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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俠五花劍 作者:海上劍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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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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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發表於 2015-1-9 10:58 | |閱讀模式
    【小說書名】:仙俠五花劍

    【小說作者】:清 海上劍痴

    【內容簡介】:以南宋秦檜擅權為背景,述仙俠下凡除奸消暴的故事。奸臣秦檜網羅黨羽,迫害忠良,擾亂民眾。仙俠公孫大娘煉就五花寶劍,由虯髯公、聶隱娘、紅線女、黃衫客、空空兒各帶一口,下山授徒。仙俠分別授劍術與民女、書生、義士、妓女,大破危害百姓的秦府臥虎營官兵,斬殺秦氏黨羽,行刺秦檜,解救受害平民。唯空空兒將芙蓉劍錯授賊人燕子飛。燕子飛與強徒勾結,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公孫大娘親自下凡除之,諸俠遂雲遊四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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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0:59 |


      歙縣周忠鋆病鴛

    遊戲人間小謫仙,幾回滄海變桑田,倉皇南渡渾如昨,何必春秋定記年?
      飛仙劍俠事茫茫,我輩從來有熱腸,敢說豐城饒寶氣,霎時銀海眩奇光。
      筆花飛處劍花飛,豪氣如虹信手揮,蓄得滿腔憂國淚,為傷時局屢沾衣。
      無劍原難斬佞臣,此情何日慰騷人,揮毫雪涕從容寫,橫掃陰霾大地春。
      傷心南宋舊衣冠,留到如今哭也難,忍淚含悲說何處,偏安安忍問長安?
      稗史奇觀太認真,盡堪持贈有心人,文章報國知何許,搦管還慚草莽臣。
      時事原難判五花,梁鴻應竄海之涯,孫登忽地發良嘯,不怕山靈齒冷耶。
      秋水凝霜不礙寒,願教留取斬樓蘭,世間巨眼知多少,漫作尋常筆墨看。

    鴛湖問業女弟子黃鞠貞

    讀罷奇書詢大觀,筆花飛舞劍光寒,闢邪別有風霜旨,敢作尋常說部看。
      凜凜霜鋒三尺持,干霄正氣想當時,是真是假何須問,兒女英雄信有之。
      世事嶔崎鬱不平,誰將肝膽向人傾,兒家亦有鬚眉志,癡欲求仙叩玉清。
      熱腸一片托毫端,劍氣森森照膽寒,盡許借書消塊壘,豪情寫與後人看。

    繄夫鳧舄朝飛,御清風而千里;麟鋏夜吼,墮黑氣之一團。積火自燒,隨煙氣上下;中矢不退,逐電光往來。拉舄驚猿壁,七跡而橫蹋;蹁躚似鳥垣,十重而偷逾。凡茲名托列仙,雄誇游俠,事多怪誕,語究荒唐。是知絕世文章,《春秋傳》原非信史;空中樓閣,《山海經》半是讕言。好事為之,由來久矣。
      僕友劍癡,閉戶滬濱,枕流海上。胸羅星宿,身到嫏嬛,下筆成文,聲協金石,拔劍斲地,氣薄雲霄。閒嘗放眼古今,遊心竹素。謂:「夫傳奇述異,盡多充棟之書;說鬼搜神,不乏覆瓿之料。然朝報或嫌斷爛野語,又病荒蕪。若非博士買驢。文深義晦,即是賤工畫虎,貌合神離。求其得意直書,愜心貴富,鉛華洗盡,花樣翻新。燃溫犀以燭幽,鑄禹鼎以象物。神仙任俠兩傳,合成兒女英雄,雙管齊下,而又老嫗都解。如吟香山之詩,瘧鬼可驅,似讀孔璋之檄者,古人未作,後世無聞焉。」用是磨礪詞鋒,指麾筆陳,匠心默運,生面獨開,撰《仙俠五花劍》一書爾。其排雲而出,人下九天,入水不濡,身經百鍊,熔金成液。耀匣裡之芙蓉,切玉如泥;斬人間之荊棘,無遠弗屆。則飛廉莫能追,靡堅不摧;則夏育失其勇,雪來丹之。憤黑卵不得瓦全,抉詢美之危素娥,依然璧返。能使奸雄膽落,義士眉伸,誠藝苑之別裁,稗官之杰構也。至若精神團結,字挾風霜,藻彩紛披,語有根柢。曹將軍繪馬,骨肉停勻,孫武子論蛇,頭尾呼應。猶為餘事,無俟贅言。
      嗟乎!紅羊劫急,白馬盟新;強暴跳樑,桀黠構扇,弱肉爭食,公道何存。言者頰鳴,聞之眥裂。痛中原之板蕩,借箸誰籌;制南越之猖狂,請纓無路。人情洶洶,天意夢夢。蘭成無取樂之方,屈子有《離騷》之作,則欲消磨歲月,開拓心胸,代梁父之吟,下東坡之酒,舍是編其奚屬哉!辛丑七月下浣古滃洲狎鷗子序於海上語新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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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0 |
    第一回            太元境群仙高會 軟紅塵五俠尋徒

      三尺霜鋒神鬼驚,向人慣作不平鳴;世間只惜真傳少,正氣誰擔俠士名。
      這一首七言絕句詩,乃海上劍癡慕古來劍俠一流人,俱秉天地正氣,能為人雪不平之事,霜鋒怒吼,雨血橫飛,最是世間第一快人,第一快事,只是真傳甚少。世人偶然學得幾路拳,舞得幾路刀,便嚴然自命為俠客起來,不是貽禍身家,便是行同盜賊,卻把個俠字壞了,說來甚可慨然。這真正劍俠的一等人,世間雖少,卻也不能說他竟是沒有。如今閒話休提。
      單講宋朝高宗年間,有十位劍仙在太元境高會,煉得五花寶劍,下界收徒,傳授幾個劍俠正宗,要使天下後世企慕劍俠之人,不致有錯認門逕的一段故事。愛看書的且請放明著眼看我道來。正是:
        新書閒讀多奇趣,古劍重磨起俠心。
      話說上界太虛山虯龍洞有位劍仙,即世傳風塵三俠中的虯髯公,自從升真得道,在此山中修心煉性,不復干預塵世間事。逮至宋朝高宗南渡,奸相秦檜擅權,朝中大臣有大半皆其私黨,作威作福,倚勢害人,弄得天下不平的事日多。一日,虯髯公偶然靜中思動,要想重下紅塵,再做些行俠仗義之事,稍儆奸邪。又因其時宋刻的書卷甚多,那書中也有胡說亂道講著義俠的事兒,卻是些不明事理的筆墨,竟把頂天立地的大俠弄得像是做賊做強盜一般,插身多事,打架尋仇,無所不為,無孽不作。倘使下愚的人看了,只怕漸漸要把一個俠字,與一個賊字、一個盜字並在一塊,再也分不出來,實於世道人心大有關係。虯髯公不看也罷,看了之時,不禁怒上心來。一日,令道童傳個柬兒,擇期邀請列代得道劍仙,在度恨天太元境高會,要議一個妥善法兒,不使後人把義俠的聲名壞了。
      是日,到的共有黃衫客、崑崙摩勒、精精兒、空空兒、古押衙、公孫大娘、荊十三娘、聶隱娘、紅線女等,連虯髯公共是十位,相見禮畢。虯髯把那小說誤人、急當想個善策挽回大道、並自己再想重歷紅塵幹些俠事的話說了一遍。空空兒道:「既是小說誤人心術,只消飛劍把小說的板兒一概劈了,豈不乾淨。」虯髯笑道:「道兄說那裡話來。大凡書本風行一時,自然是散佈天下多有的了。我等寶劍雖利,只怕要劈他的板兒,卻是劈不勝劈。何況這一部劈了,難保不又刊出那一部來,將來伊於胡底。」崑崙摩勒道:「既這樣說,須把那班著書的人,略略儆戒他一二個,使他們以後不敢胡亂動筆,豈不是好。」虯髯公道:「做書的人,他也未嘗無一腔熱血,一片熱心,要把行俠作義的事極力摹寫出來。只是認差了路,以致無一筆是處。若欲稍加懲創,普天之下著書的人甚多,卻從那一個懲起,亦且有傷天地之和,豈可使得。」古押衙道:「虯道兄如此說來,難道就罷了不成?」黃衫客道:「依我想來,虯道兄既有下山之意,須要幾位道兄、道姑同到紅塵,各收幾個嫡派門徒,令他們行些真實俠義的事與世人看了,知道象這樣的才算義俠,後來或者有人也把此事做成說部,留傳世上,那時自然曉得俠客與劇盜、飛賊是兩樣的。這種胡言亂語的書,方可不滅自滅。但是,收徒一事談何容易。第一須要擇人,第二又須煉劍,這卻怎樣才好?」虯髯公道:「此說果然愜當。但這擇人、煉劍的兩件事,多不是一朝一夕做得來的。如之奈何?」公孫大娘道:「若說擇人傳授,我因近在丹房煉霜鍔丸未成,尚需時日。若說煉劍,我處卻有已經煉就的五花寶劍五口,盡可傳人。眾位道長如有果願下界去的,吾可取來使大眾一觀。」回頭喚侍女英英:「速回飛雲山丹室中取八寶革囊前來。」又囑:「沿途不可耽誤。」英英唯唯,遵命如飛而去。不多一刻,即使回來,呈上革囊。大娘解開囊口,用手一招,飛出五把劍來,光分青、黃、赤、黑、白五色,恍如五道彩霞,射入眼目。虯髯公等接來看時,每柄均長三尺左右,闊約寸餘,薄只一分不到,權其株兩甚輕,不知怎的,揮動時,卻又十分沉重。劍尖劍口,鋒利無比,更不必說,真是神劍,無不嘖嘖稱贊。公孫大娘道:「此五花劍,我在丹房採日精、月魄、電火、霜花並雷霆正氣而成,其質非 鋼非鐵,乃是落花之液釀成。每花只取乍落的第一瓣,故得先天第一肅殺之氣,和以鉛汞,計凡千煉始成。劍質可以吹毛使斷,濡血無痕,削鐵如泥,砸石成粉。這青的乃芙蓉劍,最難運用。黃的是葵花劍,赤的是榴花劍,黑的蘚花劍,白的是桃花劍,無甚高下。」虯髯公道:」原來如此。足見道姑精心向道,歷久不衰,乃得煉此利器。」公孫大娘道:「這算怎麼,不過是費些辛苦罷了。如今劍是有了,但不知是那幾位道長下界走一回兒?」虯髯公道:「我與黃衫道兄是首議此事之人,自然當去。不知還有何人願往?」道言未了,聶隱娘與紅線女俱說願去,古押衙與精精兒也要去時,卻被空空兒先已允了。虯髯公不勝歡喜。公孫大娘遂把五柄寶劍掣在乎中,令五位劍仙各自選取。紅線遂取了一柄桃花劍,隱娘取了榴花劍,黃衫客取的是葵花劍,虯髯公是蘚花劍,只剩一把青芙蓉劍,因公孫大娘說最難運用,眾皆不敢受領,自然是空空兒的了。大娘隨將五劍應如何展舞,如何吐納的法兒,略略述了一遍。又道:「諸位道長下山,倘然得遇有緣,千萬須看此人的心術若何,然後傳他絕技,不要誤授了外君子內小人的人兒,那時仗著本領高強,又倚寶劍利害,妄作妄為起來,不但有玷師門,只怕為禍不小。況道長等此去授徒,原欲闡揚正道,使人不入歧途,倘若誤授匪人,其害何堪設想。諸宜留心在意為是。」虯髯公道:「道姑的高見不差。我想我們此去,果遇可傳之人,亦只先授他些拳家的正逕與著劍法的宗傳,且莫把這吐納絕技任意投人,並不是吝而不傳,且待他們功行成時,再行補授未遲。」黃衫客點頭稱是。公孫大娘遂將空囊提交英英攜著,起身向虯髯公打一稽首,告辭回山。崑崙摩勒、古押衙、精精兒、荊十三娘也要去了。虯髯公等送出境外方回。
      黃衫客問虯髯公道:「不知虯道兄等現擬先往何處,且於何日動身?」
      虯髯公道:「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吾想先到燕趙各地走一回兒,看看有無緣法,再定行止,明日即須下山,不知眾位如何?」聶隱娘道:「江南山明水秀,其間應鍾毓奇人,我欲先至江南,然後沿江而下。」紅線道:「我想先到齊魯之間走走。」黃衫客道:「我也是這個意兒。」空空兒道:「我想到臨安去,一來求訪人才,二來宋帝南渡以後建都於此,也好探探秦檜一班大奸的近日作為如何。」虯髯公道:「既這樣說,我等此去,自然俱是行蹤無定的了。但是萬里求才,頗非容易,斷難三日五日便可先後回山,將來倘要聚首,須先定個地方,免得彼此無從尋覓。」黃衫客道:「此言甚善。」聶隱娘道:「我在江南,多則一年,少或五六個月,難保不到山左一行,那時與道長相逢,也未可知。」虯髯公道:「這本來是說不定的。譬如我到燕趙,若無可以傳道之人,也難保不改赴江南各處。就是黃衫道兄等,也不一定到了何處竟是何處,或在途中聚晤,亦未可知。但不能竟定在何日、何時、何方見面。難道覓得傳人,即便授他劍術同著回山,不使他們略略行些功果,使眾道兄道姑等見見不成?」黃衫客道:「貧道據虯髯兄之言想來,臨安現為建都之地,空空道兄他又本來要去探秦檜一班奸賊作為,不如後來竟在臨安相會,定以一年為期,彼時即使覓不得門徒,也須到了臨安再尋機會如何?」眾劍仙皆稱:「使得。」虯髯公與黃衫客又略略談了些話,五位仙俠攜著五口寶劍,分手回山而去。到了明日,一個個束裝起程。
      若說仙家的行止,本與凡俗不同,出行時須帶著許多衣服鋪陳,又有那家人話別、親友餞行等事,極其累贅。這虯髯公等皆是飛行了道的真仙,本來乘風駕霧,可以瞬息千里,來去自如。此番只因要下界去尋覓真才,藉傳大道,不得不徒步而行,可以慢慢的隨處留神,仔細偵訪。故此各攜著五花寶劍與護身仙劍之外,又隨身帶些丹爐初煉的金創起死回生丹,並那仙山深處所產的靈芝、仙求、鐘乳、空青各種妙藥,以便到下界時易錢使用,並可療人疾病。
      時在大宋高宗紹興七年三月中旬暮春時候,眾仙俠下得山時,一路之上看不盡柳暗花明,玩不盡山輝川媚。就中黃衫客與紅線女是同到山東去的,雖黃衫客修真之處在飛雲洞,紅線女在一線天,卻俱在太玄境的西北方上,相去不過三十餘里之遙。是日,不先不後同時下山,恰在半途相遇,彼此各打一個稽首。紅線女問黃衫客道:「未知道長此去,取道東南而行還是望西北進發?」黃衫客道:「我想先赴西北,然後繞道東南,未識道姑若何?」紅線道:「道長既由西北繞至東南,我不妨由東南折至西北,想來若大一個山東省城,四下裡兜抄轉來,未必竟無一二可造之才,不知道長以為然否?」黃衫客點頭稱是。
      二仙俠談談說說,行了一程,俯視下界,紅塵滾滾,濁浪茫茫。紅線女道:「此地相隔凡塵尚遠,我們何不乘風而下,各自分途,免勞跋涉。」黃衫客道聲「使得」,二仙俠遂又打個稽首,各縱祥光分頭下墜。紅線女使的乃是金遁,十分飛速,一霎時已蹤跡杳然。黃衫客在仙山腳下撮一些土,借土遁法往西北而行。不消片刻,但見汪洋大水,一碧無涯,已是混元湖地界。此湖周圍三萬六千里,按週天三百六十度之數,每度百里,深不見底,乃仙丹交界所在。黃衫客來到湖邊,收了土遁,正欲借水遁渡湖,忽聽得豁喇喇一陣狂風,只吹得沙飛石走。風過處,見湖心湧起一陣怪浪,好似山移岳動一般,借著風勢,望岸上直撲過來。浪花中隱隱見有一物,渾身雪白,四足騰波,在那裡張口吐沫。這浪頓時愈湧愈高,不下千尋峭壁。黃衫客知是湖中出了妖物,急忙將袍袖一揚,想把浪頭拂將回去。不料那怪見了,十分惱怒,越越的推波助瀾起來,離岸只一箭之遙。黃衫客見來勢太猛,不敢遲延,慌把兩足一登,離地有十丈多高,駕著半雲半霧,定睛向湖中細看,究竟何等妖魔,膽敢如此興波作浪?正是:
        何來倒海翻江怪,敢阻乘雲駕霧仙。
      畢竟不知黃衫客遇的何妖,如何渡得湖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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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黃衫客一劍誅妖 紅線女單身殺盜

      話說黃衫客自飛雲洞借土遁法來至混元湖邊,湖中忽起大風,來一怪物,張口作浪,急舉袍袖拂時,退他不得。看看逼近岸旁,黃衫客忙將兩足一登,踏空而起,往下瞧看是何妖物。那怪已似覺察,昂起斗大頭顱,兩目灼灼,宛如兩道金光,直沖霄漢。霎時間,忽又把頭向水底一低,支咧咧大吼一聲,湧起一陣急浪,足有數十丈高,向黃衫客直淹過來。黃衫客說聲「不好」,在著空中使個大鵬展翅之勢,滴溜溜向東南方旋了開去。這怪見仍舊淹不著他,又在水中昂起頭來,把口對著黃衫客一張,噴出一股冷氣,好似雪練般一條,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且此冷氣之中,隱隱似有巨靈掌一般大的五個指爪,斜刺裡向黃衫客抓來。黃衫客到此地步,暗想:「我因憐這妖魔,不知修煉幾千百年始得在此混元湖中仙凡交界之處占穴而居,再數百年,功行到時未必難成正果,所以不忍傷害於他。如今這樣肆惡,若再讓時,深恐反遭不測。只不知他究竟是個水族中怎麼東西,有此怪異,未可輕敵。」遂雙手向空打一稽首,說一聲:「上蒼好生,不是偏我黃衫好殺,但今日水怪興波,逼人太甚,不得不一開殺戒,願為當世除妖。」說罷,伸手向袍袖中一招,颼的飛出一把劍來。但見一道寒光,向著那怪口中所噴冷氣直冒過去,敵個正住。
      其時,半空中恍如有兩條白龍在那裡廝鬥,約有半個時辰,不分勝負,黃衫客見了大怒,起右手並著三個指頭向那仙劍一指,口中喝一聲:「捷!」說也奇怪,這劍起在空中打了三個盤旋,向那白氣中直衝而進。那怪大驚,慌忙把口一閉,收回白氣,又將四足向水面用力一伏,竄入波心而去,黃衫客焉肯容他,借著劍光護體,使一個寒鴉撲水之勢,把身子往下一逼,躍入水中,緊緊追趕。那怪慌了手腳,只想鳧水而逃,又恨被寒光逼住,不敢行動。黃衫客看看將近趕到,拼指向劍光連指數指,這劍望著那怪頂門直劈下來。那怪此時愈加著急,使一個鯉魚攻水之勢,掉轉身軀挺著四足,向黃衫客狠命撲來。黃衫客微微一笑,喝聲:「孽畜,休得猖獗!」即在丹田穴中運出一股氣來,向著那怪一呵。此氣乃是先天三昧真火蘊結而成,比著凡火有百倍之熱。這怪怎能抵擋得住,頓時在水中縮做一團,動彈不得。黃衫客把手又向劍光一指,這劍直飛下來,將怪腰斬水中,分為兩截,鮮血直冒,湖水變紅。黃衫客十分過意不去,道聲:「善哉,善哉。可惜爾數千百年修持,一旦化為烏有,皆爾不守正道,妄思圖害生靈所致。」口說著話,把手扔將袍袖一揚,收回仙劍。因念怪雖斬了,奈在水中,看不出究竟是甚妖邪,十分利害,何不取上岸去瞧個仔細。遂一手提著一截,遠遠先自撩上岸去,然後將身透出水面,慢慢的踏波而行。果然仙家妙用,衣服冠履,毫無水跡沾濡。逮至到得岸邊,定睛向此物看時,並非別的水怪,乃是一隻極大白獺。牙長似戟,爪利於鉤,身約丈餘,毛濃寸許,自頭至尾,一白如銀,並無半點雜色。黃衫客暗忖道:「原來是這孽畜,怪不道方才口吐白氣。那氣中如有五個指爪,卻是他驅魚的長技。但白獺髓乃金創中第一聖藥,不論如何血流皮破,只須合琥珀屑熬膏敷治,立刻便能止血生肌,將來且無一些斑點。《酉陽雜俎》及《拾異記》中載:吳主孫和寵鄧夫人,一日和醉,舞玉如意,誤擊夫人頭角,額破血流。太醫奏請以重金覓白獺髓和琥珀末敷治始痊,此是明證。惟調敷時因琥珀太多,以致脫痂之後留有一點血痕,殷紅奪目,後人相傳為獺髓妝,播作美談。這是下藥時銖兩未稱,乃至於此。否則色澤均勻,可以毫無破綻。況世傳獺肝能治肝胃等疾,亦極神驗。我今何不把他剖了取作藥籠中物,留著醫治世人,豈不大妙。」主意定了,甚是歡喜,探手袖中,取出仙劍,先把胸腹割開,取出肝來。大凡飛禽走獸的肝葉,本來皆一葉的,獨有獺肝按月而生,一月一葉,此時正在三月,故有三葉之多。黃衫客即取湖水洗滌一過,再運丹田真氣向肝連呵數回,把那水濕之氣吸乾,收入懷中豹皮囊內。又把足骨及頭尾各骨敲開,傾出好些髓來,白膩如膏,也用先天真火炙乾,一並收入囊中。餘下的皮肉等物,依舊拋入水內,任他隨波逐流而去。從此為混元湖除了一患,免得後來或有凡間甫經得道之人,欲渡此湖,被其吞噬,且免湖中水族傷殘殆盡,其造福卻也不小。
      黃衫客既將白獺收拾已畢,把豹皮囊揣入懷中,藏好仙劍,起一個穴底擒龍之勢,飛身下湖,用水遁法,不多一會渡過仙湖,早登彼岸。但見一片荒郊,絕無人跡,因仍駕著土遁,走有百里之遙,看看紅日西沉,依然前不把村後不著店。黃衫客連夜趲程,也不稍歇,直走了一日一夜,不知經過幾重惡嶺,幾道毒泉,始覺漸有人煙,到了登州地界。我且按下慢表。
      再說那紅線女,自駕金遁與黃衫客分途之後,他雖是往東南去的,卻也要過混元湖而行。只因當初共工氏與顓頂爭帝,共工頭觸不周山,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後來雖得女蝸氏煉石補天,那地卻未曾補得,所以混天湖的湖面東南方比西北方有數十倍之大。紅線女到得岸邊,看見一片汪洋,茫無涯涘,欲使水遁之法,深恐湖面大了,未免費力,故把蓮鉤一蹬,起在半空,駕著半雲半霧而過。俯視湖中,甚是風和浪靜。惟西北角隱隱似有一道殺氣直沖霄漢,正黃衫客劍斬白獺之時。紅線女因急欲趲程,也不去仔細看他。及至渡過湖面,有五百餘里沙漠之地,不但人跡不到,連鳥獸樹木也是沒有。直待過了此處,方見遠遠的有幾點青山,卻有大海阻隔。那山乃在大海之東,正是山東曹州境界。紅線無心觀玩,依舊縱起雲光,片刻間過了海面,始慢慢的將身一晃,落下塵埃,款步而行。
      其時已是申牌時分,大約又走有三、五十里之遙,見有一座高山擋路。這山周圍三百餘里,共有三十六個高峰,一個個高插雲表,所以名截雲山,十分險惡。紅線見了,心下躊躇。正想再縱云頭越過此山,忽聽得山凹裡有一片哭喊之聲,心下大疑,急忙將身一縱,來在一個小小峰頭往下瞧看。但見來了一伙大盜,約有二三百人,為首的身長九尺,向外一張鍋底臉兒,身穿元色綢軟銷,腰束黑績戰裙,頭上邊皂色襆頭,足上穿一雙元青緞扒山虎薄底快靴,兩手提著兩把潑風刀,押著一個愁眉淚眼的女子,過山繞道而去。紅線暗忖道:「看這光景,分明是伙酒色強徒。但這女子,獨自一人來此深山何事。若說他有同行親屬,或被強盜殺了,因何地上不見屍骸,好不令人難解。我今既到紅塵,正要行些俠事,何不看個明白。若這女子果有冤情,何妨殺了強盜,救他下山。一來泄個不平,二來可與行人除害。」主意一決,跳下峰來,探手胸前,取出一個胡桃大小的劍丸,臨風一晃,化作一道寒光,隱著身形,尾隨群盜而去。
      抄過了十數個峰頭,便是山寨,約有一百餘間房屋,也有是瓦蓋的,也有是草編的。又轉了兩個山灣,方是大寨,共是九開間七進高廳,乃依山傍嶺而成,所以一進高似一進。
      那黑臉的盜,押著女子,直到第七進廳中。紅線仍舊借著劍光隱在廳前屋簷之下,舉目望廳上看時,只見正中間坐著一人,八尺以外身材,一張淡黃色臉,兩道疙瘩眉,一雙蜂目,顴高耳陷,口闊鼻低,腮下邊一部短髭不到半寸,身披杏黃罩衫,內襯秋葵色短襖,頭上戴一頂鬧龍紮巾,腦後雙飄雉尾,腰間懸著一口三尺長的佩劍,足登粉底豹皮靴,分明是個盜首模樣。回頭,只見那黑臉盜先自上廳,說了幾句言語,聽不甚楚。這盜首便傳女子進廳,高聲問道:「看你小小年紀,倒有這般大膽,究竟姓甚名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從實來說,或者免爾一死。」女子只是嚶嚶啜泣,絕不作聲。盜首因冷笑道:「你縱不說,我也知道。你來的那一條路,除是往臥虎營去,別處不通,明明是在營中秦大人那裡逃出來的。本來你年紀尚輕,貌也不錯,可以收留在山。只是大人與我頗有交情,今雖被吳頭目拿汝上山,還當著吳頭目送汝到臥虎營去,聽候大人發落。」這女子不聽此言猶可,聽了之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帶淚罵一聲:「狗強盜!原來與負國強徒往來。不幸我乍離虎穴,又入龍潭,也是命該如此,只苦的不知我父母生死若何。」話尚未完,看他搶上一步,將頭向著盜首的腰間直撞過來,乘著勢兒,雙手找他佩劍,要想拼一個你死我活。盜首見了,哈哈大笑,喝一聲:「賤人,休得無禮。眾英雄何在!」猛見廳事兩旁來了百數十個人,一個個手持刀械飛奔上來,黑臉的盜也在其內。紅線此時再耐不住,將身一現,喊聲:「女子休要驚慌,俺來與你殺這一班強徒。」一道劍光向大廳上直逼進來。黑臉盜見半空中飛下一人,好生驚駭。後見也是一個女子,濟得甚事,提著潑風刀望紅線面門劈來。紅線喝一聲:「止!」但見劍光一繞,這顆斗大的黑頭頓時落地,鮮血直流。眾盜見殺了同黨,那肯干休,發一聲喊,圍將攏來。盜首也拔出佩劍,大喊:「何來潑婦,傷我弟兄,休要放他走了,倒了俺郝天彪一世威名。」紅線心中暗想:「看此山寨,至少也有數百人,不能殺戮太多,有傷上天好生之德。諺言『擒賊擒王』,不如先把那自稱姓郝的盜首殺了,餘盜略略示些儆戒,使他們棄邪歸正,豈不是好。」因起三寸金蓮,打一個著地掃兒,把群盜跌出丈外,伸手並著兩個指頭,向劍光連指兩指,這光直逼郝天彪頂門而來。
      那天彪是一個積盜,慣走江湖,見冷森森一道白光射來,曉得必是劍術十分利害,急將兩腿一蹲,使個潛蛟出洞之勢,向外飛奔。誰想這劍如生著眼睛一般,呼的一旋,飛也似的跟了出來。天彪大驚,要想回身竄入人叢,或可幸避,奈已不及,只得大叫一聲:「我命休矣!」急起佩劍,使一個五花蓋頂之勢,拼命保住頸項。那曉得耳根後颼的一聲,卻被紅線連劍連人斬於廳前地下。這把佩劍削成兩段,落在血泊之中。也是郝天彪為盜半生,姦淫婦女殺害人民,造孽過多,故此只落得這般結果。眾盜此時嚇得一個個膽戰心寒,面如上色,丟下槍刀,一溜煙多想往外逃命。誰知紅線又起兩個指頭,向劍光團中略指一指,那劍望著眾盜頭上直砍下來,只得共叫一聲:「饒命!」一線齊的跪地告求。正是:
        蟻螻尚然知惜命,為人焉有不貪生。
      畢竟不知眾強盜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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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服仙丹素雲換骨 衍宗派紅線傳拳

