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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西遊記 作者:明 吳承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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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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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49 |
    第七十二回            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夠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傍。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裡是個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吃。」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的是那裡話,你要吃齋,我自去化。俗語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有為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云:『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傍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吃。」
      八戒依言,即取出缽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
        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裡刺鳳描鸞做針線。
      長老見那人家沒個男兒,只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只見那女子一個個:
        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
        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
        蛾眉橫月小,蟬鬢疊雲新。
        若到花間立,遊蜂錯認真。
      少停有半個時辰,一發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家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為師的化不出齋來,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只見那茅屋裡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裡踢氣毬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著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屣。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牆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抷。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屣。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來捽。提跟潠草鞋,倒插回頭採。退步泛肩妝,鉤兒只一歹。販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
      言不盡,又有詩為證。詩曰:
        蹴踘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
        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
      三藏看得時辰久了,只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裡隨緣佈施些兒齋吃。」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線,撇了氣毬,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決不敢攔路齋僧,請裡面坐。」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佛?」
      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眾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裡邊沒甚房廊。只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雲煙,地脈遙長通海岳。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斗穠華。藤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仙尋隱處,更無鄰舍獨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裡面坐。那長老只得進去。忽擡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凶,斷然不善。」眾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只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眾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甚麼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幹?」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饑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眾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
      此時有三個女子陪著,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你道他安排的是些甚麼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麵觔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吃些充腹。後面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膻,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裡素。」眾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像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眾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佈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穀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佈施?」眾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佈施,卻只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
      那長老掙著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麼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那裡去?」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眾人按住,將繩子綑了,懸梁高吊。這吊有個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來是一隻手向前,牽絲吊起;一隻手攔腰綑住,將繩吊起;兩隻腳向後,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梁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著疼,噙著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只說是好人家化頓齋吃,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
      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著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傍,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只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著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甚麼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只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為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
      你道他問誰?即捻一個訣,念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裡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裡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裡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裡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只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傍,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裡。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那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裡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是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里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幹?」土地道:「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傍草梢上等待。須臾間,只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像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裡邊笑語諠譁,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致。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仙子落凡塵。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物。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夠一頓吃,要用也不夠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佈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
      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雲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後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麼轉要蒸了吃?」那些女子採花鬥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牆,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豔豔,滿傍蘭蕙密森森。後面一個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
        自開闢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眾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詩為證。詩曰:
        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
        炎波如鼎沸,雪浪似湯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
        涓涓珠淚泛,滾滾玉生津。
        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
        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處冰肌滑,滌蕩塵煩玉體新。
      那浴池約有五丈餘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清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都都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個孔竅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遙,淌到田裡,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後壁放著一張八隻腳的板凳。兩山頭放著兩個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
      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
        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
        肘膊賽冰鋪,香肩疑粉捏。
        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
        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
        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個個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鬥。我這般一個漢子,打殺這幾個丫頭,著實不濟。不要打他,只送他一個絕後計,教他動不得身,多少是好?」好大聖,捏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餓老鷹。但見:
        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里寒空隨上下,穿雲撿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飛向前,掄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叼去,徑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
      你看那獃子迎著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鋪裡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乃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剝得這般容易,又剝得乾淨?」行者道:「那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個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吊在洞裡,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卻是天地產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著洗了澡,要把師父蒸吃。是我跟到那裡,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只變做一個餓老鷹,叼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幹事,只要留根。既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卻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家裡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鬧,卻不是個仇人也?」行者道:「憑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乃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著釘鈀,拽開步,徑直跑到那裡。忽的推開門看時,只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裡,口中亂罵那鷹哩,道:「這個匾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叼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裡洗澡哩?也攜帶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尚,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家的女流,你是個出家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那裡調甚麼書擔兒,同席不同席?」獃子不容說,丟了釘鈀,脫了皂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裡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鮎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襠裡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卻才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著釘鈀,喝道:「我是那個?你把我當鮎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個和尚,到水裡變作鮎魚,及拿你不住,卻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夥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吊在洞裡,算計要蒸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蒸吃?快早伸過頭來,各築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裡,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搖手道:「莫說這話。俗語說得好:『曾著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築一鈀,各人走路。」
      獃子一味粗夯,顯手段,那有憐香惜玉之心,舉著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築。那怪慌了手腳,那裡顧甚麼羞恥,只是性命要緊,隨用手侮著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裡站立,作出法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個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那獃子忽擡頭,不見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裡舉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個躘踵;左邊去,一個面磕地;右邊去,一個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個嘴搵地;忙爬起,又跌了個豎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個獃子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只睡在地下呻吟。
      那怪物卻將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個個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到了石橋上站下,念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收了,赤條條的跑入洞裡,侮著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逕至後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卻不是他養的,都是他結拜的乾兒子。有名叫做蜜、螞、蠦、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螞是螞蜂,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蟲蛭,卻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願拜為母。遂此春採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眾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裡,出了多少醜,幾乎喪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後,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蟲蛭,一個個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擡頭,見絲篷絲索俱無,他才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著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青麼?」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駝背折,寸步難移。卻才絲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裡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
      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著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乾淨都是些小人兒。長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好怪物,一個個亂打將來。八戒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夥蟲蛭小巧,就發狠舉鈀來築。那些怪見獃子兇猛,一個個現了本像,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只見:
        滿天飛抹蜡,遍地舞蜻蜓。
        蜜螞追頭額,蠦蜂扎眼睛。
        班毛前後咬,牛蜢上下叮。
        撲面漫漫黑,翛翛神鬼驚。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說經好取,西方路上,蟲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卻怎麼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
      好大聖,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即變做些黃、麻、、白、鵰、魚、鷂。八戒道:「師兄,又打甚麼市語,黃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麻是麻鷹,是鷹,白是白鷹,鵰是鵰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我的毫毛是七樣鷹。」鷹最能嗛蟲,一嘴一個,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餘。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徑入洞裡,只見老師父吊在那裡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裡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說。」行者即將繩索挑斷,放下師父。問道:「妖精那裡去了?」唐僧道:「那七個都赤條條的往後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
      三人各持兵器,往後園裡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著,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築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個斷根罷。」好獃子,尋了些朽松、破竹、乾柳、枯藤,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乾淨。師徒卻才放心前來。
      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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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0 |
    第七十三回            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話說孫大聖扶持著唐僧,與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來。不半晌,忽見一處樓閣重重,宮殿巍巍。唐僧勒馬道:「徒弟,你看那是個甚麼去處?」行者舉頭觀看,忽然見:
        山環樓閣,溪遶亭臺。門前雜樹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豔豔。柳間棲白鷺,渾如煙裡玉無瑕;桃內囀黃鶯,卻是火中金有色。雙雙野鹿,忘情閑踏綠莎茵;對對山禽,飛語高鳴紅樹杪。真如劉阮天臺洞,不亞神仙閬苑家。
      行者報道:「師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卻像一個庵觀寺院。到那裡方知端的。」三藏聞言,加鞭促馬。師徒們來至門前觀看,門上嵌著一塊石板,上有「黃花觀」三字。三藏下馬。八戒道:「黃花觀乃道士之家,我們進去會他一會也好,他與我們衣冠雖別,修行一般。」沙僧道:「說得是。一則進去看看景致,二來也當撒貨頭口。看方便處,安排些齋飯,與師父吃。」
      長老依言,四眾共入。但見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黃芽白雪神仙府;瑤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這個是燒茅煉藥,弄爐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謹言,謹言。我們不與他相識,又不認親,左右暫時一會,管他怎的?」說不了,進了二門,只見那正殿謹閉,東廊下坐著一個道士,在那裡丸藥。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頂紅豔豔戧金冠,穿一領黑淄淄烏皂服,踏一雙綠陣陣雲頭履,繫一條黃拂拂呂公絛。面如瓜鐵,目若朗星。準頭高大類回回,唇口翻張如達達。道心一片隱轟雷,伏虎降龍真羽士。
      三藏見了,厲聲高叫道:「老神仙,貧僧問訊了。」那道士猛擡頭,一見心驚,丟了手中之藥,按簪兒,整衣服,降階迎接道:「老師父,失迎了。請裡面坐。」長老歡喜上殿。推開門,見有三清聖像,供桌有爐有香。即拈香注爐,禮拜三匝,方與道士行禮。遂至客位中,同徒弟們坐下。急喚仙童看茶。當有兩個小童,即入裡邊,尋茶盤,洗茶盞,擦茶匙,辦茶果,忙忙的亂走,早驚動那幾個冤家。
      原來那盤絲洞七個女怪與這道士同堂學藝。自從穿了舊衣,喚出兒子,徑來此處。正在後面裁剪衣服,忽見那童子看茶,便問道:「童兒,有甚客來了,這般忙冗?」仙童道:「適間有四個和尚進來,師父教來看茶。」女怪道:「可有個白胖和尚?」道:「有。」又問:「可有個長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遞了茶,對你師父丟個眼色,著他進來,我有要緊的話說。」果然那仙童將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斂衣,雙手拿一杯遞與三藏,然後與八戒、沙僧、行者。茶罷,收鍾。小童丟個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請坐。」教:「童兒,放了茶盤陪侍。等我去去就來。」此時長老與徒弟們並一個小童,出殿上觀玩不題。
      卻說道士走進方丈中,只見七個女子齊齊跪倒,叫:「師兄,師兄,聽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攙起道:「你們早間來時,要與我說甚麼話,可可的今日丸藥,這枝藥忌見陰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話且慢慢說罷。」眾怪道:「告稟師兄:這樁事,專為客來,方敢告訴;若客去了,縱說也沒用了。」道士笑道:「你看賢妹說話,怎麼專為客來才說?卻不瘋了?且莫說我是個清靜修仙之輩,就是個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務事,也等客去了再處。怎麼這等不賢,替我裝幌子哩?且讓我出去。」眾怪又一齊扯住道:「師兄息怒。我問你,前邊那客是那方來的?」道士唾著臉,不答應。眾怪道:「方才小童進來取茶,我聞得他說,是四個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麼?」眾怪道:「四個和尚,內有一個白面胖的,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師兄可曾問他是那裡來的?」道士道:「內中是有這兩個,你怎麼知道?想是在那裡見他來?」
      女子道:「師兄原不知這個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經去的。今早到我洞裡化齋,委是妹子們聞得唐僧之名,將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我們久聞人說,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延壽長生,故此拿了他。後被那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們攔在濯垢泉裡,先搶了衣服,後弄本事,強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變作一個鮎魚,在我們腿襠裡鑽來鑽去,欲行姦騙之事,果有十分憊懶。他又跳出水去,現了本相。見我們不肯相從,他就使一柄九齒釘鈀,要傷我們性命。若不是我們有些見識,幾乎遭他毒手,故此戰兢兢逃生。又著你愚外甥與他敵鬥,不知存亡如何。我們特來投兄長,望兄長念昔日同窗之雅,與我今日做個報冤之人。」那道士聞此言,卻就惱恨,遂變了聲色道:「這和尚原來這等無禮,這等憊懶。你們都放心,等我擺佈他。」眾女子謝道:「師兄如若動手,等我們都來相幫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們都跟我來。」
      眾女子相隨左右。他入房內,取了梯子,轉過床後,爬上屋梁,拿下一個小皮箱兒。那箱兒有八寸高下,一尺長短,四寸寬窄,上有一把小銅鎖兒鎖住。即於袖中拿出一方鵝黃綾汗巾兒來,汗巾鬚上繫著一把小鑰匙兒。開了鎖,取出一包兒藥來。此藥乃是:
        山中百鳥糞,掃積上千斤。
        是用銅鍋煮,煎熬火候勻。
        千斤熬一杓,一杓煉三分。
        三分還要炒,再煅再重熏。
        製成此毒藥,貴似寶和珍。
        如若嘗他味,入口見閻君。
      道士對七個女子道:「妹妹,我這寶貝,若與凡人吃,只消一釐,入腹就死;若與神仙吃,也只消三釐就絕;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須得三釐。快取等子來。」內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稱出一分二釐,分作四分。」卻拿了十二個紅棗兒,將棗掐破些兒,揌上一釐,分在四隻茶鍾內;又將兩個黑棗兒做一個茶鍾,著一個托盤安了對眾女說:「等我去問他,不是唐朝的便罷;若是唐朝來的,就教換茶,你卻將此茶令童兒拿出。但吃了,個個身亡,就與你報了此讎,解了煩惱也。」七女感激不盡。
      那道士換了一件衣服,虛禮謙恭,走將出去,請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師父莫怪。適間去後面吩咐小徒,教他們挑些青菜、蘿蔔,安排一頓素齋供養,所以失陪。」三藏道:「貧僧素手進拜,怎麼敢勞賜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見山門就有三升俸糧,何言素手?敢問老師父,在何寶山?到此何幹?」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經者。卻才路過仙宮,竭誠進拜。」道士聞言,滿面生春道:「老師乃忠誠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於遠候,恕罪,恕罪。」叫:「童兒,快去換茶來,一廂作速辦齋。」那小童走將進去,眾女子招呼他來道:「這裡有現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將五鍾茶拿出。道士連忙雙手拿一個紅棗兒茶鍾奉與唐僧。他見八戒身軀大,就認做大徒弟;沙僧認做二徒弟;見行者身量小,認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鍾才奉與行者。
      行者眼乖,接了茶鍾,早已見盤子裡那茶鍾是兩個黑棗兒。他道:「先生,我與你穿換一杯。」道士笑道:「不瞞長老說,山野中貧道士,茶果一時不備,才然在後面親自尋果子,止有這十二個紅棗,做四鍾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將兩個下色棗兒作一杯奉陪。此乃貧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說那裡話?古人云:『在家不是貧?路貧貧殺人。』你是住家兒的,何以言貧!像我們這行腳僧,才是真貧哩。我和你換換。我和你換換。」三藏聞言道:「悟空,這仙長實乃愛客之意,你吃了罷,換怎的?」行者無奈,將左手接了,右手蓋住,看著他們。
      卻說那八戒一則饑,二則渴,原來是食腸大大的,見那鍾子裡有三個紅棗兒,拿起來嘓的都咽在肚裡。師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時,只見八戒臉上變色,沙僧滿眼流淚,唐僧口中吐沫。他們都坐不住,暈倒在地。
      這大聖情知是毒,將茶鍾手舉起來,望道士劈臉一摜。道士將袍袖隔起,噹的一聲,把個鍾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這和尚,十分村魯!怎麼把我鍾子捽了?」行者罵道:「你這畜生!你看我那三個人是怎麼說?我與你有甚相干,你卻將毒藥茶藥倒我的人?」道士道:「你這個村畜生闖下禍來,你豈不知?」行者道:「我們才進你門,方敘了坐次,道及鄉貫,又不曾有個高言,那裡闖下甚禍?」道士道:「你可曾在盤絲洞化齋麼?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麼?」行者道:「濯垢泉乃七個女怪,你既說出這話,必定與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好大聖,去耳朵裡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道士劈臉打來;那道士急轉身躲過,取一口寶劍來迎。
      他兩個廝罵廝打,早驚動那裡邊的女怪。他七個一擁出來,叫道:「師兄且莫勞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見了,越生嗔怒,雙手掄鐵棒,丟開解數,滾將進去亂打。只見那七個敞開懷,腆著雪白肚子,臍孔中作出法來:骨都都絲繩亂冒,搭起一個天篷,把行者蓋在底下。行者見事不諧,即翻身念聲咒語,打個觔斗,撲的撞破天篷走了。忍著性氣,淤淤的立在空中看處,見那怪絲繩晃亮,穿穿道道,卻是穿梭的經緯,頃刻間,把黃花觀的樓臺殿閣都遮得無影無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著他手。怪道豬八戒跌了若干。似這般怎生是好?我師父與師弟卻又中了毒藥。這夥怪合意同心,卻不知是個甚來歷,待我還去問那土地神也。」
      好大聖,按落雲頭,捻著訣,念聲「唵」字真言,把個土地老兒又拘來了。戰兢兢跪下路旁,叩頭道:「大聖,你去救你師父的,為何又轉來也?」行者道:「早間救了師父,前去不遠,遇一座黃花觀,我與師父等進去看看,那觀主迎接。才敘話間,被他把毒藥茶藥倒我師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卻說出盤絲洞化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廝是怪。才舉手相敵,只見那七個女子跑出,吐放絲繩,老孫虧有見識走了。我想你在此間為神,定知他的來歷,是個甚麼妖精?老實說來,免打。」土地叩頭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方見他的本相,乃是七個蜘蛛精。他吐那些絲繩,乃是蛛絲。」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據你說,卻是小可。既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頭而去。
      行者卻到黃花觀外,將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小行者;又將金箍棒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一條雙角叉兒棒。每一個小行者與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邊,將叉兒攪那絲繩,一齊著力,打個號子,把那絲繩都攪斷,各攪了有十餘斤。裡面拖出七個蜘蛛,足有巴斗大小的身軀。一個個攢著手腳,索著頭,只叫:「饒命,饒命。」此時七十個小行者,按住七個蜘蛛,那裡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還我師父、師弟來。」那怪厲聲高叫道:「師兄,還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從裡邊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聞言,大怒道:「你既不還我師父,且看你妹妹的樣子。」好大聖,把叉兒棒幌一幌,復了一根鐵棒,雙手舉起,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
      卻又將尾巴搖了兩搖,收了毫毛,單身掄棒,趕入裡邊來打道士。那道士見他打死了師妹,心甚不忍,即發狠舉劍來迎。這一場各懷忿怒,一個個大展神通。這一場好殺:
        妖精掄寶劍,大聖舉金箍。都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嗚呼。如今大展經綸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聖神光壯,妖仙膽氣粗。渾身解數如花錦,雙手騰那似轆轤。乒乓劍棒響。慘淡野雲浮。劖言語,使機謀,一來一往如畫圖。殺得風響沙飛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無。
      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漸覺手軟。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響一聲,脫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兒子,打不過人,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夠的。」
      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把手一齊擡起,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黃霧,艷艷金光。森森黃霧,兩邊脅下似噴雲;艷艷金光,千隻眼中如放火。左右卻如金桶,東西猶似銅鐘。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顯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氣朦朧;把個齊天孫大聖,困在金光黃霧中。
      行者慌了手腳,只在那金光影裡亂轉,向前不能舉步,退後不能動腳,卻便似在個桶裡轉的一般。無奈又爆燥不過,他急了,往上著實一跳,卻撞破金光,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覺道撞的頭疼。急伸頭摸摸,把頂梁皮都撞軟了。自家心焦道:「晦氣,晦氣,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常時刀砍斧剁,莫能傷損,卻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久以後定要貢膿。縱然好了,也是個破傷風。」一會家爆燥難禁,卻又自家計較道:「前去不得,後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卻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罷。」
      好大聖,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穿山甲,又名鯪鯉鱗。真個是:
        四隻鐵爪,鑽山碎石如撾粉;滿身鱗甲,破嶺穿巖似切蔥。兩眼光明,好便似雙星晃亮;一嘴尖利,勝強如鋼鑽金錐。藥中有性穿山甲,俗語呼為鯪鯉鱗。
      你看他硬著頭,往地下一鑽,就鑽了有二十餘里,方才出頭。原來那金光只罩得十餘里。出來現了本相,力軟觔麻,渾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淚。忽失聲叫道:「師父啊,
        當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來苦用工。
        大海洪波無恐懼,陽溝之內卻遭風。」
      美猴王正當悲切,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淚,回頭觀看。但見一個婦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盞涼漿水飯,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從那廂一步一聲,哭著走來。行者點頭嗟嘆道:「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這一個婦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問他一問。」那婦人不一時走上前來,迎著行者。行者躬身問道:「女菩薩,你哭的是甚人?」婦人噙淚道:「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被他將毒藥茶藥死,我將這陌紙錢燒化,以報夫婦之情。」行者聽言,眼中流淚。那女子見了,作怒道:「你甚無知,我為丈夫煩惱生悲,你怎麼淚眼愁眉,欺心戲我?」
      行者躬身道:「女菩薩息怒。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過黃花觀歇馬。那觀中道士,不知是個甚麼妖精,他與七個蜘蛛精結為兄妹。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是我與師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脫。那蜘蛛精走到他這裡,背了是非,說我等有欺騙之意。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師父、師弟共三人,連馬四口,陷在他觀裡。惟我不曾吃他茶,將茶鍾摜碎,他就與我相打。正嚷時,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將我網住,是我使法力走脫。問及土地,說他本相。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拖出妖來,一頓棒打死。這道士即與他報仇,舉寶劍與我相鬥。鬥經六十回合,他敗了陣,隨脫了衣裳,兩脅下放出千隻眼,有萬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進退兩難,才變做一個鯪鯉鱗,從地下鑽出來。正自悲切,忽聽得你哭,故此相問。因見你為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豈敢相戲。」
      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對行者陪禮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難者。才據你說將起來,你不認得那道士。他本是個百眼魔君,又喚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變化,脫得金光,戰得許久,必定有大神通,卻只是還近不得那廝。我教你去請一位聖賢,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聞言,連忙唱喏道:「女菩薩知此來歷,煩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聖賢,我去請求,救我師父之難,就報你丈夫之仇。」婦人道:「我就說出來,你去請他,降了道士,只可報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師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婦人道:「那廝毒藥最狠:藥倒人,三日之間,骨髓俱爛。你此往回恐遲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會走路,憑他多遠,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會走路,聽我說:此處到那裡有千里之遙。那廂有一座山,名喚紫雲山。山中有個千花洞,洞中有位聖賢,喚做毘藍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卻從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頭看時,那女子早不見了。行者慌忙禮拜道:「是那位菩薩?我弟子鑽昏了,不能相識,千乞留名,好謝。」只見那半空中叫道:「大聖,是我。」行者急擡頭看處,原是黎山老姆。趕至空中謝道:「老姆從何來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龍華會上回來,見你師父有難,假做孝婦,借夫喪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請他,但不可說出是我指教,那聖賢有些多怪人。」
      行者謝了,辭別,把觔斗雲一縱,隨到紫雲山上。按定雲頭,就見那千花洞。那洞外:
        青松遮勝境,翠柏繞仙居。
        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
        香蘭圍石屋,芳草映巖嵎。
        流水連溪碧,雲封古樹虛。
        野禽聲聒聒,幽鹿步徐徐。
        修竹枝枝秀,紅梅葉葉舒。
        寒鴉棲古樹,春鳥噪高樗。
        夏麥盈田廣,秋禾遍地餘。
        四時無葉落,八節有花如。
        每生瑞藹連霄漢,常放祥雲接太虛。
      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一程一節,看不盡無邊的景致。直入裡面,更沒個人兒,靜靜悄悄的,雞犬之聲也無。心中暗道:「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又進數里看時,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五花納錦帽,身穿一領織金袍。
        腳踏雲尖鳳頭履,腰繫攢絲雙穗絛。
        面似秋容霜後老,聲如春燕社前嬌。
        腹中久諳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饒。
        悟出空空真正果,煉成了了自逍遙。
        正是千花洞裡佛,毘藍菩薩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腳,近前叫道:「毘藍婆菩薩,問訊了。」那菩薩即下榻,合掌回禮道:「大聖,失迎了。你從那裡來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聖?」毘藍婆道:「你當年大鬧天宮時,普地裡傳了你的形像,誰人不知,那個不識?」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門,你就不曉的了?」毘藍道:「幾時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脫命,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師父遇黃花觀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與那廝賭鬥,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脫了。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特來拜請。」菩薩道:「是誰與你說的?我自赴了盂蘭會,到今三百餘年,不曾出門。我隱姓埋名,更無一人得知,你卻怎麼知道?」行者道:「我是個地裡鬼,不管那裡,自家都會訪著。」毘藍道:「也罷,也罷。我本當不去,奈蒙大聖下臨,不可滅了求經之善,我和你去來。」
      行者稱謝了,道:「我忒無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帶甚麼兵器?」菩薩道:「我有個繡花針兒,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誤了我,早知是繡花針,不須勞你,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毘藍道:「你那繡花針,無非是鋼鐵金針,用不得。我這寶貝,非鋼非鐵非金,乃我小兒日眼裡煉成的。」行者道:「令郎是誰?」毘藍道:「小兒乃昴日星官。」行者驚駭不已。早望見金光艷艷,即回向毘藍道:「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毘藍隨於衣領裡取出一個繡花針,似眉毛粗細,有五六分長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時間,響一聲,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薩,妙哉,妙哉!尋針,尋針。」毘藍托在手掌內道:「這不是?」行者卻同按下雲頭,走入觀裡,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能舉步。行者罵道:「你這潑怪裝瞎子哩。」耳朵裡取出棒來就打。毘藍扯住道:「大聖莫打,且看你師父去。」
      行者逕至後面客位裡看時,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淚道:「卻怎麼好?卻怎麼好?」毘藍道:「大聖莫悲。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索性積個陰德。我這裡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轉身拜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紙包兒,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教放入口裡。行者把藥扳開他們牙關,每人揌了一丸。須臾,藥味入腹,便就一齊嘔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悶殺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暈也。」行者道:「你們那茶裡中了毒了。虧這毘藍菩薩搭救,快都來拜謝。」三藏欠身整衣謝了。
      八戒道:「師兄,那道士在那裡?等我問他一問,為何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八戒發狠道:「這廝既與蜘蛛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築,又被毘藍止住道:「天蓬息怒。大聖知我洞裡無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行者道:「感蒙大德,豈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現本像,我們看看。」毘藍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現了原身,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精。毘藍使小指頭挑起,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這媽媽兒卻也利害,怎麼就降這般惡物?」行者笑道:「我問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個繡花針兒,是他兒子在日眼裡煉的。及問他令郎是誰,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隻公雞,這老媽媽必定是個母雞。雞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三藏聞言,頂禮不盡。教:「徒弟們,收拾去罷。」那沙僧即在裡面尋了些米糧,安排了些齋,俱飽餐一頓。牽馬挑擔,請師父出門。行者從他廚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觀霎時燒得煨燼,卻拽步長行。正是:
        唐僧得命感毘藍,了性消除多目怪。
      畢竟向前去還有甚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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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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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0 |
    第七十四回            長庚傳報魔頭狠 行者施為變化能

        情慾原因總一般,有情有慾自如然。
        沙門修煉紛紛士,斷慾忘情即是禪。
        須著意,要心堅,一塵不染月當天。
        行功進步休教錯,行滿功完大覺仙。
      話表三藏師徒們打開慾網,跳出情牢,放馬西行。走不多時,又是夏盡秋初,新涼透體。但見那:
        急雨收殘暑,梧桐一葉驚。
        螢飛莎徑晚,蛩語月華明。
        黃葵開映露,紅蓼遍沙汀。
        蒲柳先零落,寒蟬應律鳴。
    三藏正然行處,忽見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個是摩星礙日。長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這山十分高聳,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裡話,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豈無通達之理?可放心前去。」長老聞言,喜笑花生,揚鞭策馬而進,徑上高岩。
      行不數里,見一老者,鬢蓬鬆,白髮飄搔;鬚稀朗,銀絲擺動;項掛一串數珠子,手持拐杖現龍頭。遠遠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進的長老,且暫住驊騮,緊兜玉勒。這山上有一夥妖魔,吃盡了閻浮世上人,不可前進。」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一是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個雕鞍不穩,撲的跌下馬來,掙挫不動,睡在草裡哼哩。行者近前攙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長老道:「你聽那高岩上老者報道這山上有夥妖魔,吃盡閻浮世上人,誰敢去問他一個真實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問他。」三藏道:「你的相貌醜陋,言語粗俗,怕衝撞了他,問不出個實信。」行者笑道:「我變個俊些兒的去問他。」三藏道:「你是變了我看。」好大聖,捻著訣,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兒,真個是目秀眉清,頭圓臉正;行動有斯文之氣象,開口無俗類之言辭。抖一抖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師父,我看變得好麼?」三藏見了大喜道:「變得好。」八戒道:「怎麼不好?只是把我們都比下去了。老豬就滾上二三年,也變不得這等俊俏。」
      好大聖,躲離了他們,徑直近前,對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兒見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輕,待答不答的,還了他個禮,用手摸著他頭兒,笑嘻嘻問道:「小和尚,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經。適到此間,聞得公公報道有妖怪,我師父膽小怕懼,著我來問一聲:端的是甚妖精,他敢這般短路?煩公公細說與我知之,我好把他貶解起身。」那老兒笑道:「你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幫襯。那妖魔神通廣大得緊,怎敢就說貶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據你之言,似有護他之意,必定與他有親,或是緊鄰契友;不然,怎麼長他的威智,興他的節概,不肯傾心吐膽說他個來歷?」公公點頭笑道:「這和尚倒會弄嘴。想是跟你師父遊方,到處兒學些法術,或者會驅縛魍魎,與人家鎮宅降邪。你不曾撞見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書到靈山,五百阿羅都來迎接;一紙簡上天宮,十一大曜個個相欽。四海龍曾與他為友,八洞仙常與他作會;十地閻君以兄弟相稱,社令、城隍以賓朋相愛。」
      大聖聞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著老者道:「不要說,不要說。那妖精與我後生小廝為兄弟、朋友,也不見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來啊,他連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這小和尚胡說,不當人子。那個神聖是你的後生小廝?」行者笑道:「實不瞞你說,我小和尚祖居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姓孫,名悟空。當年也曾做過妖精,幹過大事。曾因會眾魔,多飲了幾杯酒睡著,夢中見二人將批勾我去到陰司。一時怒發,將金箍棒打傷鬼判,諕倒閻王,幾乎掀翻了森羅殿。嚇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紙,十閻王簽名畫字,教我饒他打,情願與我做後生小廝。」那公公聞說道:「阿彌陀佛!這和尚說了這過頭話,莫想再長得大了。」行者道:「官兒,似我這般大也夠了。」公公道:「你年幾歲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歲罷了。」行者笑道:「有一萬個七八歲。我把舊嘴臉拿出來你看看,你卻莫怪。」公公道:「怎麼又有個嘴臉?」行者道:「我小和尚果有七十二副嘴臉哩。」
      那公公不識竅,只管問他。他就把臉抹一抹,即現出本像,咨牙徠嘴,兩股通紅,腰間繫一條虎皮裙,手裡執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像個活雷公。那老者見了,嚇得面容失色,腿腳酸麻,站不穩,撲的一跌;爬起來,又一個躘踵。大聖上前道:「老官兒,不要虛驚,我等面惡人善,莫怕,莫怕。適間蒙你好意,報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發累你說說,我好謝你。」那老兒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聾,一句不應。
      行者見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長老道:「悟空,你來了?所問如何?」行者笑道:「不打緊,不打緊。西天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裡人膽小,把他放在心上。沒事,沒事,有我哩。」長老道:「你可曾問他此處是甚麼山?甚麼洞?有多少妖怪?那條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師父,莫怪我說。若論賭變化,使促掐,捉弄人,我們三五個也不如師兄;若論老實,像師兄就擺一隊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還老實。」八戒道:「他不知怎麼鑽過頭不顧尾的問了兩聲,不尷不尬的就跑回來了。等老豬去問他個實信來。」唐僧道:「悟能,你仔細著。」
      好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裡,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對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兒見行者回去,方拄著杖掙得起來,戰戰兢兢的要走,忽見八戒,愈覺驚怕道:「爺爺呀!今夜做的甚麼惡夢,遇著這夥惡人?為先的那和尚醜便醜,還有三分人相;這個和尚,怎麼這等個碓梃嘴,蒲扇耳朵,鐵片臉,毛頸項,一分人氣兒也沒有了?」八戒笑道:「你這老公公不藏興,有些兒好褒貶人。你是怎的看我哩?我醜便醜,奈看,再停一時就俊了。」那老者見他說出人話來,只得開言問他:「你是那裡來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問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師兄。師父怪他衝撞了公公,不曾問得實信,所以特著我來拜問。此處果是甚山?甚洞?洞裡果是甚妖精?那裡是西去大路?煩公公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實麼?」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虛的。」老者道:「你莫像才來的那個和尚走花溜水的胡纏。」八戒道:「我不像他。」
      公公拄著杖,對八戒說:「此山叫做八百里獅駝嶺。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裡有三個魔頭。」八戒啐了一聲:「你這老兒卻也多心,三個妖魔也費心勞力的來報遭信?」公公道:「你不怕麼?」八戒道:「不瞞你說,這三個妖魔,我師兄一棍就打死一個;我一鈀就築死一個。我還有個師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個:三個都打死,我師父就過去了,有何難哉?」那老者笑道:「這和尚不知深淺。那三個魔頭,神通廣大得緊哩。他手下小妖,南嶺上有五千,北嶺上有五千;東路口有一萬,西路口有一萬;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門的也有一萬;燒火的無數,打柴的也無數:共計算有四萬七八千。這都是有名字帶牌兒的,專在此吃人。」
      那獃子聞得此言,戰兢兢跑將轉來,相近唐僧,且不回話,放下鈀,在那裡出恭。行者見了,喝道:「你不回話,卻蹲在那裡怎的?」八戒道:「諕出屎來了。如今也不消說,趕早兒各自顧命去罷。」行者道:「這個獃根,我問信偏不驚恐,你去問就這等慌張失智。」長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這老兒說:此山叫做八百里獅駝山。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裡有三個老妖,有四萬八千小妖,專在那裡吃人。我們若屣著他些山邊兒,就是他口裡食了。莫想去得。」三藏聞言,戰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師父放心,沒大事。想是這裡有便有幾個妖精,只是這裡人膽小,把他就說出許多人,許多大,所以自驚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說的是那裡話?我比你不同,我問的是實,決無虛謬之言。滿山滿谷都是妖魔,怎生前進?」行者笑道:「獃子嘴臉,不要虛驚。若論滿山滿谷之魔,只消老孫一路棒,半夜打個罄盡。」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說大話。那些妖精點卯也得七八日,怎麼就打得罄盡?」行者道:「你說怎樣打?」八戒道:「憑你抓倒,綑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沒有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甚麼抓、拿、綑縛。我把這棍子兩頭一扯,叫:『長!』就有四十丈長短。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圍圓粗細。往山南一滾,滾殺五千;山北一滾,滾殺五千;從東往西一滾,只怕四五萬砑做肉泥爛醬。」八戒道:「哥哥,若是這等趕麵打,或者二更時也都了了。」沙僧在傍笑道:「師父,有大師兄恁樣神通,怕他怎的?請上馬走啊。」唐僧見他們講論手段,沒奈何,只得寬心上馬而走。
      正行間,不見了那報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來傳報,恐諕我們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聖,跳上高峰,四顧無跡,急轉面,見半空中有彩霞晃亮,即縱雲趕上看時,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邊,用手扯住,口口聲聲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長庚,李長庚,你好憊懶。有甚話,當面來說便好,怎麼裝做個山林之老,魘樣老孫?」金星慌忙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乞勿罪,乞勿罪。這魔頭果是神通廣大,勢要崢嶸。只看你那移變化,乖巧機謀,可便過去;如若怠慢些兒,其實難去。」行者謝道:「感激,感激。果然此處難行,望老星上界與玉帝說聲,借些天兵,幫助老孫幫助。」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帶去,就是十萬天兵,也是有的。」
      大聖別了金星,按落雲頭,見了三藏道:「適才那個老兒,原是太白星來與我們報信的。」長老合掌道:「徒弟,快趕上他,問他那裡另有個路,我們轉了去罷。」行者道:「轉不得。此山徑過有八百里,四週圍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麼轉得?」三藏聞言,止不住眼中流淚道:「徒弟,似此艱難,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膿包行了。他這報信,必有幾分虛話,只是要我們著意留心,誠所謂:『以告者,過也。』你且下馬來坐著。」八戒道:「又有甚商議?」行者道:「沒甚商議。你且在這裡用心保守師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先上嶺打聽打聽,看前後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個,問他個詳細,教他寫個執結,開個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關了洞門,不許阻路,卻請師父靜靜悄悄的過去,方顯得老孫手段。」沙僧只教:「仔細,仔細。」行者笑道:「不消囑付。我這一去,就是東洋大海也湯開路,就是鐵裹銀山也撞透門。」
      好大聖,唿哨一聲,縱觔斗雲,跳上高峰。扳藤負葛,平山觀看,那山裡靜悄無人。忽失聲道:「錯了,錯了,不該放這金星老兒去了.他原來恐諕我。這裡那有個甚麼妖精?他就出來跳風頑耍,必定拈槍弄棒,操演武藝,如何沒有一個?」正自家揣度,只聽得山背後叮叮噹噹、辟辟剝剝梆鈴之聲。急回頭看處,原來是個小妖兒,掮著一桿「令」字旗,腰間懸著鈴子,手裡敲著梆子,從北向南而走。仔細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個鋪兵,想是送公文下報帖的。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說些甚話。」
      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蒼蠅兒,輕輕飛在他帽子上,側耳聽之。只見那小妖走上大路,敲著梆,搖著鈴,口裡作念道:「我等巡山的,各人要謹慎隄防孫行者,他會變蒼蠅。」行者聞言,暗自驚疑道:「這廝看見我了?若未看見,怎麼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會變蒼蠅?」原來那小妖也不曾見他,只是那魔頭不知怎麼就吩咐他這話,卻是個謠言,著他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見,就要取出棒來打他,卻又停住,暗想道:「曾記得八戒問金星時,他說老妖三個,小妖有四萬七八千名。似這小妖,再多幾萬,也不打緊。卻不知這三個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問他一問,動手不遲。」
      好大聖,你道他怎麼去問?跳下他的帽子來,釘在樹頭上,讓那小妖先行幾步。急轉身騰那,也變做個小妖兒,照依他敲著梆,搖著鈴,掮著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長了三五寸,口裡也那般念著。趕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頭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認得?」小妖道:「我家沒你呀。」行者道:「怎的沒我?你認認看。」小妖道:「面生,認不得,認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燒火的,你會得我少。」小妖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洞裡就是燒火的那些兄弟,也沒有這個嘴尖的。」行者暗想道:「這個嘴好的變尖了些了。」即低頭,把手侮著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個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剛才是個尖嘴,怎麼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認,不是我一家的。少會少會,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嚴,燒火的只管燒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終不然教你燒火,又教你來巡山?」行者口乖,就趁過來道:「你不知道。大王見我燒得火好,就陞我來巡山。」
      小妖道:「也罷;我們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們亂了班次,不好點卯,一家與我們一個牌兒為號。你可有牌兒?」行者只見他那般打扮,那般報事,遂照他的模樣變了;因不曾看見他的牌兒,所以身上沒有。好大聖,更不說沒有,就滿口應承道:「我怎麼沒牌?但只是剛才領的新牌。拿你的出來我看。」那小妖那裡知這個機關,即揭起衣服,貼身帶著個金漆牌兒,穿條絨線繩兒,扯與行者看看。行者見那牌背是個「威鎮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個真字,是「小鑽風」。他卻心中暗想道:「不消說了,但是巡山的,必有個『風』字墜腳。」便道:「你且放下衣走過,等我拿牌兒你看。」即轉身,插下手,將尾巴梢兒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變!」即變做個金漆牌兒,也穿上個綠絨繩兒,上書三個真字,乃「總鑽風」。拿出來,遞與他看了。小妖大驚道:「我們都叫做個小鑽風,偏你又叫做個甚麼『總鑽風』。」行者幹事找絕,說話合宜,就道:「你實不知。大王見我燒得火好,把我陞個巡風;又與我個新牌,叫做『總巡風』,教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聞言,即忙唱喏道:「長官,長官,新點出來的,實是面生,言語衝撞,莫怪。」行者還著禮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見面錢卻要哩,每人拿出五兩來罷。」小妖道:「長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嶺頭會了我這一班的人,一總打發罷。」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個前走,大聖隨後相跟。
      不數里,忽見一座筆峰。何以謂之筆峰?那山頭上長出一條峰來,約有四五丈高,如筆插在架上一般,故以為名。行者到邊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兒上。叫道:「鑽風,都過來。」那些小鑽風在下面躬身道:「長官,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點我出來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孫行者神通廣大,說他會變化,只恐他變作小鑽風,來這裡屣著路徑,打探消息,把我陞作總鑽風,來查勘你們這一班可有假的?」小鑽風連聲應道:「長官,我們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曉得?」小鑽風道:「我曉得。」行者道:「你曉得,快說來我聽。如若說得合著我,便是真的;若說差了一些兒,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見大王處治。」那小鑽風見他坐在高處,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沒奈何,只得實說道:「我大王神通廣大,本事高強,一口曾吞了十萬天兵。」行者聞說,吐出一聲道:「你是假的。」小鑽風慌了道:「長官老爺,我是真的,怎麼說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說?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就吞了十萬天兵?」小鑽風道:「長官原來不知。我大王會變化,要大能撐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邀請諸仙,他不曾具柬來請,我大王意欲爭天,被玉皇差十萬天兵來降我大王。是我大王變化法身,張開大口,似城門一般,用力吞將去。諕得眾天兵不敢交鋒,關了南天門。故此是一口曾吞十萬兵。」行者聞言,暗笑道:「若是講手頭之話,老孫也曾幹過。」又應聲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鑽風道:「二大王身高三丈,臥蠶眉,丹鳳眼,美人聲,匾擔牙,鼻似蛟龍。若與人爭鬥,只消一鼻子捲去,就是鐵背銅身,也就魂亡魄喪。」行者道:「鼻子捲人的妖精也好拿。」又應聲道:「三大王也有幾多手段?」小鑽風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間之怪物,名號雲程萬里鵬。行動時,摶風運海,振北圖南。隨身有一件兒寶貝,喚做陰陽二氣瓶。假若是把人裝在瓶中,一時三刻,化為漿水。」
      行者聽說,心中暗驚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細防他瓶兒。」又應聲道:「三個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說得不差,與我知道的一樣。但只是那個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鑽風道:「長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兒。因恐汝等不知底細,吩咐我來著實盤問你哩。」小鑽風道:「我大大王與二大王久住在獅駝嶺獅駝洞。三大王不在這裡住,他原住處離此西下有四百里遠近。那廂有座城,喚做獅駝國。他五百年前吃了這城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乾淨,因此上奪了他的江山。如今盡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聽得東土唐朝差一個僧人去西天取經,說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就延壽長生不老。只因怕他一個徒弟孫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個難為,徑來此處與我這兩個大王結為兄弟,合意同心,打夥兒捉那個唐僧也。」
      行者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魔十分無禮。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麼算計要吃我的人?」恨一聲,咬響鋼牙,掣出鐵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頭上砑了一砑,可憐,就砑得像一個肉陀。自家見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個好意,把些家常話兒都與我說了,我怎麼卻這一下子就結果了他?也罷,也罷,左右是左右。」好大聖,只為師父阻路,沒奈何幹出這件事來。就把他牌兒解下,帶在自家腰裡,將「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間掛了鈴,手裡敲著梆子。迎風捻個訣,口裡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的就像小鑽風模樣。拽回步,徑轉舊路,找尋洞府,去打探那三個老妖魔的虛實。這正是:
        千般變化美猴王,萬樣騰那真本事!
      闖入深山,依著舊路。正走處,忽聽得人喊馬嘶之聲。即舉目觀之,原來是獅駝洞口有萬數小妖排列著槍刀劍戟,旗幟旌旄。這大聖心中暗喜道:「李長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來這擺列的有些路數: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隊伍。他只見有四十名雜彩長旗,迎風亂舞,就知有萬名人馬。卻又自揣自度道:「老孫變作小鑽風,這一進去,那老魔若問我巡山的話,我必隨機答應。倘或一時言語差訛,認得我啊,怎生脫體?就要往外跑時,那夥把門的擋住,如何出得門去?要拿洞裡妖王,必先除了門前眾怪。」你道他怎麼除得眾怪?好大聖,想著:「那老魔不曾與我會面,就知我老孫的名頭,我且倚著我的這個名頭,仗著威風,說些大話,嚇他一嚇看。果然中土眾生有緣有分,取得經回,這一去,只消我幾句英雄之言,就嚇退那門前若干之怪;假若眾生無緣無分,取不得真經啊,就是縱然說得蓮花現,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問口,口問心,思量此計,敲著梆,搖著鈴,徑直闖到獅駝洞口。早被前營上小妖擋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不應,低著頭就走。
      走至二層營裡,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道:「來了。」眾妖道:「你今早巡風去,可曾撞見甚麼孫行者麼?」行者道:「撞見的,正在那裡磨杠子哩。」眾妖害怕道:「他怎麼個模樣?磨甚麼杠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澗邊,還似個開路神;若站起來,好道有十數丈長。手裡拿著一條鐵棒,就似碗來粗細的一根大杠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裡又念著:『杠子啊,這一向不曾拿你出來顯顯神通,這一去就有十萬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殺了那三個魔頭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門前一萬精哩。」那些小妖聞得此言,一個個心驚膽戰,魂散魄飛。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幾斤,也分不到我處,我們替他頂這個缸怎的?不如我們各自散一散罷。」眾妖都道:「說得是,我們各自顧命去來。」原來此輩都是些狼蟲虎豹,走獸飛禽,嗚的一聲,都鬨然而去了。這個倒不像孫大聖幾句鋪頭話,卻就如楚歌聲吹散了八千兵。
      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聞言就走,怎敢覿面相逢?這進去還似此言方好;若說差了,才這夥小妖有一兩個倒走進去聽見,卻不走了風汛?」你看:
        他存心來古洞,仗膽入深門。
      畢竟不知見那個老魔頭有甚吉凶,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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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0 |
    第七十五回            心猿鑽透陰陽體 魔王還歸大道真

