,近觀飛虎下雲端。

    戴宗聽得那人叫了一聲「神行太保」,連忙回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真乃是神行太保!」撇了槍,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裏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會,備說樑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只是不敢擅進,誠恐不納。因此心意未定,進退蹉跎,不曾敢來。外日公孫先生所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裏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裏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而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爲公孫勝先生回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相會。」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侍兄長同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樑山泊去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爲兄。

    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只買些素飯相待,結義爲兄弟。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走。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濁骨的人,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是我的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只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着戴宗行。兩個於路閒說些江湖上的事。雖只見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兩個行到巳牌時分,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認得,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裏常常有大夥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爲山勢秀麗,水繞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過,只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囉,攔住去路。當先擁着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樸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麼鳥人?那裏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拈着筆管槍,搶將入去。那兩個頭領見他來得兇,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麼?」楊林見了,卻才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着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

    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爲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鏈,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他卻在這裏相遇着。」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閒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樑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裏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只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看那鄧飛時,生得如何?有詩爲證:

    原是襄陽關撲漢,江湖飄蕩不思歸。多餐人肉雙睛赤,火眼狻猊是鄧飛。

    當下二位壯士施禮罷。戴宗又問道:「這位好漢高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並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看那孟康時,怎生模樣?有詩爲證:

    能攀強弩衝頭陣,善造艨艟越大江。真州妙手樓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當時戴宗見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之上。只近半載之前,在這直西地面上遇着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極好刀筆。爲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拈槍使棒,舞劍輪刀,智勇足備。爲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裏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極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見在山寨中爲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囉牽過馬來,請戴宗、楊林都上了馬,四騎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肉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怎見得?有詩爲證:

    問事時智巧心靈,落筆處神號鬼哭。心平恕毫發無私,稱裴宣鐵面孔目。

    當下裴宣出寨來,降階迎接,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謙讓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楊林、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一團和氣。看官聽說:這也都是地煞星之數,時節到來,天幸自然義聚相逢。

    衆人吃酒中間,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頭領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衆頭領同心協力;八百裏樑山泊如此雄壯,中間宛子城、蓼兒窪,四下裏都是茫茫煙水;更有許多軍馬,何愁官兵到來。只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來人馬,財賦亦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大寨入夥,願聽號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納,並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回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衆人大喜。

    酒至半酣,移去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個飲馬川。但見: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隱隱青山。幾多老樹映殘霞,數片採雲飄遠岫。荒田寂寞,應無稚子看牛;古渡悽涼,那得奚人飲馬。只好強人安寨柵,偏宜好漢展旌旗。

    戴宗看了這飲馬川一派山景,喝採道:「好山好水,真乃秀麗!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個不成材小廝們在這裏屯扎,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衆皆大笑。五籌好漢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劍飲酒,戴宗稱贊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內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三位好漢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裏來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出家人,必是山間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裏。」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到城外,一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近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卻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縣名山大剎居住。」

    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只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面兩個小牢子,一個馱着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着若幹段子採繒之物,後面青羅傘下罩着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面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卻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爲他一身好武藝,面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有一首《臨江仙》詞,單道着楊雄好處。但見:

    兩臂雕青鐫嫩玉,頭巾環眼嵌玲瓏。鬢邊愛插翠芙蓉。背心書劊字,衫串染猩紅。問事廳前逞手段,行刑處刀利如風。微黃面色細眉濃。人稱病關索,好漢是楊雄。

    當時楊雄在中間走着,背後一個小牢子擎着鬼頭靶法刀。原來才去市心裏決刑了回來,衆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面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只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爲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御城池的軍,帶着這幾個都是城裏城外時常討閒錢使的破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爲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匹,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吃得半醉,卻好趕來要惹他。又見衆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衆人,鑽過面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吃酒。」張保道:「我不要酒吃,我特來向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麼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衛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衆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紅段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卻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回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

    正鬧中間,只見一條大漢挑着一擔柴來,看見衆人逼住楊雄動撣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柴擔,分開衆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焦躁起來,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跤攧翻在地。那幾個幫閒的見了,卻待要來動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才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動,一對拳頭攛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尷尬不是頭,扒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着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面追着,趕轉小巷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廝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地喝採道:「端的是好漢!此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壯士也!」有詩爲證:

    路見不平真可怒,拔刀相助是英雄。那堪石秀真豪傑,慷慨相投入夥中。

    當時戴宗、楊林向前邀住,勸道:「好漢且看我二人薄面,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手,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裏面。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弟兄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只恐足下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卻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有何傷乎!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裏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於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只顧買來與我們吃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案酒之類。

    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槍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喚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羊馬賣,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勾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只會使些槍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勾發達快樂!」戴宗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樑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

    石秀嘆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的說個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受,再三謙讓,方才收了,作謝二人,藏在身邊,才知道他是樑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要和戴宗、楊林說些心腹之話,投託入夥,只聽的外面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卻是楊雄帶領着二十餘人,都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吃了一驚,鬧哄裏,兩個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裏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卻在這裏飲酒。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只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卻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廝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槍去的花紅段匹回來,只尋足下不見。卻才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裏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卻才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裏酌三杯,說些閒話,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見不平,便要去舍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看石秀時,果然好個壯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詞,單道着石秀好處。但見: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澆油。心雄膽大有機謀,到處逢人搭救。全仗一條杆棒,只憑兩個拳頭。掀天聲價滿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當下楊雄又問石秀道:「卻才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時,先喚酒保取兩甕酒來,大碗叫衆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卻得來相會。」衆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爲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吃個盡醉方休。」

    正飲酒之間,只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麼?」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廝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吃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衆人一家三碗吃了去。便教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又問道:「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殺牲口的勾當麼?」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了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了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準折了。三人取路回來。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只見布簾裏面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簾起處,搖搖擺擺走出那個婦人來。生得如何?石秀看時,但見:

    黑鬒鬒鬢兒,細彎彎眉兒,光溜溜眼兒,香噴噴口兒,直隆隆鼻兒,紅乳乳腮兒,粉瑩瑩臉兒,輕嫋嫋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捻捻腰兒,軟膿膿肚兒,翹尖尖腳兒,花簇簇鞋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窄湫湫、緊搊搊、紅鮮鮮、黑稠稠,正不知是甚麼東西。

    有詩爲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楊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面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不在話下。過了一宿。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來楊雄家裏安放了。

    卻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入來尋訪石秀,鬧哄裏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要便再來尋訪。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樑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又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

    這段話下來,接着再說:有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又有一間空房在後面,那裏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安歇在裏面,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識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妝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仗,整頓了肉案,打並了作坊豬圈,趕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鋪。衆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吃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着。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回家來。只見鋪店不開。卻到家裏看時,肉案、砧頭也都收過了,刀仗家火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見我做了這些衣裳,一定背後有說話。又見我兩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裏,卻去房中換了腳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面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禮當。丈丈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面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小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

    報恩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

    畢竟潘公對石秀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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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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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4 20:50 |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偈曰:

    朝看楞伽經,暮念華嚴咒。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佑。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話說這一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既修二祖四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緇流之輩,專爲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臭後世,庸深可惡哉!

    當時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裏只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週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今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只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鈸鍾磬,香燈花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限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只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鬆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絛,系西地買來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雙賊眼,只睃趁施主嬌娘;這禿驢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發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動時,方丈內來尋行者。仰觀神女思同寢,每見嫦娥要講歡。

    那和尚入到裏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丈,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面出來。那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週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面,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吃。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闍黎裴如海,一個老誠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裏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裏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

    石秀道:「緣來恁地!」自肚裏已有些瞧科。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着手,隨後跟出來,布簾裏張看。只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的!」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的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剎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

    只見裏面丫嬛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只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着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裏張見。石秀自肚裏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只顧對我說些風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裏,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簾,走將出來,那和尚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爲只好閒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滷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衆僧來赴道場。」相別出門去了。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了。」婦人送了和尚出門,自入裏面來了。石秀卻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緊。爲何說這等話?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家色情最緊?說這句話,這上三卷書中所說潘、驢、鄧、小、閒,惟有和尚家第一閒。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裏好床好鋪睡着,無得尋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閒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掛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來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甕,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總然妻子有些顏色,也無些甚麼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閒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個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禿轉毒,轉毒轉禿。」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

    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只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闍黎引領衆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鈸,歌詠贊揚。只見海闍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闍黎,搖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天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見那婦人喬素梳妝,來到法壇上,執着手爐,拈香禮佛。那海闍黎越逞精神,搖着鈴杵,念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顛八倒起來。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闍黎沒亂,誦真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國稱做大唐;懺罪沙彌,王押司念爲押禁。動鐃的望空便撇,打鈸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軟做一團,擊響磬的酥做一塊。滿堂喧哄,繞席縱橫。藏主心忙,擊鼓錯敲了徒弟手;維那眼亂,磬槌打破了老僧頭。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那衆僧都在法壇上看見了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禪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石秀卻在側邊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了,請衆人和尚就裏面吃齋。海闍黎卻在衆僧背後,轉過頭來,看着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裏,自有五分來不快意。衆僧都坐了吃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道:「衆師父飽齋則個。」衆和尚說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衆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那婦人一點情動,那裏顧的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衆僧又打了一回鼓鈸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闍黎着衆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四更時分,衆僧困倦,這海闍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

    那婦人在布簾下看了,欲火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嬛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禿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記得。只說:要還願,也還了好。」和尚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採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闍黎道:「恁地小僧卻才放心。我只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兩個又戲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板壁後假睡,正張得着,都看在肚裏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衆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了。石秀卻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裏睡了。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只見海闍黎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徑到潘公家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接着,邀入裏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父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闍黎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裏見在念經,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丫嬛請父親出來商議。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幹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盆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裏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裏,只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櫃上無人。」那婦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爲願,明日只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剎討素面吃。」海闍黎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俵衆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裏安歇,起來宰豬趕趁。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那婦人待他吃了晚飯,洗了腳手,卻去請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裏證盟,酬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那婦人起來,濃妝豔飾,包了香盒,買了紙燭,討了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嬛迎兒也打扮了。巳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裏已知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着轎子,一徑望報恩寺裏來。有詩爲證:

    眉眼傳情意不分,禿奴綣戀女釵裙。設言寶剎還經意,卻向僧房會雨雲。

    卻說海闍黎這賊禿單爲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幹爺,只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意,因這一夜道場裏,才見他十分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槍備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着。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闍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衆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一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海闍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衆僧自去吃齋,着徒弟陪侍。海和尚卻請:「幹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裏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裏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拿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託子,絕細好茶。吃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裏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裏,琴光黑漆春臺,掛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帶坐了,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

    海闍黎道:「娘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那裏肯,便道:「難得幹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託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裏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排一春臺。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無功受祿。」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兒將酒來斟在杯內。和尚道:「幹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吃。」老子道:「甚麼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吃勸了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吃。和尚道:「幹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着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吃酒面。幹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

    原來這賊禿爲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吃央不過,多吃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幹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靜房裏去睡了。這裏和尚自勸道:「娘子,再開懷飲幾杯。」那婦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懷。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那婦人三杯酒落肚,便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裏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吃酒做甚麼?」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婦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裏看佛牙。」那婦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則個。」這和尚把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樓上,卻是海闍黎的臥房,鋪設得十分整齊。那婦人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幹幹淨淨!」和尚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婦人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和尚道:「那裏得這般施主?」婦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

    和尚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的樓來,去看潘公。和尚把樓門關上。那婦人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裏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捧住那婦人,說道:「我把娘子十分錯愛,我爲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那婦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卻要騙我。倘若他得知,卻不饒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婦人張着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說道:「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婦人淫心也動,便摟起和尚道:「我終不成真個打你。」和尚便抱住這婦人,向床前卸衣解帶,共枕歡娛。正是:

    不顧如來法教,難遵佛祖遺言。一個色膽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長老埋冤。這個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影;那一個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一個耳邊訴雨意雲情,一個枕上說山盟海誓。闍黎房裏,翻爲快活道場;報恩寺中,反作極樂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傾在巧雲中。

    從古及今,先人留下兩句言語,單道這和尚家是鐵裏蛀蟲,凡俗人家豈可惹他。自古說這禿子道:

    色中餓鬼獸中狨,弄假成真說祖風。此物只宜林下看,豈堪引入畫堂中。

    當時兩個雲雨才罷,那和尚摟住這婦人,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勾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了。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裏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爲號,你便入來不妨。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覺,卻那裏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教你失了曉。」和尚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裏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那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闍黎只送那婦人到山門外。那婦人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這海闍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後退居裏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海闍黎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爲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些衣服穿着。」胡道感激恩念不盡。海闍黎日常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待節下又帶挈他去看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胡道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闍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卻難去那裏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才可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裏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

    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討齋飯。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卻在後門裏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裏面這婦人聽得了,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布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背,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闍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着。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婦人來到樓上,卻另心腹之事對迎兒說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了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多,卻又少他不得。古語不差,有詩爲證: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

    且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自監裏上宿。這迎兒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旁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廝摟廝抱着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了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只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好睡哩,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闍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床,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後門放他去了。自此爲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家中只有個老兒,未晚先自要去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是做一路了。只要瞞石秀一個。那婦人淫心起來,那裏管顧。這和尚又知了婦人的滋味,兩個一似被攝了魂魄的一般。這和尚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將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了十數遍。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裏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裏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裏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裏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石秀正睡不着,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裏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衆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得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裏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裏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了,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徑到州衙前來尋楊雄。

    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裏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爲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來這裏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淨閣兒裏,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按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了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你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裏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麼?」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裏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卻無背後眼,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裏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闍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裏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裏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後卻再來敲門,那廝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有詩爲證:

    飲散高樓便轉身,楊雄怒氣欲沾巾。五更專等頭陀過,準備鋼刀要殺人。

    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裏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裏坐地,叫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喚我,只得去應答。兄弟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家裏來,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裏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吃了,都各散了。衆人又請楊雄去吃酒。至晚,吃的大醉,扶將歸去。那婦人見丈夫醉了,謝了衆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着燈燭。楊雄坐在床上,迎兒去脫鞋,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看了那婦人,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着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那婦人吃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床睡,一面口裏恨恨地罵道:「你這賤人!醃臢潑婦!那廝敢大蟲口裏倒涎!我手裏不到得輕輕地放了你!」那婦人那裏敢喘氣,直待楊雄睡着。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了討水吃,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吃了,桌上殘燈尚明。

    楊雄吃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吃得爛醉了,只怕你要吐,那裏敢脫衣裳,只在腳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麼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裏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床上,眼淚汪汪,口裏嘆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麼了煩惱?」那婦人掩着淚眼只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掩着臉假哭。楊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婦人在床上,務要問道爲何煩惱。

    那婦人一頭哭,一面口裏說道:「我爺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不想半路相拋。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着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採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下洗脖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望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這婦人反坐石秀。有詩爲證:

    可怪潘姬太不良,偷情潛自入僧房。彌縫翻害忠貞客,一片虛心假肚腸。

    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闍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廝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裏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

    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裏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這婆娘使個見識,擬定是反說我無禮,他教楊雄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自卻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裏收拾了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去了。石秀捉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釐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

    石秀相辭去了,卻只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交,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裏住了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當晚回店裏,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裏張時,卻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着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一閃,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脖子上擱着,低聲喝道:「你不要掙扎!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只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做怎地?」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在秀道:「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闍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只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爲號,喚他入鈸:五更裏卻教我來打木魚叫佛,喚他出鈸。」在秀道:「他如今在那裏?」

    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裏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在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身上剝了衣服,奪了木魚。頭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項上一勒,貪婪倒在地。頭陀已死了。在秀卻穿上直裰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裏來,海闍黎在床上,卻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和尚隨後從後門裏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做甚麼!」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則聲!高則聲便殺了你!只特我剝了衣服便罷。」海闍黎知道石秀,那裏敢掙扎則聲,被石秀都課時了衣裳,赤條條不着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發刀來,三四刀搠死了,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裏,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在石話下。

    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一擔糕粥,點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着,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屍邊過,卻被絆一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裏。」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血跡,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把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衆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

    禍從天降,災向地生。恰似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遇打頭風。

    王公畢竟被衆鄰舍拖住見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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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4 20:51 |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詩曰:

    古賢遺訓太叮嚀,氣酒財花少縱情。李白沉江真鑑識,綠珠累主更分明。

    銅山蜀道人何在?爭帝圖王客已傾。寄語縉紳須領悟,休教四大日營營。

    話說當下衆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裏首告。知府卻才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着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卻有兩個死屍在地下,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起得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見兩個死屍,血碌碌的在地上,一時失驚叫起來,倒被鄰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可憐見辨察。」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裏甲帶了仵作行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幹人等,下來檢驗屍首,明白回報。衆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復知府:「爲被殺死僧人,系是報恩寺闍黎裴如海。傍邊頭陀,系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把,只脖項上有勒死痕傷一道。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首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是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幹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着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是。」隨即發落了一幹人等,不在話下。

    薊州城裏,有些好事的子弟們,亦知此事,在街上講動了,因此做成一隻曲兒來,道是:

    叵耐禿囚無狀,做事只恁狂蕩。暗約嬌娥,要爲夫婦,永同鴛帳。怎禁貫惡滿盈,玷辱諸多和尚。血泊內橫屍裏巷,今日赤條條甚麼模樣。立雪齊腰,投巖喂虎,全不想祖師經上。目連救母生天,這賊禿爲娘身喪。

    後來薊州城裏書會們備知了這件事,拿起筆來,又做了這隻《臨江仙》詞,教唱道:

    破戒沙門情最惡,終朝女色昏迷。頭陀做作亦蹺蹊。睡來同衾枕,死去不分離。小和尚片時狂性起,大和尚魄喪魂飛。長街上露出這些兒。只因胡道者,害了海闍黎。

    這件事滿城裏都講動了,那婦人也驚得呆了。自不敢說,只是肚裏暗暗地叫苦。楊雄在薊州府裏,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裏早瞧了七八分,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了,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閒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裏去?」楊雄回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裏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麼?」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愚蠢不是了,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瞞過了,怪兄弟相鬧不得。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卻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這等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過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

