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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兩週志演義 明清 不題撰人(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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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5-1-9 22:37 | |閱讀模式
    簡介

    《明清兩週志演義》又名《吳三桂演義》不題撰人,主要描寫吳三桂由寧遠總鎮到投降滿人,逼死永曆帝,後又反抗清朝,妄自稱帝,最後終至敗亡的這段史實。其中穿插了吳三桂與愛妾陳圓圓的離合。作者對吳三桂不拘於「成王敗寇」之說,比較真實、生動地刻畫了這一複雜的歷史人物。小說中的陳圓圓也是一個有個性、有節氣、智慧果斷的亂世佳人形象。作品行文簡潔明快,頗得歷史小說筆法。

    自序

    余近十年來喜從事於說部,尤喜從事於歷史說部。以有現成之事實,即易為奇妙之文章,而書其事,紀其人,勿論遺臭流芳,皆足以動後人之觀感也。余因是以成《吳三桂演義》(《明清兩週志演義》)一書。蓋謂自漢以來,易姓代祚,累朝鼎革之命運亟矣,成王敗寇之說,向不足以撓余之腦筋。則以王者自王,寇者自寇,無關於成敗故也。
      
    吳三桂以一代梟雄,世受明恩,擁重兵,綰重鎮,晚明末造,倚為長城。顧唯敝屣君父,袖手視國家之喪亡,是故明之亡也,人為李自成罪,余並為吳三桂誅。余觀秦漢之交,劉邦曰:「丈夫當如是。」項羽曰:「彼可取而代也。」專制之尊,九五之榮,人所共趨,烏足為自成罪。而罪夫受明恩,食明祿,而坐視明危耳,視君父曾不若一愛姬,北面敵國以取藩封,三藩中吳氏其首也。然使吳氏長此而終,則遺臭萬年,抑猶可說。乃之懼藩府不終,兵權之不保,始言反正,以圖一逞。卒也哭陵易服,無解於緬甸之師,亦誰復有為吳氏諒者?
      
    故夫吳氏,非無雄材也;其佐命,非無偉器也;耿尚之降附,鄭經之交通,六省之淪陷,其勢力非不巨大也;顧天或蹙之,若有命焉。勝負之機,巧而且幻,則以吳氏非誤之於終,而誤之於始也。假恢復明祚之說劣愚黔首,為德不終,大勢遂去,此其興亡之原因乎?

    意者吳氏或預知其故,乃以日暮途遠,竊號自娛,因而沉迷放棄,未可知矣。不然則幾見有開創之君,創業僅半而即沉迷放棄者乎?使其親見成都之陷,湘黔之失,滇京之亡,吾知其將引項羽之言以自飾曰:「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特烏足以欺天下後世耶!君子是以知吳氏召亡之道,固在彼不在此也。
      
    凡例

    一、是書所取材以《聖武記》及明季稗史為底本,而以諸家雜說輔佐之。既取材於實事,則資料自富,故俯拾即是,皆成文章。
      
    二、讀是書者,須有大關鍵,即吳氏之興亡是也。其興也以易服哭陵感動人心,其亡也由忘背明裔稱帝自尊,讀者當於此注意。
      
    三、三桂以孤軍反動,六省即陷。鄭經與耿、尚二藩,皆聯族來歸。勢力既盛,而謀臣勇將又如雨如雲,乃後則西不能過平涼,東不能渡長江,以其始則言扶明,而繼乃背明故也。入衡自帝後,不特鄭經與耿、尚為之灰心,即夏國相、馬寶等此時亦如有口難言矣。讀者不可不知也。
      
    四、昔人詠楊妃詩云:「馬嵬死後諸軍退,妾為君王拒賊多。」又云:「《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皆為楊妃洗脫也。是書陳圓圓一人,如魏源所記固多貶語,論者亦有比之如褒姒、張麗華一流者。然後儒多辟其非,故是書所紀圓圓悉有所本,非故為圓圓洗脫也。
      
    五、歷來亡國其後宮每多嬖人,然圓圓、蓮兒皆能諫其君以義;又歷來亡國必由奸庸當道,先失人心,而吳氏則謀臣勇將皆始終鞠躬盡瘁,其民心亦臨危不變,而終以亡國者,正以見吳氏父子之自亡其國也,讀者又不可不知。
      
    六、明季稗史以胡國柱中道變心降敵。惟諸家俱無此說,魏源更記康熙十九年敗胡國柱於建昌,可知胡國柱降敵之說稗史當有舛誤。是書取材從實,非故為國柱留身份也。
      
    七、呂留良謂胡國柱有王佐才而不得其時,曾獻封建之策於三桂,且稱三桂為知人,而以不行其計為可惜。然諸家俱無此說。觀其逼死高大節於江西,失一棟樑,又老居長沙以詩酒廢事,是國柱未得以王佐才稱也。故是書悉從割愛。
      
    八、三桂初無起事之心,其忍心摧殘明裔者,皆欲結朝廷以自固耳。及自固不得,始蓄謀起事。故諸說皆以三藩一役,皆撤藩一議逼之使成。此書即本斯意,亦足見吳氏非真知種族主義者也。
      
    九、三桂本英武神勇,遠近皆驚,乃入川而後逡巡不進。及一出,則因病而退,再出,則因歿而歸。即王屏藩已大破圖海,然終不能握三輔之險以通三晉。讀者於此,當知為吳氏必亡之朕兆矣。
      
    十、是書敘數十年事實,皆在干戈擾攘之中,故於軼事閒情,點綴頗少。然獨載重修歸化寺,則以見吳氏之奢侈粉飾;而所紀蓮兒之絕粒、圓圓之為尼,亦見吳氏宮府內外無一亡國之人,而吳氏之自亡之也。是書始終皆本此主旨。
      
    十一、夏國相屢議棄長沙北上,果如是則結局正未可知。觀後來洪秀全,既據金陵,不思北進,情勢相同。讀者於此當悟開創時代進取與保守其得失何如矣。
      
    十二、三桂長子本招為額駙,然諸說不詳其長子為何名,故是書亦從缺略。
      
    十三、吳氏興於滇,亡於滇,不能逃越半步。蓋藏地已不通,而緬甸又吳氏先自絕其路者也。故吳氏昔日觀兵緬甸,實為滅族原因,隱為永歷帝作一反面報應。
      
    十四、是書以明裔存亡為要素。吳氏以背明而亡國,其後自帝亦以背明而自亡,讀者又不可不知。
      
    十五、後人每以毛文龍為有應殺之罪,不知文龍之生死即關係明祚之存亡。故是書不落窠臼,獨為文龍表彰。
      
    十六、吳氏起事而後,西只有陝西之戰,東只有湘贛之兵,然吳氏且勝多於敗。若三桂能以川力突出,誰能阻之?惜吳氏不爾也。故曰吳氏之亡,自亡之也。
      
    十七、諸說皆稱夏國相、馬寶有大才。顧其著著受困,蓋長江上流已為敵兵遮蔽,而吳氏又不准棄長江,雖有英雄亦難用武,於夏、馬二子何尤?
      