      話說紅線女斬了郝天彪,又把劍光連指數指,向群盜頭上斬來,嚇得眾強徒一個個哀呼饒命,跪了一地。那女子也苦苦代求道:「且請仙姑息怒。此事罪魁禍首,乃黑臉盜與著這穿黃的盜魁,今既俱已伏誅,還望仙姑饒恕他們。勿因難女一人,有傷數十百人性命。」紅線一來本只要儆儆眾人的下遭,並不是定須斬盡殺絕;二來聽這女子苦求,手也軟了好些。因對眾盜言道:「爾等在此落草,平時罪惡不問可知。本當一概斬了,為民除害。姑念此女代求,暫饒爾等性命。以後須要改惡從善,勿再為非,免貽後悔。」說畢,將手一招,那劍冷颼颼打了一個盤旋飛了回來。只苦得劍光飛過之時,眾強盜不知不覺也有削去頭髮的,也有失去了鬚的,也有飛去眉毛的,竟把這百數十人弄得無一個沒有記識。因此大眾戰兢兢的尚跪著,不敢起身。紅線道:「爾等受此懲創,諒也不敢再作這強盜生涯。如今快把地下死屍收拾出去,傳話山上山下、山前山後一眾強徒,各自散伙,改邪歸正,不准再在此地逗留。如違,立斬不赦。」眾人聽了此言,好似半天裡得了恩詔一般,謝了一聲,各自起來,七手八腳將郝天彪及吳頭目的屍首搬去掩埋,一面果然傳出話去。頃刻間,把截雲山五百餘名大小強人散個乾乾淨淨。
      其時,天已漸漸黑了,廳中只有紅線與女子兩人。紅線見桌上放著現成的燈燭,遂敲石取火,點了一支燭兒,把這女子仔細一看。見他生得面似梨花,腰如楊柳,風姿娬媚,骨肉停勻,只惜兩眉太豎了些,略帶三分殺氣。年約二十上下,不長不短身材,穿一件半舊半新的元色窄袖小祆,外罩月白罩衫,下繫天藍裙子,裡邊湖綠褲兒.足上一雙紅緞弓鞋,約略三寸左右,乃是一個花枝般的人兒。正要問他姓甚名誰,並問獨自一人到此深山何事,那女子先雙膝跪下,叩謝了活命之恩。又問紅線:「仙居何處,是何道號,也好日後圖報。」紅線微微一笑,雙手扶起道:「山野之人,本無名字,圖報一說,更是休提。但不知你是何人,至此甚事,卻被群盜拿上山來?」那女子含淚答道:「難女白氏,小字素雲,乃本處曹州府城武縣人,父名受采,耕田度日,祖傳連環弩箭,時至山中獵些鳥獸。母親青氏,生難女姊弟二人,弟名如玉,年方十歲,禍緣此起。偏東道上十里之遙有座高山,名臥虎山,綿亙百有餘里。東界濟寧,南界武定,西北界海,乃東省咽喉要道。近日金兵犯順,各處水陸戒嚴。此山新來一支官軍在彼駐紮,那統兵官姓秦名虯,別號應龍,乃當朝首相秦檜的堂弟,年紀不到三十,善使一柄九股托天叉,有萬夫不當之勇,奈是一個酒色狂徒,外人因此與他起個混號叫做花花太歲。自從那廝駐兵此山,名雖控扼金人,實則擾害百姓。凡近方略有姿色的婦女,時被他搶入營中,玷污清白,有幾個三貞九烈之人,誓死不從,也不知斷送了多少性命。今日午後,那秦應龍不知從何處飲酒回營,經過難女門前,適兄弟開著門兒在街玩耍,被他一眼望至屋中,瞧見難女,乘著酒意闖入門來,以查察奸細為由,欲與難女提親。父親豈肯容他,略略與他鬥口,被他叱令從人,謂為不應藐視官長,不服稽查,欲將父親拘進營去。後在家中搜出打獵所用鉤槍、弩箭,竟又指為私藏軍火,罪上加罪。不由分說,把一家人拘至臥虎營中,兄弟害怕啼哭,竟被秦應龍一掌打死。難女同著父母進得營時,共拼一死。誰料秦應龍回營之後,酒衝上來,嘔吐交作,因著暫押營門,聽候酒醒發落。難女與父母乘著看役偕眾營勇在營房賭錢之隙,出其不意,商議脫逃。那知不上半里之遙,見後面塵土飛天,竟被勇丁追至。父親見事已如此,令難女在前逃命,自己與母親在後斷路。不多一刻,大隊人馬竟如潮水一般湧來,口中大喊『快拿逃犯』。竟把父女三人衝散。難女情急智生,伏在道旁荊棘叢中,未被他們看見,幸脫虎口。母親當時被兵勇拘回,父親奮身搶救,不得已與眾兵交手,寡不敵眾,也被他們拿去。難女此時肝腸寸斷,進退無門,直至賊兵遠去,方敢出來。因此孤身逃至這裡,不想又遇黑臉強徒,拿上山頭,見了盜魁,竟與秦營通同一氣。正欲使黑臉盜押解赴營,幸得仙姑搭救。」說罷,淚如雨下。
      紅線女道:「原來如此。但爾伶仃弱女,現欲何往,可是想到官署告他?」素雲道:「此地離城較遠,況秦應龍官居統制,又是當朝首相之弟,縱使告到當官,也是斷斷無益,所以他敢這般的無法無天。刻下難女實不瞞仙姑,意欲覓一熟識親鄰,打探父母下落。如幸安然無事釋放回家,尚得骨肉團聚,乃是萬千之喜。倘有三長兩短,惟有毀容保節苟活人間,伺秦應龍出營之時,仗著我家傳弩箭,報這不共戴天之仇,事成,俟覓父母屍骸,好好安葬,即當披剃入山,永高塵世。不成,惟有一死而已。」紅線道:「聽你之言,能發連珠弩箭,不知尚有何技,乃想報此冤仇?」素雲道:「弩箭是看父親施放,略略知此法兒。別的技藝,何曾學得?」紅線道:「你今年有幾歲了,父母曾否為你對姻?」素雲兩頰一紅,道:「今年一十九歲,尚未聯姻。」紅線重把他身材面貌細細的估量了一番,又想他的父母一定凶多吉少,心中便有收他為徒、使他日後得報親仇之意。但不知他的心術究竟如何,所以一時未便出口。素雲見紅線兩眼直瞧著自己,不言不語,且先時問他姓名,只說:「山野之人,並無名姓」,明是不肯直說,心下不禁疑惑起來。因又重新細細動問,且言:「今日天色已晚,不知仙姑當往何處安身?」紅線此時也不再隱,便把來蹤去跡細述一番,並說:「今夜天已晚了,此間現有房屋牀鋪,我不妨相陪著你暫宿一宵,明日再說。」素雲聽是上界劍仙下凡,怪不道有此絕技,不禁破愁為喜,重復跪下地去,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紅線慌又扶起,連稱:「不必如此。」
      二人又談有一個更次。紅線問素雲:「腹中可饑,山中諒有廚房,何不煮些飯吃?」素雲答稱:「曉得。」舉火尋至廚中,果然有肴有飯,不要說是一餐,足夠一二年糧草。素雲盛了一大碗飯,端了一碟子火腿,一碟子咸雞,又另尋了兩碟子筍蔬,找一個盤兒裝好,端上廳來。紅線見了道:「難為你取到此間,奈我不食人間煙火已久,你請自便。」素雲也不相強,略略用了些兒。因有心事在身,再吃不下。少停,將杯盤收拾,來請紅線安睡。紅線道:「我在山中打坐慣了,你可自去尋上房睡罷,休來候我。」素雲不肯相離,在旁坐著。紅線反覺過意不去,坐了一會,陪著他同覓上房略睡片時,天已大明。素雲起身時,也不梳洗,淚汪汪的跪在紅線面前聲稱:「便要下山去探父母消息。」紅線勸住道:「休得這樣悲傷。你且在山稍待,我與你走一遭兒若何?」素雲聽得此言,納頭便拜。紅線又安慰了一番,說一聲:「我去去就來。」立刻駕起劍遁之法,一道寒光竟往臥虎營而去。素雲見了,又驚又詫,又喜又悲。不消片刻,紅線已回,告訴素雲道:「探得你父被擒進營,因袖中藏有弩箭,欲射秦虯,被手下亂棒打死。你母痛夫情切,罵賊觸柱而亡,現在兩個屍首俱藁葬在山腳之下。」素雲聽罷,大哭一場,咬牙切齒的道:「我白素雲不報此仇,有何面目見父母兄弟於九泉之下。」紅線苦苦相勸,素雲仍哭個不住,後來竟哭得淚也乾了,聲也啞了。
      紅線暗忖:「好一個孝烈女子,我如收他為徒,日後諒來不至誤事。只是一個嬌怯怯的人兒,如何學得劍術?」眉頭一皺,暗說:「有了,何不給他吃一服換骨金丹,把他凡骨換去,然後傳他技術,報仇未遲。」主意一定,伸手向胸前虎皮袋中取出一粒桂圓大的丹藥,金光耀目,香氣撲人,拿在手中遞與素雲道:「你既要想報此深仇,倘然苦壞身子,反是誤事。我有丹藥一丸,你且吃了,與你易過筋骨,即在此間緩住幾日,侍我慢慢授你仙劍,使你報仇可好?」素雲聽了,正中下懷,急問仙姑:「此語可是當真?」紅線道:「誰來哄你。」素雲頓時止住了哭,翻身拜了八拜,改稱恩師。將丸接來納入口中,覺有一股香氣直透入泥丸宮,回到丹田穴內而去。少停,覺得手足酸麻,坐立不安。紅線道:「你既服此丹藥,即須身子作熱,快些起來入房安息,休再悲傷。」素雲道:「謹遵恩師吩咐。」遂勉強掙扎進房,昏昏沉沉的倒頭便睡。直到半夜方醒,身上熱得渾如火炭一般,翻身時骨節之中格格作響,一連三日三夜,精神恍惚,茶飯不思。到第四日早上,紅線進房問:「服藥後身子如何?」素雲伏在枕上訴了一番。紅線道:「你服的名換骨丹,吃了下去渾身三百六十骨節一節節皆須換過,此後便可身輕於葉,縱跳自如。但須臥牀七日,且半個月內不可勞動。你要安心靜耐等待,過了半月,為師傳你的技術精了,方可報仇,萬勿心焦。」素雲諾諾連聲。紅線又叮囑了些寒暖當心的話,出房自去。素雲足足在牀臥了七晝夜,四肢不能展動。直至第八日早上,略覺鬆動了些,起到外邊廳上見過紅線,紅線命他吃些茶飯,依舊回房養息。一連又是八天,已是半個月了。此時素雲精神百倍,行路也比先時快了好些。因念父母已亡,未經穿孝,好得山寨中盡有銀錢,取了兩錠白銀,下山去買了一套素色衣褲,一件白灰布道袍,一個女道冠兒,一雙豹皮底小雲鞋,竟改了道姑裝束,發誓:「報仇之後,定當隨師修道,超拔父母升仙。」紅線見他這樣精心,十分歡喜。
      一日.清早起身,命素雲在高山頂設了一副香案,供上公孫大娘所賜的桃花寶劍。紅線先自向西拜了四拜,後命素雲跪下,叩頭髮誓道:「弟子白素雲,今拜紅線為師,傳授道術,志在報復親仇,廣行大道。日後如有為非作歹,妄殺生靈,一切願受五雷擊頂。」誓畢起來,撤過香案。紅線將劍授與素雲,先傳了他些收發操縱之術。素雲一一領受。紅線又道:「凡學劍術之人,第一要心術端正,不許無事生非。第二要詣力堅固,不得有初鮮終。第三要涵養深沉,不可逞能嗜殺,有此三者,方許大道能成。但是劍學一法,全在以膽識為君,勇力為佐,拳腳為階。若無膽識,遇事必慌;若無勇力,臨場心怯;若無拳腳,焉能舞動風生。如今你已服了換骨金丹,筋骨既俱換過,靈府亦必洞開。這膽識、勇力,二者皆可,無須顧慮,惟有拳腳一門,須得用心習練,方能日有進境。你須耐苦,待為師的細細授你。」素雲道:「恩師似此提攜,弟子敢不唯命是聽,有負栽培大德。」紅線道:「話雖如此,須知拳腳一法,又非劍術可比。第一要心靈手敏,第二要腳步從容,第三要進退有度。三者之中缺一即難勝敵。況拳經又有內堂、外堂之分。內堂以靜制動,全在服氣,練氣各法,尤非旦夕所可收效。若外堂縱然精進,究是浮功,學也無益。這卻如何是好?」素雲道:「弟子聞父親傳說,近世拳法當以張三丰為宗,此拳別有門逕,恩師諒知,可否傳授一二。」紅線道:「張三丰係本朝武當山丹士,相傳朝廷飛詔召張時,適道阻難進,夜夢神人授以拳法,厥明單身下山,空手斃賊百餘,因是以拳法鳴時。但此乃近代之事,彼時我在一線天修真,焉知他的拳腳門逕,不過是列仙中有遊戲紅塵的回山言及,故得略知梗概。就是少林內堂,當我幼時亦未有此。我今且授一個不傳之秘與汝,果能盡心學習,將來自足拔幟人間。」遂把外罩衣服脫下,就在山頂揀一塊平陽之地,使出一路拳來,命素雲在旁仔細觀看,留心習練。正是:
        莫言技術相傳易,須曉功夫苦習難。
      不知紅線授素雲的是怎麼拳,素雲即能領悟與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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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白素雲飛行絕跡 黃衫客來去無蹤

      話說紅線收白素雲為徒,先欲傳他拳腳,然後再授劍術。故在山頂空地親打一套拳法與素雲看,教他留心學習,此拳名落花風,自蝴蝶穿花起,至殘風掃葉止,共有二十四手擒拿、收縱、圈踢、鉤飛之法,奇正相生,變化不測,乃紅線幼時所習。初開手時,尚有徑路可尋。到得後來,真似落花飛舞一般,倏高倏低,忽起忽落,疑進反退,疑退反進,令人眼花繚亂,不可逼視。素雲看了,一一的緊記在心。紅線打完,收住了拳,又把各拳中的最要解數細細授與素雲:如何是蝴蝶穿花,如何是蜜蜂抱蕊,如何是狂風拂柳,如何是急雨摧蕉;那一手是飛燕出林,那一千是寒鴉繞樹;低一伏是落花流水,高一竄是飛絮撲簾;蕩一蕩是風擺荷花,點一點是露凝仙掌;猛一腳是春雷驚筍,重一拳是晴雪壓枝;寬一路是斜月移花,緊一步是殘風掃葉;那幾拳是上三路的扼要,那幾拳是中三路的門戶,那幾拳是下三路的緊關,自始至終,口講指畫,述了一番。素雲心領神會,牢牢記著,不敢或忘。師徒二人直到日影西斜,始各下山稍息。
      即從這一日起,每早素雲必在山頂練習拳法,午後學劍,晚上紅線更授些養氣服氣之術。約至一月有餘,漸能將一套落花拳一氣打完,惟覺甚是費力。又一月餘,始略純熟,且已稍能高去高來。紅線見他有志竟成,暗暗的甚是歡喜。
      無奈素雲屈指親亡已將百日,大仇未報,痛切萬分。一日,又欲辭別紅線下山。紅線慌又止住道:「你的拳術雖已略可施展,然在萬馬軍中單身殺賊,全在飛行絕跡,來去自如。何況秦應龍十分了得,你的劍術又只粗學皮毛,自衛尚且不能,焉望報仇雪恨。須要耐心習學,靜待水到渠成,千萬不可輕舉妄動。」素雲灑淚答道:「弟子非不自知功行尚淺,但想辛仇一日不報,此心一日不安。若照恩師說來,未識何時方可去得。」紅線道:「你不曉俗語說得好:『大大夫報仇在三年之外』麼,似你這般刻苦,雖不消三年五載,然一年半載卻也難定。為今之計,待為師再授你輕身飛越之術,須要踏今能立、墜瓦無聲力度。那時,你到秦營先去察看動靜,倘可下手,神不知鬼不覺的,黑夜把應龍殺了。一來為國誅奸,二來與民除窖,三來報你不共戴天之仇,豈不甚妙。倘使那廝營內兵丁甚多,或有準備,被他覺察,你就不妨見機而作,飛速回山,再定計較。或者為師的將來助你一臂,也未可知。如果道術未深,便要急圖報復,只恐親仇未雪,性命先傷,不但負了我一片培植之心,你又別無兄弟姊妹,如何對得往九泉父母。將來此仇何人再報,此冤何日能伸。你須再思再想。」這一席話說得素雲涕淚交流,連稱:「恩師金訓,弟子焉敢不遵。」自此竟如服了定心丸一般,把這急欲報仇之念暫且收起,一心一意的習練苦功。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夏去秋殘,已是八月中旬天氣。金風砭骨,玉露侵肌,山頂之上不比平陽,早已餘暑全消,嫩寒欲逗。到得夜間,蟲聲聒耳,雁唳驚心。那一種淒淒涼涼之況,最是令人難受。素雲有時想起在家之日,今朝弄得這般地步,好不慘目傷心,不時仰天大哭,多虧紅線勸慰。一夜練過了功,紅線自在中廳打坐,素雲獨臥上房,觸起愁心,覆去翻來不能成寐。三更以後,見一鉤殘月斜照窗前。素雲悶懨懨的起來坐了一回,推窗看那月色,覺得一片清光,令人心下一爽。因思:「自從拜師學技以來,細數流光已將半載,從未於晚間到山頂上試過膽力,日後如何黑夜到得秦營。今夕月明如晝,何不上山練習一回也好,壯些膽識有甚不可。」想罷,把外罩道袍脫去,僅穿一件元色小襖,下繫小腳褲,不束腳裙,足上邊把三寸雲鞋兜一兜緊,頭上卸去道冠,將青絲挽一個善才髻兒,手掣桃花寶劍。出得房門,來到庭心,將身向屋上一躍,覺得微微有些聲響,深恐驚動師尊,不在瓦上行走,飛身對屋後一躍,便是山路,颼,颼,颼一連幾跳,早到峰頂上平日練拳試劍的地方,略有些氣喘,因立住了腳,定一定神。
      其時,正是四鼓將殘,星光閃冷,霜氣凝寒,滿地月明,萬山風緊。這冷森森的一股深秋之氣,與日間大是不同。素雲正把寶劍按了一按,要想舞動之時,忽見偏西大樹之上,樹梢一動,隱隱似有一個人影向東首飛了過去。心中吃了一驚,暗想:「此山除了師徒兩個之外,焉有他人夤夜到此?」慌將兩手把雙眼一擦,向這大樹看個仔細。那樹梢卻又不甚十分搖動,因自言道:「這就是我的膽怯了。分明是風擺樹枝吹下幾張敗葉,那得有人。」遂放大著膽,起劍在手,接著解數飛舞一回。
      正到出神之際,猛見斜刺裡有一道光華從身旁直射而過。素雲眼明手快,急忙將身向前一閃,輕啟珠喉,說聲:「奇怪。」仗劍在手,飛風似的向著光華所射之處直搶過去,一口氣有三里之遙。前邊有大樹擋路,遂颼的一跳,跳上樹枝,定睛四望,那裡有一些蹤跡。又見樹後乃是一條絕澗,闊有二十餘丈,深下見底,水聲潺潺,竟把這截雲山如圍了半條玉帶一般,自左邊環至右邊,只剩山前有一條大路。素雲暗忖道:「原來此山竟有這般形險,前時若非恩師搭救,定然插翅難逃。但方才見的這一道光,不知究竟怎麼東西。倘說竟是個人,難道他飛上天去,豈下令人詫異。」沉吟了好一會兒,聽四山裡鳥語啾啁,不覺東方漸白,只得一步步回至山頭,依舊一躍上屋,進房略睡。一覺醒時己是巳牌光景,梳洗過了,因為時太晏,不去練功,來至正廳上見紅線請安。至廳中,見紅線與著一個穿黃色道袍的道者在那裡下棋。這道者生得氣宇軒昂,風神秀逸,一手持著三綹長鬚,一手拈著一子白棋,在那裡欲下未下。素雲不知是何等人,如何日間從未見過,急即立住了腳,不敢進去。豈知已被紅線瞧見,將手向外一招,說聲:「快來見過黃衫師伯。」素雲始曉得是黃衫客到了,這是師尊不時提起的人,焉敢怠慢。慌忙移步上前,雙膝跪下,行個全禮,叫了一聲:「師伯。」黃衫客立起身來,道聲:「不消如此。」素雲站起,與紅線請過了安,侍立一旁,看他兩人把棋下完。紅線僅輸半子,算得是個敵手。少停,將棋枰收拾,黃衫客與紅線又談了好幾句話兒。素雲聽不甚楚,只有末幾句說:「此二人一名雷一鳴,一名雲萬峰,他日相逢,留心在意。」又說:「日後還在此山相會。」紅線點頭稱是。黃衫客說聲:「俺要去了。」紅線也不相留,與著素雲送至廳前,見他兩足一登,起道光華破空而去。
      素雲呆了半晌,暗想:「這光與昨夜山頂所見彷彿相同,唯一在黑夜一在白晝,自然夜間見得尤是模糊,須向師尊問個明白才是。」誰知紅線不待開言,已先向素雲問道:「昨夜你在山頂試劍,可知道黃衫師伯與為師的多在山頭?」素雲驚道:「正要告稟恩師,昨夜弟子因睡不成寐,偶想試試夜行膽力,故至山頂試劍。不防身旁忽起一道光華,似向後山而去,追之不及,甚是孤疑,不知可是方才去的黃衫師伯。惟恩師何時在山,實未知曉。」紅線笑道:「你晚間自臥房出來,不是打從廳屋上走麼。其時我正在廳打坐,聽得屋瓦有聲,恐有歹人到此,故此隨了出來。後見是你,要想試試你的夜眼如何,所以並不呼喚,到得山頂,隱入樹間,你也未嘗不覺。不過見樹枝不甚搖動,疑不到有人上樹,所以就不見為師了。」素雲點頭道:「原來如此。但不知黃衫師伯昨夜何從到此,今又何往?」紅線道:「你問黃衫師伯麼,他與為師的在太玄境分途下凡,也是到山東來尋徒傳道的。現在雷家堡地方,離你仇人的臥虎營不遠。咋晚因月光皎潔,偶出閒遊,可巧你上山舞劍,得與師伯相遇,後來有意試你,從你身旁經過,果然被你覺察,飛步狂追。他就使劍遁之術回至前山,尋著為師,一同下來,深道你將來是一個後起之秀。嗣見天已黎明,故把棋枰消遣,現在仍回雷家堡去。大約不日收得門徒,也要來山傳道。為師的今有一句話兒囑你:看你昨夜舞劍,精神完足,手法亦嫻,就是高去高來,防己防人,也頗膽識已到,再過三五天,月黑之夜你可先到秦營哨探一回。如能下手,報了深仇;萬一不能,回山再處。但今、明兩夜尚有月光,千萬莫去。」素雲大喜道:「弟子報仇有日,皆出恩師竭力裁成。但黑夜行事獨自一人未免膽怯,可否勞吾師大駕,相助弟子成功。」紅線微笑:「雖秦應龍造惡多端,殺之原不為過。但你欲成大道,終須遍歷艱辛。不是為師的不肯助你,此事須你自己去走遭,以全你一個孝俠之名。何況古人說得好:『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當立三百善。』你今為國誅奸,為民除害,為父母兄弟復仇,極是一樁大功。若使為師助了你時,反為美中不足,所以不必同往,你且放心前去。」素雲焉敢再說,只得連稱:」弟子遵命。」紅線又道:「還有一說。你去秦營,倘然下手不得,那廝孽報未到,須要見機而作,不可躁急圖功。倘或有隙可乘,偏又動手失利,須向西南方退走。彼時縱有不測,為師的已托黃衫師伯暗中請人救應於你,毋須害怕。」素雲聽畢,更是感激涕零,稱謝不迭。師徒兩人談談說說,日已過午,素雲自去煮些飯吃。
      到了晚上,因念報仇在即,遂把白日裡應該習練的工夫移到晚上去做,一連數夜,不知不覺那膽子卻大了好些。到了下弦已過,漸漸的殘月無光,素雲擇了二十七的晚間,下山探營。稟過紅線,一口允許。到了那夜,渾身上下裝束停妥,頭上邊卸去道冠,用皂帕包裹。身上穿一件黑布小襖,下繫元青紮腳小褲,足登布底軟鞋,背間緊纏鸞帶,插上桃花寶劍,腰下掛一個小小豹皮囊兒,囊中盛的是連珠弩箭。收拾已畢,來到廳前,含著兩汪珠淚,向紅線端端正正拜了四拜,說:「弟子此去報仇,全仗恩師傳授絕技。但願手到功成,不負一番培植。如有三長四短,想是命該如此,九泉之下,與著亡故父母兄弟同感師恩。只是今生不能侍奉,唯有來生補報罷了。」紅線聽了,也甚淒然,說聲:「古云『孝可動天』,此去諒來無事,休得作此兒女之態,快去快回,免得為師掛念就是。」素雲無奈,立起身來,抹乾眼淚回說:「弟子去了。恩師請便。」蓮鉤一扭,飛步下山,直往臥虎營而去。正是:
        練成當世超群技,來報生平不共仇。
      要知白素雲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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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報親仇初試桃花劍 救女俠誤中竹葉鏢