    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卻不錯殺了人?」楊雄道:「是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小弟的言說,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裏等候着,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許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卻不是上着?」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謊說。」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不差了。我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卻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

    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裏辦事。至晚回家,並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叫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嶽廟裏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閒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自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願心卻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吃些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僱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裏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誤。」石秀道:「哥哥,你若擡得來時,只教在半山裏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面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閒人上來。」

    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吃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只顧打扮的齊齊整整。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着,楊雄也隨在後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擡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一個時辰,早來到那翠屏山上。但見:

    遠如藍靛,近若翠屏。澗邊老檜摩雲,巖上野花映日。漫漫青草,滿目盡是荒墳;嫋嫋白楊,回首多應亂冢。一望並無閒寺院,崔嵬好似北邙山。

    原來這座翠屏山,卻在薊州東門外二十裏,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面並無庵舍寺院,層層盡是古墓。當下楊雄把那婦人擡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蔥管,搭起轎簾,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卻怎地來這山裏?」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夫只在這裏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間伺候便了。」

    楊雄引着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把婦人一扶,扶到一處古墓裏。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裏?」一頭說,一面肚裏吃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着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裏無人,你兩個對的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顧說甚麼。」石秀睜着眼來道:「嫂嫂,你怎麼說這般閒話!正要哥哥面前說個明白。」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甚麼!」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諍,教你看個證見。」便去包裹裏取出海闍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撒放地下,道:「你認得麼?」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只問迎兒,便知端的。」

    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面前,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怎地在和尚房裏入奸?怎生約會把香桌兒爲號?如何教頭陀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幹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卻把僧房中吃酒,上樓看佛牙,趕他下樓來看潘公酒醒說起,「兩個背地裏約下,第三日教頭陀來化齋飯,叫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出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卻去報知和尚。當晚海闍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五更裏,只聽那頭陀來敲木魚響,高聲念佛爲號,叫我開後門放他出去。但是和尚來時,瞞我不得,只得對我說了。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只得隨順了。似此往來,通有數十遭,後來便吃殺了。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裏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只此是實,並無虛謬。」

    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麼?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由。」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了你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明白備細緣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從做道場夜裏說起,直至往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卻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到五更裏,又提起來問叔叔如何,我卻把這段話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

    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裳,我親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楊雄向前,把刀先斡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的。楊雄卻指着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間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爲強。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髒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裏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髒,掛在鬆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卻將頭面衣服都拴在包裹裏了。

    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奸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那裏去安身立命?」石秀道:「兄弟已尋思下了,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不可耽遲。」楊雄道:「卻是那裏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樑山泊入夥,卻投那裏去?」正是:

    奸淫婦女說緣因,頃刻屍骸化作塵。若欲避他災與禍,樑山泊裏好潛身。

    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裏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們。」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者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裏和我吃酒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樑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裏。因此可去投託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兜搭。倘或入城事發拿住,如何脫身?放着包裹裏見有若幹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三五個人也勾用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救解?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樸刀。卻待要離古墓,只見鬆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樑山泊入夥。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卻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則一地裏做些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裏吃官司,卻得楊雄救了他。人都叫他做鼓上蚤。怎見得時遷的好處?有詩爲證: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飛仙。

    夜靜穿牆過,更深繞屋懸。偷營高手客,鼓上蚤時遷。

    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說甚麼?」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裏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卻聽說去投樑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麼?」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裏如今招納壯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卻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樑山泊去了。

    卻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裏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只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卻是老鴉奪那肚腸吃,以此聒噪。轎夫看了,吃那一驚,慌忙回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裏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仵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回復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割在鬆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都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是此婦人與這和尚通奸,那女使、頭陀做腳。想這石秀那廝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定是如此。只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出給賞錢,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人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適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窪,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前看時,但但見:

    前臨官道,後傍大溪。數百株垂柳當門,一兩樹梅花傍屋。荊榛籬落,周回繞定茅茨;蘆葦簾櫳,前後遮藏土炕。右壁廂一行書寫:門關暮接五湖賓;左勢下七字句道:庭戶朝迎三島客。雖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車駟馬來。

    當日黃昏時候,店小二卻待關門,只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裏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麼?」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竈上有兩隻鍋幹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裏有酒肉賣麼?」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只剩得一甕酒在這裏,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卻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淘了,做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先回他這甕酒來吃,明日一發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裏面掇出那甕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腳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吃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吃。

    石秀看見店中檐下插着十數把好樸刀,問小二哥道:「你家店裏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裏。」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麼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裏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岡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裏方圓三百裏,卻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爲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樸刀與他。這裏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裏上宿,以此分下樸刀在這裏。」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裏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樑山泊不遠,地方較近,只恐他那裏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我與他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樸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卻使不得,器械上都編着字號。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卻便慌。且只顧飲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

    小二哥去了。楊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要肉吃麼?」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裏得來?」時遷嘻嘻的笑着,去竈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裏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卻才去後面淨手,見這隻雞在籠裏。尋思沒甚與哥哥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裏撏得幹淨,煮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吃。」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腳!」石秀笑道:「還不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吃了,一面盛飯來吃。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扒將起來,前後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都是雞骨頭。卻去竈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裏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裏報曉的雞吃?」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吃,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裏的雞卻那裏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吃了?鷂鷹撲了去?我卻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才在籠裏,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值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地?」

    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裏討野火吃。只我店裏不比別處客店,拿你到莊上,便做樑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樑山泊好漢,你怎麼拿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只見店裏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徑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掌打腫了臉,作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廝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吃飽了,把包裹分開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槍架上揀了一條好樸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竈前尋了把草,竈裏點個火,望裏面四下焠着。看那草房被風一搧,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小忿原來爲攘雞,便教兵燹及黔黎。智多星用連環計,祝氏莊園作粉齏。

    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只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着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卻走。」說猶未了,四下裏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着樸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輪着槍棒趕來,楊雄手起樸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後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搠翻了六七人。四下裏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了去。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裏舒出兩把撓鉤,正把時遷一撓鉤搭住,拖入草窩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鉤來,卻得楊雄眼快,便把樸刀一撥,兩把撓鉤撥開去了。將樸刀望草裏便戳。發聲喊,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且四下裏尋路走罷。見東邊火把亂明,小路上又無叢林樹木,兩個便望東邊來。衆莊客四下裏趕不着,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前面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裏買碗酒飯吃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入村店裏來,倚了樸刀,對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來,就做些飯吃。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按酒,蕩將酒來。方欲待吃,只見外面一個人奔將入來。身材長大,生得闊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粗。穿一領茶褐綢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系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分付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卻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面前過。楊雄卻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卻在這裏?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轉頭來看了一看,卻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裏?」望着楊雄、石秀便拜。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

    樑山泊內,惱犯了那個英雄;獨龍岡前,亂殺下一堆屍首。直教祝家莊上三番鬧,宛子城中大隊來。

    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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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4 20:52 |
    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詩曰:

    聰明遭折挫,狡獪失便宜。損人終有報,倚勢必遭危。

    良善爲身福,剛強是禍基。直饒三傑勇,難犯宋江威。

    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長是誰?」楊雄道:「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爲他面顏生得粗莽,以此人都喚他做鬼臉兒。上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吃官司監在薊州府裏。楊雄見他說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杜興便問道:「恩人爲何公幹來到這裏?」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要投樑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個來的夥伴時遷偷了他店裏報曉雞吃,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提防背後趕來。我弟兄兩個殺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把撓鉤,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慌,我教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三人坐下。當時飲酒,杜興便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裏。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託付杜興身上,以此不想回鄉去。」

    楊雄道:「此間大官人是誰?」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面有三座山岡,列着三個村坊:中間是祝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裏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等。惟有祝家莊最豪傑,爲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爲祝氏三傑:長子祝龍,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莊客。西邊有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裏東村莊上,卻是杜興的主人,姓李名應,能使一條渾鐵點鋼槍,背藏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下生死誓願,同心共意,但有吉兇,遞相救應。惟恐樑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備下抵敵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

    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雕的李應?」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聽得說獨龍岡有個撲天雕李應是好漢,卻原來在這裏。多聞他真個了得,是好男子,我們去走一遭。」楊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杜興那裏肯要他還,便自招了酒錢。三個離了村店,便引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個好大莊院。外面周回一遭闊港,粉牆傍岸,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吊橋,接着莊門。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餘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杜興入去不多時,只見李應從裏面出來。楊雄、石秀看時,果然好表人物。有《臨江仙》詞爲證:

    鶻眼鷹睛頭似虎,燕頷猿臂狼腰。疏財仗義結英豪。愛騎雪白馬,喜着絳紅袍。背上飛刀藏五把,點鋼槍斜嵌銀條。性剛誰敢犯分毫。李應真壯士,名號撲天雕。

    當時李應出到廳前,杜興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連忙答禮,便教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才坐了。李應便叫取酒來且相待。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求救時遷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應教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便差一個副主管齎了,備一匹快馬,星火去祝家莊取這個人來。那副主管領了東人書札,上馬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李應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放來。」楊雄、石秀又謝了。李應道:「且請去後堂,少敘三杯等待。」兩個隨進裏面,就具早膳相待。飯罷,吃了茶。李應問些槍法,見楊雄、石秀說的有理,心中甚喜。

    巳牌時分,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喚到後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那裏?」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心。後來走出祝氏三傑,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失驚道:「他和我三家村裏,結生死之交,書到便當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如此!杜興,你須自去走一遭,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緣由。」杜興道:「小人願去。只求東人親筆書緘,到那裏方才肯放。」李應道:「說得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親自寫了書札,封皮面上使一個諱字圖書,把與杜興接了。後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鞭子,使出莊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道:「二位放心。我這封親筆書去,少刻定當放還兄弟相見。」楊雄、石秀深謝了。留在後堂,飲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見杜興回來。李應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問道:「幾個人回來?」莊客道:「只是主管獨自一個跑馬回來。」李應搖着頭道:「卻又作怪!往常這廝不是這等兜搭,今日緣何恁地?」楊雄、石秀都跟出前廳來看時,只見杜興下了馬,入得莊門。見他模樣,氣得紫漲了面皮,半晌說不的話。杜興怒氣時,有詩爲證:

    怪眼圓睜誰敢近,神眉剔豎果難當。生來長在中山府,鬼臉英雄性最剛。

    李應出到前廳,連忙問道:「你且說備細緣故,怎麼地來?」杜興道:「小人齎了東人書呈,到他那裏第三重門下,卻好遇見祝龍、祝虎、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裏。小人聲了三個喏。祝彪喝道:「你又來做甚麼?」小人躬身稟道:「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廝變了臉,罵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女來這裏下書,要討那個樑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裏去,又來怎地?」小人說道:「這個時遷不是樑山泊人數。他自是薊州來的客人,今投敝莊東人。不想誤燒了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萬望高擡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道:「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書札在此。」祝彪那廝接過書去,也不拆開來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莊門。祝彪、祝虎發話道:「休要惹老爺們性發,把你那李應捉來,也做樑山泊強寇解了去。」小人本不敢盡言,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把東人百般穢罵。便喝叫莊客來拿小人,被小人飛馬走了。於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廝,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義!」

    那李應聽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官人息怒。休爲小人們壞了貴處義氣。」李應那裏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後獸面掩心,穿一領大紅袍,背胯邊插着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槍,戴上鳳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槍上馬,帶領二十餘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扎起,挺着樸刀,跟着李應的馬,徑奔祝家莊來。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但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好,佔着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闊港。那莊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牆,都是頑石壘砌的,約高二丈。前後兩座莊門,兩條吊橋。牆裏四邊,都蓋窩鋪。四下裏遍插着槍刀軍器。門樓上排着戰鼓銅鑼。李應勒馬在莊前大罵:「祝家三子,怎敢毀謗老爺!」只見莊門開處,擁出五六十騎馬來。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着祝朝奉第三子祝彪出馬。怎生打扮?

    頭戴縷金鳳翅荷葉盔,身穿連環鎖子梅花甲。腰懸一副弓和箭,手執二件刀與槍。馬額下紅纓如血染,寶鐙邊氣焰似雲霞。

    當下李應見了祝彪,指着大罵道:「你這廝口邊奶腥未退,頭上胎發猶存。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共意,保護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修書來討,你如何扯了我的書札,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協意,共捉樑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卻結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喝道:「你說他是樑山泊甚人?你這廝卻冤平人做賊,當得何罪!」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裏胡說亂道,遮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李應大怒,拍坐下馬,挺手中槍,便奔祝彪。兩邊擂起鼓來。祝彪縱馬去戰李應。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了十七八合。

    祝彪戰李應不過,撥回馬便走。李應縱馬趕將去。祝彪把槍橫擔在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李應急躲時,臂上早着。李應翻筋鬥墜下馬來。祝彪便勒轉馬來搶人。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拈兩條樸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祝彪抵當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早被楊雄一樸刀戳在馬後股上。那馬負疼,壁直立起來,險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卻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將來。楊雄、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趕。杜興也自把李應救起,上馬先去了。楊雄、石秀跟了衆莊客也走了。祝家莊人馬趕了二三裏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

    杜興扶着李應,回到莊前,下了馬,同入後堂坐。衆宅眷都出來看視。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瘡藥敷了瘡口。連夜在後堂商議。楊雄、石秀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廝無禮,又中了箭。非不效力。時遷亦不能勾出來。我弟兄兩個,只得上樑山泊去懇告晁、宋二公並衆頭領,來與大官人報仇,就救時遷。」李應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只得休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楊雄、石秀那裏肯受。李應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卻。」兩個方才收受,拜辭了李應。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樑山泊來,早望見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個入到店裏買些酒吃,就問路程。這酒店卻是樑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個一面吃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樑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道:「你兩位客人從那裏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麼?」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認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三個敘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待,推開後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只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來迎接。俱各敘禮罷,一同上至大寨裏。

    衆頭領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並衆頭領。相見已罷,晁蓋細問兩個蹤跡。楊雄、石秀把本身武藝、投託入夥先說了。衆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到:「有個來投託大寨同入夥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裏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李應二次修書去討,怎當祝家三子堅執不放,誓願要捉山寨裏好漢,且又千般辱罵。叵耐那廝十分無禮!」不說萬事皆休,才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正是:

    楊雄石秀訴衷腸,可笑時遷行不臧。惹得群雄齊發怒,興兵三打祝家莊。

    宋江慌忙勸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裏而來,同心協助,如何卻要斬他?」晁蓋道:「俺樑山泊好漢,自從火並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爲主,全施仁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傑的光彩。這廝兩個把樑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廝首級去那裏號令,便起軍馬去,就洗蕩了那個村坊,不要輸了銳氣。如何?孩兒們,快斬了報來!」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卻才所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廝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廝要和俺山寨敵對。即目山寨人馬數多,錢糧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勢去拿那廝。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廝無禮。哥哥權且息怒,小可不才,親領一支軍馬,啓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山寨報仇,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夥。」

    吳學究道:「兄長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可斬了小弟,不可絕了賢路。」衆頭領力勸,晁蓋方才免了二人。楊雄、石秀也自謝罪。宋江撫諭道:「賢弟休生異心!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過失,也須斬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鐵面孔目裴宣做軍政司,賞功罰罪,已有定例。賢弟只得恕罪,恕罪。」楊雄、石秀拜罷,謝罪已了,晁蓋叫去坐於楊林之下。山寨裏都喚小嘍囉來參賀新頭領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撥定兩所房屋,教楊雄、石秀安歇,每人撥十個小嘍囉伏侍。

    當晚席散。次日,再備筵席,會衆商量議事。宋江教喚鐵面孔目裴宣計較下山人數,啓請諸位頭領,同宋江去打祝家莊,定要洗蕩了那個村坊。商議已定,除晁蓋頭領鎮守山寨不動外,留下吳學究、劉唐並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護持大寨。原撥定守灘、守關、守店有職事人員,俱各不動。又撥新到頭領孟康管造船隻,頂替馬麟監督戰船。寫下告示,將下山打祝家莊頭領分作兩起:頭一撥宋江、花榮、李俊、穆弘、李逵、楊雄、石秀、黃信、歐鵬、楊林,帶領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披掛已了,下山前進;第二撥便是林衝、秦明、戴宗、張橫、張順、馬麟、鄧飛、王矮虎、白勝,也帶領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隨後接應。再着金沙灘、鴨嘴灘二處小寨,只教宋萬、鄭天壽守把,就行接應糧草。晁蓋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說宋江並衆頭領徑奔祝家莊來,於路無話,早來到獨龍山前。尚有一裏多路,前軍下了寨柵。宋江在中軍帳裏坐下,便和花榮商議道:「我聽得說,祝家莊裏路徑甚雜,未可進兵。且先使兩個入去探聽路途曲折,然後進去。知得順逆路程,卻才進去與他敵對。」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閒了多時,不曾殺得一個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破陣衝敵,用着你先去。這是做細作的勾當,用你不着。」李逵笑道:「量這個鳥莊,何須哥哥費力!只兄弟自帶了三二百個孩兒們殺將去,把這個鳥莊上人都砍了,何須要人先去打聽!」宋江喝道:「你這廝休胡說!且一壁廂去,叫你便來。」李逵走開去了,自說道:「打死幾個蒼蠅,也何須大驚小怪!」宋江便喚石秀來,說道:「兄弟曾到彼處,可和楊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裏,他莊上如何不提備?我們扮做甚麼樣人入去好?」楊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魔的法師去,身邊藏了短刀,手裏擎着法環,於路搖將入去。你只聽我法環響,不要離了我前後。」石秀道:「我在薊州,原曾賣柴。我只是挑一擔柴進去賣便了。身邊藏了暗器,有些緩急,扁擔也用得着。」楊林道:「好,好!我和你計較了,今夜打點,五更起來便行。」宋江聽了,心中也喜。有詩爲證:

    攘雞無賴笑時遷,被捉遭刑不可言。搔動宋江諸煞曜,三莊迅掃作平川。

    且說石秀挑着柴擔先入去。行不到二十來裏,只見路徑曲折多雜,四下裏灣環相似;樹木叢密,難認路頭。石秀便歇下柴擔不走。聽得背後法環響得漸近,石秀看時,卻見楊林頭戴一個破笠子,身穿一領舊法衣,手裏擎着法環,於路搖將進來。石秀見沒人,叫住楊林說道:「看見路徑灣雜難認,不知那裏是我前日跟隨李應來時的路。天色已晚,他們衆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細。」楊林道:「不要管他路徑曲直,只顧揀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顧望大路先走,見前面一村人家,數處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便望酒店門前歇了。只見店內把樸刀、槍又插在門前,每人身上穿一領黃背心,寫個大「祝」字。往來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見了,便看着一個年老的人,唱個喏,拜揖道:「丈人,請問此間是何風俗,爲甚都把刀槍插在當門?」那老人道:「你是那裏來的客人?原來不知,只可快走。」

    石秀道:「小人是山東販棗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因此擔柴來這裏賣。不知此間鄉俗地理。」老人道:「客人,只可快走,別處躲避。這裏早晚要大廝殺也。」石秀道:「此間這等好村坊去處,怎地了大廝殺?」老人道:「客人,你敢真個不知!我說與你:俺這裏喚做祝家莊,村岡上便是祝朝奉衙裏。如今惡了樑山泊好漢,見今引領軍馬在村口,要來廝殺。卻怕我這村裏路雜,未敢入來,見今駐扎在外面。如今祝家莊上行號令下來,每戶人家,要我們精壯後生準備着。但有令傳來,便要去策應。」石秀道:「丈人,村中總有多少人家?」老人道:「只我這祝家村,也有一二萬人家。東西還有兩村人接應:東村喚做撲天雕李應李大官人;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卻怕樑山泊做甚麼!」那老人道:「若是我們初來時,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來要吃捉了?」老人道:「我這村裏的路,有首詩說道:「好個祝家莊,盡是盤陀路:容易入得來,只是出不去。」」

    石秀聽罷,便哭起來,撲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個江湖上折了本錢歸鄉不得的人,倘或賣了柴出去,撞見廝殺走不脫,卻不是苦!爺爺,怎地可憐見小人!情願把這擔柴相送爺爺,只指與小人出去的路罷。」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買你的。你且入來,請你吃些酒飯。」石秀拜謝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入到屋裏。那老人篩下兩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謝道:「爺爺,指教出去的路徑。」那老人道:「你便從村裏走去,只看有白楊樹便可轉灣。不問路道闊狹,但有白楊樹的轉灣便是活路,沒那樹時都是死路。如有別的樹木轉灣,也不是活路。若還走差了,左來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裏,地下埋藏着竹籤、鐵蒺藜。若是走差了,踏着飛籤,準定吃捉了。待走那裏去?」石秀拜謝了,便問:「爺爺高姓?」那老人道:「這村裏姓祝的最多,惟有我復姓鍾離,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飯小人都吃勾了,即當厚報。」

    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吵鬧。石秀聽得道「拿了一個細作」。石秀吃了一驚,跟那老人出來看時,只見七八十個軍人背綁着一個人過來。石秀看時,卻是楊林,剝得赤條條的,索子綁着。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問老人道:「這個拿了的是甚麼人?爲甚事綁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見說他是宋江那裏來的細作?」石秀又問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說這廝也好大膽,獨自一個來做細作,打扮做個解魔法師,閃入村裏來。卻又不認這路,只揀大路走了,左來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曉的白楊樹轉灣抹角的消息。人見他走得差了,來路蹺蹊,報與莊上大官來捉他。這廝方才又掣出刀來,手起傷了四五個人。當不住這裏人多,一發上去,因此吃拿了。有人認得他,從來是賊,叫做錦豹子楊林。」說言未了,只聽得前面喝道,說是莊上三官人巡綽過來。

    石秀在壁縫裏張時,看見前面擺着二十對纓槍,後面四五個人騎戰馬,都彎弓插箭。又有三五對青白哨馬,中間擁着一個年少的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了弓箭,手執一條銀槍。石秀自認得他,特地問老人道:「過去相公是誰?」那老人道:「這官人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喚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莊一丈青爲妻。弟兄三個,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謝道:「老爺爺,指點尋路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廝殺,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爺爺,可救一命則個!」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聽得沒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謝了,坐在他家。只聽得門前四五替報馬報將來,排門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紅燈爲號,齊心並力,捉拿樑山泊賊人解官請賞。」叫過去了。石秀問道:「這個人是誰?」那老人道:「這個官人是本處捕盜巡檢,今夜約會要捉宋江。」石秀見說,心中自忖了一回,討個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後草窩裏睡了。

    卻說宋江軍馬在村口屯駐,不見楊林、石秀出來回報,隨後又使歐鵬去到村口,出來回報道:「聽得那裏講動,說道捉了一個細作。小弟見路徑又雜,難認,不敢深入重地。」宋江聽罷,忿怒道:「如何等得回報了進兵!又吃拿了一個細作,必然陷了兩個兄弟。我們今夜只顧進兵殺將入去,也要救他兩個兄弟,未知你衆頭領意下如何?」只見李逵便道:「我先殺入去,看是如何。」宋江聽得,隨即便傳將令,教軍士都披掛了。李逵、楊雄前一隊做先鋒,使李俊等引軍做合後,穆弘居左,黃信在右,宋江、花榮、歐鵬等中軍頭領,搖旗吶喊,擂鼓鳴鑼,大刀闊斧,殺奔祝家莊來。

    比及殺到獨龍岡上,是黃昏時分。宋江催趲前軍打莊。先鋒李逵脫得赤條條的,揮兩把夾鋼板斧,火剌剌地殺向前來。到得莊前看時,已把吊橋高高地拽起了,莊門裏不見一點火,李逵便要下水過去。楊雄扯住道:「使不得!關閉莊門,必有計策。待哥哥來,別有商議。」李逵那裏忍得住,拍着雙斧,隔岸大罵道:「那鳥祝太公老賊!你出來,黑旋風爺爺在這裏!」莊上只是不應。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楊雄接着,報說莊上並不見人馬,亦無動靜。宋江勒馬看時,莊上不見刀槍軍馬,心中疑忌,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書上明明戒說:「臨敵休急暴。」是我一時見不到,只要救兩個兄弟,以此連夜起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莊前,不見敵軍,他必有計策,快教三軍且退。」李逵叫道:「哥哥,軍馬到這裏了,休要退兵!我與你先殺過去,你都跟我來。」

    說猶未了,莊上早知。只聽得祝家莊裏一個號炮,直飛起半天裏去。那獨龍岡上,千百把火把一齊點着。那門樓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來。宋江道:「取舊路回軍。」只見後軍頭領李俊人馬先發起喊來,說道:「來的舊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軍兵四下裏尋路走。李逵揮起雙斧,往來尋人廝殺,不見一個敵軍。只見獨龍岡上山頂,又放一個炮來。響聲未絕,四下裏喊聲震地。驚的宋公明目睜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

    文韜武略,怎逃出地網天羅?直饒班馬才能,難說龍潭虎穴。

    正是:

    安排縛虎擒龍計,要捉驚天動地人。

    畢竟宋公明並衆將軍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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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5 20:26 |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詩曰:

    虎噬狼吞滿四方,三莊人馬勢無雙。天王綽號惟晁蓋,時雨高名羨宋江。

    可笑金睛王矮虎,翻輸紅粉扈三娘。他年同聚樑山泊,女輩英華獨擅場。

    話說當下宋江在馬上看時,四下裏都有埋伏軍馬,且教小嘍囉只往大路殺將去。只聽得五軍屯塞住了,衆人都叫苦起來。宋江問道:「怎麼叫苦?」衆軍都道:「前面都是盤陀路,走了一遭,又轉到這裏。」宋江道:「教軍馬望火把亮處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時,只見前軍又發起喊來,叫道:「才得望火把亮處取路,又有苦竹籤、鐵蒺藜,遍地撒滿,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喪我也!」

    正在慌急之際,只聽得左軍中間,穆弘隊裏鬧動。報來說道:「石秀來了!」宋江看時,見石秀拈着口刀,奔到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傳下將令,教五軍只看有白楊樹便轉灣走去,不要管他路闊路狹。」宋江催趲人馬,只看有白楊樹便轉。宋江去約走過五六裏路,只見前面人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忌,便喚石秀問道:「兄弟,怎麼前面賊兵衆廣?」石秀道:「他有燭燈爲號,且尋燭燈便走。」花榮在馬上看見,把手指與宋江道:「哥哥,你看見那樹影裏這碗燭燈麼?只看我等投東,他便把那燭燈望東扯;若是我們投西,他便把那燭燈望西扯。只那些兒想來便是號令。」宋江道:「怎地奈何的他那碗燈?」花榮道:「有何難哉!」便拈弓搭箭,縱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紅燈射將下來。四下裏埋伏軍兵,不見了那碗紅燈,便都自亂攛起來。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殺出村口去。只聽得前面喊聲連天,一帶火把縱橫撩亂。宋江教前軍扎住,且使石秀領路去探。不多時,回來報道:「是山寨中第二撥軍馬到了接應,殺散伏兵。」宋江聽罷,進兵夾攻,奪路奔出村口並殺。祝家莊人馬四散去了。

    會合着林衝、秦明等,衆人軍馬同在村口駐扎。卻好天明,去高阜處下了寨柵,整點人馬,數內不見了鎮三山黃信。宋江大驚,詢問緣故。有昨夜跟去的軍人見的來說道:「黃頭領聽着哥哥將令,前去探路,不提防蘆葦叢中舒出兩把撓鉤,拖翻馬腳,被五七個人活捉去了,救護不得。」宋江聽罷大怒,要殺隨行軍漢:「如何不早報來?」林衝、花榮勸住。宋江衆人納悶道:「莊又不曾打得,倒折了兩個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楊雄道:「此間有三個村坊結並。所有東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廝射了一箭,見今在莊上養疾。哥哥何不去與他計議?」宋江道:「我正忘了也。他便知本處地理虛實。」分付教取一對段匹羊酒,選一騎好馬並鞍轡,親自上門去求見。林衝、秦明權守柵寨。宋江帶同花榮、楊雄、石秀,上了馬,隨行三百馬軍,取路投李家莊來。

    到得莊前,早見門樓緊閉,吊橋高拽起了,牆裏擺着許多莊兵人馬。門樓上早擂起鼓來。宋江在馬上叫道:「俺是樑山泊義士宋江,特來謁見大官人,別無他意,休要提備。」莊門上杜興看見有楊雄、石秀在彼,慌忙開了莊門,放只小船過來,與宋江聲喏。宋江連忙下馬來答禮。楊雄、石秀近前稟道:「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兩個投李大官人的,喚做鬼臉兒杜興。」宋江道:「原來是杜主管。相煩足下對李大官人說:俺樑山泊宋江久聞大官人大名,無緣不曾拜會。今因祝家莊要和俺們做對頭,經過此間,特獻採段名馬羊酒薄禮,只求一見,別無他意。」杜興領了言語,再渡過莊來,直到廳前。李應帶傷披被坐在床上。杜興把宋江要求見的言語說了。李應道:「他是樑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與他廝見?無私有意。你可回他話道,只說我臥病在床,動止不得,難以相見,改日卻得拜會。禮物重蒙所賜,不敢祗受。」

    三祝英雄不可幹,便將羊酒事高談。李應倨傲情辭僞,緊閉重門不放參。

    杜興再渡過來見宋江,稟道:「俺東人再三拜上頭領:本欲親身迎迓,奈緣中傷,患軀在床不能相見,容日專當拜會。重蒙所賜厚禮,並不敢祗受。」宋江道:「我知你東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莊失利,欲求相見則個。他恐祝家莊見怪,不肯出來相見。」杜興道:「非是如此,委實患病。小人雖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頗知此間虛實事情:中間是祝家莊,東是俺李家莊,西是扈家莊。這三村莊上誓願結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應。今番惡了俺東人,自不去救應。只恐西村扈家莊上要來相助,他莊上別的不打緊,只有一個女將,喚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卻是祝家莊第三子祝彪定爲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將軍要打祝家莊時,不須提備東邊,只要緊防西路。祝家莊上前後有兩座莊門,一座在獨龍岡前,一座在獨龍岡後。若打前門,卻不濟事;若是兩面夾攻,方可得破。前門打緊,路雜難認,一遭都是盤陀路徑,闊狹不等。但有白楊樹,便可轉灣,方是活路。如無此樹,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楊樹木砍伐去了,將何爲記?」杜興道:「雖然砍伐了樹,如何起得根盡?也須有樹根在彼。只宜白日進兵去攻打,黑夜不可進去。」

    宋江聽罷,謝了杜興,一行人馬卻回寨裏來。林衝等接着,都到大寨裏坐下。宋江把李應不肯相見並杜興說的話對衆頭領說了。李逵便插口道:「好意送禮與他,那廝不肯出來迎接哥哥。我自引三百人去,打開鳥莊,腦揪這廝出來拜見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得,他是富貴良民,懼怕官府,如何造次肯與我們相見?」李逵笑道:「那廝想是個小孩子,怕見。」衆人一齊都笑起來。宋江道:「雖然如此說了,兩個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亡。你衆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攻打祝家莊。」衆人都起身說道:「哥哥將令,誰敢不聽。不知教誰前去?」黑旋風李逵說道:「你們怕小孩子,我便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鋒不利,今番用你不着。」李逵低了頭忍氣。宋江便點馬麟、鄧飛、歐鵬、王矮虎四個,「跟我親自做先鋒去。」第二點戴宗、秦明、楊雄、石秀、李俊、張橫、張順、白勝,準備下水路用人。第三點林衝、花榮、穆弘、李逵,分作兩路,策應衆軍。標撥已定,都飽食了,披掛上馬。

    且說宋江親自要去做先鋒,攻打頭陣。前面打着一面大紅「帥」字旗,引着四個頭領,一百五十騎馬軍,一千步軍,直殺奔祝家莊來。於路着人探路,直來到獨龍岡前。宋江勒馬,看那祝家莊時,果然雄壯。古人有篇詩贊,便見祝家莊氣象。但見:

    獨龍山前獨龍岡,獨龍岡上祝家莊。繞岡一帶長流水,周遭環匝皆垂楊。

    牆內森森羅劍戟,門前密密排刀槍。飄揚旗幟驚鳥雀,紛紜矛盾生光芒。

    強弩硬弓當要路,灰瓶炮石護垣牆。對敵盡皆雄壯士,當鋒多是少年郎。

    祝龍出陣真難敵,祝虎交鋒莫可當。更有祝彪多武藝,吒叱喑嗚比霸王。

    朝奉祝公謀略廣,金銀羅綺有千箱。樽酒常時延好客,山林鎮日會豪強。

    久共三村盟誓約,掃清強寇保村坊。白旗一對門前立,上面明書字兩行:

    填平水泊擒晁蓋,踏破樑山捉宋江。

    當下宋江在馬上看了祝家莊那兩面旗,心中大怒,設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莊,永不回樑山泊!」衆頭領看了,一齊都怒起來。宋江聽得後面人馬都到了,留下第二撥頭領攻打前門。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馬轉過獨龍岡後面來看祝家莊時,後面都是銅牆鐵壁,把得嚴整。正看之間,只見直西一彪軍馬,吶着喊,從後殺來。宋江留下馬麟、鄧飛把住祝家莊後門,自帶了歐鵬、王矮虎,分一半人馬,前來迎接。山坡下來軍約有二三十騎馬軍,當中簇擁着一員女將。怎生結束?但見:

    霧鬢雲鬟嬌女將,鳳頭鞋寶鐙斜踏。黃金堅甲襯紅紗,獅蠻帶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亂砍,玉纖手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

    那來軍正是扈家莊女將一丈青扈三娘。一騎青鬃馬上,輪兩口日月雙刀,引着三五百莊客,前來祝家莊策應。宋江道:「剛說扈家莊有這個女將好生了得,想來正是此人。誰敢與他迎敵?」說猶未了,只見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聽得說是個女將,指望一合便捉得過來。當時喊了一聲,驟馬向前,挺手中槍便出迎敵一丈青。兩軍吶喊。那扈三娘拍馬舞刀來戰王矮虎。一個雙刀的熟閒,一個單槍的出衆,兩個鬥敵十數合之上,宋江在馬上看時,見王矮虎槍法架隔不住。原來王矮虎初見一丈青,恨不得便捉過來,誰想鬥過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顫腳麻,槍法便都亂了。不是兩個性命相撲時,王矮虎卻要做光起來。那一丈青是個乖覺的人,心中道:「這廝無理!」便將兩把雙刀,直上直下,砍將入來。這王矮虎如何敵得過,撥回馬卻待要走。被一丈青縱馬趕上,把右手刀掛了,輕舒猿臂,將王矮虎提離雕鞍,活捉去了。衆莊客齊上,把王矮虎橫拖倒拽捉了去。

    歐鵬見折了王英,便提起刀來救。一丈青縱馬跨刀,接着歐鵬,兩個便鬥。原來歐鵬祖是軍班子弟出身,使得好大滾刀。宋江看了,暗暗的喝採。怎的一個歐鵬刀法精熟,也敵不得那女將半點便宜。鄧飛在遠遠處看見捉了王矮虎,歐鵬又戰那女將不下,跑着馬,提了鐵槍,大發喊趕將來。祝家莊上已看多時,誠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橋,開了莊門。祝龍親自引了三百餘人,驟馬提槍來捉宋江。馬麟看見,一騎馬使起雙刀,來迎住祝龍廝殺。鄧飛恐宋江有失,不離左右,看他兩邊廝殺,喊聲迭起。宋江見馬麟鬥祝龍不過,歐鵬鬥一丈青不下,正慌哩,只見一彪軍馬從刺斜裏殺將來。宋江看時,大喜。卻是霹靂火秦明,聽得莊後廝殺,前來救應。宋江大叫:「秦統制,你可替馬麟!」秦明是個急性的人,更兼祝家莊捉了他徒弟黃信,正沒好氣,拍馬飛起狼牙棍,便來直取祝龍。祝龍也挺槍來敵秦明。馬麟引了人卻奪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見了馬麟來奪人,便撇了歐鵬,卻來接住馬麟廝殺。兩個都會使雙刀,馬上相迎着,正如這風飄玉屑,雪撒瓊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