      卻說孫大聖進於洞口,兩邊觀看。只見: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髮屣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乾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入二層門裡看時,呀!這裡卻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松翠竹。又行七八里遠近,才到三層門。閃著身,偷著眼看處,那上面高坐三個老妖,十分獰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面。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頭,星睛豹眼。振北圖南,剛強勇敢。變生翱翔,鷃笑龍慘。摶風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鵰。
      那兩下列著有百十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冑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行者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不怕,大踏步徑直進門,把梆鈴卸下,朝上叫聲:「大王。」三個老魔笑呵呵問道:「小鑽風,你來了?」行者應聲道:「來了。」「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老魔道:「怎麼不敢說?」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著梆鈴,正然走處,猛擡頭,只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裡磨杠子,還像個開路神,若站將起來,足有十數丈長短。他就著那澗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裡又念一聲,說他那杠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知。」
      那老魔聞此言,渾身是汗,諕得戰呵呵的道:「兄弟,我說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打我們,卻怎生是好?」教:「小的們,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大王,門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麼都散了?想是聞得風聲不好也。快早關門,快早關門。」眾妖乒乓把前後門盡皆牢拴緊閉。
      行者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裡短的事,我對不來,卻不弄走了風,被他拿住?且再諕他一諕,教他開著門,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還說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說甚麼?」行者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裡飛進,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們仔細。我這洞裡,遞年家沒個蒼蠅,但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行者暗笑道:「就變個蒼蠅諕他一諕,好開門。」大聖閃在傍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金蒼蠅,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當,那話兒進門來了。」驚得那大小群妖,一個個丫鈀掃帚,都上前亂撲蒼蠅。
      這大聖忍不住,赥赥的笑出聲來。乾淨他不宜笑,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了。」老魔道:「賢弟,誰瞞誰?」三怪道:「剛才這個回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撞見小鑽風,不知是他怎麼打殺了,卻變化來哄我們哩。」行者慌了道:「他認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對老怪道:「我怎麼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錯認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面前點卯,我認得他。」又問:「你有牌兒麼?」行者道:「有。」擄著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發認實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才子閃著身笑了一聲,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時,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叫:「小的們,拿繩來。」眾頭目即取繩索。
      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綑住。揭起衣裳看時,足足是個弼馬溫。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只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老妖看著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是他了。」教:「小的們,先安排酒來,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孫行者,唐僧坐定是我們口裡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他會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們擡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裡,我們才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點三十六個小妖,入裡面開了庫房門,擡出瓶來。你說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麼用得三十六個人擡?那瓶乃陰陽二氣之寶,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數,才擡得動。不一時,將寶瓶擡出,放在三層門外,展得乾淨,揭開蓋。把行者解了繩索,剝了衣服,就著那瓶中仙氣,颼的一聲,吸入裡面,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卻去吃酒道:「猴兒今番入我寶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還能夠拜佛求經,除是轉背搖車,再去投胎奪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個個笑呵呵,都去賀功不題。
      卻說大聖到了瓶中,被那寶貝將身束得小了,索性變化,蹲在當中。半晌,那邊蔭涼,忽失聲笑道:「這妖精外有虛名,內無實事。怎麼告訴人說這瓶裝了人,一時三刻,化為膿血?若似這般涼快,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咦!大聖原來不知那寶貝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語,一年蔭涼;但聞得人言,就有火來燒了。大聖未曾說完,只見滿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間,捻著避火訣,全然不懼。耐到半個時辰,四週圍鑽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掄開手,抓將過來,盡力氣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時間,又有三條火龍出來,把行者上下盤遶,著實難禁。自覺慌張無措道:「別事好處,這三條火龍難為。再過一會不出,弄得火氣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券破罷。」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叫:「長!」即長了丈數高下。那瓶緊靠著身,也就長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麼我長他也長,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說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麼好?孤拐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淚來。這正是:
        遭魔遇苦懷三藏,著難臨危慮聖僧。
    道:「師父啊!當年皈正,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天災。我與你苦歷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孫誤入於此,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難。」
      正此悽愴,忽想起:「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賜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無,且等我尋一尋看。」即伸手渾身摸了一把,只見腦後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軟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槍,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著牙,忍著疼,拔下毛,吹口仙氣,叫:「變!」一根即變作金鋼鑽,一根變作竹片,一根變作綿繩。扳張篾片弓兒,牽著那鑽,照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鑽,鑽成一個眼孔,透進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也。」才變化出身,那瓶復蔭涼了。怎麼就涼?原來被他鑽了,把陰陽之氣泄了,故此遂涼。
      好大聖,收了毫毛,將身一小,就變做個蟭蟟蟲兒,十分輕巧,細如鬚髮,長似眉毛,自孔中鑽出且還不走,徑飛在老魔頭上釘著。那老魔正飲酒,猛然放下杯兒道:「三弟,孫行者這回化了麼?」三魔笑道:「還到此時哩?」老魔教傳令擡上瓶來。那下面三十六個小妖即便擡瓶,瓶就輕了許多。慌得眾小妖報道:「大王,瓶輕了。」老魔喝道:「胡說,寶貝乃陰陽二氣之全功,如何輕了?」內中有一個勉強的小妖,把瓶提上來道:「你看這不輕了?」老魔揭蓋看時,只見裡面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裡空者控也。」大聖在他頭上,也忍不住道一聲「我的兒啊,颼者走也。」眾怪聽見道:「走了,走了。」即傳令:「關門,關門。」
      那行者將身一抖,收了剝去的衣服,現本相,跳出洞外,回頭罵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鑽破,裝不得人了,只好拿來出恭。」喜喜歡歡,嚷嚷鬧鬧,踏著雲頭,徑轉唐僧處。那長老正在那裡撮土為香,望空禱祝。行者且停雲頭,聽他禱祝甚的。那長老合掌朝天道:
        「祈請雲霞眾位仙,六丁六甲與諸天。
        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大聖聽得這般言語,更加努力,收斂雲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長老攙住道:「悟空,勞碌。你遠探高山,許久不回,我甚憂慮。端的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師父,才這一去,一則是東土眾生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弟子法力。」將前項妝鑽風、陷瓶裡及脫身之事,細陳了一遍。「今得見尊師之面,實為兩世之人也。」長老感謝不盡道:「你這番不曾與妖精賭鬥麼?」行者道:「不曾。」長老道:「這等保不得我過山了?」行者是個好勝的人,叫喊道:「我怎麼保你過山不得?」長老道:「不曾與他見個勝負,只這般含糊,我怎敢前進。」大聖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變。常言道:『單絲不線,孤掌難鳴。』那魔三個,小妖千萬,教老孫一人怎生與他賭鬥?」長老道:「寡不敵眾,是你一人也難處。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淨山路,保我過去罷。」行者沉吟道:「師言最當。著沙僧保護你,著八戒跟我去罷。」那獃子慌了道:「哥哥沒眼色。我又粗夯,無甚本事,走路扛風,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云:『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八戒道:「也罷,也罷,望你帶挈帶挈。但只急溜處,莫捉弄我。」長老道:「八戒在意,我與沙僧在此。」
      那獃子抖擻神威,與行者縱著狂風,駕著雲霧,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見那洞門緊閉,四顧無人。行者上前,執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那洞裡小妖報入。老魔心驚膽戰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二老怪在傍問道:「哥哥怎麼說?」老魔道:「那行者早間變小鑽風混進來,我等不能相識,幸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瓶裡,他弄本事,鑽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戰,誰敢與他打個頭仗?」更無一人答應。又問,又無人答,都是那裝聾推啞。老魔發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著個醜名,今日孫行者這般藐視,若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名頭。等我捨了這老性命去與他戰上三合。三合戰得過,唐僧還是我們口裡食;戰不過,那時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遂取披掛結束了,開門前走。
      行者與八戒在門傍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
        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
        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龍絛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間稀。
        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
      大聖轉身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聖也。」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惹你,你卻為何在此叫戰?」行者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尋你?只因你狐群狗黨,結為一夥,算計吃我師父,所以來此施為。」老魔道:「你這等雄糾糾的嚷上我門,莫不是要打麼?」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顯得我是坐家虎,欺負你了。我只與你一個對一個,不許幫丁。」行者聞言,叫:「豬八戒走過,看他把老孫怎的?」那獃子真個閃在一邊。老魔道:「你過來,先與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著光頭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來,與我做一頓下飯。」行者聞言笑道:「妖怪,你洞裡若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
      那老魔抖擻威風,丁字步站定,雙手舉刀,望大聖劈頂就砍。這大聖把頭往上一迎,只聞扢扠一聲響,頭皮兒紅也不紅。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個硬頭兒!」大聖笑道:「你不知。老孫是:
        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
        斧砍鎚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
        四斗星官監臨造,二十八宿用工夫。
        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扢搭板筋鋪。
        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二刀來,決不容你性命。」行者道:「左右也只這般砍罷了。」老魔道:「猴兒,你不知這刀:
        金火爐中造,神功百煉熬。
        鋒刃依三略,剛強按六韜。
        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
        入山雲蕩蕩,下海浪滔滔。
        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
        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
        攙著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
      大聖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誤砍誤讓,教你再砍一刀看怎麼。」
      那老魔舉刀又砍,大聖把頭迎一迎,乒乓的劈做兩半個。大聖就地打個滾,變做兩個身子。那妖一見慌了,手按下鋼刀。豬八戒遠遠望見,笑道:「老魔好砍兩刀的,卻不是四個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聞你能使分身法,怎麼把這法兒拿出在我面前使?」大聖道:「何為分身法?」老魔道:「為甚麼先砍你一刀不動,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大聖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二萬個人。」老魔道:「你這猴兒,你只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個,打我一棍去罷。」大聖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兩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孫。」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聖,就把身摟上來,打個滾,依然一個身子,掣棒劈頭就打。那老魔舉刀架住道:「潑猴無禮,甚麼樣個哭喪棒,敢上門打人?」大聖喝道:「你若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都有名聲。」老魔道:「怎見名聲?」他道:
        「棒是九轉鑌鐵煉,老君親手爐中煅。
        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
        中間星斗暗鋪陳,兩頭箝裹黃金片。
        花紋密佈鬼神驚,上造龍紋與鳳篆。
        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
        成形變化要飛騰,飄颻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
        時間要大甕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線。
        粗如南岳細如針,長短隨吾心意變。
        輕輕舉動彩雲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
        降龍伏虎謹隨身,天涯海角都遊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
        天王賭鬥未曾贏,哪吒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
        雷霆眾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忙,護駕仙卿俱攪亂。
        舉棒掀翻北斗宮,回首振開南極院。
        金闕天皇見棍兇,特請如來與我見。
        兵家勝敗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
        大唐有個出家僧,對天發下洪誓願。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卷。
        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為侶伴。
        邪魔湯著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麵。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
        上方擊壞斗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
        半空丟下振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聞言,戰兢兢捨著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然後跳起去,都在半空裡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捍刀擎法力豪。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鬥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面目,一個立地長身腰。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颻。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聖鬥經二十餘合,不分輸贏。
      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到好處,忍不住掣鈀架風,跳將起去,望妖魔劈臉就築。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個虎頭性子,冒冒失失的諕人。他只道嘴長耳大,手硬鈀兇,敗了陣,丟了刀,回頭就走。大聖喝道:「趕上,趕上。」這獃子仗著威風,舉著釘鈀,即忙趕下怪去。老魔見他趕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著風頭,幌一幌現了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裡一鑽,也管不得荊針棘刺,也顧不得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在草裡聽著梆聲。隨後行者趕到,那怪也張口來吞,卻中了他的機關,收了鐵棒,迎將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諕得個獃子在草裡囊囊咄咄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那魔得勝而去,這獃子才鑽出草來,溜回舊路。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只見八戒喘呵呵的跑來。三藏大驚道:「八戒,你怎麼這等狼狽?悟空如何不見?」獃子哭哭啼啼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聽言,諕倒在地,半晌間跌腳拳胸道:「徒弟呀,只說你善會降妖,領我西天見佛,怎知今日死於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眾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矣。」那師父十分苦痛。你看那獃子,他也不來勸解師父,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開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長老氣呼呼的聞得此言,叫皇天,放聲大哭。且不題。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回本洞,眾妖迎問出戰之功。老魔道:「拿了一個來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誰?」老魔道:「是孫行者。」二魔道:「拿在何處?」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孫行者不中吃。」那大聖在肚裡道:「忒中吃,又禁饑,再不得餓。」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裡說話哩。」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佈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來,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個沖了半盆鹽湯。老怪一飲而乾,洼著口,著實一嘔;那大聖在肚裡生了根,動也不動。卻又攔著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越發不動。老魔喘息了,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來哩!」老魔道:「你怎麼不出?」行者道:「你這妖精甚不通變。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個單直裰。這肚裡倒暖,又不透風,等我住過冬才好出來。」
      眾妖聽說,都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裡過冬哩。」老魔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不吃飯,就餓殺那弼馬溫。」大聖道:「我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裡過,帶了個摺疊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裡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還夠盤纏到清明哩。」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幹得出來。」三魔道:「哥啊,吃了雜碎也罷,不知在那裡支鍋?」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鍋。」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鍋,燒動火煙,煼到鼻孔裡,打嚏噴麼?」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裡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
      老魔聽說,雖說不怕,卻也心驚,只得硬著膽叫:「兄弟們,莫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鍾下去,把猴兒藥殺了罷。」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鳳髓龍肝,那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甚麼藥酒,敢來藥我?」那小妖真個將藥酒篩了兩壺,滿滿斟了一鍾,遞與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肚裡就聞得酒香,道:「不要與他吃。」好大聖,把頭一扭,變做個喇叭口子,張在他喉嚨之下。那怪嘓的嚥下,被行者嘓的接吃了。第二鍾嚥下,被行者嘓的又接吃了。一連吃了七八鍾,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鍾道:「不吃了。這酒常時吃兩鍾,腹中如火;卻才吃了七八鍾,臉上紅也不紅!」
      原來這大聖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鍾吃了,在肚裡撒起酒風來: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鞦韆、豎蜻蜓、翻根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禁,倒在地下。
      畢竟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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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1 |
    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

      話表孫大聖在老魔肚裡支吾一會,那魔頭倒在塵埃,無聲無氣,若不言語,想是死了,卻又把手放放。魔頭回過氣來,叫一聲:「大慈大悲齊天大聖菩薩。」行者聽見道:「兒子,莫廢工夫,省幾個字兒,只叫孫外公罷。」那妖魔惜命,真個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誤吞了你,你如今卻反害我。萬望大聖慈悲,可憐螻蟻貪生之意,饒了我命,願送你師父過山也。」大聖雖英雄,甚為唐僧進步。他見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饒你,你怎麼送我師父?」老魔道:「我這裡也沒甚麼金銀、珠翠、瑪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寶相送。我兄弟三個擡一乘香藤轎兒,把你師父送過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擡轎相送,強如要寶。你張開口,我出來。」那魔頭真個就張開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對老魔道:「大哥,等他出來時,把口往下一咬,將猴兒嚼碎,嚥下肚,卻不得磨害你了。」
      原來行者在裡面聽得,便不先出去,卻把金箍棒伸出,試他一試。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聲,把個門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饒你性命出來,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來,活活的只弄殺你。不出來,不出來。」老魔報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請他出來好了,你卻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著,卻迸得我牙齦疼痛。這是怎麼起的?」
      三魔見老魔怪他,他又作個激將法,厲聲高叫道:「孫行者,聞你名如轟雷貫耳,說你在南天門外施威,靈霄殿下逞勢,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縛怪,原來是個小輩的猴頭。」行者道:「我何為小輩?」三怪道:「『好看千里客,萬里去傳名。』你出來,我與你賭鬥,才是好漢。怎麼在人肚裡做勾當?非小輩而何?」行者聞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斷他腸,揌破他肝,弄殺這怪,有何難哉?但真是壞了我的名頭。也罷,也罷,你張口,我出來與你比併。但只是你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須往寬處去。」三魔聞說,即點大小怪,前前後後,有三萬多精,都執著精銳器械,出洞擺開一個三才陣勢,專等行者出口,一齊上陣。那二怪攙著老魔,逕至門外,叫道:「孫行者,好漢出來,此間有戰場,好鬥。」
      大聖在他肚裡,聞得外面鴉鳴鵲噪,鶴唳風聲,知道是寬闊之處。卻想著:「我不出去,是失信與他;若出去,這妖精人面獸心:先時說送我師父,哄我出來咬我,今又調兵在此。也罷,也罷,與他個兩全其美:出去便出去,還與他肚裡生下一個根兒。」即轉手,將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一條繩兒,只有頭髮粗細,倒有四十丈長短。那繩兒理出去,見風就長粗了。把一頭拴在妖怪的心肝上,打做個活扣兒。那扣兒不扯不緊,扯緊就痛。卻拿著一頭,笑道:「這一出去,他送我師父便罷;如若不送,亂動刀兵,我也沒工夫與他打,只消扯此繩兒,就如我在肚裡一般。」又將身子變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見妖精大張著方口,上下鋼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從口裡出去扯這繩兒,他怕疼,往下一嚼,卻不咬斷了?我打他沒牙齒的所在出去。」好大聖,理著繩兒,從他那上齶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裡。那老魔鼻子發癢,阿啛的一聲,打了個噴嚏,直迸出行者。
      行者見了風,把腰躬一躬,就長了有三丈長短,一隻手扯著繩兒,一隻手拿著鐵棒。那魔頭不知好歹,見他出來了,就舉鋼刀,劈臉來砍。這大聖一隻手使鐵棒相迎。又見那二怪使槍,三怪使戟,沒頭沒臉的亂上。大聖放鬆了繩,收了鐵棒,急縱身駕雲走了。原來怕那夥小妖圍繞,不好幹事。他卻跳出營外,去那空闊山頭上,落下雲,雙手把繩盡力一扯,老魔心裡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掙,大聖復往下一扯。眾小妖遠遠看見,齊聲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讓他去罷。這猴兒不按時景:清明還未到,他卻那裡放風箏也。」大聖聞言,著力氣蹬了一蹬。那老魔從空中拍剌剌,似紡車兒一般跌落塵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黃土跌做個二尺淺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齊按下雲頭,上前扯住繩兒,跪在坡下,哀告道:「大聖啊,只說你是個寬洪海量之仙,誰知是個鼠腹蝸腸之輩。實實的哄你出來,與你見陣,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繩子。」行者笑道:「你這夥潑魔,十分無禮。前番哄我出來就咬我,這番哄我出來卻又擺陣敵我。似這幾萬妖兵戰我一個,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見我師父。」那怪一齊叩頭道:「大聖慈悲,饒我性命,願送老師父過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繩子割斷罷了。」老魔道:「爺爺呀!割斷外邊的,這裡邊的拴在心上,喉嚨裡又的惡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張開口,等我再進去解出繩來。」老魔慌了道:「這一進去,又不肯出來,卻難也,卻難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邊就可以解得裡面繩頭也。解了可實實的送我師父麼?」老魔道:「但解就送,決不敢打誑語。」大聖審得是實,即便將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這是孫大聖掩樣的法兒,使毫毛拴著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個妖縱身而起,謝道:「大聖請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們就擡轎來送。」眾怪偃干戈,盡皆歸洞。
      大聖收繩子,徑轉山東,遠遠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裡分哩。行者暗暗嗟嘆道:「不消講了,這定是八戒對師父說我被妖精吃了,師父捨不得我,痛哭;那獃子卻分東西散火哩。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聲看。」落下雲頭叫道:「師父。」沙僧聽見,報怨八戒道:「你是個棺材座子──專一害人。師兄不曾死,你卻說他死了,在這裡幹這個勾當,那裡不叫將來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見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來顯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撾住八戒臉,一個巴掌打了個踉蹌道:「夯貨!我顯甚麼魂?」獃子侮著臉道:「哥哥,你實是那怪吃了,你、你怎麼又活了?」行者道:「像你這個不濟事的膿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腸,捏他肺,又把這條繩兒穿住他的心,扯得疼痛難禁,一個個叩頭哀告,我才饒了他性命。如今擡轎來送我師父過山也。」那三藏聞言,一骨魯爬起來,對行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殺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絕矣。」行者掄拳打著八戒罵道:「這個饢糠的獃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師父,你切莫惱,那怪就來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慚愧,連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題。
      卻說三個魔頭帥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個九頭八尾的孫行者,原來是恁的個小小猴兒。你不該吞他,只與他鬥時,他那裡鬥得過你我?洞裡這幾萬妖精,吐唾沫也可渰殺他。你卻將他吞在肚裡,他便弄起法來,教你受苦,怎麼敢與他比較?才自說送唐僧,都是假意,實為兄長性命要緊,所以哄他出來,決不送他。」老魔道:「賢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與我三千小妖,擺開陣勢,我有本事拿住這個猴頭。」老魔道:「莫說三千,憑你起老營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點三千小妖,徑到大路傍擺開,著一個藍旗手往來傳報道:「孫行者趕早出來,與我二大王爺爺交戰。」八戒聽見,笑道:「哥啊,常言道:『說謊不瞞當鄉人。』就來弄虛頭,搗鬼:怎麼說降了妖精,就擡轎來送師父,卻又來叫戰,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頭,聞著個『孫』字兒,也害頭疼。這定是二妖魔不伏氣送我們,故此叫戰。我道兄弟,這妖精有弟兄三個,這般義氣;我弟兄也是三個,就沒些義氣?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來,你就與他戰戰,未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來。」行者道:「要去便去罷。」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繩兒借與我使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沒本事鑽在肚裡,你又沒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這腰間,做個救命索。你與沙僧扯住後手,放我出去,與他交戰。估著贏了他,你便放鬆,我把他拿住;若是輸與他,你把我扯回來,莫教他拉了去。」真個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獃子一番。」就把繩兒扣在他腰裡,撮弄他出戰。
      那獃子舉釘鈀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來,與你豬祖宗打來。」那藍旗手急報道:「大王,有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來了。」二怪即出營,見了八戒,更不打話,挺槍劈面刺來;這獃子舉鈀上前迎住。他兩個在山坡前搭上手,鬥不上七八回合,獃子手軟,架不得妖魔,急回頭叫:「師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這壁廂大聖聞言,轉把繩子放鬆了,拋將去。那獃子敗了陣,住後就跑。原來那繩子拖著走,還不覺;轉回來,因鬆了,倒有些絆腳,自家絆倒了一跌,爬起來又一跌。始初還跌個躘踵,後面就跌了個嘴搶地。被妖精趕上,捽開鼻子,就如蛟龍一般,把八戒一鼻子捲住,得勝回洞。眾妖凱歌齊唱,一擁而歸。
      這坡下三藏看見,又惱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來你兄弟全無相親相愛之意,專懷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說,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麼不扯,還將索子丟去?如今教他被害,卻如之何?」行者笑道:「師父也忒護短,忒偏心。罷了,像老孫拿去時,你略不掛念,左右是捨命之材;這獃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惱,方見取經之難。」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豈不掛念?想著你會變化,斷然不至傷身。那獃子生得狼犺,又不會騰那,這一去,少吉多凶。你還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不得報怨,等我去救他一救。」
      急縱身,趕上山,暗中恨道:「這獃子咒我死,且莫與他個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麼擺佈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訣念起真言,搖身一變,即變做個蟭蟟蟲,飛將去,釘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裡。二魔帥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將八戒拿入裡邊道:「哥哥,我拿了一個來也。」老怪道:「拿來我看。」他把鼻子放鬆,捽下八戒道:「這不是?」老怪道:「這廝沒用。」八戒聞言道:「大王,沒用的放出去,尋那有用的捉來罷。」三怪道:「雖是沒用,也是唐僧的徒弟豬八戒。且綑了,送在後邊池塘裡浸著。待浸退了毛,破開肚子,使鹽醃了晒乾,等天陰下酒。」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撞見那販醃的妖怪也。」眾怪一齊下手,把獃子四馬攢蹄綑住,扛扛擡擡,送至池塘邊,往中間一推,盡皆轉去。
      大聖卻飛起來看處,那獃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裡呼呼的,著然好笑:倒像八九月經霜落了子兒的一個大黑蓮蓬。大聖見他那嘴臉,又恨他,又憐他,說道:「怎的好麼?他也是龍華會上的一個人。但只恨他動不動分行李散火,又要攛掇師父念緊箍咒咒我。我前日曾聞得沙僧說,他攢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嚇他一嚇看。」
      好大聖,飛近他耳邊,假捏聲音,叫聲:「豬悟能,豬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氣呀,我這悟能是觀世音菩薩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間怎麼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獃子忍不住問道:「是那個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獃子道:「你是那個?」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獃子慌了道:「長官,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我是五閻王差來勾你的。」獃子道:「長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閻王,他與我師兄孫悟空交得甚好,教他讓我一日兒,明日來勾罷。」行者道:「胡說。『閻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繩子扯拉。」獃子道:」長官,那裡不是方便?看我這般嘴臉,還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這妖精連我師父們都拿來,會一會,就都了帳也。」行者暗笑道:「也罷,我這批上有三十個人,都在這中前後,等我拘將來就你,便有一日耽閣。你可有盤纏?把些兒我去。」八戒道:「可憐啊,出家人那裡有甚麼盤纏?」行者道:「若無盤纏,索了去,跟著我走。」獃子慌了道:「長官不要索。我曉得你這繩兒叫做追命繩,索上就要斷氣。有有有,有便有些兒,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裡?快拿出來。」八戒道:「可憐,可憐,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齋僧,見我食腸大,襯錢比他們略多些兒,我拿了攢在這裡,零零碎碎有五錢銀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個銀匠煎在一處,他又沒天理,偷了我幾分,只得四錢六分一塊兒。你拿去罷。」行者暗笑道:「這獃子褲子也沒得穿,卻藏在何處?咄!你銀子在那裡?」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兒裡揌著哩。我綑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罷。」
      行者聞言,即伸手在耳朵竅中摸出,真個是塊馬鞍兒銀子,足有四錢五六分重。拿在手裡,忍不住哈哈的一聲大笑。那獃子認是行者聲音,在水裡亂罵道:「天殺的弼馬溫,到這們苦處,還來打詐財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你這饢糟的,老孫保師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難,你倒攢下私房。」八戒道:「嘴臉,這是甚麼私房?都是牙齒上刮下來的,我不捨得買來嘴吃,留了買匹布兒做件衣服,你卻嚇了我的。還分些兒與我。」行者道:「半分也沒得與你。」八戒罵道:「買命錢讓與你罷,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發急,等我救你。」將銀子藏了,即現原身,掣鐵棒,把獃子划攏,用手提著腳,扯上來,解了繩。八戒跳起來,脫下衣裳,整乾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哥哥,開後門走了罷。」行者道:「後門裡走,可是個長進的?還打前門上去。」八戒道:「我的腳綑麻了,跑不動。」行者道:「快跟我來。」
      好大聖,把鐵棒一路丟開解數,打將出去。那獃子忍著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見二門下靠著的是他的釘鈀,走上前,推開小妖,撈過來往前亂築,與行者打出三四層門,不知打殺了多少小妖。那老魔聽見,對二魔道:「拿得好人,拿得好人。你看孫行者劫了豬八戒,門上打傷小妖也。」那二魔急縱身,綽槍在手,趕出門來,高聲罵道:「潑猢猻,這般無禮,怎敢渺視我等?」大聖聽得,即應聲站下。那怪物不容講,使槍便刺;行者正是會家不忙,掣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在洞門外,這一場好殺:
        黃牙老變人形,義結獅王為弟兄。因為大魔來說合,同心計算吃唐僧。齊天大聖神通廣,輔正除邪要滅精。八戒無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門行。妖王趕上施英猛,槍棒交加各顯能。那一個槍來好似穿林蟒,這一個棒起猶如出海龍。龍出海門雲靄靄,蟒穿林樹霧騰騰。算來都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沒情。
      那八戒見大聖與妖精交戰,他在山嘴上豎著釘鈀,不來幫打,只管呆呆的看著。那妖精見行者棒重,滿身解數,全無破綻,就把槍架住,捽開鼻子,要來捲他。行者知道他的勾當,雙手把金箍棒橫起來,往上一舉。被妖精一鼻子捲住腰胯,不曾捲手。你看他兩隻手在妖精鼻頭上丟花棒兒耍子。八戒見了,搥胸道:「咦!那妖怪晦氣呀。捲我這夯的,連手都捲住了,不能得動;捲那們滑的,倒不捲手。他那兩隻手拿著棒,只消往鼻裡一搠,那孔子裡害疼流涕,怎能捲得他住?」
      行者原無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雞子,長有丈餘,真個往他鼻孔裡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聲,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轉手過來,一把撾住,用氣力往前一拉。那妖精護疼,隨著手,舉步跟來。八戒方才敢近,拿釘鈀望妖精胯子上亂築。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鈀齒兒尖,恐築破皮,淌出血來,師父看見,又說我們傷生。只調柄子來打罷。」
      真個獃子舉鈀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牽著鼻子:就似兩個象奴,牽至坡下。只見三藏凝睛盼望,見他兩個嚷嚷鬧鬧而來,即喚:「悟淨,你看悟空牽的是甚麼?」沙僧見了,笑道:「師父,大師兄把妖精揪著鼻子拉來,真愛殺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個妖精,那般長個鼻子。你且問他:他若喜喜歡歡送我等過山,可饒了他,莫傷他性命。」沙僧急縱前迎著,高聲叫道:「師父說:那怪果送師父過山,教不要傷他命哩。」那怪聞說,連忙跪下,口裡嗚嗚的答應。原來被行者揪著鼻子,捏儾了,就如重傷風一般。叫道:「唐老爺,若肯饒命,即便擡轎相送。」行者道:「我師徒俱是善勝之人,依你言,且饒你命。快擡轎來,如再變卦,拿住決不再饒。」那怪得脫手,磕頭而去。行者同八戒見唐僧,備言前事。八戒慚愧不勝,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不題。
      那二魔戰戰兢兢回洞。未到時,已有小妖報知老魔、三魔,說二魔被行者揪著鼻子拉去。老魔悚懼,與三魔帥眾方出,見二魔獨回,又皆接入,問及放回之故。二魔把三藏慈憫善勝之言,對眾說了一遍。一個個面面相覷,更不敢言。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麼?」老魔道:「兄弟,你說那裡話?孫行者是個廣施仁義的猴頭:他先在我肚裡,若肯害我性命,一千個也被他弄殺了;卻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頭兒,卻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罷。」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賢弟這話,卻又像尚氣的了。你不送,我兩個送去罷。」
      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長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們送,只這等瞞過去,還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哩。」老怪道:」何為『調虎離山』?」三怪道:「如今把滿洞群妖點將起來,萬中選千,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六個,又選三十個。」老怪道:「怎麼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個會烹煮的,與他些精米、細麵、竹筍、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麵筋,著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窩鋪,安排茶飯,管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個何用?」三怪道:「著八個擡,八個喝路。我弟兄相隨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餘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裡自有接應的人馬。若至城邊,……如此如此,著他師徒首尾不能相顧。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個身上成功。」老怪聞言,歡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夢方覺。道:「好好好!」即點眾妖,先選三十,與他物件;又選十六,擡一頂香藤轎子:同出門來。又吩咐眾妖:「俱不許上山閑走:孫行者是個多心的猴子,若見汝等往來,他必生疑,識破此計。」
      老怪遂帥眾至大路傍高叫道:「唐老爺,今日不犯紅沙,請老爺早早過山。」三藏聞之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廂是老孫降伏的妖精擡轎來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賢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徑直向前,對眾妖作禮道:「多承列位之愛,我弟子取經東回向長安,當傳揚善果也。」眾妖叩首道:「請老爺上轎。」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計。孫大聖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為擒縱之功,降了妖怪,亦豈期他都有異謀?卻也不曾詳察,盡著師父之意。即命八戒將行李捎在馬上,與沙僧緊隨。他使鐵棒向前開路,顧盼吉凶。八個擡起轎子,八個一遞一聲喝道,三個妖扶著轎扛。師父喜喜歡歡的端坐轎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豈知歡喜之間愁又至。經云:「泰極否還生。」時運相逢真太歲,又值喪門吊客星。那夥妖魔同心合意的侍衛左右,早晚慇懃。行經三十里獻齋,五十里又齋,未晚請歇,沿路齊齊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滿意;良宵一宿,好處安身。
      西進有四百里餘程,忽見城池相近。大聖舉鐵棒,離轎僅有一里之遙,見城池,把他嚇了一跌,掙挫不起。你道他只這般大膽,如何見此著諕?原來望見那城中有許多惡氣。乃是:
        攢攢簇簇妖魔怪,四門都是狼精靈。
        斑斕老虎為都管,白面雄彪作總兵。
        丫叉角鹿傳文引,伶俐狐狸當道行。
        千尺大蟒圍城走,萬丈長蛇占路程。
        樓下蒼狼呼令使,臺前花豹作人聲。
        搖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鋪盡山精。
        狡兔開門弄買賣,野豬挑擔幹營生。
        先年原是天朝國,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聖正當悚懼,只聽得耳後風響。急回頭觀看,原來是三魔雙手舉一柄畫桿方天戟,往大聖頭上打來;大聖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各懷惱怒,氣呼呼,更不打話;咬著牙,各要相爭。又見那老魔頭傳號令,舉鋼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丟了馬,掄著鈀,向前亂築。那二魔纏長槍,望沙僧刺來;沙僧使降妖杖,支開架子敵住。三個魔頭與三個和尚,一個敵一個,在那山頭捨死忘生苦戰。
      那十六個小妖卻遵號令,各各效能:搶了白馬、行囊,把三藏一擁,擡著轎子,逕至城邊,高叫道:「大王爺爺定計,已拿得唐僧來了。」那城上大小妖精,一個個跑下,將城門大開。吩咐各營捲旗息鼓,不許吶喊篩鑼。說:「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許嚇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眾妖都歡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轎子擡上金鑾殿,請他坐在當中,一壁廂獻茶獻飯,左右旋繞。那長老昏昏沉沉,舉眼無親。
      畢竟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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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2 |
    第七十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