      話說白素雲拜別師尊,下了截雲山,往臥虎營報仇。其時,正是二更才過,萬籟無聲,一路之上,無甚耽擱。到得秦營,在星光之下,抬頭觀看。但見依山結寨,傍水開壕,那些營房東西綿亙,約有十里多長。因在夜間,一處處旗門緊閉,燈火無光。素雲不敢造次,先在大營前後細細看了一回,認明路逕,深恐前門進去,或有值更守夜之人,被他瞧見不當穩便,不如竟從後牆而進,遂曲曲折折抄至後營。過了吊橋,將小足一登,使一個平步青雲之勢,飛身跳上屋去。但聽得豁喇一聲,幾乎倒栽蔥的跌下地來。
      原來營房非人家住屋可比,除了主帥臥室及中軍大帳並軍械所、會客廳是瓦房外,其餘皆是泥塗草蓋的多。素雲進去的這一間屋乃是柴房,既無瓦片,又無梁柱,卻是支竹為椽,上用蘆席遮蓋著的。素雲雖已練得輕身之術,究竟只有七、八分功次。況且又是不曾預防,如何在席篷之上站得住腳,不由得蘆席一軟,墜將下來。幸虧手腳靈便,急忙將身往下一滾,骨碌碌滾至簷頭,攀住一根竹椽,始慢慢的跳下地去,暗想:「怪不道師尊說的飛行之術,須要練到踏空能立,墜瓦無聲,看來果是不錯。這一回豈不好險。」想罷一番,定了定神,正要再尋別間堅固些的房廊聳身而上。只聽得梆鑼聲響,有打更的來了,慌把身子一側,閃在旁邊一株合抱不來的大樹背後,讓那更夫過去。細數鑼聲已敲四下,心中好不焦急。只為此時再不下手,若使東方一明,營內人多,斷難作事,遂在樹後使一個飛燕出林之勢,覷定樹旁一間半高不低的草房斜跳上去。
      只因性急了些,那巡更的去還未遠,一個敲鑼的本是莽漢,手擊著鑼鏜鏜的,絕不留心。那敲梆的卻甚精細,素雲跳屋之時,他才走過大樹不多幾步,聽得腦後刷的一聲,急忙回頭看時,那大樹左偏的一株小枝,搖搖的在那裡無風自動,疑心有人上樹,將竹梆咭咯咕咯擊得怪響,跑了回來,仰著頭兒,定著眼睛向四下裡細細察看。敲鑼的因不見了伙伴,也回身敲到大樹下來。素雲吃這一驚,甚是不小,幸喜是星月無光,從低外望到高處不甚了了。況且素雲混身上下穿的多是黑色衣服,伏在暗處怎能夠辨別出來?任那敲梆的更夫東搜西索了一回,影響全無,看他與敲鑼的說了幾句話。敲鑼的反抱怨他耳目昏花:「偏是這樣大驚小怪,幸而不曾喊叫。若是喊叫起來,主帥知道,必說是我們無事妄報,不但敲斷了你的狗腿,只怕連我也要挨打,不如快些敲過去罷。」那敲梆的哭喪著臉也不回言,跟著敲鑼的果然一步步往東去了。
      素雲始覺心下稍安,只是愈加不敢大意,在屋頂上運動平時練就的全副功夫,撲簌、撲簌一連幾跳、過了二十餘間草房,看前面黑沉沉的一帶像是瓦屋,又高又大,想來已是中軍帳了。但不知那秦應龍的臥房卻在何處,立住了腳,心下躊躇。
      忽耳邊一陣風過,風中送到一片啼哭之聲,隱隱似在前面西南角上,十分悽慘。素雲暗詫道:「夜靜更深,大營之中那得有人哭泣。況聽這聲音,明明是個女子,難道那廝又搶得怎麼婦女在營不成。我不救他,誰人來救。何不順著哭聲,且到前面訪個下落,再作區處。」遂把蓮鉤躍動竟奔西南而來。
      原來這一間房即在中軍帳的後邊,乃秦應龍起居的別室,所以也是瓦屋。素雲到得那裡,站定嬌軀,起纖手輕輕的揭去兩塊瓦片,往下瞧看。但見這屋分作前後兩個半間,後半間,居中擺著一張花梨木的大牀,羅帳低垂,銀鉤斜掛,牀外列著座軍器架,左右排開,槍刀密布,冷森森甚是怕人。前半間,正中是一隻花梨木方台,兩旁兩張交椅,台上邊點著兩支香燭,放著許多酒菜,尚是熱騰騰的。這椅邊一首站著一個女子,年才十八九歲,亂頭粗服,嬌媚天生,卻兩眼哭得似胡桃般腫的,在那裡千強徒、萬奸賊的放聲大罵。一百坐著一個男子,年紀三十上下,一張淡白臉兒,帶著十分殺氣,左手擎著酒杯,右手卻來拉這女子。素雲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不共戴天的秦應龍,又在那裡姦淫造孽。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在屋上把銀牙一咬,要想飛身下去,誰知那女子見秦應龍伸手拉他,急將雙手盡力一推,應龍左手中杯咯啷一聲,碎如齏粉,頓時大怒,罵一聲:「不識抬舉的小賤人,你敢如此無禮!」就是劈頭一掌,正中那女太陽,鮮血直飛,死於地下。素雲一見,更覺怒從心起。因想尚要救這女子,不及下屋,急忙伸手向豹皮囊內取出一枝連珠弩箭,搭在手中,颼的一聲,從這揭去的瓦片縫中向秦應龍面門射來。也是事有湊巧,應龍因見這女子跌下地去,俯身來看死活如何。這箭就射不著他,簌的插在身旁地下,不由不大吃一驚,高喊一聲:「有賊!」回身搶步至後半間,軍器架上取了一把三尺餘長的腰刀,又飛身跳向屋外而去。
      素雲看得甚是親切,知道這番是下手不成的了。但是既到此間,不可不與他見個高下,究竟這廝武藝如何。我只不下屋去,倘使敵不過他,仗著飛行本領,諒不至於性命難逃。主意已定,仗劍在手,喝聲:「秦賊休得無法無天,俺白素雲在此,你敢上來!」應龍聽得屋上邊嚦嚦鶯聲是個女子,怎放在他心上,即在庭中雙足一登,跳上屋來,正與素雲打個照面。黑暗中看不出是前番搶上山來被逃之人,罵聲:「何處潑婦,敢來太歲爺的頭上動土!」揮刀向素雲砍來。素雲起劍相還,二人在屋上鬥有十餘個回台,若論秦應龍的本事,本來十分了得,幸虧素雲劍法出自仙傳,況且已服了換骨丹,筋骨既強,勇力百倍,恰與應龍鬥個平手。雖然勝不得他,卻也不落下風。應龍見是一個勁敵,恐防失利,雙手戰住素雲,高聲向著下邊大喊:「偏裨何在,快快拿人!」這一聲嚷,先被伏侍應龍吃酒的值夜兵丁聽見,急忙通報合營,立刻知會巡夜更夫,把梆鑼緊緊的亂敲起來,前後左右各營聽見,知是大營有事,頃刻間鬧得滿營碌亂,各將校也有執著燈球的,也有擎著火把的,紛紛多來接應,並俱高喊:「拿人!」後來知道主將在屋上與人對敵,內中有幾個來得的也都執著器械奔上屋來。素雲見大勢已去,不敢戀戰,虛砍一劍,扭轉身軀,記定紅線臨行囑咐的話,竟向西南方敗去。應龍等不捨,一窩風的在後面追來。此時各營中大小將兵俱已起齊,見素雲在屋上直奔西南而逃,有一牙將傳出令去:「著前營各健兒快快上屋,預備撓鉤套索擋他去路。」素雲那裡知道,只幸得是心甚精細,看看離前營的營門不過十數間屋面了,忽然屋上立著無數的人,明知早有準備,怎敢過去。只是別處又無路可奔,暗說一聲:「好苦!」拼著性命不要,抖擻精神,起仙劍使一個玉帶圍腰之勢,護住全身,直衝過來。各兵將撓鉤套索紛紛齊上,誰知這仙劍好不利害,碰著便斷,好如摧枯拉朽一般,反被劍尖帶傷了好些的人,多從屋上滾下地去。眾兵將見了,誰敢再阻,發一聲喊,讓開一條路來。素雲一見大喜,乘此機會,如飛的直搶出去。後面秦應龍愈覺得怒發如雷,也放出平生本領,把腳步一緊,獨自一人狠命趕來。只差得一箭之遙,素雲大驚,深怕被他趕上,再要脫身,何等費力,柳眉一皺,計上心來,回身對著應龍,將左手的空手一揚,喝聲:「休得苦追,看俺飛劍。」應龍聽得甚是清楚。說聲:「不好!」慌把兩足一住,起腰刀使個五花蓋頂之勢,緊緊防備。後來並無聲響,始知是虛發狂言,誤中了緩兵之計,急忙再看之時,已被逃至營門飛身下屋去了。應龍恨道:「好個刁潑女子,你待往那裡走!」一口氣趕至營門,撲翻身也跳下地來。
      時已天色微明,看得出人的身形面貌,方曉得是白受采的女兒,來代父母報仇,越越的不肯放鬆。那營門口許多兵將,看見主帥追那女子,跳下地去正好捉拿,不比在高屋之上大是礙手,急將號筒嗚嗚的吹了幾響,便有大隊人馬擁出營來。素雲雖是腳踏實地,看此光影,反比在屋上時更是著慌。這芳心跳個不住,腳步也就慢了好些,怎禁得秦應龍本是步將出身,方才在屋上時究竟尚還不是慣家,懼著素雲三分。如今既在平地,料無妨礙,惡狠狠把手中腰刀一逼,直撲過來,離著素雲已不過二、三尺地位。素雲見來勢凶勇,將身子一閃,往斜刺裡起個殘風捲葉之勢,讓他的刀砍來。應龍卻砍了個空,身子在前一磕,幾乎跌將下去。素雲摯劍乘勢還砍,應龍收刀,急架相迎,兩個人又鬥在一處,且戰且走,約有二里之遙。後邊那些將校,一個個吶喊助威,看看將次團團圍裹攏來,只急得素雲香汗淋漓,計窮力盡。正在十分危急之際,忽見應龍按住了刀,伸手向胸前摸出三、四寸長頭尖尾大的一支竹葉藥縹,向素雲劈面打來。素雲看不出怎麼暗器,躲避不及,忙舉仙劍向上迎去。但聽得「當」的一聲,擊得火星直迸,竟把這鏢直蕩開去落於地下。應龍見仍傷他不得,大吼一聲,揮刀又趕。此時高營已有三里多路,素雲走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腳步愈遲,芳心愈怯。見道旁有一條大河,正要縱身下水,圖個自盡,免喪仇人之手。
      忽河邊轉出一個人來,頭戴武生巾,身披英雄氅,足登薄底快靴,一張紫色臉兒,兩道長眉,一雙虎目,年方二十左右,氣宇不凡。見素雲出此下策,後面又有無數官兵趕來,忙將兩手對素雲亂搖,高聲喊道:「那一女子休得如此,因甚事情官兵追你,快與俺雷一鳴說,或能救你也未可知。」素雲聽得「雷一鳴」三字,記得是黃衫師伯那日在師尊前提起過的,因也高聲答道:「原來雷思公在此,快救俺白素雲一命。」一鳴仔細一瞧,道:「你便是截雲山學技的白家小姐麼?黃衫道長本來命俺與雲萬峰留心候你,不必驚慌,待俺殺這奸徒,保你回去。」說時遲,那時快。一鳴手中只恨今日未帶器械,要想向素雲借仙劍一用,無奈追兵已至,眉頭一皺,情急智生,即在道旁拔起一株大樹,當著軍器,向應龍盡力撲去。應龍暗看此人,手無寸鐵,卻敢拔樹來鬥,料來力大無窮。況這襪樹幹既大,樹葉又濃,拿在手中橫掃過來,又無解數,怎好抵敵,不由不急,急的倒退數步。一鳴見了,又是一樹掃來。應龍又氣又惱,想要用刀砍他,卻被樹枝擋住,斷砍不進,想要收兵回營,卻又饒不得素雲。
      也是一鳴合當有難,這秦應龍被他一連把樹幾掃,直退回去,巧巧踏在方才被素雲仙劍砍落道旁的那支竹葉鏢上,幾乎絆了一交,百忙中被他拾將起來,緊緊的向樹葉略稀之處覷定一鳴,「颼」的一鏢。一鳴不曾防得,正中左肩,大叫一聲:「痛殺我也!」左手一鬆,拿不住這株重大樹兒,卻向著應龍帶葉連根遠遠擲去。應龍那裡防他,正被他撞個滿懷。這三、四尺圍圓的樹根,不偏不倚恰好觸在心坎之上,頓時衝動,大喊一聲:「不好!」口中鮮血向外直噴,後邊偏裨將校已多,漸漸趕到,見主帥受傷,飛風似的爭來救護,攙攙扶抉,一同回至大營而去,也顧不得再來追趕素雲。這裡一鳴著了一鏢,痛疼難禁,面如土色。素雲看見,又驚又悲,說聲:「恩公,請站穩了,侍奴與你把這鏢兒拔將出來。」一鳴緊皺雙眉,答道:「此鏢入肉無血,恐是藥鏢,一經起出,見血即亡。小姐且請自去,俺當回家自治。」素雲那肯聽他。一鳴又道:「小姐如不聽我言,萬一秦營又有追兵到來,豈不是兩人白白的多死此地,俺也何苦救你一場。」素雲無奈,翻身拜了兩拜,謝過救命之恩。因知他住在雷家堡上,離此不遠,即讓一鳴在前,自己在後,定要送他回家。一鳴見素雲一片至誠,也就允了,忍著疼痛,一步步投雷家堡而去。正是:
        奇仇未把雙親報,俠士先驚一命危。
      不知雷一鳴性命如何,素雲幾時回山,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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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雷一嗚因傷臥病 雲萬峰仗義復仇

      話說雷一鳴,祖籍山東城武人氏,薄有田園,自幼愛習槍刀拳棒,十六歲上曾入武庠,十八歲中了一名武舉,榜名雷震,為人好俠,性直氣爽,平居凜然有不可或犯之色,待人卻甚和易。他的父親名雷聲遠,是一個博學鴻儒,因見一鳴一心好武,遂與他聘個教習,教他一身武藝。最妙的是百步穿楊,能於空中斜射飛鳥,百發百中,又使得好一對八角紫金錘,每個約重五十餘斤,舞動時如萬道金光,渾身盤繞。後來父親死了,母親封氏相繼而亡。其時一嗚尚未娶妻,孑然一身,十分傷感。村中有一個同年,姓雲,名峻,別號萬峰,本領非凡,為人慷慨。一鳴與他最是莫逆,故此結為異姓兄弟,招他住在一家,朝夕講論韜鈴兵法。只恨朝中秦檜弄權,金兵入寇,所以不願再取功名,也不願投軍效力,二人唯創辦團練,保障一村,倒也地方一帶,甚是安靜。
      自從朝廷派了秦應龍的臥虎營兵來到此間,奸盜邪淫,無惡不作,反擾得雞犬不寧,兵丁等又不時與團勇作對,動輒倚官托勢,欺壓善良,一鳴怎肯容他,也曾使團勇入營控告,秦應龍們甚護短,屢次被逐出營,不曾准得一狀,因此縱容得手下兵丁愈形撒潑。一鳴乃與萬峰商議,糾集地方紳士耆民,至城武縣動了一紙公呈,敘述種種劣跡,享請縣官據實出詳。那縣官姓甄名衛,雖然兩榜出身,乃是秦檜的門生,焉肯觸犯師門。況且告秦應龍的狀紙,除了公呈之外,那些百姓也有告他強搶女兒的,也有告他強佔妻子的,也有告他調戲妻女、妻女不從被殺或被辱自盡的。至於手下人的強賒硬買,妄作妄為,尚是餘事。積案層層,何止百數十張。甄衛看了,不是批斥不准,使是捺擱下去,一概置諸不理。所以這眾紳民的公稟,也如未動一般。內中有幾個有氣性的鄉民,大是不平,屢欲雷一鳴統領團勇,把應龍殺了。一鳴告訴他們說:「秦應龍縱然萬惡。乃奉朝命而來。我等俱是安分良民,何可擅殺統兵大員,致於重譴。這事斷斷使他不得。」鄉民等說:「若據雷爺如此的講,難道我們平白地多受他糟蹋不成。」一鳴道:「為今之計,只有自保身家一法。俺這裡雷家堡上二十餘里居民,幸已練有鄉團,自應協力同心,不使歹人入堡。以後凡是臥虎營中的人路過此地,且是由他,若果有為非作歹之人,戮力上前,不論是兵是將,拿住幾個,送官聽辦,那時音這甄知縣尚有何法與他開脫。只要這樣的三番兩次,料那秦應龍不敢輕覷俺們小小村莊。但願一年半載之後,朝廷把他調回,保得個太平無事,這就罷了,何苦與他一般見識。」眾鄉民聞言,那一個不說雷爺講得甚是。
      從此各自留心,凡有秦營中人人堡,倘果無事生非,必被眾民鳴鑼聚眾拿送當官。甄知縣見是眾百姓送來的,深知眾怒難犯,那得不略盡人事,把這人要打要辦的呵斥一番。又說:「你莫自恃著是秦大人營內兵丁,本縣奈何你不得。我今派差將你解到大營,侍秦大人用軍法重治。」立到備齊文牘簽差,把這人送到秦營而去,就算兩面光彩,完了他的事了。那知秦營不法人多,今日雷家堡拿了一個張三,明日又拿了一個李四,漸漸的連什長哨官多被捆送到縣。甄知縣要說百姓的不是,一則來的人多,二則凡送來的必有真實罪案,一連幾次,競弄得沒了法兒,只得暗下寫了一封書信,差個親信家丁送與應龍。書中詳述雷家堡民風強悍,須要約束兵丁,不可到彼生事。應龍看了,也曉得堡中利害,寫了復書,打發來人回去。一面傳齊五營四哨一眾兵了,曉喻一番,說:「自今以後,不許在雷家堡胡作胡為,如再有人被他們拿住,送官解到營中,立按軍法,梟首示眾。」各兵丁聽主帥如此吩咐,誰敢以身試法,果然一個個多不去了。所以秦應龍在臥虎營駐紮十年有餘,擾得四鄉八鎮處處不安,獨有雷家堡始終秋毫無犯,實出一嗚調度有方,處置得法之故。但是秦營中人雖然不敢入堡擾事,一鳴常慮堡中兵力單弱,方今世亂民荒,萬一有甚不測,安能臨得大敵,每日裡留心求訪奇才異能之人,要想藉資臂助。
      一日,黃衫客自登州雲遊到此,聞村人盛稱雷一鳴的英雄蓋世,豪俠過人,特地踵門往訪。相見之下,一鳴叩問名姓,黃衫客只說是姓黃,名珊。
      一鳴見他仙風道骨,氣字不凡,與他談論兵機,又出自己之上,心中十分敬慕,定要留他在堡小住幾時,雲萬峰也殷殷相勸。黃衫客一口應允,下榻堡中,一連住了十有餘日。見雷、雲二人為人正直,作事端方,暗地要想選他一個收作門徒,只是主意尚在未定。後於月夜出遊,在截雲山與紅線相遇說起白素雲父母兄弟被應龍所害,素雲現欲報仇,紅線已收他為徒,黃衫客便允在晴中相助。天明回到雷家堡時,遂把夜間之事,細細述與一鳴、萬峰得知,叫他兩人留心在意,並於下弦之後,每日請人往秦營中打探消息。夜間及黎明時,一鳴與萬峰兩個輪夜在堡前各處巡邏。素雲探營的這一晚,輪是萬峰巡夜,直至天色大明,始回堡中安息。一鳴清早起來,囑咐團丁密赴秦營細探:「昨夜可有動靜。」自己單身來至堡前散步。此時紅日已高,不防素雲始被應龍殺敗追來,以致手無寸鐵,急拔道旁大樹攔救,卻被應龍傷了一鏢,好生疼痛。素雲心中甚是過意不去,陪他回至堡中。那些莊丁及團勇等見雷爺不知如何同著一個女子回來,肩上又著了重傷,無一個不來問候。一嗚無心答話,急急返至上房,倒臥牀上,吩咐:「請雲爺及黃道長進來。」少頃,萬峰先到,素雲也顧不得嫌疑,急忙上前行一個半禮,說聲:「難女白素雲參見雲爺。」遂把上項事情略略述了一遍。萬峰還禮不迭,回說:「小姐休得如此。雷賢弟古人天相,諒無妨礙,待俺看過傷痕,取金創藥來與他將鏢起出。」素雲低頭稱是。萬峰走至牀邊,連呼:「賢弟可好?」誰知一鳴人事不知,絕不答應,不由不心下著慌,仔細看他面色,黃得如金紙一般。那肩上鏢傷之處,四圍腫起,紫黑異常,分明中了毒鏢,回莊時又身子勞乏,冒了些風,血脈衝動,以致昏迷不醒,命在呼吸。萬峰見此光景,也覺無了主意,素雲在旁淚落如雨。
      正在手足無措之時,莊丁報稱:「黃道長進房。」萬峰、素雲慌忙迎將出來,各自見過了禮。素雲淚汪汪將前事重述一遍。黃衫客略把二人安慰幾句,來到牀前,命莊丁等把一鳴扶起,「休放他眠在榻上,恐怕傷痕口的毒血上攻。」又說:「一鳴所中之鏢名『竹葉鏢』,鋒尖有毒,幸得不曾拔出,否則見血即亡。」伸手在道袍袋中取出一服藥來,就是那獺髓膏,用酒化開,把傷痕的四圍塗住,俟那腫勢退了些兒,然後輕輕將鏢拔動,漸拔漸鬆,脫然而出,忙又傾出好些的膏,將創口塗滿,不使他有一些血出。只聽得一鳴大叫一聲:「痛死人也!」悠悠的醒了回來,素雲等始放了心。一鳴睜眼見黃衫客等多在面前,說聲:「有勞道長及各位施救,不知中何藥鏢,這樣利害。」道言未畢,忽又雙眉一皺,昏暈過去。黃衫客知是傷口被瘀血內攻所致,須得用藥解散,叮囑眾人不必驚惶。一面命莊丁速取一大壺熱陳酒來,斟了一杯,又在身旁取出一服金創起死回生丹,化入杯中,叫左右把一鳴的牙關撬開,灌下肚去,餘剩的酒用新花衣蘸著,在傷口四週細細揩擦,直至皮膚紫色泛紅為度,然後扶他上牀稍息。不多時,腹中一陣陣的響動,下了許多便血,始又漸漸甦醒,只覺身熱如火,害起病來。素雲問黃衫客:「看雷恩公的大勢,可能無甚妨礙?」黃衫客道:「照這光景,不過須得臥病數日,那性命是可保了。想你師尊在山懸望,何不快些回去,且俟日後再日報仇未遲。」素雲也知道紅線此時必不放心,恨不得身主雙翅飛了回去。因回說道:「謹遵師怕之命。」遂向黃衫客與萬峰各打了一個稽首,又與一鳴說了幾句感恩保重的話,自回截雲山而去。自然將始未情由訴知紅線,由紅線細細的勸慰了一番,命他養息精神,於下月初擇期再去復仇。且俟下書交代。如今再說雷一鳴臥病在牀,粒米不進,一連三日,只惱得雲萬峰暴躁如雷,深恨秦應龍入骨,幾次要到臥虎營殺他。黃衫客因見他面有晦紋,只怕凶多吉少,所以屢屢相勸。到了九月初二那夜,一鳴的病已是略好了些。可以進些薄粥,傷口也平復了。萬峰於晚膳後在一鳴房中坐著閒談,黃衫害到截雲山看紅線去了。二更已過,忽聽得莊外一陣陣喊叫之聲,鬧個不住。萬峰恐是團勇擾事,著莊丁出去打探。少頃,莊了回說:「並非團勇滋鬧,乃秦應龍不知又從何處強搶得一個女子,打從莊門經過,故此人喊馬嘶,稟爺得知。」雲萬峰聽罷此言,只氣得虎眉倒豎,豹目圓睜,大喊一聲:「反了,反了,俺雲萬峰不來尋你,因是雷賢弟的病體未痊,怎麼你敢搶了女子,竟在莊門經過。這是你自來送死,俺也顧不得你是朝廷的統兵大員了。只要留得搶著的那活口女子,俺便殺你有名,不但除了大害,也好與俺雷賢弟報這一鏢之仇。」口說著話,將長衣一脫,飛步出房而去。一鳴要待阻時,怎阻得及,心下好不著驚,急忙傳出話去:「著各團丁快隨雲爺出莊禦敵,只許將秦兵逐散,不許妄殺一人。」自己勉強掙扎起身,提了紫金錘,帶著眾人一擁出莊。
      那雲萬峰本來性如烈火,看他手執著兩支四五十斤重的竹節鋼鞭,獨自一人飛也似的衝出莊門,沒有一人攔得他住,直撲秦應龍的營前而來,大叫:「負國奸徒,虐民賊子,快來受死!」攔腰就是一鞭。應龍因從那日被雷一鳴傷了,胸口尚未復原,今日出營,並不提防與人廝殺,手無兵刃,怎好對敵。幸虧得手下帶有親兵一百多名,看見雷家堡莊門開處,奔出一個人來,身長丈餘,面黑如漆,聲若巨雷,手握雙鞭,向主帥亂打,各人發一聲喊,圍將攏來,秦應龍因見來人勢猛,急忙把馬一拍,向眾親兵身旁飛逃出去。萬峰一鞭落了個空,眾親兵正要動手。那知他左手一起,又是一鞭,正打在秦應龍坐騎的後腿之上。這馬頓時筋斷骨折,大吼一聲,把秦應龍掀下地來。萬峰一見大喜,舉起雙鞭住下便擊。應龍驚得魂不附體,慌使個神龍掉尾之勢,跳起身來,在親兵手中搶了一枝長槍,拼命招架。無奈萬峰的鋼鞭來得沉重,但聽得豁喇一聲,應龍那一桿槍已斷為兩截,震開虎口,鮮血直流,好個萬峰,乘著這勢,又是一鞭,向應龍左肩打來。其時那些親兵恐防主帥有關,刀的刀,槍的槍,不得不一擁上前,紛紛攔救。恰好雷家堡的一眾團了也多到了,兩下裡正接個住,彼此混鬥。一鳴深恐萬峰有失,高叫:「雲大哥,且請回莊,有話商議說知。」萬峰殺得十分性起,勇糾糾提著這兩支鞭,左起右落,宛似雙龍攪海一般,觸著的馬仰人翻,砸著的血飛肉裂,只打得眾親兵叫苦連天,擁護著秦應龍一路敗去。萬峰那肯相饒,一步緊一步的在後趕來。正是:
        窮寇莫追須著意,英雄無命欲如何。
      要知雲萬峰追趕應龍後書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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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2 |
    第七回            竹葉鏢萬峰殞命 藻藜抓一鳴被擒