    這邊秦明和祝龍鬥到十合之上,祝龍如何敵得秦明過。莊門裏面那教師欒廷玉,帶了鐵錘,上馬挺槍,殺將出來。歐鵬便來迎住欒廷玉廝殺。欒廷玉也不來交馬,帶住槍時,刺斜裏便走。歐鵬趕將去,被欒廷玉一飛錘正打着,翻筋鬥攧下馬去。鄧飛大叫:「孩兒們救人!」上馬飛着鐵槍,徑奔欒廷玉。宋江急喚小嘍囉救得歐鵬上馬。那祝龍當敵秦明不住,拍馬便走。欒廷玉也撇了鄧飛,卻來戰秦明。兩個鬥了一二十合,不分勝敗。欒廷玉賣個破綻,落荒即走。秦明舞棍徑趕將去,欒廷玉便望荒草之中跑馬入去。秦明不知是計,也追入去。原來祝家莊那等去處,都有人埋伏。見秦明馬到,拽起絆馬索來,連人和馬都絆翻了,發聲喊,捉住了秦明。鄧飛見秦明墜馬,慌忙來救,急見絆馬索拽,卻待回身,兩下裏叫聲:「着!」撓鉤似亂麻一般搭來,就馬上活捉了去。宋江看見,只叫得苦。止救得歐鵬上馬。

    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來保護宋江,望南而走。背後欒廷玉、祝龍、一丈青分投趕將來。看看沒路,正待受縛。只見正南上一夥好漢飛馬而來,背後隨從約有五百人馬。宋江看時,乃是沒遮攔穆弘。東南上也有三百餘人,兩個好漢飛奔前來,一個是病關索楊雄,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東北上又一個好漢,高聲大叫:「留下人着!」宋江看時,乃是小李廣花榮。三路人馬一齊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發並力來戰欒廷玉、祝龍。莊上望見,恐怕兩個吃虧,且教祝虎守把住莊門,小郎君祝彪騎一匹劣馬,使一條長槍,自引五百餘人馬,從莊後殺將出來,一齊混戰。莊前李俊、張橫、張順下水過來,被莊上亂箭射來,不能下手。戴宗、白勝只在對岸吶喊。宋江見天色晚了,急叫馬麟先保護歐鵬出村口去。宋江又教小嘍囉篩鑼,聚攏衆好漢,且戰且走。宋江自拍馬到處尋了看,只恐弟兄們迷了路。

    正行之間,只見一丈青飛馬回來。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馬望東而走。背後一丈青緊追着,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趕投深村處來。一丈青正趕上宋江,待要下手,只聽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鳥婆娘趕我哥哥那裏去!」宋江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輪兩把板斧,引着七八十個小嘍囉,大踏步趕將來。一丈青便勒轉馬,望這樹林邊去。宋江也勒住馬看時,只見樹林邊轉出十數騎馬軍來,當先簇擁着一個壯士。怎生結束?但見:

    嵌寶頭盔穩戴,磨銀鎧甲重披。素羅袍上繡花枝,獅蠻帶瓊瑤密砌。丈八蛇矛緊挺,霜花駿馬頻嘶。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衝便是。

    那來軍正是豹子頭林衝,在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裏去?」一丈青飛刀縱馬,直奔林衝。林衝挺丈八蛇矛迎敵。兩個鬥不到十合,林衝賣個破綻,放一丈青兩口刀砍入來。林衝把蛇矛逼個住,兩口刀逼斜了,趕攏去,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挾過馬來。宋江看見,喝聲採,不知高低。林衝叫軍士綁了,驟馬來問道:「不曾傷犯了哥哥?」宋江道:「不曾傷着。」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應衆好漢,且教來村口商議。天色已晚,不可戀戰。」黑旋風領本部人馬去了。林衝保護宋江,押着一丈青在馬上,取路出村口來。當晚衆頭領不得便宜,急急都趕出村口來。祝家莊人馬,也收回莊上去了。滿村中殺死的人,不計其數。祝龍教把捉到的人,都將來陷車囚了,一發拿了宋江,卻解上東京去請功。扈家莊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莊去了。

    且說宋江收回大隊人馬,到村口下了寨柵。先教將一丈青過來,喚二十個老成的小嘍囉,着四個頭領,騎四匹快馬,把一丈青拴了雙手,也騎一匹馬,「連夜與我送上樑山泊去,交與我父親宋太公收管,便來回話。待我回山寨,自有發落。」衆頭領都只道宋江自要這個女子,盡皆小心送去。就把一輛車兒教歐鵬上山去將息。一行人都領了將令,連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帳中納悶,一夜不睡,坐而待旦。

    次日,只見探事人報來說:「軍師吳學究,引將三阮頭領,並呂方、郭盛,帶五百人馬到來!」宋江聽了,出寨迎接了軍師吳用,到中軍帳裏坐下。吳學究帶將酒食來與宋江把盞賀喜,一面犒賞三軍衆將。吳用道:「山寨裏晁頭領多聽得哥哥先次進兵不利,特地使將吳用並五個頭領來助戰。不知近日勝敗如何?」宋江道:「一言難盡!叵耐祝家那廝,他莊門上立兩面白旗,寫道:「填平水泊擒晁蓋,踏破樑山捉宋江。」這廝無禮!先一遭進兵攻打,因爲失其地利,折了楊林、黃信。夜來進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欒廷玉錘打傷了歐鵬,絆馬索拖翻捉了秦明、鄧飛。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頭恰活捉得一丈青時,折盡銳氣。今來似此,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祝家莊破,救不出這幾個兄弟來,情願自死於此地,也無面目回去見得晁蓋哥哥。」吳學究笑道:「這個祝家莊也是合當天敗,卻好有此這個機會。吳用想來,唾手而得,事在旦夕可破。」宋江聽罷大驚,連忙問道:「軍師神機妙策,人不敢及。請問先生,這祝家莊如何旦夕可破?機會自何而來?」吳學究笑着,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機會來,有分教:

    祝家莊上,殺數百個壯漢村夫;樑山泊中,添八九個英雄好漢。

    正是:

    空中伸出拿雲手,救出天羅地網人。

    畢竟軍師吳用對宋江說出甚麼機會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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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5 20:27 |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西江月》:

    忠義立身之本,奸邪壞國之端。狼心狗幸濫居官,致使英雄扼腕。奪虎機謀可惡,劫牢計策堪觀。登州城郭痛悲酸,頃刻橫屍遍滿。

    話說當時吳學究對宋公明說道:「今日有個機會,卻是石勇面上一起來投入夥的人,又與欒廷玉那廝最好,亦是楊林、鄧飛的至愛相識。他知道哥哥打祝家莊不利,特獻這條計策來入夥,以爲進身之報,隨後便至。五日之內可行此計,卻是好麼?」宋江聽了,大喜道:「妙哉!」方才笑逐顏開。說話的,卻是甚麼計策?下來便見。

    看官牢記這段話頭,原來和宋公明初打祝家莊時,一同事發。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回,因此權記下這兩打祝家莊的話頭,卻先說那一回來投入夥的人乘機會的話,下來接着關目。原來山東海邊有個州郡,喚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來傷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獵戶,當廳委了杖限文書,捉捕登州山上大蟲。又仰山前山後裏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狀,限外不行解官,痛責枷號不恕。

    且說登州山下有一家獵戶,弟兄兩個,哥哥喚做解珍,兄弟喚做解寶。弟兄兩個都使渾鐵點鋼叉,有一身驚人的武藝。當州裏的獵戶們都讓他第一。那解珍一個綽號喚做兩頭蛇,這解寶綽號叫做雙尾蠍。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細膀闊。曾有一篇《臨江仙》,單道着解珍的好處:

    雖是登州搜獵戶,忠良偏惡奸邪。虎皮戰襖鹿皮靴。硬弓開滿月,強弩蹬車。渾鐵鋼叉無敵手,縱橫誰敢攔遮。怒時肝膽盡橫斜。解珍心性惡,人號兩頭蛇。

    那個兄弟解寶,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面圓身黑,兩隻腿上刺着兩個飛天夜叉。有時性起,恨不得騰天倒地,拔樹搖山。也有一篇《西江月》,單道着解寶的好處:

    性格忘生拚命,生來驍勇英豪。趕翻麋鹿與猿猱,殺盡山中虎豹。手執蓮花鐵鎲,腰懸蒲葉尖刀。腰間緊束虎筋絛,雙尾蠍英雄解寶。

    那弟兄兩個,當官受了甘限文書,回到家中,整頓窩弓、藥箭、弩子、鎲叉,穿了豹皮褲、虎皮套體,拿了鐵叉,兩個徑奔登州山上,下了窩弓。去樹上等了一日,不濟事了,收拾窩弓下去。次日,又帶了幹糧,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弟兄兩個再把窩弓下了,爬上樹去,直等到五更,又沒動靜。兩個移了窩弓,卻來西山邊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着。兩個心焦,說道:「限三日內要納大蟲,遲時須用受責,卻是怎地好!」

    兩個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時分,不覺身體困倦,兩個背廝靠着且睡。未曾合眼,忽聽得窩弓發響。兩個跳將起來,拿了鋼叉,四下裏看時,只見一個大蟲,中了藥箭,在那地上滾。兩個拈着鋼叉向前來。那大蟲見了人來,帶着箭便走。兩個追將向前去,不到半山裏時,藥力透來,那大蟲當不住,吼了一聲,骨淥淥滾將下山去了。解寶道:「好了!我認得這山是毛太公莊後園裏,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討大蟲。」解寶當時弟兄兩個,提了鋼叉,徑下山來投毛太公莊上敲門。此時方才天明,兩個敲開莊門入去。莊客報與太公知道。多時,毛太公出來。解珍、解寶放下鋼叉,聲了喏,說道:「伯伯,多時不見,今日特來拜擾。」毛太公道:「賢侄如何來得這等早?有甚話說?」解珍道:「無事不敢驚動伯伯睡寢。如今小侄因爲官司委了甘限文書,要捕獲大蟲,一連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個,不想從後山滾下在伯伯園裏。望煩借一路取大蟲則個。」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園裏,二位且少坐。敢弟兄肚飢,吃些早飯去取。」叫莊客且去安排早膳來相待,當時勸二位吃了酒飯。解珍、解寶起身謝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煩引去取大蟲還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莊後,卻怕怎地?且坐吃茶,卻去取未遲。」解珍、解寶不敢相違,只得又坐下。莊客拿茶來教二位吃了。毛太公道:「如今和賢侄去取大蟲。」解珍、解寶道:「深謝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莊後,叫莊客把鑰匙來開門,百般開不開。毛太公道:「這園多時不曾有人來開,敢是鎖簧鏽了,因此開不得。去取鐵錘來打開了罷。」莊客便將鐵錘來,敲開了鎖。衆人都入園裏去看時,遍山邊去看,尋不見。毛太公道:「賢侄,你兩個莫不錯看了,認不仔細,敢不曾落在我園裏?」解珍道:「我兩個怎地得錯看了!是這裏生長的人,如何不認得!」毛太公道:「你自尋便了,有時自擡去。」解寶道:「哥哥,你且來看。這裏一帶草滾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路在上頭,如何得不在這裏?必是伯伯家莊客擡過了。」毛太公道:「你休這等說!我家莊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蟲在園裏,便又擡得過?卻你也須看見方才當面敲開鎖來,和你兩個一同入園裏來尋。你如何這般說話!」

    解珍道:「伯伯,你須還我這個大蟲去解官。」毛太公道:「你這兩個好無道理!我好意請你吃酒飯,你顛倒賴我大蟲!」解寶道:「有甚麼賴處!你家也見當裏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書,卻沒本事去捉,倒來就我見成。你倒將去請功,教我兄弟兩個吃限棒!」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幹我甚事!」解珍、解寶睜起眼來,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麼?」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內外。你看這兩個教化頭倒來無禮!」解寶搶近廳前,尋不見,心中火起,便在廳前打將起來。解珍也就廳前搬折闌幹,打將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寶白晝搶劫!」那兩個打碎了廳前椅桌,見莊上都有準備,兩個便拔步出門,指着莊上罵道:「你賴我大蟲,和你官司理會!」

    解氏深機捕獲,毛家巧計牢籠。當日因爭一虎,後來引起雙龍。

    那兩個正罵之間,只見兩三匹馬投莊上來,引着一夥伴當。解珍聽得是毛太公兒子毛仲義,接着說道:「你家莊上莊客,捉過了我大蟲。你爹不討還我,顛倒要打我弟兄兩個。」毛仲義道:「這廝村人不省事,我父親必是被他們瞞過了。你兩個不要發怒,隨我到家裏,討還你便了。」解珍、解寶謝了。毛仲義叫開莊門,教他兩個進去。待得解珍、解寶入得門來,便教關上莊門,喝一聲:「下手!」兩廊下走出二三十個莊客,並恰才馬後帶來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兩個措手不及,衆人一發上,把解珍、解寶綁了。毛仲義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個大蟲,如何來白賴我的?乘勢搶擄我家財,打碎家中什物,當得何罪!解上本州,也與本州除了一害!」

    原來毛仲義五更時先把大蟲解上州裏去了,卻帶了若幹做公的來捉解珍、解寶。不想他這兩個不識局面,正中了他的計策,分說不得。毛太公教把他兩個使的鋼叉並一包贓物,扛了許多打碎的家火什物,將解珍、解寶剝得赤條條地,背剪綁擡了,解上州裏來。本州有個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卻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稟說了。才把解珍、解寶押到廳前,不由分說,捆翻便打,定要他兩個招做「混賴大蟲,各執鋼叉,因而搶擄財物」。解珍、解寶吃拷不過,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兩面二十五斤的死囚枷來枷了,釘下大牢裏去。毛太公、毛仲義自回莊上商議道:「這兩個男女卻放他不得!不若一發結果了他,免致後患。」當時子父二人自來州裏,分付孔目王正:「與我一發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我這裏自行與知府的打關節。」

    卻說解珍、解寶押到死囚牢裏,引至亭心上來見這個節級。爲頭的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銀兩並聽信王孔目之言,教對付他兩個性命。便來亭心裏坐下。小牢子對他兩個說道:「快過來跪在亭子前!」包節級喝道:「你兩個便是甚麼兩頭蛇、雙尾蠍,是你麼?」解珍道:「雖然別人叫小人們這等混名,實不曾陷害良善。」包節級喝道:「你這兩個畜生!今番我手裏教你兩頭蛇做一頭蛇,雙尾蠍做單尾蠍!且與我押入大牢裏去!」

    那一個小牢子把他兩個帶在牢裏來。見沒人,那小節級便道:「你兩個認得我麼?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親弟兄兩個,別無那個哥哥。」那小牢子道:「你兩個須是孫提轄的兄弟?」解珍道:「孫提轄是我姑舅哥哥。我卻不曾與你相會,足下莫非是樂和舅?」那小節級道:「正是。我姓樂名和,祖貫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將姐姐嫁與孫提轄爲妻。我自在此州裏勾當,做小牢子。人見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鐵叫子樂和。姐夫見我好武藝,教我學了幾路槍法在身。」怎見得?有詩爲證:

    玲瓏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腸語話清。能唱人稱鐵叫子,樂和聰慧是天生。

    原來這樂和是個聰明伶俐的人,諸般樂品盡皆曉得,學着便會;作事見頭知尾;說起槍棒武藝,如糖似蜜價愛。爲見解珍、解寶是個好漢,有心要救他,只是單絲不成線,孤掌豈能鳴,只報得他一個信。樂和說道:「好教你兩個得知,如今包節級得受了毛太公錢財,必然要害你兩個性命。你兩個卻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說起孫提轄則休,你既說起他來,只央你寄一個信。」樂和道:「你卻教我寄信與誰?」解珍道:「我有個房分姐姐,是我爺面上的,卻與孫提轄兄弟爲妻,見在東門外十裏牌住。原來是我姑娘的女兒,叫做母大蟲顧大嫂,開張酒店,家裏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只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孫新、孫立的姑娘,卻是我母親,以此他兩個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煩的你暗暗地寄個信與他,把我的事說知,姐姐必然自來救我。」樂和聽罷,分付說:「賢親,你兩個且寬心着。」先去藏些燒餅肉食來牢裏,開了門,把與解珍、解寶吃了。推了事故,鎖了牢門,教別個小節級看守了門,一徑奔到東門外,望十裏牌來。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懸掛着牛羊等肉,後面屋下,一簇人在那裏賭博。樂和見酒店裏一個婦人坐在櫃上。用眼看時,生得如何?但見: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環,露兩臂時興釧鐲。紅裙六幅,渾如五月榴花;翠領數層,染就三春楊柳。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正是山中母大蟲。

    樂和入進店內,看着顧大嫂唱個喏道:「此間姓孫麼?」顧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卻要沽酒?卻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面請坐。」樂和道:「小人便是孫提轄妻弟樂和的便是。」顧大嫂笑道:「原來卻是樂和舅,數年不曾拜會。尊顏和姆姆一般模樣。舅舅且請裏面拜茶。」樂和跟進裏面客位裏坐下。顧大嫂便動問道:「聞知得舅舅在州裏勾當,家下窮忙少閒,不曾相會。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樂和答道:「小人無事也不敢來相惱,今日廳上偶然發下兩個罪人進來,雖不曾相會,多聞他的大名。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蠍解寶。」顧大嫂道:「這兩個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裏?」樂和道:「他兩個因射得一個大蟲,被本鄉一個財主毛太公賴了,又把他兩個強扭做賊,搶擄家財,解入州裏來。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錢物,早晚間要教包節級牢裏做翻他兩個,結果了性命。小人路見不平,獨力難救。只想一者佔親,二乃義氣爲重,特地與他通個消息。他說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着力,難以救拔。」顧大嫂聽罷,一片聲叫起苦來,便叫火家:「快去尋得二哥家來說話!」這幾個火家去不多時,尋得孫新歸來,與樂和相見。怎見得孫新的好處?有詩爲證:

    軍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鞭起烏龍見,槍來玉蟒飛。

    胸藏鴻鵠志,家有虎狼妻。到處人欽敬,孫新小尉遲。

    原來這孫新,祖是瓊州人氏,軍官子孫。因調來登州駐扎,弟兄就此爲家。孫新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幾路好鞭槍。因此多人把他弟兄兩個比尉遲恭,叫他做小尉遲。有顧大嫂把上件事對孫新說了。孫新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他兩個已下在牢裏,全望舅舅看覷則個。我夫妻商量個長便道理,卻徑來相投舅舅。」樂和道:「但有用着小人處,盡可出力而行,當得向前。」顧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將出一包金銀,付與樂和:「望煩舅舅將去牢裏散與衆人並小牢子們,好生周全他兩個弟兄。」樂和謝了,收了銀兩,自回牢裏來,替他使用。不在話下。

    且說顧大嫂和孫新商議道:「你有甚麼道理,救我兩個兄弟?」孫新道:「毛太公那廝,有錢有勢。他防你兩個兄弟出來,須不肯幹休,定要做翻了他兩個,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別樣也救他不得。」顧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孫新笑道:「你好粗滷!我和你也要算個長便,劫了牢也要個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這兩個人時,行不得這件事。」顧大嫂道:「這兩個是誰?」孫新道:「便是那叔侄兩個最好賭的鄒淵、鄒潤,如今見在登雲山臺峪裏聚衆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兩個相幫助,此事便成。」顧大嫂道:「登雲山離這裏不遠,你可連夜去請他叔侄兩個來商議。」孫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下酒食餚饌,我去定請得來。」顧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豬,鋪下數般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黃昏時候,只見孫新引了兩籌好漢歸來。那個爲頭的姓鄒名淵,原是萊州人氏。自小最好賭錢,閒漢出身,爲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藝,氣性高強,不肯容人,江湖上喚他綽號出林龍。怎見得?有詩爲證:

    平生度量寬如海,百萬呼盧一笑中。會使折腰飛虎棒,鄒淵名號出林龍。

    第二個好漢名喚鄒潤,是他侄兒,年紀與叔叔仿佛,二人爭差不多。身材長大,天生一等異相,腦後一個肉瘤,以此人都喚他做獨角龍。那鄒潤往常但和人爭鬧,性起來,一頭撞去。忽然一日,一頭撞折了澗邊一株鬆樹。看的人都驚呆了。怎見得?有詩爲證:

    腦後天生瘤一個,少年撞折澗邊鬆。大頭長漢名鄒潤,壯士人稱獨角龍。

    當時顧大嫂見了,請入後面屋下坐地。卻把上件事告訴與他說了,商量劫牢一節。鄒淵道:「我那裏雖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來個心腹的。明日幹了這件事,便是這裏安身不得了。我卻有個去處,我也有心要去多時。只不知你夫婦二人肯去麼?」顧大嫂道:「遮莫甚麼去處,都隨你去,只要救了我兩個兄弟。」鄒淵道:「如今樑山泊十分興旺,宋公明大肯招賢納士。他手下見有我的三個相識在彼: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一個是火眼狻猊鄧飛,一個是石將軍石勇。都在那裏入夥了多時。我們救了你兩個兄弟,都一發上樑山泊投奔入夥去,如何?」顧大嫂道:「最好。有一個不去的我便亂槍戳死他!」鄒潤道:「還有一件。我們倘或得了人,誠恐登州有些軍馬追來,如之奈何?」

    孫新道:「我的親哥哥見做本州兵馬提轄。如今登州只有他一個了得,幾番草寇臨城,都是他殺散了,到處聞名。我明日自去請他來,要他依允便了。」鄒淵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孫新說道:「我自有良法。」當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兩個好漢在家裏,卻使一個火家,帶領了一兩個人,推一輛車子:「快走城中營裏請我哥哥孫提轄並嫂嫂樂大娘子,說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煩來家看覷。」」顧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說我病重臨危,有幾句緊要的話,須是便來,只有一番相見囑付。」火家推車兒去了。孫新專在門前伺候,等接哥哥。

    飯罷時分,遠遠望見車兒來了,載着樂大娘子,背後孫提轄騎着馬,十數個軍漢跟着,望十裏牌來。孫新入去報與顧大嫂得知,說:「哥嫂來了。」顧大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孫新出來,接見哥嫂:「且請嫂嫂下了車兒,同到房裏看視弟媳婦病症。」孫提轄下了馬,入門來,端的好條大漢。淡黃面皮,落腮胡須,八尺以上身材,姓孫名立,綽號病尉遲;射得硬弓,騎得劣馬,使一管長槍,腕上懸一條虎眼竹節鋼鞭,海邊人見了,望風而降。怎見得?有詩爲證:

    胡須黑霧飄,性格流星急。鞭槍最熟慣,弓箭常溫習。

    闊臉似妝金,雙睛如點漆。軍中顯姓名,病尉遲孫立。

    當下病尉遲孫立下馬來,進得門,便問道:「兄弟,嬸子害甚麼病?」孫新答道:「他害得症候,病得蹺蹊。請哥哥到裏面說話。」孫立便入來。孫新分付火家着這夥跟馬的軍士去對門店裏吃酒。便教火家牽過馬,請孫立入到裏面來坐下。良久,孫新道:「請哥哥、嫂嫂去房裏看病。」孫立同樂大娘子入進房裏,見沒有病人。孫立問道:「嬸子病在那裏房內?」只見外面走入顧大嫂來,鄒淵、鄒潤跟在背後。孫立道:「嬸子,你正是害甚麼病?」顧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孫立道:「卻又作怪!救甚麼兄弟?」顧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聾妝啞!你在城中豈不知道他兩個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孫立道:「我並不知因由。是那兩個兄弟?」

    顧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稟。這解珍、解寶被登雲山下毛太公與同王孔目設計陷害,早晚要謀他兩個性命。我如今和這兩個好漢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兩個兄弟,都投樑山泊入夥去。恐怕明日事發,先負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請伯伯、姆姆到此,說個長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時,我們自去上樑山泊去了。如今朝廷有甚分曉,走了的倒沒事,見在的便吃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們吃官司坐牢,那時又沒人送飯來救你。伯伯尊意若何?」孫立道:「我卻是登州的軍官,怎地敢做這等事?」顧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們今日先和伯伯並個你死我活!」顧大嫂身邊便掣出兩把刀來。鄒淵、鄒潤各拔出短刀在手。

    孫立叫道:「嬸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從長計較,慢慢地商量。」樂大娘子驚得半晌做聲不得。顧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時,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們自去下手。」孫立道:「雖要如此行時,也待我歸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個虛實,方可行事。」顧大嫂道:「伯伯,你的樂阿舅透風與我們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遲。」孫立嘆了一中氣,說道:「你衆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卻得開,不成日後倒要替你們吃官司。罷,罷,罷!都做一處商議了行。」先叫鄒淵去登雲山寨裏,收拾起財物人馬,帶了那二十個心腹的人來店裏取齊。鄒淵去了。又使孫新入城裏來,問樂和討信,就約會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寶得知。

    次日,登雲山寨裏鄒淵收拾金銀已了,自和那起人到來相助。孫新家裏也有七八個知心腹的火家,並孫立帶來的十數個軍漢,共有四十餘人。孫新宰了兩個豬,一腔羊,衆人盡吃了一飽。教顧大嫂貼肉藏了尖刀,扮做個送飯的婦人先去。孫新跟着孫立,鄒淵領了鄒潤,各帶了火家,分作兩路入去。正是:

    捉虎翻成縱虎災,贓官污吏巧安排。樂和不去通關節,怎得牢城鐵甕開。

    且說登州府牢裏包節級得了毛太公錢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寶的性命。當日樂和拿着水火棍正立在裏門裏獅子口邊,只聽得拽鈴子響。樂和道:「甚麼人?」顧大嫂應道:「送飯的婦人。」樂和已自瞧科了,便來開門,放顧大嫂入來,再關了門,將過廊下去。包節級正在亭心坐着看見,便喝道:「這婦人是甚麼人?敢進牢裏來送飯!自古獄不通風。」樂和道:「這是解珍、解寶的姐姐,自來送飯。」包節級喝道:「休要教他入去!你們自與他送進去便了。」樂和討了飯,卻來開了牢門,把與他兩個。解珍、解寶問道:「舅舅,夜來所言的事如何?」樂和道:「你姐姐入來了,只等前後相應。」樂和便把匣床與他兩個開了。只聽的小牢子入來報道:「孫提轄敲門,要走入來。」包節級道:「他自是軍官,來我牢裏有何事幹!休要開門!」顧大嫂一踅,踅下亭心邊去。外面又叫道:「孫提轄焦躁了打門。」包節級忿怒,便下亭心來。

    顧大嫂大叫一聲:「我的兄弟在那裏?」身邊便掣出兩把明晃晃尖刀來。包節級見不是頭,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寶提起枷從牢眼裏鑽將出來,正迎着包節級。包節級措手不及,被解寶一枷梢打重,把腦蓋劈得粉碎。當時顧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個小牢子,一齊發喊,從牢裏打將出來。孫立、孫新兩個把住牢門,見四個從牢裏出來,一發望州衙前便走。鄒淵、鄒潤早從州衙裏提出王孔目頭來。街市上大喊起,行步的人先奔出城去。孫提轄騎着馬,彎着弓,搭着箭,壓在後面。街上人家都關上門,不敢出來。州裏做公的人認得是孫提轄,誰敢向前攔當。衆人簇擁着孫立奔出城門去,一直望十裏牌來,扶攙樂大娘子上了車兒,顧大嫂上了馬,幫着便行。

    解珍、解寶對衆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賊冤家,如何不報了去!」孫立道:「說得是。」便令:「兄弟孫新與舅舅樂和,先護持車兒前行着,我們隨後趕來。」孫新、樂和簇擁着車兒先行去了。孫立引着解珍、解寶、鄒淵、鄒潤並火家伴當,一徑奔毛太公莊上來,正值毛仲義與太公在莊上慶壽飲酒,卻不提備。一夥好漢吶聲喊,殺將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義並一門老小盡皆殺了,不留一個。去臥房裏搜檢得十數包金銀財寶,後院裏牽得七八匹好馬,把四匹捎帶馱載。解珍、解寶揀幾件好的衣服穿了,將莊院一把火齊放起燒了。各人上馬,帶了一行人,趕不到三十裏路,早趕上車仗人馬,一處上路行程。於路莊戶人家又奪得三五匹好馬,一行星夜奔上樑山泊去。

    不一二日,來到石勇酒店裏。那鄒淵與他相見了,問起楊林、鄧飛二人。石勇答言說起:「宋公明去打祝家莊,二人都跟去,兩次失利。聽得報來說,楊林、鄧飛俱被陷在那裏,不知如何?備聞祝家莊三子豪傑,又有教師鐵棒欒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莊。」孫立聽罷,大笑道:「我等衆人來投大寨入夥,正沒半分功勞。獻此一條計策,打破祝家莊,爲進身之報,如何?」石勇大喜道:「願聞良策。」孫立道:「欒廷玉那廝,和我是一個師父教的武藝。我學的槍刀,他也知道。他學的武藝,我也盡知。我們今日只做登州對調來鄆州守把經過,來此相望,他必然出來迎接。我們進身入去,裏應外合,必成大事。此計如何?」正與石勇說計未了,只見小校報道:「吳學究下山來,前往祝家莊救應去。」石勇聽得,便叫小校快去報知軍師,請來這裏相見。說猶未了,已有軍馬來到店前,乃是呂方、郭盛並阮氏三雄,隨後軍師吳用帶領五百人馬到來。石勇接入店內,引着這一行人都相見了,備說投託入夥獻計一節。吳用聽了大喜,說道:「既然衆位好漢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煩請往祝家莊行此一事,成全這段功勞如何?」孫立等衆人皆喜,一齊都依允了。吳用道:「小生今去也。如此見陣,我人馬前行,衆位好漢隨後一發便來。」

    吳學究商議已了,先來宋江寨中,見宋公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吳用置酒與宋江解悶,備說起:「石勇、楊林、鄧飛三個的一起相識,是登州兵馬提轄病尉遲孫立,和這祝家莊教師欒廷玉是一個師父教的。今來共有八人,投託大寨入夥。特獻這條計策,以爲進身之報。今已計較定了,裏應外合,如此行事。隨後便來參見兄長。」宋江聽說罷,大喜,把愁悶都撇在九霄雲外,忙叫寨內置酒,安排筵席等來相待。

    卻說孫立教自己的伴當人等跟着車仗人馬投一處歇下,只帶了解珍、解寶、鄒淵、鄒潤、孫新、顧大嫂、樂和,共是八人,來參宋江。都講禮已畢,宋江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吳學究暗傳號令與衆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孫立等衆人領了計策,一行人自來和車仗人馬投祝家莊進身行事。

    再說吳學究道:「啓動戴院長到山寨裏走一遭,快與我取將這四個頭領來,我自有用他處。」不是教戴宗連夜來取這四個人來,有分教:

    打破了祝家莊,壯觀得樑山泊。直教天罡龍虎相逢日,地煞風雲際會時。

    畢竟軍師吳學究取那四個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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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7-15 20:28 |
    第五十回 吳學究雙用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格言曰:

    乾坤宏大,日月照鑑分明。宇宙寬洪,天地不容奸黨。使心用幸,果報只在今生。積善存仁,獲福休言後世。千般巧計,不如本分爲人。萬種強爲,爭奈隨緣儉用。心慈行孝,何須努力看經。意惡損人,空讀如來一藏。

    話說當時軍師吳用啓煩戴宗道:「賢弟可與我回山寨去取鐵面孔目裴宣,聖手書生蕭讓,通臂猿侯健,玉臂匠金大堅。可教此四人帶了如此行頭,連夜下山來,我自有用他處。」戴宗去了。

    只見寨外軍士來報:「西村扈家莊上扈成,牽牛擔酒,特來求見。」宋江叫請入來。扈成來到中軍帳前,再拜懇告道:「小妹一時粗滷,年幼不省人事,誤犯威顏。今者被擒,望乞將軍寬恕。奈緣小妹原許祝家莊上,小妹不合奮一時之勇,陷於縲紲。如蒙將軍饒放,但用之物,當依命拜奉。」宋江道:「且請坐說話。祝家莊那廝好生無禮,平白欺負俺山寨,因此行兵報仇,須與你扈家無冤。只是令妹引人捉了我王矮虎,因此還禮,拿了令妹。你把王矮虎放回還我,我便把令妹還你。」扈成答道:「不期已被祝家莊拿了這個好漢去。」

    吳學究便道:「我這王矮虎今在何處?」扈成道:「如今擒鎖在祝家莊上,小人怎敢去取?」宋江道:「你不去取得王矮虎來還我,如何能勾得你令妹回去?」吳學究道:「兄長休如此說。只依小生一言,今後早晚祝家莊上但有些響亮,你的莊上切不可令人來救護。倘或祝家莊上有人投奔你處,你可就縛在彼。若是捉下得人時,那時送還令妹到貴莊。只是如今不在本寨,前日已使人送上山寨,奉養在宋太公處。你且放心回去,我這裏自有個道理。」扈成道:「今番斷然不敢去救應他。若是他莊上果有人來投我時,定縛來奉獻將軍麾下。」宋江道:「你若是如此,便強似送我金帛。」扈成拜謝了去。

    且說孫立卻把旗號上改換作「登州兵馬提轄孫立」,領了一行人馬,都來到祝家莊後門前。莊上牆裏望見是登州旗號,報入莊裏去。欒廷玉聽得是登州孫提轄到來相望,說與祝氏三傑道:「這孫提轄是我弟兄,自幼與他同師學藝。今日不知如何到此?」帶了二十餘人馬,開了莊門,放下吊橋,出來迎接。孫立一行人都下了馬。衆人講禮已罷,欒廷玉問道:「賢弟在登州守把,如何到此?」孫立答道:「總兵府行下文書,對調我來此間鄆州守把城池,提防樑山泊強寇。便道經過,聞知仁兄在此祝家莊,特來相探。本待從前門來,因見村口莊前俱屯下許多軍馬,不敢過來,特地尋覓村裏,從小路問道莊後,入來拜望仁兄。」欒廷玉道:「便是這幾時連日與樑山泊強寇廝殺,已拿得他幾個頭領在莊裏了。只要捉了宋江賊首,一並解官。天幸今得賢弟來此間鎮守,正如錦上添花,旱苗得雨。」孫立笑道:「小弟不才,且看相助捉拿這廝們,成全兄長之功。」欒廷玉大喜。當下都引一行人進莊裏來,再拽起了吊橋,關上了莊門。孫立一行人安頓車仗人馬,更換衣裳,都出前廳來相見。

    祝朝奉與祝龍、祝虎、祝彪三傑都相見了。一家兒都在廳前相接,欒廷玉引孫立等上到廳上相見。講禮已罷,便對祝朝奉說道:「我這個賢弟孫立,綽號病尉遲,任登州兵馬提轄。今奉總兵府對調他來鎮守此間鄆州。」祝朝奉道:「老夫亦是治下。」孫立道:「卑小之職,何足道哉。早晚也要望朝奉提攜指教。」祝氏三傑相請衆位尊坐。孫立動問道:「連日相殺,徵陣勞神。」祝龍答道:「也未見勝敗。衆位尊兄鞍馬勞神不易。」孫立便叫顧大嫂引了樂大娘子叔伯姆兩個,去後堂拜見宅眷。喚過孫新、解珍、解寶參見了,說道:「這三個是我兄弟。」指着樂和便道:「這位是此間鄆州差來取的公吏。」指着鄒淵、鄒潤道:「這兩個是登州送來的軍官。」祝朝奉並三子雖是聰明,卻見他又有老小並許多行李車仗人馬,又是欒廷玉教師的兄弟,那裏有疑心。只顧殺牛宰馬,做筵席管待衆人,且飲酒食。