      且不言唐長老困苦。卻說那三個魔頭齊心竭力,與大聖兄弟三人,在城東半山內努力爭持。這一場,正是那鐵刷帚刷銅鍋──家家挺硬。好殺:
        六般體相六般兵,六樣形骸六樣情。六惡六根緣六慾,六門六道賭輸贏。三十六宮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這一個金箍棒,千般解數;那一個方天戟,百樣崢嶸。八戒釘鈀兇更猛,二怪長槍俊又能。小沙僧寶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頭鋼刀快利,舉手無情。這三個是護衛真僧無敵將,那三個是亂法欺君潑野精。起初猶可,向後彌兇。六枚都使昇空法,雲端裡面各翻騰。一時間吐霧噴雲天地暗,哮哮吼吼只聞聲。
      他六個鬥夠多時,漸漸天晚。卻又是風霧漫漫,霎時間就黑暗了。原來八戒耳大,蓋著眼皮,越發昏濛;手腳慢,又遮架不住:拖著鈀,敗陣就走。被老魔舉刀砍去,幾乎傷命。幸躲過頭腦,被口刀削斷幾根毛,趕上張開口咬著領頭,拿入城中,丟與小怪,綑在金鑾殿。老妖又駕雲,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見事不諧,虛幌著寶杖,顧本身回頭便走。被二怪捽開鼻子,響一聲,連手捲住,拿到城裡,也叫小妖綑在殿下。卻又騰空去叫拿行者。
      行者見兩個兄弟遭擒,他自家獨力難撐,正是:好手不敵雙拳,雙拳難敵四手。他喊一聲,把棍子隔開三個妖魔的兵器,縱觔斗駕雲走了。三怪見行者駕觔斗時,即抖抖身,現了本像,搧開兩翅,趕上大聖。你道他怎能趕上?當時如行者鬧天宮,十萬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會駕觔斗雲,一去有十萬八千里路,所以諸神不能趕上。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萬里,兩搧就趕過了。所以被他一把撾住,拿在手中,左右掙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脫。即使變化法遁法,又往來難行:變大些兒,他就放鬆了撾住;變小些兒,他又揝緊了撾住。復拿了徑回城內,放了手,捽下塵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綑在一處。那老魔、二魔俱下來迎接,三個魔頭同上寶殿。噫!這一番倒不是綑住行者,分明是與他送行。
      此時有二更時候,眾怪一齊相見畢,把唐僧推下殿來。那長老於燈光前,忽見三個徒弟都綑在地下,老師父伏於行者身邊,哭道:「徒弟啊,常時逢難,你卻在外運用神通,到那裡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貧僧怎麼得命?」八戒、沙僧聽見師父這般苦楚,便也一齊放聲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師父放心,兄弟莫哭,憑他怎的,決然無傷。等那老魔安靜了,我們走路。」八戒道:「哥啊,又來搗鬼了。麻繩綑住,鬆些兒還著水噴,想你這瘦人兒不覺,我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兩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脫身?」行者笑道:「莫說是麻繩綑的,就是碗粗的棕纜,只也當秋風過耳,何足罕哉?」
      師徒們正說處,只聞得那老魔道:「三賢弟有力量,有智謀,果成妙計,拿將唐僧來了。」叫:「小的們,著五個打水,七個刷鍋,十個燒火,二十個擡出鐵籠來,把那四個和尚蒸熟,我兄弟們受用;各散一塊兒與小的們吃,也教他個個長生。」八戒聽見,戰兢兢的道:「哥哥,你聽,那妖精計較要蒸我們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雛兒妖精,是把勢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說寬話。如今已與閻王隔壁哩,且講甚麼『雛兒』、『把勢』?」說不了,又聽得二怪說:「豬八戒不好蒸。」八戒歡喜道:「阿彌陀佛!是那個積陰騭的說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剝了皮蒸。」八戒慌了,厲聲喊道:「不要剝皮,粗自粗,湯響就爛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雛兒,不是把勢。」沙僧道:「怎麼認得?」行者道:「大凡蒸東西,都從上邊起。不好蒸的,安在上頭一格,多燒把火,圓了氣,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氣,就燒半年也是不得氣上的。他說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雛兒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說,就活活的弄殺人了。他打緊見不上氣,擡開了,把我翻轉過來,再燒起火,弄得我兩邊俱熟,中間不夾生了?」
      正講時,又見小妖來報:「湯滾了。」老怪傳令叫擡。眾妖一齊上手,將八戒擡在底下一格,沙僧擡在二格。行者估著來擡他,他就脫身道:「此燈光前好做手腳。」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行者,綑了麻繩。將真身出神,跳在半空裡,低頭看著。那群妖那知真假,見人就擡,把個假行者擡在上三格;才將唐僧揪翻倒綑住,擡上第四格。乾柴架起,烈火氣焰騰騰。大聖在雲端裡嗟嘆道:「我那八戒、沙僧,還捱得兩滾;我那師父,只消一滾就爛。若不用法救他,頃刻喪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乾元亨利貞」的咒語,拘喚得北海龍王早至。只見那雲端裡一朵烏雲,應聲高叫道:「北海小龍敖順叩頭。」行者道:「請起,請起。無事不敢相煩。今與唐師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鐵籠蒸哩。你去與我護持護持,莫教蒸壞了。」龍王隨即將身變作一陣冷風,吹入鍋下,盤旋圍護,更沒火氣燒鍋,他三人方不損命。
      將有三更盡時,只聞得老魔發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計勞形,拿了唐僧四眾;又因相送辛苦,四晝夜未曾得睡。今已綑在籠裡,料應難脫,汝等用心看守,著十個小妖輪流燒火,讓我們退宮,略略安寢。到五更天色將明,必然爛了,可安排下蒜泥鹽醋,請我們起來,空心受用。」眾妖各各遵命。三個魔頭,卻各轉寢宮而去。
      行者在雲端裡明明聽著這等吩咐,卻低下雲頭,不聽見籠裡人聲。他想著:「火氣上騰,必然也熱,他們怎麼不怕,又無言語哼嗔?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聽。」好大聖,踏著雲,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黑蒼蠅兒,釘在鐵籠格外聽時,只聞得八戒在裡面道:「晦氣,晦氣,不知是悶氣蒸,又不知是出氣蒸哩。」沙僧道:「二哥,怎麼叫做『悶氣』、『出氣』?」八戒道:「悶氣蒸是蓋了籠頭,出氣蒸不蓋。」三藏在浮上一層應聲道:「徒弟,不曾蓋。」八戒道:「造化,今夜還不得死,這是出氣蒸了。」行者聽得他三人都說話,未曾傷命,便就飛了去,把個鐵籠蓋輕輕兒蓋上。三藏慌了道:「徒弟,蓋上了。」八戒道:「罷了,這個是悶氣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與長老嚶嚶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這一會燒火的換了班了。」沙僧道:「你怎麼知道?」八戒道:「早先擡上來時,正合我意:我有些兒寒濕氣的病,要他騰騰。這會子反冷氣上來了。咦!燒火的長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聽見,忍不住暗笑道:「這個夯貨,冷還好捱,若熱就要傷命。再說兩遭,一定走了風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須是要現本相。假如現了,這十個燒火的看見,一齊亂喊,驚動老怪,卻不又費事?等我先送他個法兒。」忽想起:「我當初做大聖時,曾在北天門與護國天王猜枚耍子,贏得他瞌睡蟲兒,還有幾個,送了他罷。」即往腰間順帶裡摸摸,還有十二個。「送他十個,還留兩個做種。」即將蟲兒拋了去,散在十個小妖臉上,鑽入鼻孔,漸漸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個拿火叉的睡不穩,揉頭搓臉,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噴嚏。行者道:「這廝曉得勾當了,我再與他個雙燈。」又將一個蟲兒拋在他臉上。「兩個蟲兒,左進右出,右出左進,諒有一個安住。」那小妖兩三個大啊欠,把腰伸一伸,丟了火叉,也撲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這法兒真是妙而且靈。」即現原身,走近前,叫聲:「師父。」唐僧聽見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們在裡邊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們都是頂缸的,在此受悶氣哩。」行者笑道:「獃子莫嚷,我來救你。」八戒道:「哥啊,救便要脫根救,莫又要復蒸籠。」行者卻揭開籠頭,解了師父,將假變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又一層層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獃子才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卻又念聲咒語,發放了龍神,才對八戒道:「我們這去到西天,還有高山峻嶺。師父沒腳力難行,等我還將馬來。
      你看他輕手輕腳,走到金鑾殿下,見那些大小群妖俱睡著了。卻解了韁繩,更不驚動。那馬原是龍馬,若是生人,飛踢兩腳,便嘶幾聲。行者曾養過馬,授弼馬溫之官,又是自家一夥,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牽來,束緊了肚帶,扣備停當,請師父上馬。長老戰兢兢的騎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們西去還有國王,須要關文,方才去得;不然,將甚執照?等我還去尋行李來。」唐僧道:「我記得進門時,眾怪將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擔兒也在那一邊。」行者道:「我曉得了。」即抽身跳在寶殿尋時,忽見光彩飄颻。行者知是行李。怎麼就知?以唐僧的錦襴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見擔兒原封未動,連忙拿了去,付與沙僧挑著。
      八戒牽著馬,他引了路,徑奔正陽門。只聽得梆鈴亂響,門上有鎖,鎖上貼了封皮。行者道:「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後門裡去罷。」行者引路,徑奔後門,後宰門外也有梆鈴之聲,門上也有封鎖。「卻怎生是好?我這一番,若不為唐僧是個凡體,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駕雲弄風走了。只為唐僧未超三界外,見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濁骨,所以不得昇駕,難逃。」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們到那沒梆鈴、不防衛處,撮著師父爬過牆去罷。」行者笑道:「這個不好。此時無奈,撮他過去;到取經回來,你這獃子口敞,延地裡就對人說,我們是爬牆頭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時也顧不得行檢,且逃命去罷。」行者也沒奈何,只得依他,到那淨牆邊,算計爬出。
      噫!有這般事,也是三藏災星未脫。那三個魔頭在宮中正睡,忽然驚覺,說走了唐僧,一個個披衣忙起,急登寶殿。問曰:「唐僧蒸了幾滾了?」那些燒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蟲,都睡著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個醒來。其餘沒執事的,驚醒幾個,冒冒失失的答應道:「七、七、七、七滾了。」急跑近鍋邊,只見籠格子亂丟在地下,燒火的還都睡著。慌得又來報道:「大王,走、走、走、走了。」三個魔頭都下殿,近鍋前仔細看時,果見那籠格子亂丟在地下,湯鍋盡冷,火腳俱無。那燒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眾怪一齊吶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這一片喊聲振起,把些前前後後、大大小小妖精,都驚起來,刀槍簇擁,至正陽門下。見那封鎖不動,梆鈴不絕。問外邊巡夜的道:「唐僧從那裡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來。」急趕至後宰門,封鎖、梆鈴,一如前門。復亂搶搶的燈籠火把,熯天通紅,就如白日,卻明明的照見他四眾爬牆哩。老魔趕近,喝聲:「那裡走?」那長老諕得腳軟觔麻,跌下牆來,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眾妖搶了行李、白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裡嘓嘓噥噥的報怨行者道:「天殺的,我說要救便脫根救,如今卻又復籠蒸了。」
      眾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卻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綁在殿前簷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綁在殿後簷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終不然就活吃?卻也沒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當飯;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須待天陰閑暇之時,拿他出來,整製精潔,猜枚行令,細吹細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賢弟之言雖當,但孫行者又要來偷哩。」三魔道:「我這皇宮裡面有一座錦香亭子,亭子內有一個鐵櫃。依著我,把唐僧藏在櫃裡,關了亭子;卻傳出謠言,說唐僧已被我們夾生吃了,令小妖滿城講說。那行者必然來探聽消息,若聽見這話,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來攪擾,卻拿出來,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說得有理。」可憐把個唐僧連夜拿將進去,藏在櫃中,閉了亭子;傳出謠言,滿城裡都亂講不題。
      卻說行者自夜半顧不得唐僧,駕雲走脫。逕至獅駝洞裡,一路棍,把那萬數小妖盡情勦絕。急回來,東方日出。到城邊,不敢叫戰。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他落下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小妖兒,演入門裡,大街小巷,緝訪消息。滿城裡俱道:唐僧被大王夾生兒連夜吃了。前前後後,都是這等說。行者著實心焦。行至金鑾殿前觀看,那裡邊有許多精靈,都戴著皮金帽子,穿著黃布直身,手拿著紅漆棍,腰掛著象牙牌,一往一來,不住的亂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宮的妖怪,就變做這個模樣,進去打聽打聽。」
      好大聖,果然變得一般無二,混入金門。正走處,只見八戒綁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聲:「悟能。」那獃子認得聲音,道:「師兄,你來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師父在那裡?」八戒道:「師父沒了,昨夜被妖精夾生兒吃了。」行者聞言,忽失聲淚似泉湧。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聽得小妖亂講,未曾眼見。你休誤了,再去尋問尋問。」這行者卻才收淚,又往裡面找尋。忽見沙僧綁在後簷柱上,即近前摸著他胸脯子叫道:「悟淨。」沙僧也識得聲音,道:「師兄,你變化進來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師父在那裡?」沙僧滴淚道:「哥啊,師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夾生兒吃了。」
      大聖聽得兩個言語相同,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雲頭,放聲大哭,叫道:「師父啊:
        恨我欺天困網羅,師來救我脫沉痾。
        潛心篤志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
        豈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勝境無緣到,氣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悽悽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幹,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只是捨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怎知道苦歷千山,今朝到此喪命?罷罷罷,老孫且駕個觔斗雲,去見如來,備言前事。若肯把經與我送上東土,一則傳揚善果,二則了我等心願;若不肯與我,教他把鬆箍兒咒念念,退下這個箍子,交還與他,老孫還歸本洞,稱王道寡,耍子兒去罷。」
      好大聖,急翻身,駕起觔斗雲,徑投天竺,那裡消一個時辰,早望見靈山不遠。須臾間,按落雲頭,直至鷲峰之下。忽擡頭,見四大金剛擋住道:「那裡走?」行者施禮道:「有事要見如來。」當頭又有崑崙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金剛喝道:「這猢猻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為汝努力,今日面見,全不為禮。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這裡比南天門不同,教你進去出來,兩邊亂走?咄!還不靠開。」那大聖正是煩惱處,又遭此搶白,氣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驚動如來。
      如來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寶蓮臺上,與十八尊輪世的阿羅漢講經,即開口道:「孫悟空來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眾阿羅遵佛旨,兩路幢幡寶蓋,即出山門應聲道:「孫大聖,如來有旨相喚哩。」那山門口四大金剛卻才閃開路,讓行者前進。眾阿羅引至寶蓮臺下,見如來倒身下拜,兩淚悲啼。如來道:「悟空,有何事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屢蒙教訓之恩,託庇在佛爺爺之門下。自歸正果,保護唐僧,拜為師範,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獅駝山獅駝洞、獅駝城,有三個毒魔,乃獅王、王、大鵬,把我師父捉將去,連弟子一概遭迍,都綑在蒸籠裡,受湯火之災。幸弟子脫逃,喚龍王救免。是夜偷出師等,不料災星難脫,復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聽,叵耐那魔十分狠毒,萬樣驍勇,把師父連夜夾生吃了,如今骨肉無存。又況師弟悟能、悟淨,見綁在那廂,不久性命亦皆傾矣。弟子沒及奈何,特地到此參拜如來。望大慈悲,將鬆箍咒兒念念,退下我這頭上箍兒,交還如來,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寬閑耍子去罷。」說未了,淚如泉湧,悲聲不絕。如來笑道:「悟空少得煩惱。那妖精神通廣大,你勝不得他,所以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搥著胸膛道:「不瞞如來說,弟子當年鬧天宮,稱大聖,自為人以來,不曾吃虧,今番卻遭這毒魔之手。」
      如來聞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認得他。」行者猛然失聲道:「如來,我聽見人講說,那妖精與你有親哩。」如來道:「這個刁猢猻,怎麼個妖精與我有親?」行者笑道:「不與你有親,如何認得?」如來道:「我慧眼觀之,故此認得。那老怪與二怪有主。」叫:「阿儺、迦葉,來,你兩個分頭駕雲去五臺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賢來見。」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來道:「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說將起來,也是與我有些親處。」行者道:「親是父黨?母黨?」如來道:「自那混沌分時,天開於子,地闢於丑,人生於寅。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大鵬是與他一母所生,故此有些親處。」行者聞言笑道:「如來,若這般比論,你還是妖精的外甥哩。」如來道:「那怪須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頭,啟上如來:「千萬望挪玉一降。」
      如來即下蓮臺,同諸佛眾,徑出山門。又見阿儺、迦葉引文殊、普賢來見,二菩薩對佛禮拜。如來道:「菩薩之獸,下山多少時了?」文殊道:「七日了。」如來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不知在那廂傷了多少生靈,快隨我收他去。」二菩薩相隨左右,同眾飛空。只見那:
        滿天縹緲瑞雲分,我佛慈悲降法門。
        明示開天生物理,細言闢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羅漢,腦後三千揭諦神。
        迦葉阿儺隨左右,普文菩薩殄妖氛。
      大聖有此人情,請得佛祖與眾前來,不多時,早望見城池。行者報道:「如來,那放黑氣的乃是獅駝國也。」如來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與妖精交戰,許敗不許勝。敗上來,我自收他。」
      大聖即按雲頭,逕至城上,腳踏著垛兒罵道:「潑孽畜!快出來與老孫交戰。」慌得那城樓上小妖急跳下城中報道:「大王,孫行者在城上叫戰哩。」老妖道:「這猴兒兩三日不來,今朝卻又叫戰,莫不是請了些救兵來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們都去看來。」三個魔頭,各持兵器,趕上城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舉兵器一齊亂刺;行者掄鐵棒掣手相迎。鬥經七八回合,行者佯輸而走。那妖王喊聲大振,叫道:「那裡走?」大聖觔斗一縱,跳上半空;三個精即駕雲來趕。行者將身一閃,藏在佛爺爺金光影裡,全然不見。只見那過去、未來、見在的三尊佛像與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神,佈散左右,把那三個妖王圍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腳,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個地裡鬼,那裡請得個主人公來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懼,我們一齊上前,使槍刀搠倒如來,奪他那雷音寶剎。」這魔頭不識起倒,真個舉刀上前亂砍。卻被文殊、普賢念動真言,喝道:「這孽畜還不皈正,更待怎生?」諕得老怪、二怪不敢撐持,丟了兵器,打個滾,現了本相。二菩薩將蓮花臺拋在那怪的脊背上,飛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薩既收了青獅、白,只有那第三個妖魔不伏。騰開翅,丟了方天戟,扶搖直上,掄利爪要叼捉猴王。原來大聖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來情知此意,即閃金光,把那鵲巢貫頂之頭迎風一幌,變做鮮紅的一塊血肉。妖精掄利爪叼他一下。被佛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飛不去,只在佛頂上不能遠遁,現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鵰。即開口對佛應聲叫道:「如來,你怎麼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來道:「你在此處多生孽障,跟我去,有進益之功。」妖精道:「你那裡持齋把素,極貧極苦;我這裡吃人肉,受用無窮。你若餓壞了我,你有罪愆。」如來道:「我管四大部洲,無數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鵬欲脫難脫,要走怎走,是以沒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轉出,向如來叩頭道:「佛爺,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沒了我師父也。」大鵬咬著牙恨道:「潑猴頭!尋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幾曾吃他?如今在那錦香亭鐵櫃裡不是?」行者聞言,忙叩頭謝了佛祖。佛祖不敢鬆放了大鵬,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個護法,引眾回雲,徑歸寶剎。
      行者卻按落雲頭,直入城裡,那城裡一個小妖兒也沒有了。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他見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尋著行李、馬匹,與他二人說:「師父不曾吃,都跟我來。」引他兩個徑入內院,找著錦香亭,打開門看,內有一個鐵櫃,只聽得三藏有啼哭之聲。沙僧使降妖杖打開鐵鎖,揭開櫃蓋,叫聲:「師父。」三藏見了,放聲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尋著我也?」行者把上項事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三藏感謝不盡。師徒們在那宮殿裡尋了些米糧,安排些茶飯,飽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經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勞總是虛。
      畢竟這一去,不知幾時得面如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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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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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2 |
    第七十八回            比丘憐子遣陰神 金殿識魔談道德

        一念才生動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
        但憑洗滌無塵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掃退萬緣歸寂滅,蕩除千怪莫蹉跎。
        管教跳出樊籠套,行滿飛昇上大羅。
      話說孫大聖用盡心機,請如來收了眾怪,解脫三藏師徒之難,離獅駝城西行。又經數月,早值冬天。但見那:
        嶺梅將破玉,池水漸成冰。
        紅葉俱飄落,青松色更新。
        淡雲飛欲雪,枯草伏山平。
        滿目寒光迥,陰陰透骨冷。
      師徒們沖寒冒冷,宿雨餐風。正行間,又見一座城池。三藏問道:「悟空,那廂又是甚麼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須要倒換關文;若是府州縣,徑過。」
      師徒言語未畢,早至城門之外。三藏下馬,一行四眾,進了月城。見一個老軍在向陽牆下,偎風而睡。行者近前,搖他一下,叫聲:「長官。」那老軍猛然驚覺,麻麻糊糊的睜開眼,看見行者,連忙跪下磕頭,叫:「爺爺。」行者道:「你休胡驚作怪。我又不是甚麼惡神,你叫爺爺怎的?」老軍磕頭道:「你是雷公爺爺。」行者道:「胡說。吾乃東土去西天取經的僧人。適才到此,不知地名,問你一聲的。」那老軍聞言,卻才正了心,打個啊欠,爬起來,伸伸腰道:「長老,長老,恕小人之罪。此處地方,原喚比丘國,今改作小子城。」行者道:「國中有帝王否?」老軍道:「有有有。」行者卻轉身對唐僧道:「師父,此處原是比丘國,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個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無此理,無此理。我們且進去,到街坊上再問。」沙僧道:「正是。那老軍一則不知,二則被大哥諕得胡說。且入城去詢問。」
      又入三層門裡,到通衢大市觀看,倒也衣冠濟楚,人物清秀。但見那:
        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掛帘。
        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
        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只為錢。
        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師徒四眾牽著馬,挑著擔,在街市上行夠多時,看不盡繁華氣概,但只見家家門口一個鵝籠。三藏道:「徒弟啊,此處人家都將鵝籠放在門首,何也?」八戒聽說,左右觀之,果是鵝籠,排列五色綵緞遮幔。獃子笑道:「師父,今日想是黃道良辰,宜結婚姻會友,都行禮哩。」行者道:「胡談,那裡就家家都行禮?其間必有緣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臉醜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變化個兒去來。」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展開翅,飛近邊前,鑽進幔裡觀看,原來裡面坐的是個小孩兒。再去第二家籠裡看,也是個小孩兒。連看八九家,都是個小孩兒。卻是男身,更無女子。有的坐在籠中頑耍,有的坐在裡邊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罷,現原身,回報唐僧道:「那籠裡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滿七歲,小者只有五歲,不知何故。」三藏見說,疑思不定。
      忽轉街見一衙門,乃金亭館驛。長老喜道:「徒弟,我們且進這驛裡去:一則問他地方,二則撒和馬匹,三則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進去耶。」四眾欣然而入。只見那在官人果報與驛丞,接入門,各各相見。敘坐定,驛丞問:「長老自何方來?」三藏言:「貧僧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有關文理當照驗,權借高衙一歇。」驛丞即命看茶。茶畢,即辦支應,命當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稱謝,又問:「今日可得入朝見駕,照驗關文?」驛丞道:「今晚不能,須待明日早朝。今晚且於敝衙門寬住一宵。」
      少頃,安排停當,驛丞即請四眾同吃了齋供。又教手下人打掃客房安歇。三藏感謝不盡。既坐下,長老道:「貧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煩為指示。貴處養孩兒,不知怎生看待。」驛丞道:「天無二日,人無二理。養育孩童,父精母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漸成體相。豈有不知之理。」三藏道:「據尊言與敝邦無異。但貧僧進城時,見街坊人家各設一鵝籠,都藏小兒在內。此事不明,故敢動問。」驛丞附耳低言道:「長老莫管他,莫問他,也莫理他,說他。請安置,明早走路。」長老聞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問個明白。驛丞搖頭搖指,只叫:「謹言。」三藏一發不放,執死定要問個詳細。驛丞無奈,只得屏去一應在官人等。獨在燈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適所問鵝籠之事,乃是當今國主無道之事。你只管問他怎的?」三藏道:「何為無道?必見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驛丞道:「此國原是比丘國,近有民謠,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樣,攜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歲。其女形容嬌俊,貌若觀音,進貢與當今,陛下愛其色美,寵幸在宮,號為美后。近來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全無正眼相覷。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體尪羸,飲食少進,命在須臾。太醫院檢盡良方,不能療治。那進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誥封,稱為國丈。國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壽。前者去十洲、三島採將藥來,俱已完備。但只是藥引子利害:單用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煎湯服藥。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這些鵝籠裡的小兒,俱是選就的,養在裡面。人家父母懼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傳播謠言,叫做小兒城。長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換關文,不得言及此事。」言畢,抽身而退。
      諕得個長老骨軟筋麻,止不住腮邊淚墮。忽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為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怎麼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有詩為證。詩曰:
        邪主無知失正真,貪歡不省暗傷身。
        因求永壽戕童命,為解天災殺小民。
        僧發慈悲難割捨,官言利害不堪聞。
        燈前灑淚長吁嘆,痛倒參禪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怎的起哩?專把別人棺材擡在自家家裡哭。不要煩惱。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干?且來寬衣服睡覺,莫替古人耽憂。」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你是一個不慈憫的。我出家人積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麼這昏君一味胡行?從來也不見吃人心肝,可以延壽。似這等之事,教我怎不傷悲?」沙僧道:「師父且莫傷悲。等明早倒換關文,覿面與國王講過。如若不從,看他是怎麼模樣的一個國丈。或恐那國丈是個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設此法,未可知也。」
      行者道:「悟淨說得有理。師父,你且睡覺,明日等老孫同你進朝,看國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傍門,不知正道,徒以採藥為真,待老孫將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與這國王看看,教他寬慾養身,斷不教他傷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聞言,急躬身,反對行者施禮道:「徒弟啊,此論極妙,極妙。但只是見了昏君,不可便問此事,恐那昏君不分遠近,並作謠言見罪,卻怎生區處?」行者笑道:「老孫自有法力。如今先將鵝籠小兒攝離此城,教他明日無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與國丈商量,或者另行選報。那時節,借此舉奏,決不致罪坐於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兒離城?若果能脫得,真賢徒天大之德。可速為之,略遲緩些,恐無及也。」行者抖擻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師父坐著,等我施為,你看但有陰風刮動,就是小兒出城了。」他三人一齊俱念:「南無救生藥師佛!南無救生藥師佛!」
      這大聖出得門外,打個唿哨,起在半空,捻了訣,念動真言,叫一聲「唵淨法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並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與護教伽藍等眾,都到空中,對他施禮道:「大聖,夜喚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今因路過比丘國,那國王無道,聽信妖邪,要取小兒心肝做藥引子,指望長生。我師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滅怪。故老孫特請列位,各使神通,與我把這城中各街坊人家鵝籠裡的小兒,連籠都攝出城外山凹中,或樹林深處,收藏一二日,與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餓損;再暗的護持,不得使他驚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國,勸正君王,臨行時,送來還我。」
      眾神聽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雲頭。滿城中陰風滾滾,慘霧漫漫:
        陰風刮暗一天星,慘霧遮昏千里月。起初時還蕩蕩悠悠,次後來就轟轟烈烈。悠悠蕩蕩,各尋門戶救孩童;烈烈轟轟,都看鵝籠援骨血。冷氣侵人怎出頭,寒威透體衣如鐵。父母徒張皇,兄嫂皆悲切。滿地捲陰風,籠兒被神攝。此夜縱孤恓,天明盡歡悅。
      有詩為證,詩曰:
        釋門慈憫古來多,正善成功說摩訶。
        萬聖千真皆積德,三皈五戒要從和。
        比丘一國非君亂,小子千名是命訛。
        行者因師同救護,這場陰騭勝波羅。
      當夜有三更時分,眾神祗把鵝籠攝去各處安藏。
      行者按下祥光,逕至驛庭上,只聽得他三人還念「南無救生藥師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師父,我來也。陰風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陰風。」三藏道:「救兒之事,卻怎麼說?」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們起身時送還。」長老謝了又謝,方才就寢。
      至天曉,三藏醒來,遂結束齊備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換關文去也。」行者道:「師父,你自家去,恐不濟事,待老孫和你同去,看那國丈邪正如何。」三藏道:「你去卻不肯行禮,恐國王見怪。」行者道:「我不現身,暗中跟隨你,就當保護。」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馬匹,卻才舉步。這驛丞又來相見,看這長老打扮起來,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見他:
        身上穿一領錦襴異寶佛袈裟,頭戴金頂毘盧帽。九環錫杖手中拿,胸藏一點神光妙。通關文牒緊隨身,包裹袋中纏錦套。行似阿羅降世間,誠如活佛真容貌。
      那驛丞相見禮畢,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閑事。三藏點頭應聲。大聖閃在門傍,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蟭蟟蟲兒,嚶的一聲,飛在三藏帽兒上。出了館驛,徑奔朝中。
      及到朝門外,見有黃門官,即施禮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地,理當倒換關文,意欲見駕,伏乞轉奏轉奏。」那黃門官果為傳奏。國王喜道:「遠來之僧,必有道行。」教請進來。黃門官復奉旨,將長老請入。長老階下朝見畢,復請上殿賜坐。長老又謝恩坐了。只見那國王相貌尪羸,精神倦怠:舉手處,揖讓差池;開言時,聲音斷續。長老將文牒獻上,那國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寶印,用了花押,遞與長老。長老收訖。
      那國王正要問取經原因,只聽得當駕官奏道:「國丈爺爺來矣。」那國王即扶著近侍小宦,掙下龍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長老急起身,側立於傍。回頭觀看,原來是一個老道者,自玉階前,搖搖擺擺而進。但見他:
        頭上戴一頂淡鵝黃九錫雲錦紗巾,身上穿一領箸頂梅沉香綿絲鶴氅。腰間繫一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下踏一對麻經葛緯雲頭履。手中拄一根九節枯藤盤龍拐杖,胸前掛一個描龍刺鳳團花錦囊。玉面多光潤,蒼髯頷下飄。金睛飛火焰,長目過眉梢。行動雲隨步,逍遙香霧饒。階下眾官都拱接,齊呼國丈進王朝。
      那國丈到寶殿前,更不行禮,昂昂烈烈,徑到殿上。國王欠身道:「國丈仙蹤,今喜早降。」就請左手繡墩上坐。
      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禮道:「國丈大人,貧僧問訊了。」那國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禮,轉面向國王道:「僧家何來?」國王道:「東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經者,今來倒驗關文。」國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處?」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極樂之勝境,如何不好?」那國王問道:「朕聞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長生?」三藏聞言,急合掌應道:
        「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閑閑,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須當識心: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為入定之原;佈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為;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但使一心不動,萬行自全;若云採陰補陽,誠為謬語。服餌長壽,實乃虛詞。只要塵塵緣總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慾,自然享壽永無窮。」
      那國丈聞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這和尚滿口胡柴。寂滅門中,須云認性。你不知那性從何而滅,枯坐參禪,盡是些盲修瞎煉。俗語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禍。』更不知我這:
        修仙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攜簞瓢而入山訪友,採百藥而臨世濟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鋪裀。歌之鼓掌,舞罷眠雲。闡道法,揚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奪天地之秀氣,採日月之華精。運陰陽而丹結,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應四時而採取藥物,養九轉而修煉丹成。跨青鸞,升紫府;騎白鶴,上瑤京。參滿天之華采,表妙道之慇懃。比你那靜禪釋教,寂滅陰神,涅槃遺臭殼,又不脫凡塵。三教之中無上品,古來惟道獨稱尊。」
      那國王聽說,十分歡喜。滿朝官都喝采道:「好個『惟道獨稱尊』,『惟道獨稱尊』。」長老見人都讚他,不勝羞愧。國王又叫光祿寺安排素齋,待那遠來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謝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飛下帽頂兒,來在耳邊叫道:「師父,這國丈是個妖邪,國王受了妖氣。你先去驛中等齋,待老孫在這裡聽他消息。」三藏知會了,獨出朝門不題。
      看那行者,一翅飛在金鑾殿翡翠屏中釘下,只見那班部中閃出五城兵馬官奏道:「我主,今夜一陣冷風,將各坊各家鵝籠裡小兒,連籠都刮去了,更無蹤跡。」國王聞奏,又驚又惱,對國丈道:「此事乃天滅朕也。連月病重,御醫無效,幸國丈賜仙方,專待今日午時開刀,取此小兒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風刮去,非天欲滅朕而何?」國丈笑道:「陛下且休煩惱。此兒刮去,正是天送長生與陛下也。」國王道:「見把籠中之兒刮去,何以返說天送長生?」國丈道:「我才入朝來,見了一個絕妙的藥引,強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之心。那小兒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壽;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藥,就可延萬萬年也。」國王漠然不知是何藥引,請問再三,國丈才說:「那東土差去取經的和尚,我看他器宇清淨,容顏齊整,乃是個十世修行的真體,自幼為僧,元陽未泄,比那小兒更強萬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湯,服我的仙藥,足保萬年之壽。」那昏君聞言,十分聽信,對國丈道:「何不早說?若果如此有效,適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國丈道:「此何難哉?適才吩咐光祿寺辦齋待他,他必吃了齋,方才出城。如今急傳旨,將各門緊閉,點兵圍了金亭館驛,將那和尚拿來,必以禮求其心。如果相從,即時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屍,還與他立廟享祭;如若不從,就與他個武不善作,即時綑住,剖開取之。有何難事?」那昏君如其言,即傳旨,把各門閉了。又差羽林衛大小官軍,圍住館驛。
      行者聽得這個消息,一翅飛奔館驛,現了本相,對唐僧道:「師父,禍事了,禍事了。」那三藏才與八戒、沙僧領御齋,忽聞此言,諕得三尸神散,七竅煙生,倒在塵埃,渾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攙住,只叫:「師父甦醒,師父甦醒。」八戒道:「有甚禍事?有甚禍事?你慢些兒說便也罷,卻諕得師父如此。」行者道:「自師父出朝,老孫回視,那國丈是個妖精。少頃,有五城兵馬來奏冷風刮去小兒之事。國王方惱,他卻轉教喜歡,道:『這是天送長生與你。』要取師父的心肝做藥引,可延萬年之壽。那昏君聽信誣言,所以點精兵,來圍館驛,差錦衣官來請師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憫,救的好小兒,刮的好陰風,今番卻撞出禍來了。」
      三藏戰兢兢的爬起來,扯著行者,哀告道:「賢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麼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師作徒,徒作師,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願與你做徒子、徒孫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遲疑。」教:「八戒,快和些泥來。」那獃子即使釘鈀築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後就擄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團臊泥,遞與行者。行者沒奈何,將泥撲作一片,往自家臉上一安,做下個猴像的臉子。叫唐僧站起休動,再莫言語。貼在唐僧臉上,念動真言,吹口仙氣,叫:「變!」那長老即變做個行者模樣。脫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卻將師父的衣服穿了,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變作唐僧的嘴臉。八戒、沙僧也難識認。
      正當合心裝扮停當,只聽得鑼鼓齊鳴,又見那槍刀簇擁。原來是羽林衛官,領三千兵把館驛圍了。又見一個錦衣官走進驛庭問道:「東土唐朝長老在那裡?」慌得那驛丞戰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裡。」錦衣官即至客房裡道:「唐長老,我王有請。」八戒、沙僧左右護持假行者。只見假唐僧出門施禮道:「錦衣大人,陛下召貧僧,有何話說?」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與你進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這正是:
        妖誣勝慈善,慈善反招凶。
      畢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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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3 |
    第七十九回            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