    話說秦應龍手下一百餘名親兵,當不得雷家堡的團丁利害,又有雲萬峰雙鞭勇猛,應龍虎口已被震開,萬難對敵,各人只得擁著主帥敗將下去。萬峰不捨,拔步追趕,大喊:「秦賊往那裡走!今夜任你逃到天邊,也須被俺拿住,解到當官,與民除害。」雷一鳴見了,也顧不得自己的病體未痊,忙把腳步一緊,一口氣在後趕來,大叫:「雲大哥,聽小弟的話,快快回莊。古言『窮寇莫追』,何況黑夜,且讓這廝多活一宵,明日拿他未遲。」萬峰聽了,全不在心,反回言道:「原來賢弟也來了麼,來得甚好,快快幫俺拿這賊徒。」一鳴又道:「大哥莫慌,可曉小弟病軀未愈,不能相助,還是同一回莊的好。」萬峰那裡肯聽,只說:「賢弟既然身子不好,先自回去,俺今夜斷饒這奸賊不得。」眼看他雙鞭一擺,頭也不回,竟去遠了。一鳴見實拗不過他,無可奈何把手向眾團丁一招,團丁等急發一通號鼓,一個個手擎著長槍短劍,火把燈球,如潮水般的湧來。萬峰聽得後面鼓聲震動,知是一鳴領著團丁共來助戰,愈覺得勇氣百倍,揮動雙鞭,衝殺過去。秦營各兵,本已殺得七零八落,又聽得有大隊團丁從後迫來,那得心下不慌。只有十餘個秦應龍的貼身人不敢離開,餘下的多亂紛紛各自逃命,那一個肯拼死抵敵。萬峰看著愈追愈近,人又愈少,心中好不喜歡。一鳴雖是比他精細些兒,只因瞧見應龍手下兵丁漸漸竄去,此地離臥虎營雖近,究竟尚有三、四里之遙,一時焉有效兵到來,故此時也有了一個僥倖之心,催促團丁著力狂追,不向萬峰再行阻止。
      那萬峰獨自一人在前邊。黑暗之中,果然被他先行趕上,將雙鞭使一個王樹分枝之勢,逼開應龍護身之人,起右手那一支鞭向秦應龍肩上打來。應龍大喊一聲:「不好!」身子一側,那鞭卻從左肋插過,衝動了胸口舊傷,喉間一陣血腥,頓時鮮血直冒,可巧噴了萬峰一面,把他兩目黏住,急切睜不開來。應龍乘機一手捧住胸膛,忍著痛,沒命飛逃,一手在囊中取出竹葉鏢來,覷定萬峰尚在那裡手舉衣袖揩擦雙睛,照定面門,颼的一鏢,正中左邊太陽穴內。憑你怎麼英雄好漢,這太陽穴是個要穴,不要說是毒鏢,就是別的竹木東西,只要一著了傷,萬無生理。可憐雲萬峰一生豪傑,武藝超群,頃刻之間竟喪在秦應龍手內,年方四十二歲。海上劍癡撰記至此,因作詩以弔之曰:英雄蓋世藝超倫,黑夜鋤奸不顧身,一命可憐鏢下喪,傷心豈獨著書人。
      話說雲萬峰被秦應龍暗地一鏢,死於非命,跌倒道旁,後面雷一鳴及眾團丁多未知道,尚在窮追。直至趕到那裡,不見萬峰,只有秦應龍等十餘個人仍在前面。一鳴心下驚疑,吩咐眾人一面追趕,一面向四下裡尋找萬峰。不多一時,有一團丁搶步報道:「稟雷大爺,大事不好了。雲大爺不知如何,已被秦賊一鏢射死,屍首現在大道旁邊,請爺快去看個明白。」一鳴聽罷,大叫一聲:「有這等事,痛死我也!」頓時暈了過去。眾團丁心下個個著慌,同說:「雷爺保重。」你攙我扶,多來嘶喚。好一會兒,幸漸甦醒,含淚罵道:「萬惡秦賊,殺我義兄,誓不獨生。」急命團丁將雲爺屍首抬來,著照燈球仔細觀看。但見兩目怒視,英氣如生,唯左太陽穴著了一鏢,血肉模糊,膚色紫黑,眼見已是無救。一鳴止不住號啕大哭,立時選了八個團丁,叫他們好好抬回莊去,暫停中堂,俟捉住了秦應龍,明日棺殮。眾團丁中也有解事的人,享說:「雲爺既死,不能復生。秦賊又去遠了,何不今夜暫且回莊,明日享明官長處治。」怎奈一鳴怒性一起,不可復耐,回言:「如待明日告官,一來這縣官本與秦營通氣,二來我們趕到此地,那秦賊所搶婦女不知下落,若無活口可證,縣官自袒護秦營,雲爺之仇安能得報。不如乘這賊徒去還未遠,又無救兵,協力同心趕至前途,拿住了他,明日解官,豈不甚妙。」眾團丁誰敢再言。一鳴看著眾人將萬峰屍首扛回去訖,親自向團丁手中取過號鼓,撲通撲通連擊數下,各團丁不敢怠慢,一擁上前。
      一鳴將鼓交還,兩手舉起兩柄斗大紫金錘,怒衝衝,首先趕去,肝火一冒,絕不似個有病之人。不知不覺又追了一里之遙,多是崎嶇小路,險仄異常。團丁來得人多,一時如何得進,免不得分隊趲行,耽延時刻。
      那秦應龍去得遠了,看看離臥虎營地界已不多路,一鳴仍無退意,口口聲聲只喊:「惡賊休走,還俺雲大哥的命來。」前面應龍與十數個護身親兵,本來懷著鬼胎,如今聽礙後邊喊聲大震,回頭一望見遠遠的燈球高舉,照得山谷通明,更嚇得面面相覷。內中有個機警親兵,叫聲:「元帥,大勢已急,快請將衣帽脫去,雜在小的們隊中,即使被他追著,黑夜間蒙混得過也未可知。」應龍聽他說得有理,慌將箭竿卸去,撇在路旁,頭上邊除夫頭盔,腳下邊脫去靴子,一並棄在亂草崗內,披髮跣足,沒命飛逃。
      那知雷一鳴一路趕來,半途中被團丁拾得袍帽,便猜透他是易服而逃。後來愈追愈近,見前面十數人中獨有一人散著頭髮,赤著雙足,料定必是應尤無疑。所以高舉雙錘,獨奔著他。應龍見被識破機關,只急得頭頂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走了七魄,暗想:「逃也無益。幸喜此地離營漸近,不如先遣親兵回去預備救應。我這裡引他入營,料這數百團丁與一個雷一鳴濟得甚事,竟殺他一個乾乾淨淨也好,從此除了後患,並可拜托秦太師,說雷家堡中雷一鳴、雲萬峰招集亡命棍徒,謀為不軌,所以相機進剿,不及稟辭,就請太師動他一本,不但可以無罪,且可保得有功,那時進爵升官,豈不一舉兩得。」主意一決,密囑教他脫袍易服的親兵先自回營送信:「快令台營大小將兵速來助戰。」餘下十數個親兵仍教他四散奔逃,使雷一鳴不疑有變。自己回身,立住了腳,大聲喊道:「姓雷的人,你不要苦苦相追。前番你救白素雲時已嘗過俺金鏢利害,今夜姓雲的料已死在鏢下,你該早早回莊保全性命才是,何得定要與俺作對,只怕你死在目前,悔之已晚。可曉得俺的金鏢又要來了。」一鳴見應尤站定身子在那裡自言自語,前幾句因相高尚遠不甚清楚,後半截這許多的話,句句分明,大喝:「匹夫,休得胡言,看俺拿你。」舉起雙錘,使個流星趕月之勢,向應龍腰下就打。應龍急忙將身一偏,使一個飛燕歸巢的解數,連退數步。一鳴大怒,又起雙錘,直向秦應龍頂門蓋來,名為泰山壓頂,最是凶勇。應龍問得親切,把身子往下一伏,使個毒蛇入洞之勢,往後又是一退,約有二丈多路。一鳴又擊了個空,急起右手的錘,打個獨劈華山,向應龍背上一下。應龍翻身,使一個金剛掠地,那雙足向地上一掃,撲的又跳了出去。一鳴見他手腳靈便,暗恨手中用的雙錘大是重笨,比不得單刀短劍可以旋轉自如,兼之自己病尚未痊,兩臂究屬乏力,一連幾個回合,反覺得氣喘吁吁。眾團丁旁觀者清,見莊主勝不得賊人,暗暗著急,那一個不想出力幫助。無奈秦應龍手下十數個親兵卻也十分了得,每一個人戰住了十數個團丁,都黨難分勝敗。應龍看見,心下暗喜,與著一鳴且戰且走。又約半里之遙,猛聽得前邊金鼓齊鳴,殺聲震地,有無數官軍打著臥虎營的號旗、號燈,前來救應,大叫:「元帥且請少歇,休得驚慌,待末將等來擒拿這廝,消消平日欺侮俺們秦營之氣。」應龍忙接口道:「爾等來得甚好。快快與我把這班人並力擒來,不要放走一個,回營之後,重重有賞。」眾官兵齊齊的說聲:「得令。」一個個槍刀並舉,奮勇當先,衝殺過來。雷家堡二百數十名的團丁,如何抵擋得住。一鳴也覺慌了主意,只因事已如此,不得不打起精神,喊聲:「俺把你這班害民賊兵,今夜多來送死。俺雷一鳴何足懼哉。」說罷,把雙錘掄動,抖擻神威,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只殺得山逕內塵埃滾滾,宿鳥驚飛,果然好一場惡鬥,少不得兩邊各有死傷。
      應龍此時早有手下兵丁送上衣服,牽過馬匹,抬過九股托天又來,立刻戎裝上馬,手執飛叉,如臨大敵一般,重至軍前來鬥一鳴。此回迥非初交手時可比,雖然胸肋受傷,卻使發了這柄叉,神出鬼沒,勇不可當。一鳴勉強又戰了二三十個回合,漸漸氣力不加,渾身是汗。應龍覷個破綻,將叉把雙錘一逼,蕩出六、八步外,伸手在衣袋中取出一件東西,狀似蒺藜,四邊四個鐵鉤,宛如蒺藜的四角,中間皆用鐵線穿成,線上又有三十二個小鉤,一順一逆,鱗次排著。小鉤四旁,乃是雙合線的活絡鐵絲,可寬可緊,鐵絲之上,一根扁式鐵鏈,約有三、四尺長。這件暗器名蒺藜抓,不用他時,折疊懷中,象一個鐵絲網兒,用時抽動鐵鏈,拋將出去,四邊的活絡鐵絲一齊放開,鐵鉤下垂,只要抓到敵人身上,那怕他會騰雲駕霧,鉤住之時,再也不能脫身。應龍因見一鳴驍勇,故命親兵於取衣更換時攜來此物,帶在身旁,一心今夜定要拿他。一鳴焉知利害,見應龍逼開了他的雙錘,伸著手兒向胸前摸索,只料他又要放竹葉鏢了,大喊:「惡賊,休施暗器!」把雙錘使個五花雙蓋頂之勢,要想擋這毒鏢。誰知耳根邊但聽得索瑯一聲,飛出一個烏黑的東西,直向身上撲來。一鳴瞧不出是怎麼器具,手腳一慌,欲避已是不及。頃刻間大小鐵鉤一齊俱著,竟把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緊緊的捆做一團,被應龍喝聲:「你來了罷。」用力一提,擒過馬來,交於親兵,吩咐:「好好帶回營去。」眾團了見莊主被擒,無心再戰,一聲吶喊,四散飛逃。秦營各兵追殺一陣,只剩得不多幾人奔了回去。應龍傳令就此收軍,押著一嗚,得勝回營。
      此時正是三更已過,四更未敲。到得營門,各兵丁站著隊伍,火把通明。應龍進營,到中軍帳坐定,傳下令去,叫把雷一鳴捆上帳來。解去飛抓,另用鐵鏈穿鎖好了,要一鳴下跪問話。一鳴厲聲罵道:「俺把你這殃民誤國的賊徒。俺雷一鳴堂堂丈夫,豈能跪你。本當將你碎屍萬段,以謝天下。不幸誤中暗器,被你擒來,要殺便殺,何必多言,也好待俺趕著雲大哥去。」應龍冷笑答道:「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你與雲萬峰操練團丁,屢與本營作對,不想也有今日。本來俺留你何用!」起身拔腰間佩劍,颼的向一鳴就是一劍。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畢竟不知雷一鳴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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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2 |
    第八回            白素雲兩番探虎穴 黃衫客一怒掣龍泉

      話說雷一鳴被秦應龍用蒺藜抓擒至營中,應龍欲拔佩劍殺他。一鳴依舊罵不絕口,拼著一死。那曉得屋樑上啪的一聲,忽然飛下四、五片瓦來,正中應龍右肩,幸虧披著軟甲,打在甲上。只震得滿臂酸麻,手中的劍墜於地下,大喝一聲:「屋上有賊,快快拿人。」
      原來這擲飛瓦的不是別個,乃是截雲山俠女白素雲。自從二十八日回山之後,未曾殺得仇人,心下十分惱恨。隔了一日,又要下山探營。紅線因為隔日無多,秦營中必有準備,阻住不許。直到這一夜,素雲再耐不得,恰好黃衫客來,說起:「一鳴因傷受病,現已可保無虞。不知應龍傷勢若何,日來萬峰屢次差人至山打探,何以毫無消息?」素雲乘機向紅線道:「弟子今夜定欲乘這秦賊受傷未痊下山報仇,不要耽擱日多。那廝傷痕愈,只怕反甚費手,恩師以為如何?」紅線尚未回言,黃衫客道:「此話雖也有理,但我聞得莊丁報說,秦應龍傷勢如何,甚是秘密,外人不得而知。唯有營中防備加嚴,比前更覺十分緊密。你若果然今夜欲去,須要分外小心才好。」素雲道:「多承師伯指教,此去必要拿住這廝,千刀萬剮。只是還求恩師金允,方敢啟行。」紅線道:「既然如此,仍須見機而作。早去早回,免我掛念。」素雲歡天喜地的道聲:「遵命。」等到二更以後,換了夜行衣服,拜別過紅線、黃衫客,下山而去。
      到得秦營,方交三鼓。只見營門口的西座吊橋俱扯去了,靜悄悄的鴉雀無聲。抄到後營那邊,吊橋也已沒有。素雲全不在心,將身子一躍,那三丈多闊的一條濠溝已被跳過。這一回因是熟路,所以不比前番,挨牆摸壁的吃力萬分,只須依著先時進去的方向,擺動嬌軀,連連跳躍,一霎時已到中營。那些支更巡夜的人,雖是跑去跑來,絕無間斷,只因腳步甚輕,卻那一個知道屋上有人。
      素雲到了中營,尋覓應龍臥室,見一間間的房屋甚多,不知究在那裡。又想:上一回所到的那一所瓦屋,雖有牀帳,卻斷乎不像是間臥房。因在屋上躊躇至再,未便下手。後來聽得營中人喊馬嘶,又有鳴金掌號之聲,心中暗暗驚疑:「難道已被賊人察破,前來拿捉。」小鹿兒在心頭上撞個不住,只得側著耳朵細聽動靜如何,再定行止。少頃,見燈球火把,像是個出隊樣兒,愈覺莫明其故。幸虧兵丁中有幾個在暗地裡言三語四的說:「我們這個元帥傷勢尚還未愈,何不在營靜養,偏要出去惹是招非,今夜既然又搶了怎麼絕色女娘,難道不曉與雷家堡上的人是個對頭,卻又偏要打他莊前經過。如今鬧出事來,我們半夜裡不得安眠,大家須要出隊救應,這正是當兵的苦處,果然身不自由。自從紮營到今,並無一個金兵犯界,已是這樣的晝夜不安。不知倘有金兵到時,尚要怎麼樣哩。」多在那裡私相抱怨,講個不了。素雲聽得甚是明白,暗道:「原來秦賊傷已小愈,今夜不在營中,又往外邊強搶婦女去了。但雷家堡乃雷一鳴所居之地,雷爺現在抱病,想必是雲萬峰與他作對,阻住歸路,以致連夜發兵,也未可知。聞得雲爺也甚英雄,這廝或者竟被殺卻。我今既到此間,須要探個著實,也不枉下山一場。」因俟眾兵去時,悄悄跳至中軍帳中,伏在屋脊之上,揭去了幾塊瓦片,往下細瞧。
      等有一個更次,動靜毫無,心中好不焦急。後聽更樓已敲四鼓,秦應龍竟大勝而回,傳令升帳,綁上一個人來。素雲看是雷爺,不由不心下大驚,只苦無法救他。後見應龍拔劍欲砍,慌起纖纖玉手,取了四、五張瓦片,向著應龍肩上飛去,正擊個著,佩劍落地,大喊:「拿人。」素雲因救一鳴心急,也顧不得已深入重地,掣劍在手,就從這揭去的瓦縫之中「颼」的一劍,劈斷一根椽木,飛將下來,覷定應龍面門,仗劍便砍。應龍那裡防得,忙舉帳前所坐的一把紫檀木交椅來擋,但聽豁喇一聲,這椅兒已劈成兩半。應龍更是著慌,只得往帳外飛跑。兩旁站立的許多親兵,見屋上飛下一個人來,已多目瞪口呆。又見是白素雲,前番多曾領教過的,不是好惹之人,誰敢上來拿捉,一窩蜂跟著應龍,發聲大喊,飛奔出來。
      好個有膽有識的素雲,也不迫趕,急忙扶起一鳴,說一聲:「雷爺受驚。」與他解去鎖鏈,又在地上拾起應龍佩劍,遞與一鳴使用,兩個人殺出中軍帳來。素雲因受過紅線的戒,不許妄殺無辜,不過虛按著劍,並不傷人,只要尋應龍一人報仇。一嗎咬牙切齒,恨著應龍負國殃民,多行不義。況且前日鏢傷自己,今夜又被殺了萬峰,並雷家堡無數團丁,所以逢人便砍,定要把秦營中人殺個雞犬不留,好不利害。
      且說那秦應龍,本來自從素雲探營之後,防著他定要復來,曾在臥房及中軍帳兩旁埋伏著二百名弓箭手,十個竹梆。倘遇驚變,竹梆一響,萬弩齊發。可巧今夜出了隊,那些弓兵有一大半人多出了差,以致七零八落,此時變起倉卒。應龍逃出大帳,吩咐:「快擊竹梆,傳弓箭隊放箭。」一聲令下,四下裡梆聲亂響,萬箭齊飛,好似狂風驟雨一般,紛紛向素雲、一嗚射來。素雲見了,知是殺不出去,急喊一聲:」雷爺仔細,我們上屋走罷。」將蓮鉤一蹴,使個飛絮撲簾之勢,跳上屋去。一鳴國見勢頭不好,也使個平步青雲之勢,距上屋簷。只因高來高往的工夫平時不曾十分練得,未免有些腳步踉蹌。素雲瞥見,知他不是慣家。若使應龍追來,莫說與他對敵,只怕逃避尚是不及。因說:「雷爺休得著慌,且請先行一步,待奴在後保護。」一鳴低頭稱是。
      素雲使發了這一把桃花劍,底下有射來的箭,一支支多被格將下去,反傷了秦營中好許多自己弓兵。應龍見兩人在箭林中又被上屋走了,射去的箭紛紛落地,急又傳出話去,立刻鳴金止射。一面吩咐營外四週把守陷坑的一眾親兵,預備蝦鬚鉤子,協力拿人;一面寬去軟甲,取過托天叉,飛身上屋追趕。此刻,素雲保著一鳴,跳躍飛行。因慮前營必有埋伏,不敢前進,一步步往後營逃去。一鳴是久居此地之人,知道後營之外,瀕臨大海,無路可通。因大驚道:「白小姐,且慢再走。這後營外是海道了。既無船隻,怎樣逃生?俺們即使出得秦營,難道飛上天去,還須定個主意才是。」素雲也著驚道:「原來營外便是海了,怎的我初來時不曾看得清楚。」一鳴道:「此山本名臥虎後營,乃是虎尾,有一座極大高峰。小姐前次來時,諒被高峰阻住眼目,所以不曉得。那山峰之下,就是大海,這形勢好生險惡。」素雲道:「既這等說,奴想前營必有防備,斷去不得,還是從左右兩營下去如何?」一鳴道:「左營之外,也是海道。只有右營出去,乃虎爪嶺,雖是小道難行,不過一里有餘,便可出險。俺想竟從右出去的妙。」素雲道:「雷爺所見,諒是不差,快些走罷。」於是兩人復又折了回來,取道右邊而去。
      那知應龍已追了上來,大喊:「你二人今夜多是自入牢籠,尚想往那裡走,與俺快快下屋受縛,免得動手。」素雲也不回言,颼的就是一劍。應龍起叉急架,兩個人又在屋上刀來叉去,叉去刀迎,大戰起來,一鳴自料在屋面上斷不是應龍對手,不來助戰,只顧飛逃。素雲讓一鳴去得略遠,無心再鬥,虛砍一劍,且戰且走。
      過有二十餘間屋面,看看已到右營的營門。一鳴見營外並無人馬攔阻,又定睛望四下一看,也不見有怎伏兵,心中暗自僥倖,喊聲:「小姐留心在意,俺先下屋去也。」兩足一蹬,跳下地來。那曉得撲通一聲,跌入陷坑之內。守坑軍士一見,急忙吹動觱篥,把四邊的蝦鬚鉤用力一抽,一鳴又被緊緊捆住,休想跳得起來。素雲初時聽得一鳴下去,好不歡喜。後聞觱篥之聲,料知又有變故,急把蓮鉤一緊,飛至簷頭,在下一看,只叫得一個苦字,芳心一亂,兩足抖動,站立不住,撲通的也跌下地來。守坑軍士又把觱篥吹動,大喊:「拿人。」
      忽平白地起一道寒光,那軍士的十個指頭一線齊斷了下來,鮮血淋漓,叫苦不迭,連那拿住雷一鳴的軍兵也是一樣。一鳴的渾身鉤索多已斷了,站起身來。秦應龍正在屋上打算下來,忽見各兵丁無故叫苦,又見不但是素雲拿他不住,反把雷一鳴也救出陷坑,心中甚為不解,厲聲怒罵軍士無能。誰知道一言未了,屋簷口飛下一個人來,頭戴七星冠,身穿杏黃袍,足登雲履,手執寶劍,三綹長鬚,身材雄壯,相貌莊嚴,大喝:「秦賊,休得無禮,妄殺好人。須知道明有王法,暗有鬼神。貧道在此勸你,快快退去,今夜尚可保爾殘生。否則,教你死在目前,悔之晚矣。」應龍見他來得兀突,嚇了一跳,回說:「何方來的妖道,敢到這裡撒野,吃俺一叉。」刷的一聲,舉叉就刺。那道者不慌不忙,把左手道袍一拂,這把叉滴溜溜的飛了回去。應龍尚是不服,又是一叉刺來。那道者依舊笑微微,起右手道袍拂回。到第三叉,看他把口一張,飛出一把數寸長的匕首,當的一聲,擊在叉上。說也奇怪,那柄九十餘斤重的鐵叉,竟被這小小東西打落屋上,咯啷啷數聲響亮,跌下地去。弄得應龍只剩一雙空手,大喊道:「這還了得!」扭回身,向大營的屋上飛跑。下面素雲、一鳴,初時自分萬無生理,不知那一個剁傷軍士,救了性命。後見有個道士,隱隱在屋上與應龍交手,那應龍的九股叉忽又墜下地去,急忙雙雙跳上屋簷,共來助戰。星光之下,認得是黃衫客到了,二人心下大喜。一鳴叫聲:「黃道長來得正好,俺的大哥死得好苦,務求道長拿住秦賊報仇。」
      原來黃衫客乃從截雲山來,因恐素雲有失,一鳴臥病在牀,無人救應。所以別了紅線,駕著金遁到此。那雷家堡的一切事情尚未曉得,後見應尤在屋面上追趕一鳴、素雲,正不知為了怎的。直至一鳴把前後事情略述一遍。又說雷家堡一眾團丁死亡過半,甚是可憐。黃衫客聽罷大怒,罵一聲:「好一個狠心的萬惡賊子。雲壯士與眾團丁何辜,你敢一齊殺害。俺雖山野之人,不願干預塵事,但你這般肆毒、若不略施警戒,以後勢必愈加膽大妄為,成何世界。」遂把匕首運一口氣,頃刻間有三尺來長,寒光閃爍,直向應龍腦後飛來,應尤正在沒命狂奔,覺耳朵邊呼呼的一陣鳳響,疾忙回首看時,並不見有怎人來,但有一把鋒利無比的雪亮龍泉,只嚇得魂不附體,使一個金剛撲地之勢,一骨碌從營房上向地下滾來。只跌得鼻破口斜,耳穿眼腫,大叫一聲:「我命休矣!」暈倒於地。正是:
        眼前莫漫誇無敵,背後須知尚有人。
      不知秦應龍性命如何,黃衫客與白素雲怎樣出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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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2 |
    第九回            傳葵花劍仙俠收徒 破竹葉鏢英雄哭友