    十八、三桂入川後即苟安不前,而世蕃又疑及馬寶,以促其敗,處處皆是吳氏自亡伏線也。

    題詩

    不拘名字否流芳,月到圓圓最斷腸。
    一笑早知傾國易,奈他兒女總情長。
    君父仇寧共戴天,不堪回首望雲燕。
    任他宗社成灰燼,只要紅顏幸瓦全。
    武勇如君本可兒,奔馳萬里借雄師。
    獨憐一掬秦廷淚,不哭山河哭愛姬。
    出師為我護阿嬌,況復論勛冠百僚。
    忍拜新榮忘故主,為他恩重過先朝。
    鑾輿播越已年年,猶欲除根逐緬邊。
    慘絕梅山流血後,尚留血淚灑南滇。
    平西開府擁千乘,不管皇圖廢與興。
    勝國官儀安在也,愧他易服哭先陵。
    鳥盡弓藏最可悲,況非同類只羈縻。
    撤藩豈為留餘地,末路蹉跎合怨誰。
    無毒無奸不丈夫,誓爭南面抗稱孤。
    周家宮闕吳家府,五六年來已燼蕪。
    麾旌昨夜發滇中,何日歸來唱大風。
    稱帝自娛空復爾,神龜先以沮梟雄。
    先迷後易事應難,天道如何未好還。
    秉筆且編興廢事,問誰貽禍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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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第一回            董其昌識拔吳三桂 袁崇煥計斬毛文龍
    第二回            還五將建州修玉帛 贅三桂藩府鬧笙歌
    第三回            結勇將田畹獻歌姬 出重鎮吳襄留庶媳
    第四回            發舊案袁崇煥遭刑 謀大事李自成起義
    第五回            憤縣令李岩從亂黨 破神京闖逆擄圓姬
    第六回            殺妻兒崇禎皇自縊 爭美姬吳三桂哭師
    第七回            爭圓圓吳三桂借兵 殺吳襄李自成抗敵
    第八回            棄圓姬闖王奔西陝 賜誥命三桂卻南朝
    第九回            左懋第被困北京城 李自成走死羅公嶺
    第十回            掃流寇吳帥就藩封 懺前情圓姬修道果
    第十一回            孫可望歸降永歷皇 吳平西大破劉文秀
    第十二回            平西王兵進雲南城 永歷皇夜走永昌府
    第十三回            孫可望逼封三秦王 吳平西手弒永歷帝
    第十四回            篦子坡永歷皇被縊 北京城吳三桂奔喪
    第十五回            築菜園陳姬托修齋 依海市楊娥謀討賊
    第十六回            捕刺客勇士護吳王 忌兵權朝意移藩鎮
    第十七回            陳圓姬遺書諫藩邸 吳三桂易服祭明陵
    第十八回            北京城使臣告變 衡州府三桂稱尊
    第十九回            建帝號吳三桂封官 受軍符蔡毓榮調將
    第二十回            迎馬首孫延齡殞命 卜龜圖吳三桂灰心
    第二十一回            據陝西王屏藩起事 逼洞庭夏國相鏖兵
    第二十二回            張勇大戰王屏藩 鄭經通使吳三桂
    第二十三回            王輔臣舉兵戕經略 南懷仁制炮破吳軍
    第二十四回            高大節智破安親王 夏國相敗走醴陵縣
    第二十五回            韓大任敗死揚子江 高提台大戰大覺寺
    第二十六回            高大節憤死九江城 吳三桂親征鬆磁市
    第二十七回            走固原王輔臣投降 奪荊州蔡毓榮獻捷
    第二十八回            棄岳州馬寶走長沙 據平涼屏藩破圖海
    第二十九回            棄江西國相退兵 走廣東尚王殞命
    第三十回            郭壯圖飾時修古塔 夏國相倡議棄長沙
    第三十一回            出鄖陽三桂殯天 陷敵營蓮兒絕粒
    第三十二回            吳世蕃繼位衡陽 夏國相退兵黔省
    第三十三回            拔固原圖海鏖兵 走漢中屏藩殉國
    第三十四回            胡國柱敗走貴陽城 傅宏烈起兵桂林府
    第三十五回            康親王會兵平閩浙 趙良棟奉命取成都
    第三十六回            趙良棟大戰陽平關 楊嘉來敗走夔州府
    第三十七回            困羅森五將取成都 逼永興孤城抗大敵
    第三十八回            敗譚洪趙良棟進雲南 間馬寶蔡毓榮擺象陣
    第三十九回            戰平遠蔡毓榮奏功 守曲靖郭壯圖敗績
    第四十回            破長圍七將定雲南 賞戰功朝廷頒諭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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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2 |
    第一回            董其昌識拔吳三桂 袁崇煥計斬毛文龍