    過了一兩日,到第三日,莊兵報道:「宋江又調軍馬殺奔莊上來了。」祝彪道:「我自去上馬拿此賊。」便出莊門,放下吊橋,引一百餘騎馬軍殺將出來。早迎見一彪軍馬,約有五百來人,當先擁出那個頭領,彎弓插箭,拍馬輪槍,乃是小李廣花榮。祝彪見了,躍馬挺槍,向前來鬥。花榮也縱馬來戰祝彪。兩個在獨龍岡前,約鬥了十數合,不分勝敗。花榮賣了個破綻,撥回馬便走,引他趕來。祝彪正待要縱馬追去,背後有認得的說道:「將軍休要去趕,恐防暗器,此人深好弓箭。」祝彪聽罷,便勒轉馬來不趕,領回人馬,投莊上來,拽起吊橋。看花榮時,也引軍馬回去了。祝彪直到廳前下馬,進後堂來飲酒。孫立動問道:「小將軍今日拿得甚賊?」祝彪道:「這廝們夥裏有個甚麼小李廣花榮,槍法好生了得。鬥了五十餘合,那廝走了。我卻待要趕去追他,軍人們道那廝好弓箭,因此各自收兵回來。」孫立道:「來日看小弟不才,拿他幾個。」當日筵席上叫樂和唱曲,衆人皆喜。至晚席散,又歇了一夜。

    到第四日午牌,忽有莊兵報道:「宋江軍馬又來在莊前了。」當下祝龍、祝虎、祝彪三子都披掛了,出到莊前門外,遠遠地望見,早聽得鳴鑼擂鼓,吶喊搖旗,對面早擺成陣勢。這裏祝朝奉坐在莊門上,左邊欒廷玉,右邊孫提轄,祝家三傑並孫立帶來的許多人伴,都擺在兩邊。早見宋江陣上豹子頭林衝高聲叫罵。祝龍焦躁,喝叫放下吊橋,綽槍上馬,引一二百人馬,大喊一聲,直奔林衝陣上。莊門下擂起鼓來。兩邊各把弓弩射住陣腳。林衝挺起丈八蛇矛,和祝龍交戰,連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兩邊鳴鑼,各回了馬。祝虎大怒,提刀上馬,跑到陣前高聲大叫:「宋江決戰!」說言未了,宋江陣上早有一將出馬,乃是沒遮攔穆弘,來戰祝虎。兩個鬥了三十餘合,又沒勝敗。祝彪見了大怒,便綽槍飛身上馬,引二百餘騎奔到陣前。宋江隊裏病關索楊雄,一騎馬,一條槍,飛搶出來戰祝彪。

    孫立看見兩隊兒在陣前廝殺,心中忍耐不住,便喚孫新:「取我的鞭槍來,就將我的衣甲頭盔袍襖把來。」披掛了,牽過自己馬來,這騎馬號烏騅馬,上鞍子,扣了三條肚帶,腕上懸了虎眼鋼鞭,綽槍上馬。祝家莊上一聲鑼響,孫立出馬在陣前。宋江陣上林衝、穆弘、楊雄都勒住馬,立於陣前。孫立早跑馬出來,說道:「看小可捉這廝們。」孫立把馬兜住,喝問道:「你那賊兵陣上有好廝殺的,出來與我決戰!」宋江陣內鸞鈴響處,一騎馬跑將出來,衆人看時,乃是拚命三郎石秀,來戰孫立。兩馬相交,雙槍並舉,四條臂膊縱橫,八隻馬蹄撩亂。兩個鬥到五十合,孫立賣個破綻,讓石秀一槍搠入來,虛閃一個過,把石秀輕輕的從馬上捉過來,直挾到莊前撇下,喝道:「把來縛了!」祝家三子把宋江軍馬一攪,都趕散了。

    三子收軍,回到門樓下,見了孫立,衆皆拱手欽伏。孫立便問道:「共是捉得幾個賊人?」祝朝奉道:「起初先捉得一個時遷,次後拿得一個細作楊林,又捉得一個黃信。扈家莊一丈青捉得一個王矮虎。陣上拿得兩個,秦明、鄧飛。今番將軍又捉得這個石秀,這廝正是燒了我店屋的。共是七個了。」孫立道:「一個也不要壞他,快做七輛囚車裝了,與些酒飯,將養身體,休教餓損了他,不好看。他日拿了宋江,一並解上東京去,教天下傳名,說這個祝家莊三子。」祝朝奉謝道:「多幸得提轄相助,想是這樑山泊當滅也。」邀請孫立到後堂筵宴。石秀自把囚車裝了。

    看官聽說:石秀的武藝不低似孫立,要賺祝家莊人,故意教孫立捉了,使他莊上人一發信他。孫立又暗暗地使鄒淵、鄒潤、樂和去後房裏把門戶都看了出入的路數。楊林、鄧飛見了鄒淵、鄒潤,心中暗喜。樂和張看得沒人,便透個消息與衆人知了。顧大嫂與樂大娘子在裏面,已看了房戶出入的門徑。話休絮繁。一是祝家莊當敗,二乃惡貫滿盈,早是祝家莊坦然不疑。

    至第五日,孫立等衆人都在莊上閒行。當日辰牌時候,早飯已罷,只見莊兵報道:「今日宋江分兵做四路來打本莊。」孫立道:「分十路待怎地!你手下人且不要慌,早作準備便了。先安排些撓鉤套索,須要活捉,拿死的也不算!」莊上人都披掛了。祝朝奉親自也引着一班兒上門樓來看時,見正東上一彪人馬,當先一個頭領乃是豹子頭林衝,背後便是李俊、阮小二,約有五百以上人馬在此;正西上又有五百來人馬,當先一個頭領乃是小李廣花榮,隨背後是張橫、張順;正南門樓上望時,也有五百來人馬,當先三個頭領乃是沒遮攔穆弘,病關索楊雄,黑旋風李逵。四面都是兵馬。戰鼓齊鳴,喊聲大舉。欒廷玉聽了道:「今日這廝們廝殺,不可輕敵。我引了一隊人馬出後門殺這正西北上的人馬。」祝龍道:「我出前門殺這正東上的人馬賊兵。」祝虎道:「我也出後門殺那正南上的人馬。」祝彪道:「我也出前門捉宋江,是要緊的賊首。」祝朝奉大喜,都賞了酒。各人上馬,盡帶了三百餘騎奔出莊門。其餘的都守莊院,門樓前吶喊。此時鄒淵、鄒潤已藏了大斧,只守在監門左側。解珍、解寶藏了暗器,不離後門。孫新、樂和已守定前門左右。顧大嫂先撥人兵保護樂大娘子,卻自拿了兩把雙刀在堂前踅。只聽風聲,便乃下手。

    且說祝家莊上擂了三通戰鼓,放了一個炮,把前後門都開,放了吊橋,一齊殺將出來。四路軍兵出了門,四下裏分投去廝殺。臨後孫立帶了十數個軍兵,立在吊橋上。門裏孫新便把原帶來的旗號插起在門樓上。樂和便提着槍直唱將入來。鄒淵、鄒潤聽得樂和唱,便唿哨了幾聲,輪動大斧,早把守監房的莊兵砍翻了數十個,便開了陷車,放出七個大蟲來,各各尋了器械,一聲喊起。顧大嫂掣出兩把刀,直奔入房裏,把應有婦人,一刀一個盡都殺了。祝朝奉見頭勢不好了,卻待要投井時,早被石秀一刀剁翻,割了首級。那十數個好漢分投來殺莊兵。後門頭解珍、解寶便去馬草堆裏放起把火,黑焰衝天而起。四路人馬見莊上火起,並力向前。祝虎見莊裏火起,先奔回來。孫立守在吊橋上,大喝一聲:「你那廝那裏去!」攔住吊橋。

    祝虎省口,便撥轉馬頭,再奔宋江陣上來。這裏呂方、郭盛,兩戟齊舉,早把祝虎和人連馬搠翻在地,衆軍亂上,剁做肉泥。前軍四散奔走。孫立、孫新迎接宋公明入莊。且說東路祝龍鬥林衝不住,飛馬望莊後而來。到得吊橋邊,見後門頭解珍、解寶把莊客的屍首一個個攛將下來。火焰裏祝龍急回馬望北而走,猛然撞着黑旋風,踊身便到,輪動雙斧,早砍翻馬腳。祝龍措手不及,倒撞下來,被李逵只一斧,把頭劈翻在地。祝彪見莊兵走來報知,不敢回,直望扈家莊投奔,被扈成叫莊客捉了,綁縛下。正解將來見宋江,恰好遇着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頭來。莊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輪起雙斧,便看着扈成砍來。扈成見局面不好,拍馬落荒而走,棄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後來中興內也做了個軍官武將。且說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裏,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叫小嘍囉牽了有的馬匹,把莊裏一應有的財賦,捎搭有四五十馱,將莊院門一把火燒了,卻回來獻納。

    再說宋江已在祝家莊上正廳坐下,衆頭領都來獻功,生擒得四五百人,奪得好馬五百餘匹,活捉牛羊不記其數。宋江看了,大喜道:「只可惜殺了欒廷玉那個好漢。」正嗟嘆間,聞人報道:「黑旋風燒了扈家莊,砍得頭來獻納。」宋江便道:「前日扈成已來投降,誰教他殺了此人?如何燒了他莊院?」只見黑旋風一身血污,腰裏插着兩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個大喏,說道:「祝龍是兄弟殺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廝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殺得幹幹淨淨,兄弟特來請功。」宋江喝道:「祝龍曾有人見你殺了。別的怎地是你殺了?」黑旋風道:「我砍得手順,望扈家莊趕去,正撞見一丈青的哥哥解那祝彪出來,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廝。他家莊上被我殺得一個也沒了。」宋江喝道:「你這廝!誰叫你去來!你也須知扈成前日牽牛擔酒前來投降了,如何不聽得我的言語,擅自去殺他一家,故違了我的將令!」李逵道:「你便忘記了,我須不忘記!那廝前日教那個鳥婆娘趕着哥哥要殺,你今卻又做人情。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親,便又思量阿舅、丈人。」宋江喝道:「你這鐵牛,休得胡說!我如何肯要這婦人?我自有個處置。你這黑廝拿得活的有幾個?」李逵答道:「誰鳥奈煩!見着活的便砍了。」宋江道:「你這廝違了我的軍令,本合斬首,且把殺祝龍、祝彪的功勞折過了。下次違令,定行不饒!」黑旋風笑道:「雖然沒了功勞,也吃我殺得快活!」

    只見軍師吳學究引着一行人馬,都到莊上來與宋江把盞賀喜。宋江與吳用商議道,要把這祝家莊村坊洗蕩了。石秀稟說起:「這鍾離老人仁德之人,指路之力,救濟大恩,也有此等善心良民在內,亦不可屈壞了這等好人。」宋江聽罷,叫石秀去尋那老人來。石秀去不多時,引着那個鍾離老人來到莊上,拜見宋江、吳學究。宋江取一包金帛賞與老人,永爲鄉民:「不是你這個老人面上有恩,把你這個村坊盡數洗蕩了,不留一家。因爲你一家爲善,以此饒了你這一境村坊人民。」那鍾離老人只是下拜。宋江又道:「我連日在此攪擾你們百姓,今日打破了祝家莊,與你村中除害,所有各家,賜糧米一石,以表人心。」就着鍾離老人爲頭給散。一面把祝家莊多餘糧米,盡數裝載上車。金銀財賦,犒賞三軍衆將。其餘牛羊騾馬等物,將去山中支用。打破祝家莊得糧五千萬石,宋江大喜。大小頭領將軍馬收拾起身。又得若幹新到頭領: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樂和、顧大嫂。並救出七個好漢。孫立等將自己馬也捎帶了自己的財賦,同老小樂大娘子,跟隨了大隊軍馬上山。當有村坊鄉民扶老挈幼,香花燈燭,於路拜謝。宋江等衆將一齊上馬,將軍兵分作三隊擺開,前面鞭敲金鐙,後軍齊唱凱歌。但見:

    雲開見日,霧散天清。旱苗得時雨重生,枯樹遇春風再活。一鞭喜色,如龍駿馬赴樑山;滿面笑容,似虎雄兵歸大寨。車上滿裝糧草,軍中盡是降兵。風卷旌旗,將將齊敲金鐙響;春風宇宙,人人都唱凱歌回。

    宋江把這祝家莊兵都收在部下,一行軍馬盡出村口。鄉民百姓,自把祝家莊技術市場坊拆作白地。

    話分兩頭。且說撲天雕李應恰才將息得箭瘡平復,閉門在莊上不出,暗地使人常常去探聽祝家莊消息。已知被宋江打破了,驚喜相半。只見莊客入來報說:「有本州知府帶領三五十部漢到莊,便問祝家莊事情。」李應慌忙叫杜興開了莊門,放下吊橋,迎接入莊。李應把條白絹搭膊絡着手,出來迎迓,邀請進莊裏前廳。知府下了馬,來到廳上,居中坐了。側首坐着孔目,下面一個押番,幾個虞候,階下盡是許多節級牢子。李應拜罷,立在廳前。知府問道:「祝家莊被殺一事如何?」李應答道:「小人因被祝彪射了一箭,有傷左臂,一向閉門,不敢出去,不知其實。」知府道:「胡說!祝家莊見有狀子告你結連樑山泊強寇,引誘他軍馬打破了莊,前日又受他鞍馬羊酒,採段金銀,你如何賴得過?知情是你!」李應告道:「小人是知法度的人,如何敢受他的東西。」知府道:「難信你說。且提去府裏,你自與他對理明白。」喝叫獄卒牢子捉了,「帶他州裏去與祝家分辨。」兩下押番、虞候把李應縛了,衆人簇擁知府上了馬。知府又問道:「那個是杜主管杜興?」杜興道:「小人便是。」知府道:「狀上也有你名。一同帶去,也與他鎖了。」一行人都出莊門。當時拿了李應、杜興,離了李家莊,腳不停地解來。

    行不過三十餘裏,只見林子邊撞出宋江、林衝、花榮、楊雄、石秀一班人馬,攔住去路。林衝大喝道:「樑山泊好漢合夥在此!」那知府人等不敢抵敵,撇了李應、杜興,逃命去了。宋江喝叫:「趕上!」衆人趕了一程回來,說道:「我們若趕上時,也把這個鳥知府殺了。但自不知去向。」便與李應、杜興解了縛索,開了鎖,便牽兩匹馬過來,與他兩個騎了。宋江便道:「且請大官人上樑山泊躲幾時如何?」李應道:「卻是使不得。知府是你們殺了,不幹我事。」宋江笑道:「官司裏怎肯與你如此分辨?我們去了,必然要負累了你。既是大官人不肯落草,且在山寨消停幾日,打聽得沒事了時,再下山來不遲。」當下不由李應、杜興不行,大隊軍馬中間如何回得來。一行三軍人馬,迤邐回到樑山泊了。

    寨裏頭領晁蓋等衆人擂鼓吹笛,下山來迎接,把了接風酒,都上到大寨裏聚義廳上扇圈也似坐下。請上李應與衆頭領都相見了。兩個講禮已罷,李應稟宋江道:「小可兩個已送將軍到大寨了,既與衆頭領亦都相見了。在此趨侍不妨,只不知家中老小如何,可教小人下山則個。」吳學究笑道:「大官人差矣。寶眷已都取到山寨了,貴莊一把火已都燒做白地,大官人卻回那裏去?」李應不信。早見車仗人馬,隊隊上山來。李應看時,卻見是自家的莊客並老小人等。李應連忙來問時,妻子說道:「你被知府捉了來,隨後又有兩個巡檢引着四個都頭,帶領二百來土兵,到來抄扎家私。把我們好好地教上車子,將家裏一應箱籠、牛羊、馬匹、驢騾等項,都拿了去,又把莊院放起火來都燒了。」李應聽罷,只叫得苦。

    晁蓋、宋江都下廳伏罪道:「我等弟兄們端的久聞大官人好處,因此行出這條計來,萬望大官人情恕!」李應見了如此言語,只得隨順了。宋江道:「且請宅眷後廳耳房中安歇。」李應又見廳前廳後這許多頭領,亦有家眷老小在彼,便與妻子道:「只得依允他過。」宋江等當時請至廳前敘說閒話,衆皆大喜。宋江便取笑道:「大官人,你看我叫過兩個巡檢並那知府過來。」扮知府的是蕭讓,扮巡檢的兩個是戴宗、楊林,扮孔目的是裴宣,扮虞候的是金大堅、侯健。又叫喚那四個都頭,卻是李俊、張橫、馬麟、白勝。李應都見了,目睜口呆,言語不得。

    宋江喝叫小頭目快殺牛宰馬與大官人陪話,慶賀新上山的十二位頭領,乃是:李應、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杜興、樂和、時遷,女頭領扈三娘、顧大嫂同樂大娘子、李應宅眷,另做一席在後堂飲酒。正廳上大吹大擂,衆多好漢飲酒至晚方散。

    次日又作席面,宋江主張,一丈青與王矮虎作配,結爲夫婦。衆頭領都稱贊宋公明仁德之士。正飲宴間,只見山下有人來報道:「朱貴頭領酒店裏有個鄆城縣人在那裏,要來見頭領。」晁蓋、宋江聽得報了,大喜道:「既是這恩人上山來入夥,足遂平生之願。」不知那個人來,有分教:

    枷梢起處,打翻路柳牆花;大斧落時,殺倒幼童稚子。皆是兩籌好漢恩逢義,一個軍師智隱情。

    畢竟來的是鄆城縣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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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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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5 20:29 |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詩曰:

    龍虎山中走煞罡,英雄豪傑起多方。魁罡飛入山東界,挺挺黃金架海樑。

    幼讀經書明禮義,長爲吏道志軒昂。名揚四海稱時雨,歲歲朝陽集鳳凰。

    運蹇時乖遭迭配,如龍失水困泥岡。曾將玄女天書受,漫向樑山水滸藏。

    報冤率衆臨曾市,挾恨興兵破祝莊。談笑西陲屯甲胄,等閒東府列刀槍。

    兩贏童貫排天陣,三敗高俅在水鄉。施功紫塞遼兵退,報國清溪方臘亡。

    行道合天呼保義,高名留得萬年揚。

    話說樑山泊聚義廳上,晁蓋、宋江並衆頭領與撲天雕李應陪話,敲牛宰馬,做慶喜筵席,犒賞三軍,並衆大小嘍囉筵宴,置備禮物酬謝。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樂和、顧大嫂俱各撥房安頓。次日,又作席面,會請衆頭領作主張。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清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懸懸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願。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爲婿。」宋江自去請出宋太公來,引着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雖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妹你認義我父親了,衆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爲夫婦。」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晁蓋等衆人皆喜,都稱賀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當日盡皆筵宴,飲酒慶賀。