      卻說那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館驛,與羽林軍圍圍繞繞,直至朝門外,對黃門官言:「我等已請唐僧到此,煩為轉奏。」黃門官急進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請進去。眾官都在階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階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請我貧僧何說?」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纏綿日久不愈。幸國丈賜得一方,藥餌俱已完備,只少一味引子。特請長老,求些藥引。若得病愈,與長老修建祠堂,四時奉祭,永為傳國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隻身至此,不知陛下問國丈要甚東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長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瞞陛下說,心便有幾個兒,不知要的甚麼色樣?」那國丈在傍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來,剖開胸腹,若有黑心,謹當奉命。」那昏君歡喜相謝,即著當駕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遞與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肚皮剖開,那裡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諕得文官失色,武將身麻。國丈在殿上見了道:「這是個多心的和尚。」假僧將那些心,血淋淋的一個個撿開與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掙掙,口不能言,戰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現出本相,對昏君道:「陛下全無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這國丈是個黑心,好做藥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來看看。」
      那國丈聽見,急睜睛仔細觀看,見那和尚變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樣。咦!
        認得當年孫大聖,五百年前舊有名。
      卻抽身,騰雲就起,被行者翻觔斗,跳在空中喝道:「那裡走?吃吾一棒。」那國丈即使蟠龍拐杖來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
        如意棒,蟠龍拐,虛空一片雲靉靉。原來國丈是妖精,故將怪女稱嬌色。國主貪歡病染身,妖邪要把兒童宰。相逢大聖顯神通,捉怪救人將難解。鐵棒當頭著實兇,拐棍迎來堪喝采。殺得那滿天霧氣暗城池,城裡人家都失色。文武多官魂魄飛,嬪妃繡女容顏改。諕得那比丘昏主亂身藏,戰戰兢兢沒佈擺。棒起猶如虎出山,拐掄卻似龍離海。今番大鬧比丘國,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與行者苦戰二十餘合,蟠龍拐抵不住金箍棒,虛幌了一拐,將身化作一道寒光,落入皇宮內院,把進貢的妖后帶出宮門,並化寒光,不知去向。
      大聖按落雲頭,到了宮殿下,對多官道:「你們的好國丈啊!」多官一齊禮拜,感謝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多官道:「我主見爭戰時,驚恐潛藏,不知向那座宮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尋,莫被美后拐去。」多官聽言,不分內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宮,漠然無蹤,連美后也通不見了。正宮、東宮、西宮、六院,概眾后妃,都來拜謝大聖。大聖道:「且請起,不到謝處哩。且去尋你主公。」少時,見四五個太監攙著那昏君,自謹身殿後面而來。眾臣俯伏在地,齊聲啟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國丈乃是個妖邪,連美后亦不見矣。」國王聞言,即請行者出皇宮,到寶殿,拜謝了,道:「長老,你早間來的模樣那般俊偉,這時如何就改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瞞陛下說,早間來者,是我師父,乃唐朝御弟三藏。我是他徒弟孫悟空,還有兩個師弟豬悟能、沙悟淨,見在金亭館驛。因知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師父心肝做藥引,是老孫變作師父模樣,特來此降妖也。」那國王聞說,即傳旨著閣下太宰快去驛中請師眾來朝。
      那三藏聽見行者現了相,在空中降妖,嚇得魂飛魄散。幸有八戒、沙僧護持,他又臉上戴著一片子臊泥。正悶悶不快,只聽得人叫道:「法師,我等乃比丘國王差來的閣下太宰,特請入朝謝恩也。」八戒笑道:「師父,莫怕,莫怕。這不是又請你取心,想是師兄得勝,請你酬謝哩。」三藏道:「雖是得勝來請,但我這個臊臉,怎麼見人?」八戒道:「沒奈何,我們且去見了師兄,自有解釋。」真個那長老無計,只得跟著八戒、沙僧,挑著擔,牽著馬,同去驛庭之上。那太宰見了,害怕道:「爺爺呀!這都像似妖頭怪腦之類。」沙僧道:「朝士休怪醜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遺體。若我師父,來見了我師兄,他就俊了。」
      他三人與眾來朝,不待宣召,直至殿下。行者看見,即轉身下殿,迎著面,把師父的泥臉子抓下,吹口仙氣,叫:「變!」那唐僧即時復了原身,精神愈覺爽利。國王下殿親迎,口稱:「法師老佛。」師徒們將馬拴住,都上殿來相見。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來自何方?等老孫去與你一併擒來,剪除後患。」三宮六院、諸嬪群妃都在那翡翠屏後;聽見行者說剪除後患,也不避內外男女之嫌,一齊出來拜告道:「萬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斬草除根,把他剪除盡絕,誠為莫大之恩,自當重報。」行者忙忙答禮,只教國王說他住居。國王含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時,朕曾問他。他說離城不遠,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有一座柳林坡清華莊上。國丈年老無兒,止後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人,願進與朕。朕因愛那女,遂納了,寵幸在宮。不期得疾,太醫屢藥無功。他說:『我有仙方,止用小兒心煎湯為引。』是朕不才,輕信其言,遂選民間小兒,選定今日午時開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籠兒都不見了。他就說神僧十世修真,元陽未泄,得其心,比小兒心更加萬倍。一時誤犯,不知神僧識透妖魔。敢望廣施大法,剪其後患,朕以傾國之資酬謝。」行者笑道:「實不相瞞,籠中小兒,是我師慈悲,著我藏了。你且休題甚麼資財相謝,待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來。」八戒道:「謹依兄命。但只是腹中空虛,不好著力。」國王即傳旨,教光祿寺快辦齋供。不一時齋到。八戒盡飽一餐,抖擻精神,隨行者駕雲而起。諕得那國王、妃后並文武多官,一個個朝空禮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臨凡也。」
      那大聖攜著八戒,徑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風雲,找尋妖處。但只見一股清溪,兩邊夾岸,岸上有千千萬萬的楊柳,更不知清華莊在於何處。正是那:
        萬頃野田觀不盡,千堤煙柳隱無蹤。
      孫大聖尋覓不著,即捻訣,念一聲「唵」字真言,拘出一個當方土地,戰兢兢近前跪下叫道:「大聖,柳林坡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我問你:柳林坡有個清華莊,在於何方?」土地道:「此間有個清華洞,不曾有個清華莊。小神知道了,大聖想是自比丘國來的?」行者道:「正是,正是。比丘國王被一個妖精哄了,是老孫到那廂,識得是妖怪,當時戰退那怪,化一道寒光,不知去向。及問比丘王,他說三年前進美女時,曾問其由,怪言居住城南七十里柳林坡清華莊。適尋到此,只見林坡,不見清華莊,是以問你。」土地叩頭道:「望大聖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當鑒察。奈何妖精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來欺凌,故此未獲。大聖今來,只去那南岸九叉頭一顆楊樹根下,左轉三轉,右轉三轉,用兩手齊撲樹上,連叫三聲『開門』,即現清華洞府。」
      大聖聞言,即令土地回去,與八戒跳過溪來,尋那顆楊樹。果然有九條叉枝,總在一顆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遠遠的站定,待我叫開門,尋著那怪,趕將出來,你卻接應。」八戒聞命,即離樹有半里遠近立下。這大聖依土地之言,繞樹根,左轉三轉,右轉三轉,雙手齊撲其樹,叫:「開門,開門。」霎時間,一聲響喨,唿喇喇的門開兩扇,更不見樹的蹤跡。那裡邊光明霞采,亦無人煙。行者趁神威,撞將進去,但見那裡好個去處:
        煙霞晃亮,日月偷明。白雲常出洞,翠蘚亂漫庭。一徑奇花爭豔麗,遍階瑤草鬥芳榮。溫暖氣,景常春,渾如閬苑,不亞蓬瀛。滑凳攀長蔓,平橋掛亂藤。蜂啣紅蕊來巖窟,蝶戲幽蘭過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邊細看,見石屏上有四個大字:「清華仙府」。他忍不住,跳過石屏看處,只見那老怪懷中摟著個美女,喘噓噓的,正講比丘國事,齊聲叫道:「好機會來,三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頭破了。」行者跑近身,掣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毛團!甚麼『好機會』?吃我一棒。」那老怪丟了美人,掄起蟠龍拐,急架相迎。他兩個在洞前,這場好殺,比前又甚不同:
        棒舉迸金光,拐掄兇氣發。那怪道:「你無知敢進我門來。」行者道:「我有意降妖怪。」那怪道:「我戀國主你無干,怎的欺心來展抹?」行者道:「僧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兒童活見殺。」語去言來各恨仇,棒迎拐架當心扎。促損琪花為顧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殺得那洞中霞采欽光明,崖上芳菲俱掩壓。乒乓驚得鳥難飛,吆喝嚇得美人散。只存老怪與猴王,呼呼捲地狂風刮。看看殺出洞門來,又撞悟能獃性發。
      原來八戒在外邊,聽見他們裡面嚷鬧,激得他心癢難撓,掣釘鈀,把一顆九叉楊樹鈀倒,使鈀築了幾下,築得那鮮血直冒,嚶嚶的似乎有聲。他道:「這顆樹成了精也,這顆樹成了精也。」八戒舉鈀,又正築處,只見行者引怪出來。那獃子不打話,趕上前,舉鈀就築。那老怪戰行者已是難敵,見八戒鈀來,愈覺心慌,敗了陣,將身一幌,化道寒光,徑投東走。他兩個決不放鬆,向東趕來。
      正當喊殺之際,又聞得鸞鶴聲鳴,祥光縹緲。舉目視之,乃南極老人星也。那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聖慢來,天蓬休趕,老道在此施禮哩。」行者即答禮道:「壽星兄弟,那裡來?」八戒笑道:「肉頭老兒罩住寒光,必定捉住妖怪了。」壽星陪笑道:「在這裡,在這裡。望二公饒他命罷。」行者道:「老怪不與老弟相干,為何來說人情?」壽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腳力,不意走將來,成此妖怪。」行者道:「既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現出本相來看看。」壽星聞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現本相,饒你死罪。」那怪打個轉身,原來是隻白鹿。壽星拿起拐杖道:「這孽畜,連我的拐棒也偷來也。」那隻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頭滴淚。但見他:
        一身如玉簡斑斑,兩角參差七叉彎。
        幾度饑時尋藥圃,有朝渴處飲雲潺。
        年深學得飛騰法,日久修成變化顏。
        今見主人呼喚處,現身抿耳伏塵寰。
      壽星謝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還有兩件事未完哩。」壽星道:「還有甚麼未完之事?」行者道:「還有美人未獲,不知是個甚麼怪物;還又要同到比丘城見那昏君,現相回旨也。」壽星道:「既這等說,我且寧耐。你與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來,同去現相可也。」行者道:「老弟略等等兒,我們去了就來。」
      那八戒抖擻精神,隨行者徑入清華仙府,吶聲喊,叫:「拿妖精,拿妖精!」那美人戰戰兢兢,正自難逃,又聽得喊聲大振,即轉石屏之內,又沒個後門出頭。被八戒喝聲:「那裡走?我把你這個哄漢子的臊精,看鈀。」那美人手中又無兵器,不能迎敵,將身一閃,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聖抵住寒光,乒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腳,倒在塵埃,現了本相,原來是一個白面狐狸。獃子忍不住手,舉鈀照頭一築。可憐把那個傾城傾國千般笑,化作毛團狐狸形。行者叫道:「莫打爛他,且留他此身去見昏君。」
      那獃子不嫌穢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隨行者出得門來。只見那壽星老兒手摸著鹿頭罵道:「好孽畜啊,你怎麼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來,孫大聖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來道:「老弟說甚麼?」壽星道:「我囑鹿哩,我囑鹿哩。」八戒將個死狐狸摜在鹿的面前道:「這可是你的女兒麼?」那鹿點頭幌腦,伸著嘴,聞他幾聞,呦呦發聲,似有眷戀不捨之意。被壽星劈頭撲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聞他怎的?」即解下勒袍腰帶,把鹿扣住頸項,牽將起來,道:「大聖,我和你比丘國相見去也。」行者道:「且住,索性把這邊都掃個乾淨,庶免他年復生妖孽。」
      八戒聞言,舉鈀將柳樹亂築。行者又念聲「唵」字真言,依然拘出當方土地,叫:「尋些枯柴,點起烈火,與你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轉身,陰風颯颯,帥起陰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節草、山蕊草、蔞蒿柴、龍骨柴、蘆荻柴,都是隔年乾透的枯焦之物,見火如同油膩一般。行者叫:「八戒,不必築樹,但得此物填塞洞裡,放起火來,燒得個乾淨。」火一起,果然把一座清華妖怪宅,燒作火池坑。
      這裡才喝退土地,同壽星牽著鹿,拖著狐狸,一齊回到殿前,對國王道:「這是你的美后,與他耍子兒麼?」那國王膽戰心驚。又只見孫大聖引著壽星,牽著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國裡君臣妃后一齊下拜。行者近前,攙住國王,笑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卻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國王羞愧無地,只道:「感謝神僧救我一國小兒,真天恩也。」即傳旨,教光祿寺安排素宴,大開東閣,請南極老人與唐僧四眾,共坐謝恩。三藏拜見了壽星,沙僧亦以禮見。都問道:「白鹿既是老壽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間為害?」壽星笑道:「前者,東華帝君過我荒山,我留坐著棋,一局未終,這孽畜走了。及客去尋他不見,我因屈指一算,知他走在此處,特來尋他,正遇著孫大聖施威。若果來遲,此畜休矣。」
      敘不了,只見報道:「宴已完備。」好素宴:
        五彩盈門,異香滿座。桌掛繡緯生錦豔,地鋪紅毯晃霞光。寶鴨內,沉檀香裊;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盤高果砌樓臺,龍纏斗糖擺走獸。鴛鴦錠,獅仙糖,似模似樣;鸚鵡杯,鷺鶿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齋殽件件精。魁圓繭栗,鮮荔桃子。棗兒柿餅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膩酒。幾般蜜食,數品蒸酥。油炸糖澆,花團錦砌。金盤高壘大饝饝,銀碗滿盛香稻飯。辣煼煼湯水粉條長,香噴噴相連添換美。說不盡蘑菇、木耳、嫩筍、黃精,十香素菜,百味珍饈。往來綽摸不曾停,進退諸般皆盛設。
      當時敘了坐次:壽星首席,長老次席,國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側席。傍又有兩三個大師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動樂。國王擎著紫霞杯,一一奉酒。惟唐僧不飲。八戒向行者道:「師兄,果子讓你,湯飯等須請讓我受用受用。」那獃子不分好歹,一齊亂上,但來的吃個精空。
      一席筵宴已畢,壽星告辭。那國王又近前跪拜壽星,求祛病延年之法。壽星笑道:「我因尋鹿,未帶丹藥。欲傳你修養之方,你又筋衰神敗,不能還丹。我這衣袖中只有三個棗兒,是與東華帝君獻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罷。」國王吞之,漸覺身輕病退。後得長生者,皆原於此。八戒看見,就叫道:「老壽,有火棗,送我幾個吃吃。」壽星道:「未曾帶得,待改日我送你幾斤。」遂出了東閣,道了謝意,將白鹿一聲喝起,飛跨背上,踏雲而去。這朝中君王妃后、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禮拜不題。
      三藏叫:「徒弟,收拾辭王。」那國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從此色欲少貪,陰功多積,凡百事將長補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遂拿出兩盤散金碎銀,奉為路費。唐僧堅辭,分文不受。國王無已,命擺鑾駕,請唐僧端坐鳳輦龍車,王與嬪后,俱推輪轉轂,方送出朝。六街三市,百姓群黎,亦皆盞添淨水,爐焚真香,又送出城。
      忽聽得半空中一聲風響,路兩邊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個鵝籠,內有小兒啼哭,暗中有原護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護教伽藍等眾,應聲高叫道:「大聖,我等前蒙吩咐,攝去小兒鵝籠,今知大聖功成起行,一一送來也。」那國王妃后與一應臣民,又俱下拜。行者望空道:「有勞列位,請各歸祠,我著民間祭祀謝你。」呼呼淅淅,陰風又起而退。
      行者叫城裡人家來認領小兒。當時傳播,俱來各認出籠中之兒,歡歡喜喜,抱出叫哥哥,叫肉兒,跳的跳,笑和笑,都叫:「扯住唐朝爺爺,到我家奉謝救兒之恩。」無大無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醜,擡著豬八戒,扛著沙和尚,頂著孫大聖,撮著唐三藏,牽著馬,挑著擔,一擁回城。那國王也不能禁止。這家也開宴,那家也設席。請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襪,裡裡外外,大小衣裳,都來相送。如此盤桓,將有個月,才得離城。又有傳下影神,立起牌位,頂禮焚香供養。這才是:
        陰功高疊恩山重,救活千千萬萬人。
      畢竟不知向後又有甚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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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3 |
    第八十回            姹女育陽求配偶 心猿護主識妖邪

      卻說比丘國君臣黎庶送唐僧四眾出城,有二十里之遠,還不肯捨。三藏勉強下輦,乘馬辭別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見蹤影方回。四眾行夠多時,又過了冬殘春盡,看不了野花山樹,景物芳菲。前面又見一座高山峻嶺。三藏心驚,問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無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師父這話,也不像走長路的,卻似個公子王孫,坐井觀天之類。自古道:『山不礙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無路?」三藏道:「雖然是山不礙路,但恐嶮峻之間生怪物,密叢深處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這裡來相近極樂不遠,管取太平無事。」
      師徒正說,不覺的到了山腳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師父,此間乃轉山的路兒,忒好走。快來,快來。」長老只得放懷策馬。沙僧教:「二哥,你把擔子挑一肩兒。」真個八戒接了擔子挑上,沙僧攏著韁繩,老師父穩坐雕鞍,隨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見那山:
        雲霧籠峰頂,潺湲湧澗中。百花香滿路,萬樹密叢叢。梅青李白,柳綠桃紅。杜鵑啼處春將暮,紫燕呢喃社已終。嵯峨石,翠蓋松。崎嶇嶺道,突兀玲瓏。削壁懸崖峻,薜蘿草木穠。千巖競秀如排戟,萬壑爭流遠浪洪。
      老師父緩觀山景,忽聞啼鳥之聲,又起思鄉之念,兜馬叫道:「徒弟!
        我自天牌傳旨意,錦屏風下領關文。
        觀燈十五離東土,才與唐王天地分。
        甫能龍虎風雲會,卻又師徒拗馬軍。
        行盡巫山峰十二,何時對子見當今?」
      行者道:「師父,你常以思鄉為念,全不似個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憂。古人云:『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雖然說得有理,但不知西天路還在那裡哩。」八戒道:「師父,我佛如來捨不得那三藏經,知我們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談,只管跟著大哥走。只把工夫捱他,終須有個到之之日。」
      師徒正自閑敘,又見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們才過了那崎嶇山路,怎麼又遇這個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說那裡話?『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也與你走過好幾處松林,不似這林深遠?」你看:
        東西密擺,南北成行。東西密擺徹雲霄,南北成行侵碧漢。密查荊棘週圍結,蓼卻纏枝上下盤。藤來纏葛,葛去纏藤。藤來纏葛,東西客旅難行;葛去纏藤,南北經商怎進。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數里,不見斗星。你看那背陰之處千般景,向陽之所萬叢花。又有那千年槐,萬載檜,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藥,旱芙蓉,一攢攢密砌重堆,亂紛紛神仙難畫。又聽得百鳥聲:鸚鵡哨,杜鵑啼;喜鵲穿枝,烏鴉反哺;黃鸝飛舞,百舌調音;鷓鴣鳴,紫燕語;八哥兒學人說話,畫眉郎也會看經。又見那大蟲擺尾,老虎磕牙;多年狐狢妝娘子,日久蒼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來到此,縱會降妖也失魂。」
      孫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上前劈開大路,引唐僧徑入深林。逍逍遙遙,行經半日,未見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來,無數的山林崎嶮,幸得此間清雅,一路太平。這林中奇花異卉,其實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則歇馬;二則腹中饑了,你去那裡化些齋來我吃。」行者道:「師父請下馬,老孫化齋去來。」那長老果然下了馬,八戒將馬拴在樹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缽盂,遞與行者。行者道:「師父穩坐,莫要驚怕,我去了就來。」三藏端坐松陰之下,八戒、沙僧卻去尋花覓果閑耍。
      卻說大聖縱觔斗,到了半空,佇定雲光,回頭觀看,只見松林中祥雲縹緲,瑞靄氤氳。他忽失聲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來誇獎唐僧,說他是金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頭。「若我老孫,方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之時,雲遊海角,放蕩天涯;聚群精,自稱齊天大聖;降龍伏虎,消了死籍。頭戴著三額金冠,身穿著黃金鎧甲,手執著金箍棒,足踏著步雲履。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都稱我做大聖爺爺,著實為人。如今脫卻天災,做小伏低,與你做了徒弟。想師父頭頂上有祥雲瑞靄罩定,徑回東土,必定有些好處,老孫也必定得個正果。」
      正自家這等誇念中間,忽然見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氣,骨都都的冒將上來。行者大驚道:「那黑氣裡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卻不會放甚黑氣。」那大聖在半空中詳察不定。
      卻說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見性,誦念那《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忽聽得嚶嚶的叫聲「救人」。三藏大驚道:「善哉,善哉!這等深林裡,有甚麼人叫?想是狼蟲虎豹諕倒的,待我看看。」那長老起身挪步,穿過千年柏,隔起萬年松,附葛攀藤,近前觀之。只見那大樹上綁著一個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裡。長老立定腳,問他一句道:「女菩薩,你有甚事,綁在此間?」咦!分明這廝是個妖怪,長老肉眼凡胎,卻不能認得。那怪見他來問,淚如泉湧。你看他桃腮垂淚,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長老實不敢近前,又開口問道:「女菩薩,你端的有何罪過?說與貧僧,卻好救你。」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忙忙的答應道:「師父,我家住在貧婆國,離此有二百餘里。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親愛友。時遇清明,邀請諸親及本家老小拜掃先塋,一行轎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塋前,擺開祭祀,剛燒化紙馬,只聞得鑼鳴鼓響,跑出一夥強人,持刀弄杖,喊殺前來,慌得我們魂飛魄散。父母諸親得馬得轎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動,諕倒在地,被眾強人拐來山內,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個都愛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齊爭吵,大家都不忿氣,所以把奴奴綁在林間,眾強人散盤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盡,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裡祖宗積德,今日遇著老師父到此。千萬發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決不忘恩。」說罷,淚下如雨。
      三藏真個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淚來,聲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尋花覓果,猛聽得師父叫得悽愴,獃子道:「沙和尚,師父在此認了親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纏,我們走了這些時,好人也不曾撞見一個,親從何來?」八戒道:「不是親,師父那裡與人哭麼?我和你去看來。」沙僧真個回轉舊處,牽了馬,挑了擔,至跟前叫:「師父,怎麼說?」唐僧用手指定那樹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薩來,救他一命。」獃子不分好歹,就去動手。
      卻說那大聖在半空中,又見那黑氣濃厚,把祥光盡情蓋了,道聲:「不好,不好!黑氣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師父?化齋還是小事,且去看我師父去。」卻返雲頭,按落林裡,只見八戒亂解繩兒。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撲的捽了一跌。獃子擡頭看見,爬起來說道:「師父教我救人,你怎麼恃你有力,將我摜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個妖精,弄喧兒,騙我們哩。」三藏喝道:「你這潑猴,又來胡說了,怎麼這等一個女子,就認得他是個妖怪?」行者道:「師父原來不知,這都是老孫幹過的買賣,想人肉吃的法兒,你那裡認得?」八戒嗊著嘴道:「師父,莫信這弼馬溫哄你,這女子乃是此間人家。我們東土遠來,不與相較,又不是親眷,如何說他是妖精?他打發我們丟了前去,他卻翻觔斗,弄神法轉來和他幹巧事兒,倒踏門也。」行者喝道:「夯貨,莫亂談。我老孫一向西來,那裡有甚憊懶處?似你這個重色輕生、見利忘義的囔糟,不識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綁在樹上哩。」三藏道:「也罷,也罷。八戒啊,你師兄常時也看得不差,既這等說,不要管他,我們去罷。」行者大喜道:「好了,師父是有命的了。請上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進,把那怪撇了。
      卻說那怪綁在樹上,咬牙恨齒道:「幾年家聞人說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他,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識破吾法,將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繩,放我下來,隨手捉將去,卻不是我的人兒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語帶去,卻又不是勞而無功?等我再叫他兩聲,看是如何。」妖精不動繩索,把幾聲善言善語,用一陣順風,嚶嚶的吹在唐僧耳內。你道叫的甚麼?他叫道:「師父啊,你放著活人的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
      唐僧在馬上聽得又這般叫喚,即勒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來罷。」行者道:「師父走路,怎麼又想起他來了?」唐僧道:「他又在那裡叫哩。」行者問:「八戒,你聽見麼?」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聽見。」又問:「沙僧,你聽見麼?」沙僧道:「我挑擔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聽見。」行者道:「老孫也不曾聽見。師父,他叫甚麼?偏你聽見?」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說道:『活人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去救他下來,強似取經拜佛。」行者笑道:「師父要善將起來,就沒藥醫。你想你離了東土,一路西來,卻也過了幾重山場,遇著許多妖怪,常把你拿將進洞。老孫來救你,使鐵棒,常打死千千萬萬。今日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還去救他救罷。」行者道:「師父既然如此,只是這個擔兒,老孫卻擔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勸:我勸一會,你又惱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頭莫多話,你坐著,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裡,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繩子,用鈀築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著唐僧出松林,見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罵道:「潑猴頭,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去遇佳人。」三藏又罵道:「潑猢猻胡說。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來,虔心禮佛求經,又不是利祿之輩,有甚運退時?」行者笑道:「師父,你雖是自幼為僧,卻只會看經念佛,不曾見王法條律。這女子生得年少標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著歹人,把我們拿送官司,不論甚麼取經拜拂,且都打做姦情;縱無此事,也要問個拐帶人口:師父追了度牒,打個小死;八戒該問充軍;沙僧也問擺站;我老孫也不得乾淨,饒我口能,怎麼折辯,也要問個不應。」三藏喝道:「莫胡說,終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貽累不成?帶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師父雖說有事在你,卻不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麼反是害他?」行者道:「他當時綁在林間,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沒飯吃,餓死了,還得個完全身體歸陰。如今帶他出來,你坐得是個快馬,行路如風,我們只得隨你,那女子腳小,挪步艱難,怎麼跟得上走?一時把他丟下,若遇著狼蟲虎豹,一口吞之,卻不是反害其生也?」
      三藏道:「正是呀,這件事卻虧你想,如何處置?」行者笑道:「抱他上來,和你同騎著馬走罷。」三藏沉吟道:「我那裡好與他同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教八戒馱他走罷。」行者笑道:「獃子造化到了。」八戒道:「『遠路沒輕擔。』教我馱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長,馱著他,轉過嘴來,計較私情話兒,卻不便益?」八戒聞此言,搥胸爆跳道:「不好,不好。師父要打我幾下,寧可忍疼。背著他決不得乾淨,師兄一生會贓埋人。我馱,不成。」三藏道:「也罷,也罷。我也還走得幾步,等我下來,慢慢的同走,著八戒牽著空馬罷。」行者大笑道:「獃子倒有買賣,師父照顧你牽馬哩。」三藏道:「這猴頭又胡說了。古人云:『馬行千里,無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丟了我去?我若慢,你們也慢。大家一處同這女菩薩走下山去,或到庵觀寺院,有人家之處,留他在那裡,也是我們救他一場。」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快請前進。」
      三藏撩前走,沙僧挑擔,八戒牽著空馬,引著女子,行者拿鐵棒,一行前進。不上二三十里,天色將晚,又見一座樓臺殿閣。三藏道:「徒弟,那裡必定是座庵觀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師父說得是,各各走動些。」霎時到了門首,吩咐道:「你們略站遠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處,著人來叫你。」眾人俱立在柳蔭之下,惟行者拿鐵棒,轄著那女子。
      長老拽步近前,只見那門東倒西歪,零零落落。推開看時,忍不住心中悽慘:長廊寂靜,古剎蕭疏;苔蘚盈庭,蒿蓁滿徑;惟螢火之飛燈,只蛙聲而代漏。長老忽然吊下淚來。真個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傾頹。斷磚破瓦十餘堆,盡是些歪梁折柱。前後盡生青草,塵埋朽爛香廚。鐘樓崩壞鼓無皮,琉璃香燈破損。佛祖金身沒色,羅漢倒臥東西。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淨瓶墜地。日內並無僧人,夜間盡宿狐狸。只聽風響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處。四下牆垣皆倒,亦無門扇關居。
      有詩為證。詩曰:
        多年古剎沒人修,狼狽凋零倒更休。
        猛風吹裂伽藍面,大雨澆殘佛像頭。
        金剛跌損隨淋灑,土地無房夜不收。
        更有兩般堪嘆處,銅鐘著地沒懸樓。
      三藏硬著膽,走進二層門。見那鐘鼓樓俱倒了,止有一口銅鐘,扎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來是日久年深,上邊被雨淋白,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三藏用手摸著鐘,高叫道:「鐘啊,你也曾懸掛高樓吼,也曾鳴遠彩梁聲。也曾雞啼就報曉,也曾天晚送黃昏。不知化銅的道人歸何處,鑄銅匠作那邊存。想他二命歸陰府,他無蹤跡你無聲。」
      長老高聲讚嘆,不覺的驚動寺裡之人。那裡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扒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鐘上打將去,那鐘噹的響了一聲。把個長老諕了一跌,掙起身要走,又絆著樹根,撲的又是一跌。長老倒在地下,擡頭又叫道:「鐘啊,貧僧正然感嘆你,忽的叮噹響一聲。想是西天路上無人到,日久多年變作精。」
      那道人趕上前,一把攙住道:「老爺請起。不干鐘成精之事,卻才是我打得鐘響。」三藏擡頭見他的模樣醜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尋常之人,我是大唐來的,我手下有降龍伏虎的徒弟。你若撞著他,性命難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爺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這寺裡侍奉香火的道人。卻才聽見老爺善言相讚,就欲出來迎接;恐怕是個邪鬼敲門,故此拾一塊斷磚,把鐘打一下壓驚,方敢出來。老爺請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險些兒諕殺我也。你帶我進去。」
      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層門裡看處,比外邊甚是不同。但見那:
        青磚砌就彩雲牆,綠瓦蓋成琉璃殿。黃金裝聖像,白玉造階臺。大雄殿上舞青光,毘羅閣下生銳氣。文殊殿結采飛雲,輪藏堂描花堆翠。三簷頂上寶瓶尖,五福樓中平繡蓋。千株翠竹搖禪榻,萬種青松映佛門。碧雲宮裡放金光,紫霧叢中飄瑞靄。朝聞四野香風遠,暮聽山高畫鼓鳴。應有朝陽補破衲,豈無對月了殘經。又只見半壁燈光明後院,一行香霧照中庭。
      三藏見了,不敢進去,叫:「道人,你這前邊十分狼狽,後邊這等齊整,何也?」道人笑道:「老爺,這山中多有妖邪強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陰就來寺裡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墊坐,木植搬來燒火。本寺僧人軟弱,不敢與他講論,因此把這前邊破房都捨與那些強人安歇,從新另化了些施主,蓋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來是如此。」
      正行間,又見山門上有五個大字,乃「鎮海禪林寺」。才舉步,䟕入門裡,忽見一個和尚走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絨錦帽,一對銅圈墜耳根。
        身著頗羅毛線服,一雙白眼亮如銀。
        手中搖著播郎鼓,口念番經聽不真。
        三藏原來不認得,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門來,看見三藏眉清目秀,額闊頂平,耳垂肩,手過膝,好似羅漢臨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滿面笑唏唏的與他捻手捻腳,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親近之意。攜至方丈中,行禮畢,卻問:「老師父何來?」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欽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取經者。適行至寶方天晚,特奔上剎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家裡養不住,才捨斷了出家。既做了佛門弟子,切莫說脫空之話。」三藏道:「我是老實話。」和尚道:「那東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內有精。想你這個單身,又生得嬌嫩,那裡像個取經的?」三藏道:「院主也見得是。貧僧一人,豈能到此?我有三個徒弟,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剎。」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現在山門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師父,你不知我這裡有虎狼、妖賊、鬼怪傷人。白日裡不敢遠出,未經天晚就關了門戶。這早晚還把人放在外邊?」叫:「徒弟,快去請將進來。」
      有兩個小喇嘛兒跑出外去,看見行者,諕了一跌;見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來往後飛跑,道:「爺爺,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見,只有三四個妖怪站在那門首也。」三藏問道:「怎麼模樣?」小和尚道:「一個雷公嘴,一個碓挺嘴,一個青臉獠牙。傍有一個女子,倒是個油頭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認得。那三個醜的,是我徒弟。那一個女子,是我打松林裡救命來的。」那喇嘛道:「爺爺呀!這們好俊師父,怎麼尋這般醜徒弟?」三藏道:「他醜自醜,卻俱有用。你快請他進來,若再遲了些兒,那雷公嘴的有些闖禍,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他就打進來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戰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爺,唐老爺請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請便罷了,卻這般戰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見我們醜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們乃生成的,那個是好要醜哩?」行者道:「把那醜且略收拾收拾。」獃子真個把嘴揣在懷裡,低著頭,牽著馬;沙僧挑著擔;行者在後面拿著棒,轄著那女子:一行進去。穿過了那倒塌房廊,入三層門裡,拴了馬,歇了擔。進方丈中,與喇嘛僧相見,分了坐次。那和尚入裡邊,引出七八十個小喇嘛來,見禮畢,收拾辦齋管待。正是:
        積功須在慈悲念,佛法興時僧讚僧。
      畢竟不知怎生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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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3 |
    第八十一回            鎮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眾尋師

      話表三藏師徒到鎮海禪林寺,眾僧相見,安排齋供。四眾食畢,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漸漸天昏,方丈裡點起燈來。眾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歷,二則是貪看那女子,都攢攢簇簇,排列燈下。三藏對那初見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離了寶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雙膝跪下。慌得長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請起。我問你個路程,你為何行禮?」那僧道:「老師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須費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兒不尷尬,一進門就要說,恐怕冒犯洪威。卻才齋罷,方敢大膽奉告:老師東來,路遙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這位女菩薩,不方便,不知請他那裡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說我師徒們有甚邪意。早間打黑松林過,撞見這個女子綁在樹上。小徒孫悟空不肯救他,是我發菩提心,將他救了。到此,隨院主送他那裡睡去。」那僧謝道:「既老師寬厚,請他到天王殿裡,就在天王爺爺身後,安排個草鋪,教他睡罷。」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時眾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後睡去。長老就在方丈中,請眾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處都睡了,不敢離側,護著師父。漸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萬籟寧,天街寂靜斷人行。
        銀河耿耿星光燦,鼓發譙樓趲換更。
      一宵晚話不題。及天明了,行者起來,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馬匹,卻請師父走路。此時長老還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聲:「師父。」那師父把頭擡了一擡,又不曾答應得出。行者問:「師父怎麼說?」長老呻吟道:「我怎麼這般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八戒聽說,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發熱。獃子笑道:「我曉得了,這是昨晚見沒錢的飯,多吃了幾碗,倒沁著頭睡,傷食了。」行者喝道:「胡說!等我問師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間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風吹了。」行者道:「這還說得是。如今可走得路麼?」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麼上馬?但只誤了路啊。」行者道:「師父說那裡話。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只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甚麼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兄弟們都伏侍著師父,不覺的早盡午來昏又至,良宵才過又侵晨。
      光陰迅速,早過了三日。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悟空,這兩日病體沉痾,不曾問得你:那個脫命的女菩薩,可曾有人送些飯與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顧了自家的病著。」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來,取出我的紙、筆、墨,寺裡借個硯臺來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長老道:「我要修一封書,並關文封在一處,你替我送上長安駕下,見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這個容易,我老孫別事無能,若說送書,人間第一。你把書收拾停當取與我,我一觔斗送到長安,遞與唐王,再一觔斗轉將回來,你的筆硯還不乾哩。但只是你寄書怎的?且把書意念念我聽,念了再寫不遲。」長老滴淚道:「我寫著:
        臣僧稽首三頓首,萬歲山呼拜聖君;
        文武兩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聞:
        當年奉旨離東土,指望靈山見世尊。
        不料途中遭厄難,何期半路有災迍。
        僧病沉痾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
        有經無命空勞碌,啟奏當今別遣人。」
      行者聽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師父,你忒不濟,略有些些病兒,就起這個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問我,我老孫自有個本事:問道那個閻王敢起心?那個判官敢出票?那個鬼使來勾取?若惱了我,我拿出那大鬧天宮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閻王,一個個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說這大話。」
      八戒上前道:「師兄,師父說不好,你只管說好,十分不尷尬。我們趁早商量,先賣了馬,典了行囊,買棺木送終散火。」行者道:「獃子又胡說了,你不知道。師父是我佛如來第二個徒弟,原叫做金蟬長老,只因他輕慢佛法,該有這場大難。」八戒道:「哥啊,師父既是輕慢佛法,貶回東土,在是非海內,口舌場中,託化做人身,發願往西天拜佛求經,遇妖精就捆,逢魔頭就吊,受諸苦惱,也夠了,怎麼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裡曉得。老師父不曾聽佛講法,打了一個盹,往下一試,左腳屣了一粒米,下界來,該有這三日病。」八戒驚道:「像老豬吃東西潑潑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與你眾生為念,你又不知。人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師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比昨日不同:咽喉裡十分作渴。你去那裡有涼水,尋些來我吃。」行者道:「好了,師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時取了缽盂,往寺後面香積廚取水。忽見那些和尚一個個眼兒通紅,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聲大哭。行者道:「你們這些和尚忒小家子樣。我們住幾日,臨行謝你,柴火錢照日算還,怎麼這等膿包?」眾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麼不敢?想是我那長嘴和尚食腸大,吃傷了你的本兒也?」眾僧道:「老爺,我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眾和尚,每一人養老爺一日,也養得起百十日。怎麼敢欺心,計較甚麼食用?」行者道:「既不計較,你卻為甚麼啼哭?」眾僧道:「老爺,不知是那山裡來的妖邪在這寺裡。我們晚夜間著兩個小和尚去撞鐘打鼓,只聽得鐘鼓響罷,再不見人回。至次日找尋,只見僧帽、僧鞋丟在後邊園裡,骸骨尚存,將人吃了。你們住了三日,我寺裡不見了六個和尚。故此,我兄弟們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傷。因見你老師父貴恙,不敢傳說,忍不住淚珠偷垂也。」行者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消說了,必定是妖魔在此傷人也。等我與你剿除他。」眾僧道:「老爺,妖精不精者不靈。一定會騰雲駕霧,一定會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須防人不仁。』老爺,你莫怪我們說:你若拿得他住哩,便與我荒山除這條禍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還拿他不住啊,卻有好些兒不便處。」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處?」那眾僧道:「直不相瞞老爺說,我這荒山雖有百十眾和尚,卻都只是自小兒出家的。髮長尋刀削,衣單破衲縫。早晨起來洗著臉,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來收拾燒著香,虔心叩齒念的彌陀。舉頭看見佛蓮九品,三乘慈航共法雲,願見祇園釋世尊低頭看見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萬法中,願悟頑空與色空。諸檀越來啊,老的小的、長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個個敲木魚,擊金磬,挨挨拶拶,兩卷《法華經》,一策《梁王懺》;諸檀越不來啊,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個個合著掌,瞑著目,悄悄冥冥,入定蒲團上,牢關月下門。一任他鶯啼鳥語閑爭鬥,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會伏虎,也不會降龍;也不識的怪,也不識的精。你老爺若還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個和尚只夠他齋一飽。一則墮落我眾生輪迴;二則滅抹了這禪林古跡;三則如來會上全沒半點兒光輝。這卻是好些兒不便處。」
      行者聞得眾和尚說出這一端的話語,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高叫一聲:「你這眾和尚,好獃哩!只曉得那妖精,就不曉得我老孫的行止麼?」眾僧輕輕的答道:「實不曉得。」行者道:「我今日略節說說,你們聽著。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龍,我也曾上天堂大鬧天宮。饑時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兩三顆;渴時把玉帝的酒,輕輕呼了六七鍾。睜著一雙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慘淡,月朦朧;拿著一條不短不長的金箍棒,來無影,去無蹤。說甚麼大精小怪,那怕他憊懶膿。一趕趕上去,跑的跑,顫的顫,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將來,銼的銼,燒的燒,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過海,獨自顯神通。眾和尚,我拿這妖精與你看看,你才認得我老孫。」
      眾僧聽著,暗點頭道:「這賊禿開大口,說大話,想是有些來歷。」都一個個諾諾連聲。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師父貴恙,你拿這妖精不至緊。俗語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你兩下裡角鬥之時,倘貽累你師父,不當穩便。」
      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涼水與師父吃了再來。」掇起缽盂,著上涼水,轉出香積廚,就到方丈,叫聲:「師父,吃涼水哩。」三藏正當煩渴之時,便擡起頭來,捧著水,只是一吸。真個:渴時一滴如甘露,藥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見長老精神漸爽,眉目舒開,就問道:「師父,可吃些湯飯麼?」三藏道:「這涼水就是靈丹一般,這病兒減了一半,有湯飯也吃得些。」行者連聲高高叫道:「我師父好了,要湯飯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飯、捍麵烙餅,蒸饝饝、做粉湯,擡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兒米湯,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餘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點起燈來,眾僧各散。
      三藏道:「我們今住幾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個日頭。」三藏道:「三日誤了許多路程。」行者道:「師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罷。」三藏道:「正是,就帶幾分病兒,也沒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讓我今晚捉了妖精看。」三藏驚道:「又捉甚麼妖精?」行者道:「有個妖精在這寺裡,等老孫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麼又興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卻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滅人威風。老孫到處降妖,你見我弱與誰的?只是不動手,動手就要贏。」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說得好:『遇方便時行方便,得饒人處且饒人。』『操心怎似存心好,爭氣何如忍氣高?』」孫大聖見師父苦苦勸他,不許降妖,他說出老實話來道:「師父,實不瞞你說,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驚道:「吃了甚麼人?」行者說道:「我們住了三日,已是吃了這寺裡六個小和尚了。」長老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既吃了寺內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細些。」行者道:「不消說,老孫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燈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師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徑來佛殿看時,天上有星,月還未上,那殿裡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點起琉璃,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響罷,搖身一變,變做個小和尚兒,年紀只有十二三歲,披著黃絹褊衫,白布直裰,手敲著木魚,口裡念經。等到一更時分,不見動靜。二更時分,殘月才升,只聽見呼呼的一陣風響。好風:
        黑霧遮天暗,愁雲照地昏。四方如潑墨,一派靛妝渾。先刮時揚塵播土,次後來倒樹摧林。揚塵播土星光現,倒樹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緊抱梭羅樹,玉兔團團找藥盆;九曜星官皆閉戶,四海龍王盡掩門;廟裡城隍覓小鬼,空中仙子怎騰雲;地府閻羅尋馬面,判官亂跑趕頭巾。刮動崑崙頂上石,捲得江湖波浪混。
    那風才然過處,猛聞得蘭麝香熏,環珮聲響。即欠身擡頭觀看,呀!卻是一個美貌佳人,徑上佛殿。行者口裡嗚哩嗚喇,只情念經。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念的甚麼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念經怎麼?」行者道:「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後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過頭去道:「你有些不曉事。」女子道:「你會相面?」行者道:「也曉得些兒。」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樣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兒偷生㧚熟,被公婆趕出來的。」女子道:「相不著,相不著。我
        不是公婆趕逐,不因㧚熟偷生。
        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輕。
        不會洞房花燭,避夫逃走之情。
      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你到後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愚僧,都被色慾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甚麼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佈。」
      他兩個摟著肩,攜著手,出了佛殿,逕至後邊園裡。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裡「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兒,真個要吃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上。那怪口裡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像,掄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甚麼精怪:
        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為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向靈山走幾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的呂虔刀。往往來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恆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點豪。
      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璫璫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後園中一場好殺:
        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後園裡一片戰爭場。孫大士,天上聖;毛姹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嗔黑禿,一個兒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裡,把唐三藏攝將去雲頭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鬥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隻花鞋。行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只見那獃子和沙僧口裡嗚哩嗚哪說甚麼。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你們,打死你們。」那獃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父,徑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長說那裡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兄啊,這行囊、馬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鬥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獃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道:「哥啊,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
      三眾只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裡去?」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眾誇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我們尋師父去哩。」眾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累老師;卻往那裡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眾僧忙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齋。」連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吃個乾淨,道:「好和尚,我們尋著師父,再到你這裡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裡吃他飯哩?你去天王殿裡看看那女子在否。」眾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眾僧,著八戒、沙僧牽馬挑擔,徑回東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麼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綁的那個女子,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也是他。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嘆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
      三人急急到於林內,只見那:
        雲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鑽。林內更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隻手,理著三根棒,在林裡辟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著了惱,尋不著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啊,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行者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夥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夥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大聖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轄。但只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里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是那山裡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雲趕去。」
      好獃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後是沙僧駕雲;那白馬原是龍子出身,馱了行李,也踏了風霧;大聖即起觔斗: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雲腳。三人採住馬,都按定雲頭。見那山:
        頂摩碧漢,峰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叢行。向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直立高峰,灣環深澗。松鬱鬱,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採藥仙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狸亂弄風。
      八戒道:「哥啊,這山如此嶮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著八戒先下山凹裡打聽打聽,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裡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師父救他。」八戒道:「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獃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著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
      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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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6 |
    第八十二回            姹女求陽 元神護道