      中國學者視得君權太重,故把民權視得太輕。任是說什麼弔民伐罪,定國安民,什麼順天應人,逆取順守,只是稀罕這個大位;道是身居九五,玉食萬方,也不計塗炭生靈,以博一人之僥倖;故爭城爭地,殺人盈城,流血成海,也沒一些兒計到國民幸福。究竟為著什麼來?你看一部二十一史,不過是替歷朝君主爭長爭雄,弄成一部膿血的歷史。因為看得君位太過尊榮,就引出那些梟雄。道什麼成王敗寇,日日興兵,既得稱王,又欲稱帝。歷觀往史,那裡還說得許多?甚的說其國愈大,其君愈尊,就引動外人垂涎著我們中國的帝位。如五胡割晉,沙陀寇唐,金元奪宋,竟釀成種種的慘事來了。
      俗語說得好,家中無鬼萬年安。一家如此,何況一國!若不是那些漢奸貪榮忘國,任是外人有百萬雄兵,千員勇將,那裡便能割裂我們的國家?可知是做百姓的只圖苟安,做官吏的只貪富貴,統通沒有愛國的感情,自然釀成亡國的慘禍了。從這樣看來,又覺中國學者那些說話亦有些合理的。說忠臣要忠於人君,卻與忠臣要忠於國家本有些不同,但人人能懂得忠於人君,亦斷不至背本忘恩,貪戀尊榮,致引外人作貽禍宗邦的事了。
      說書人說到這裡,也省起一個人來。那人不是別人,就是姓吳喚做三桂,表字長白,本貫山東高郵人氏。自先祖販馬為業,往來遼東海蓋之間,遂寄籍為遼東人。他父親名喚吳襄,表字贊墀。生有勇力,受知於鎮東將軍李成梁,以吳襄善能相馬,委以購辦戰馬一差,以功保升千總。及經略大臣楊鎬以雄兵二十萬代滿洲,大兵潰於撫順,人馬俱盡。時吳襄從徵,於兵敗後劫回滿洲戰馬三百匹。故撫順之戰,諸將皆有罪,惟吳襄獨以功薦升副將。時明末諸臣大夫日惟偷安旦夕,以為天下無事。凡武將指陳邊事,都道武官只好勇鬥狠,危言聳聽,以博功名,故朝議多不留意邊事。吳襄又曾寄籍遼東,故所有文臣都睥睨他,象不是中國人一樣。吳襄自以官位尚卑,也不與計較,惟倍加謹慎而已。
      那時吳三桂已二十有餘,吳襄自以日受同僚揶揄,不過文臣視輕武員之故,遂謂吳三桂道:「為父幼不讀書,只以勇力,且蒙將軍李成梁受知於相馬。自李將軍歿後,好像冰山已倒一般。若非朝廷明見,此官已不能自保。吾兒不宜承習父業,宜棄武就文,或得奮志雲霄,不致受揶揄於懦夫之口。」
      吳三桂聽了,笑道:「父言差矣!方今國家多事,文臣不識時務,只欺飾朝廷,如燕巢危幕,自圖苟安,設有變亂,若輩豈能以吟詩作賦保護國家耶?吾父任他揶揄,休要與他計較。他日時來運至,吾父子必有出頭之日也。」
      吳襄見兒子如此說法,覺實有道理,且亦志氣不凡,心中甚為歡悅。吳三桂自此益練習弓馬,講求戰術。及崇禎帝即位,知道國家危難已伏在蕭牆,遂決意獎勵武功,乃拔吳襄為提督京營,覆命大宗伯董其昌典錄武科。黃詔既下,各路武夫都紛紛赴試。吳三桂時已弓馬嫻熟,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那時聽得董其昌考拔武科,便慨然歎道:「此吾脫穎時矣。今天下有變,乘此時以取功名,一來可以宣力國家,二來亦可以繼承父業。」便告知父親吳襄,往應武舉。
      時董其昌在朝,知道國事已非,選拔武員實關緊要。那日往見吳襄,問道:「足下為武員,究知誰是可以當得將才的,不妨賜告。此為國家公事,請避嫌疑。」吳襄道:「大宗伯既有此言,弟不敢不說。以弟所知,若武勇足道的,首唯吾兒三桂,次即白遇道耳。」董其昌道:「足下佳兒如此,可為足下賀。某此次將拔取令郎,此為國家擇人才,非為君家取富貴也。」說罷便去。到了錄闈之日,數千赴考的都盼望放榜,及至放榜之後,居首的不是別人,就是吳三桂。
      自從武闈榜發,吳三桂竟領了首選。凡赴試的,沒一個不知道吳襄與董其昌有些交情,只道董其昌有意拔舉三桂,不計他武藝如何就取中首名,更有道吳三桂武藝不是高強不應獲選的。至於那些不第的人,更做出一種謠言,說是吳襄向董其昌討人情,使中自己兒子。你一言我一語,早被吳襄聽了,便喚吳三桂誡道:「吾兒今日幸捷高魁,為父本曾向董宗伯道及,故得董宗伯留意提拔。但為父曾承董宗伯問及,知得誰人可充將才,為父故援內舉不避親之義,力薦吾兒。今既獲選,雖為父亦曾說情,但吾兒武藝本不在他人之下。今竟受此蜚謠冷語,吾兒須此發奮。但能上報國家,下光門戶,不患不能雪恥也。」吳三桂笑道:「吾父亦太過憂慮。方今國家多故,凡有本領的自能發現。象古人說如錐處囊中,其穎立露,兒不憂無出頭之日。若稍有憑藉,天下碌碌之輩誠不足道也。」吳襄聽了,以為兒子有如此志氣,十分歡喜。便使吳三桂拜董其昌,認為師生之誼。又因吳襄為提督經營,應有個襲蔭,董其昌更為奏保,便以吳三桂為都督指揮使。
      時東邊日急,自經略大臣楊鎬以二十萬大兵伐建州衛敗於撫順之後,更時時告警。廷議以東邊既急,以孫承宗繼楊鎬為經略復無振作,乃罷孫承宗,以高第代為薊遼經略。復以將軍毛文龍為平遼總兵官,籌防邊備。朝命既下,董其昌本與毛文龍為姻親,那日聽得毛文龍領兵出關,便邀文龍至府,說道:「國家多故,邊事日危,朝中各員只知趨附宦官,冀得加官進秩,互相狼狽,欺罔朝廷,吾恐日事晏安,敵已渡河矣。今將軍受任視師平遼,任大責重,宜能宣力國家,再安磐石。不知將軍帳下可有得力健兒沒有?」毛文龍道:「正為此故,得人甚難。弟到邊時,惟有經營地方,注重險要,以卻敵兵。因大敗之後不易言戰,若有疑我老師糜餉的,望吾兄一為關注。要吾兄若知有人才可以相助者,更望相薦以收得人之效。」董其昌道:「弟位為宗伯,政權不屬。執政中人又不能與謀,即欲為將軍關照,亦恐不逮,但求將軍隨時謹慎耳。若說薦人兩字,本非易事,只見有吳三桂其人者,氣象不凡,武勇出眾,宜奏調一同出關,以資臂助。想吳三桂必不負弟所薦也。」毛文龍道:「弟亦聞其名久矣。此人為提督京營吳襄之子,現充都督府指揮使,不稱其本心,某當重用之。」說罷辭去。毛文龍一面告知吳襄,請三桂出關相助。吳襄正欲兒子為國效力,無有不歡喜,立即回復毛文龍,即令兒子三桂謁毛帥。時三桂正被蜚謠冷語,以自己得人情獲選,又以承父蔭得官,正待自展其能一雪其恥,聞得毛文龍邀自己出關,便欣然而往,即領父書往謁毛文龍。