      話說秦應龍見黃衫客劍光起處,宛如一條匹練,直卷過來,銳不可當,知他又是劍俠一流,好生驚懼。急忙將身子一滾,落下地來,只跌得面目青腫,鼻破流血,口中大喊:「我命休矣。」幸虧黃衫客不過是略恩懲創於他,不願竟開殺戒,所以那劍飛至簷前,滴溜溜懸在空中,竟不落下,一鳴與素雲此時恨不得立刻把應龍殺了,見黃衫客忽然劍下留情,雙雙奔至屋簷,又欲跳下地去結果他的性命,誰知滿營中大小將兵見主帥墜地著傷,一個個多來救護。霎時間把庭心擠得滿滿的。莫說是人,就是飛鳥也下不去。黃衫客收回寶劍,從容勸道:「雷莊主與白小姐,且請住步,聽俺貧道一言:這廝早晚終須就戮,報仇豈在一時。如今夜分已深,何況營內人多,怎可再行下手,快些隨著貧道出離虎穴的妙。莊主與小姐意下如何?」二人聽得言甚有理,不敢違拗,回說一聲:「謹遵吩咐。」各各扭轉腳步,隨著黃衫客向營房外人稀之處跳下地來。雖有幾個親兵眼見,要想上前阻擋,怎禁得黃衫客仗劍上前,大聲喝道:「爾等軍兵,曉得甚事。雷莊主和白小姐並非朝廷的叛逆、官署的罪囚,乃是爾營主造孽彌天,與伊兩人結下私仇宿恨。爾等何得助紂為虐,快快各自讓開。貧道慈悲為本,尚可饒爾等的性命。否則,莫怪劍下無情。」這一席話理直氣壯,說得眾兵面面相覷,不敢動手。且又畏著三人本領多甚高強,誰肯白白送了性命。所以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大踏步去得遠了,方發聲喊,假意追趕一番而回。按下不提。
      再說黃衫客等下了營房,度過了虎爪嶺,便是平陽之地。雖則有一條小路,尚喜不甚多遠,那消片刻功夫,已高了臥虎山。素雲向黃衫客在道旁行一個全禮,謝了救命之恩,欲分道回截雲山去。一鳴也向黃衫客屈膝道謝,回身又要向素雲行禮。素雲慌忙止住道:「恩公,休得如此。前番奴非恩公相救,焉有今日,只是好端端的累雲大爺死於非命,令人好不慘傷。」一鳴聽見提起萬峰,止不住淚如而下,黃衫客也甚淒然。素雲見天色漸明,深恐師尊懸望,急欲回山,勸聲:「恩公休得悲傷。且與黃衫師伯回莊將養貴體,此仇終有得報之日。如今暫時告別,料來後會有期。」一鳴揮淚答道:「小姐請便。」素雲又與二人打個稽首,輕移雲步,獨自回山。少不得將上項事情與紅線細述一番。紅線勸他休得焦心,再圖後舉。
      這裡黃衫客與雷一鳴回至堡中,天已大亮。見一路上殺死團丁甚多,慘不忍睹,更有受傷半死之人,喊聲不絕。雲萬峰的屍首停在中堂,一鳴放聲大哭一場,矚咐莊客,購備上等桫枋一具並衣衾等物,把萬峰殮了。因無於嗣,即在莊外揀塊吉地安葬,立了一個石碑,上書:「宋武舉萬峰雲公諱峻之墓。」料理已畢,然後吩咐下去:「所有已死團丁,除各給棺木一口,殮費銀十丙外,並照團約載明,遇鬥身死每名酌恤銀一百兩,以為家屬養瞻之資,招人連棺一並給領。其餘受傷各人,速請傷科醫治。另外每人加給囤餉一月,以資調理,一概不必報官蒞驗。」蓋因秦營所搶婦女,不知下落,證據毫無,官長本與秦營一鼻孔出氣的,深慮告到當堂,反說雷家堡上究因何事,抗拒官軍,以致殺傷多命之故。這算是雷一鳴的有見識處,卻也難為眾團丁家屬,平時紊服一鳴仗義疏財,為人豪俠,此番雖是死於私鬥,卻因激於義憤而起,也落了個仗義之名,所以取了他的恤銀,並無一人心下有些不平、要想當官告發的,那受傷的自然更不必說了。一鳴足足的部署了一日工夫,方得諸事停妥。
      黃衫客因他病體初痊,過於勞頓,勸他早早安睡。一鳴深痛萬峰死得悽慘,眾團丁甚是無辜,想一回,悲一回的,那裡能睡得著。及至朦朧合眼,卻又嗚嗚的哭醒回來,一夜之間,不知幾次。黃衫客打坐房中,聽得明白,暗暗贊他:「好個義俠雙全之士。」到得天甫黎明,只聽得腳步聲響,一鳴跑進房來,雙膝跪在面前,口稱:「道長垂慈,弟子有一句話要求答應。」黃衫客慌忙起身,用手來扶,一鳴又退跪幾步,納頭便拜,說:「弟子別無他事,只因雲大哥與眾團丁死得好苦,若使此仇不報,何顏可對死去之人。況秦應龍作惡多端,留在世間也是大大孽障,無如弟子自恨無能,且秦賊的暗器利害,白小姐如此英雄,尚恐非彼敵手。昨宵想了一夜,此事倘非道長相助,或收弟子為徒,破除他的晴器,斷難報得深仇,務求道長垂鑒。」言罷,把頭叩個不住。黃衫客假意拒絕,道:「貧道山野之人,塵緣已斷,殺戒久持,何能助莊主報仇。若說莊主欲拜貧道為師,須知學劍術的多要棄家訪道,遍歷艱辛,隨處隨時行些功果,方不負傳授一場,日後並有地仙之望。莊主家資富有,事業方新,鄉薦已登,前程正遠,乃是功名富貴中人。休要胡思亂想,快請起來。」一鳴仍叩頭求懇,道:「道長,昨日秦營既用飛劍,不肯竟將賊人斬首,弟子早疑堅持殺戒,所以如此。今既果然,求助一節,何敢相強。但拜師後棄家訪道之說,弟子雖僥倖中了一名武舉,目今權奸當道,世亂慌慌,本已不圖上進。至于家財田產,更是身外之物,何況弟子未娶妻房。本無兒女,更能無掛無牽。若蒙收取為徒,只要報得深仇,自當隨著師尊,雲遊訪道。弟子志願已堅,惟望道長允從。」黃衫客撚鬚微笑,道:「聽莊主之言,貧道已知梗概。但莊主雖欲學劍,可知道古來劍俠一流,曾有幾人能成正果,這是極不容易的事。不要誤認做是極容易的,將來有始無終,依舊半途而廢。」一鳴道:「古今劍俠甚多,記得載籍所傳,男如虯髯公、黃衫客、空空兒、精精兒;女如公孫大娘、紅線、隱娘,那一個不是半仙之道。弟子雖是不才,只求道長裁成,自當盡心學習,縱不敢自希古俠,諒不致貽誚今人。至於日後,倘果有始無終,願受刀劍臨身之慘。」黃衫客點頭道:「莊主休得如此言重。可知貧道究係何人?」一鳴聽語出有因,急又跪上一步,道:「弟子但知道長姓黃名珊,不知究是何方劍俠,尚求道長示明。」黃衫客道:「實告莊主,貧道並非黃珊,乃即黃衫客的便是。」因將在太元境與群仙高會,並公孫大娘如何煉劍,與紅線等如何下山,如何在混元湖斬妖,如何紅線在載雲山收白素雲為徒的話,仔細說一番。
      一鳴聽罷,叩頭無算,連稱:「弟子何幸,得遇仙師,務求傳授劍術,不負相遇之緣。」黃衫客道:「莊主果肯精心向道,貧道何妨收你為徒。且請起來,安排香案應用。」一鳴聽已允了,心下好不歡喜。忙又端端正正向上拜了四拜,口稱一聲:「恩師。」然後站起身來,吩咐莊客,擺上一副香案。黃衫客在懷中取出葵花寶劍,臨風一晃,約有三尺來長,供在案上,自己向北先叩了四個頭,默把收雷一鳴為徒的話禱告一番。後令一鳴虔心拜過,雙手取起劍來。黃衫客先儆戒了幾句「學技之後不准為非作歹、不准好殺傷生、不准邪淫奸盜」的話。一鳴一一受訓。黃衫客始先略授他些運劍之法。好個雷一鳴,天生神力,況且十八般軍器,本來多已學習過的,就是尋常劍法,也曾略知一二。今得黃衫客傳授,何難觸類旁通。不比得白素雲學藝之時,雖是金丹換骨,究是個荏弱女子,十分吃力。不過輕身跳躍之技,一鳴素不甚情,尚須悉心練習,又好在筋骨耐勞,心機靈活,一經指授,百法貫通。黃衫客見了甚是歡喜。從此,一連數日,一鳴足下出戶,一心一意的學習功夫,要等劍術略精,約著素雲,同報大仇。誰知那秦應龍自從被黃衫客在屋上要飛劍斬他,唬召魂不附體,跌下庭心之後,由眾兵紛紛施救,扶入帳中,半晌不能說出話來,直至天明方醒。守營親兵來報:「白素雲等已逃了,小的們拿他不得,求大帥開恩。」應龍怒氣填胸,明知各兵丁不是對手,遂說聲:「恕爾等暫且無罪,以後務須格外留神,拿住他們碎屍萬段,以泄我恨。」一面傳喚守夜更兵,因素雲等入營之時失於覺察,每人責了軍棍八十,革去口糧,另換親兵小心巡夜。又喚心腹人請文案進營,起了一道奏稿,只說「雷家堡土匪創亂,係武舉雷一鳴為首,雲萬峰為從,並有不知姓名的妖道一名,結連截雲山女寇,聲勢浩大。臣因職司防守,已於某夜見過一仗,手斃雲萬峰一名,陣斬土匪百數十名。惟是匪勢尚熾,再容相機進剿,務使地方肅清,以酬聖恩高厚」云云。另修密書一封與秦太師,求他便中密保數語,又遣親兵持片請城武縣甄衛到營。先問明了雷家堡上並無報驗殺傷人命之事,遂央求他照著奏折所言,通詳大憲,竟說雷一鳴揭竿創亂,抗拒王師。甄衛正欲巴結師門,一口應許。回衙之後,果然連夜動文,飛詳出去,把個頂天立地的義俠,竟弄做了翻江倒海的叛徒。這秦應龍的反陷之計,毒也不毒?況且皇上准了本章,幾乎把雷家堡上的人殺個盡絕。此種居心,狠也不狠?
      那曉得這秦賊偏又性急如火,雖然自己拜折縣憲出詳,尚恨耽延時日,不能把雷一鳴等立刻斬除,甚是暴躁。屢次要想竟起大兵,公然至堡攻打,殺個雞犬不留。又怕的是一鳴為人深得民心,倘果開起仗來,激變了合邑人民,深覺反為不美。所以每日裡思來想去,竟無一個良策可圖,悶昏昏的過了數日,無一刻不喪氣垂頭。
      忽一夜,用過晚膳,獨坐營中,聽營房上似有瓦片之聲翻動不定,吃了一驚,料想不是白素雲來到,必是雷一鳴與那妖道無疑。急忙寬去長衣,掛上豹皮囊,囊中藏著蒺藜抓、竹葉鏢兩件暗器,手持九股托夭叉,腰間另懸一口佩劍,防在屋上動起手來,利用短兵。紮束已定,密傳號令下去。一聲梆響,滿營埋伏著的大小將兵,一個個火把通明,刀光燦亮,擁上帳來。應龍將手一擺,吩咐:「準備撓鉤套索拿人,須要小心在意。」自己將身一躍,飛上屋簷。定睛四望,那曉得蹤跡毫無。又命各兵丁中有能高來高去的人,共執燈球上屋四照,依舊絕無影響,應龍甚是詫異。後工會客廳的屋面之上,見有兩隻花白貓兒,在那裡擺尾搖頭「呀呀」相撲。瞥見有人持燈上來,分著東西兩旁竄去。應龍定一定神,明知就是貓兒作擾,卻在眾兵丁面前不便說明,防著背後笑他大驚小怪。只得涎著臉兒說道:「你們留神四下找尋,本帥且往前營,去去再來。」說罷,將身幾躍,來到前堂。
      細數樵樓,才敲三鼓,暗想:「今夜這場胡鬧,正是令人可笑。若使空身回營,如何見得眾兵。必道是賊人心虛,乃至有此擔驚受怕之事。不如乘著夜靜更深,竟往雷家堡去,暗把雷一鳴與妖道刺了,割了首級回來,只說是在屋上追至半途殺的。既除了眼中之釘,又好遮俺眾人耳目,然後慢慢的再圖白素雲未遲。豈不大妙。」主意已定,遂悄悄的跳下營房,離臥虎山,竟奔雷家堡而來。
      幸喜路上靜悄悄的竟無一人。到得莊門,但見眾莊丁支更守夜,往往來來,嚴密情形竟與自己營中不相上下,暗說:「好一個雷一鳴,訓練著數百莊丁,居然有此紀律。看來前莊斷難進去,不知後莊如何。」因又繞至後莊,果然防守的人略略疏些。他就運動腳力,奔至一個稍形僻靜的地方,伏在暗中,等著有巡夜人來,讓他先過去了。起佩劍在背後,一劍殺死於他,可憐不曾喊得一聲。他就把這人的戰裙、號衣剝下穿了,手中這九股叉暫撇一旁。一手拿著一個竹梆,一手拿著一根小木槌兒,擊得響響的混入莊來,竟被他山後門而進。揀個靜處,脫去衣裙,棄去梆槌,將身一躍,跳上高房。
      正要尋找一鳴臥室,不妨腳步重了些兒,被屋中一個值夜的莊頭聽得,不動聲色,奔告一鳴,說:「屋上有人。」恰好一鳴尚在與黃衫客講論那劍法中的搏擊工夫,未曾安睡,遂與黃衫客各持寶劍,步出臥房,飛上屋來。果見有一個人在那裡東張西望,因輕輕的略緊一步,追至背後。黃衫客尚未動手,一鳴不問是誰,舉劍便砍。應龍聽得腦後「呼」的一聲,似係劍響,打了一個寒噤。黑暗之中,拔劍招架已來不及,急忙伸手向豹皮袋中摸出蒺藜抓來,向著空中一撤。但聽得「索啷」一響,來人叫聲「阿呀」跌入抓中。應龍大喜,要想收回,不防眼前起一道白光,卻是黃衫客手起劍落,把飛抓的鐵索頃刻間一齊割斷。應龍手中只剩得半條斷鏈。這一驚非同小可,明知凶多吉少,急忙飛步奔逃。
      一鳴見黃衫客破了飛抓,捆不得他,心中大喜,拔步趕來。應龍聽著腳步如飛,暗想:「若是一鳴,斷無如此矯捷,多分必係妖道追來,此人更比一鳴了得。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不如跳下屋去,仍穿原來時的衣服,混出莊門為妙。」因即「撲」的跳下地來。怎曉得一鳴自拜黃衫窖為師,雖只數日,那種飛身跳躍之術早已精進了許多。見應龍下地,「颼」的也從斜刺裡一躍下地,拼命追趕。應龍在百忙中奔至脫衣之處,尋見衣服,要想穿時,奈已不及。只得一手拿著佩劍,一手取著衣裳,往外飛奔。其時,各莊丁已燈球齊舉,高聲喊人,紛紛的圍裹上來。燈光中照見一鳴與黃衫客多在後面,只有咫尺之遙。應龍驚得魂不附體,急將佩劍向肋下一夾,伸手在豹皮囊中又取出竹葉鏢來,回頭覷一鳴,「刷」的一鏢,後邊黃衫客見了,說聲:「慢來!」正要祭飛劍去抵他,一鳴也喊聲:「不好!」倒退幾步,忽半空中飄飄蕩蕩,彷彿落下一個人來,手執佛塵,向那毒鏢一拂,頓時落下塵埃。一鳴認得是雲萬峰顯魂來救,大聲哭道:「雲大哥,一靈不昧,快幫小弟共殺這廝。」道言未了,心上邊一陣酸楚,悲傷過甚,一口氣竟回不過來,哭暈在地。黃衫客與眾莊丁見了大驚,也顧不得追趕應龍,紛紛共來施救。正是:
        幾疑義士何曾死,只恨奸雄又得生。
      要知一鳴如何甦醒,雲萬峰顯靈殺得秦應龍與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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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3 |
    第十回            白素雲三探臥虎營黃衫客雙祭飛龍劍

    話說秦應龍用竹葉鏢要打一鳴,黃衫客未及破他,雲萬峰顯靈,在半空中將拂塵一拂,毒縹落地。一鳴見了,大哭一聲,傷心過甚,暈跌於地。黃衫客與眾莊丁爭來扶救,顧不得拿捉應龍。這秦應龍初見萬峰顯魂,嚇得面如土色,手腳也多軟了。後來一鳴哭暈過去,萬峰一縷靈魂急奔一鳴,手舉拂塵,向他連連揚動,救他還魂,將次甦醒。秦應龍就乘這個機會,一溜煙混入人叢,把攜來的號衣、戰裙穿上,依舊扮作巡夜更兵,竟被混出莊門而去。
      走得不多幾步,正是雲萬峰的墳塋,又見萬峰怒衝衝擋住去路。應龍不敢再進,伏在道旁,只因他還命不該絕,萬峰只把拂塵向著應龍臉上一拂,覺得一股冷氣直撲面門。那面上的肉一絲一絲,頃刻間青腫起來,痛個不住,只急得在地亂滾。約有半刻餘鐘始止,方敢放大著膽,睜睛四看。萬峰早已不知去向,一鳴及莊丁們也不追來,始覺心下稍安,急忙尋路回山。到得山營門,已是天將破曉。滿營大小將兵,尚在四山裡亂搜亂檢,看見主帥回來,身上穿著雷家堡巡夜團丁的號衣、戰裙,手中不見了九股叉,臉上又青一條腫一條的,不知受了怎麼傷痕。一個個參見之下,不敢動問,只回說:「末將及眾兵丁等到處搜查,並無奸細,請主帥定奪。」應龍自覺無顏,回說:「既無奸細,各自回哨,以後務要小心防守。」各將弁齊說一聲:「得令。」紛紛退出大營,暗地議論不表。
      秦應龍回入內帳,換過衣服,吩咐親兵拿臉水來洗過了臉,覺得痛不可忍,取鏡子一照,但見一絲絲青腫之痕,好似畫圖上畫的倒垂柳線一般,不知共有百幾十條,擦又擦不去,掩又掩不得,好不惶恐。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倒頭便睡。只是那裡能睡得著,遂在枕上想出一個惡毒念頭,要煉一件劍仙所忌的暗器,務使破他不得,然後好殺盡眾人。我且按下慢提。
      再說雷一鳴,因見雲萬峰顯魂救他,大哭暈去。幸經萬峰的陰靈默護,與黃衫客及眾莊丁等施救,始得漸漸甦醒,只覺四肢無力。黃衫客吩咐莊了,扶回莊去安息。料秦應龍早已逃遁,暫且由他。一鳴又放聲大哭了一場。黃衫客苦苦勸住,略睡片時,天也明瞭,莊丁來報:「截雲山白道姑要見黃道長與雷莊主。」一鳴吩咐:「請他進來。」素雲到得客廳,先與黃衫客見過了禮,又與一鳴打個稽首,叫了一聲:「師兄,如今是一家人了。」一鳴也改口道:「白師妹,如何知俺拜師之事?」素雲道:「是黃衫師伯前日在山中提起的,不然那得知道。」一鳴道:「原來如此。」黃衫客道:「白小姐來此何事?」素雲道:「不瞞師伯說,奉恩師之命,特來與雷師兄約期,再往臥虎營,共殺秦賊報仇。不知師伯意下如何?」黃衫客聞言,把昨夜應尤探莊行刺之事,從頭至尾述過一番,說:「這幾天那廝營中必有準備,須得略緩數天方好。」白素雲道:「若依師伯之見,當於何時可去?」黃衫客道:「依我之見,最妙稍停一月半月,待雷賢契的工夫進境,始可萬無一失。但你們報仇心切,那得多延時日。就是秦應龍,日子多了,也恐他停留長智,或者另外生出別的事來。但今明這數夜中斷去不得,不如竟緩七夭,待為師伯的此七天中再授雷賢契幾般絕技,然後保著你們同去,方可無慮,不知你二人意下若何?」一鳴道:「恩師吩咐,弟子自當謹從。想白師妹自然也無不依之理。」素雲道:「既得師伯同去,諒來此次必報大仇。既使多緩幾日,亦無不可,何況僅只七天。但到了那日,不知從兩處進營,還是會在一處進營?」黃衫客道:「竟是兩處的妙。白小姐二更起身,三更到營,從他後營而入。雷賢契仍從虎爪嶺左營而進,也在三更左右。貧道從他前營進去,一齊下手,使他顧此失彼,方為上策。」二人聽了,滿心歡喜,各自牢記在胸。素雲略又坐了片時,告辭回去。黃衫客因秦應龍善用暗器傷人,把飛劍之術傳授一鳴,教他隨機破敵之法,一鳴盡心練習。
      光陰易過,到了第七日晚上。師徒二人夜膳已過,裝束停當,不帶莊丁,悄悄的出了堡門,取道往臥虎營,分路而進。那白素雲這夜已到二鼓以後,拜別紅線欲行。紅線道:「黃衫師伯既為你們之事兩次進營,我雖殺戒久待,從前也有助你一臂之言。只因要你自己一人立些功果,所以未曾幫你。誰知你連去二次,不但皆未成功,更是險遭不測。今夜進營第三次了,為師的再難袖手。何況你們分道,從前後左營而進,右營尚苦無人。我今同你下山,竟從右營進去,何愁此賊不滅。但殺死你父母兄弟與雲萬峰壯士的,乃是秦應龍一人。只須殺了應龍,大仇已報,千萬不可妄殺無辜,有傷天地好生之德。」素雲跪謝道:「果得恩師相助,弟子沒齒不忘。若說妄殺好人,焉敢有違師命。就是雷師兄,已拜黃衫師伯為師,此香諒也不至如前次了。」紅線道:「這便才是。且今時已不早,我們就此去罷。」說畢,略把衣裙紮束一遍,師先徒後,一同下山,直奔臥虎營來。
      到得營門,細數樵樓正敲三鼓,吊橋高扯,濠溝中水聲潺潺。紅線向素雲把手一指,輕輕的兩足一登,駕著半雲半霧,飛奔右營。素雲跳過深溝,繞至後營,飛上營牆,落在第一次來被更夫幾乎看破的那一株大樹之上。果然工夫日進一日,如今不但樹枝不動,就是樹葉也多不甚顛簸。莫說底下無人,即使有人也難知道,與前大是不同。素雲上得樹去,因他曉得此處本有巡更的人,須得讓他過去之後,方可行事,不要再似從前魯莽。故在樹上略歇片時,不敢造次上屋。
      稍停,果有更夫擊著梆鑼遠遠而來。惟先時乃是兩人一班,一個敲梆,一個敲鑼。如今卻添做四人一班,一個在前高擎火把,四下照著。一個在後,手中拿著一個信炮,大約是一有警報,預備著放炮關會的樣幾。中間這兩個人,依舊是一梆一鑼。素雲瞧見,晴暗忖道:「看他營中這般防備,諒來一番嚴似一番。幸虧今夜來得人多,否則一定又難濟事。但不知黃衫師伯與雷師兄已經到否,何以寂無動靜。」想了一回,看巡更的去得遠了,放開俏膽,起個飛燕入林之勢,竄上營房,定睛先向四下一望。只見左營屋上隱隱有幾個人影,好像是在那裡追逐的樣子,又聽得信炮之聲連珠亂響,料定是雷一鳴先自進營,已被秦營察破,暗說一聲:「不好!」正要設法救他。忽見前營起一道紅光,分明是失了火了。頃刻間,人聲鼎沸起來,又聽右營中起一片喊殺之聲,靈機一動,暗喜道:「這明明是黃衫師伯與恩師多在那裡下手的了,奴如何呆在這裡守著。」遂順手取起幾張屋瓦,盡力向地下一拋,喊聲:「俺白素雲在此,爾等巡夜兵丁快快報與秦賊得知,速來領死。」道言未了,但聽得庭心中信炮齊鳴,頓時鬧出許多兵來,大喊拿人。素雲全不理會。因恩起那中軍大帳,第二次進營的時候曾到過的。故又飛奔中軍帳來,也是一般的飛下幾張瓦兒,在屋面上虛張聲勢,惑亂他的軍心。誰知道帳內兵丁一半多向前營救人去了,一半已赴左右兩營拒敵,所以但聞信炮,不見伏兵。素雲心下大喜,乘機又奔左營。但是雷一鳴正被秦應龍在屋上戰住,脫不得身。雖是前營火起,後營信炮亂鳴,右營殺聲震地,心下甚是驚慌,卻尚不肯放鬆一步。
      素雲怒從心起,大喊:「秦賊死在目前,休得逞強。雷師兄不必著驚,俺白素雲來也。」說罷,就是一劍,向秦應龍背後砍來。應龍急舉佩劍相迎,怎禁得前面一鳴又是一劍,從頂門砍下。應尤慌忙斜退一步,掣劍招架。素雲又是颼的一劍,從斜刺裡劈來,應龍見勢頭不好,正要下屋逃生,不防半空中又落下一個女子,渾身紅色衣裳,好如一朵火去一般。應龍大驚失色,晴想:「此是何人,從未見過,看來今夜有些不妙。何況前營火光人起,這便如何才好。」心下一慌,手中佩劍慢得一慢,被素雲擊落屋簷。應龍見大勢已急,只得雙足一躍,跳下地來。素雲等怎肯相饒,也緊緊的下屋追趕。應龍此時要想傳令手下軍兵與本來埋伏的撓鉤手、弓箭手等協力拿人。
      只因前營夫人,有一大半人多去搶救,尚有一半又因後營、右營與本營中信炮齊鳴,不知到那一處應敵方好,鬧哄哄的毫無頭緒,多在那裡亂跑,那能一線齊的到來聽令,要想奔回帳中,取一件順手兵器,無奈九股叉已於日前失在雷家堡上,新制的尚未制成。要思想用暗器,可惜蒺藜抓也在堡上被失。只剩得三、四支竹葉鏢在身,濟得甚事,百忙間猛然想起新煉的一件暗器,名子母彈,雖然尚未用過,何不試他一試。此彈約有條杯大小,外層母彈極薄,內有五顆子彈,最小的只有胡桃般大,卻用毒藥煉成,打著時立刻爛入骨髓。因他恨著黃衫客用劍破了飛抓,雖不知他是上古劍仙,料來終是劍俠一流,縱有暗器不能取勝,故此窮思極想,制成這件東西。到得施用之時,他如用劍來擋,恰好擊破外層,那五顆子孫便可出其不意從空而下。那時他只有一把劍兒,焉能招架這許多子彈。此乃別人從來未有的毒器,可巧今夜帶在身邊,急忙取將出來,扭轉身軀,向著素雲把手一揚,迎頭打去。一鳴眼快,見應龍立定身子,舉手向空,大喊:「白師妹,且慢前進,留心暗器。」一面祭起飛劍,迎將上去。猛聽得「撲」的一聲,砍個正著,母彈一破,子彈紛飛。後邊紅線見了,也想祭劍。誰知一鳴額上已經著了一彈,素雲著了一彈,一在肩,一在頸邊。只打得疼痛非常,頓時皮膚紫腫起來,心上亦昏迷不醒。
      紅線明知中的是毒器。莫說凡胎俗骨,禁他不起,就是自己虧得落後了些,未曾擊著,否則也恐有些不妙。只是身旁未帶丹藥,防他毒氣見風入骨,如何是好?正在著急萬分,忽見秦應龍呼呼氣喘,又從對面奔了回來,後邊追著一人,隱隱望去是黃衫客。紅線大喜,高叫:「黃道長,令徒在此已受重傷,快些搭救。」黃衫客聽一鳴又受了傷,怒從心起,兩足一緊,直逼應龍。紅線看見,仗劍夾攻,應龍見前有紅衣女子擋路,後邊又有黃衣道士追來,極吼一聲,左手又在身邊取出第二顆彈來,飛打黃衫。右手又取竹葉鏢來打紅線。那竹葉鏢被紅線飛劍擊落,這子母彈黃衫客未知厲害,紅線又關照不及,竟被飛劍劈開,墜下五顆,幸虧黃衫客素善金遁,他見母彈擊破,半空中滴溜溜的又散下許多彈來,喝聲:「好件利器。」急把身子一晃,借著金遁,遁入空中,大喊:「好秦應龍,下此毒手,諒來傷我門徒,也是此器。不要逞能,看我飛劍取你。」道言未了,但見劈空起兩道金光,如兩條黃龍一般直撲應龍,好不厲害。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淫凶今日豈能逃。
      要知秦應龍是否被黃衫客飛劍所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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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3 |
    第十一回            雪奇仇淫凶授首 報私憤名妓蒙冤