    正飲宴間,只見朱貴酒店裏使人上山來報道:「林子前大路上一夥客人經過,小嘍囉出去攔截,數內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朱頭領邀請住了,見在店裏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晁蓋、宋江聽了大喜,隨即與同軍師吳用三個下山迎接。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宋江見了,慌忙下拜道:「久別尊顏,常切雲樹之思。今日緣何經過賤處?」雷橫連忙答禮道:「小弟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幹,回來經過路口,小嘍囉攔討買路錢,小弟提起賤名,因此朱兄堅意留住。」宋江道:「天與之幸!」請到大寨,教衆頭領都相見了,置酒管待。一連住了五日,每日與宋江閒話。晁蓋動問朱仝消息。雷橫答道:「朱仝見今參做本縣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欣喜。」宋江宛曲把話來說雷橫上山入夥。雷橫推辭:「老母年高,不能相從。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後,卻來相投。」雷橫當下拜辭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衆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宋江、晁蓋自不必說。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衆頭領都送至路口作別,把船渡過大路,自回鄆城縣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衆頭領聽號令。先撥外面守店頭領。宋江道:「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着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別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南西北四座店內,賣酒賣肉,招接四方入夥好漢。每店內設兩個頭領。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監督馬匹。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潤叔侄兩個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薛永監築樑山泊內城垣雁臺。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鎧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提調筵宴。穆春、李雲監造屋宇寨柵。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裴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餘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馬麟、鄧飛、楊林、白勝,分調大寨八面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於山頂寨內。花榮、秦明居於山左寨內。林衝、戴宗居於山右寨內。李俊、李逵居於山前。張橫、張順居於山後。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席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有詩爲證:

    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職分頭任所長。從此山東遭擾攘,難禁地煞與天罡。

    再說雷橫離了樑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樸刀,取路回到鄆城縣。到家參見老母,更換些衣服,齎了回文,徑投縣裏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候差使。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閒的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才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見在勾欄裏,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有戲舞,或有吹彈,或有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個粉頭。」

    雷橫聽了,又遇心閒,便和那李小二徑到勾欄裏來看。只見門首掛着許多金字帳額,旗杆吊着等身靠背。入到裏面,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看戲臺上卻做笑樂院本。那李小二人叢裏撇了雷橫,自出外面趕碗頭腦去了。院本下來,只見一個老兒裹着磕腦兒頭巾,穿着一領茶褐羅衫,系一條皁絛,拿把扇子,上來開呵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臺,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着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醞藉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衆人喝採不絕。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鶯啼;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吐雪噴珠;輕重疾徐,依格範鏗金戛玉。笛吹紫竹篇篇錦,板拍紅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唱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鑑事人。看官喝採道是過去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着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託着盤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裏摸時,不想並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釅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

    雷橫通紅了面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舍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飢。」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裏人村裏人,只顧問他討甚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衆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麼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只怕是驢筋頭。」雷橫那裏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脣綻齒落。衆人見打得兇,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裏人一哄盡散了。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徑到知縣衙內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怒道:「快寫狀來!」這個喚做枕邊靈。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裏有人都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當那婆娘守定在衙內,撒嬌撒癡,不由知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將具枷來枷了,押出去號令示衆。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縣行說了,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

    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知縣卻教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和雷橫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掤扒他。這婆娘尋思一會:「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走出勾欄門,去茶坊裏坐下,叫禁子過去,發話道:「你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掤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發怒,我們自去掤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時,我自將錢賞你。」禁子們只得來對雷橫說道:「兄長,沒奈何且胡亂掤一掤。」把雷橫掤扒在街上。

    人鬧裏,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看見兒子吃他掤扒在那裏,便哭起來,罵那禁子們道:「你衆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裏出入的人,錢財直這般好使?誰保的常沒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聽我說:我們卻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監定在這裏要掤,我們也沒做道理處。不時便要去和知縣說,苦害我們,因此上做不的面皮。」那婆婆道:「幾曾見原告人自監着被告號令的道理。」禁子們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縣來往得好,一句話便送了我們,因此兩難。」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頭口裏罵道:「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且解了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

    白秀英卻在茶房裏聽得,走將過來,便道:「你那老婢子卻才道甚麼?」那婆婆那裏有好氣,便指着罵道:「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賤母狗!做甚麼倒罵我!」白秀英聽得,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罵道:「老咬蟲,吃貧婆!賤人怎敢罵我!」婆婆道:「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白秀英大怒,搶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那婆婆卻待掙扎,白秀英再趕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顧打。這雷橫是個大孝的人,見了母親吃打,一時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着白秀英腦蓋上打將下來。那一枷梢打個正着,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衆人看時,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撣不得,情知死了。有詩爲證:

    玉貌花顏俏粉頭,當場歌舞擅風流。只因窘辱雷橫母,裂腦橫屍一命休。

    衆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來縣裏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相官,拘喚裏正鄰佑人等,對屍檢驗已了,都押回縣來。雷橫一面都招承了,並無難意。他娘自保領回家聽候。禁子都監下了。把雷橫枷了,下在牢裏。當牢節級卻是美髯公朱仝,見發下雷橫來,也沒做奈何處。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掃一間淨房,安頓了雷橫。少間,她娘來牢裏送飯,哭着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地只看着這個孩兒。望煩節級哥哥可看日常間弟兄面上,可憐見我這個孩兒,看覷看覷。」朱仝道:「老娘自請放心歸去。今後飯食不必來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處,可以救之。」雷橫娘道:「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仝道:「小人專記在心,老娘不必掛念。」那婆婆拜謝去了。朱仝尋思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朱仝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節,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縣雖然愛朱仝,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表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白玉喬那廝,催並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因在牢裏六十日限滿斷結,解上濟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卻教朱仝解送雷橫。

    朱仝引了十數個小牢子,監押雷橫,離了鄆城縣。約行了十數裏地,見個酒店。朱仝道:「我等衆人就此吃兩碗酒去。」衆人都到店裏吃酒。朱仝獨自帶過雷橫,只做水火,乘後面僻淨處開了枷,放了雷橫,分付道:「賢弟自回,快去家裏取了老母,星夜去別處逃難。這裏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橫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恐怕罪犯深重。」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縣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這文案卻做死了,解到州裏,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家私盡可賠償。你顧前程萬裏自去。」雷橫拜謝了,便從後門小路奔回家裏,收拾了細軟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樑山泊入夥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仝拿着空枷,攛在草裏,卻出來對衆小牢子說道:「吃雷橫走了,卻是怎地好?」衆人道:「我們快趕去他家裏捉!」朱仝故意延遲了半日,料着雷橫去得遠了,卻引衆人來縣裏出首。朱仝告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橫走了,在逃無獲,情願甘罪無辭。」知縣本愛朱仝,有心將就出脫他,被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知縣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將濟州去。朱仝家中自着人去上州裏使錢透了,卻解朱仝到濟州來。當廳審錄明白,斷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朱仝只得帶上行枷,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家間人自有送衣服盤纏,先齎發了兩個公人。當下離了鄆城縣,迤邐望滄州橫海郡來。於路無話。

    到得滄州,入進城中,投州衙裏來,正值知府升廳。兩個公人押朱仝在廳階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見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知府先有八分歡喜。便教:「這個犯人休發下牢城營裏,只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當下除了行枷,便與了回文,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

    只說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廳前伺候呼喚。那滄州府裏押番、虞候、門子、承局、節級、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見朱仝和氣,因此上都歡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朱仝在階侍立。知府喚朱仝上廳問道:「你緣何放了雷橫,自遭配在這裏?」朱仝稟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只是一時間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執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問得重了。」知府道:「雷橫爲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卻把雷橫上項的事備細說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見他孝道,爲義氣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問之間,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小衙內來,方年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內見了朱仝,徑走過來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內在懷裏。

    那小衙內雙手扯住朱仝長髯,說道:「我只要這鬍子抱。」知府道:「孩兒快放了手,休要囉唣。」小衙內又道:「我只要這鬍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稟道:「小人抱衙內去府前閒走,耍一回了來。」知府道:「孩兒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來。」朱仝抱了小衙內,出府衙前來,買些細糖果子與他吃,轉了一遭,再抱入府裏來。知府看見,問衙內道:「孩兒那裏去來?」小衙內道:「這鬍子和我街上看耍,又買糖和果子請我吃。」知府說道:「你那裏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吃?」朱仝稟道:「微表小人孝順之心,何足掛齒。」知府教取酒來與朱仝吃。府裏侍婢捧着銀瓶果盒,篩酒連與朱仝吃了三大賞鍾。知府道:「早晚孩兒要你耍時,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臺旨,怎敢有違。」自此爲始,每日來和小衙內上街閒耍。朱仝囊篋又有,只要本官見喜,小衙內面上抵自賠費。

    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年例各處點放河燈,修設好事。當日天晚,堂裏侍婢奶子叫道:「朱都頭,小衙內今夜要去看河燈,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內穿一領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須,從裏面走出來。朱仝馱在肩頭上,轉出府衙內前來,望地藏寺裏去看點放河燈。那時恰才是初更時分,但見:

    鍾聲杳靄,幡影招搖。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內貯諸般素食。僧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人列銀錢,掛孝服超升滯魄。合堂功德,畫陰司八難三塗;繞寺莊嚴,列地獄四生六道。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內放明燈。

    當時朱仝肩背着小衙內,繞寺看了一遭,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河燈。那小衙內爬在欄幹上,看了笑耍。只見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說話。」朱仝回頭看時,卻是雷橫,吃了一驚,便道:「小衙內且下來,坐在這裏,我去買糖來與你吃,切不要走動。」小衙內道:「你快來,我要去橋上看河燈。」朱仝道:「我便來也。」轉身卻與雷橫說話。

    朱仝道:「賢弟因何到此?」雷橫扯朱仝到靜處,拜道:「自從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無處歸着,只得上樑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夥。小弟說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然思想哥哥舊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衆頭領皆感激不淺,因此特地教吳軍師同兄弟前來相探。」朱仝道:「吳先生見在何處?」背後轉過吳學究道:「吳用在此。」言罷便拜。朱仝慌忙答禮道:「多時不見,先生一向安樂?」吳學究道:「山寨裏衆頭領多多拜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着,望仁兄便那尊步,同赴山寨,以滿晁、宋二公之意。」

    朱仝聽罷,半晌答應不得,便道:「先生差矣。這話休題,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上山入夥,出身不得。我亦爲他配在這裏。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復爲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雷橫道:「哥哥在此,無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不是小弟裹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遲延自誤。」朱仝道:「兄弟,你是甚麼言語!你不想我爲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來陷我爲不義。」吳學究道:「既然都頭不肯去時,我們自告退,相辭了去休。」朱仝道:「說我賤名,上復衆位頭領。」一同出來。

    朱仝回來,不見了小衙內,叫起苦來,兩頭沒路去尋。雷橫扯住朱仝:「哥哥休尋,多管是我帶來的兩個伴當聽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倒抱了小衙內去了,我們一處去尋。」朱仝道:「兄弟,不是耍處。這個小衙內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分付在我身上。」雷橫道:「哥哥且跟我來。」朱仝幫住雷橫、吳用,三個離了地藏寺,徑出城外。朱仝心慌,便問道:「你的伴當抱小衙內在那裏?」雷橫道:「哥哥且走到我下處,包還你小衙內。」朱仝道:「遲了時,恐知府相公見怪。」吳用道:「我那帶來的兩個伴當是個沒分曉的,以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朱仝道:「你那伴當姓甚名誰?」雷橫答道:「我也不認得,只聽聞叫做黑旋風李逵。」朱仝失驚道:「莫不是江州殺人的李逵麼?」吳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腳叫苦,慌忙便趕。

    離城走下到二十裏,只見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這裏。」朱仝搶近前來問道:「小衙內放在那裏?」李逵唱個喏道:「拜揖節級哥哥。小衙內有在這裏。」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內還我。」李逵指着頭上道:「小衙內頭須兒卻在我頭上。」朱仝看了,又問:「小衙內正在何處?」李逵道:「被我把些麻藥抹在口裏,直馱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裏,你自請去看。」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徑搶入林子裏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時,只見頭劈做兩半個,已死在那裏。有詩爲證:

    遠從蕭寺看花燈,偶遇雷橫便請行。只爲堅心慳入夥,更將嬰孺劈天靈。

    當時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裏望時,只見黑旋風遠遠地拍着雙斧叫道:「來,來,來!和你鬥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奮不顧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趕將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面,又叫:「來,來,來!和你並個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只是趕他不上。趕來趕去,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面,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入一個大莊院裏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廝既有下落,我和他幹休不得!」朱仝直趕入莊院內廳前去,見裏面兩邊都插着許多軍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個官宦之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裏有人麼?」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人來。那人是誰?正是:

    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鳳子龍孫。丹書鐵券護家門,萬裏招賢名振。待客一團和氣,揮金滿面陽春。能文會武孟嘗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出來的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是誰?」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資質秀麗,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鄆城縣當牢節級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內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害小衙內,見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姓?」柴進答道:「小生姓柴名進,小旋風便是。」朱仝道:「久聞大名。」連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顏。」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後堂說話。」

    朱仝隨着柴進直到裏面。朱仝道:「黑旋風那廝如何卻敢徑入貴莊躲避?」柴進道:「容復。小可平生專愛結識江湖上好漢,爲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交,目今見在樑山泊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

    只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裏出來,望着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朱仝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個!」柴進一力相勸。朱仝道:「我去則去,只教我見黑旋風面罷。」柴進道:「李大哥,你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仝見了,心頭一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進、雷橫、吳用三個苦死勸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願聞那一件事?」不爭朱仝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

    大鬧高唐州,惹動樑山泊。直教招賢國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

    畢竟朱仝對柴進等說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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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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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7-16 20:36 |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詩曰:

    縛虎擒龍不偶然,必須妙算出機先。只知悻悻全無畏,詎意冥冥卻有天。

    非分功名真曉露,白來財物等浮煙。到頭撓擾爲身累,辜負日高花影眠。

    話說當下朱仝對衆人說道:「若要我上山時,你只殺了黑旋風,與我出了這口氣,我便罷。」李逵聽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鳥!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幹我屁事!」朱仝怒發,又要和李逵廝並。三個又勸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風時,我死也不上山去!」柴進道:「恁地也卻容易,我自有個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我這裏便了。你們三個自上山去,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下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吳學究道:「足下放心,此時多敢宋公明已都取寶眷在山上了。」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進置酒相待,就當日送行。三個臨晚辭了柴大官人便行。柴進叫莊客備三騎馬,送出關外。臨別時,吳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小心,只在大官人莊上住幾時,切不可胡亂惹事累人。待半年三個月,等他性定,卻來取你還山。多管也來請柴大官人入夥。」三個自上馬去了。

    不說柴進和李逵回莊。且只說朱仝隨吳用、雷橫來樑山泊入夥。行了一程,出離滄州地界,莊客自騎了馬回去。三個取路投樑山泊來。於路無話。早到朱貴酒店裏,先使人上山寨報知。晁蓋、宋江引了大小頭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灘迎接。一行人都相見了,各人乘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馬,都到聚義廳上,敘說舊話。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喚到山,滄州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笑道:「我教長兄放心,尊嫂並令郎已取到這裏多日了。」朱仝又問道:「見在何處?」宋江道:「奉養在家父宋太公歇處,兄長請自己去問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着人引朱仝直到宋太公歇所,見了一家老小並一應細軟行李。妻子說道:「近日有人齎書來說,你已在山寨入夥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來拜謝了衆人。宋江便請朱仝、雷橫山頂下寨。一面且做筵席,連日慶賀新頭領,不在話下。

    卻說滄州知府至晚不見朱仝抱小衙內回來,差人四散去尋了半夜。次日,有人見殺死在林子裏,報與知府知道。府尹聽了大怒,親自到林子裏看了,痛哭不已,備辦棺木燒化。次日升廳,便行移公文,諸處緝捕,捉拿朱仝正身。鄆城縣已自申報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開各州縣,出給賞錢捕獲,不在話下。

    只說李逵在柴進莊上,住了一月之間,忽一日見一個人齎一封書急急奔莊上來。柴大官人卻好迎着,接書看了,大驚道:「既是如此,我只得去走一遭。」李逵便問道:「大官人,有甚緊事?」柴進道:「我有個叔叔柴皇城,見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錫那廝來要佔花園,嘔了一口氣,臥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遺囑的言語分付,特來喚我。想叔叔無兒無女,必須親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時,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進道:「大哥肯去時,就同走一遭。」柴進即便收拾行李,選了十數匹好馬,帶了幾個莊客。次日五更起來,柴進、李逵並從人都上了馬,離了莊院,望高唐州來。在路不免飢餐渴飲,夜宿曉行。來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馬,留李逵和從人在外面廳房內。柴進自徑入臥房裏來,看視那叔叔柴皇城時,但見:

    面如金紙,體似枯柴。悠悠無七魄三魂,細細只一絲兩氣。牙關緊急,連朝水米不沾脣;心膈膨脝,盡日藥丸難下腹。隱隱耳虛聞磬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微沉,東嶽判官催使去;一靈縹緲,西方佛子喚同行。喪門吊客已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