      那毛文龍聽得三桂已至,立即延入。吳三桂見時,不覺汗流如雨。毛文龍問道:「本帥以至誠相待,何以如此之惶恐?」吳三桂道:「某自離籍,往來京津,閱人不少,皆碌碌餘子,全不在卑職眼內。今見都督一種威嚴氣象,眼光四射,令人神懾,故不覺惶恐。」毛文龍笑道:「如此亦足見足下志氣,除本帥以外,眼底更無他人,此去定能立功。足下飛騰有日,可為預賀。」說罷讓吳三桂坐下。復自忖道:「此人目無天下士,獨能畏懾於吾,此人必能為吾所用,不憂其不用命也。」正想像間,吳三桂進道:「某聞都督受命出關,不以卑職鄙陋,看吾父薄面使在帳下執鞭,卑職自然感激。只怕駑馬庸才,不足受都督驅策。」毛文龍道:「不必過謙。某聞大名久矣,只不能記憶。昨蒙董宗伯提起,以足下相薦,故力請足下相助。此後當如叔姪一般,一切軍務與足下共之,斷不相負。惟現在國家用人之際,不知足下更見有如何人物可為國家出力的,不妨力薦。」吳三桂此時方知自己係董其昌所薦,便答道:「弟亦知有兩人,曾與弟同學。一是曹變蛟,有膽略,善騎射,可惜遭時不遇,現方流落遼東,都督切宜用之。其次則與某同榜者白遇道。某所知的只此二人,餘外也不敢妄薦。」毛文龍大喜。一面令吳三桂招致曹變蛟,一面邀請白遇道到來,即調齊出關人馬,奏辭明主,擇日出關。
      不數日間,曹變蛟、白遇道俱至。時毛文龍帳下已先有總兵官數人,一名孔有德,一名耿仲明,一名尚之信,皆膂力過人。新近又得有吳三桂、曹變蛟、白遇道,計共六人。故毛軍中兵精將勇。毛文龍又選吳三桂、尚之信、孔有德、耿仲明為四大驍將。即領本部人馬先抵遼西,將地形審察一會,便與各部將商議道:「遼西為建州左右衛往來要道,吾於此築城險固,更以重兵駐守,彼雖有十萬精騎,不能飛渡也。古人說得好,能守而後能戰。昔日楊鎬以二十萬大兵輕舉妄動,致敗於撫順,吾甚惜之。今某觀遼西險要全在皮島,前可以阻水師之進,後可以阻陸軍之來,某當經理完固,自可以扼卻敵人。國家若能任本帥五年駐守此地,養精蓄銳,破敵必矣。」各部將聽得,皆鼓掌道:「元帥神算不可及也。」毛文龍便令孔、耿、尚、吳、白五總兵分領本部,大興土石,經營皮島。毛文龍復鼓勵將士不惜勞苦,歷半年有餘,方能告竣。果然把一座皮島經營得十分完固。但見得:面銜大海,背枕高山,虎瞰龍盤,皆成形勢。羊腸鳥道,盡屬崎嶇。處處則糧道皆通,面面皆水源不斷。轉輸既便,固無受困之虞;戰守皆宜,復無可窺之隙。兵房炮壘,皆分佈夫東西,砦角陣圖,更折衝夫南北。似若地勢,實屬天雄。真是一夫守關,可信萬人莫敵。
      毛文龍把一座皮島經營完妥,東連旅順,西接榆關,相連數十里,皆十分雄壯,即把經理情形奏報朝中,朝廷君臣大為歡喜。只有大宗伯董其昌出班奏道:「毛文龍如此經營,可以免得邊患。惟臣與毛文龍分屬姻親,知之最悉,自不敢不言。臣知毛文龍武勇有餘,可稱一員悍將,用之備邊誠可無事。惟他性情強悍,恐不受羈勒,至為可惜。總之,今日毛文龍為國家安危所繫,不能不用,亦不能專用。陛下宜下手諭,一面獎他,一面又誡他,俾得勉為名將,實社稷之幸也。」明帝深以為然,便以董宗伯所奏,力為嘉獎誥誡,又以重恩籠絡。果然毛文龍在皮島數年,敵人不敢犯境。即稍有擾亂,都被毛帥平定。故建州衛人民,終不免被毛軍有所殺戮。那時敵國見毛帥如此,不敢犯邊,惟日稱願與明朝修好。只是當時朝臣溺於晏安,既得邊關平靜,也忘了遠慮,自然賄賂公行,互為聲氣。敵人既稱修好,不免時時通款朝臣。以年年被毛軍鎮壓,又加以建州人民曾有被毛軍殺害,故屢屢說毛軍兇悍,邊關人民每被荼毒。因此朝臣中有與外人通款的,都道毛文龍好挑邊釁。時正值崇禎帝即位未久,朝臣多有讒奏毛文龍久擁邊兵,威福自恣,好挑兵釁,實為可慮。崇禎帝道:「昔楊鎬以大兵二十萬先敗於敵人,自是邊無寧歲。及得毛文龍,前後數年皆無烽火之憂,可謂國家柱石,朕何忍黜之?」
      奈崇禎帝雖如此說,惟朝臣皆以毛文龍擅權為可憂,日日在崇禎帝面前續奏。
      帝無奈,便發諭給薊遼總督經略王之臣,核查毛文龍舉動。不料王之臣以不修屬員之禮,謂他恃功,目無自己,故恨文龍刺骨,便復疏力劾文龍不法。
      時幕府水佳允向王之臣諫道:「毛帥雖有罪,然為今日計,若無毛帥國家必亡矣。為時用人,明公宜保全之。」王之臣不從。及覆疏到京,朝臣更多訾議。崇禎帝亦明知毛文龍有些不妥,但以他為國家存亡所關,終不忍黜廢。
      又疑王之臣與毛文龍有隙,欲籌一兩全之法,擇一能員督師薊遼,俾監察毛帥,惟難得其人。猛然想起一人,曾任薊遼總督,以失意於魏忠賢,責其不救錦州,遂致落職。此人姓袁名崇煥,乃廣東東莞人氏。當任兵部尚書時,頗負能名,且以讀書起家,料知大體,當可與毛帥共事。當即下了一道諭旨,授袁崇煥為督師,與毛文龍妥協辦理。
      當時袁崇煥既受了朝旨,有鑑於前時被黜,遂面奏道:「臣以讀書起家,每為武臣所輕視。且賦性愚拙,常失歡於貴人,恐即往經略遼薊,亦無益於大局,願陛下另簡賢能,以重職守。」崇禎聽奏罷,知袁崇煥有欲壓服毛文龍及抗阻魏忠賢之意,便道:「邊事一以委卿,斷非讒言所能間也。若懼武員不用命,朕以上方劍賜卿。倘有不用命者,卿可誅之。卿本讀書人,凡事當不至造次。」時崇禎之意只欲袁崇煥懾服毛帥,俾作長城,本無殺之之意。
      袁崇煥卻不懂得,即銜命出關。
      那時文武大臣交相祖餞,力詆毛帥,請置重典的實居大半。只有董其昌進道:「弟今不避嫌疑,為督師致語。倘度德量力,自能服制敵人,請好自為之。弟固知文龍有罪,為國用人,倘不得已,當留虎將以備緩急。且督師雖負才能,惟權貴在內,恐督師之位亦不能久也。若兩才俱盡,國家亡矣。」
      說罷大哭,匆匆便去。袁崇煥聽罷悚然,惟各祖餞大臣皆詆董其昌以私意為毛帥說情,因此,袁崇煥要殺文龍之心早已預決。及到了薊遼,力向諸屬員訪察文龍罪惡。原來毛文龍勇健非常,惟情過驕奢,性又刻悍,故屬員銜之入骨,遂力詆諸袁督師之前。只有徐允英進道:「文龍有可殺之罪,今日非殺文龍之時。」說了這兩句,便出語左右道:「毛帥必死矣。因某進言時,袁督師顏色頗不以為然,以為雖無文龍彼亦可以敵也。」左右道:「何不力爭之?」徐允英道:「勢亦甚難。袁督師本讀書子,苟有專權抗命者,豈能相容?因是知毛帥必死矣。」時袁崇煥聽了各人言語,覺謂文龍宜殺的十居其九,便決意除去文龍。即傳令以閱兵為名泛舟雙島,欲與文龍會見時出其不意殺之,以為朝廷除去強悍。正是:因疑抗命難為帥,卻借觀兵要殺人。
      要知毛文龍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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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2 |
    第二回            還五將建州修玉帛 贅三桂藩府鬧笙歌