      話說黃衫客見秦應龍平時造孽多端,今夜又疊用暗器傷人,居心太毒,若再容他在世,貽害何窮,因祭飛劍取他。此劍共有兩柄,一雌一雄,名飛龍劍,乃取孽龍利爪在丹爐中用陰陽水、文武火煉成,鋒利無比。不用他時,依舊黃衝衝、尖越越的,兩片龍爪一般。運動時,每柄有三尺餘長,二寸餘闊,左盤右繞,前起後落,夭矯非凡,令人逃避不得。應龍一見,魄散魂飛,那身子不由下縮做一團,在地亂滾。黃衫客既將飛劍困住應龍,且不殺他,先把一鳴傷口看過,又看了素雲的傷,喜得多在實地,不甚緊要。伸手在懷中取出金創起死回生丹,先令一鳴服下,又分一半交給紅線遞與素雲,又傾出些獺髓膏來,將二人的傷口敷好。說也奇怪,頓時痛止腫消,神清氣爽、紅線深贊丹藥之靈。
      惟是那秦應龍圍困得時候久了,早有無數軍兵聞知主帥被難,爭來搶救。只怕的是劍光霍霍,那一個敢拼命上前。應龍在劍光中大嚷大喊,黃衫客與紅線見此光景,又是可恨,又是可憐。素雲、一鳴滿心歡喜,仗劍在手,奔至身旁,高喊:「萬惡凶徒,不想你也有今日。」素雲手起劍落,將頭割在手中。一鳴也是一劍,把腰斬為兩截。尚要舉劍砍他一個千刀萬剮之時,黃衫客與紅線止住道:「善哉,眷哉!論秦應龍作孽彌天,斬作肉泥也不為過。但古人云:『人死怨消。』你等奇仇已報,也就罷了,還勸你們勿為已甚為是。」二人始收了寶劍,反一個想著父母兄弟,一個想著萬峰與眾團丁,好生悽慘,止不住淚下如雨。
      黃衫客見殺了應龍,起手向劍光一指,收回仙劍,從容向眾軍兵道:「你主帥罪惡貫盈,理應自作自受。今貧道等為民除害,與你等眾兵無干,快些各自歸營,並將你主帥的屍身埋葬,以後務要勉為良善,勿蹈姦淫,以致受此慘報。這就不負貧道等一片救世苦心了。」眾兵丁初見主帥已死,嚇做一堆。如今聽這言語,並無加害之意,始各放大著膽,共謝不殺之恩。然後把秦應龍的屍身搬入大營而去。
      黃衫客見眾兵已退,又想:「秦應龍雖然奸惡,究是朝廷統兵大員。這事鬧得大了,眾兵丁明日終須報官緝凶。紅線與白素雲在截雲山,不過師生兩人,到可無礙。獨有一鳴,他是土著,況且雷家堡上無數人家,豈可連累。」因與一鳴商議,應得作何處置。一鳴道:「弟子拜師之日,早有棄家訪道之心。如今仇人已誅,好在天尚未明,意欲作速回家,將家財盡行散給村人。凡是雷姓,先教他們連夜共攜細軟,遠走高飛。餘人只說此乃雷姓族人所作之事,與別姓無干。雖甄知縣與秦賊通同一氣,然與雷家有隙,卻與別姓無仇,諒來可免牽累。弟子願隨恩師左右,即使走遍無涯,始終必無怨侮。」黃衫客點頭道:「賢契之意,卻又不差。但黑夜之間,雷姓的村人甚多,豈能立時遠避,此事尚欠斟酌。」白素雲道:「依弟子愚見,師伯、師兄立刻回莊,作速料理諸事。待等定妥之後,也來截雲山小住。這裡請黃師伯與雷師兄留個簡兒,聲明秦應龍姦淫婦女,殺害良民,所以被師兄與弟子殺了,不干他人之事。如欲緝拿兇手,現在截雲山居住,還他一個著實下落。官長既有把握,必不冤及無辜,不知恩師與師伯之意如何?」黃衫客撫掌道:「好個光明正大的主見,這話才是義俠家的正宗。但貧道與令師今夜既亦在場,何能皆推在你二人身上。竟說我們四人所為,且教他照此詳發上台,行文緝捕,免他地方干係是了。」紅線道:「道長之言有理。」於是黃衫客重至大營,向軍士們要了一副紙墨筆硯,先把應龍惡跡敘述一過,然後書明殺他之人,現在何處,盡可申詳緝捕,不得連累好人。寫畢,問:「營中可有中軍?」
      當有中軍胡用上前答道:「中軍官在。」黃衫客遂將此紙交付與他。又說:「明日如須報官蒞驗,當堂呈與縣尊。」胡用不敢不接,諾諾連聲,揣在懷裡。黃衫客又問:「前營的火可已救熄,曾否傷人?」胡用回說:「已救熄了,幸未損傷人口。」黃衫客遂與紅線打個稽首,說聲:「暫別。」同著一鳴回莊,散給家財,料理各事,直至天色大明,始得草草畢事。師徒二人果然離卻雷家堡,來至截雲山上。紅線、素雲早已先回,迎入山中,好在餘房甚多,揀了兩間淨室安身。從此二仙二俠同住一處,暫且慢表。
      再說秦營大小將兵,等到黃衫客等去後,已至天明,由胡中軍領著五營四哨將弁,飛投城武縣告警,並請驗屍。只嚇得甄知縣面如死灰,口口聲聲只說。「這還了得。」急忙傳齊刑仵、書役,打道大營勘驗。仵作喝報:「驗得屍身已分三段,乃是利劍所傷。上段齊肩,中段齊腰,皮肉寸斷,絕不黏連。」甄衛親視一過,吩咐中軍:「購備上等棺木,好好安殮,靜待報知家屬扶回。」胡中軍又呈上黃衫客昨夜所寫那張紙兒,甄衛接來看過,收藏起來。又至前營,把被火燒燬的營房略勘一過,回說:「此事鬧得大了,本縣擔當不起。且俟詳過上司再奪。」一面先行簽派差捕到截雲山,打聽兇手下落。一面傳雷家堡地保、坊長細問:「雷一鳴是否脫逃,家中有無眷口?」至於營中一切軍務,且由中軍暫時權理,再待上憲派員接統。部署已定,起道回衙。
      忽報:「朝中有緊要公文投到,並有秦太師囑致臥虎營的家書,現在差客請見。」甄知縣吩咐:「有請。」差官上堂,呈上公丈。原來是因雷一鳴聚眾謀叛,朝廷已派專閫大員張濬,分兵來剿,即日起程,縣中應早擇營地,接應軍糧。差官又呈上秦丞相囑甄知縣轉致秦應龍的家書。甄衛收了,告差官說:「秦統制已於昨夜被雷家堡武舉雷一鳴與截雲山女匪白素雲等所害,此書容俟下官另修一函,並這原信轉復太師。」差官唯唯。甄衛傳諭從人:「速備公館,留差官暫住。且俟明日修好復書,一並帶回。」從人遵命,引差官告退。
      甄衛持書回至上房,心下悶悶不樂,暗想:「秦應龍是太師堂弟,雖非一母,究是手足至親。一旦死於非命,太師怎肯干休,看來我這頭上烏紗,也有些不當穩便。」又想:「這封書信,必定是秦應龍拜本之時,嫁禍雷家堡上,托太師爺斡旋的復書,何不私自拆開一觀。倘然書中責備於他,說他平時所作所為不應如是,如今應龍死了,或者不至十分吃緊。否則,定有些兒不妙,我須打個主意,保住前程才是。」想罷,取清水將書噴濕,揭開封面,抽將出來,從頭至尾細細一看。內中寫著「雷家堡之事,已經奏知聖聰,嘉汝殺雲萬峰叛賊有功,恩賜黃金千兩,加贈少保街。不日將有旨下,並諭張濬分軍剿逆,剋日起程。惟大軍未到以前,雷一鳴等或有與汝為難之處,須與甄衛商議,見機而作。彼係地方官,有節制鄉民之權,諒來可免意外。至於調升一節,可俟雷家堡事平,一有優缺,當即奏明升補」云云。閱完,不禁心下大驚,呆呆的坐了半晌,仍將原書封固好了。卻想:」此事怎樣辦法,才能得太師不怒,靜待大兵到來剿山。」左思右想了好一回兒,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吩咐傳點升堂,飾發硃簽,派令通差:「捕拿北城外彩霞坊妓女薛飛霞到案聽審,立等回話,不得遲誤買放。」各差捕因並無原告,不知本官何意,但是奉公差遣,焉敢怠慢。只得領簽下堂,一窩蜂住彩霞坊來。
      若說這薛飛霞,乃姑蘇人,父名薛慕仁,是個飽學窮儒,因屢試不第,憤鬱而亡。其時,飛霞年只十歲,隨母王氏,相依為命。後因貧苦不堪,慕仁有個表親在東省為官,母女二人故至山左探親。不料行至城武地面,王氏害起病來,一命嗚呼。飛霞時年十五,哭得肝腸寸斷,主意毫無。只得自賣自身,將母親草草殮葬。誰知賣在彩霞坊一個王老媽樂戶人家。那王老媽就把飛霞領回,教他學習吹彈歌唱與一切曲院中接客的套兒。飛霞初時下肯,爭奈虔婆手口俱毒,終日裡非打即罵,受不得許多苦楚,暗想:「不如暫且允從,或者命中有救,得遇個正人君子提出火坑。或竟嫁他為妻,尚有出頭之日。即如近日韓世忠的夫人粱氏紅玉,聞他也是妓女出身,目下已經做了一品夫人,好不榮耀。」主意已定,勉強的回轉心來,隨著一班姊兒、妹兒胡亂學些歌技。大凡聰明的人,諸事一學就會,一會就精。飛霞何等伶俐,不上兩三個月,竟成了一個出色的粉頭。王老媽就歡喜起來,令他應酬狎客。
      只是性氣甚烈,客人到他房中,但許談談講講,或是唱支曲兒,下盤棋兒,寫幾個字兒,對幾聯對兒。若使稍涉邪念,他就要著起惱來。因此,客皆替他取了一個外號,叫做「鏡中花」,乃看得折不得的意思。不知不覺在院中混了一年有餘,也有許多豪客,或想與他梳攏,或想娶他為妾,飛霞決意不從。王老媽因他人才出眾,纏頭所入每日甚多,所以卻也不去強他。
      去年,甄衛放了城武縣知縣的缺,到了縣中尚未上任,聞得飛霞美貌無雙,私自隱著姓名,黑夜裡前去遊玩。一見之下,色授魂飛,便要與他定情,飛霞不允。甄衛只道娼妓人家可以用勢欺壓得的,他竟說出真姓名來,定要強逼成歡。不料飛霞非但下從,反說:「大老爺既是此間的父母官,雖未到任,也不該微服嫖娼。小女子今夜若從,反恐損了大老爺的盛德,玷了大老爺的官箴,日後如何治得萬民?這事斷使不得。」甄衛聽了,尚要用話逼他。
      飛霞淚汪汪的,又回說道:「大老爺,且莫錯了念頭。小女子雖落人坑,也是儒家之女。只因遭家不造,誤墮煙花,每望有個好人救奴脫離苦海。若大老爺今夜定要威逼,小女子寧死不從。何況院中姊妹甚多,倘被他們知道真情,沸沸揚揚傳講出去,只怕大老爺大是不便,還求珍重些兒才是。」這一席話,只說得甄衛有威難使,無口可開,頓時老羞變怒,罵聲:「好個不中抬舉的賤人!」搶白一場,恨恨而去。直至今日,未曾出得這口氣兒。
      初時王老媽知道飛霞得罪了未到任的新任老爺,暗中懷著鬼胎,也曾把飛霞責打了一番,說他吃了為娼的飯,自然要幹為娼的事:「你今年紀說小不小,也是十六歲的人了。本縣老爺要你,乃是天大喜事,你敢使性惱人。若是鬧出禍來,這還了得。」後來聽見甄衛到任,並無動靜。過了一年有餘,也就把這念兒淡了。誰知甄衛原是一個陰險的人,吃了人的暗虧,一時雖不發作,卻切切的記在心頭,常想尋件事兒報復。如今雷家堡出了巨案,他竟想出一條絕毒的計來,只說:「雷一鳴本是土豪,秦應龍屢欲剿辦,積下深仇,此次應龍之死,訪聞實因私往彩霞坊薛飛霞家閒遊。飛霞本與一鳴有交,送信雷家堡上,致被一鳴糾人追襲殺斃,所以只傷應龍一人。刻下一嗚糾台亡命,雄踞截雲山謀叛。縣中兵力單薄,不敢往拿,故將娼婦薛飛霞,拘獲訊供候詳。」一面密遣心腹家丁,親至臨安,捏造消息,使他傳到秦太師的耳中。「太師向知應龍為人,貪花好色,一聞此言,必定認以為真。那時抱怨應龍不該身為統兵大員,私入娼寮,被人殺害。倘使訊出實情,申詳到京,反於聲名有礙,定要私下囑托,千萬把此事隱起。不是將飛霞瘦死獄中,以滅其口,或惜他交通叛寇的罪名,問個死罪。既可出了往日之氣,又可使太師來仰求於我,將來反有個升調可圖,豈非一舉兩得。」這是他欺瞞著東省離臨安甚遠,應龍平時行止不端,營中又無親丁活口可證,滿營的大小將務更料定他們無人親臨安向太師前訴說之故,所以定下這一條移花接木、公報私仇之計,要難為這烈性裙釵。可憐薛飛霞那裡得知,就是眾差役也不明就理。既然奉了本官的簽票,自然如飛的向彩霞坊拿人。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鳥。
      不知薛飛霞被拿到縣,甄知縣如何審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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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3 |
    第十二回            酷吏逼供詞飛霞下獄 雛環訴屈冤素雲探監

      話說城武縣眾差捕在本官堂上領了硃簽,立刻限拿彩霞坊妓女薛飛霞當堂聽審。不敢耽誤,一同來到院中,先尋龜鴇問話,王老媽見來了一伙公差,心上跳個不住,忙問:「眾班頭來此何事?」各差捕說明原委,又把硃簽與他看過。王老媽急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忙遣龜傭,尋個專管衙門中間事的人,先給了些銀兩與眾差役代茶,囑他們略坐一坐,自己三腳兩步來到飛霞房中,把上項事細述一遍。又說:「這多是你自己肇下的禍。如今事發,快些定個主意方好。」飛霞聽畢,只嚇得手足亂戰,硬著膽兒答道:「這一件事,明明是那贓官平空的無事生非,教兒有怎主意。但他硃簽上面井未標明為了何案,只寫『立提彩霞坊妓女薛飛霞一口當堂聽審』,兒想鋼刀雖快,不斬無罪之人,且俟隨著公差上堂,看事如何,再行定奪,不知母親意下如何?」王老媽道:「莫怪為娘的埋怨著你,前番終是你的不是,不該得罪本縣太爺。如今事已如此,你也悔之已晚。但是到了堂上,不論老爺問你怎麼言語,你須不可再使性子去觸犯他。可知為娘的五十多歲人了,只靠著你幾個姊妹們度活。倘有風吹草動,竟將妓院發封,各妓入官,那時卻教我怎樣過日?」飛霞含淚答道:「母親不必吩咐,孩兒此去,且看贓官如何問話,自有道理,決不累及旁人。」王老媽尚要矚咐他幾句話時,怎禁得眾差捕連連催促,無可奈何,服伺飛霞卸去滿頭珠翠,換了一套半舊衣裙,移步出房。可憐他小足伶汀,彩霞坊到城武縣衙門,雖不甚遠,也有三里之遙,如何行走得動。多虧王老媽念他為妓三年,賺錢不少,花了十兩銀子與眾差役,替他僱了一乘小轎,攙扶著上了轎兒。轎夫抬上肩頭,差役等緊隨在後,如飛而去。王老媽心上下安,暗差一個心腹龜奴:「隨到衙前,打聽舉動,速來回報。」按下慢表。
      單說飛霞出得院門,一路之上哄動旁人,就有無數看熱鬧的跟著差捕擁至縣堂。雖有值堂差役,皮鞭竹片亂打亂揪,無奈眾人因審問的是一個出色名妓,多要前來看他一看。甄知縣是坐在堂上守提的,本未退堂。差捕上前稟明:「薛妓已經拿到。」繳了硃簽。甄衛吩咐:「帶上堂來。」飛霞跪倒在地,低低的叫了一聲:「青天老爺。」甄衛命他抬起頭來,仔細一看,果然不錯,遂把驚堂一拍,大聲喝道:「我把你這淫妓,平日倚門賣俏,引誘良民,已屬罪不容誅。膽敢勾通匪棍,與雷家堡雷一鳴往來,謀刺臥虎營秦大人,快些從實招來,免受刑法。若有半句浮言,可知道王法利害!」飛霞聽畢,宛如兜頭灌了一勺冷水般,暗想:「此賊雖欲公報私仇,如何小題大做,竟把這謀刺秦統制的後來詰問,教人如何擔承得起。況雷一鳴久聞是個正人君子,足跡從未到過青樓,豈可含血噴人,自紅其口。須要拿定主意,不可被他威逼承招。一則累了姓雷的清名,二則自己亦萬無生理。」遂把心膽一提,放出平時那種守貞不字的性格來,高囀鶯聲,從容答道:「大老爺,此話從何而起。小女子雖是為娼,與雷一鳴並不相識,謀刺秦大人的這一節事,小女子更是不知。須求憲天超豁,不可捕風捉影,連累無辜。」甄知縣聞言大怒,連喝:「好一個利嘴淫娼,竟敢推得乾乾淨淨。本縣此案訪聞確切,卻也知道你不用刑法豈肯招認。」吩咐左右:「快快動刑!」眾差役答應一聲,如狼似虎的把飛霞拖翻在地,袒開衣服,露出粉嫩嬌軀,鞭了二百背脊。只打得皮開肉綻,死去後來。甄衛傳命:「住手。」又問:「可有供招。」飛霞此刻哭得已如淚人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甄衛見他不言不語,命取拶指過來。眾差役把他十隻春筍做的纖指,緊緊拶起。可憐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怎禁得這般非刑拷逼。一霎時,竟暈了過去。堂下那些看審的人,沒一個不交頭接耳,多說:「知縣狠心。雷家堡上的雷一鳴是個正人,平素不貪女色,臥虎營的巨案豈於薛飛霞之事。如今這樣用刑,只怕本官必與此妓有仇,或者曾受何人囑托所致。」暗暗的共抱不平。
      內中有個二十上下年紀、頭戴武生巾、身穿天藍緞箭竿、足登粉底皂靴、面如冠玉、目似曙星的人,更看得雙眉倒豎,怒氣填胸。又有一個身材矮小之人,目不轉睛的青春飛霞,又伶又怒,像是恨不得把他拉了出去的光景。甄衛眼見眾人行徑,深恐再審下去或有不便,立刻吩咐鬆刑,用涼水將飛霞噴醒。又恐他拶得昏了,不要把當日自己冶游的事供將出來,大為不便。因高聲喝道:「薛飛霞,你今日受刑,心下終須明白。可知道本縣為民父母,豈肯冤累好人。你在彩霞坊為娼,本縣未曾到任之時,早聞得你是個淫潑婦女,專一交通匪類,所以先曾私訪一次。如今果然犯出案來,勸你早早供招與雷一鳴如何往來、如何設謀、如何通鳳、如何刺死秦大人,作速講來,免再吃苦。」飛霞聽他提起前情,又氣又惱,要想拼著性命與他搶白一場,指出公報私仇的原委,也與大眾聽聽。怎奈受刑過重,力竭聲嘶,況且說了之時,勢必指作誣供。又用非刑冤逼,白白的再受痛苦,不如耐著性氣,與他一個抵死不供,看他如何定斷,難道今日竟杖斃堂下不成。因此只管哭泣,絕不作聲。甄衛又把驚堂一拍,催逼承招。飛霞只是不言。甄衛當下無可奈何,因說:「照你這般刁賴,本當再用大刑。但看你一個荏弱女子,今日如何再受得起。且將你囚禁女監,明日再審,看你還敢不言。」遂命傳女禁卒到來,立將飛霞帶去收監,小心看管,一面吩咐退堂。
      其時,天已晚了。甄衛即在燈下寫了一封往臨安去的書信,說:「奏應龍之死,因屢剿雷一鳴有仇,此次在彩霞坊妓女薛飛霞家,飛霞本與一鳴往來,走漏消息,致被一鳴糾眾追殺。門生初十得信,眾營兵以事起倉卒,不及救護。臨行並被衝至營中,燒去營房十餘間,刻下飛霞現在監禁獄中,一俟錄出口供,申詳候辦。至於雷一鳴等,遺有親供一紙,現在嘯聚截雲山,聲勢浩大。縣中兵力單薄,勢難往剿。須候張元帥分兵到時,方可一鼓成擒。惟此案是否如此辦理之處,除詳稟各大憲外,尚希恩師便中賜諭。」云云。寫畢封好。又把寄秦應龍的原書取來,放在一處,等候明日交與差官。又恐差官查知此事始末,回臨安時或致漏泄,另外送了他一千兩銀子的程儀,囑他回見秦丞相時,丞相如何問起這事,照著書中的言語答他,更差了一個能言舌辯的親兵,送他上京,散佈訛言,傳入相府,裡應外台,要使秦檜深信不疑。一言表過,我且不提。
      目今再說飛霞下獄。甄衛退堂之後,那些看審的人也多一哄而散。王老媽差去的心腹龜奴,急忙奔回院中,將上項事細述一遍。只嚇得王老媽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暗想:「飛霞平日雖有幾個有勢力的狎客,深是疼惜著他。但是這案鬧得大了,那一個肯替他背地伸冤。要想自己上堂辯白幾句,只怕也無濟於事。而且這院子還難保不一紙官符,頓時封鎖。」左恩右想,計策毫無。後來想到有個姨妹,名汪素芬,先時曾在李師師妓院之中,今歲才回。師師因與上皇恩好。京中那些沒臉恥心的文武官員,很有仗他數言提拔升官的人,所以已結他的甚多,打聽上皇不在院中,多向師師面前獻媚。那些人,素芬也有一大半曾見過的,必得與他想個法兒,即使救不得飛霞,須要保全著自己的衣食才是。遂連夜差人請他到來,與他商議。果然,素芬與曹州府知府王太爺當時在京中引見的時候相交過的。這城武縣正是曹州府的屬下,遂備了一份厚禮,改了京中婦女的裝束,托稱親戚,悄悄入衙,說了個情。只苦的飛霞不能出罪,惟有暗囑甄衛,把此事索性歸在飛霞一人身上,妓院免予發封。王老媽始略放心,然已花去金銀不少。
      光陰似箭,一連十有餘天。甄衛又把飛霞狠心拷打了三堂,可憐打得寸骨寸傷,好個烈性女子,依舊咬定牙關,不供一字。這個消息傳入截雲山中,雷一鳴聞知大怒,就要親自下山,被黃衫客阻住道:「且慢。此地離城甚遠,傳來之言雖是不可不信,卻也不可深信。薛飛霞既然是個妓女,卻與知縣何仇,把他弄到這般地步,內中必有隱情。須把此情探訪明確,方可設法救他。」一鳴道:「弟子與薛飛霞雖未通過往來,聞他乃蘇州人氏,因葬母賣身,流落平康之內,卻是一個孝女,為人莊重,絕不象個粉頭樣兒。而且身出儒家,書畫琴棋,般般多會,又是一個極風雅的女子。」白素雲聞言道:「如此說來,這飛霞雖在娼門,卻也是個好女兒了,如今受此大冤。小妹不才,今夜情願先往他的院中探個下落,不知贓官究因何事陷害於他。」黃衫客道:「白小姐所見不差。」紅線也點頭稱是。一鳴遂暫止了下山的念頭。
      到了晚上,素雲果然辭別過師長等一千人,飛步離山。他先時隨著父母,曾經在彩霞坊左近住過的,認得路逕,施展著飛行的絕技,不多一會,便已到了,惟不曉得那一家是個妓院。要想動問旁人,一來夜分已深,行人稀少,二來自己是個女子,不便開口問著這個所在,心下好不躊躇。也是事有湊巧,恰好經過一家門首,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狀似丫環模樣,提著一盞燈,呀的一聲開出門來,送兩個男子出去,隨手把燈交付,關門進內。素雲閃過一旁,讓這兩個男子走得遠了,暗忖:「此間或者就是妓院,也未可知。否則,半夜三更那有男人出去。好在這小孩子是個女兒,何不竟去敲門一問,便知分曉。」想罷,把手輕輕在門環上叩了兩下,聽得裡面的女孩子嘓咚嘓咚的抱怨道:「這時候已是三更多天了,難道明天沒有日子,又有怎麼人來叫門?」素雲聽了,暗自好笑,待他開門出來,低低的開口答道:「有勞小妹子貴步,借問這裡可是薛飛霞姊妹家麼?」那女孩把素雲瞅了一眼,道:「問他則甚。我家薛姑娘已於半個月前被縣中老爺拿去監禁著了。你是何人,來此何故?」素雲聽畢,心頭暗喜,隨口說道:「我是他心上人差來探問的。因路途不熟,所以夜靜更深,方才訪得到此。小妹子可知薛姑娘這場官事從何而起,幾時可能出監?」那女孩道:「他心上人是誰,怎麼不曉得。這官事說是雷家堡上而起,實是冤屈得很呢。」素雲道:「受屈是曉得的,卻不知為了何故,竟致屈到如此地步?」那女孩將嘴一呶道:「這事我不知道,也不敢說,須問我家老娘娘去。你可裡面去坐。」素雲聽他欲言不言,深知內中必有隱情,再問也無益了。因說:「既然如此,今天夜已深了,恐你家老娘娘已睡,不必驚動。有話且待明日再說未遲,我要去了。小妹子,你關上了門,請進去罷。」那女孩把素雲仔細一看,道:「說了半天的話,到底你是薛姑娘的那一個心上人差來的,如何不差男子?恐怕老娘娘要問我,也有一個回話。」素雲被他把話問住,只得借著自己的姓含糊答道:「他心上人姓白。」說畢,扭轉嬌軀,將步一緊,如飛而去。一霎時,蹤跡杳然,倒把那女孩子嚇了一跳,急忙關上了門,回至內室,訴與王老媽知道。因飛霞並無姓白的客人,心下好生驚詫,幸虧不曾說些怎麼,諒也無甚緊要。想了一番,也就罷了。
      那白素雲聽了這小環之言,已知飛霞負屈情真,但與甄知縣有甚深仇,依然不曉著來。若非親問飛霞,必定難知底細。趁此深夜無人,何不竟往城武縣監中探他一回,豈非甚妙。主意一決,扭轉香軀,竟奔縣衙。因恐路上或有巡更守夜的人,瞧見不當穩便,將身一躍,跳上民房,曲折兜抄,竟從人家屋上行去。那消半個時辰,已經到了縣衙,進了頭門,繞過大堂,低頭一望,雖然有幾個民壯與那支更值夜的一班役卒往來巡哨,卻不十分嚴密。即放大著膽,連竄帶跳,已過花廳,來到男監門首。不知那女監卻在何處,心下好生疑惑。正是:
        放開駕霧乘雲技,來探含冤負屈人。
      畢竟不知白素雲是晚能尋到女監與飛霞會面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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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3 |
    第十三回            文雲龍仗義揮金 薛飛霞守身如玉