      卻說八戒跳下山,尋著一條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遠近,忽見二個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麼認得是兩個女怪,見他頭上戴一頂一尺二三寸高的篾絲䯼髻,甚不時興。獃子走近前,叫聲:「妖怪。」那怪聞言大怒,兩人互相說道:「這和尚憊懶,我們又不與他相識,平時又沒有調得嘴慣,他怎麼叫我們做妖怪?」那怪惱了,掄起擡水的杠子,劈頭就打。
      這獃子手無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撈了幾下,侮著頭跑上山來道:「哥啊,回去罷,妖怪兇。」行者道:「怎麼兇?」八戒道:「山凹內兩個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聲,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甚麼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還少。」八戒道:「謝你照顧。頭都打腫了,還說少哩。」行者道:「溫柔天下去得,剛強寸步難移。他們是此地之怪,我們是遠來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溫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將禮樂為先。」八戒道:「一發不曉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曉得有兩樣木麼?」八戒道:「不知。是甚麼木?」行者道:「一樣是楊木,一樣是檀木。楊木性格甚軟,巧匠取來,或雕聖像,或刻如來,裝金立粉,嵌玉裝花,萬人燒香禮拜,受了多少無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剛硬,油房裡取了去,做柞撒,使鐵箍箍了頭,又使鐵鎚往下打,只因剛強,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啊,你這好話兒,早與我說說也好,卻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還去問他個端的。」八戒道:「這去他認得我了。」行者道:「你變化了去。」八戒道:「哥啊,且如我變了,卻怎麼問麼?」行者道:「你變了去,到他跟前,行個禮兒,看他多大年紀。若與我們差不多,叫他聲『姑娘』;若比我們老些兒,叫他聲『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這般許遠的田地,認得是甚麼親?」行者道:「不是認親,要套他的話哩。若是他拿了師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卻不誤了我們別處幹事?」八戒道:「說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裡,下山凹,搖身一變,變做個黑胖和尚。搖搖擺擺,走近怪前,深深唱個大喏道:「奶奶,貧僧稽首了。」那兩個喜道:「這個和尚卻好,會唱個喏兒,又會稱道一聲兒。」問道:「長老,那裡來的?」八戒道:「那裡來的。」又問:「那裡去的?」又道:「那裡去的。」又問:「你叫做甚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麼名字。」那怪笑道:「這和尚好便好,只是沒來歷,會說順口話兒。」八戒道:「奶奶,你們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裡攝了一個唐僧在洞內,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乾淨,差我兩個來此打這陰陽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與唐僧吃了,晚間要成親哩。」
      那獃子聞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將行李來,我們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還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莊探親,哥哥去花果山稱聖,白龍馬歸大海成龍。師父已在這妖精洞內成親哩,我們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這獃子又胡說了。」八戒道:「你的兒子胡說。才那兩個擡水的妖精說,安排素筵席與唐僧吃了成親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師父困在洞裡,師父眼巴巴的望我們去救,你卻在此說這樣話。」八戒道:「怎麼救?」行者道:「你兩個牽著馬,挑著擔,我們跟著那兩個女怪,做個引子,引到那門前,一齊下手。」
      真個獃子只得隨行。行者遠遠的標著那兩怪,漸入深山,有一二十里遠近,忽然不見。八戒驚道:「師父是日裡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麼就看出他本相來?」八戒道:「那兩個怪正擡著水走,忽然不見,卻不是個日裡鬼?」行者道:「想是鑽進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聖,急睜火眼金睛,漫山看處,果然不見動靜。只見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瓏剔透細妝花、堆五采、三簷四簇的牌樓。他與八戒、沙僧近前觀看,上有六個大字,乃「陷空山無底洞」。行者道:「兄弟呀,這妖精把個架子支在這裡,還不知門向那裡開哩。」沙僧說:「不遠,不遠,好生尋。」都轉身看時,牌樓下,山腳下有一塊大石,約有十餘里方圓,正中間有缸口大的一個洞兒,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啊,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孫自保唐僧,瞞不得你兩個,妖精也拿了些,卻不見這樣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試試,看有多少淺深,我好進去救師父。」八戒搖頭道:「這個難,這個難。我老豬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腳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麼?」八戒道:「你看。」大聖伏在洞邊上,仔細往下看處,咦!深啊,周圍足有三百餘里。回頭道:「兄弟,果然深得緊。」八戒道:「你便回去罷,師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說那裡話?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將行李歇下,把馬拴在牌樓柱上。你使釘鈀,沙僧使杖,攔住洞門,讓我進去打聽打聽。若師父果在裡面,我將鐵棒把妖精從裡打出,跑至門口,你兩個卻在外面擋住:這是裡應外合。打死精靈,才救得師父。」二人遵命。
      行者卻將身一縱,跳入洞中,足下彩雲生萬道,身邊瑞氣護千層。不多時,到於深遠之間,那裡邊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風聲,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處啊!想老孫出世,天賜與水簾洞,這裡也是個洞天福地。」正看時,又有一座二滴水的門樓,團團都是松竹,內有許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處了。我且到裡邊去打聽打聽。且住。若是這般去啊,他認得我了。且變化了去。」搖身捻訣,就變做個蒼蠅兒,輕輕的飛在門樓上聽聽。只見那怪高坐在草亭內,他那模樣,比在松林裡救他,寺裡拿他,便是不同,越發打扮得俊了:
        髮盤雲髻似堆鴉,身著綠絨花比甲。
        一對金蓮剛半折,十指如同春筍發。
        團團粉面若銀盆,朱唇一似櫻桃滑。
        端端正正美人姿,月裡嫦娥還喜恰。
        今朝拿住取經僧,便要歡娛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語,聽他說甚話。少時,綻破櫻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們,快排素筵席來,我與唐僧哥哥吃了成親。」行者暗笑道:「真個有這話!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亂說哩。等我且飛進去尋尋,看師父在那裡。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動了啊,留他在這裡也罷。」即展翅,飛到裡邊看處,那東廊下上明下暗的紅紙格子裡面,坐著唐僧哩。
      行者一頭撞破格子眼,飛在唐僧光頭上丁著,叫聲:「師父。」三藏認得聲音,叫道:「徒弟,救我命啊!」行者道:「師父不濟呀,那妖精安排筵宴,與你吃了成親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後代,你愁怎的?」長老聞言,咬牙切齒道:「徒弟,我自出了長安,到兩界山中收你,一向西來,那個時辰動葷?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陽喪了,我就身墮輪迴,打在那陰山背後,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發誓。既有真心往西天取經,老孫帶你去罷。」三藏道:「進來的路兒,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說你忘了。他這洞,不比走進來走出去的,是打上頭往下鑽。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鑽。若是造化高,鑽著洞口兒,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鑽不著,還有個悶殺的日子了。」三藏滿眼垂淚道:「似此艱難,怎生是好?」行者道:「沒事,沒事。那妖精整治酒與你吃,沒奈何,也吃他一鍾。只要斟得急些兒,斟起一個喜花兒來,等我變作個蟭蟟蟲兒,飛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斷他的腸肚,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脫身出去。」三藏道:「徒弟,這等說,只是不當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來,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根,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罷,也罷。你只是要跟著我。」正是:
        那孫大聖護定唐三藏,取經僧全靠著美猴王。
      他師徒兩個商量未了,早是那妖精安排停當,走近東廊外,開了門鎖,叫聲:「長老。」唐僧不敢答應。又叫一聲,又不敢答應。他不敢答應者何意?想著:「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卻又一條心兒想著:「若死住法兒不開口,只怕他心狠,頃刻間就害了性命。」正是那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聲:「長老。」唐僧沒奈何,應他一聲道:「娘子,有。」那長老應出這一句言來,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說唐僧是個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求經,怎麼與這女妖精答話?不知此時正是危急存亡之際,萬分出於無奈,雖是外有所答,其實內無所慾。妖精見長老應了一聲,他推開門,把唐僧攙起來,和他攜手挨背,交頭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嬌態,萬種風情。豈知三藏一腔子煩惱。行者暗中笑道:「我師父被他這般哄誘,只怕一時動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嬌娃,妖怪娉婷實可誇。
        淡淡翠眉分柳葉,盈盈丹臉襯桃花。
        繡鞋微露雙鉤鳳,雲髻高盤兩鬢鴉。
        含笑與師攜手處,香飄蘭麝滿袈裟。
      妖精挽著三藏,行近草亭道:「長老,我辦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貧僧自不用葷。」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葷,因洞中水不潔淨,特命山頭上取陰陽交媾的淨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進去觀看,果然見那:
        盈門下,繡纏綵結;滿庭中,香噴金猊。擺列著黑油壘鈿桌,烏漆篾絲盤。壘鈿桌上,有異樣珍饈;篾絲盤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欖、蓮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龍眼、山栗、風菱、棗兒、柿子、胡桃、銀杏、金橘、香橙,果子隨山有;蔬菜更時新:豆腐、麵觔、木耳、鮮筍、蘑菇、香蕈、山藥、黃精。石花菜、黃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醬調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鏇皮茄子鵪鶉做,剔種冬瓜方旦名。爛煨芋頭糖拌著,白煮蘿蔔醋澆烹。椒薑辛辣般般美,鹹淡調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滿斟美酒,遞與唐僧,口裡叫道:「長老哥哥,妙人,請一杯交歡酒兒。」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澆奠,心中暗祝道:「護法諸天、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弟子陳玄奘,自離東土,蒙觀世音菩薩差遣列位眾神暗中保護,拜雷音,見佛求經,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強逼成親,將這一杯酒遞與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強吃了,還得見佛成功;若是葷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墮輪迴苦。」孫大聖,他卻變得輕巧,在耳根後,若像一個耳報;但他說話,惟三藏聽見,別人不聞。他知師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鍾。那師父沒奈何吃了,急將酒滿斟一鍾,回與妖怪。果然斟起有一個喜花兒。行者變作個蟭蟟蟲兒,輕輕的飛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兒放住,與唐僧拜了兩拜,口裡嬌嬌怯怯,敘了幾句情話。卻才舉杯,那花兒已散,就露出蟲來。妖精也認不得是行者變的,只以為蟲兒,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彈。
      行者見事不諧,料難入他腹,即變做個餓老鷹。真個是:
        玉爪金睛鐵翮,雄姿猛氣摶雲。妖狐狡兔見他忙,千里山河時遁。饑處迎風逐雀,飽來高貼天門。老拳鋼硬最傷人,得志凌霄嫌近。
      飛起來,掄開玉爪,響一聲,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盤碟壺爵,盡皆捽碎,撇卻唐僧,飛將出去。諕得妖精心膽皆裂,唐僧亦骨肉通酥。妖精戰戰兢兢,摟住唐僧道:「長老哥哥,此物是那裡來的?」三藏道:「貧僧不知。」妖怪道:「我費了許多心,安排這個素宴與你耍耍,卻不知這個扁毛畜生從那裡飛來,把我的家火打碎。」眾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猶可,將些素品都潑散在地,穢了怎用?」三藏分明曉得是行者弄法,他那裡敢說。那妖精道:「小的們,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們將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餚,不拘葷素,我指天為媒,指地作訂,然後再與唐僧成親。」依然把長老送在東廊裡坐下不題。
      卻說行者飛出去,現了本相,到於洞口,叫聲:「開門!」八戒笑道:「沙僧,哥哥來了。」他二人撒開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師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師父在裡邊受罪哩,綁著是綑著?要蒸是要煮?」行者道:「這個事倒沒有,只是安排素宴,要與他幹那個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親酒來了?」行者道:「獃子啊,師父的性命也難保,吃甚麼陪親酒?」八戒道:「你怎的就來了?」行者把見唐僧施變化的上項事說了一遍。道:「兄弟們,再休胡思亂想。師父已在此間,老孫這一去,一定救他出來。」
      復翻身入裡面,還變做個蒼蠅兒,丁在門樓上聽之。只聞得這妖怪氣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們,不論葷素,拿來燒紙。借煩天地為媒訂,務要與他成親。」行者聽見,暗笑道:「這妖精全沒一些兒廉恥,青天白日的,把個和尚關在家裡擺佈。且不要忙,等老孫再進去看看。」嚶的一聲,飛在東廊之下,只見那師父坐在裡邊,清滴滴腮邊淚淌。行者鑽將進去,丁在他頭上,又叫聲:「師父。」長老認得聲音,跳起來,咬牙恨道:「猢猻啊,別人膽大,還是身包膽;你的膽大,就是膽包身。你弄變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幾何?鬥得那妖精淫興發了,那裡不分葷素安排,定要與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師父莫怪,有救你處。」唐僧道:「那裡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飛起去時,見他後邊有個花園。你哄他往園裡去耍子,我救了你罷。」唐僧道:「園裡怎麼樣救?」行者道:「你與他到園裡,走到桃樹邊,就莫走了。等我飛上桃枝,變作個紅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揀紅的兒摘下來。紅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個,你把紅的定要讓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卻在他肚裡,等我搗破他的皮袋,扯斷他的肝腸,弄死他,你就脫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與他賭鬥便了,只要鑽在他肚裡怎麼?」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趣。他這個洞,若好出入,便可與他賭鬥;只為出入不便,曲道難行,若就動手,他這一窩子,老老小小,連我都扯住,卻怎麼了?須是這般捽手幹,大家才得乾淨。」三藏點頭聽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曉得,曉得,我在你頭上。」
      師徒們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來,雙手扶著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聽見,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話說?」三藏道:「娘子,我出了長安,一路西來,無日不山,無日不水。昨在鎮海寺投宿,偶得傷風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攜入仙府。只是坐了這一日,又覺心神不爽。你帶我往那裡略散散心,耍耍兒去麼。」那妖精十分歡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興趣,我和你去花園裡耍耍。」叫:「小的們,拿鑰匙來開了園門,打掃路逕。」眾妖都跑去開門收拾。
      這妖精開了格子,攙出唐僧。你看他許多小妖,都是油頭粉面,嬝娜娉婷,簇簇擁擁,與唐僧徑上花園而去。好和尚,他在這綺羅隊裡無他故,錦繡叢中作啞聾。若不是這鐵打的心腸朝佛去,第二個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經。一行都到了花園之外,那妖精俏語低聲,叫道:「妙人哥哥,這裡耍耍,真可散心釋悶。」唐僧與他攜手相攙,同入園內,擡頭觀看,其實好個去處。但見那:
        縈迴曲逕,紛紛盡點蒼苔;窈窕綺窗,處處暗籠繡箔。微風初動,輕飄飄展開蜀錦吳綾;細雨才收,嬌滴滴露出冰肌玉質。日灼鮮杏,紅如仙子曬霓裳;月映芭蕉,青似太真搖羽扇。粉牆四面,萬株楊柳囀黃鸝;閑館周圍,滿院海棠飛粉蝶。更看那凝香閣、青蛾閣、解酲閣、相思閣,層層捲映,朱簾上鉤控鬚,又見那養酸亭、披素亭、畫眉亭、四雨亭,個個崢嶸,華扁上字書鳥篆。看那浴鶴池、洗觴池、怡月池、濯纓池,青萍綠藻耀金鱗;又有墨花軒、異箱軒、適趣軒、慕雲軒,玉斗瓊卮浮綠蟻。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鸚落石、錦川石,青青栽著虎鬚蒲;軒閣東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嘯風山、玉芝山,處處叢生鳳尾竹。荼架、薔薇架,近著鞦韆架,渾如錦帳羅幃;松柏亭、辛夷亭,對著木香亭,卻似碧城繡幙。芍藥欄,牡丹叢,朱朱紫紫鬥穠華;夜合臺,茉藜檻,歲歲年年生嫵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畫堪描;豔豔燒空紅佛桑,宜題宜賦。論景致,休誇閬苑蓬萊;較芳菲,不數姚黃魏紫。若到三春閑鬥草,園中只少玉瓊花。
      長老攜著那怪,步賞花園,看不盡的奇葩異卉。行過了許多亭閣,真個是漸入佳境。忽擡頭,到了桃樹林邊。行者把師父頭上一掐,那長老就知。行者飛在桃樹枝兒上,搖身一變,變作個紅桃兒,其實紅得可愛。長老對妖精道:「娘子,你這苑內花香,枝頭果熟。苑內花香蜂競採,枝頭果熟鳥爭啣。怎麼這桃樹上果子青紅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無陰陽,日月不明;地無陰陽,草木不生;人無陰陽,不分男女。這桃樹上果子,向陽處,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紅;背陰處無日者還生,故青:此陰陽之道理也。」三藏道:「謝娘子指教,其實貧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個紅桃。妖精也去摘了一個青桃。三藏躬身將紅桃捧與妖怪道:「娘子,你愛色,請吃這個紅桃,拿青的來我吃。」妖精真個換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個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卻就有這般恩愛也。」那妖精喜喜歡歡的把唐僧親敬。這唐僧把青桃拿過來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紅桃兒張口便咬。啟朱唇,露銀牙,未曾下口,原來孫行者十分性急,轂轆一個跟頭,翻入他咽喉之下,徑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對三藏道:「長老啊,這個果子利害:怎麼不容咬破,就滾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開園的果子愛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攛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
      行者在他肚裡,復了本相,叫聲:「師父,不要與他答嘴,老孫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著些。」妖精聽見道:「你和那個說話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孫悟空說話哩。」妖精道:「孫悟空在那裡?」三藏道:「在你肚裡哩,卻才吃的那個紅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罷了,罷了。這猴頭鑽在我肚裡,我是死也。孫行者,你千方百計的鑽在我肚裡怎的?」行者在裡邊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葉連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臟都淘淨,弄做個梆子精。」妖精聽說,諕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長老啊,我只道:
        夙世前緣繫赤繩,魚水相和兩意濃。
        不料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
        藍橋水漲難成事,佛廟煙沉嘉會空。
        著意一場今又別,何年與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裡聽見說時,只怕長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掄拳跳腳,支架子,理四平,幾乎把個皮袋兒搗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塵埃,半晌家不敢言語。行者見不言語,想是死了,卻把手略鬆一鬆。他又回過氣來,叫:「小的們在那裡?」原來那些小妖自進園門來,各人知趣,都不在一處,各自去採花鬥草,任意隨心耍子,讓那妖精與唐僧兩個自在敘情兒。忽聽得叫,卻才都跑將來。又見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裡哼哼的爬不動,連忙攙起,圍在一處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問,我肚裡已有了人也。快把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個都來扛擡。行者在肚裡叫道:「那個敢擡?要便是你自家獻我師父出去,出到外邊,我饒你命。」那怪精沒及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掙起來,把唐僧背在身上,拽開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隨道:「老夫人,往那裡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沒處下金鉤?把這廝送出去,等我別尋一個頭兒罷。」
      好妖精,一縱雲光,直到洞口。又聞得叮叮噹噹,兵刃亂響。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響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鈀哩。你叫他一聲。」三藏便叫:「八戒。」八戒聽見道:「沙和尚,師父出來也。」二人掣開鈀、杖,妖精把唐僧馱出。咦!正是:
        心猿裡應降邪怪,土木司門接聖僧。
      畢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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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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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6 |
    第八十三回            心猿識得丹頭 姹女還歸本性

      卻說三藏著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問曰:「師父出來,師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計,必定貼換師父出來也。」三藏用手指著妖精道:「你師兄在他肚裡哩。」八戒笑道:「腌臢殺人。在肚裡做甚?出來罷。」行者在裡邊叫道:「張開口,等我出來。」那怪真個把口張開。行者變得小小的,在咽喉之內,正欲出來,又恐他無理來咬,即將鐵棒取出,吹口仙氣,叫:「變!」變作個棗核釘兒,撐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縱,跳出口外,就把鐵棒順手帶出,把腰一躬,還是原身法像,舉起棒來就打;那妖精也隨手取出兩口寶劍,叮噹架住。兩個在山頭上這場好殺:
        雙舞劍飛當面架,金箍棒起照頭來。一個是天生猴屬心猿體,一個是地產精靈姹女骸。他兩個,恨沖懷,喜處生仇大會垓。那個要取元陽成配偶,這個要戰純陰結聖胎。棒舉一天寒霧漫,劍迎滿地黑塵篩。因長老,拜如來,恨苦相爭顯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損,陰陽難合各分開。兩家鬥罷多時節,地動山搖樹木摧。
      八戒見他們賭鬥,口裡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轉身對沙僧道:「兄弟,師兄胡纏。才子在他肚裡,掄起拳來,送他一個滿肚紅,巴開肚皮鑽出來,卻不了帳?怎麼又從他口裡出來,卻與他爭戰,讓他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卻也虧了師兄深洞中救出師父,返又與妖精廝戰。且請師父自家坐著,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來。」八戒擺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們不濟。」沙僧道:「說那裡話,都是大家有益之事,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
      那獃子一時興發,掣了釘鈀,叫聲:「去來。」他兩個不顧師父,一齊駕風趕上,舉釘鈀,使寶杖,望妖精亂打。那妖精戰行者一個已是不能,又見他二人,怎生抵敵,急回頭,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們趕上。」那妖精見他們趕得緊,即將右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變!」即變作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將身一幌,化一陣清風,徑直回去。這番也只說戰他們不過,顧命而回,豈知又有這般樣事!也是三藏災星未退,他到洞門前牌樓下,卻見唐僧在那裡獨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搶了行李,咬斷韁繩,連人和馬,復又攝將進去不題。
      且說八戒閃個空,一鈀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隻花鞋。行者看見道:「你這兩個獃子,看著師父罷了,誰要你來幫甚麼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麼?我說莫來。這猴子好的有些夾腦風,我們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報怨。」行者道:「在那裡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與我戰時,使了一個遺鞋計哄了。你們走了,不知師父如何,我們快去看看。」
      三人急回來,果然沒了師父,連行李、白馬一並無蹤。慌得個八戒兩頭亂跑,沙僧前後跟尋,孫大聖亦心焦性燥。正尋覓處,只見那路傍邊斜著半截兒韁繩。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叫道:「師父啊,我去時辭別人和馬,回來只見這些繩。」正是那:見鞍思俊馬,滴淚想親人。八戒見他垂淚,不禁仰天大笑。行者罵道:「你這個夯貨,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這話,師父一定又被妖精攝進洞去了。常言道:『事無三不成。』你進洞兩遭了,再進去一遭,管情救出師父來也。」行者揩了眼淚道:「也罷,到此地位,勢不容己,我還進去。你兩個沒了行李、馬匹耽心,卻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聖,即轉身跳入裡面,不施變化,就將本身法相。真個是:
        古怪別腮心裡強,自小為怪神力壯。
        高低面賽馬鞍鞽,眼放金光如火亮。
        渾身毛硬似鋼針,虎皮裙繫明花響。
        上天撞散萬雲飛,下海混起千層浪。
        當天倚力打天王,擋退十萬八千將。
        官封大聖美猴精,手中慣使金箍棒。
        今日西天任顯能,復來洞內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雲光,徑到了妖精宅外。見那門樓門關了,不分好歹,掄鐵棒一下打開,闖將進去。那裡還靜悄悄,全無人跡。東廊下不見唐僧。亭子上桌椅,與各處家火,一件也無。原來他的洞裡週圍有三百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攝唐僧在此,被行者尋著;今番攝了,又怕行者來尋,當時搬了,不知去向。惱得這行者跌腳搥胸,放聲高叫道:「師父啊,你是個晦氣轉成的唐三藏,災殃鑄就的取經僧。噫!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卻教老孫那裡尋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間,忽聞得一陣香風撲鼻,他回了性道:「這香煙是從後面飄出,想是在後頭哩。」拽開步,提著鐵棒,走將進去看時,也不見動靜。只見有三間倒坐兒,近後壁卻鋪一張龍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個大流金香爐,爐內有香煙馥郁。那上面供養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兄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見了,滿心歡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鐵棒捻作個繡花針兒,揌在耳朵裡,掄開手,把那牌子並香爐拿將起來,返雲光,徑出門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聲不絕。
      八戒、沙僧聽見,掣放洞口,迎著行者道:「哥哥這等歡喜,想是救出師父也?」行者笑道:「不消我們救,只問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啊,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會說話,怎麼問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們看。」沙僧近前看時,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這是那妖精家供養的。我闖入他住居之所,見人物俱無,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將我師父攝去。不問他要人,卻問誰要?你兩個且在此把守,等老孫執此牌位,徑上天堂玉帝前告個御狀,教天王爺兒們還我師父。」八戒道:「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須是理順,方可為之。況御狀又豈是可輕易告的?你且與我說,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張:我把這牌位、香爐做個證見,另外再備紙狀兒。」八戒道:「狀兒上怎麼寫?你且念念我聽。」行者道:
        「告狀人孫悟空,年甲在牒,係東土唐朝西天取經僧唐三藏徒弟。告為假妖攝陷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閨門不謹,走出親女,在下方陷空山無底洞變化妖邪,迷害人命無數。今將吾師攝陷曲邃之所,渺無尋處。若不狀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縱女氏成精害眾。伏乞憐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師,明正其罪,深為恩便。有此上告。」
      八戒、沙僧聞其言,十分歡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風。切須早來;稍遲恐妖精傷了師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
      好大聖,執著這牌位、香爐,將身一縱,駕祥雲,直至南天門外。時有把天門的大力天王與護國天王見了行者,一個個都控背躬身,不敢攔阻,讓他進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張、葛、許、丘四大天師迎面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紙狀兒,要告兩個人哩。」天師吃驚道:「這個賴皮,不知要告那個?」無奈,將他引入靈霄殿下啟奏,蒙旨宣進。行者將牌位、香爐放下,朝上禮畢,將狀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鋪在御案。玉帝從頭看了,見這等這等,即將原狀批作聖旨,宣西方長庚太白金星領旨,到雲樓宮宣托塔李天王見駕。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懲治;不然,又別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孫也去?」四天師道:「萬歲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來。」
      行者真個隨著金星,縱雲頭,早至雲樓宮。原來是天王住宅,號雲樓宮。金星見宮門首有個童子侍立。那童子認得金星,即入裡報道:「太白金星老爺來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見金星捧著旨意,即命焚香。及轉身,又見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為何?當年行者大鬧天宮時,玉帝曾封天王為降魔大元帥,封哪吒太子為三壇海會之神,帥領天兵,收降行者,屢戰不能取勝。還是五百年前敗陣的仇氣,有些惱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長庚,你賫得是甚麼旨意?」金星道:「是孫大聖告你的狀子。」那天王本是煩惱,聽見說個「告」字,一發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攝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請自家開讀。」那天王氣呼呼的設了香案,望空謝恩。拜畢,展開旨意看了,原來是這般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撲著香案道:「這個猴頭,他也錯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現有牌位、香爐在御前作證,說是你親女哩。」天王道:「我止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小兒名金吒,侍奉如來,做前部護法;二小兒名木叉,在南海隨觀世音做徒弟;三小兒名哪吒,在我身邊,早晚隨朝護駕。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會做妖精?不信,抱出來你看。這猴頭著實無禮。且莫說我是天上元勛,封受先斬後奏之職,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誣告。律云:『誣告加三等。』」叫手下:「將縛妖索把這猴頭綑了。」那庭下擺列著巨靈神、魚肚將、藥叉雄帥,一擁上前,把行者綑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闖禍啊。我在御前同他領旨意來宣你的人,你那索兒頗重,一時綑壞他,閣氣。」天王道:「金星啊,似他這等詐偽告擾,怎該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這個猴頭,然後與你見駕回旨。」金星見他取刀,心驚膽戰,對行者道:「你幹事差了。御狀可是輕易告的?你也不訪的實,似這般亂弄,傷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懼,笑吟吟的道:「老官兒放心,一些沒事。老孫的買賣,原是這等做,一定先輸後贏。」
      說不了,天王掄過刀來,望行者劈頭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趕上前,將斬妖劍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驚失色。
      噫!父見子以劍架刀,就當喝退,怎麼返大驚失色?原來天王生此子時,他左手掌上有個「哪」字,右手掌上有個「吒」字,故名哪吒。這太子三朝兒就下海淨身闖禍,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為絛子。天王知道,恐生後患,欲殺之。哪吒奮怒,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徑到西方極樂世界告佛。佛正與眾菩薩講經,只聞得幢幡寶蓋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將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念動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運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廣大。後來要殺天王,報那剔骨之仇。天王無奈,告求我佛如來。如來以和為尚,賜他一座玲瓏剔透舍利子如意黃金寶塔。那塔上層層有佛,豔豔光明。喚哪吒以佛為父,解釋了冤仇。所以稱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閑在家,未曾托著那塔,恐哪吒有報仇之意,故嚇個大驚失色。
      卻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黃金寶塔,托在手間,問哪吒道:「孩兒,你以劍架住我刀,有何話說?」哪吒棄劍叩頭道:「父王,是有女兒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那裡又有個女兒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當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設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穴之間,將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御狀。此是結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天王聞言,悚然驚訝道:「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甚麼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名字: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湧夫人是也。」
      天王卻才省悟,放下寶塔,便親手來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來道:「那個敢解我?要便連繩兒擡去見駕,老孫的官事才贏。」慌得天王手軟,太子無言,眾家將委委而退。那大聖打滾撒賴,只要天王去見駕。天王無計可施,哀求金星說個方便。金星道:「古人云:『萬事從寬。』你幹事忒緊了些兒,就把他綑住,又要殺他。這猴子是個有名的賴皮,你如今教我怎的處?若論你令郎講起來,雖是恩女,不是親女,卻也晚親義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個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說個方便,就沒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們,卻只是無情可說。」天王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銜的事,說說他也罷了。」真個金星上前,將手摸著行者道:「大聖,看我薄面,解了繩好去見駕。」行者道:「老官兒,不用解,我會滾法,一路滾就滾到也。」金星笑道:「你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義兒到你,我這些些事兒,就不依我?」行者道:「你與我有甚恩義?」金星道:「你當年在花果山為怪,伏虎降龍,強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也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馬溫。你吃了玉帝仙酒,後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齊天大聖』。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盜酒,竊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個無滅無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說得好:『死了莫與老頭兒同墓。』乾淨會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馬溫,鬧天宮罷了,再無甚大事。也罷,也罷,看你老人家面皮,還教他自己來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縛,請行者著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禮。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兒,何如?我說先輸後贏,買賣兒原是這等做。快催他去見駕,莫誤了我的師父。」金星道:「莫忙,弄了這一會,也吃鍾茶兒去。」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賣放犯人,輕慢聖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連我也賴將起來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裡敢去,怕他沒的說做有的,放起刁來,口裡胡說亂道,怎生與他折辨?沒奈何,又央金星,教說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話兒,你可依我?」行者道:「繩綑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還有甚話?你說,你說。說得好,就依你;說得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狀,說妖精是天王的女兒,天王說不是,你兩個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復不已。我說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這一年之間,那妖精把你師父陷在洞中,莫說成親,若有個喜花下兒子,也生了一個小和尚兒,卻不誤了大事?」行者低頭想道:「是啊,我離八戒、沙僧,只說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今已弄了這半會,卻不遲了?老官兒,既依你說,這旨意如何回繳?」金星道:「教李天王點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你怎麼樣回?」金星道:「我只說原告脫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罷了,你倒說我脫逃。教他點兵在南天門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繳狀去。」天王害怕道:「他這一去,若有言語,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孫當甚麼樣人?我也是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豈又有污言頂你?」天王即謝了行者。行者與金星回旨。天王點起本部天兵,徑出南天門外。
      金星與行者回見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設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點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雲光,到南天門外,見天王、太子佈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將風滾滾,霧騰騰,接住大聖,一齊墜下雲頭,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見天兵與行者來了。獃子迎著天王施禮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帥,你卻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無理,困了你師父。來遲莫怪。這個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門還向那邊開?」行者道:「我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只是這個洞叫做個無底洞,周圍有三百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師父在那兩滴水的門樓裡,今番靜悄悄,鬼影也沒個,不知又搬在何處去也。」天王道:「任他設盡千般計,難脫天羅地網中。到洞門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約有十餘里,就到了那大石邊。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門兒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誰敢當先?」行者道:「我當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當先。」那獃子便莽撞起來,高聲叫道:「當頭還要我老豬。」天王道:「不須囉噪,但依我分擺:孫大聖和太子同領著兵將下去,我們三人在口上把守,做個裡應外合,教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才顯些些手段。」眾人都答應了一聲:「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領了兵將,望洞裡只是一溜。駕起雲光,擡頭一望,果然好個洞啊:
        依舊雙輪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淵玉井暖弢煙。更有許多堪羨。
        疊疊朱樓畫閣,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楊柳九秋蓮。兀的洞天罕見。
      頃刻間,停住了雲光,徑到那妖精舊宅。挨門兒搜尋,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處又一處,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見個妖精?那見個三藏?都只說:「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這洞,遠遠去哩。」那曉得他在那東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個小洞。洞裡一重小小門,一間矮矮屋,盆栽了幾種花,簷傍著數竿竹,黑氣氳氳,暗香馥馥。老怪攝了三藏,搬在這裡,逼住成親。只說行者再也找不著,誰知他命合該休。那些小怪在裡面,一個個嚌嚌嘈嘈,挨挨簇簇。中間有個大膽些的,伸起頸來,望洞外略看一看,一頭撞著個天兵,一聲嚷道:「在這裡!」那行者惱起性來,捻著金箍棒,一下闖將進去。那裡邊窄小,窩著一窟妖精。三太子縱起天兵,一齊擁上,一個個那裡去躲?
      行者尋著唐僧,和那龍馬,和那行李。那老怪尋思無路,看著哪吒太子,只是磕頭求命。太子道:「這是玉旨來拿你,不當小可。我父子只為受了一炷香,險些兒和尚拖木頭──做出了寺。」啈聲天兵,取下縛妖索,把那些妖精都綑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場苦楚。返雲光,一齊出洞。行者口裡嘻嘻嗄嗄。天王掣開洞口,迎著行者道:「今番卻見你師父也。」行者道:「多謝了,多謝了。」就引三藏拜謝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剮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輕易不得,我們還要去回旨哩。」
      一邊天王同三太子領著天兵神將,押住妖精,去奏天曹,聽候發落;一邊行者擁著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攏馬,請唐僧騎馬,齊上大路。這正是:
        割斷絲蘿乾金海,打開玉鎖出樊籠。
      畢竟不知前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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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7 |
    第八十四回            難滅伽持圓大覺 法王成正體天然