      話說督師袁崇煥既定了主意,要斬毛文龍,即點齊本部親兵,並選勇健將校數員護衛,內服戎裝,外衣文官袍服,身佩上方寶劍,借閱兵之名直往雙島而來。時因狂風大起,又因遼海空闊,波浪乘著颶風震撼海岸,泛舟不易。袁崇煥便令暫駐松子澳,密與左右計議要誅文龍之事。崇煥道:「某此行實為國家耳。不知我的,謂我擅殺國家一大將,知我的,當謂我能除國家一罪臣。議者每謂,文龍若死,敵患必深,顧本督師以為,寬柔養亂,此風斷不可長。文龍死後,本督師當捨命以報國家,惟望諸君悉力相助耳。」左右聽罷,皆默然,徐道:「某等皆願聽督師指揮,但督師若殺文龍,當以計致之,文龍擁十萬之眾駐於皮島,若聞得督師必要殺他,必不肯斂手待斃,恐督師其時反受其制,不可不防。」袁崇煥道:「諸君之言甚是。某計劃定矣,不勞諸君多慮。」說罷先派人詣文龍處,告會操之期及到時面商軍政。
      毛文龍也不慮有他志,立復崇煥,欣然預期相會。
      到了次日,風浪漸平,袁督師便揚帆直往皮島。所經各島嶼,都登岸察看形勢,覺毛文龍佈置亦頗完密,心中躊躇道:「毛某經營邊備亦有條理,若使此人鞠躬盡瘁,敦守臣節,實不可少之人才。只可惜他性情強悍,蔑視綱紀,蹂躪遼人,罪至不赦。今日殺之,亦殊可惜。」時毛文龍未知袁督師之心,每處必有人窺探。袁督師亦知毛文龍羽翼多眾,防有洩漏密謀,故每經一島,從不發言,因此毛文龍不得袁督師用意也,不敢怠慢。一面偵察袁督師行程,預備恭迓。時袁崇煥正由大王山岸開行,早有登州海防左營游擊尹繼珂乘船來見,說稱奉毛帥之令,以海風暴起,特調八十四隻帆船來接。
      袁崇煥此時,自覺毛帥有此敬禮,恐殺之不安。轉念此乃國家公事,只治其跋扈之罪,不能以其敬禮自己,為之寬恕。與尹繼珂見後,仍又開行。約歷十餘海裡,已近旅順,已有旅順游擊毛永義來迎。袁崇煥遂登岸,與毛永義同謁龍王廟。袁督師故謂毛永義道:「國初中山、開平兩王,先戰於鄱陽湖,再戰於北平,乃能驅逐胡元,皆於水戰、步戰兼籌勝算。今毛帥水營,只以紅船泊守,恐難得力。本部堂若復河東,斷不能似此草汎了事。」毛永義道:「毛帥以建州敵人只長於騎射,故注重陸路,且國家餉項既單,於水防亦不易完備。然數年來未聞海盜告警,督師大人可以放心。」袁崇煥道:「君是姓毛,應作此等說話。」毛永義聽得,心中不免驚疑。正欲再言,袁督師即令開船,早到了皮島登岸。忽快船飛報毛帥已到,袁督師即令來日相見。左右密道:「毛帥此來,未嘗失禮,督師不宜卻之。」袁崇煥不答。
      到了次日,方約文龍相會。即同到文龍營中,彼此交拜,然後分賓主而坐。袁督師道:「遼東海外,只本院與貴鎮二人,務必同心共濟,方能成功。本院歷險來到了這裡,原要與貴鎮會商軍國大事。本院有個良方,不知貴鎮肯服此藥否?」毛文龍道:「敝鎮在海外數年,倖免敵患,也有許多功勞。只以小人多讒,動多梗阻,致馬匹錢糧每致缺乏,故終不能大償心願。然小戰百數十,未嘗少挫。今敵人不敢正視天朝,差堪告慰。若貴督師更有良謀,定當拱聽。」袁崇煥即故露娛悅之色,文龍並沒有一些猜疑,旋即辭回。袁督師復執文龍手說道:「只因船上不便,敢借貴鎮帳房待酒。」文龍欣然領諾。去後次日,袁督師帶了扈從親丁詣毛帥帳中。毛帥接見後,即帶袁督師周覽皮島,亦覺設備完固,所到之處皆有將校出隨,軍令亦十分嚴肅。惟每見一將校,袁督師都問他的姓名,但大半答稱是姓毛。原來毛文龍懼將校不得其力,故凡稍屬勇敢的人皆是子姪,都令他姓毛,以為如此可以得力。此時袁督師聽得,心中以他遍招黨羽,大為不悅。隨回帳中,只見毛帥親丁皆佩劍環衛,袁督師道:「我們兩人同為國家大事,有軍政密商,不是鴻門會,安用佩劍相隨?你們不必俟候。」遂把毛帥親丁一概斥退,便與毛帥談到二更方散。袁督師密召副將汪翥到自己行營帳中,議至五更,皆商拿殺文龍之事。汪翥道:「觀毛文龍舉動,只怨望為小人所讒,似無什麼跋扈。且觀其軍容將令,亦井井有條,袁督師可否為國留人,赦其前愆,貸他一死。」袁督師道:「吾料彼固畏吾,以吾曾領上方劍來也。我若不能制他,後益難制。吾志已決矣。」汪翥默默而出,密謂守備李鈞元道:「督師殺毛帥之心,如先入為主,只記文龍前日愆尤,不計東邊現時景象,吾甚惜之。」繼而又道:「袁督亦不免矣。」李鈞元急問其故,汪翥道:「文龍若死,敵患必深,朝廷必修其殺文龍之罪也。」說罷,相與太息。
      到了次早,袁督師即傳號令,以遼海為界,東路行毛帥印信,西路行自印信。袁督師料毛帥必然抗阻,惟毛帥絕無抗辯。袁督師沒法,即約毛帥較獵,毛帥又欣然願從。袁督師道:「貴鎮受海外重寄,合受本院一拜。」袁督師拜罷,毛帥亦答拜,然後起行。袁督師即令參將謝允光密傳號令,將營兵四面圍定,把毛帥隨護的將校親丁共百餘名統通包在圍內。各設一張案子,袁督師與毛帥對坐。袁督師開言道:「貴鎮手下將校親丁,也有許多姓毛。不想貴族出得許多這般好漢。」又向各將校說道:「我寧遠那裡,官有許多俸,兵有許多糧,還不足飽暖。今念你們海外勞苦,每人只得米一斛,即家有幾口,仍靠此米做生活,實在可憐。你們受我一拜,此後不患無餉。」毛文龍道:「督師此言,是使將士集怨本帥矣。數年來餉項雖單,本帥未嘗剋扣一點軍餉,不知督師何出此言?」袁崇煥道:「本院節制四鎮,以登萊天津本是個要地,請設東江餉部,錢糧由寧遠運至。昨與貴鎮相商,並議設道缺查核錢糧,俱不蒙允許。貴鎮果屬何心?」文龍道:「東江錢糧向由本帥自管,尚多阻壓。今若由寧遠轉運而來,必更多梗塞。在貴督師忠於國家,或能源源接濟,但數年來已幾換薊遼總督,恐繼督師之後者不知督師好心,壓抑本帥軍糧,反而有礙大局。此本帥不得不拒,督師豈因此便疑本帥耶?」
      袁崇煥道:「貴鎮那裡是作此想,不過目無法令罷了。但目無本院猶自可,方今天子神武,稔知貴鎮一片橫悍,也容不得你。你若不信時,且把個利害給你看。」說著把上方寶劍提出來,兩軍皆為變色。毛軍的將士見袁督師已帶上方寶劍,只道是朝廷命他來殺毛文龍。且文龍在事前又不知有此意外,故不曾防備,因此部下將士俱不敢置喙。時毛帥已心驚,仍說道:「本帥多負功勞,乃得薦升重鎮。向不曾受過天子半點罪責之言,雖小人進讒,餉源見阻,軍心咸怨,本帥仍是勤勞邊備,撫慰軍心。本帥是個武夫,或有不諳禮節得罪上官,惟自問於籌邊責任可告無罪。若說氖帥是悍臣,目無詔命,怕當糧道困難軍心積怨之時,本帥以十萬之眾反軍而西,已不復北面稱臣了。但本帥並無此心。今難道因阻設東江餉部,便貽督師罪責不成?」袁崇煥道:「你文龍欺君罔上,屠戮遼民,殘破高麗,變人姓名,你罪大矣。尚有何說?」