      話說白素雲因要探訪薛飛霞被屈根由,黑夜從彩霞坊來到城武縣內衙,已至監房門首,只見監中那些披枷戴鎖睡臥著的多是男人,並無女子,不知女監究在何處,心中頗甚躊躇。
      忽然左眼梢邊,霍的有一道光影,自東而西,分明是個人,只是未曾看清,不免有些疑惑。因急飛上屋脊,往前仔細一瞧,果然不錯,暗想:「監獄重地,那得夜半有人,看來必有蹊蹺,何不悄悄跟他過去,看他一個著實下落,順便探訪女監,有何不可。」遂把雲鞋一緊,飛追過來,高著這人只有十步之遙,皆因腳步過輕,那人竟一些兒沒有知道。約行了七八間的屋面,忽見這人立住了腳,扭轉頭來,四下瞧看。素雲忙將身體一伏,隱在滴水簷前,幸喜未曾看見。少頃,微聞屋瓦響動。素雲探頭張望,見他在那裡翻開屋面,像是要下去的樣兒。又想:「且莫驚他,索性看他如何。」後見這人揭開了幾張瓦片,並不下屋,卻不知塞了一件怎麼東西下去,且低低的向下面說道:「薛飛霞,你且醒醒,俺夜遊神在此,有話問你。」素雲始知也是找飛霞來的:「原來女監卻在這裡。但不知此人是誰,如何又自稱起夜遊神來。雖然曾聽師長說過,世間有種行俠仗義的人,本領未精,恐怕旁人看破,往往假稱夜遊神,掩人耳目,不值識者一笑,然卻從未見過。今且聽他說些怎麼。」因輕輕的走上數步,側耳靜聽。初時聞得監中哭泣之聲,似乎說「事到如今,只好聽憑尊神所為,似奴薄命之人,本來生不如死」的話。繼聽這人又開口道:「吾神念你受冤,故奉上帝之命,給你簡帖一紙,現在牀頭,快快取去看來,便知分曉。我神去也。」說畢,仍將瓦片蓋好,回轉身軀如飛便走。
      素雲甚為詫異,急忙讓過一旁,等他去得遠了,始輕輕的跳下屋來,先把這女監房細細一看。原來只有五間低屋,不比男監寬大,屋外四週多是高牆,牆上除了僅容一人進出的監門一扇之外,每一間屋只有一扇七八寸高,四五寸寬的紙窗藉透風亮,其餘別無門戶,正如黑暗地獄一般。素雲輕啟朱唇,把舌尖將每間屋的紙窗舐破了些。幸喜殘月未墜,透進一線亮光,看每屋中隱隱監禁著兩、三個女犯不等,卻有一大半人並無枷鎖。獨薛飛霞是一人一房,手上邊套上銬兒,小足上鎖著巨鏈,睡在一張不到二尺闊的囚牀上面,牀邊有兩個四五十歲的官媒,支著兩張板鋪看守,睡得多如死人一般。飛霞雖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然那一種秀色可餐之容,宛如泣雨梨花,令人見了之時,十分疼惜。看他淚汪汪,牀邊摸出一張紙兒,在那裡嗚嗚哭泣,想是苦無燈火,不能瞧看之故。素雲張了一回,暗想:「我若進去,驚動了看守之人,大是不便,何不將計就計,竟把那張紙兒誘將出來看個明白,然後再盤飛霞的底細未遲。」遂在窗外輕輕的咳嗽一聲,試試裡邊有無聲響,又起纖纖玉指,向窗上彈動道:「薛飛霞,你休得悲傷,方才給你的簡帖,你在黑暗之中如何瞧看得出。所以我神未去,可將此帖從窗隙中遞出,待我神念與你聽,好去回覆玉旨。」飛霞裡面聞言,又驚又喜,戰兢兢的答道:「神聖大恩,難女何由得報。但願有日見天,定當建造廟宇,裝塑金身。」說畢,將這紙兒果然折得小小的,從窗縫中遞將出來。素雲聽言,暗自好笑,隨手將那簡帖接住,在月光下細細一看,順口念道。
      飛霞芳卿荃鑒:日前甄知縣拘卿到堂,擅用非刑拷打,逼勒供招,其時,僕隨眾人在堂觀審。竊謂似此慘毒,必有隱情,令人髮指者,事無實據。地在公堂,是以未便適次。日來細加偵訪,已知禍因。去歲甄衛來到任時,微服冶游,欲卿強薦枕席,卿拂其意,矢志守貞,並以大義相責而起。雖卿母不敢舉以告人,而人口難瞞,知者甚眾。僕聞實,深欽佩,以卿貞靜之操,遭此屈陷,倘不為卿申雪,則復盆之下,何日見天。僕雖與卿無半面緣,惟素以義俠自任,何忍袖手。為此先行函告:除不日當施譬甄衛,務直卿冤外,另附銀帖十紙,每紙紋銀十兩,各給看守、女役婪索之需。現黏牀首壁間,壁不甚高,幸卿自取,以免授受之嫌。在監諸事珍重,靜以待時,勿因含冤致損芳體。至囑。一腔熱血人吳門文簡素雲念畢,暗暗忖道:「原來方才這人姓文,難得是個俠客,可惜不知他叫怎名字。」但喜飛霞負屈之事,如今多已明白,不必再在此間兜搭,遂把原信依舊折小,仍從窗隙遞入,並又隨口說道:「薛小姐,你聽清楚了沒有?如今真要去也。」裡邊飛霞聽罷,含淚答道:「原來是恩公到此,假托游神,恕難女鐐銬加身,不能叩謝。但不知恩公何名,尚求指示,日後倘得出監,也好圖報。」素雲心上一呆,暗想回他一個怎麼名兒,只得勉強言道:「俺因憐你受冤,故欲施救於你,豈是望報之人,何須留怎名兒,俺今去也。」說罷,兩足一騰,飛上屋簷,如風而去。其時,遠遠屋上似見伏著一個人影,料是姓文的尚未出監,不欲去驚覺於他。因此頭也不回,一口氣往外飛奔。直至出了城門,方才跳下地來取道回山。
      其時天已微明,見了紅線眾人,將上項事細述一遍。黃衫客深贊姓文的作事為人,雷一鳴因飛霞的受屈已明,要求師尊等設法相救。紅線道:「飛霞現在監中,這是王法所在。若欲劫牢反獄,豈是我輩所為。況那姓文的書中,既有『不日施警甄衛替他申冤』的話,這是必定要那甄衛自己回心解冤釋放之意,措置最是得宜。我想立刻下山到縣中去,察探素雲出監以後,姓文的動靜如何,順便訪他一個下落,不致埋沒人才,或者竟與姓文的共定主意,相救飛霞,不知黃道長以為如何?」黃衫客深服其言,雷一鳴不敢再說。當下紅線裝束定妥。飛步下山,按下慢表。
      再說那城武縣中這個裝神搗鬼姓文的人。此人單名一個化字,別號雲龍,乃江南蘇州府吳縣人氏。不但相貌超群,才華出眾,而且為人仗義疏財,性情豪爽。雖然曾入黌門,卻無半點酸腐之氣,又好結交豪俠,視友如命,自幼習得一身武藝,卻不肯輕易出手,知道他的甚少。家中父母早亡,因喜外處遊學,在家日少,出外日多,所以年交二十,尚未娶妻。他有一個表兄,現任北直隸大名府之職,甚是意氣相投。八月間,因往探親,恰好虯髯公也在大名,與他相遇,一見如故,相聚了一個多月。虯髯公意欲收他為徒,雲龍忽要回家。虯髯公想起聶隱娘現在江南地面,故與他一同南下。誰知行至山東地界,隱娘因遍歷蘇、松、常、鎮各府,絕無一個可以傳道之人,異常焦悶,默念紅線、黃衫,同在山左,不知曾否覓得傳人,恨無消息,故此離卻江南,亦來東省物色人才,並訪二仙俠下落,恰好在城武縣與虯髯、雲龍相遇。隱娘深羨虯髯有幸已得雲龍,虯髯也覺欣喜非凡。要在東省探訪紅線、黃衫,想俟彼此見面,然後再收雲龍為徒,先使他們見見人品,因此在高城三里多路的棲霞山蓮花寺中暫住。
      那甄衛第一堂刑訊薛飛霞的這天,文雲龍也在觀審,即上回書中那個頭戴武生巾、面有怒色之人。後來將情告知虯髯公,意欲設法救他。虯髯公正要試試他的行事若何,所以十分慫慂。雲龍遂在外間探明瞭他的緣由、與縣衙中的房屋門逕,干這一夜裝神進署,不圖暗被素雲窺見。及至出去的時候,素雲看他是往外的,誰知他卻並未出衙,行到大堂之後,兜轉身軀,竟奔上房來尋甄衛,要想點化於他。到得房中,聲息全無,知道眾人多已睡熟。他就故意使個投石問路之法,揭了四、五張瓦,往地下索啷一摔。不多時,聽得房中有人叫喚,乃是甄衛,因聽庭心聲響,叫使女們掌燈出外觀看。雲龍站在屋簷上頭,讓他們開門出來,依舊自稱游神,高聲喝道:「爾等不必驚慌,我夜遊神在此。因爾本官冤陷好人,現有簡帖一方,快快取去,送本官觀看。」說畢,半空中飄飄蕩蕩飛下一張紙來,嚇得眾使女一個個倒退數步,不敢拾取,多沒命的跑回房中,爭先訴說。甄衛聽了,好不詫異,連說:「那有此事。」急忙披衣下牀、命幾個膽大些的丫環,掌著燈火引導,步出房來。果見地上有張帖兒,吩咐拾起,張燈細看。只見上面寫著二十八個大字,道:
        求歡受辱憶當年,公報私仇太可憐;莫道女貞易摧折,須知頭上有青天。
      末後又有十六個小字,道: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過而不改,請試我劍。
      甄衛看罷,因簡中道著他的隱事,嚇得冷汗直淋,不發一言,袖了這紙,回身便走。丫環等不知何故,也一擁的跟進房來。忽聽得房門口一聲響亮,飛下一把雪亮的劍兒,不偏不倚,從甄衛的紗帽上削過,把紗帽削落於地,合房的人大驚失色。甄衛也大吃一驚,禿著頭兒,戰兢兢的喊道:「這..這..這..這..還了得!那..那裡..裡有怎..怎麼夜夜遊神,明..明是截..截雲山的匪黨,快喚皂..皂快拿人!」道言未了,又聽得屋簷上有人高聲說話,道:「甄縣令,你莫錯了念頭,當我是截雲山來的。你為朝廷命官,應與民間判斷冤枉,如何反敢冤累好人。秦應龍作孽無窮,故被截雲山劍俠所殺,與薛飛霞妓女何干?明明是你公報私仇,要把飛霞置之死地。卻不道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如今及早回頭,好好把飛霞釋放,改過自新,才是民之父母。如再執迷不悟,任性妄為,可知道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那時只怕悔之晚矣!你須小心在意,我神回覆上帝消差去也。」這幾句話,說得房中人疑假疑真,誰敢作響。
      那甄衛明知此是俠客,決非游神,又氣又嚇,又惱又急,卻也奈何他不得,眼睜睜的望著屋簷,呆了良久。直至聲息全無,估量著那人已去,方才發作出來。立喚親隨家丁入內,傳值夜的更班夫役,每人先責一百大板,治他個失察之罪。又傳通班馬快,把房門口遺下的劍與他們看過,再放庫中,只說:「方才有人到此行刺,定是截雲山的匪黨。幸虧覺察,未曾被害,今已逃去。臨行時候墜下此劍,務須趕速查拿,不可怠慢,違干血比。」至於那張簡帖與那些所說的話,因與自己有關,故此一概不提,並暗囑丫環等不許泄漏。一面深恐飛霞有失,立刻更了衣帽,傳諭管監、家丁及馬快等,掌著火把燈球,同至監房查看。又恐去得人多,驚動這人先是走了,所以約束眾人慢行。自己帶著家丁,移步先到監房觀看。只見監門已開,兩個看守的官媒早已不知去向。右首那張板鋪之上坐著一個男子,面貌不甚清楚。手中拿著一柄三尺長的快刀,涎著臉兒在那裡與飛霞講話。飛霞卻口口聲聲的道:「文恩公,休得如此,難女自悲命薄,誤墮煙花,皆因不肯失身於人,以致遭此慘屈。既蒙恩公憐憫,賜銀寄信,替奴申冤,天大之恩,有日出頭,終須圖報。但是欲行非禮,難女願死刀頭。如惜方才所賜銀兩,尚在壁間,未曾移動,不妨仍請取去。」甄衛聽得清楚,不由不又驚又怒。驚的是此人雖在,只怕他本領高強,眾馬快拿他不得;怒的是此人如此無禮,飛霞卻滿口恩公,倒不象去年自己在彩霞坊的樣兒,搶白得人置身無地。遂把兩手往後一招,高喊:「眾馬快過來,與我拿人。」頃刻間,後邊跟著的那些人一擁進來,把這小小的監房從庭心起擠得水泄不通。監房中那個男子慌了手腳,舉起刀來向著甄衛虛砍一刀,扭轉身軀,背著飛霞往外便走。正是:
        乍驚寶劍當頭落,又訝鋼刀劈面來。
      要知此人是否即文雲龍,如何把薛飛霞劫去,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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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4 |
    第十四回            燕子飛慕色劫獄 聶隱娘救女上山

      話說甄衛因受了飛劍之驚,深恐薛飛霞監中有失,親自領著馬快人等到監察看,果見監門大開,看守、官媒不知去向。板鋪上坐著一個男子,手執鋼刀,飛霞在那裡恩公長、恩公短的央懇,像是圖歡不允樣兒。心中大怒,忙喊手下拿人。眾馬快應聲進內,那拿刀的人舉刀向甄衛虛砍一下,轉身把飛霞背在背上,往外便奔。甄衛大吃一驚,倒退數步。那人乘勢搶出監門,將身一躍,飛上屋簷。眾馬快欲攔不及,見已出了劫獄重案,誰敢怠慢。有幾個略會上高的人,紛紛上屋狂追。無奈這人腳步靈便,快如飛鳥一般,怎想趕得上他。
      鬧了片時,已去得毫無影響。眾馬快只得下屋請罪。甄衛吩咐:「暫緩議處,趕速飛赴四門報信,天明之後不可開城。」一面另添差捕,按戶搜查。因聽得薛飛霞口口聲聲呼他做「文恩公」,又在飛霞牀上搜出書函,壁間搜出銀帖,故此咬定劫獄之人一定姓文。凡遇文姓,無論何等佯人,無不加意盤詰,直鬧到日高三丈,城中各處多已查遍,並無下落,始勉強把城門開放,已攪得滿城中雞犬不寧。
      甄衛見拿不到劫獄重犯,少不得把馬快重重的責比,又把女監中一切女犯查了一查,並無缺少。問問他們可知薛飛霞監房中幾時有人進來,多說:「因已熟睡,不聞聲響。」而且尚有幾個年老些的模模糊糊,好象未曾睡醒一般,吩咐依舊分號收禁,命把失去的兩個官媒尋來問供。回說,「初時未聞聲響,四更以後小婦人曾與飛霞說話。忽有一股香氣透入腦髓,漸漸神志昏迷,不知如何有人進監,如何把小婦人們移往監外,實是該死。」甄衛那裡相信,各人打了幾百竹梢,先治他個疏忽之罪。一面申詳上司,自請議處,自不必說。
      再講那背著飛霞越獄的人。甄衛認做就是姓文,誰知卻是另有一人。此人姓燕,名喚乾飛,臨安人氏。生得五短身材,一雙鼠目。本來是個有名的飛賊,性喜女色,每逢偷盜,定要採花,卻練得一身高去高來的絕技,不但是越屋逾垣,如履平地,就是高山峻嶺,他也能飛赴得來。且行走時腳步斜衝,好似穿林燕子一般。因此江湖上人把那乾飛的名字替他改做子飛,又因小名喚做乙兒.故多稱他燕子飛,燕乙兒,他也樂受美名,甚是得意。
      新近來到山東,偷了幾家豪富。那一日,聞得城武縣審怎麼彩霞坊的名妓,他想:「名妓必然貌美。」動了色心,所以也到縣中看審。第十二回書上曾表過的,有個身材瘦小之人,目不轉睛的看著飛霞,像是恨不得拉了他出去,只是公堂之上,不敢胡行。後來曉得飛霞收禁女監,屢次要想進監圖歡,爭奈不知監中路逕,未敢造次。費了多少心思,好容易打探明白。這一夜大膽入監,不料正是素雲在下面誘薛飛霞給書讀看之時,他因不便下手,閃在一旁躲著。後來素雲出監,明明望見伏著一人,只因心疑便是那姓文的尚未出去,所以並不做聲。燕子飛卻認作沒有瞧出破綻,好不歡喜。等素雲去得遠了,他就悄悄飛下屋來。其時兩個管監的官媒,恰又被飛霞嗚嗚哭醒。大家因多埋怨他道:「老娘們伏伺了你這幾日,銀子黑的白的沒有一些見過面兒。若論你是樂戶人家出身,自然接客慣的,衙門裡師爺、二爺看上你的卻也不少。我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好歹也替掙幾兩銀子用用,卻又拿出閨閣千金的架子,不肯略略苟且些兒。如今卻一發的更不好了,夜靜更深,又不是你自己家中,這麼樣的神喤鬼叫,擾得人不得安眠,真正令人討氣得很。若再如此,莫怪老娘們對你不起,要替你上挺棍了,看你還敢啼哭。」咭咯嘮叨,說個不住。燕子飛在屋上聽了多時,深怕耽擱得工夫大了,天色一明,不當穩便,心上甚是著急,因向身旁取出一個火藥包兒並一枝追魂香來。此香乃用麝香、龍涎香、鬧楊花三種藥品合成,點著時,一經聞嗅,憑你英雄好漢,只須頃刻間神智昏迷。就是道行淺些的地仙,也禁受不起。他既把香取出,先取一塊龍膽石的解藥含在口中,然後在屋角邊輕輕把火藥包一抖,散出些火星,將香點上,拿至窗外。霎時間,一縷清煙氤氤氳氳從素雲先時舐破的窗隙之中直鑽入去。兩個官媒聞著,喊得一聲:「怎麼好香!」頓時肢體酥麻,暈倒於地。飛霞也哭聲頓止,兩眼一閉,斜臥牀中。不多時,連那左右監房中許多女犯也多昏迷不醒。燕子飛始把香頭撲滅,揣在懷中,口中吐出解藥,又向百寶囊中取出一把雷公鑿來,把監門上的門閂輕輕鑿去,挨身進門。先將兩個官媒一手一個,如抓著兩隻小雞一般,拖至監外向庭心一撩,回身復又進去,取火藥包並一個小小紙煤,引了個火,找著一隻瓦油盞兒,看一看尚有半盞殘油,取來點上,持至囚牀,把飛霞細細一照。見他朦朧雙眼,淚痕未乾,雖是穿著一套赭衣,卻越顯得膚如凝脂,異常嬌豔。那雙三寸不到的小腳之上,鎖著一條胡桃大的鐵鏈,比了弓鞋又粗,令人見了大是可憐。看罷一番,因又取出雷公鑿來,替他先把鐵鏈鑿斷,並把手上的手銬也鑿去了。飛霞此時尚未醒轉。子飛見牀邊適有一把半破瓦壺,壺中剩有許多冷茶,心下大喜,提將起來向飛霞灌了幾口,又自己含了一口,向飛霞臉上一噴。原來,這追魂香惟有冷水冷茶兩種可以立時清醒。飛霞果然打了兩個噴嚏,悠悠的醒了回來。瞥見燈光之下有人在旁,只道是方才那個姓文之人,慌忙口呼恩公,便要下牀施禮。燕子飛因進監在雲龍之後,這段隱情未曾明白,心下好不詫異,姑且含糊答應著。他妄想桃僵李代,或者容易求歡,所以乘機答稱:「不必如此。」一手把飛霞按住,一手便想伸去勾搭。誰知飛霞天生烈性,看見此人這般輕薄,心中甚是不快。惟念濟銀寄簡一片熱腸,而且將來尚望在他身上搭救出監,故此不忍面斥,哀哀的只用好言婉懇。
      不妨正在為難,恰好甄衛帶領馬快查監當場窺見,大喝:「拿人!」燕子飛吃了一驚,存了一個一不做二不休之想,拔刀在手,虛向甄衛砍去,扭轉身兒,背著飛霞拼著性命上屋奔逃。飛霞這時驚得目瞪口呆,連喊叫也是不敢,只得任他所為。子飛放出平生本領,眾馬快焉想追趕得上。不多時,早已出了縣衙,轉彎抹角來到城關。他本來是隨處為家並無住宿地方的人,輕輕一躍,跳上城牆,又從城上跳至平地,聲息全無,守城兵棄如何覺察。無如出城之後,雖然腳踏實地,卻漸漸的天色明瞭,暗想:「苦無棲身之所,倘然路上有人看見,盤問情由,卻把何話回答。」因在離城五里之遙,尋了一個露筋祠的古廟。這廟四無居鄰,乃是人跡罕到之處,雖然卻有兩進五開間的房屋,也無廟祝看守,多已坍毀不堪。正殿上面塑著露筋娘娘神像,金裝零落,法相不全。兩旁塑的四名使女,更不必說。中間擺著一張供台,一副鐵蠟橋,一隻破瓦香爐,積著許多灰塵。梁柱上雖有幾塊匾額,幾副對聯,蛛網黏連,蝸涎剝蝕,那字跡已看不清楚。子飛把飛霞背上大殿,見地下有一個木拜台兒,略把刀尖將塵土鏟去,輕輕放他坐下,回身要想關門。豈知那廟門只一扇的了,沒奈何且自由他,自己也坐在那個拜台之上略息片時。因勞頓了足足一宵,肚中有些饑餓。幸喜身旁帶有乾糧,取些充饑,又給些與飛霞同吃。
      飛霞那裡肯接,只說:「既蒙恩公搭救,深感大恩。適才監中之事,恩公是個頂天立地的奇男,諒欲試奴之心是否楊花水性,故而假言相戲,彼此且莫介懷。但究不知恩公大名,府居何處,現將何往,難女不幸冤犯王章,如今恩公肇此劫監之禍,倘然再被官役拘拿,不但難女真個有了罪名,且恐不免連累恩公,如何是好?」子飛聞言,含笑答道:「俺實對你說了罷。俺家姓燕,別字子飛,臨安人氏,路遇此間。前日因聽了說甄知縣審怎麼彩霞坊的妓女,俺就隨著眾人至衙觀看,見你生得十分美貌,動了俺的愛慕之心,所以探明路逕,深夜入監,將你救出。只要你一心向我,莫說幾個差役,俺有何懼,就是千百官軍,只怕也拿俺燕子飛不得,你要愁他則甚!」薛飛霞聽說此人並不姓文,始知另是一人,暗想:「怪不道這般行徑,與那江湖上的盜賊一般,看來雖離虎穴,又入龍潭,苦命的人怎的苦到這般地步。」口雖不語,心上一酸,止不住撲簌簌又流下淚來,哭個不住。
      燕子飛一眼瞧見,擎起手來,替他拭淚。飛霞起身,急避數步,抬頭見了神龕內供著露筋娘娘,忽思:「古來貞節女子,流芳萬古的甚多,我薛飛霞曾入娼門,雖不敢與露筋娘娘比較,然實指望嫁個如意郎君,棄邪歸正,因此並未失身於人,今日豈可受那匪人玷辱,不如拼著一死,免得那廝行起強來,反難乾淨。」主意一決,搶行幾步,將頭向神龕邊的石砌之上猛力撞去。子飛大驚,急忙起個箭步,伸手來拖。飛霞喝聲:「休得無禮!」慌把身子一偏,那粉額在石砌角上磕個正著。一霎時,血濺桃花,頭上撞了一個核桃大的窟窿,疼痛難禁,暈跌於地。子飛雖是殺人不眨眼的劇賊,見了飛霞這般烈性,不但邪念冰消,反自己責備自己:「不該大意放他尋此短見,這卻怎樣才好?」連叫幾聲:「薛飛霞,你休得如此!」一面將手在供台上抓了一大把灰土,向飛霞額上一抹,指望他把鮮血止住。誰知血多灰少,休想掩得住。他弄得沒了主意,又見他四肢亂搐,在血泊中滾個不住。少停,只見小足一挺,兩手一伸,死了過去。燕子飛驚得冷汗直淋,暗想:「白白的辛苦了一場。如今人已死了,再在此間做甚?反恐被差捕尋見。雖然不懼,必得又費手腳。」歎口氣兒,把那心膽一橫,想一想:「天下美貌女子甚多,我燕子飛也不是見了一個。若要到手,隨處不難,這個人算得怎麼?譬如昨夜沒有幹著這樁事兒,不如去罷。」方才死了這心,無精打采的撇下屍身,移步出廟。但因鬧了這場巨案,究竟是賊人心虛,不敢再在東省逗留,匆匆回到臨安而去。且俟下書慢慢交代。
      如今再說城武縣中,不但城裡頭的居民多要一家家的搜查劫獄之人,就是城外各處,開了城門少不得也要各家查緝,嚴緊異常。那文雲龍與虯髯公、聶隱娘住在蓮花寺中,離城本只三里多路。不到巳牌時分,官差等早已查至此間。雲龍正在山下閒行,得了這個信息,好不詫異,急忙回至寺中,說與虯髯、隱娘得知。又說:「不知究是何人,竟把飛霞劫去,反使俺虛費了幾許心機,卻鬧下這一場不明不白的大禍。」虯髯公沉吟半晌,開口說道:「此事必是壯士進臨之時,背後有人尾著,壯士不及覺察,所以冒了姓氏幹此不法。刻下事已如此,倘有差役來查,雖然並不心虛,但怕難分皂白,何況薛飛霞蹤跡杳然。若使劫去的是個義俠之人,卻也還好;倘是歹人,不但把壯士英名污盡,且恐逆料飛霞一定死多活少,須得作速訪個下落。一則曉得那劫獄的究是何等樣人,一則也略避官差喧擾,不知壯士意下若何?」文雲龍連連稱是。隱娘也道:「道長之言,頗為有理。」於是二仙一俠商議,分著三路尋訪。
      雲龍是西北一路,隱娘乃是東南,虯髯公在西門左近盯定,到了晚間,仍回寺中相會。恰好這蓮花寺離露筋祠不過東南二里之遙,隱娘走出寺門才只半里多路,見有一人行路如飛,身上穿的尚是夜行人衣服,背上插著一把鋼刀。正是燕子飛從祠內出來。心上暗想,「天已不早,那裡來這不尷不尬之人。」欲想上前冒他一冒,一轉眼,已去得遠了,甚是迅速,愈覺得事有蹊蹺。因且不去睬他,留著心兒,從這一路細細查去,或有飛霞下落,也未可知,故此慢慢的緩步而行。
      又約二里左右,只見四無居人,正在心頭納悶,忽看有所古廟,半開著一扇廟門,隱娘往內一望,廟內塵埃堆積。那塵上卻有行步的男子腳跡,不免心下狐疑,姑且信步進去仔細查看。但見正殿上面臥著一個女子,滿地是血,身上穿著的乃是犯衣,衣上邊血液模糊,不可逼視。隱娘看了又看,料著這個女子或者就是飛霞,但不知為了何故卻在此地,忙起手指向嘴邊一按,幸喜尚有一絲氣息。因思:「若然果是飛霞,理合救他。即使不是,也何妨行些功果。」遂在自己身上解下一條鸞帶,把飛霞在地上抱將起來,拴縛停妥。袖中取出寶劍,向空一晃,化作一道寒光,正想駕著劍光出去,忽聽得廟門外有人喊道:「是什麼人,敢在這裡背著婦女私逃?」卻把隱娘喝了個住。正是:
        須記隔牆當有耳,莫言此地斷無人。
      要知喊住隱娘的是誰,飛霞能由隱娘救上棲霞山蓮花寺中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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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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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4 |
    第十五回            訪義士有心傳道 試俠腸無意憐香