      話說唐三藏固住元陽,出離了煙花苦套。隨行者投西前進,不覺夏時。正值那薰風初動,梅雨絲絲,好光景:
        冉冉綠陰密,風輕燕引雛。
        新荷翻沼面,修竹漸扶蘇。
        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
        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
      師徒四眾,耽炎受熱,正行處,忽見那路傍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進西去都是死路。」諕得個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道:「老菩薩,古人云:『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麼西進便沒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裡去有五六里遠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前生那世裡結下冤仇,今世裡無端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續,殺夠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只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們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薩。」三藏聞言,心中害怕,戰兢兢的道:「老菩薩,深感盛情,感謝不盡。但請問可有不進城的方便路兒?我貧僧轉過去罷。」那老母笑道:「轉不過去,轉不過去。只除是會飛的,就過去了。」八戒在傍邊賣嘴道:「媽媽兒莫說黑話,我們都是會飛的。」
      行者火眼金睛,其實認得好歹:那老母攙著孩兒,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薩一朵祥雲,輕輕駕起。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只情跪著磕頭;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禮拜。一時間,祥雲縹緲,徑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來,扶著師父道:「請起來,菩薩已回寶山也。」三藏起來道:「悟空,你既認得是菩薩,何不早說?」行者笑道:「你還問話不了,我即下拜,怎麼還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對行者道:「感蒙菩薩指示,前邊必是滅法國,要殺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獃子休怕。我們曾遭著那毒魔狠怪,虎穴龍潭,更不曾傷損;此間乃是一國凡人,有何懼哉?只奈這裡不是住處,天色將晚,且有鄉村人家,上城買賣回來的,看見我們是和尚,嚷出名去,不當穩便。且引師父找下大路,尋個僻靜之處,卻好商議。」真個三藏依言,一行都閃下路來,到一個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兩個好生保守師父,待老孫變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尋一條僻路,連夜去也。」三藏叮囑道:「徒弟啊,莫當小可,王法不容,你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孫自有道理。」
      好大聖,話畢,將身一縱,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無繩扯,下頭沒棍撐。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
      佇立在雲端裡,往下觀看。只見那城中喜氣沖融,祥光蕩漾。行者道:「好個去處,為何滅法?」看一會,漸漸天昏,又見那:
        十字街燈光燦爛,九重殿香藹鐘鳴。七點皎星照碧漢,八方客旅卸行蹤。六軍營,隱隱的畫角才吹;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四邊宿霧昏昏,三市寒煙藹藹。兩兩夫妻歸繡幙,一輪明月上東方。
      他想著:「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逕,這般個嘴臉,撞見人,必定說是和尚。等我變一變了。」捻著訣,念動真言,搖身一變,變做個撲燈蛾兒:
        形細翼磽輕巧,滅燈撲燭投明。本來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間靈應。
        每愛炎光觸燄,忙忙飛繞無停。紫衣香翅趕流螢。最喜夜深風靜。
      但見他翩翩翻翻,飛向六街三市,傍房簷,近屋角。正行時,忽見那隅頭拐角上一彎子人家,家家門首掛著個燈籠兒。他道:「這人家過元宵哩,怎麼挨排兒都點燈籠?」他硬硬翅,飛近前來,仔細觀看,正當中一家子,方燈籠上寫著「安歇往來商賈」六字,下面又寫著「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開飯店的。又伸頭打一看,看見有八九個人,都吃了晚飯,寬了衣服,卸了頭巾,洗了腳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師父過得去了。」你道他怎麼就知過得去?他要起個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著,要偷他的衣服、頭巾,裝做俗人進城。
      噫!有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處,只見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細些,我這裡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著。」你想那在外做買賣的人,那樣不仔細?又聽得店家吩咐,越發謹慎。他都爬起來道:「主人家說得有理,我們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著,急忙不醒,一時失所,奈何?你將這衣服、頭巾、搭聯都收進去,待天將明,交付與我們起身。」那王小二真個把些衣物之類,盡情都搬進他屋裡去了。行者性急,展開翅,就飛入裡面,丁在一個頭巾架上。又見王小二去門首摘了燈籠,放下吊搭,關了門窗,卻才進房,脫衣睡下。那王小二有個婆子,帶了兩個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補補納納,也不見睡。
      行者暗想道:「若等這婆子睡了下手,卻不誤了師父?」又恐更深,城門閉了,他就忍不住,飛下去,望燈上一撲。真是:捨身投火焰,焦額探殘生。那盞燈早已息了。他又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鼠,嗔嗔哇哇的叫了兩聲,跳下來,拿著衣服、頭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張張的道:「老頭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聞言,又弄手段,攔著門,厲聲高叫道:「王小二,莫聽你婆子胡說。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齊天大聖臨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經。你這國王無道,特來借此衣冠,裝扮我師父。一時過了城去,就便送還。」那王小二聽言,一轂轆爬起來,黑天摸地,又是著忙的人,撈著褲子當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聖使個攝法,早已駕雲出去。復翻身,逕至路下坑坎邊前。三藏見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見是行者來至近前,即開口叫道:「徒弟,可過得滅法國麼?」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師父,要過滅法國,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掯那個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頭,就長出毛來也。」行者道:「那裡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獃子慌了道:「但你說話,通不察理。我們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卻怎麼戴得頭巾?就是邊兒勒住,也沒收頂繩處。」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幹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師父,他這城池,我已看了,雖是國王無道殺僧,卻倒是個真天子,城上有祥光喜氣。城中的街道,我也認得。這裡的鄉談,我也省得,會說。卻才在飯店內借了這幾件衣服、頭巾,我們且扮作俗人,進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來,教店家安排了齋吃。捱到五更時候,挨城門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見扯住,也好折辨:只說是上邦欽差的,滅法王不敢阻滯,放我們來的。」沙僧道:「師兄處的最當,且依他行。」
      真個長老無奈,脫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頭巾。沙僧也換了。八戒的頭大,戴不得巾兒,被行者取了些針線,把頭巾扯開兩頂,縫做一頂,與他搭在頭上;揀件寬大的衣服,與他穿了。然後自家也換上一套道:「列位,這一去,把『師父』、『徒弟』四個字兒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稱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稱呼:師父叫做唐大官兒,你叫做朱三官兒,沙僧叫做沙四官兒,我叫做孫二官兒。但到店中,你們切休言語,只讓我一個開口答話。等他問甚麼買賣,只說是販馬的客人,把這白馬做個樣子。說我們是十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賣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們,我們受用了,臨行時,等我拾塊瓦查兒,變塊銀子謝他,卻就走路。」長老無奈,只得曲從。
      四眾忙忙的牽馬挑擔,跑過那邊。此處是個太平境界,入更時分,尚未關門,徑直進去。行到王小二店門首,只聽得裡邊叫哩。有的說:「我不見了頭巾。」有的說:「我不見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著他們,往斜對門一家安歇。那家子還未收燈籠,即近門叫道:「店家,可有閑房兒,我們安歇?」那裡邊有個婦人答應道:「有有有,請官人們上樓。」說不了,就有一個漢子來牽馬,行者把馬兒遞與牽進去。他引著師父,從燈影兒後面,徑上樓門,那樓上有方便的桌椅。推開窗格,映月光齊齊坐下。只見有人點上燈來,行者攔門,一口吹息道:「這般月亮不用燈。」
      那人才下去,又一個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樓下又走上一個婦人來,約有五十七八歲的模樣,一直上樓,站在傍邊。問道:「列位客官,那裡來的?有甚寶貨?」行者道:「我們是北方來的,有幾匹粗馬販賣。」那婦人道:「販馬的客人尚還小。」行者道:「這一位是唐大官,這一位是朱三官,這一位是沙四官,我學生是孫二官。」婦人笑道:「異姓。」行者道:「正是異姓同居:我們共有十個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打火;還有六個在城外借歇,領著一群馬,因天晚不好進城。待我們賃了房子,明早都進來。只等賣了馬才回。」那婦人道:「一群有多少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兒,都像我這個馬的身子,卻只是毛片不一。」婦人笑道:「孫二官人誠然是個客綱客紀。早是來到舍下,第二個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寬闊,槽劄齊備,草料又有,憑你幾百匹馬都養得下。卻一件:我舍下在此開店多年,也有個賤名。先夫姓趙,不幸去世久矣。我喚做趙寡婦店。我店裡三樣兒待客。如今先小人,後君子,先把房錢講定後,好算帳。」行者道:「說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樣待客?常言道:『貨有高低三等價,客無遠近一般看。』你怎麼說三樣待客?你可試說說我聽。」趙寡婦道:「我這裡是上、中、下三樣。上樣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獅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張,請小娘兒來陪唱陪歇,每位該銀五錢,連房錢在內。」行者笑道:「相應啊,我那裡五錢銀子還不夠請小娘兒哩。」寡婦又道:「中樣者,合盤桌兒,只是水果、熱酒,篩來憑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兒,每位只該二錢銀子。」行者道:「一發相應。下樣兒怎麼?」婦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說。」行者道:「也說說無妨,我們好揀相應的幹。」婦人道:「下樣者,沒人伏侍,鍋裡有方便的飯,憑他怎麼吃;吃飽了,拿個草兒,打個地鋪,方便處睡覺。天光時,憑賜幾文飯錢,決不爭競。」八戒聽說道:「造化,造化!老朱的買賣到了!等我看著鍋吃飽了飯,灶門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說那裡話?你我在江湖上,那裡不賺幾兩銀子?把上樣的安排將來。」
      那婦人滿心歡喜,即叫:「看好茶來,廚下快整治東西。」遂下樓去,忙叫:「宰雞宰鵝,煮醃下飯。」又叫:「殺豬殺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飯,白麵捍餅。」三藏在樓上聽見道:「孫二官,怎好?他去宰雞鵝,殺豬羊,倘送將來,我們都是長齋,那個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張。」去那樓門邊跌跌腳道:「趙媽媽,你上來。」那媽媽上來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殺生,我們今日齋戒。」寡婦驚訝道:「官人們是長齋,是月齋?」行者道:「俱不是,我們喚做庚申齋。今朝乃是庚申日,當齋。只過三更後,就是辛酉,便開齋了。你明日殺生罷。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來,定照上樣價錢奉上。」
      那婦人越發歡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閩筍、豆腐、麵筋,園裡拔些青菜,做粉湯,發麵蒸捲子,再煮白米飯,燒香茶。」咦!那些當廚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慣的手段,霎時間就安排停當,擺在樓上,又有現成的獅仙糖果,四眾任情受用。又問:「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們也吃幾杯。」寡婦又取了一壺暖酒。他三個方才斟上,忽聽得乒乓板響。行者道:「媽媽,底下倒了甚麼家火了?」寡婦道:「不是,是我小莊上幾個客子送租米來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沒人使用,教他們擡轎子去院中請小娘兒陪你們,想是轎杠撞得樓板響。」行者道:「早是說哩,快不要去請:一則齋戒日期,二則兄弟們未到。索性明日進來,一家請個表子,在府上耍耍時,待賣了馬起身。」寡婦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氣,又養了精神。」教:「擡進轎子來,不要去請。」四眾吃了酒飯,收了家火,都散訖。
      三藏在行者耳根邊悄悄的道:「那裡睡?」行者道:「就在樓上睡。」三藏道:「不穩便。我們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著,這家子一時再有人來收拾,見我們或滾了帽子,露出光頭,認得是和尚,嚷將起來,卻怎麼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樓前跌跌腳,寡婦又上來道:「孫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們在那裡睡?」婦人道:「樓上好睡,又沒蚊子,又是南風,大開著窗子,忒好睡覺。」行者道:「睡不得。我這朱三官兒有些寒濕氣,沙四官兒有些漏肩風,唐大哥只要在黑處睡,我也有些兒羞明,此間不是睡處。」
      那媽媽走下去,倚著櫃欄嘆氣。他有個女兒,抱著個孩子近前道:「母親,常言道:『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如今炎天,雖沒甚買賣,到交秋時,還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嘆怎麼?」婦人道:「兒啊,不是愁沒買賣。今日晚間,已是將收鋪子,入更時分,有這四個馬販子來賃店房,他要上樣管待。實指望賺他幾錢銀子,他卻吃齋,又賺不得他錢,故此嗟嘆。」那女兒道:「他既吃了飯,不好往別人家去,明日還好安排葷酒,如何賺不得他錢?」婦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風、羞亮,都要在黑處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單浪瓦兒的房子,那裡去尋黑暗處?不若捨一頓飯與他吃了,教他往別家去罷。」女兒道:「母親,我家有個黑處,又無風色,甚好,甚好。」婦人道:「是那裡?」女兒道:「父親在日曾做了一張大櫃,那櫃有四尺寬,七尺長,三尺高下,裡面可睡六七個人。教他們往櫃裡睡去罷。」婦人道:「不知可好?等我問他一聲。──孫官人,舍下蝸居,更無黑處,止有一張大櫃,不透風,又不透亮,往櫃裡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著幾個客子把櫃擡出,打開蓋兒,請他們下樓。
      行者引著師父,沙僧拿擔,順燈影後徑到櫃邊。八戒不管好歹,就先進櫃去。沙僧把行李遞入,攙著唐僧進去,沙僧也到裡邊。行者道:「我的馬在那裡?」旁有伏侍的道:「馬在後屋拴著吃草料哩。」行者道:「牽來,把糟擡來,緊挨著櫃兒拴住。」方才進去,叫:「趙媽媽,蓋上蓋兒,插上鎖釘,鎖上鎖子;還替我們看看,那裡透亮,使些紙兒糊糊。明日早些兒來開。」寡婦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關門去睡不題。
      卻說他四個到了櫃裡,可憐啊!一則乍戴個頭巾,二來天氣炎熱,又悶住了氣,略不透風。他都摘了頭巾,脫了衣服,又沒把扇子,只將僧帽撲撲搧搧。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直到有二更時分,卻都睡著。惟行者有心闖禍,偏他睡不著,伸過手,將八戒腿上一捻。那獃子縮了腳,口裡哼哼的道:「睡了罷,辛辛苦苦的,有甚麼心腸還捻手捻腳的耍子?」行者搗鬼道:「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兩,前者馬賣了三千兩,如今兩搭聯裡現有四千兩,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也有一本一利。夠了,夠了。」八戒要睡的人,那裡答對。
      豈知他這店裡走堂的、挑水的、燒火的素與強盜一夥,聽見行者說有許多銀子,他就著幾個溜出去,夥了二十多個賊,明火執杖的來打劫馬販子,沖開門進來。諕得那趙寡婦娘女們戰戰兢兢的關了房門,盡他外邊收拾。原來那賊不要店中家火,只尋客人。到樓上不見形跡,打著火把,四下照看,只見天井中一張大櫃,櫃腳上拴著一匹白馬,櫃蓋緊鎖,掀翻不動。眾賊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這櫃勢重,必是行囊財帛鎖在裡面。我們偷了馬,擡櫃出城,打開分用,卻不是好?」那些賊果找起繩扛,把櫃擡著就走,幌啊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罷,搖甚麼?」行者道:「莫言語,沒人搖。」三藏與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擡著我們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擡,擡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賊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擡向城東,殺了守門的軍,打開城門出去。當時就驚動六街三市各鋪上火甲人夫,都報與巡城總兵、東城兵馬司。那總兵、兵馬事當干己,即點人馬弓兵,出城趕賊。那賊見官軍勢大,不敢抵敵,放下大櫃,丟了白馬,各自落草逃走。眾官軍不曾拿得半個強盜,只是奪下櫃,捉住馬,得勝而回。總兵在燈光下見那馬,好馬:
        鬃分銀線,尾玉條。說甚麼八駿龍駒,賽過了驌驦款段。千金市骨,萬里追風。登山每與青雲合,嘯月渾如白雪勻。真是蛟龍離海島,人間喜有玉麒麟。
      總兵官把自家馬兒不騎,就騎上這個白馬,帥軍兵進城,把櫃子擡在總府,同兵馬寫個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到天明啟奏,請旨定奪。官軍散訖不題。
      卻說唐長老在櫃裡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害殺我也。若在外邊,被人拿住,送與滅法國王,還好折辨;如今鎖在櫃裡,被賊劫去,又被官軍奪來,明日見了國王,現現成成的開刀請殺,卻不湊了他一萬之數?」行者道:「外面有人打開櫃,拿出來,不是綑著,便是吊著。且忍耐些兒,免了綑吊。明日見那昏君,老孫自有登答,管你一毫兒也不傷。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時分,行者弄個手段,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三尖頭的鑽兒,挨櫃腳兩三鑽,鑽了一個眼子。收了鑽,搖身一變,變做個螻蟻兒,將出去。現原身,踏起雲頭,徑入皇宮門外。那國王正在睡濃之際。他使個「大分身普會神法」,將左臂上毫毛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瞌睡蟲。念一聲「唵」字真言,教當方土地領眾佈散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但有品職者,都與他一個瞌睡蟲,人人穩睡,不許翻身。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聲:「寶貝,變!」即變做千百口剃頭刀兒。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裡剃頭。咦!這才是:
        法王滅法法無窮,法貫乾坤大道通。
        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
        鑽開玉櫃明消息,佈散金毫破蔽蒙。
        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滅去來空。
      這半夜剃削成功。念動咒語,喝退土地神祗。將身一抖,兩臂上毫毛歸伏。將剃頭刀總捻成真,依然認了本性,還是一條金箍棒,收來些小之形,藏於耳內。復翻身還做螻蟻,鑽入櫃內,現了本相,與唐僧守困不題。
      卻說那皇宮內院,宮娥綵女天不亮起來梳洗,一個個都沒了頭髮;穿宮的大小太監也都沒了頭髮。一擁齊來,到於寢宮外,奏樂驚寢,個個噙淚,不敢傳言。少時,那三宮皇后醒來,也沒了頭髮。忙移燈到龍床下看處,錦被窩中,睡著一個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語出來,驚醒國王。那國王急睜睛,見皇后的頭光,他連忙爬起來道:「梓童,你如何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頭,諕得三尸呻咋,七魄飛空,道:「朕當怎的來耶?」正慌忙處,只見那六院嬪妃、宮娥綵女、大小太監,皆光著頭跪下道:「主公,我們做了和尚耶。」國王見了,眼中流淚道:「想是寡人殺害和尚……」即傳旨吩咐:「汝等不得說出落髮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貶國家不正。且都上殿設朝。」
      卻說那五府六部,合衙門大小官員,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原來這半夜一個個也沒了頭髮。各人都寫表啟奏此事。只聽那:
        靜鞭三響朝皇帝,表奏當今剃髮因。
      畢竟不知那總兵官奪下櫃裡賊臟如何,與唐僧四眾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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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7 |
    第八十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

      話說那國王早朝文武多官俱執表章啟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儀之罪。」國王道:「眾卿禮貌如常,有何失儀?」眾卿道:「主公啊,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頭髮都沒了。」國王執了這沒頭髮之表,下龍床對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宮中大小人等,一夜也盡沒了頭髮。」君臣們都各汪汪滴淚道:「從此後,再不敢殺戮和尚也。」王復上龍位,眾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來奏,無事捲簾散朝。」只見那武班中閃出巡城總兵官,文班中走出東城兵馬使,當階叩頭道:「臣蒙聖旨巡城,夜來獲得賊臟一櫃、白馬一匹。微臣不敢擅專,請旨定奪。」國王大喜道:「連櫃取來。」
      二臣即退至本衙,點起齊整軍士,將櫃擡出。三藏在內,魂不附體道:「徒弟們,這一到國王前,如何理說?」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點停當了,開櫃時,他就拜我們為師哩。只教八戒不要爭競長短。」八戒道:「但只免殺,就是無量之福,還敢爭競哩。」說不了,擡至朝外,入五鳳樓,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請國王開看,國王即命打開。方揭了蓋,豬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諕得那多官膽戰,口不能言。又見孫行者攙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見總兵官牽著馬,走上前,咄的一聲道:「馬是我的,拿過來。」嚇得那官兒翻跟頭,跌倒在地。四眾俱立在階中。那國王看見是四個和尚,忙下龍床,宣召三宮妃后,下金鑾寶殿,同群臣拜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是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經的。」國王道:「老師遠來,為何在這櫃裡安歇?」三藏道:「貧僧知陛下有願心殺和尚,不敢明投上國,扮俗人,夜至寶方飯店裡借宿。因怕人識破原身,故此在櫃中安歇。不幸被賊偷出,被總兵捉獲擡來。今得見陛下龍顏,所謂撥雲見日。望陛下赦放貧僧,海深恩便也。」國王道:「老師是天朝上國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願殺僧者,曾因僧謗了朕,朕許天願,要殺一萬和尚做圓滿。不期今夜歸依,教朕等為僧。如今君臣后妃,髮都剃落了,望老師勿吝高賢,願為門下。」八戒聽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為門徒,有何贄見之禮?」國王道:「師若肯從,願將國中財寶獻上。」行者道:「莫說財寶,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關文倒換了,送我們出城,保你皇圖永固,福壽長臻。」那國王聽說,即著光祿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歸於一。即時倒換關文,請師父改號。行者道:「陛下『法國』之名甚好,但只『滅』字不通。自經我過,可改號『欽法國』,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勝,風調雨順萬方安。」國王謝了恩。擺整朝鑾駕,送唐僧四眾出城西去。君臣們乘善歸真不題。
      卻說長老辭別了欽法國王,在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沙僧道:「哥啊,是那裡尋這許多整容匠,連夜剃這許多頭?」行者把那施變化弄神通的事說了一遍。師徒們都笑不合口。
      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面前山勢崔巍,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這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說了。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長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四眾一同前進。不幾步到於山上。舉目看時:
        那山真好山,細看色班班。頂上雲飄蕩,崖前樹影寒。飛禽淅瀝,走獸兇頑。林內松千榦,巒頭竹幾竿。吼叫是蒼狼奪食,咆哮是餓虎爭餐。野猿長嘯尋鮮果,麋鹿攀花上翠嵐。風灑灑,水潺潺,時聞幽鳥語間關。幾處藤蘿牽又扯,滿溪瑤草雜香蘭。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狢成群走,猴猿作隊頑。行客正愁多險峻,奈何古道又灣還。
      師徒們怯怯驚驚,正行之時,只聽得呼呼一陣風起。三藏害怕道:「風起了。」行者道:「春有和風,夏有薰風,秋有金風,冬有朔風。四時皆有風,風起怕怎的?」三藏道:「這風來得甚急,決然不是天風。」行者道:「自古來,風從地起,雲自山出,怎麼得個天風?」
      說不了,又見一陣霧起。那霧真個是:
        漠漠連天暗,濛濛匝地昏。
        日色全無影,鳥聲無處聞。
        宛然如混沌,彷彿似飛塵。
        不見山頭樹,那逢採藥人。
      三藏一發心驚道:「悟空,風還未定,如何又這般霧起?」行者道:「且莫忙,請師父下馬,你兄弟二個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聖,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圓睜火眼,向下觀之,果見那懸巖邊坐著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炳炳文斑多采豔,昂昂雄勢甚抖擻。
        獠牙出口如鋼鑽,利爪藏蹄似玉鉤。
        金眼圓睛禽獸怕,銀鬚倒豎鬼神愁。
        張狂哮吼施威猛,噯霧噴風運智謀。
      又見那左右手下有三四十個小妖擺列,他在那裡逼法的噴風噯霧。行者暗笑道:「我師父也有些兒先兆,他說不是天風,果然此風是個妖精在這裡弄喧兒哩。若老孫使鐵棒往下就打,這叫做『搗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那行者一生豪傑,再不曉得暗算計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顧豬八戒照顧,教他來先與這妖精見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這妖,算了造化;若無手段,被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又平日做作,有些躲懶,不肯出頭,卻只是有些口緊,好吃東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麼說?」
      即時落下雲頭,到三藏前。三藏問道:「悟空,風霧處吉凶何如?」行者道:「這會子明淨了,沒甚風霧。」三藏道:「正是,覺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道:「師父,我常時間還看得好,這番卻看錯了。我只說風霧之中恐有妖怪,原來不是。」三藏道:「是甚麼?」行者道:「前面不遠,乃是一莊村。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米乾飯、白麵饝饝齋僧哩。這些霧,想是那些人家蒸籠之氣,也是積善之應。」八戒聽說,認了真實,扯過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了他的齋來的?」行者道:「吃不多兒,因那菜蔬太鹹了些,不喜多吃。」八戒道:「啐!憑他怎麼鹹,我也盡肚吃他一飽。十分作渴,便回來吃水。」行者道:「你要吃麼?」八戒道:「正是,我肚裡有些饑了,先要去吃些兒,不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題。古書云:『父在,子不得自專。』師父又在此,誰敢先去?」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語,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語,看你怎麼得去?」那獃子吃嘴的見識偏有,走上前,唱個大喏道:「師父,適才師兄說,前村裡有人家齋僧。你看這馬,有些要打攪人家,便要草要料,卻不費事?幸如今風霧明淨,你們且略坐坐,等我去尋些嫩草兒,先喂喂馬,然後再往那家子化齋去罷。」唐僧歡喜道:「好啊,你今日卻怎肯這等勤謹?快去快來。」
      那獃子暗暗笑著便走。行者趕上扯住道:「兄弟,他那裡齋僧,只齋俊的,不齋醜的。」八戒道:「這等說,又要變化是。」行者道:「正是,你變變兒去。」好獃子,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走到山凹裡,捻著訣,念動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矮瘦和尚。手裡敲個木魚,口裡哼阿哼的,又不會念經,只哼的是「上大人」。
      卻說那怪物收風斂霧,號令群妖,在於大路口上,擺開一個圈子陣,專等行客。這獃子晦氣,不多時,撞到當中,被群妖圍住,這個扯住衣服,那個扯著絲絛,推推擁擁,一齊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將來。」群妖道:「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們這裡齋僧,我來吃齋的。」群妖道:「你想這裡齋僧,不知我這裡專要吃僧。我們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專要把你們和尚拿到家裡,上蒸籠蒸熟吃哩。你倒還想來吃齋。」八戒聞言,心中害怕,才報怨行者道:「這個弼馬溫,其實憊懶。他哄我說是這村裡齋僧,這裡那得村莊人家?那裡齋甚麼僧?卻原來是此妖精。」那獃子被他扯急了,即便現出原身,腰間掣釘鈀,一頓亂築,築退那些小妖。
      小妖急跑去報與老妖道:「大王,禍事了。」老怪道:「有甚禍事?」小妖道:「山前來了一個和尚,且是生得乾淨。我說拿家來蒸他吃,若吃不了,留些兒防天陰。不想他會變化。」老妖道:「變化甚的模樣?」小妖道:「那裡成個人相?長嘴大耳朵,背後又有鬃。雙手掄一根釘鈀,沒頭沒臉的亂築,諕得我們跑回來報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掄著一條鐵杵,走近前看時,見那獃子果然醜惡。他生得:
        碓嘴初長三尺零,獠牙觜出賽銀釘。
        一雙圓眼光如電,兩耳搧風唿唿聲。
        腦後鬃長排鐵箭,渾身皮糙癩還青。
        手中使件蹊蹺物,九齒釘鈀個個驚。
      妖精硬著膽喝道:「你是那裡來的?叫甚名字?快早說來,饒你性命。」八戒笑道:「我的兒,你是也不認得你豬祖宗哩。上前來,說與你聽:
        巨口獠牙神力大,玉皇陞我天蓬帥。
        掌管天河八萬兵,天宮快樂多自在。
        只因酒醉戲宮娥,那時就把英雄賣。
        一嘴拱倒斗牛宮,吃了王母靈芝菜。
        玉皇親打二千鎚,把吾貶下三天界。
        教吾立志養元神,下方卻又為妖怪。
        正在高莊喜結親,命低撞著孫兄在。
        金箍棒下受他降,低頭才把沙門拜。
        背馬挑包做夯工,前生少了唐僧債。
        鐵腳天蓬本姓豬,法名喚作豬八戒。」
      那妖精聞言,喝道:「你原來是唐僧的徒弟。我一向聞得唐僧的肉好吃,正要拿你哩,你卻撞得來,我肯饒你?不要走,看杵。」八戒道:「孽畜,你原來是個染博士出身。」妖精道:「我怎麼是染博士?」八戒道:「不是染博士,怎麼會使棒槌?」那怪那容分說,近前亂打。他兩個在山凹裡,這一場好殺:
        九齒釘鈀,一條鐵杵。鈀丟解數滾狂風,杵運機謀飛驟雨。一個是無名惡怪阻山程,一個是有罪天蓬扶性主。性正何愁怪與魔,山高不得金生土。那個杵架猶如蟒出潭,這個鈀來卻似龍離浦。喊聲咤吒振山川,吆喝雄威驚地府。兩個英雄各逞能,捨身卻把神通賭。
      八戒長起威風,與妖精廝鬥,那怪喝令小妖把八戒一齊圍住不題。
      卻說行者在唐僧背後,忽失聲冷笑。沙僧道:「哥哥冷笑,何也?」行者道:「豬八戒真個獃呀,聽見說齋僧,就被我哄去了。這早晚還不見回來:若是一頓鈀打退妖精,你看他得勝而回,爭嚷功果;若戰他不過,被他拿去,卻是我的晦氣,背前面後,不知罵了多少弼馬溫哩。悟淨,你休言語,等我去看看。」
      好大聖,他也不使長老知道,悄悄的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本身模樣,陪著沙僧,隨著長老。他的真身出個神,跳在空中觀看,但見那獃子被怪圍繞,釘鈀勢亂,漸漸的難敵。行者忍不住,按落雲頭,厲聲高叫道:「八戒不要忙,老孫來了。」那獃子聽得是行者聲音,仗著勢,愈長威風,一頓鈀,向前亂築。那妖精抵敵不住,道:「這和尚先前不濟,這會子怎麼又發起狠來?」八戒道:「我的兒,不可欺負我,我家裡人來也。」一發向前,沒頭沒臉築去。那妖精委架不住,領群妖敗陣去了。行者見妖精敗去,他就不曾近前,撥轉雲頭,徑回本處,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長老的肉眼凡胎,那裡認得。
      不一時,獃子得勝,也自轉來,累得那粘涎鼻涕,白沫生生。氣呼呼的走將來,叫聲:「師父。」長老見了,驚訝道:「八戒,你去打馬草的,怎麼這般狼狽回來?想是山上人家有人看護,不容你打草麼?」獃子放下鈀,搥胸跌腳道:「師父,莫要問,說起來就活活羞殺人。」長老道:「為甚麼羞來?」八戒道:「師兄捉弄我。他先頭說風霧裡不是妖精,沒甚兇兆,是一莊村人家好善,蒸白米乾飯、白麵饝饝齋僧的。我就當真,想著肚內饑了,先去乞些兒,假倚打草為名;豈知若干妖怪,把我圍了,苦戰了這一會,若不是師兄的哭喪棒相助,我也莫想得脫羅網回來也。」行者在傍笑道:「這獃子胡說。你若做了賊,就攀上一牢人。是我在這裡看著師父,何曾側離?」長老道:「是啊,悟空不曾離我。」那獃子跳著嚷道:「師父,你不曉得,他有替身。」長老道:「悟空,端的可有怪麼?」
      行者瞞不過,躬身笑道:「是有個把小妖兒,他不敢惹我們。──八戒,你過來,一發照顧你照顧。我們既保師父,走過險峻山路,就似行軍的一般。」八戒道:「行軍便怎的?」行者道:「你做個開路將軍,在前剖路。那妖精不來便罷,若來時,你與他賭鬥,打倒妖精,算你的功果。」八戒量著那妖精手段與他差不多,卻說:「我就死在他手內也罷,等我先走。」行者笑道:「這獃子先說晦氣話,怎麼得長進?」八戒道:「哥哥,你知道:公子登筵,不醉即飽;壯士臨陣,不死帶傷。先說句錯話兒,後便有威風。」行者歡喜,即忙背了馬,請師父騎上,沙僧挑著行李,相隨八戒,一路入山不題。
      卻說那妖精帥幾個敗殘的小妖徑回本洞,高坐在那石崖上,默默無言。洞中還有許多看家的小妖,都上前問道:「大王常時出去,喜喜歡歡回來,今日如何煩惱?」老妖道:「小的們,我往常出洞巡山,不管那裡的人與獸,定撈幾個來家,養贍汝等。今日造化低,撞見一個對頭。」小妖問:「是那個對頭?」老妖道:「是一個和尚,乃東土唐僧取經的徒弟,名喚豬八戒。我被他一頓釘鈀,把我築得敗下陣來。好惱啊!我這一向,常聞得人說,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羅漢,有人吃他一塊肉,可以延壽長生。不期他今日到我山裡,正好拿住他蒸吃,不知他手下有這等徒弟。」
      說不了,班部叢中閃上一個小妖,對老妖哽哽咽咽哭了三聲,又嘻嘻哈哈的笑了三聲。老妖喝道:「你又哭又笑,何也?」小妖跪下道:「大王才說要吃唐僧,唐僧的肉不中吃。」老妖道:「人都說吃他一塊肉可以長生不老,與天同壽,怎麼說他不中吃?」小妖道:「若是中吃,也到不得這裡,別處妖精也都吃了。他手下有三個徒弟哩。」老妖道:「你知那三個?」小妖道:「他大徒弟是孫行者,三徒弟是沙和尚,這個是他二徒弟豬八戒。」老妖道:「沙和尚比豬八戒如何?」小妖道:「也差不多兒。」「那個孫行者比他如何?」小妖吐舌道:「不敢說。那孫行者神通廣大,變化多端。他五百年前曾大鬧天宮,上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卿四相、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嶽四瀆、普天神將,也不曾惹得他過,你怎敢要吃唐僧?」老妖道:「你怎麼知得他這等詳細?」小妖道:「我當初在獅駝嶺獅駝洞與那大王居住,那大王不知好歹,要吃唐僧,被孫行者使一條金箍棒,打進門來,可憐就打得犯了骨牌名,都『斷么絕六』。還虧我有些見識,從後門走了,來到此處,蒙大王收留。故此知他手段。」老妖聽言,大驚失色。這正是「大將軍怕讖語」。他聞得自家人這等說,安得不驚。
      正都在悚懼之際,又一個小妖上前道:「大王莫惱,莫怕。常言道:『事從緩來。』若是要吃唐僧,等我定個計策拿他。」老妖道:「你有何計?」小妖道:「我有個分瓣梅花計。」老妖道:「怎麼叫做『分瓣梅花計』?」小妖道:「如今把洞口大小群妖點將起來,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十中只選三個。須是有能幹,會變化的,都變做大王的模樣,頂大王之盔,貫大王之甲,執大王之杵,三處埋伏。先著一個戰豬八戒,再著一個戰孫行者,再著一個戰沙和尚:捨著三個小妖,調開他弟兄三個。大王卻在半空伸下拿雲手,去捉這唐僧,就如探囊取物,就如魚水盆內捻蒼蠅,有何難哉?」老妖聞此言,滿心歡喜道:「此計絕妙,絕妙!這一去,拿不得唐僧便罷;若是拿了唐僧,決不輕你,就封你做個前部先鋒。」小妖叩頭謝恩,叫點妖怪。即將洞中大小妖精點起,果然選出三個有能的小妖,俱變做老妖,各執鐵杵,埋伏等待唐僧不題。
      卻說這唐長老無慮無憂,相隨八戒上大路。行夠多時,只見那路傍邊撲落的一聲響喨,跳出一個小妖,奔向前邊,要捉長老。孫行者叫道:「八戒,妖精來了,何不動手?」那獃子不認真假,掣釘鈀趕上亂築。那妖精使鐵杵就架相迎。他兩個一往一來的在山坡下正然賭鬥,又見那草科裡響一聲,又跳出個怪來,就奔唐僧。行者道:「師父,不好了,八戒的眼拙,放那妖精來拿你,且等老孫打他去。」急掣棒迎上前喝道:「那裡去?看棒。」那妖精更不打話,舉杵來迎他。兩個在草坡下一撞一衝,正相持處,又聽得山背後呼的風響,又跳出個妖精來,徑奔唐僧。沙僧見了,大驚道:「師父,大哥與二哥的眼都花了,把妖精放將來拿你了。你坐在馬上,等老沙拿他去。」這和尚也不分好歹,即掣杖,對面擋住那妖精鐵杵,恨苦相持,吆吆喝喝,亂嚷亂鬥,漸漸的調遠。那老怪在半空中見唐僧獨坐馬上,伸下五爪鋼鉤,把唐僧一把撾住。那師父丟了馬,脫了鐙,被妖精一陣風徑攝去了。可憐!這正是:
        禪性遭魔難正果,江流又遇苦災星。
      老妖按下風頭,把唐僧拿到洞裡,叫:「先鋒。」那定計的小妖上前跪倒,口中道:「不敢,不敢。」老妖道:「何出此言?大將軍一言既出,如白染皂。當時說拿不得唐僧便罷,拿了唐僧,封你為前部先鋒。今日你果妙計成功,豈可失信於你?你可把唐僧拿來,著小的們挑水刷鍋,搬柴燒火,把他蒸一蒸。我和你都吃他一塊肉,以圖延壽長生也。」先鋒道:「大王,且不可吃。」老怪道:「既拿來,怎麼不可吃?」先鋒道:「大王吃了他不打緊,豬八戒也做得人情,沙和尚也做得人情,但恐孫行者那主子刮毒。他若曉得是我們吃了,他也不來和我們廝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裡一搠,搠個窟窿,連山都掬倒了,我們安身之處也無之矣。」老怪道:「先鋒,憑你有何高見?」先鋒道:「依著我,把唐僧送在後園,綁在樹上,兩三日不要與他飯吃:一則圖他裡面乾淨;二則等他三人不來門前尋找,打聽得他們回去了,我們卻把他拿出來,自自在在的受用,卻不是好?」老怪笑道:「正是,正是,先鋒說得有理。」一聲號令,把唐僧拿入後園,一條繩綁在樹上,眾小妖都去前面聽候。
      你看那長老苦捱著繩纏索綁,緊縛牢拴,止不住腮邊流淚,叫道:「徒弟呀,你們在那山中擒怪,甚路裡趕妖?我被潑魔捉來,此處受災,何日相會?痛殺我也!」正自兩淚交流,只見對面樹上有人叫道:「長老,你也進來了?」長老正了性道:「你是何人?」那人道:「我是本山中的樵子,被那山主前日拿來,綁在此間,今已三日,算計要吃我哩。」長老滴淚道:「樵夫啊,你死只是一身,無甚掛礙,我卻死得不甚乾淨。」樵子道:「長老,你是個出家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子,死便死了,有甚麼不乾淨?」長老道:「我本是東土往西天取經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經,要超度那幽冥無主的孤魂。今若喪了性命,可不盼殺那君王,孤負那臣子?那枉死城中,無限的冤魂,卻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一場功果,盡化作風塵,這卻怎麼得乾淨也?」樵子聞言,眼中墮淚道:「長老,你死也只如此,我死又更傷情。我自幼失父,與母鰥居,更無家業,止靠著打柴為生。老母今年八十三歲,只我一人奉養。倘若身喪,誰與他埋屍送老?苦哉,苦哉!痛殺我也。」長老聞言,放聲大哭道:「可憐,可憐!山人尚有思親意,空教貧僧會念經。事君事親,皆同一理;你為親恩,我為君恩。」正是那: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且不言三藏身遭困苦。卻說孫行者在草坡下戰退小妖,急回來路傍邊,不見了師父,止存白馬、行囊。慌得他牽馬挑擔,向山頭找尋。咦!正是那:
        有難的江流專遇難,降魔的大聖亦遭魔。
      畢竟不知尋找師父下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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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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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8 |
    第八十六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滅妖邪