      毛文龍道:「哪件是欺君罔上,我不懂得。只是遼民通敵寇邊,我誠殺之。高麗助敵興師,我誠破之。至若更人姓名,不過羈縻將士,冀以得力。若以是責本帥,本帥知罪。」袁崇煥道:「你尚有得強辯?年來遞上朝廷凡劾你的折章,到本院面前凡控你的稟稿,已多了,難道皆是誣你的不成?」文龍道:「既然如此,文龍解任回京,與貴督師對質。」袁崇煥聽了大怒道:「你道你可欺瞞朝廷,可與本院相抗耶?」說著便指揮左右,將文龍拿下。時毛永義進道:「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懼。敗兵之將尚且如此,今若殺毛帥,敵人聞之必喜。此後誰可繼任?願督師為大局一想。」袁崇煥道:「你們只道本院是個書生,不知本院是個首將。今日殺了文龍,本院若不能恢復遼東,願償他命。」毛文龍道:「權臣在內,邊將不容易立功。文龍數年已受許多委曲,督師雖有才能,怕恢復遼東,說不得這般容易。」袁崇煥至此,益怒不可遏。左右仍有欲替文龍說情,袁崇煥憤然道:「文龍罪惡滔天,本院若誤殺了他,願試上方以償他命。」說了便西向叩請王命,立令把文龍斬首。文龍明知辯亦無益,惟有俯身受刑。不多時便押文龍至帳外,斬首繳令。
      時毛軍部下人心洶湧,皆替文龍不平。但袁督師早已預備,各營圍繞嚴肅,終不敢動。袁崇煥見人心如此,恐久後有變,盡要籠絡軍心,便令厚葬文龍屍首。一面親自設祭,並語將士道:「昨殺文龍是國法,今祭文龍是交情。」說罷大哭,軍士亦有為之感泣者。後人有詩,單詠殺毛文龍一事的。
      詩道:
      縱橫海外稱驕悍,鎮懾遼邊號將才。
      功罪未明頭已斷,只留公論付將來。
      自文龍被殺,江浙人統替文龍呼冤,廣東人又統贊袁崇煥執法,至今還沒有定論。但文龍本有罪,只惜當時除了文龍已沒有可以備邊之人,亦不無可歎。
      今話休煩絮,單表袁崇煥既殺了文龍,便下令只罪毛文龍一人,餘俱不究。又以毛文龍之子毛承祿領兵一協,同守旅順。袁崇煥殺其父用其子,本欲安撫眾心,惟文龍手下幾員健將,如吳三桂、耿仲明、尚之信、白遇道、曹變蛟五人,見主將已經被殺,自己恐難免罪,都互相計議欲奔建州,以保生命。吳三桂先道:「毛帥立許多大功且不能免,何況我們?今督師雖說其餘不問,不過為眼前安慰人心之計,恐事後見罪,又將奈何?」耿仲明道:「吳公之言是也。督師威令難測,今若不去,後悔無及矣。」因此各人皆以決計,惟仍看袁崇煥處置皮島之後令如何,方定行止。不想次日袁崇煥下令,以皮島隔越難以節制,已奏請不複製帥,令旗鼓官徐敷領兵一協,及副將劉興祚、陳繼盛領兵兩協,同守邊島。一面發銀十萬,賞給島兵。凡從前改姓毛的,都令復還本姓。自此令既下,吳三桂復謂諸將道:「督師此舉,殆欲解散毛帥羽黨也。毛帥收羅健卒,改令姓毛,欲認為子姪以收臂助。督師多疑,懼以姓毛故至生為毛帥復仇之心,故有此舉。諸君試想,毛帥親丁眾多,殺不勝殺,因令復回本姓。今若我們,各受毛帥重恩,方欲死報,料督師未嘗一日去懷,不過懼目前有變,暫不敢發耳。我們今日若不圖自全,此後將無葬身之地矣。」說罷諸將大哭。時只有耿仲明在旁,即進道:「君言是矣。毛帥以我們五將現分守各要道,毛帥獨鎮皮島。今皮島且不復置帥,何況我們所守之地。彼暫不敢撤去我們者,如君所言,懼目前有變耳。彼疑心既重,恐不特裁撤我們兵權,且將購取我們性命矣。」左右道:「毛帥縱或有罪,然念他前功,應不至死。督師徒發私意,剪除國家大將,吾們即殺督師以為毛帥泄憤,有何不可?不知兩將軍以為何如?」吳三桂急止道:「此事必不可行。督師書生,欲殺之不過匹夫之力可矣,但他受上方劍而來,安知朝廷不為小人所讒,令他來殺毛帥?今我們未有王命,若擅殺國家大臣,是反叛矣,故不可為也。」
      正在說話之間,忽報大宗伯董其昌有書至。三桂即命遞上,就在案上取看董其昌書函。那書寫道:長白世誼將軍麾下:自京華一別,各自東西,數年不復再見。聞將軍小戰數十,敵人膽落,用能綏靖邊陲。朝廷策勛,以將軍薦授大總戎,國家可謂得人,榮及老夫多矣。此聞督師出關,恭承上方寶劍。噫!毛帥其不免乎!
      當祖餞督師之日,老夫亦與焉。然讒毛帥於督師之前者十而八九,餘惟毛帥雖悍,亦必不致為叛也。只挾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故,遂犯抗命之嫌疑。
      猶憶前年毛帥賜書云:「邊備疲弱已久,弟到此如諸葛治蜀,不得不鎮以威嚴。」斯言誠是。然毛帥不學無術,自以總綰兵符,不受羈制,歷任經略皆不與周旋,反多抗藐。即不謂其目無大吏,亦將媾其抗命朝廷,以是知其不免也。自昔魏犨有罪,趙衰猶以為國留才,請留虎將以備緩急。以晉文盛時猶且如此,況邊防久潰,敵患方深,故老夫以內親且不避嫌,曾為督師致語。
      顧督師鑑於昔為經略號令不伸,此次必取示威以行軍令,則毛帥又安能免乎?
      雖然,毛帥者治世不可留之罪臣,而亂世不可無之勇將也。毛帥若死,國家從此多事,恐不可收拾矣。老夫念敵氛方熾,人才難得,邊防既弛,國事斯危,每一念及,不知涕淚何從。然而老夫耄矣,未足與謀。將軍英年,雄姿慷慨,惟捐小忿以重大義,勵臣節以收將才,摧敵安邦,惟將軍等是賴。則不特老夫有光,抑舉國受賜也。惟將軍勉旃!
      吳三桂讀罷,遍視左右,皆為感歎。左右道:「然則朝廷尚無准殺毛帥之命也。」吳三桂道:「今不必說其話。督師亦有才能者,若必謀殺之,不特躬為反叛,且旬日間損兩員大將,國益危矣。」耿仲明正欲有言,忽報白遇道到,三桂即令延入。白遇道倉皇說道:「督師有令,將巡行東部各鎮。恐他此行,即以待毛帥者待吾等也。吾等向為毛帥心腹,不可不防。」吳三桂聽了,彷徨不決。耿仲明大呼道:「吾等安可坐以待之耶?」便請趁督師尚未成行,速集諸鎮計議。時尚之信、孔有德已到。孔有德先進道:「錦州鎮總兵祖大壽,懼督師見罪,已投奔建州去了。大壽本無罪,不過為毛帥羽翼,故以自危,先機遁去。小弟已有此志,諸君若不去,我將獨行。」白遇道答道:「建州為國大敵,吾等若依敵國以圖生活,如清議何?」尚之信道:「建州主方買人心,必不遽殺吾輩。惟有身在敵國,心存宗邦,不過暫且避禍,倘有機會即連袂而歸,有何不可?」說罷皆以此言為是。吳三桂道:「祖大壽乃小弟母舅,諸君既同此意,可且往依之。然後以吾輩之志函告京中故舊,為後來地步。諸公以為然否?」各人聽得,無不贊成。遂歃血為誓,彼此共如手足,不得相背。便由吳三桂揮函入京,告知董其昌及父親吳襄,即各棄兵符,同奔建州而去。
      至此東防盡撤,袁崇煥大懼,又不敢隱匿,即具實奏報朝廷。以諸將通敵,東防可危,朝臣聽得無不失色,便欲治袁崇煥激變釀禍之罪。兵部尚書洪承疇、禮部尚書董其昌齊進道:「袁崇煥此舉誠出於過激,惟崇煥亦有將才,今若並除之,是自去其力,必不可也。請降詔輕責袁崇煥,再以國書至建州,索回祖大壽六將。想建州未必敢遽行發難,必還我諸將。然後我再整邊備,可也。」果然書到建州,那建州國主以明朝有書到來索還五將,即大集諸臣計議。都道祖大壽、吳三桂等素負勇名,今既來歸,我若用之,定能得力。但袁崇煥方督師薊遼,此人向有才名,恐不是楊鎬一輩。我若不還他五將,必然開釁,此時尚恐非他敵手也。且五將新來,其心未附,若明朝以恩結之,反為內應,其患不淺。為今之計,宜一面允還他吳三桂等五將,一面且留祖大壽,與明朝相約,使不得殺吳三桂等五人。若那五人見殺,我即不肯放還祖大壽。那時明朝已少吳三桂等之力,祖大壽又惕於吳三桂等見殺,必然以死力助我,自可與明朝開戰矣。建州主道:「彼若不殺吳三桂等,又將奈何?」諸臣道:「某等亦料明朝於吳三桂等五人必不見殺,惟我先已要求不殺吳三桂等,是吳三桂等必然感激於我無疑,即可留為後日記念,亦未嘗無益。」建州主深以為是,便回書應允明朝,將吳三桂等放還,不得以他曾奔建州更加殺害。那明朝正欲用回五人,自無不允。