      話說聶隱娘在露筋祠內尋見一個女子,死在血泊之中,管他是不是薛飛霞,且救了回去再處。因解身上鸞帶,把他拴縛好了,背在背上,正要借著劍遁起身。忽廟門外有人叫喊,因急收住劍光,立定了腳向外一看,只見不是別人,乃是紅線,心中不勝歡喜。忙道:「我認是誰,原來是紅線道姑,幾時到的,來此怎事?」紅線初時在廟門外,見隱娘面朝著內,身向著外,背間背上一個紅衣女子,看不出究是何人。後見身子一斜,劍光飛動,分明是個同道中人,故此喊了一聲。今聞隱娘答話,也覺喜出望外,慌忙移步進廟,打了一個同訊。
      隱娘還禮不迭,又問:「道姑何事到此?」紅線把手向隱娘背上一指,道:「聶道姑救的不是妓女薛飛霞麼?愚妹也因此案特訪一個姓文的義士而來。」遂把自己下山起,怎佯收白素雲,怎樣與黃衫客相遇,怎樣黃衫客收雷一鳴為徒,怎樣殺死秦應龍,怎樣甄知縣冤陷飛霞,怎樣白素雲探監的話,約略述了一遍。又道:「愚妹因這姓文的作事為人頗有幾分義俠正氣,惟恐錯過人才,所以連夜下山,隱人縣衙,意欲訪他個著實下落,留著日後眾道姑、道長在臨安聚晤之時,倘然那一位道長或是那一位道姑一時難覓傳人,也好傳他大道。誰知這人少年浮躁,竟又作出劫獄的事來。這種犯法違條之案,既然不恤人言,那姓文的尚何足取,可惜有負了愚妹的一片初心。但想薛飛霞受屈情真,此番被姓文的劫了出監,不知作何處置,因此放心不下,一路偵訪至此。不期恰與道姑相遇。不知道姑何故到此,現欲何往?」隱娘聽罷,含笑答道:「原來道姑與黃衫道長多已得了高足,真是令人可喜可賀。愚妹因遍歷江南並無人物,想起道姑同黃道長多在山左,不知有無會遇,故而雲遊到此。途中巧遇虯髯道長,從北直隸遇了一個姓文的人,別號雲龍,家住姑蘇城內。因此同他南下,順道尋訪人才。愚妹又想,道姑等或者尚在東省來回,虯髯道長又深有收文雲龍為徒之意,要使道姑等見見人品,彼此商量,故又一同至此,暫寓棲霞山蓮花寺中。不料此間適出了薛飛霞的那樁冤案,雲龍動了義俠之心,因於昨晚親自探監,正是令高徒所見的那姓文之人。但是後來劫牢一事,卻與雲龍毫不相干,其間想來另有一人。不料官府不察,竟把這案移在他的身上,從早晨起挨戶搜查。愚妹等以事有可疑,特與虯道長及姓文的分路偵訪。愚妹適才途中遇見一人,夜行打扮,肩背尖刀,匆匆東去,甚是蹊蹺。所以尋至此間,見這女子死於血泊之中,不知是否飛霞。要想背回山去救他一命,且與雲龍認個明白。」紅線道:「原來如此。但不知棲霞山地方可還清靜,有無居民。愚妹雖與飛霞未謀一面,看這女子身著赭衣,諒來卻有幾分意思。倘然山邊居住人多,只怕背他回去反多不便,道姑尚須三思而行。」隱娘道:「若依道姑高見何如?」紅線道:「如依愚妹之意,不如竟往截雲山去小住幾時。此山四無居人,甚是幽靜。何況黃衫道長帶有金創起死回生妙丹,又在混元湖斬了白獺,得有獺髓神膏,正好施救這女子性命。然後道姑到棲霞山報信虯道長得知。請他迳與雲龍同到山中聚晤,又好使愚妹與黃道長見見姓文的人品武藝,選個吉日,虯道長就收他為徒,豈不是好。」隱娘聞言,連連點首,回說:「道姑之言有理。俺們只顧講話,怕這女子受傷過久,救治為難,何不就此起身。」紅線說聲:「使得。」二仙俠遂手挽手兒出了廟門,各縱劍光竟奔截雲山而去。
      不消片刻,已到山中,素雲見師尊同著一個道姑進來,背上背著一女子,雖是滿面血污,卻彷彿是飛霞模樣,急忙過來動問。紅線先令拜見過了隱娘,然後幫同把這女子卸下肩來,扶至上房,覓了一張涼牀眠下。始問素雲:「可知此女何人?」素雲答道:「這明明就是城武縣監中的冤妓薛飛霞,不知為怎這般狼狽?」隱娘聽得果是飛霞,心下大喜,遂把上項事略略告訴了一番,又把素雲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深贊紅線眼力不錯,不枉了下凡一場。紅線略略謙遜幾句,又問素雲:「黃衫師伯與雷師兄如何不見,快去通報一聲,請師怕速取回生丹與獺髓膏來,好救飛霞還陽。」素雲道:「黃衫師伯與雷師兄因恩師下山過久不見回來,故向外間打探去了。回生丹與獺髓膏多在師伯身旁,這卻如何是好?」紅線沉吟了半晌,道:「若說那回生丹,當日臥虎營中你與雷師兄受了奏應龍毒彈之傷,師伯給我好些丹藥與你二人吞服,有餘下的現在身旁。惟獺髓膏須待你師伯回來,好得他在外間,諒來無甚耽擱,且把這回生丹服過再說。你快與他燙一壺熱酒過來。」素雲道:「酒卻廚房現有,待弟子就去燙來。」說著,回身自去。少停,就熱騰騰的拿了出來。紅線即向身邊取出丹藥。因飛霞牙關已閉,令隱娘設法敲開,紅線灌藥,素雲灌酒,吃了下去。約越一刻鐘時,尚無動靜。隱娘等只道無救,不免著慌。素雲看他死得慘然,不由不淚如泉湧。
      恰好黃衫客與雷一鳴回山,隱娘大喜,彼此見面之下,且不去細敘寒暄,先把搭救飛霞的事略說一遍,急問:「有無救法?」黃衫客同至上房,仔細一看,見他面如金紙,頭額上泛出的血已如膿水一般,並不鮮膩,知道是未封傷口,血出過多,以致液枯髓竭。雖有靈丹妙藥,未能回過氣來。因令素雲動手,先把血液中間被燕子飛抹上的那些灰土,取手巾來揩抹淨了,即在自己身旁取出一大塊獺髓膏,叫素雲對準傷口與他敷上。果然甚是靈驗,霎時間血就止了,腹中回生丹的藥性本來已到多時,只要傷口一止,面龐就略略透了些血色出來。又約半刻時候,鼻邊微有氣息,眼珠也轉動了。黃衫客已知大事無妨,惟恐醒轉之時,圍著多人,說起話來不免勞頓,因囑素雲一人,小心伴守,待他醒時,略把細情告訴,且教他安心在此靜住幾時。自己與隱娘、紅線、一鳴等同到中廳。
      因救飛霞要緊。一鳴尚未拜見隱娘,此時黃衫客命他見過了禮。隱娘看他生得虎頭豹頷,氣象英雄,好不歡喜。黃衫客動問隱娘別後各事,隱娘照著回紅線的話,約略又述了一番,黃衫客始知原委。少頃,見天已過午,紅線慮文雲龍雖然英勇,此刻縣中訪拿緊急,未便任他獨自一人在外,倘有意外,豈不枉受官非,薛飛霞的前車可鑒。故此催促隱娘,作速接他們一同上山。隱娘點頭稱是,料著雲龍此刻必定回山,午膳不可再遲,又費尋覓,忙向紅線等告別起身,駕著劍光,迳回蓮花寺中。
      果然雲龍因訪不出劫獄人的下落,先已回去,悶昏昏暖了一大壺酒,購了幾碟子菜,在那裡自斟自酌,要想午飯以後再去探訪。一見隱娘回來,急忙放下酒杯,立起身軀,上前動問。隱娘把上項事說了,又道:「古人說得好,『明哲保身』。此處終非久居之地,快些用過了飯,收拾上山為是。」雲龍聞言,又喜又驚。喜的是薛飛霞已經有了下落,驚的是官府不察,竟把這案犯認錯。雖然虛者自虛,實者自實。究竟晚間探監寄信也是干犯法紀的事。如今甄衛既不知悔悟,此間豈可存身,還是避開的妙。因此諾諾連聲,把杯中殘酒一飲而乾。餘下的也不 喝了,吩咐寺中道童,取飯吃過,收去杯盤,給了數十兩紋銀,叫他交與住持老道,作為連日房飯之資。只說要到城中探親,央道童替把行李收拾收拾。其時已是未末申初,虯髯公也回來了。見雲龍在那裡整頓行裝,心下甚是疑惑。隱娘急忙附耳訴述一番,虯髯大喜。道童來說:「行李已經理好,不知要喚幾名腳夫?」隱娘暗想:「倘用腳夫挑送,不但路上為難,而且到截雲山去更是不便。」因說:「不必腳夫。我們只將應用東西自己取了幾件,餘下的暫寄寶山,明後再當著人來取。」道童聞言,答聲:「曉得。」不再問了。隱娘遂令雲龍但取了一隻小小衣箱與著防身寶劍,餘剩各物檢點明白,交與道童。道童接過,暫鎖房內,回身便送三人下山。出了寺門,虯髯公等說聲:「有勞。」那道童道聲:「慢請。」回身自去。
      聶隱娘因文雲龍駕不得劍遁,此去截雲山路雖不多,無如肩背衣箱,又是個面生之人,只怕途中有人盤問,故與虯髯商議。虯髯公道:「這有何難。待俺駕起劍光,隱著他的身體就是。」隱娘道:「天不早了,不知薛飛霞此刻曾否甦醒?不如道長索性送文壯士一程,愚妹在後也駕劍遁相隨。彼此早些見面,早些放心,豈不甚妙。」虯髯公道,「聶道姑說得甚是。」遂將雲龍雙手握住,命他把兩眼緊閉,不可開視,即與隱娘一同掣出寶劍,臨風晃動。頃刻間起兩道寒光,如飛而去。雲龍初時只聽得耳朵邊呼呼風響,那兩隻腳起在空中,不由自主,好不怕人。誰知不多一刻,風已定了,腳也住了,明知早到山頭,方敢張目觀看,但見山峰數朵,高插雲霄,比棲霞山大不相同,暗喜:「仙家妙用,果是不凡。那虯道人雖曾問過姓名,他說姓仇,名善,看來必非等閒之人。將來若得拜他為師,也不枉了相隨數月。」心中想著,不知不覺已隨二仙到了中堂。黃衫客與紅線、雷一鳴等一齊起身出迎。虯髯公先命雲龍叩見紅線、黃衫、隱娘,又命與一鳴見過了禮,忙問:「飛霞現可醒轉?」紅線回說:「醒已多時,愚妹等俱已看過他了,正在思念道長與文壯士,可請同至上房稍坐。」隱娘說聲:「使得。」眾仙俠遂一同來至上房。
      白素雲陪著飛霞在牀沿上閒話,忽見隱娘等進來,慌忙起身迎接。又見文雲龍也已到了,雖然昨宵黑暗之中先經見過,究竟有些不好意思,要想迴避。紅線含笑說道:「文仕士日後終是一家之人,何須躲避,快來見個禮兒。」素雲見師尊如此吩咐,只得低著頭兒,向雲龍福了一福,口稱一聲:「文爺有禮。」雲龍退下數步,問虯髯公道:「此位是誰?」虯髯回說:「就是昨夜與你同時探監的白素雲小姐。」雲龍急忙還了一揖,叫了一聲:「小姐。」那薛飛霞睡在牀上,聽見有人進房,微開雙眼一望,見有一個道姑在內,諒必隱娘無疑。因急勉強掙著半截身子,口尊一聲:「仙姑在上,難女感蒙搭救,真乃再造之恩。只苦傷體未痊,不能行禮。」說罷,不由不淚如雨下。隱娘走至牀邊,回說:「薛小姐,休得過悲,調養身體為是。」飛霞回頭又向外邊一看,見尚有一個年老之人,生得虯髯碧眼,又一個年少的,生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動問隱娘,知是虯髯、雲龍,先請虯髯見過,次與雲龍敘話,口口聲聲的說:「多蒙恩公垂憫,寄簡贈銀。如今反致累及,卻教難女如何答報?」雲龍道:「薛小姐,且免悲傷。俺先請問,那劫獄的可知究是何人,如何冒著俺的姓氏?」飛霞道:「提起此人,他說姓燕,名喚子飛,臨安人氏,看來是個江湖劇賊。恩公與眾位道長、仙姑有日得遇,還求拿住了他,一與恩公洗清劫獄之冤,二來也好使難女雪露筋祠內之恥。」雲龍道:「這個自然,俺當謹記在心就是。」
      說話之間,素雲已至廚下收拾晚膳,請眾仙俠至前廳用飯。虯髯公等遂各起身,重至廳中。一鳴與雲龍吃飯,黃衫客等略略用些酒果。席間,虯髯公要試試文雲龍的立品若何,因說:「文壯士,老夫有一句話要講。素知壯士英年未娶,中饋猶虛。可知《風》詩上說得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老夫看薛飛霞雖然是個妓女,卻生得容顏絕代,態度不凡。若嫁壯士為妻,豈非一樁美事,意欲待他傷痊之後,竟與壯士執柯,不知意下如何?」雲龍聞言,正色答道:「這是那裡說起。俺文雲龍雖不是魯男子,也當做一個轟轟烈烈的丈夫。昨晚探監寄簡,出於一片俠腸,豈是那燕子飛大膽劫牢,實因慕色起意。此事斷難從命,尚望以後休提。」這幾句話說得虯髯公暗暗贊歎:「難得他少年老成,絕無邪念。」旁邊黃衫客聽了,也覺肅然起敬,遂決意要虯髯公收他為徒。又想虯髯方才那番打動的話,雖是要試雲龍之心,然薛飛霞若使果然配他為妻,正是天生一對佳偶。因接口道:「聽文壯士之言,果然正氣干霄,令人欽佩。但貧道也有一句言語,要與壯士商量,不知肯俯聽麼?」雲龍道:「黃道長有何見諭,乞道其詳。」
      黃衫客笑微微,舉手把虯髯公一指,說出一片話來。有分教:
        絕技不妨同指授,仙緣還許兩和諧。
      要知黃衫客畢竟說甚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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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11:04 |
    第十六回            名士美人雙學藝 劍龍釵鳳兩聯姻

      話說文雲龍方才拒絕了虯髯公欲代薛飛霞聯姻的話,忽聽黃衫客又有話說,忙問:「道長有何見諭?」黃衫客把手向虯髯公一指,道:「文壯士,可知此位是誰?貧道想壯士有緣得遇,豈是偶然。若依愚見而論--」文雲龍聽語出有因,急忙用話止住道:「道長,且慢賜教。雲龍凡胎俗眼,只知仇道長姓仇,名善,未悉究是何洞神仙,偶向人間遊戲。適才上山的時候,與螂道姑同駕雲光,方知道法無邊。雲龍正懷敬仰,乞先指示明白,再領訓誨未晚。」黃衫客笑道:「壯士身列蟾宮,五車飽讀,諒來那《劍俠傳》自然見過。仇善二字,可知道是虯髯轉音。聶道姑也何嘗姓鄴,正是聶氏隱娘。因慮劍術失傳,漸流匪僻,故欲訪尋豪俠,指授正宗。若非貧道今日說明,只怕壯士一時難悟。至於虯道兄與聶道姑要埋名隱姓,皆因從古到今,凡是真正劍俠,多不肯自露姓名,怕的是眾口傳揚,驚世駭俗之故。」文雲龍聽到此處,不待再說,撲翻身向著虯髯公端端正正拜了四拜,口稱:「仙長在上,恕雲龍平日不知,諸多簡褻。」虯髯公雙手扶起,道:「休得如此。」
      雲龍又向黃衫客施禮,道:「如此說來,仙長必是黃衫客無疑,那紅道姑必是紅線仙姑了。」黃衫客道:「足見壯士聞一知十,貧道何必隱瞞。」雲龍此時心中大喜,施禮已畢,站立一旁,又道:「方才黃仙長金訓,若依高見,當得如何?」黃衫客道:「倘依貧道之見,文壯士文才武略,色色過人,不是等閒之輩。如果有心向道,何不拜在虯道兄門下為徒,傳授先天劍術。至於與薛飛霞聯姻一說,飛霞雖然是個妓女,卻難得豔如桃李,冷若冰霜。但看他堅拒甄衛不從,與此次露筋祠抵死全節一事,何等剛腸,何等烈性。壯士既然英年未娶,正可從虯道兄之言,結為夫婦。貧道逆料,飛霞早知壯士為人光明磊落,不是燕子飛好色一流,當無不允之理。尚望無須堅拒為是。」雲龍躊躇半晌,始回答道:「仙長所言拜師一節,雲龍不知虯仙長是劍俠的時候,早有願為弟子之心。如果許列門牆,正是萬分僥倖,焉有無心向道之理。若說薛小姐姻事,並不因他是個煙花之女,有意為難。一則君子不當乘人之危,二則雲龍在家之時,親友們也曾屢次有人作伐,不合說了一句妄話,『道:俺雲龍不娶則已,若使娶妻,必得個文武兼全的奇女,方可為配。』因此蹉跎至今,必須仙長鑒諒。」黃衫客道:「薛飛霞身為名妓,出自儒家,這知書識字一層,諒來可以保得。但他乃是個瑣瑣裙釵,武事焉曾學習,這卻如何是好?」虯髯公掀髯笑道:「聽黃道兄之言,莫非真想作伐不成?如若真有此心,這事須與聶道姑商議。只消如此如此,那怕此姻不就。」黃衫客聞言,撫掌道:「道兄高見不差。」立刻喚雷一鳴到上房去,請聶隱娘進來。
      黃衫客先把虯髯公收雲龍為徒的話述了一番。漸漸講到與飛霞提親一事,並說:「看這女子幾番烈性,分明具有俠腸,要勸隱娘收他為徒,使二人同時學技。既畢了一樁心願,又成就了一段良緣,豈不是一舉兩得。」隱娘聽畢,雖只點頭稱是,但因飛霞身體嬌弱,不耐練工,未免面有難色。虯髯公見他沉吟不語,正欲有言,恰好紅線出來,隱娘遂把此事與他商議,紅線笑道:「這有何難。當初愚妹收白素雲之時,也是一個荏弱女子。只須金丹一服,何愁大道難傳。好得此丹現在妹處,倘若道姑如要,當即奉呈。」隱娘大喜道:「這就好了。」黃衫客與虯髯公也多不勝歡喜。雲龍聞言,向著紅線、隱娘施一全禮,道:「蒙二位仙姑垂愛,有意玉成。但婚姻大事,必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云龍與薛小姐都已父母雙亡,所憑的當在媒妁。尚望那位仙長向薛小姐說明就裡,彼如應允,雲龍方敢議婚。」黃衫客道:「這個自然。但貧道乃是男媒,那女媒須屈虯道兄一為。」虯髯公道:「作媒有何不可,不過薛小姐刻下臥傷不起,老夫未便向彼傳言,這卻怎處?」紅線道:「不妨,不妨。此事當由愚妹立刻往問,諸位在此靜聽好音何如?」眾仙俠都說:「全仗仙姑進言。」
      紅線當即回到房中,先把說話向飛霞打動,道:「薛小姐兩次脫離虎口,這是天相吉人。但是甄衛與燕子飛太覺可惡,小姐傷痊以後,如何圖報此仇?」飛霞歎口氣道:「此是難女前生孽障。若說報仇兩字,難女是個柔弱女子,濟得甚事。將來無非要仗諸位仙長及眾仙姑,方才已曾說過的了。」紅線道:「小姐說那裡話來。人生世上,成俠成仙,初無一定。但看白素雲,當初也是與小姐一般的人。如今高去高來,居然已成女俠,小姐若願隨聶仙姑學道,何愁難報奇冤。但是恩怨二字,世人須要分明。文壯士因欲圖救小姐,幾罹不測之災,也當圖報與他才是,愚意小姐尚未字人,何不傷痊之後,竟托虯道長為媒,成就百年之好。一則大恩可報,二則文壯士欲拜虯道長為師,日後小姐報冤,正好相助一臂,未知意下如何?」飛霞聞言,臉漲通紅,沉思半晌,開口答道:「難女蒙聶仙姑與仙姑搭救上山,死中得活,此身當由聶仙姑與仙姑主裁。但恐拜師一說,難女手無縛雞之力,怎可造就,豈不負了仙姑苦心?」紅線聽罷大喜,道:「既然如此,小姐勿憂,少頃自知妙用。」素雲在旁聽見此話,料想必是又要用換骨丹了,但恐飛霞受傷之人,而且未傷時已被甄衛監禁了多日,拷打了數堂,弄得身體不堪狼狽,恐他受這藥力不起,附著紅線的耳朵低低動問。紅線笑道:「仙家妙藥,豈比尋常。不但體虛之人服之無妨,並且尤易見效,皆因骨節瘦鬆,便於移動之故。當時你服此丹,足足臥牀七日。如今薛小姐只消三日,已可奏功,不信且看服後自見。」素雲只喜得眉開眼笑,點首連連。紅線仍令小心服侍飛霞,自己回到中堂,向黃衫客等回稱:「薛飛霞已經應允。」眾仙俠個個開懷。紅線遂在身旁取出金丹,遞與隱娘,一同進房,如法令飛霞吞服。飛霞謝過紅線,又向隱娘叫了一聲:「恩師。」素雲俟他服藥之後,曉得立刻要渾身發熱,所以替他把蓋著的棉被輕了一條,並在飛霞的牀邊支了一張小鋪作伴,飛霞感激萬分。果然仙丹甚是仙氣,不多一刻,藥力行動,渾身骨節熱得如烈火一般,比了素雲初服藥時發作得更是利害。飛霞慌問素雲:「為怎麼這般難受?」幸虧素雲是過來人,把自己當初如何筋骨蒸熱,如何動彈不得,如何茶飯不思,如何漸次平服,如何手足輕捷的話,細細訴述了一番。矚他安心調養,並說:「恩師曾經言過,小姐是受傷之人,身體異常虛弱。那藥力容易達到,發得較為猛速,好在只要三天,一過便可受用,不必驚慌。」飛霞伏在枕上,連連點首。從此在牀一臥三日,紅線、隱娘不時迸房看視,並囑素雲:「倘然飛霞到納悶的時候,說些言語與他解煩。」所以比了素雲當日獨自一人並無陪伴的情景,又是不同。
      到了三日已過,飛霞覺得腹中饑餓,身體鬆爽了些。素雲與他進些稠粥,第五日已能在牀上略坐,第六日已可下牀,七日以後即能步履,十日後竟行走如飛。素雲深服師尊之言,果然奇驗,飛霞更是歡喜非常。
      一日,早起理妝,忽然覺得額上作癢,伸手一抓,落了一大塊的傷疤下來。素雲見了,詫異道:「怎麼胡桃大的傷孔脫下疤來,一無痕跡,真是奇事。」飛霞不信,向鏡子中照了一照,果見色澤停勻,皮肉毫無破綻,深贊獺髓膏的妙處,非尋常傷藥可比。
      理妝已畢,同著素雲步至中廳。黃衫、紅線等眾仙俠因見他傷痕已復,依然美玉無瑕,無一個不心下大喜。黃衫客遂請虯髯、隱娘選一個黃道吉日,收雲龍、飛霞為徒。虯髯公選了十月二十是個成日,隱娘也不再選。就是這一日,令飛霞一同受業。雲龍、飛霞唯唯聽命。到了那天,黃衫客與紅線令素雲先在山頂設下兩副香案,虯髯、隱娘取出蘚花、榴花兩柄仙劍,供在案上。行過了禮,然後雲龍、飛霞各拜二仙為師。向天設誓已畢,虯髯、隱娘取劍分授二人。二人跪接,謝過了恩,起身叩見黃衫、紅線,改稱「師伯」。又與一鳴、素雲見禮。如今多是師弟兄了,按著年齒,一鳴居長,雲龍第二,素雲第三,飛霞最幼,各以兄弟姊妹相稱,自不必說。
      再講虯髯公把蘚花劍與雲龍。若說雲龍的武藝,本比雷一鳴尚好幾分,而且又能高來高去,煉得一身輕身本事,只有劍術未諳,此番學將起來,自然尚還容易。那薛飛霞雖把凡骨換過,但他生平於武事一道,不要說自己從未學過,就是看別人學習也多沒有見過。拿了隱娘所授的榴花劍,看一看寒光射目,冷氣逼人,捧在手中沒了主意,隱娘知他膽怯,教把仙劍藏過,先學拳腳,又看他瘦骨伶俜,若使學那縱跳各拳,未免吃力,因傳他一手掃葉拳。此拳是專打下三路的,但有磕伏進退,不須跳躍翻騰,共凡:殘枝墜地、落葉辭根、荇帶逐波、柳絲垂雨、枯荷貼水、斷梗泊崖、荊棘翻階、寒藤繞樹、凝煙剪蔓、冒雨牽蘿、踏月披榛、因風撥草、林間撲蝶、花底撩蜂、伏地畚雲、入山掃霧、擎拳摧朽、俯手拉枯一十八記門逕。只要打得純熟,動手時滿地亂滾,弄得人眼光閃爍,招架不來,乃是拳經捷徑,比素雲學的那落花風輕易練習。隱娘主意已定,寬去外衣,就在山頂之上,把此拳演打一番。每打一下,必把門逕一一指示。飛霞留心緊記,當日學會了殘枝墜地、落葉辭根兩套。隱娘看他手腳尚甚靈便,一半是換骨丹之功,一半是飛霞天資敏捷,心下暗暗歡喜。恐他過於勞動,吩咐明日再練。眾仙俠相率下山,回到客廳坐下。
      黃衫客對文雲龍道:「如今拜師拜過的了,但不知賢姪的喜事當以何物下聘,何日完婚?老夫既作冰人,須當問個明白。」雲龍躬身答道:「承師伯與恩師不棄,願為雲龍執柯,十分感激,但云龍客途,身無長物。雖有幾件家傳的珍玩帶了出來,無奈多在行筐之中,上山時未曾攜取,俱寄棲霞山蓮花寺內,卻將何物作聘?若說完姻的吉日,雲龍父母俱亡,此處又無親族,或在山中擇吉,或俟回鄉舉行,總求恩師作主。」黃衫客道:「行囊存放寺中,諒無失誤。刻下縣中追究劫獄一案,不知消息若何,須待再緩幾時,前去打聽,順便取回未遲。若言聘禮,賢姪身旁現有上山時帶來的寶劍一口。此劍刻有蟠龍二字,雖比不得薛花寶劍,卻也與尋常刀劍不同,算的是件利器,何不即此作為聘物。」紅線道:「文賢姪若以寶劍作聘,愚妹想,飛霞上山的時候,除隨身衣服之外,只有那頭上插著的那支冠髮鳳釵,當以此釵答聘,取乘龍跨鳳之義如何?」黃衫客撫掌稱善。文雲龍遂在身旁取下寶劍,雙手連著劍鞘呈與黃衫。黃衫轉交紅線。紅線接來,笑微微的掛在飛霞腰間。只羞得飛霞滿面通紅,飛步回房而去。紅線也移步進房,向他要了鳳釵,回身復至廳上,交給黃衫。黃衫遞與雲龍,雙手接受,藏入懷中。一鳴、素雲見了,多向雲龍道喜,雲龍還禮不迭。
      黃衫客又對虯髯公道:「貧道看二人今日聯姻,正是一對壁人,天生佳偶。但看方才薛姪女含羞退避,雖是女郎常事,卻不道正當從師習藝之時。若使日日如此,山中房屋雖寬,究多不便,何況每天練技,必在山頂,終有見面之時。愚意不如道兄作速選個古日,竟與二人完姻。那時同在一處學藝,豈不甚好?」隱娘也道:「愚妹亦因此事頗費躊躇,而且飛霞乃是初次出手,教導甚為費力。若果從速完姻,與文賢姪既成眷屬,也可使賢姪於學習時指示一切,將來進境較速,實是一舉兩得。」虯髯公聽了,道:「既然如此,二十八乃是定日。紅鸞天喜對照,天月德合,正是周堂,吉期大可,即在山上完姻,識文賢契意下如何?」雲龍唯唯遵命。素雲忙將喜信回房報與飛霞,並稟明師尊,取了許多銀子,下山代辦些應用之物,雲龍那邊,乃由一鳴在廳右廂收拾了一間新房,又買了些花紅羊酒等品。
      到了吉期,正廳上懸起紅來,高燒花燭。二新人交拜天地。一鳴備有酒席兩桌,擺在廳中,二人祭過了祖,同入洞房。所有樂人、喜嬪,許多俗套一概免去,不必瑣述。一鳴、素雲飲些喜酒,黃衫客等用些喜果,頗甚開懷,虯髯公與聶隱娘吩咐新人暫停習藝三日。到得第四日起,方才同至山頂練功。雲龍舞劍,飛霞舞拳,甚是有伴,虯髯、隱娘盡心教授。將近一月功夫,雲龍的劍已甚活潑,飛霞的拳也已漸次學成。隱娘始把劍法傳他,並略授些縱跳法兒。雲龍每遇飛霞習劍與演習縱跳的時節,若是隱娘不在山頭,他必一一代為指點。又約一個月將近,居然也能跳得二、三丈高低的屋面,舞得二三十回合的劍法。
      其時已是臘月下旬,天氣嚴寒,下起雪來,山頭上面恍如銀裝玉琢一般。一連兩日,層冰凍結,不便上山練習功夫。雲龍覺得身上寒冷,想起蓮花寺寄的衣裝,又想起那城武縣不知曾否因劫獄撤任,倘然為日久了,一經離任遠去,不但自己與飛霞的冤憤何日能伸,而且這種人若不略施做戒,後來調到別處地方做官,若再作威作福,誣害良民,伊於何底。故與飛霞商議,要想同往縣中一行,順取行囊衣服禦寒。飛霞連稱:「使得。」因即雙雙同至廳中,叩見虯髯、隱娘,稟明要下山的情由。正是:
        好逑已結神仙侶,做惡須施俠士威。
      不知虯髯公與聶隱娘答應二人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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