      話說孫大聖牽著馬,挑著擔,滿山頭尋叫師父,忽見豬八戒氣呼呼的跑將來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師父不見了,你可曾看見?」八戒道:「我原來只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甚麼將軍。我捨著命,與那妖精戰了一會,得命回來。師父是你與沙僧看著的,反來問我?」行者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麼眼花了,把妖精放回來拿師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看著師父的,如今連沙和尚也不見了。」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帶師父那裡出恭去了。」說不了,只見沙僧來到。行者問道:「沙僧,師父那裡去了?」沙僧道:「你兩個眼都昏了,把妖精放將來拿師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師父自家在馬上坐來。」行者氣得暴跳道:「中他計了,中他計了。」沙僧道:「中他甚麼計?」行者道:「這是分瓣梅花計,把我弟兄們調開,他劈心裡撈了師父去了。天天天,卻怎麼好?」止不住腮邊淚滴。八戒道:「不要哭,一哭就膿包了。橫豎不遠,只在這座山上,我們尋去來。」
      三人沒計奈何,只得入山找尋。行了有二十里遠近,只見那懸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瑤草馨香,紅杏碧桃豔麗。崖前古樹,霜皮溜雨四十圍;門外蒼松,黛色參天二千尺。雙雙野鶴,常來洞口舞清風;對對山禽,每向枝頭啼白晝。簇簇黃藤如掛索,行行煙柳似垂金。方塘積水,深穴依山。方塘積水,隱窮鱗未變的蛟龍;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亞神仙境,真是藏風聚氣巢。
      行者見了,兩三步跳到門前看處,那石門緊閉,門上橫安著一塊石版,石版上有八個大字,乃「隱霧山折岳連環洞」。行者道:「八戒,動手啊。此間乃妖精住處,師父必在他家也。」那獃子仗勢行兇,舉釘鈀盡力築將去,把他那石頭門築了一個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師父來,免得釘鈀築倒門,一家子都是了帳。」
      守門的小妖急急跑入報道:「大王,闖出禍來了。」老怪道:「有甚禍?」小妖道:「門前有人把門打破,嚷道要師父哩!」老怪大驚道:「不知是那個尋將來也?」先鋒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那小妖奔至前門,從那打破的窟窿處,歪著頭,往外張,見是個長嘴大耳朵,即回頭高叫:「大王莫怕他,這是個豬八戒,沒甚本事,不敢無理。他若無理,開了門,拿他進來湊蒸。怕便只怕那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邊聽見道:「哥啊,他不怕我,只怕你哩。師父定在他家了,你快上前。」行者罵道:「潑孽畜,你孫外公在這裡,送我師父出來,饒你命罷。」先鋒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也尋將來了。」老怪報怨道:「都是你定的甚麼『分瓣分瓣』,卻惹得禍事臨門。怎生結果?」先鋒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記得孫行者是個寬洪海量的猴頭,雖則他神通廣大,卻好奉承。我們拿個假人頭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幾句,只說他師父是我們吃了。若還哄得他去了,唐僧還是我們受用;哄不過,再作理會。」老怪道:「那裡得個假人頭?」先鋒道:「等我做一個兒看。」
      好妖怪,將一把衠鋼刀斧,把柳樹根砍做個人頭模樣,噴上些人血,糊糊塗塗的,著一個小怪,使漆盤兒拿至門下,叫道:「大聖爺爺,息怒容稟。」孫行者果好奉承,聽見叫聲「大聖爺爺」,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動手,看他有甚話說。」拿盤的小怪道:「你師父被我大王拿進洞來,洞裡小妖村頑,不識好歹,這個來吞,那個來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師父吃了,只剩了一個頭在這裡也。」行者道:「既吃了便罷,只拿出人頭來,我看是真是假。」那小怪從門窟裡拋出那個頭來。豬八戒見了就哭道:「可憐啊!那們個師父進去,弄做這們個師父出來也。」行者道:「獃子,你且認認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頭有個真假的?」行者道:「這是個假人頭。」八戒道:「怎認得是假?」行者道:「真人頭拋出來,撲搭不響;假人頭拋得像梆子聲。你不信,等我拋了你聽。」拿起來往石頭上一摜,噹的一聲響亮。沙和尚道:「哥哥,響哩。」行者道:「響便是個假的。我教他現出本相來你看。」急掣金箍棒,撲的一下打破了。八戒看時,乃是個柳樹根。獃子忍不住罵起來道:「我把你這夥毛團!你將我師父藏在洞裡,拿個柳樹根哄你豬祖宗,莫成我師父是柳樹精變的。」
      慌得那拿盤的小怪戰兢兢跑去報道:「難難難,難難難。」老妖道:「怎麼有許多難?」小妖道:「豬八戒與沙和尚倒哄過了,孫行者卻是個販古董的──識貨,識貨。他就認得是個假人頭。如今得個真人頭與他,或者他就去了。」老怪道:「怎麼得個真人頭?我們那剝皮亭內有吃不了的人頭選一個來。」眾妖即至亭內揀了個新鮮的頭,教啃淨頭皮,滑塔塔的,還使盤兒拿出,叫:「大聖爺爺,先前委是個假頭。這個真正是唐老爺的頭,我大王留了鎮宅子的,今特獻出來也。」撲通的把個人頭又從門窟裡拋出,血滴滴的亂滾。
      孫行者認得是個真人頭,沒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齊放聲大哭。八戒噙著淚道:「哥哥,且莫哭。天氣不是好天氣,恐一時弄臭了,等我拿將去,乘生氣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說得是。」那獃子不嫌穢污,把個頭抱在懷裡,跑上山崖向陽處,尋了個藏風聚氣的所在,取釘鈀築了一個坑,把頭埋了,又築起一個墳塚。才叫沙僧:「你與哥哥哭著,等我去尋些甚麼供養供養。」他就走向澗邊,攀幾根大柳枝,拾幾塊鵝卵石。回至墳前,把柳枝兒插在左右,鵝卵石堆在面前。行者問道:「這是怎麼說?」八戒道:「這柳枝權為松柏,與師父遮遮墳頂;這石子權當點心,與師父供養供養。」行者喝道:「夯貨,人已死了,還將石子兒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權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則廬墓,二則看守行李、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屍萬段,與師父報仇去來。」沙和尚滴淚道:「大哥言之極當。你兩個著意,我在此處看守。」
      好八戒,即脫了皂錦直裰,束一束著體小衣,舉鈀隨著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徑自把他石門打破,喊聲振天,叫道:「還我活唐僧來耶!」那洞裡大小群妖,一個個魂飛魄散,都報怨先鋒的不是。老妖問先鋒道:「這些和尚打進門來,卻怎處治?」先鋒道:「古人說得好:『手插魚籃,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帥領家兵殺那和尚去來。」老怪聞言,無計可奈,真個傳令,叫:「小的們,各要齊心,將精銳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齊吶喊,殺出洞門。
      這大聖與八戒急退幾步,到那山場平處,抵住群妖,喝道:「那個是出名的頭兒?那個是拿我師父的妖怪?」那群妖扎下營盤,將一面錦繡花旗閃一閃,老怪持鐵杵,應聲高呼道:「那潑和尚,你認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數百年放蕩於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了,你敢如何?」行者罵道:「這個大膽的毛團!你能有多少的年紀,敢稱『南山』二字?李老君乃開天闢地之祖,尚坐於太清之右;佛如來是治世之尊,還坐於大鵬之下;孔聖人是儒教之尊,亦僅呼為『夫子』。你這個孽畜,敢稱甚麼『南山大王』,數百年之放蕩。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爺一棒。」那妖精側身閃過,使杵抵住鐵棒,睜圓眼問道:「你這嘴臉像個猴兒模樣,敢將許多言語壓我?你有甚麼手段,在吾門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個無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孫。你站住,硬著膽,且聽我說:
        祖居東勝大神洲,天地包含幾萬秋。
        花果山頭仙石卵,卵開產化我根苗。
        生來不比凡胎類,聖體原從日月儔。
        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穎悟大丹頭。
        官封大聖居雲府,倚勢行兇鬥斗牛。
        十萬神兵難近我,滿天星宿易為收。
        名揚宇宙方方曉,智貫乾坤處處留。
        今幸皈依從釋教,扶持長老向西遊。
        逢山開路無人阻,遇水支橋有怪愁。
        林內施威擒虎豹,崖前復手捉貔貅。
        東方果正來西域,那個妖邪敢出頭?
        孽畜傷師真可恨,管教時下命將休。」
      那怪聞言,又驚又恨,咬著牙,跳近前來,使鐵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輕輕的用棒架住,還要與他講話,那八戒忍不住,掣鈀亂築那怪的先鋒。先鋒帥眾齊來。這一場在山中平地處混戰,真是好殺:
        東土大邦上國僧,西方極樂取真經。南山大豹噴風霧,路阻深山獨顯能。施巧計,弄乖伶,無知誤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廣,更遭八戒有聲名。群妖混戰山平處,塵土紛飛天不清。那陣上小妖呼哮,槍刀亂舉;這壁廂神僧叱喝,鈀棒齊興。大聖英雄無敵手,悟能精壯喜夯來。南禺老怪,部下先鋒,都為唐僧一塊肉,致令捨死又忘生。這兩個因師性命成仇隙,那兩個為要唐僧忒惡情。往來鬥經多半會,沖衝撞撞沒輸贏。
      孫大聖見那些小妖勇猛,連打不退,即使個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噴出去,叫聲:「變!」都變做本身模樣,一個使一條金箍棒,從前邊往裡打進。那一二百個小妖顧前不能顧後,遮左不能遮右,一個個各自逃生,敗走歸洞。這行者與八戒從陣裡往外殺來,可憐那些不識俊的妖精搪著鈀,九孔血出;挽著棒,骨肉如泥。諕得那南山大王滾風生霧,得命逃回。那先鋒不能變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現出本相,乃是個鐵背蒼狼怪。八戒上前扯著腳,翻過來看了道:「這廝從小兒也不知偷了人家多少豬牙子、羊羔兒吃了。」行者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道:「獃子,不可遲慢,快趕老怪,討師父的命去來。」八戒回頭,就不見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兒都去了。」行者道:「我已收來也。」八戒道:「妙啊,妙啊!」兩個喜喜歡歡,得勝而回。
      卻說那老怪逃了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塊,挑土把前門堵了。那些得命的小妖,一個個戰兢兢的,把門都堵了,再不敢出頭。這行者引八戒,趕至門首吆喝,內無人答應。八戒使鈀築時,莫想得動。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費氣力,他把門已堵了。」八戒道:「堵了門,師仇怎報?」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復至本處,見沙僧還哭哩。八戒越發傷悲,丟了鈀,伏在墳上,手撲著土哭道:「苦命的師父啊!遠鄉的師父啊!那裡再得見你耶!」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這妖精把前門堵了,一定有個後門出入。你兩個只在此間,等我再去尋看。」八戒滴淚道:「哥啊,仔細著,莫連你也撈去了,我們不好哭得:哭一聲師父,哭一聲師兄,就要哭得亂了。」行者道:「沒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聖,收了棒,束束裙,拽開步,轉過山坡,忽聽得潺潺水響。且回頭看處,原來是澗中水響,上溜頭沖泄下來。又見澗那邊有座門兒,門左邊有一個出水的暗溝。他道:「不消講!那就是後門了。若要是原嘴臉,恐有小妖開門看見認得,等我變作個水蛇兒過去。且住,變水蛇恐師父的陰靈兒知道,怪我出家人變蛇纏長。變作個小螃蟹兒過去罷。也不好,恐師父怪我出家人腳多。」即變做一個水老鼠,颼的一聲攛過去,從那出水的溝中,鑽至裡面天井中。探著頭兒觀看,只見那向陽處有個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塊塊的理著晒哩。行者道:「我的兒啊,那想是師父的肉吃不了,晒乾巴子防天陰的。我要現本相,趕上前,一棍子打殺,顯得我有勇無謀。且再變化進去,尋那老怪,看是何如。」跳出溝,搖身一變,變做個有翅的螞蟻兒。真個是:
        力微身小號玄駒,日久藏修有翅飛。
        閑渡橋邊排陣勢,喜來床下鬥仙機。
        善知雨至常封穴,壘積塵多遂作灰。
        巧巧輕輕能爽利,幾番不覺過柴扉。
      他展開翅,無聲無影,一直飛入中堂。只見那老怪煩煩惱惱正坐,有一個小妖從後面跳將來報道:「大王,萬千之喜。」老妖道:「喜從何來?」小妖道:「我才在後門外澗頭上探看,忽聽得有人大哭。即上峰頭望望,原來是豬八戒、孫行者、沙和尚在那裡拜墳痛哭。想是把那個人頭認做唐僧的頭葬下,掆作墳墓哭哩。」行者在暗中聽說,心內歡喜道:「若出此言,我師父還藏在那裡,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尋尋,看死活如何,再與他說話。」
      好大聖,飛在中堂,東張西看,見傍邊有個小門兒,關得甚緊。即從門縫兒裡鑽去看時,原是個大園子,隱隱的聽得悲聲。徑飛入深處,但見一叢大樹,樹底下綁著兩個人,一個正是唐僧。行者見了,心癢難撓,忍不住,現了本相,近前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滴淚道:「悟空,你來了?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師父莫只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了風汛。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只說已將你吃了,拿個假人頭哄我,我們與他恨苦相持。師父放心,且再熬熬兒,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來解救。」
      大聖念聲咒語,卻又搖身還變做個螞蟻兒,復入中堂,丁在正梁之上。只見那些未傷命的小妖簇簇攢攢,紛紛嚷嚷。內中忽跳出一個小妖,告道:「大王,他們見堵了門,攻打不開,死心塌地,捨了唐僧,將假人頭弄做個墳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後日復了三,好道回去。打聽得他們散了啊,把唐僧拿出來,碎劖碎剁,把些大料煎了,香噴噴的大家吃一塊兒,也得個延年長壽。」又一個小妖拍著手道:「莫說,莫說,還是蒸了吃的有味。」又一個說:「煮了吃,還省柴。」又一個道:「他本是個稀奇之物,還著些鹽兒醃醃,吃得長久。」行者在那梁中聽見,心中大怒道:「我師父與你有甚毒情,這般算計吃他?」即將毫毛拔了一把,口中嚼碎,輕輕吹出,暗念咒語,都教變做瞌睡蟲兒,往那眾妖臉上拋去。一個個鑽入鼻中,小妖漸漸打盹,不一時都睡倒了。只有那個老妖睡不穩,他兩隻手揉頭搓臉,不住的打涕噴,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曉得了?與他個雙掭燈。」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兒做了,拋在他臉上,鑽於鼻孔內。兩個蟲兒,一個從左進,一個從右入。那老妖起來,伸伸腰,打兩個啊欠,呼呼的也睡倒了。
      行者暗喜,才跳下來,現出本相。耳朵裡取出棒來,幌一幌,有鴨蛋粗細,噹的一聲,把旁門打破,跑至後園,高叫:「師父!」長老道:「徒弟,快來解解繩兒,綁壞我了。」行者道:「師父不要忙,等我打殺妖精,再來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舉棍要打,又滯住手道:「不好,等解了師父來打。」復至園中,又思量道:「等打了來救。」如此者兩三番,卻才跳跳舞舞的到園裡。長老見了,悲中作喜道:「猴兒,想是看見我不曾傷命,所以歡喜得沒是處,故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將繩解了,挽著師父就走。又聽得對面樹上綁的人叫道:「老爺捨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長老立定身,叫:「悟空,那個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甚麼人?」長老道:「他比我先拿進一日。他是個樵子,說有母親年老,甚是思想,倒是個盡孝的,一發連他都救了罷。」
      行者依言,也解了繩索,一同帶出後門,上石崖,過了陡澗。長老謝道:「賢徒,虧你救了他與我命。悟能、悟淨都在何處?」行者道:「他兩個都在那裡哭你哩。你可叫他一聲。」長老果厲聲高叫道:「八戒,八戒。」那獃子哭得昏頭昏腦的,揩揩鼻涕眼淚道:「沙和尚,師父回家來顯魂哩,在那裡叫我們不是?」行者上前,喝了一聲道:「夯貨,顯甚麼魂?這不是師父來了?」那沙僧擡頭見了,忙忙跪在面前道:「師父,你受了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來也?」行者把上項事說了一遍。
      八戒聞言,咬牙恨齒,忍不住舉起鈀把那墳塚一頓築倒,掘出那人頭,一頓築得稀爛。唐僧道:「你築他為何?」八戒道:「師父啊,不知他是那家的亡人,教我朝著他哭。」長老道:「虧他救了我命哩。你兄弟們打上他門,嚷著要我,想是拿他來搪塞;不然啊,就殺了我也。還把他埋一埋,見我們出家人之意。」那獃子聽長老此言,遂將一包稀爛骨肉埋下,也掆起個墳墓。
      行者卻笑道:「師父,你請略坐坐,等我剿除去來。」即又跳下石崖,過澗入洞,把那綁唐僧與樵子的繩索拿入中堂,那老妖還睡著了,即將他四馬攢蹄綑倒,使金箍棒掬起來,握在肩上,徑出後門。豬八戒遠遠的望見道:「哥哥好幹這握頭事。再尋一個兒趁頭挑著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舉鈀就築。行者道:「且住,洞裡還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帶我進去打他。」行者道:「打又費工夫了,不若尋些柴,教他斷根罷。」那樵子聞言,即引八戒去東凹裡尋了些破梢竹、敗葉松、空心柳、斷根藤、黃蒿、老荻、蘆葦、乾桑,挑了若干,送入後門裡。行者點上火,八戒兩耳搧起風。那大聖將身跳上,抖一抖,收了瞌睡蟲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來,煙火齊著。可憐!莫想有半個得命。連洞府燒得精空。卻回見師父。師父聽見老妖方醒聲喚,便叫:「徒弟,妖精醒了。」八戒上前一鈀,把老怪築死,現出本相,原來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會吃老虎,如今又會變人。這頓打死,才絕了後患也。」長老謝之不盡,攀鞍上馬。那樵子道:「老爺,向西南去不遠,就是舍下。請老爺到舍,見見家母,叩謝老爺活命之恩,送老爺上路。」
      長老欣然,遂不騎馬,與樵子並四眾同行,向西南迤前來,不多路,果見那:
        石徑重漫苔蘚,柴門蓬絡藤花。
        四面山光連接,一林鳥雀諠譁。
        密密松篁交翠,紛紛異卉奇葩。
        地僻雲深之處,竹籬茅舍人家。
      遠見一個老嫗倚著柴扉,眼淚汪汪的,兒天兒地的痛哭。這樵子看見自家母親,丟了長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親,兒來也。」老嫗一把抱住道:「兒啊,你這幾日不來家,我只說是山主拿你去,害了性命,是我心疼難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來?你繩擔、柯斧俱在何處?」樵子叩頭道:「母親,兒已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實是難得性命,幸虧這幾位老爺。這老爺是東土唐朝往西天取經的羅漢。那老爺倒也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爺神通廣大,把山主一頓打死。卻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概眾小妖,俱盡燒死,卻將那老老爺解下救出,連孩兒都解救出來。此誠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們,孩兒也死無疑了。如今山上太平,孩兒徹夜行走,也無事矣。」
      那老嫗聽言,一步一拜,拜接長老四眾,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兒兩個磕頭稱謝不盡,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齋酬謝。八戒道:「樵哥,我知你府上也寒薄,只可將就一飯,切莫費心大擺佈。」樵子道:「不瞞老爺說,我這山間實是寒薄,沒甚麼香蕈、蘑菰、川椒、大料,只是幾品野菜奉獻老爺,權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兒就是,我們肚中饑了。」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時,展抹桌凳,擺將上來,果是幾盤野菜。但見那:
        嫩焯黃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薔馬齒莧,江薺雁腸英。燕子不來香且嫩,芽兒拳小脆還青。爛煮馬藍頭,白熝狗腳跡。貓耳朵,野落蓽,灰條熟爛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窩螺操帚薺;碎米薺,萵菜薺,幾品青香又滑膩。油炒烏英花,菱科甚可誇。蒲根菜並茭兒菜,四般近水實清華。看麥娘,嬌且佳;破破納,不穿他。苦麻臺下藩籬架。雀兒綿單,猢猻腳跡,油灼灼煎來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燈蛾兒飛上板蕎蕎。羊耳禿,枸杞頭,加上烏藍不用油。幾般野菜一餐飯,樵子虔心為謝酬。
      師徒們飽餐一頓,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請母親出來再拜,再謝。樵子只是磕頭,取了一條棗木棍,結束了衣裙,出門相送。沙僧牽馬,八戒挑擔,行者緊隨左右,長老在馬上拱手道:「樵哥,煩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別。」一齊登高下阪,轉澗尋坡。長老在馬上思量道:「徒弟啊,
        自從別主來西域,遞遞迢迢去路遙。
        水水山山災不脫,妖妖怪怪命難逃。
        心心只為經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
        碌碌勞勞何日了,幾時行滿轉唐朝?」
      樵子聞言道:「老爺切莫憂思。這條大路,向西方不滿千里,就是天竺國,極樂之鄉也。」長老聞言,翻身下馬道:「有勞遠涉。既是大路,請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適間厚擾盛齋,貧僧無甚相謝,只是早晚誦經,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長壽。」那樵子喏喏相辭,復回本路。師徒遂一直投西。正是:
        降怪解冤離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
      畢竟不知還有幾日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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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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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8 |
    第八十七回            鳳仙郡冒天止雨 孫大聖勸善施霖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說破鬼神驚駭。挾藏宇宙,剖判玄光,真樂世間無賽。靈鷲峰前,寶珠拈出,明映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知者壽同山海。
      卻說三藏師徒四眾別樵子,下了隱霧山,奔上大路。行經數日,忽見一座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前面城池,可是天竺國麼?」行者搖手道:「不是,不是。如來處雖稱極樂,卻沒有城池,乃是一座大山,山中有樓臺殿閣,喚做靈山大雷音寺。就到了天竺國,也不是如來住處,天竺國還不知離靈山有多少路哩。那城想是天竺之外郡,到邊前方知明白。」
      不一時至城外,三藏下馬,入到三層門裡,見那民事荒涼,街衢冷落。又到市口之間,見許多穿青衣者左右擺列,有幾個冠帶者立於房簷之下。他四眾順街行走,那些人更不遜避。豬八戒村愚,把長嘴掬一掬,叫道:「讓路,讓路。」那些人猛擡頭,看見模樣,一個個骨軟筋麻,跌跌蹡蹡,都道:「妖精來了,妖精來了!」諕得那簷下冠帶者戰兢兢躬身問道:「那方來者?」三藏恐他們闖禍,一力當先,對眾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拜天竺國大雷音寺佛祖求經者。路過寶方,一則不知地名,二則未落人家,才進城甚失迴避,望列公恕罪。」那官人卻才施禮道:「此處乃天竺外郡,地名鳳仙郡。連年乾旱,郡侯差我等在此出榜,招求法師祈雨救民也。」行者聞言道:「你的榜文何在?」眾官道:「榜文在此,適間才打掃廊簷,還未張掛。」行者道:「拿來我看看。」眾官即將榜文展開,掛在簷下。行者四眾上前同看。榜上寫著:
        大天竺國鳳仙郡郡侯上官,為榜聘明師,招求大法事:茲因郡土寬弘,軍民殷實,連年亢旱,累歲乾荒,民田菑而軍地薄,河道淺而溝澮空。井中無水,泉底無津。富室聊以全生,窮民難以活命。斗粟百金之價,束薪五兩之資。十歲女易米三升,五歲男隨人帶去。城中懼法,典衣當物以存身;鄉下欺公,打劫吃人而顧命。為此出給榜文,仰 望十方賢哲,禱雨救民。恩當重報,願以千金奉謝,決不虛言。須至榜者。
      行者看罷,對眾官道:「郡侯上官何也?」眾官道:「上官乃是姓,此我郡侯之姓也。」行者笑道:「此姓卻少。」八戒道:「哥哥不曾讀書。《百家姓》後有一句『上官歐陽』。」三藏道:「徒弟們,且休閑講。那個會求雨,與他求一場甘雨,以濟民瘼,此乃萬善之事;如不會,就行,莫誤了走路。」行者道:「祈雨有甚難事?我老孫翻江攪海、換斗移星,踢天弄井、吐霧噴雲,擔山趕月、喚雨呼風:那一件兒不是幼年耍子的勾當?何為稀罕?」
      眾官聽說,著兩個急去郡中報道:「老爺,萬千之喜至也。」那郡侯正焚香默祝,聽得報聲喜至,即問:「何喜?」那官道:「今日領榜,方至市口張掛,即有四個和尚,稱是東土大唐差往天竺國大雷音拜佛求經者,見榜即道能祈甘雨,特來報知。」
      那郡侯即整衣步行,不用轎馬多人,逕至市口,以禮敦請。忽有人報道:「郡侯老爺來了。」眾人閃過。那郡侯一見唐僧,不怕他徒弟醜惡,當街心倒身下拜道:「下官乃鳳仙郡郡侯上官氏,熏沐拜請老師祈雨救民。望師大捨慈悲,運神功,拔濟拔濟。」三藏答禮道:「此間不是講話處,待貧僧到那寺觀,卻好行事。」郡侯道:「老師同到小衙,自有潔淨之處。」
      師徒們遂牽馬挑擔,逕至府中,一一相見。郡侯即命看茶擺齋,少頃齋至。那八戒放量吞餐,如同餓虎。諕得那些捧盤的心驚膽戰,一往一來,添湯添飯,就如走馬燈兒一般,剛剛供上,直吃得飽滿方休。齋畢,唐僧謝了齋,卻問:「郡侯大人,貴處乾旱幾時了?」郡侯道:
        「敝地大邦天竺國,風仙外郡吾司牧。
        一連三載遇乾荒,草子不生絕五穀。
        大小人家買賣難,十門九戶俱啼哭。
        三停餓死二停人,一停還似風中燭。
        下官出榜遍求賢,幸遇真僧來我國。
        若施寸雨濟黎民,願奉千金酬厚德!」
      行者聽說,滿面喜生,呵呵的笑道:「莫說,莫說。若說千金為謝,半點甘雨全無;但論積功累德,老孫送你一場大雨。」那郡侯原來十分清正賢良,愛民心重,即請行者上坐,低頭下拜道:「老師果捨慈悲,下官必不敢悖德。」行者道:「且莫講話,請起。但煩你好生看著我師父,等老孫行事。」沙僧道:「哥哥,怎麼行事?」行者道:「你和八戒過來,就在他這堂下隨著我做個羽翼,等老孫喚龍來行雨。」八戒、沙僧謹依使令,三個人都在堂下。郡侯焚香禮拜。三藏坐著念經。
      行者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即時見正東上一朵烏雲,漸漸落至堂前,乃是東海老龍王敖廣。那敖廣收了雲腳,化作人形,走向前,對行者躬身施禮道:「大聖喚小龍來,那方使用?」行者道:「請起。累你遠來,別無甚事。此間乃鳳仙郡,連年乾旱,問你如何不來下雨?」老龍道:「啟上大聖得知:我雖能行雨,乃上天遣用之輩。上天不差,豈敢擅自來此行雨?」行者道:「我因路過此方,見久旱民苦,特著你來此施雨求濟,如何推託?」龍王道:「豈敢推託?但大聖念真言呼喚,不敢不來。一則未奉上天御旨,二則未曾帶得行雨神將,怎麼動得雨部?大聖既有拔濟之心,容小龍回海點兵,煩大聖到天宮奏准,請一道降雨的聖旨,請水官放出龍來,我卻好照旨意數目下雨。」
      行者見他說出理來,只得發放老龍回海。他即跳出罡斗,對唐僧備言龍王之事。唐僧道:「既然如此,你去為之,切莫打誑語。」行者即吩咐八戒、沙僧:「保著師父,我上天宮去也。」好大聖,說聲去,寂然不見。那郡侯膽戰心驚道:「孫老爺那裡去了?」八戒笑道:「駕雲上天去了。」郡侯十分恭敬,傳出飛報,教滿城大街小巷,不拘公卿士庶、軍民人等,家家供養龍王牌位,門設清水缸,缸插楊柳枝,侍奉香火,拜天不題。
      卻說行者一駕觔斗雲,徑到西天門外,早見護國天王引天丁、力士上前迎接道:「大聖,取經之事完乎?」行者道:「也差不遠矣。今行至天竺國界,有一外郡,名鳳仙郡。彼處三年不雨,民甚艱苦,老孫欲祈雨拯救。呼得龍王到彼,他言無旨,不敢私自為之,特來朝見玉帝請旨。」天王道:「那壁廂敢是不該下雨哩。我向時聞得說:那郡侯撒潑,冒犯天地,上帝見罪,立有米山、麵山、黃金大鎖,直等此三事倒斷,才該下雨。」行者不知此意是何,要見玉帝。天王不敢攔阻,讓他進去。逕至通明殿外,又見四大天師迎道:「大聖到此何幹?」行者道:「因保唐僧,路至天竺國界,鳳仙郡無雨,郡侯召師祈雨。老孫呼得龍王,意命降雨,他說未奉玉帝旨意,不敢擅行,特來求旨,以甦民困。」四大天師道:「那方不該下雨。」行者笑道:「該與不該,煩為引奏引奏,看老孫的人情何如。」葛仙翁道:「俗語云:『蒼蠅包網兒──好大面皮。』」許旌陽道:「不要亂談,且只帶他進去。」
      丘洪濟、張道陵與葛、許四真人引至靈霄殿下,啟奏道:「萬歲,有孫悟空路至天竺國鳳仙郡,欲與求雨,特來請旨。」玉帝道:「那廝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朕出行監觀萬天,浮遊三界。駕至他方,見那上官正不仁,將齋天素供推倒喂狗,口出穢言,造有冒犯之罪,朕即立以三事,在於披香殿內。汝等引孫悟空去看:若三事倒斷,即降旨與他;如不倒斷,且休管閑事。」
      四天師即引行者至披香殿裡看時,見有一座米山,約有十丈高下;一座麵山,約有二十丈高下。米山邊有一隻拳大之雞,在那裡緊一嘴,慢一嘴,嗛那米吃。麵山邊有一隻金毛哈巴狗兒,在那裡長一舌,短一舌,餂那麵吃。左邊懸一座鐵架子,架上掛一把金鎖,約有一尺三四寸長短,鎖梃有指頭粗細,下面有一盞明燈,燈焰兒燎著那鎖梃。行者不知其意,回頭問天師曰:「此何意也?」天師道:「那廝觸犯了上天,玉帝立此三事,直等雞嗛了米盡,狗餂得麵盡,燈焰燎斷鎖梃,那方才該下雨哩。」
      行者聞言,大驚失色,再不敢啟奏,走出殿,滿面含羞。四天師笑道:「大聖不必煩惱,這事只宜作善可解。若有一念善慈,驚動上天,那米、麵山即時就倒,鎖梃即時就斷。你去勸他歸善,福自來矣。」行者依言,不上靈霄辭玉帝,徑來下界復凡夫。須臾,到西天門,又見護國天王。天王道:「請旨如何?」行者將米山、麵山、金鎖之事說了一遍,道:「果依你言,不肯傳旨。適間天師送我,教勸那廝歸善,即福原也。」遂相別,降雲下界。
      那郡侯同三藏、八戒、沙僧、大小官員人等接著,都簇簇攢攢來問。行者將郡侯喝了一聲道:「只因你這廝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冒犯了天地,致令黎民有難,如今不肯降雨。」慌得郡侯跪伏在地道:「老師如何得知三年前事?」行者道:「你把那齋天的素供,怎麼推倒喂狗?可實實說來。」那郡侯不敢隱瞞,道:「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獻供齋天,在於本衙之內,因妻不賢,惡言相鬥,一時怒發無知,推倒供桌,潑了素饌,果是喚狗來吃了。這兩年憶念在心,神思恍惚,無處可以解釋。不知上天見罪,遺害黎民。今遇老師降臨,萬望明示,上界怎麼樣計較?」行者道:「那一日正是玉皇下界之日,見你將齋供喂狗,又口出穢言,玉帝即立三事記汝。」八戒問道:「是甚三事?」行者道:「披香殿立一座米山,約有十丈高下;一座麵山,約有二十丈高下。米山邊有拳大的一隻小雞,在那裡緊一嘴、慢一嘴的,嗛那米吃;麵山邊有一個金毛哈巴狗兒,在那裡長一舌、短一舌的,餂那麵吃。左邊又一座鐵架子,架上掛一把黃金大鎖,鎖梃兒有指頭粗細。下面有一盞明燈,燈焰兒燎著那鎖梃。直等那雞嗛米盡,狗餂麵盡,燈燎斷鎖梃,他這裡方才該下雨哩。」八戒笑道:「不打緊,不打緊。哥哥肯帶我去,變出法身來,一頓把他的米麵都吃了,鎖梃弄斷了,管取下雨。」行者道:「獃子莫胡說。此乃上天所設之計,你怎麼得見?」三藏道:「似這等說,怎生是好?」行者道:「不難,不難。我臨行時,四天師曾對我言,但只作善可解。」那郡侯拜伏在地,哀告道:「但憑老師指教,下官一一皈依也。」行者道:「你若回心向善,趁早念佛看經,我還替你作為;汝若仍前不改,我亦不能解釋,不久天即誅之,性命不能保矣。」
      那郡侯磕頭禮拜,誓願皈依。當時召請本處僧道,啟建道場,各各寫發文書,申奏三天。郡侯領眾拈香瞻拜,答天謝地,引罪自責。三藏也與他念經。一壁廂又出飛報,教城裡城外大家小戶,不論男女人等,都要燒香念佛。自此時,一片善聲盈耳。行者卻才歡喜,對八戒、沙僧道:「你兩個好生護持師父,等老孫再與他去去來。」八戒道:「哥哥又往那裡去?」行者道:「這郡侯聽信老孫之言,果然受教,恭敬善慈,誠心念佛。我這去再奏玉帝,求些雨來。」沙僧道:「哥哥既要去,不必遲疑,且耽擱我們行路。必求雨一壇,庶成我們之正果也。」
      好大聖,又縱雲頭,直至天門外,還遇著護國天王。天王道:「你今又來做甚?」行者道:「那郡侯已歸善矣。」天王亦喜。正說處,早見直符使者捧定了道家文書、僧家關牒,到天門外傳遞。那符使見了行者,施禮道:「此意乃大聖勸善之功。」行者道:「你將此文牒送去何處?」符使道:「直送至通明殿上,與天師傳遞到玉皇大天尊前。」行者道:「如此,你先行,我當隨後而去。」那符使入天門去了。護國天王道:「大聖,不消見玉帝了。你只往九天應元府下借點雷神,徑自聲雷掣電,還他就有雨下也。」
      真個行者依言,入天門裡,不上靈霄殿求請旨意,轉雲步,徑往九天應元府,見那雷門使者、糾錄典者、廉訪典者都來迎著,施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有事要見天尊。」三使者即為傳奏。天尊隨下九鳳丹霞之扆,整衣出迎。相見禮畢,行者道:「有一事特來奉求。」天尊道:「何事?」行者道:「我因保唐僧至鳳仙郡,見那乾旱之甚,已許他求雨,特來告借貴部官將到彼聲雷。」天尊道:「我知那郡侯冒犯上天,立有三事,不知可該下雨哩?」行者笑道:「我昨日已見玉帝請旨。玉帝著天師引我去披香殿看那三事,乃是米山、麵山、金鎖,只要三事倒斷,方該下雨。我愁難得倒斷,天師教我勸化郡侯等眾作善,以為人有善念,天必從之。庶幾可以回天心,解災難也。今已善念頓生,善聲盈耳。適間直符使者已將改行從善的文牒奏上玉帝去了,老孫因特造尊府,告借雷部官將相助相助。」天尊道:「既如此,差鄧、辛、張、陶,帥領閃電娘子,即隨大聖下降鳳仙郡聲雷。」
      那四將同大聖不多時,至於鳳仙境界,即於半空中作起法來。只聽得唿的雷聲,又見那淅瀝瀝的閃電。真個是:
        電掣紫金蛇,雷轟群蟄鬨。熒煌飛火光,霹靂崩山洞。列缺滿天明,震驚連地縱。紅銷一閃發萌芽,萬里江山都撼動。
      那鳳仙郡城裡城外,大小官員,軍民人等,整三年不曾聽見雷電;今日見有雷聲霍閃,一齊跪下,頭頂著香爐,有的手拈著柳枝,都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這一聲善念,果然驚動上天。正是那古詩云: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且不說孫大聖指揮雷將,掣電轟雷於鳳仙郡,人人歸善。卻說那上界直符使者將僧、道兩家的文牒送至通明殿,四天師傳奏靈霄殿。玉帝見了道:「那廝們既有善念,看三事如何?」正說處,忽有披香殿看管的將官報道:「所立米、麵山俱倒了,霎時間米、麵皆無,鎖梃亦斷。」奏未畢,又有當駕天官引鳳仙郡土地、城隍、社令等神齊來拜奏道:「本郡郡主並滿城大小黎庶之家,無一家一人不皈依善果,禮佛敬天。今啟垂慈,普降甘雨,求濟黎民。」玉帝聞言大喜,即傳旨:「著風部、雲部、雨部各遵號令,去下方,按鳳仙郡界,即於今日今時,聲雷佈雲,降雨三尺零四十二點。」時有四大天師奉旨,傳與各部隨時下界,各逞神威,一齊振作。
      行者正與鄧、辛、張、陶令閃電娘子在空中調弄,只見眾神都到,合會一天。那其間風雲際會,甘雨滂沱。好雨:
        漠漠濃雲,濛濛黑霧。雷車轟轟,閃電灼灼。滾滾狂風,淙淙驟雨。所謂一念回天,萬民滿望。全虧大聖施元運,萬里江山處處陰。好雨傾河倒海,蔽野迷空。簷前垂瀑布,窗外響玲瓏。萬戶千門人念佛,六街三市水流洪。東西河道條條滿,南北溪灣處處通。槁苗得潤,枯木回生。田疇麻麥盛,村堡荳糧升。客旅喜通販賣,農夫愛爾耘耕。從今黍稷多條暢,自然稼穡得豐登。風調雨順民安樂,海晏河清享太平。
      一日雨下足了三尺零四十二點,眾神祗漸漸收回。孫大聖厲聲高叫道:「那四部眾神,且暫停雲從,待老孫去叫郡侯拜謝列位。列位可撥開雲霧,各現真身,與這凡夫親眼看看,他才信心供奉也。」眾神聽說,只得都停在空中。
      這行者按落雲頭,逕至郡裡,早見三藏、八戒、沙僧都來迎接;那郡侯一步一拜來謝。行者道:「且慢謝我。我已留住四部神祗,你可傳召多人同此拜謝,教他向後好來降雨。」郡侯隨傳飛報,召眾同酬,都一個個拈香朝拜。只見那四部神祗開明雲霧,各現真身。四部者,乃雨部、雷部、雲部、風部。只見那:
        龍王顯像,雷將舒身;雲童出現,風伯垂真。龍王顯像,銀鬚蒼貌世無雙;雷將舒身,鉤嘴威顏誠莫比。雲童出現,誰如玉面金冠;風伯垂真,曾似燥眉環眼。齊齊顯露青霄上,各各挨排現聖儀。鳳仙郡界人才信,頂禮拈香惡性回。今日仰朝天上將,洗心向善盡皈依。
    眾神祗寧待了一個時辰,人民拜之不已。孫行者又起在雲端,對眾作禮道:「有勞,有勞。請列位各歸本部。老孫還教郡界中人家供養高真,遇時節醮謝。列位從此後,五日一風,十日一雨,還來拯救拯救。」眾神依言,各各轉部不題。
      卻說大聖墜落雲頭,與三藏道:「事畢民安,可收拾走路矣。」那郡侯聞言,急忙行禮道:「孫老爺說那裡話。今此一場,乃無量無邊之恩德。下官這裡差人辦備小宴,奉答厚恩。仍買治民間田地,與老爺起建寺院,立老爺生祠,勒碑刻名,四時享祀。雖刻骨鏤心,難報萬一,怎麼就說走路的話?」三藏道:「大人之言雖當,但我等乃西方掛搭行腳之僧,不敢久住,一二日間,定走無疑。」那郡侯那裡肯放,連夜差多人治辦酒席,起蓋祠宇。
      次日,大開佳宴,請唐僧高坐,孫大聖與八戒、沙僧列坐。郡侯同本郡大小官員部臣把杯獻饌,細吹細打,款待了一日。這場果是欣然。有詩為證:
        田疇久旱逢甘雨,河道經商處處通。
        深感神僧來郡界,多蒙大聖上天宮。
        解除三事從前惡,一念皈依善果弘。
        此後願如堯舜世,五風十雨萬年豐。
      一日筵,二日宴;今日酬,明日謝。扳留將有半月,只等寺院生祠完備。一日,郡侯請四眾往觀。唐僧驚訝道:「功程浩大,何成之如此速耶?」郡侯道:「下官催趲人工,晝夜不息,急急命完,特請列位老爺看看。」行者笑道:「果是賢才能幹的好賢侯也。」即時都到新寺,見那殿閣巍峨,山門壯麗,俱稱贊不已。行者請師父留一寺名。三藏道:「有,留名當喚做『甘霖普濟寺』。」郡侯稱道:「甚好,甚好。」用金貼廣招僧眾,侍奉香火。殿左邊立起四眾生祠,每年四時祭祀;又起蓋雷神、龍神等廟,以答神功。看畢,即命趲行。
      那一郡人民,知久留不住,各備贐儀,分文不受。因此,合郡官員人等,盛張鼓樂,大展旌幢,送有三十里遠近,猶不忍別,遂掩淚目送,直至望不見方回。這正是:
        碩德神僧留普濟,齊天大聖廣施恩。
      畢竟不知此去還有幾日方見如來,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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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8 |
    第八十八回            禪到玉華施法會 心猿木母授門人