      時吳三桂等以得建州主要求本朝使勿殺自己,可以保全性命,又得重歸故里,已不勝感激,故到了放回之日,到建州主面前叩見拜謝。建州主已知明朝若不殺吳三桂,當目下需才,必然將三桂等再用,樂得更做點人情。又備了一封書,送到明朝,言「吳三桂、耿仲明、尚之信、孔有德、白遇道等,皆有萬人敵,宜加重用,以保國家,不宜擅行誅戮,以損國家柱石」這等語。
      吳三桂一班人一發感激。及回到明朝時,朝廷君臣亦以建州主一片好心,一來送還自己將官,二來又重薦己國人才,使之重用,便一面為函致謝建州國主。又以吳三桂諸人,不過因袁崇煥擅殺大員,懼他見罪,故出奔他國,亦出於不得已耳。且又得董其昌、吳襄替三桂照料,不特不殺三桂等,也派令各駐重鎮,便以吳三桂為大總戎,出鎮寧遠。那時吳三桂既不見殺,故耿仲明諸人亦一概不究,也不必細述。
      且言吳三桂自受了寧遠鎮重任,好不感激朝恩,便致函董其昌,又拜表入朝,請進京陛見,說稱要面奏邊事情形,實則欲面劾袁崇煥,以報他計殺毛帥之憤。時明主注念東邊,亦欲一見吳三桂,故表到之日,即有旨令吳三桂入京陛見。計當時吳三桂駐紮寧遠,凡部下健卒多經戰陣的不下數萬,真乃旌旗滿野,壁壘連雲,國中無不仰其聲勢。及接得詔命,入京陛見,即安排起程。留部將暫守寧遠,即帶同本部親兵進北京而去。那時國中疲弱,人才稀少,只有吳三桂一人聲勢赫奕。又見他從前在毛帥部下數十小戰,多著戰功,因此吳三桂的聲名便為婦孺所震動,無不以納交三桂為榮。就中單表一人,乃朝廷姻親,為崇禎皇帝駕下西宮國丈,姓田名畹,表字東畲,本貫淮南人氏。生平雖不曾立過什麼大功,但當崇禎帝既已登基,他仗著女兒是個西宮皇娘,也晉爵開藩。且在崇禎帝之前,計從言聽。又因當時季世,朝臣賄賂公行,久溺晏安,沒一個不願做個太平官吏。看見田藩有如此權勢,凡覬覦升官的都奔走其門,或獻美人,或供寶物,因此田畹藩府中金碧輝煌,綺羅絢爛,重樓杰閣,錦榭香欄,倒亙矗雲霄,遮天蔽日。田藩又慕晉代石崇的繁華,隋時楊素的豔福,復大興土木經營苑囿。凡歌台舞榭也是笙管連宵,聲歌達旦。一切名姝歌伎,充斥下陳。就中一名歌妓,姓陳名沅,為太原故家女,善詩畫,工琴曲,遭變被擄,鬻為玉峰歌使。自樹幟樂籍而後,豔名大作。凡買笑徵歌之客,都喚他做沅姬。那沅姬聲價既高,凡侍一宴的須五金,為度一曲者亦如之。走馬王孫、墜鞭公子,趨之若鶩,大有車馬盈門之勢。即詞人墨客,凡以詩詞贈題沅姬的,亦更僕難數。當吳三桂掄魁之後,留滯京師,曾識姬一面,謂為百美圖中無此嬌豔人物也。沅姬一見三桂,亦許為當世英雄,意頗留戀。吳三桂時方值差父親吳襄營中,終不敢離營寄宿,每以為憾事。後隸毛文龍部中,皮島一別之後,更不復再見。然三桂憶念沅姬,未嘗置懷,曾通信一函,並請人為詠一詩,以贈沅姬。那詩道:
      華筵回首記當時,別後蕭郎尚寄詩。
      人說拈花宜並蒂,我偏種樹不連枝。
      鴛衾好夢應懷舊,鮫帕新題合贈誰。
      料憶秋風寒塞外,有人猶寫斷腸詞。
      沅姬得書,以為詩句出自三桂,是以武將兼為文士,儒將風流,古來難得,因此更置念不已。後以豔名為藩府田畹所聞,以千金購之。沅姬慮其不偶,方謀力卻,鴇母一來畏藩府之勢,二來又利其多金,便不從沅姬之意,將沅姬送歸藩府。田畹見之,贊美不已。改名圓圓,自以為絕代佳人,曠世無比。把向日之充斥下陳者,盡視為塵土,夜夜選聲,宵宵侍宴,寵幸非常。
      惟圓圓以田藩春秋鼎盛,自嫌非匹,常鬱鬱不得意。田畹雖以百般解慰,終無可如何。
      時田畹在宮之女已寵冠諸宮,惟自天下變亂,流寇四起,崇禎帝宵旰憂苦,每談及國事即頻頻灑淚。田後欲求以取悅天子之心,乃商諸父親田畹,以圓圓獻進宮中,以為解慰崇禎皇帝。田畹本不能割愛,但又不敢不從,故特以圓圓入獻。崇禎帝見了,覺圓圓真個如花似玉,心中甚為憐惜。田畹進道:「此女雅擅笙歌,並工詩畫,超凡仙品。藩府不敢私有,特進諸皇上。」
      崇禎帝搖首歎息道:「此女誠佳人,但朕以國家多故,未嘗一日開懷,故無及此。國丈耄矣,請留殊色以娛暮年,可也。」田畹便不復再強,只帶圓圓回府。那圓圓更復無聊。會吳三桂應詔入京,圓圓聽得,猛省吳三桂向來留意自己,只以侯門深入,遂如陌路蕭郎,因此不免感觸。適藩府家人說起三桂,在關外數年曾經數十戰,多負勛勞,誠為國家之柱石。圓圓聽在心上,更為傾倒。恰那夜侍宴於田畹之旁,杯酒歌舞之間,田畹淒然長歎。圓圓問其故,田畹道:「本藩今日誠興會極矣。然興盡悲來,古所常有,即六朝無愁天子,不轉瞬已雲散風流。況本藩尚屬人臣,觀石崇金谷,可為殷鑒。且國家方內訌外患,烽火相望,本藩將來尚不知究竟如何耳。」圓圓聽得,即乘機進道:「現在朝廷微弱,凡朝臣中,其奸者賄賂通行,其賢者亦只文詞相尚,皆非救國才也。大人富貴已極,惟正唯如此,恐一旦有變,試問破巢之下何以自完?為大人計,乘此時擇一可依者為之納交,即它日危難,或得其相助也。」田畹道:「汝言亦是,然遍觀朝臣中,誰可以納交者,亦難其選,又將若何?」圓圓道:「可以納交者自有其人,不過大人未留心耳。吳三桂以武功起家,駐邊數年,所經戰事久著威望。現統雄兵數萬,為敵人所畏,國家方倚以為柱石之臣,大人何故忘之?他幼年習武,壯歲從戎,料不知聲色為何物。大人若備盛筵,邀至府中,盛陳女樂以娛三桂,吳三桂料必為之移情,自然常願與藩府往來矣。大人更以貴重相贈,以結其心。他日有事,不憂他不為藩府出力。今乘他應召入京,納交之機緣不可失也。」田畹聽罷,深以為然,並道:「卿不特是個美人,並是個謀士。本藩當取卿策行之。」便於三桂到京時隨同出迎。時諸臣以田畹為至尊懿戚,位極尊崇,人方趨候之,他那肯送迎官吏?今忽來迎接三桂,無不稱奇。即三桂見之,亦詫為異數,而不知田畹固有所圖也。旋復準備華筵女樂,請三桂到藩府中飲宴。正是:喬家欲得賢夫婿,藩府方交大總戎。
      要知吳三桂赴宴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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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3 |
    第三回            結勇將田畹獻歌姬 出重鎮吳襄留庶媳