    柴進看了柴皇城,自坐在叔叔臥榻前,放聲慟哭。皇城的繼室出來勸柴進道:「大官人鞍馬風塵不易,初到此間,且省煩惱。」柴進施禮罷,便問事情。繼室答道:「此間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馬,是東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勢要,在這裏無所不爲。帶將一個妻舅殷天錫來,人盡稱他做殷直閣。那廝年紀卻小,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勢,在此間橫行害人。有那等獻勤的賣科,對他說我家宅後有個花園水亭,蓋造的好。那廝帶將許多詐奸不及的三二十人,徑入家裏,來宅子後看了,便要發遣我們出去,他要來住。皇城對他說道:「我家是金枝玉葉,有先朝丹書鐵券在門,諸人不許欺侮。你如何敢奪佔我的住宅?趕我老小那裏去?」那廝不容所言,定要我們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這廝推搶毆打,因此受這口氣,一臥不起,飲食不吃,服藥無效,眼見得上天遠,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來家做個主張,便有些山高水低,也更不憂。」柴進答道:「尊嬸放心,只顧請好醫士調治叔叔。但有門戶,小侄自使人回滄州家裏去取丹書鐵券來,和他理會。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繼室道:「皇城幹事全不濟事,還是大官人理論得是。」

    柴進看視了叔叔一回,卻出來和李逵並帶來人從說知備細。李逵聽了,跳將起來說道:「這廝好無道理!我有大斧在這裏,教他吃我幾斧,卻再商量。」柴進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沒來由和他粗滷做甚麼?他雖是倚勢欺人,我家放着有護持聖旨。這裏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那廝若還去告,和那鳥官一發都砍了。」柴進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廝並,見面不得。這裏是禁城之內,如何比得你山寨裏橫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江州無軍馬,偏我不曾殺人?」柴進道:「等我看了頭勢,用着大哥時,那時相央。無事只在房裏請坐。」

    正說之間,裏面侍妾慌忙來請大官人看視皇城。柴進入到裏面臥榻前,只見皇城閣着兩眼淚,對柴進說道:「賢侄志氣軒昂,不辱祖宗。我今日被殷天錫毆死,你可看骨肉之面,親齎書往京師攔駕告狀,與我報仇。九泉之下,也感賢侄親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囑!」言罷,便放了命。柴進痛哭了一場。繼室恐怕昏暈,勸住柴進道:「大官人,煩惱有日,且請商量後事。」柴進道:「誓書在我家裏,不曾帶得來,星夜教人去取,須用將往東京告狀。叔叔尊靈,且安排棺槨盛殮,成了孝服,卻再商量。」柴進教依官制備辦內棺外槨,依禮鋪設靈位,一門穿了重孝,大小舉哀。李逵在外面聽得堂裏哭泣,自己磨拳擦掌價氣。問從人,都不肯說。宅裏請僧修設好事功果。

    至第三日,只見這殷天錫騎着一匹攛行的馬,將引閒漢三二十人,手執彈弓、川弩、吹筒、氣球、拈竿、樂器,城外遊玩了一遭,帶五七分酒,佯醉假顛,徑來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馬,叫裏面管家的人出來說話。柴進聽得說,掛着一身孝服,慌忙出來答應。那殷天錫在馬上問道:「你是他家甚麼人?」柴進答道:「小可是柴皇城親侄柴進。」殷天錫道:「我前日分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語?」柴進道:「便是叔叔臥病,不敢移動。夜來已自身故,待斷七了搬出去。」殷天錫道:「放屁!我只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這廝枷號起,先吃我一百訊棍!」柴進道:「直閣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龍子龍孫,放着先朝丹書鐵券,誰敢不敬?」殷天錫喝道:「你將出來我看!」柴進道:「見在滄州家裏,已使人去取來。」殷天錫大怒道:「這廝正是胡說!便有誓書鐵券,我也不怕!左右,與我打這廝!」衆人卻待動手,原來黑旋風李逵在門縫裏都看見,聽得喝打柴進,便拽開房門,大吼一聲,直搶到馬邊,早把殷天錫揪下馬來,一拳打翻。那二三十人卻待搶他,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個,一哄都走了。李逵拿殷天錫提起來,拳頭腳尖一發上。柴進那裏勸得住。看那殷天錫時,嗚呼哀哉,伏惟尚饗。有詩爲證:

    慘刻侵謀倚橫豪,豈知天憲竟難逃。李逵猛惡無人敵,不見閻羅不肯饒。

    李逵將殷天錫打死在地,柴進只叫得苦,便教李逵且去後堂商議。柴進道:「眼見得便有人到這裏,你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樑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須連累你。」柴進道:「我自有誓書鐵券護身,你便快走,事不宜遲。」李逵取了雙斧,帶了盤纏,出後門自投樑山泊去了。

    不多時,只見二百餘人,各執刀杖槍棒,果來圍住柴皇城家。柴進見來捉人,便出來說道:「我同你們府裏分訴去。」衆人先縛了柴進,便入家裏搜捉行兇黑大漢,不見,只把柴進綁到州衙內,當廳跪下。知府高廉聽得打死了他的舅子殷天錫,正在廳上咬牙切齒忿恨,只待拿人來。早把柴進驅翻在廳前階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我殷天錫!」柴進告道:「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家門有先朝太祖誓書鐵券,見在滄州居住。爲是叔叔柴皇城病重,特來看視,不幸身故,見今停喪在家。殷直閣將帶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趕逐出屋,不容柴進分說,喝令衆人毆打,被莊客李大救護,一時行兇打死。」

    高廉喝道:「李大見在那裏?」柴進道:「心慌逃走了。」高廉道:「他是個莊客,不得你的言語,如何敢打死人!你又故縱他走了,卻來瞞昧官府。你這廝,不打如何肯招!牢子下手,加力與我打這廝!」柴進叫道:「莊客李大救主,誤打死人,非幹我事。放着先朝太祖誓書,如何便下刑法打我?」高廉道:「誓書有在那裏?」柴進道:「已使人回滄州去取來也。」高廉大怒,喝道:「這廝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頭加力,好生痛打!」衆人下手,把柴進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莊客李大打死殷天錫」。取面二十五斤死囚枷釘了,發下牢裏監收。殷天錫屍首檢驗了,自把棺木殯葬,不在話下。

    這殷夫人要與兄弟報仇,教丈夫高廉抄扎了柴皇城家私,監禁下人口,佔住了房屋園院。柴進自在牢中受苦。

    卻說李逵連夜逃回樑山泊,到得寨裏,來見衆頭領。朱仝一見李逵,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條樸刀,徑奔李逵。黑旋風拔出雙斧,便鬥朱仝。晁蓋、宋江並衆頭領一發向前勸住。宋江與朱仝陪話道:「前者殺了小衙內,不幹李逵之事,卻是軍師吳學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一時定的計策。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記心,只顧同心協助,共興大義,休教外人恥笑。」便叫李逵兄弟與朱仝陪話。李逵睜着怪眼,叫將起來,說道:「他直恁般做得起!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氣力,他又不曾有半點之功,卻怎地倒教我陪話!」宋江道:「兄弟,卻是你殺了小衙內。雖是軍師嚴令,論齒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與他伏個禮,我卻是拜你便了。」李逵吃宋江央及不過,便道:「我不是怕你,爲是哥哥逼我,沒奈何了,與你陪話。」李逵吃宋江逼住了,只得撇了雙斧,拜了朱仝兩拜。朱仝方才消了這口氣。山寨裏晁頭領且教安排筵席,與他兩個和解。

    李逵說:「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親叔叔柴皇城病症,卻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錫要奪屋宇花園,毆罵柴進。吃我打死了殷天錫那廝。」宋江聽罷,失驚道:「你自走了,須連累柴大官人吃官司。」吳學究道:「兄長休驚。等戴宗回山,便有分曉。」李逵問道:「戴宗哥哥那裏去了?」吳用道:「我怕你在柴大官人莊上惹事不好,特地教他來喚你回山。他到那裏不見你時,必去高唐州尋你。」

    說言未絕,只見小校來報:「戴院長回來了。」宋江便去迎接,到來堂上坐下,便問柴大官人一事。戴宗答道:「去到柴大官人莊上,已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徑奔那裏去打聽,只見滿城人傳說殷天錫因爭柴皇城莊屋,被一個黑大漢打死了。見今負累了柴大官人陷於縲紲,下在牢裏。柴皇城一家人口家私盡都抄扎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晁蓋道:「這個黑廝又做出來了,但到處便惹口面。」李逵道:「柴皇城被他打傷嘔氣死了,又來佔他房屋,又喝教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不得!」

    晁蓋道:「柴大官人自來與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難,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親自去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使得輕動。小可和柴大官人舊來有恩,情願替哥哥下山。」吳學究道:「高唐州城地雖小,人物稠穰,軍廣糧多,不可輕敵。煩請林衝、花榮、秦明、李俊、呂方、郭盛、孫立、歐鵬、楊林、鄧飛、馬麟、白勝十二個頭領,部引馬步軍兵五千作前隊先鋒。中軍主帥宋公明、吳用,並朱仝、雷橫、戴宗、李逵、張橫、張順、楊雄、石秀十個頭領,部引馬步軍兵三千策應。」共該二十二位頭領,辭了晁蓋等衆人。

    前部已離山寨,中軍主將宋江、吳用督並人馬,望高唐州進發。端的好整齊,但見:

    繡旗飄號帶,畫角間銅鑼。三股叉、五股叉,燦燦秋霜;點鋼槍、蘆葉槍,紛紛瑞雪。蠻牌遮路,強弓硬弩當先;火炮隨車,大戟長戈擁後。鞍上將似南山猛虎,人人好鬥偏爭;坐下馬如北海蒼龍,騎騎能衝敢戰。端的槍刀流水急,果然人馬撮風行。

    樑山泊前軍已到高唐州地界,亦有軍卒報知高廉。高廉聽了,冷笑道:「你這夥草賊在樑山泊窩藏,我兀自要來剿捕你。今日你倒來就縛,此是天教我成功。左右快傳下號令,整點軍馬,出城迎敵,着那衆百姓上城守護。」這高知府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文武兩全。一聲號令下去,那帳前都統、監軍、統領、統制、提轄軍職一應官員,各各部領軍馬,就教場裏點視已罷,諸將便擺布出城迎敵。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軍士,號爲飛天神兵,一個個都是山東、河北、江西、湖南、兩淮、兩浙選來的精壯好漢。那三百飛天神兵怎生結束?但見:

    頭披亂發,腦後撒一把煙雲;身掛葫蘆,背上藏千條火焰。黃抹額齊分八卦,豹皮裩盡按四方。熟銅面具似金裝,鑌鐵滾刀如掃帚。掩心鎧甲,前後豎兩面青銅;照眼旌旗,左右列千層黑霧。疑是天蓬離鬥府,正如月孛下雲衢。

    那知府高廉引了三百神兵,披甲背劍,上馬出到城外,把部下軍官周回列成陣勢,卻將三百神兵列在中軍,搖旗吶喊,擂鼓鳴金,只等敵軍到來。卻說林衝、花榮、秦明引領五千人馬到來,兩軍相迎,旗鼓相望,各把強弓硬弩射住陣腳。兩軍中吹動畫角,發起擂鼓。花榮、秦明帶同十個頭領,都到陣前,把馬勒住。頭領林衝橫丈八蛇矛,躍馬出陣,厲聲高叫:「高唐州納命的出來!」高廉把馬一縱,引着三十餘個軍官,都出到門旗下,勒住馬,指着林衝罵道:「你這夥不知死的叛賊,怎敢直犯俺的城池!」林衝喝道:「你這個害民的強盜!我早晚殺到京師,把你那廝欺君賊臣高俅碎屍萬段,方是願足!」高廉大怒,回頭問道:「誰人出馬先捉此賊去?」

    軍官隊裏轉出一個統制官,姓於名直,拍馬輪刀竟出陣前。林衝見了,徑奔於直。兩個戰不到五合,於直被林衝心窩裏一蛇矛刺着,翻筋鬥攧下馬去。高廉見了大驚,「再有誰人出馬報仇?」軍官隊裏又轉出一個統制官,姓溫,雙名文寶,使一條長槍,騎一匹黃驃馬,鑾鈴響,珂珮鳴,早出到陣前,四隻馬蹄蕩起徵塵,直奔林衝。秦明見了,大叫:「哥哥稍歇,看我立斬此賊。」林衝勒住馬,收了點鋼矛,讓秦明戰溫文寶。兩個約鬥十合之上,秦明放個門戶,讓他槍搠進來,手起棍落,把溫文寶削去半個天靈,死於馬下,那匹馬跑回本陣去了。兩陣軍相對,齊吶聲喊。

    高廉見連折二將,便去背上掣出那口太阿寶劍來,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高廉隊中卷起一道黑氣。那道氣散至半空裏,飛砂走石,撼地搖天,刮起怪風,徑掃過對陣來。林衝、花榮等衆將對面不能相顧,驚得那坐下馬亂攛咆哮,衆人回身便走。高廉把劍一揮,指點那三百神兵從陣裏殺將出來。背後官軍協助,一掩過來。趕得林衝等軍馬星落雲散,七斷八續,呼兄喚弟,覓子尋爺,五千軍兵,折了一千餘人,直退回五十裏下寨。高廉見人馬退去,也收了本部軍兵,入高唐州城裏安下。

    卻說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林衝等接着,具說前事。宋江、吳用聽了大驚。與軍師道:「是何神術,如此利害?」吳學究道:「想是妖法。若能回風返火,便可破敵。」宋江聽罷,打開天書看時,第三卷上有回風返火破陣之法。宋江大喜,用心記了咒語並祕訣。整點人馬,五更造飯吃了,搖旗操鼓,殺奔城下來。

    有人報入城中,高廉再點了得勝人馬並三百神兵,開放城門,布下吊橋,出來擺成陣勢。宋江帶劍縱馬出陣前,望見高廉軍中一簇皁旗。吳學究道:「那陣內皁旗,便是神師計的軍兵。但恐又使此法,如何迎敵?」宋江道:「軍師放心,我自有破陣之法。諸軍衆將勿得驚疑,只顧向前殺去。」高廉分付大小將校:「不要與他強敵挑鬥。但見牌響,一齊並力擒獲宋江,我自有重賞。」兩軍喊聲起處,高廉馬鞍轎上掛着那面聚獸銅牌,上有龍章鳳篆,手裏拿着寶劍,出陣前。宋江指着高廉罵道:「昨夜我不曾到,兄弟們誤折一陣。今日我必要把你誅盡殺絕!」高廉喝道:「你這夥反賊,快早早下馬受縛,省得我腥手污腳!」言罷,把劍一揮,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黑氣起處,早卷起怪風來。宋江不等那風到,口中也念念有詞,左手捏訣,右手把劍一指,喝聲道:「疾!」那陣風不望宋江陣裏來,倒望高廉神兵隊裏去了。宋江卻待招呼人馬,殺將過去。高廉見回了風,急取銅牌,把劍敲動,向那神兵隊裏卷一陣黃砂,就中軍走出一群猛獸。但見:

    狻猊舞爪,獅子搖頭。閃金獬豸逞威雄,奮錦貔貅施勇猛。豺狼作對,吐獠牙直奔雄兵;虎豹成群,張巨口來齧劣馬。帶刺野豬衝陣入,卷毛惡犬撞人來。如龍大蟒撲天飛,吞象頑蛇鑽地落。

    高廉銅牌響處,一群怪獸毒蟲,直衝過來。宋江陣裏衆多人馬驚呆了。宋江撇了劍,撥回馬先走,衆頭領簇捧着盡都逃命。大小軍校,你我不能相顧,奪路而走。高廉在後面把劍一揮,神兵在前,官軍在後,一齊掩殺將來。宋江人馬,大敗虧輸。高廉趕殺二十餘裏,鳴金收軍,城中去了。

    宋江來到土坡下,收住人馬,扎下寨柵。雖是損折了些軍卒,卻喜衆頭領都有。屯住軍馬,便與軍師吳用商議道:「今番打高唐州,連折了兩陣,無計可破神兵,如之奈何?」吳學究道:「若是這廝會使神師計,他必然今夜要來劫寨,可先用計提備。此處只可屯扎些少軍馬,我等去舊寨內駐扎。」宋江傳令:「只留下楊林、白勝看寨,其餘人馬,退去舊寨內將息。」

    且說楊林、白勝引人離寨半裏草坡內埋伏,等到一更時分,但見:

    雲生四野,霧漲八方。搖天撼地起狂風,倒海翻江飛急雨。雷公忿怒,倒騎火獸逞神威;電母生嗔,亂掣金蛇施聖力。大樹和根拔去,深波徹底卷幹。若非灌口斬蛟龍,疑是泗州降水母。

    當夜風雷大作。楊林、白勝引着三百餘人,伏在草裏看時,只見高廉步走,引領三百神兵,吹風唿哨殺入寨裏來。見是空寨,回身便走。楊林、白勝吶聲喊。高廉只怕中了計,四散便走,三百神兵各自奔逃。楊林、白勝亂放弩箭,只顧射去,一箭正中高廉左背。衆軍四散,冒雨趕殺。高廉引領了神兵,去得遠了。楊林、白勝人少,不敢深入。少刻雨過雲收,復見一天星鬥。月光之下,草坡前搠翻射死拿得神兵二十餘人,解赴宋公明寨內,具說雷雨風雲之事。宋江、吳用見說,大驚道:「此間只隔得五裏遠近,卻又無雨無風。」衆人議道:「正是妖法。只在本處,離地只有三四十丈,雲雨氣味,是左近水泊中攝將來的。」楊林說:「高廉也自披發仗劍,殺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去了。爲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賞楊林、白勝,把拿來的中傷神兵斬了。分撥衆頭領下了七八個寨柵,圍繞大寨,提備再來劫寨。一面使人回山寨取軍馬協助。

    且說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養病,令軍士:「守護城池,曉夜提備,且休與他廝殺。待我箭瘡平復起來,捉宋江未遲。」

    卻說宋江見折了人馬,心中憂悶,和軍師吳用商量道:「只這個高廉尚且破不得,倘或別添他處軍馬,並力來劫,如之奈何?」吳學究道:「我想要破高廉妖法,只除非依我如此如此。若不去請個人來,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難救,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宋江又問道:「軍師,這個人是誰?」吳學究說出這個人來,有分教:

    翩翩鶴駕,請出這個神仙;靄靄雲程,來破幾年妖法。

    正是:

    要除起霧興雲法,須請通天徹地人。

    畢竟軍師吳學究當下要請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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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4 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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