      話說唐僧喜喜歡歡別了郡侯,在馬上向行者道:「賢徒,這一場善果,真勝似比丘國搭救兒童,皆爾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國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怎似這場大雨,滂沱浸潤,活夠者萬萬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稱讚大師兄的法力通天,慈恩蓋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卻只是外施仁義,內包禍心。但與老豬走,就要作踐人。」行者道:「我在那裡作踐你?」八戒道:「也夠了,也夠了。常照顧我綑,照顧我吊,照顧我煮,照顧我蒸。今在鳳仙郡施了恩惠與萬萬之人,就該住上半年,帶挈我吃幾頓自在飽飯,卻只管催促行路。」長老聞言,喝道:「這個獃子,怎麼只思量擄嘴?快走路,再莫鬥口。」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著行囊,打著哈哈,師徒們奔上大路。此時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但見:
        水痕收,山骨瘦。紅葉紛飛,黃花時候。霜晴覺夜長,月白穿窗透。家家煙火夕陽多,處處湖光寒水溜。白蘋香,紅蓼茂。橘綠橙黃,柳衰穀秀。荒村雁落碎蘆花,野店雞聲收菽豆。
      四眾行夠多時,又見城垣影影。長老舉鞭遙指叫:「悟空,你看那裡又有一座城池,卻不知是甚去處?」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邊前問人。」說不了,忽見樹叢裡走出一個老者,手持竹杖,身著輕衣,足踏一對棕鞋,腰束一條扁帶。慌得唐僧滾鞍下馬,上前道個問訊。那老者扶杖還禮道:「長老那方來的?」唐僧合掌道:「貧僧東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經者。今至寶方,遙望城垣,不知是甚去處,特問老施主指教。」那老者聞言,口稱:「有道禪師,我這敝處乃天竺國下郡,地名玉華縣。縣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為玉華王。此王甚賢,專敬僧道,重愛黎民。老禪師若去相見,必有重敬。」三藏謝了,那老者徑穿樹林而去。
      三藏才轉身對徒弟備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師父上馬。三藏道:「沒多路,不須乘馬。」四眾遂步至城邊街道觀看。原來那關廂人家,做買做賣的,人煙湊集,生意亦甚茂盛。觀其聲音相貌,與中華無異。三藏吩咐:「徒弟們謹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頭,沙僧掩著臉,惟孫行者攙著師父。兩邊人都來爭看,齊聲叫道:「我這裡只有降龍伏虎的高僧,不曾見降豬伏猴的和尚。」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們可曾看見降豬王的和尚?」諕得滿街上人跌跌,都往兩邊閃過。行者笑道:「獃子,快藏了嘴,莫裝扮,仔細腳下過橋。」那獃子低著頭,只是笑。過了吊橋,入城門內,又見那大街上酒樓歌館,熱鬧繁華,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詩為證。詩曰:
        錦城鐵瓮萬年堅,臨水依山色色鮮。
        百貨通湖船入市,千家沽酒店垂帘。
        樓臺處處人煙廣,巷陌朝朝客賈喧。
        不亞長安風景好,雞鳴犬吠亦般般。
      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諸番,更不曾到此。細觀此景,與我大唐何異?所謂極樂世界,誠此之謂也。」又聽得人說白米四錢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穀豐登之處。
      行夠多時,方到玉華王府。府門左右有長史府、審理廳、典膳所、待客館。三藏道:「徒弟,此間是府,等我進去朝王,驗牒而行。」八戒道:「師父進去,我們可好在衙門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這門上是『待客館』三字?!你們都去那裡坐下,看有草料,買些喂馬。我見了王,倘或賜齋,便來喚你等同享。」行者道:「師父放心前去,老孫自當理會。」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館中。館中有看館的人役,見他們面貌醜陋,也不敢問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讓他坐下不題。
      卻說老師父換了衣帽,拿了關文,逕至王府前。早見引禮官迎著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東土大唐差來大雷音拜佛祖求經之僧,今到貴地,欲倒換關文,特來朝參千歲。」引禮官即為傳奏。那王子果然賢達,即傳旨召進。三藏至殿下施禮,王子即請上殿賜坐。三藏將關文獻上,王子看了,見有各國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將寶印了,押了花字,收摺在案。問道:「國師長老,自你那大唐至此,歷遍諸邦,共有幾多路程?」三藏道:「貧僧也未記程途,但先年蒙觀音菩薩在我王御前顯身,曾留了頌子,言西方十萬八千里。貧僧在路,已經過一十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擱?」三藏道:「一言難盡。萬蟄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寶方。」那王子十分歡喜,即著典膳官備素齋管待。三藏:「啟上殿下:貧僧有三個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領齋,但恐遲誤行程。」王子教:「當殿官,快去請長老三位徒弟,進府同齋。」
      當殿官隨出外相請,都道:「未曾見,未曾見。」有跟隨的人道:「待客館中坐著三個醜貌和尚,想必是也。」當殿官同眾至館中,即問看館的道:「那個是大唐取經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請吃齋也。」八戒正坐打盹,聽見一個「齋」字,忍不住跳起身來答道:「我們是,我們是。」當殿官一見了,魂飛魄喪,都戰戰的道:「是個豬魈,豬魈。」行者聽見,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眾官見了行者,又道:「是個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驚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眾官見了,又道:「灶君,灶君。」孫行者即教八戒牽馬,沙僧挑擔,同眾入玉華王府。當殿官先入啟知。
      那王子舉目見那等醜惡,卻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歲放心。頑徒雖是貌醜,卻都心良。」八戒朝上唱個喏道:「貧僧問訊了。」王子愈覺心驚。三藏道:「頑徒都是山野中收來的,不會行禮,萬望赦罪。」王子奈著驚恐,教典膳官請眾僧去暴紗亭吃齋。三藏謝了恩,辭王下殿,同至亭內,埋怨八戒道:「你這夯貨,全不知一毫禮體。索性不開口,便也罷了,怎麼那般粗魯?一句話,足足衝倒泰山。」行者笑道:「還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氣。」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齊,預先就抒著個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氣,活淘氣。師父前日教我見人打個問訊兒是禮,今日打問訊,又說不好,教我怎的幹麼。」三藏道:「我教你見了人打個問訊,不曾教你見王子就此歪纏。常言道:『物有幾等物,人有幾等人。』如何不分個貴賤?」正說處,那典膳官帶領人役,調開桌椅,擺上齋來。師徒們卻不言語,各各吃齋。
      卻說那王子退殿進宮,宮中有三個小王子,見他面容改色,即問道:「父王今日為何有此驚恐?」王子道:「適才有東土大唐差來拜佛取經的一個和尚倒換關文,卻一表非凡。我留他吃齋,他說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請。少時進來,見我不行大禮,打個問訊,我已不快;及擡頭看時,一個個醜似妖魔,心中不覺驚駭,故此面容改色。」原來那三個小王子比眾不同,一個個好武好強,便就伸拳擄袖道:「莫敢是那山裡走來的妖精假裝人像,待我們拿兵器出去看來。」
      好王子,大的個拿一條齊眉棍,第二個掄一把九齒鈀,第三個使一根烏油黑棒子,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麼取經的和尚,在那裡?」時有典膳官員人等跪下道:「小王,他們在這暴紗亭吃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闖將進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說來,饒你性命。」諕得三藏面容失色,丟下飯碗,躬著身道:「貧僧乃唐朝來取經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還像個人,那三個醜的斷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飯不睬。沙僧與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雖醜而心良,身雖夯而性善。汝三個卻是何來,卻恁樣海口輕狂?」傍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八戒丟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麼?莫是要與我們打哩?」
      二王子掣開步,雙手舞鈀,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只好與我這鈀做孫子罷了。」即揭衣,腰間取出鈀來,幌一幌,金光萬道。丟了解數,有瑞氣千條。把個王子諕得手軟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見大的個使一條齊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裡取出金箍棒來,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三長短。著地下一搗,搗了有三尺深淺,豎在那裡。笑道:「我把這棍子送你罷。」那王子聽言,即丟了自己棍,去取那棒,雙手盡氣力一拔,莫想得動分毫;再又端一端,搖一搖,就如生根一般。第三個撒起莽性,使烏油棒便來打。被沙僧一手劈開,取出降妖寶杖,撚一撚,艷艷光生,紛紛霞亮。諕得那典膳等官一個個呆呆掙掙,口不能言。三個小王子一齊下拜道:「神師,神師,我等凡人不識,萬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輕輕的把棒拿將起來道:「這裡窄狹,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兒,你們看看。」
      好大聖,唿哨一聲,將觔斗一抖,兩隻腳踏著五色祥雲,起在半空,離地約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丟開個「撒花蓋頂」,「黃龍轉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轉,起初時人與棒似錦上添花;次後來不見人,只見一天棒滾。八戒在底下喝聲采,也忍不住手腳,厲聲喊道:「等老豬也去耍耍來。」好獃子,駕起風頭,也到半空,丟開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滿身解數,只聽得呼呼風響。正使到熱鬧處,沙僧對長老道:「師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雙著腳一跳,掄著杖,也起在空中,只見那銳氣氤氳,金光縹緲。雙手使降妖杖丟一個「丹鳳朝陽」,「餓虎撲食」,緊迎慢擋,急轉忙攛。弟兄三個大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齊揚威耀武。這才是:
        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緣由滿太空。
        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轉合圓通。
        神兵精銳隨時顯,丹器花生到處崇。
        天竺雖高還戒性,玉華王子總歸中。
      諕得那三個小王子跪在塵埃。暴紗亭大小人員,並王府裡老王子,滿城中軍民男女,僧尼道俗,一應人等,家家念佛磕頭,戶戶拈香禮拜。果然是:
        見像歸真度眾僧,人間作福享清平。
        從今果正菩提路,盡是參禪拜佛人。
      他三個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雲,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問訊,謝了師恩,各各坐下不題。
      那三個小王子急回宮裡,告奏老王道:「父王萬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適才可曾看見半空中舞弄麼?」老王道:「我才見半空霞彩,就於宮院內同你母親等眾焚香啟拜,更不知是那裡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裡神仙,就是那取經僧三個醜徒弟。一個使金箍鐵棒,一個使九齒釘鈀,一個使降妖寶杖,把我三個的兵器比的通沒有分毫。我們教他使一路,他說:『地上窄狹,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駕雲頭,滿空中祥雲縹緲,瑞氣氤氳。才然落下,都坐在暴紗亭裡。做兒的十分歡喜,欲要拜他為師,學他手段,保護我邦。此誠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為何如?」老王聞言,信心從願。
      當時父子四人不擺駕,不張蓋,步行到暴紗亭。他四眾收拾行李,欲進府謝齋,辭王起行,偶見玉華王父子上亭來,倒身下拜。慌得長老舒身,撲地還禮;行者等閃過傍邊,微微冷笑。眾拜畢,請四眾進府堂上坐。四眾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師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憑千歲吩咐,小徒不敢不從。」老王道:「孤先見列位時,只以為唐朝遠來行腳僧,其實肉眼凡胎,多致輕褻。適見孫師、豬師、沙師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個犬子,一生好弄武藝,今謹發虔心,欲拜為門徒,學些武藝。萬望老師開天地之心,普運慈舟,傳度小兒,必以傾城之資奉謝。」行者聞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這殿下,好不會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傳幾個徒弟。你令郎既有從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處,足為愛也。」
      王子聽言,十分歡喜。隨命大排筵宴,就於本府正堂擺列。噫!一聲旨意,即刻俱完。但見那:
        結綵飄颻,香煙馥郁。戧金桌子掛絞綃,晃人眼目;彩漆椅兒鋪錦繡,添座風光。樹果新鮮,茶湯香噴。三五道閑食清甜,一兩餐饅頭豐潔。蒸酥蜜煎更奇哉,油炸糖澆真美矣。有幾瓶香糯素酒,斟出來,賽過瓊漿;獻幾番陽羨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齊備,色色行行盡出奇。
      一壁廂叫承應的歌舞吹彈,撮弄演戲。他師徒們並王父子盡樂一日。
      不覺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於暴紗亭鋪設床幃,請師安宿。待明早竭誠焚香,再拜求傳武藝。眾皆聽從,即備香湯,請師沐浴,眾卻歸寢。此時那:
        眾鳥高棲萬簌沉,詩人下榻罷哦吟。
        銀河光顯天彌亮,野徑荒涼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別院,關山杳窵動鄉心。
        寒蛩聲朗知人意,嚦嚦床頭破夢魂。
      一宵晚景題過。明早,那老王父子又來相見。這長老昨日相見還是王禮,今日就行師禮。那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八戒、沙僧當面叩頭,拜問道:「尊師之兵器,還借出來與弟子們看看。」八戒聞言,欣然取出釘鈀,拋在地下。沙僧將寶杖拋出,倚在牆邊。二王子與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個個掙得紅頭赤臉,莫想拿動半分毫。大王子見了,叫道:「兄弟,莫費力了。師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鈀也沒多重,只有一藏之數,連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問沙僧道:「師父寶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裡取出一個針兒來,迎風幌一幌,就有碗來粗細,直直的豎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懼,眾官員個個心驚。三個小王子禮拜道:「豬師、沙師之兵,俱隨身帶在衣下,即可取之。孫師為何自耳中取出,見風即長,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這棒不是凡間等閑可有者。這棒是:
        鴻濛初判陶鎔鐵,大禹神人親所設。湖海江河淺共深,曾將此棒知之切。開山治水太平時,流落東洋鎮海闕。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長能光潔。老孫有分取將來,變化無方隨口訣。要大彌於宇宙間,要小卻似針兒節。棒名如意號金箍,天上人間稱一絕。重該一萬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細能生滅。也曾助我鬧天宮,也曾隨我攻地闕。伏虎降龍處處通,煉魔除怪方方徹。舉頭一指太陽昏,天地鬼神皆膽怯。混沌仙傳到至今,原來不是凡間鐵。」
      那王子聽言,個個頂禮不盡。三個向前重重拜禮,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學那般武藝?」王子道:「願使棍的就學棍,慣使鈀的就學鈀,愛用杖的就學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無力量,使不得我們的兵器,恐學之不精,如畫虎不成反類狗也。古人云:『訓教不嚴師之惰,學問無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誠心,可去焚香來拜了天地,我先傳你些神力,然後可授武藝。」
      三個小王子聞言,滿心歡喜。即便親擡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禮拜。拜畢,請師傳法。行者轉下身來,對唐僧行禮道:「告尊師,恕弟子之罪。自當年在兩界山蒙師父大德救脫弟子,秉教沙門,一向西來,雖不曾重報師恩,卻也曾渡水登山,竭盡心力。今來佛國之鄉,幸遇賢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學武藝。彼既為我等之徒弟,即為我師之徒孫也。謹稟過我師,庶好傳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見行者行禮,也即轉身朝三藏磕頭道:「師父,我等愚魯,拙口鈍腮,不會說話。望師父高坐法位,也讓我兩個各招個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憶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個王子都在暴紗亭後,靜室之間,畫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內,一個個瞑目寧神。這裡卻暗暗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將仙氣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歸本舍。傳與口訣,各授得萬千之膂力,運添了火候,卻像個脫胎換骨之法。運遍了子午周天,那三個小王子方才甦醒,一齊爬將起來,抹抹臉,精神抖擻,一個個骨壯筋強: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掄得九齒鈀,三王子就舉得降妖杖。
      老王見了,歡喜不勝。又排素宴,啟謝他師徒四眾。就在筵前各傳各授:學棍的演棍,學鈀的演鈀,學杖的演杖。雖然打幾個轉身,丟幾般解數,此等終是凡夫,有些著力:走一路,便喘氣噓噓,不能耐久。蓋他那兵器都有變化,其進退攻揚,隨消隨長,皆有自然之妙,此等終是凡夫,豈能以遽及也?當日收了筵宴。
      次日,三個王子又來稱謝道:「感蒙神師授賜了膂力,縱然掄得師的兵器,只是轉換艱難。意欲命匠依神師兵器式樣,減削斤兩,打造一般,未知師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說得有理。我們的器械,一則你們使不得,二則我們要護法降魔,正該另造另造。」王子隨即宣召鐵匠,買辦鋼鐵萬斤,就在王府內前院搭廠,支爐鑄造。先一日將鋼鐵煉熟。次日請行者三人將金箍棒、九齒鈀、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廠之間,看樣造作。遂此晝夜不收。
      噫!這兵器原是他們隨身之寶,一刻不可離者,各藏在身,自有許多光彩護體。今放在廠院中幾日,那霞光有萬道沖天,瑞氣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離城只有七十里遠近,山喚豹頭山,洞喚虎口洞,夜坐之間,忽見霞光瑞氣,即駕雲而看,見光彩起處是王府之內。他按下雲頭,近前觀看,乃是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愛道:「好寶貝,好寶貝。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緣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愛心一動,弄起威風,將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徑轉本洞。正是那:
        道不須臾離,可離非道也。神兵盡落空,枉費參修者。
    畢竟不知怎生尋得這兵器,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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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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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16 10:59 |
    第八十九回            黃獅精虛設釘鈀宴 金木土計鬧豹頭山

      卻說那院中幾個鐵匠因連日辛苦,夜間俱自睡了。及天明起來打造,篷下不見了三般兵器,一個個呆掙神驚,四下尋找。只見那三個王子出宮來看,那鐵匠一齊磕頭道:「小主啊,神師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裡去了。」
      小王子聽言,心驚膽戰道:「想是師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紗亭看時,見白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師父還睡哩?」沙僧道:「起來了。」即將房門開了,讓王子進裡看時,不見兵器,慌慌張張問道:「師父的兵器都收來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啊。」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見了。」八戒連忙爬起道:「我的鈀在麼?」小王道:「適才我等出來,只見眾人前後找尋不見,弟子恐是師父收了,卻才來問。老師的寶貝,俱是能長能消,想必藏在身邊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尋去來。」
      隨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見蹤影。八戒道:「定是這夥鐵匠偷了。快拿出來,略遲了些兒,就都打死,打死。」那鐵匠慌得磕頭滴淚道:「爺爺,我們連日辛苦,夜間睡著,乃至天明起來,遂不見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麼拿得動?望爺爺饒命,饒命。」行者無語,暗恨道:「還是我們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樣,就該收在身邊,怎麼卻丟放在此?那寶貝霞彩光生,想是驚動甚麼歹人,乘夜竊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說那裡話?這般個太平境界,又不是曠野深山,怎得個歹人來?定是鐵匠欺心,他見我們的兵器光彩,認得是三件寶貝,連夜走出王府,夥些人來,擡的擡,拉的拉,偷出去了。拿過來打呀,打呀。」眾匠只是磕頭發誓。
      正嚷處,只見老王子出來,問及前事,卻也面無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師兵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餘人也禁挫不動。況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膽海口,孤也頗有個賢名在外;這城中軍民匠作人等,也頗懼孤之法度,斷是不敢欺心。望神師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須苦賴鐵匠。我問殿下:你這州城四面,可有甚麼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師此問,甚是有理。孤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頭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內有仙,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訪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不消講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寶貝,一夜偷將去了。」叫:「八戒、沙僧,你都在此保著師父,護著城池,等老孫尋訪去來。」又叫鐵匠們不可住了爐火,一一煉造。
      好猴王,辭了三藏,唿哨一聲,形影不見,早跨到豹頭山上。原來那城相去只有三十里,一瞬即到。徑上山峰觀看,果然有些妖氣。真是:
        龍脈悠長,地形遠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澗沉沉流水急。山前有瑤草鋪茵,山後有奇花佈錦。喬松老柏,古樹修篁。山鴉山鵲亂飛鳴,野鶴野猴皆嘯唳。懸崖下,麋鹿雙雙;峭壁前,獾狐對對。一起一伏遠來龍,九曲九灣潛地脈。埂頭相接玉華州,萬古千秋興勝處。
      行者正然看時,忽聽得山背後有人言語。急回頭視之,乃兩個狼頭妖怪,朗朗的說著話,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孫跟他去聽聽,看他說些甚的。」捻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蝴蝶兒,展開翅,翩翩翻翻,徑自趕上。果然變得有樣範:
        一雙粉翅,兩道銀鬚。乘風飛去急,映日舞來徐。渡水過牆能疾俏,偷香弄絮甚歡娛。體輕偏愛鮮花味,雅態芳情任卷舒。
      他飛在那個妖精頭頂上,飄飄蕩蕩,聽他說話。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連日僥倖:前月裡得了一個美人兒,在洞內盤桓,十分快樂;昨夜裡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無價之寶。明朝開宴慶釘鈀會哩,我們都有受用。」這個道:「我們也有些僥倖:拿這二十兩銀子買豬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幾壺酒兒。把東西開個花帳兒,落他二三兩銀子,買件綿衣過寒,卻不是好?」兩個怪說說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飛。
      行者聽得要慶釘鈀會,心中暗喜。欲要打殺他,爭奈不干他事,況手中又無兵器。他即飛向前邊,現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邊,被他一口法唾噴將去,念一聲「唵吽吒唎」,即使個定身法,把兩個狼頭精定住。眼睜睜,口也難開;直挺挺,雙腳站住。又將他扳翻倒,揭衣搜檢,果是有二十兩銀子,著一條搭包兒打在腰間裙帶上;又各掛著一個粉漆牌兒,一個上寫著「刁鑽古怪」,一個上寫著「古怪刁鑽」。
      好大聖,取了他銀子,解了他牌兒,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見了王子、唐僧並大小官員、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豬的寶貝霞彩光明,所以買豬羊,治筵席慶賀哩。但如今怎得他來?」行者道:「我兄弟三人俱去。這銀子是買辦豬羊的,且將這銀子賞了匠人,教殿下尋幾個豬羊。八戒,你變做刁鑽古怪,我變做古怪刁鑽,沙僧裝做個販豬羊的客人,走進那虎口洞裡,得便處,各人拿了兵器,打絕那妖邪,回來卻收拾走路。」沙僧笑道:「妙妙妙,不宜遲,快走。」老王果依此計,即教管事的買辦了七八口豬、四五腔羊。
      他三人辭了師父,在城外大顯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見那刁鑽古怪,怎生變得他模樣?」行者道:「那怪被老孫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裡,直到明日此時方醒。我記得他的模樣,你站下,等我教你變。……如此,如彼,就是他的模樣了。」那獃子真個口裡念著咒,行者吹口仙氣,霎時就變得與那刁鑽古怪一般無二,將一個粉牌兒帶在腰間。行者即變做古怪刁鑽,腰間也帶了一個牌兒。沙僧打扮得像個販豬羊的客人。一起兒趕著豬羊,上大路,徑奔山來。
      不多時,進了山凹裡,又遇見一個小妖,他生得嘴臉也恁地兇惡!看那:
        圓滴溜兩隻眼,如燈晃亮;紅剌媸一頭毛,似火飄光。糟鼻子,猍口,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額頭,青臉泡浮。身穿一件淺黃衣,足踏一雙莎蒲履。雄雄糾糾若兇神,急急忙忙如惡鬼。
      那怪左脅下挾著一個彩漆的請書匣兒,迎著行者叫道:「古怪刁鑽,你兩個來了?買了幾口豬羊?」行者道:「這趕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誰?」行者道:「就是販豬羊的客人。還少他幾兩銀子,帶他來家取的。你往那裡去?」那怪道:「我往竹節山去請老大王明早赴會。」行者綽他的口氣兒,就問:「共請多少人?」那怪道:「請老大王坐首席,連本山大王共頭目等眾,約有四十多位。」正說處,八戒道:「去罷,去罷,豬羊都四散走了。」行者道:「你去邀著,等我討他帖兒看看。」那怪見自家人,即揭開取出,遞與行者。行者展開看時,上寫著:
        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
      行者看畢,仍遞與那怪。那怪放在匣內,徑往東南上去了。
      沙僧問道:「哥哥,帖兒上是甚麼話頭?」行者道:「乃慶釘鈀會的請帖。名字寫著『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請的是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沙僧笑道:「黃獅想必是個金毛獅子成精。但不知九靈元聖是個何物?」八戒聽言,笑道:「是老豬的貨了。」行者道:「怎見得是你的貨?」八戒道:「古人云:『癩母豬專趕金毛獅子。』故知是老豬之貨物也。」他三人說說笑笑,趕著豬羊,卻就望見虎口洞門。但見那門兒外:
        周圍山遶翠,一脈氣連城。
        峭壁扳青蔓,高崖掛紫荊。
        鳥聲深樹匝,花影洞門迎。
        不亞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漸漸近於門口,又見一叢大大小小的雜項妖精,在那花樹之下頑耍。忽聽得八戒「呵呵」趕豬羊到時,都來迎接。便就捉豬的捉豬,捉羊的捉羊,一齊綑倒。早驚動裡面妖王,領十數個小妖,出來問道:「你兩個來了?買了多少豬羊?」行者道:「買了八口豬,七腔羊,共十五個牲口。豬銀該一十六兩,羊銀該九兩。前者領銀二十兩,仍欠五兩。這個就是客人,跟來找銀子的。」妖王聽說,即喚:「小的們,取五兩銀子,打發他去。」行者道:「這客人一則來找銀子,二來要看看嘉會。」那妖大怒,罵道:「你這個刁鑽兒憊懶!你買東西罷了,又與人說甚麼會不會?」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寶貝,誠是天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聲道:「你這古怪也可惡!我這寶貝乃是玉華州城中得來的,倘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傳說,說得人知,那王子一時來訪求,卻如之何?」行者道:「主公,這個客人乃乾方集後邊的人,去州許遠,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裡去傳說?二則他肚裡也饑了,我兩個也未曾吃飯,家中有現成酒飯,賞他些吃了,打發他去罷。」說不了,有一小妖取了五兩銀子,遞與行者。行者將銀子遞與沙僧道:「客人,收了銀子,我與你進後面去吃些飯來。」
      沙僧仗著膽,同八戒、行者進於洞內。到二層廠廳之上,只見正中間桌上,高高的供養著一柄九齒釘鈀,真個是光彩映目;東山頭靠著一條金箍棒,西山頭靠著一條降妖杖。那怪王隨後跟著道:「客人,那中間放光亮的就是釘鈀,你看便看,只是出去,千萬莫與人說。」沙僧點頭稱謝了。
      噫!這正是:物見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個魯夯的人,他見了釘鈀,那裡與他敘甚麼情節,跑上去,拿下來,掄在手中,現了本相,丟了解數,望妖精劈臉就築。這行者、沙僧也奔至兩山頭各拿器械,現了原身,三兄弟一齊亂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閃過,轉入後邊,取一柄四明鏟,桿長鐏利,趕到天井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厲聲喝道:「你是甚人,敢弄虛頭,騙我寶貝?」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賊毛團!你是認我不得。我們乃東土聖僧唐三藏的徒弟。因至玉華州倒換關文,蒙賢王教他三個王子拜我們為師,學習武藝,將我們寶貝作樣,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這賊毛團夤夜入城偷來,倒說我弄虛頭騙你寶貝。不要走,就把我們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幾下嘗嘗。」那妖精就舉鏟來敵。這一場,從天井中鬥出前門,看他三僧攢一怪,好殺:
        呼呼棒若風,滾滾鈀如雨。降妖杖舉滿天霞,四明鏟伸雲生綺。好似三仙煉大丹,火光彩晃驚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盜寶多無禮。天蓬八戒顯神通,大將沙僧英更美。弟兄合意運機謀,虎口洞中興鬥起。那怪豪強弄巧乖,四個英雄堪廝比。當時殺至日頭西,妖邪力軟難相抵。
    他們在豹頭山戰鬥多時,那妖精抵敵不住,向沙僧前喊一聲:「看鏟。」沙僧讓個身法躲過。妖精得空而走,向東南巽宮上,乘風飛去。八戒拽步要趕,行者道:「且讓他去。自古道:『窮寇勿追。』且只來斷他歸路。」八戒依言。
      三人逕至洞口,把那百十個若大若小的妖精盡皆打死。原來都是些虎狼彪豹、馬鹿山羊。被大聖使個手法,將他那洞裡細軟物件並打死的雜項獸身與趕來的豬羊,通皆帶出。沙僧就取出乾柴放起火來、八戒使兩個耳朵搧風,把一個巢穴一時燒得乾淨。卻將帶出的諸物,即轉州城。
      此時城門尚開,人家未睡。老王父子與唐僧俱在暴紗亭盼望,只見他們撲哩撲剌的丟下一院子死獸、豬羊及細軟物件。一齊叫道:「師父,我們已得勝回來也。」那殿下喏喏相謝。唐長老滿心歡喜。三個小王子跪拜於地,沙僧攙起道:「且莫謝,都近前看看那物件。」王子道:「此物俱是何來?」行者笑道:「那虎狼彪豹、馬鹿山羊,都是成精的妖怪。被我們取了兵器,打出門來。那老妖是個金毛獅子,他使一柄四明鏟,與我等戰到天晚,敗陣逃生,往東南上走了。我等不曾趕他,卻掃除他歸路,打殺這些群妖,搜尋他這些物件,帶將來的。」老王聽說,又喜又憂:喜的是得勝而回,憂的是那妖日後報仇。行者道:「殿下放心,我已慮之熟,處之當矣。一定與你掃除盡絕,方才起行,決不至貽害於後。我午間去時,撞見一個青臉紅毛的小妖送請書,我看他帖子上寫著:『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尊前。』名字是『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才子那妖精敗陣,必然向他祖翁處去會話,明辰斷然尋我們報仇,當情與你掃蕩乾淨。」老王稱謝了,擺上晚齋。師徒們齋畢,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那妖精果然向東南方奔到竹節山。那山中有一座洞天之處,喚名九曲盤桓洞。洞中的九靈元聖是他的祖翁。當夜足不停風,行至五更時分,到於洞口,敲門而進。小妖見了道:「大王,昨晚有青臉兒下請書,老爺留他住到今早,欲同他來赴你釘鈀會,你怎麼又絕早親來邀請?」妖精道:「不好說,不好說,會成不得了。」正說處,見青臉兒從裡邊走出道:「大王,你來怎的?老大王爺爺起來就同我去赴會哩。」妖精慌張張的,只是搖手不言。
      少頃,老妖起來了,喚入。這妖精丟了兵器,倒身下拜,止不住腮邊淚落。老妖道:「賢孫,你昨日下柬,今早正欲來赴會,你又親來,為何發悲煩惱?」妖精叩頭道:「小孫前夜對月閑行,只見玉華州城中有光彩沖空。急去看時,乃是王府院中三般兵器放光:一件是九齒滲金釘鈀,一件是寶杖,一件是金箍棒。小孫即使神法攝來,立名『釘鈀嘉會』,著小的們買豬羊果品等物,設宴慶會,請祖爺爺賞之,以為一樂。昨差青臉來送柬之後,只見原差買豬羊的刁鑽兒等趕著幾個豬羊,又帶了一個販賣的客人來找銀子。他定要看看會去,是小孫恐他外面傳說,不容他看。他又說肚中饑餓,討些飯吃,因教他後邊吃飯。他走到裡邊,看見兵器,說是他的。三人就各搶去一件,現出原身:一個是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一個是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一個是晦氣色臉的和尚。他都不分好歹,喊一聲亂打。是小孫急取四明鏟趕出與他相持,問是甚麼人敢弄虛頭。他道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去的唐僧之徒弟,因過州城,倒換關文,被王子留住,習學武藝,將他這三件兵器作樣子打造,放在院內,被我偷來,遂此不忿相持。不知那三個和尚叫做甚名,卻俱有本事。小孫一人敵他三個不過,所以敗走祖爺處。望拔刀相助,拿那和尚報仇,庶見我祖愛孫之意也。」
      老妖聞言,默想片時,笑道:「原來是他。我賢孫,你錯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爺知他是誰?」老妖道:「那長嘴大耳者,乃豬八戒;晦氣色臉者,乃沙和尚:這兩個猶可。那毛臉雷公嘴者,叫做孫行者。這個人其實神通廣大:五百年前曾大鬧天宮,十萬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專意尋人的,他便就是個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闖禍的個都頭,你怎麼惹他?也罷,等我和你去,把那廝連玉華王子,都擒來替你出氣。」那妖精聽說,即叩頭而謝。
      當時老妖點猱獅、雪獅、狻猊、白澤、伏狸、摶象諸孫,各執鋒利器械,黃獅引領,各縱狂風,逕至豹頭山界。只聞得煙火之氣撲鼻,又聞得有哭泣之聲。仔細看時,原來是刁鑽、古怪二人在那裡叫主公哭主公哩。妖精近前喝道:「你是真刁鑽兒,假刁鑽兒?」二怪跪倒,噙淚叩頭道:「我們怎是假的?昨日這早晚領了銀子去買豬羊,走至山西邊大路之上,見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他啐了我們一口,我們就腳軟口強,不能言語,不能移步。被他扳倒,把銀子搜了去,牌兒解了去。我兩個昏昏沉沉,直到此時才醒。及到家,見煙火未息,房舍盡皆燒了。又不見主公並大小頭目。故在此傷心痛哭。不知這火是怎生起的。」
      那妖精聞言,止不住淚如泉湧,雙腳齊跌,喊聲振天,恨道:「禿廝!十分作惡,怎麼幹出這般毒事?把我洞府燒盡,美人燒死,家當老小一空。氣殺我也,氣殺我也!」老妖叫猱獅扯他過來道:「賢孫,事已至此,徒惱無益。且養全銳氣,到州城裡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猶不肯住哭,道:「老爺,我那們個山場,非一日治的,今被這禿廝盡毀,我卻要此命做甚的?」掙起來,往石崖上撞頭磕腦。被雪獅、猱獅等苦勸方止。
      當時丟了此處,都奔州城。只聽得那風滾滾,霧騰騰,來得甚近。諕得那城外各關廂人等,拖男挾女,顧不得家私,都往州城中走,走入城門,將門閉了。有人報入王府中道:「禍事,禍事。」那王子唐僧等正在暴紗亭吃早齋,聽得人報禍事,卻出門來問。眾人道:「一群妖精,飛沙走石、噴霧掀風的來近城了。」老王大驚道:「怎麼好?」行者笑道:「都放心,都放心。這是虎口洞妖精昨日敗陣,往東南方去夥了那甚麼九靈元聖兒來也。等我同兄弟們出去。吩咐教關了四門,汝等點人夫看守城池。」那王子果傳令把四門閉了,點起人夫上城,他父子並唐僧在城樓上點劄,旌旗蔽日,炮火連天。行者三人,卻半雲半霧,出城迎敵。這正是:
        失卻慧兵緣不謹,頓教魔起眾邪凶。
      畢竟不知這場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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