      話說羽畹聽歌妓圓圓說話,於吳三桂到京後,即請三桂到府內飲宴。吳三桂自忖與田畹並無往來,何以一旦如此慇懃?但他是當時國戚,聲勢尊崇,也不好見卻,當即允諾,仍復左思右想,以為田畹必然有求於己。又猛想起:「玉峰歌伎沅姬已被田畹以千金聘進府中,我此時若到田府,或僥倖可能一見。且聞田氏藩府中女樂甚盛,沅姬必在其列,不患不能相見也。」想到此層,更欣然而往。巴不得等到夜分,即帶了隨從,裝束得人才出眾,乘了一匹駿馬,親過藩府而來。
      田畹早已俟候。迎接到廳子上,已有女樂陳列。田、吳二人即分賓主而坐。吳三桂一面與田畹周旋寒暄,一面又偷視女樂中,看有無沅姬在內。惟視並不見沅姬,心中甚是不樂,以為田畹知道自己向來傾慕沅姬,故此隱匿不令出見,故談話間,仍覺神情恍惚。田畹先問一回遼東形勢,又說一回國家方危,吳三桂也隨意答過。田畹即令人準備酒菜上來,請吳三桂入席。一面又令女樂歌舞,一時笙簫互作,弦管齊鳴。吳三桂因見沅姬不在,也無心傾聽。雖女樂中除了沅姬未嘗無一二可人,但心中注意沅姬,因此一切皆視如糞土也。田畹不知其意,只是慇懃勸酒。吳三桂又不好過強,且因心中有點不快,正要借以澆愁,故甫過三巡,彼此皆有些酒意。田畹卻道:「方今國家多故,人才難得,像將軍武勇超群,功名蓋世,朝廷方倚為柱石之臣。從此國家幸得保全,多出將軍之力。即老夫亦受蔭不淺。」吳三桂答道:「不勞國丈過獎。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求建功立業。某若得朝廷始終信任,當不使敵人敢正視中原。」田畹答道:「將軍此言,足見梗概。老夫老矣,不能執鞭左右,願將軍勉勵國家,將軍更願借餘威覷看老夫,老夫當世世銜感。」
      吳三桂道:「為國宣勞乃人臣之責,不勞國丈多囑。惜三桂以一介武夫,頻年關外籌防,不遑暇日,安得如國丈優游府內,看那燕瘦環肥,左擁右抱,俺三桂那有這一天的豔福?」田畹道:「將軍休要見笑。老夫已垂暮年華,亦聊借此消遣。適聞將軍之言,已增慚感。」吳三桂道:「某不過慕國丈豔福,酒後偶發狂言,安敢取笑?願國丈不必多疑。」田畹道:「將軍英年,且又負國家重任,或不暇及此。倘不嫌鄙陋,敝府金粉三千,將軍若下青盼時,盡可拱聽尊命。」吳三桂聽到這裡,心中豁然,便乘著酒意問道:「昔日有玉峰歌妓陳沅姬者,聞已歸府上,不知他近狀何如?」田畹道:「將軍何由知之?」吳三桂道:「某聞其名久矣,久欲一見顏色,只惜緣分淺薄,因此知武夫的豔福不及國丈也。」田畹道:「沅姬現仍在敝府裡,已易名圓圓矣。」吳三桂此時,神情搖奪,復失口吟道:「佳人已屬沙叱利,義士今無古押衙。」說了這兩句,田畹知三桂心中欲得沅姬,不覺大怒。轉念千方百計以求納交於他,何忍因此小事遂生意見,因改口道:「將軍醉矣。」吳三桂道:「某未嘗醉。某吃酒實無量。若能使圓圓為我度一曲,某當與國丈共醉三觴。」田畹這時欲出圓圓,只恐三桂無禮;意欲不出,又恐失三桂之意;實費躊躇。計不如與圓圓商酌,然後計較,便故作笑道:「將軍欲得圓圓度曲,顧非難事。只怕將軍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亦不能入耳。請待明宵再醉,當使圓圓獻技,以娛將軍。將軍意為何如?」三桂大喜道:「如此足見國丈厚情,令某銘感。某明晚當再擾貴府,國丈不要失信。」田畹道:「區區小事,但得將軍枉顧敝府已是萬幸,那有失信的道理?」吳三桂不勝之喜,即興辭而去。
      田畹回進後宅,見了圓圓,力述吳三桂氣概。惟說話間總帶些不豫之色。
      圓圓細問其故。田畹道:「正為愛卿耳。不知卿到我府內,吳將軍何由得知?席間竟問及愛卿的近狀,因此煩惱。」圓圓道:「妾昔為歌妓,頗有薄名,且多欲以重金相聘。惟妾僥倖,得進藩府。是吳將軍所問,未足為奇。不知國丈何故煩惱?」田畹道:「他醉後自稱欲一見愛卿顏色,並欲愛卿為他度曲。某意本不捨,故略為推延,謂將軍已醉,即有霓裳羽衣之曲亦不入耳,待明宵再請進來飲酒,然後再陳女樂,使愛卿為之度曲。只道他勢必推辭,不意他直行允諾,並囑老夫不要失信。似此實難處置。」圓圓聽了,故作皺眉,說道:「似此亦屬狂妄。但國丈上為國家,下為藩府,欲得個千秋萬歲永遠保全,何靳此一曲清歌?且既已應允,更不宜反悔。若是不然,非國丈之福。」田畹道:「老夫那有不知?只怕他一見芳容,即要索以愛卿相讓,又將奈何?」圓圓道:「他未必如此,果爾,亦到時另行計較便了。」田畹亦以此說為然。因既允了明宵再請他到府,決不可失信,只令家人安排明宵酒席。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晚上,吳三桂復換一副裝束,煥然一新,象一個錦少年一般,復乘馬過田府來。田畹亦已預備迎接。到了廳上,依然女樂陳列。甫分賓主坐後,田畹先說道:「昨夜已致意圓圓,以將軍欲一聽清歌,著他出堂度曲,圓圓並無推卻,想不久也出來了。」吳三桂大喜道:「昨晚不過酒後偶言相戲,不想國丈認真起來,教俺何以克當?」田畹令各女樂唱一會曲,隨即入席,把酒相勸。吳三桂滿意只盼圓圓出來,田畹已會其意,即令家人喚圓圓出來歌舞。三桂聽得,已是色舞眉飛,恨不得圓圓即到眼前。圓圓已裝束停當,本待出堂歌舞,卻故意延滯,先在簾子張望。看那吳三桂頭戴紫金冠,身穿紅錦戰袍,腰間隨佩一口長劍,一條雙股繡鸞帶直襯戰靴。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硃,眼似流星,面如滿月。一來裝束非常,二來人才出眾,圓圓看在眼內,心中早已贊道:「看他威風凜凜,端的名不虛傳。」看了又看,目不轉睛,又見吳三桂象有點愁思,似有所待。忽聞田畹傳喚自己,吳三桂已氣象不同,圓圓便細移蓮步,輕款而出,向吳三桂深深一揖。吳三桂一面舉手相讓,卻移過身來看那圓圓。但見她生得:眼如秋水一泓,眉似春山八字。面不脂而桃花飛,腰不彎而楊柳舞。盤龍髻好,襯來兩鬢花香;落雁容嬌,擲下半天風韻。衣衫飄曳,香風則習習怡人;裙帶輕拖,響鈴則叮叮入韻。低垂粉頸,羞態翩翩;乍啟朱唇,嬌聲滴滴。若非洛水仙姬下降,定疑巫山神女歸來。
      吳三桂看罷,覺得她的豔名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便向田畹面前極力誇獎一番。
      田畹便令圓圓坐在一旁唱曲。早有侍傭拿過琵琶來。圓圓接著,便舒玉腕,展珠喉,把琵琶一拔,即唱道:
      自悔當初辜情願,輕年別,兩成幽怨。雖夢入遼西,奈關山隔越難逢面。
      我獨自慵抬眼,悵望暮雲似天遠。感離愁倍加腸斷,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見。
      吳三桂聽了,覺似鶯聲婉轉,燕語呢喃,沁人心脾。且句似挑逗自己,心中一發耐不住,便向田畹道:「果然是唱得好。便是霓裳羽衣,恐不能過。使俺得聆雅奏,實出天幸。若蒙國丈原情,令陳美人更度一曲,俺更感激不盡。」田畹道:「若是將軍喜歡,老夫何敢吝惜?」說畢便令圓圓再唱。時圓圓已注視吳三桂,還不願速回後堂,聽得再唱之命,反為得法。便又輕撥琵琶,唱道:
      一縷癡情偏瞭解,訴來又恐旁人怪。辜負冤家情似海,徒相會,相冷眼誰瞅睬。鎮日鎖眉兼蹙黛,愁詞譜出無聊賴。但願慈雲常自在,替儂輩,還了鴛鴦債。
      圓圓唱罷,吳三桂此時更情不自禁,即乘酒意說道:「惜乎相見晚矣。」
      說罷自悔失言,徐向田畹道:「不敢再勞。陳美人就此請回繡閣。」田畹此時見三桂如此狂妄,大不滿意,但不敢發作,只命圓圓與吳將軍把盞。後陳圓圓已如春風搖曳,回轉去了,三桂即目送至入簾而止。田畹道:「不圖一個歌伎,何將軍敬禮如此?」吳三桂道:「慕她顏色,未曾得見。惟國丈有此豔福,武夫何曾夢想及此?但聞國丈曾以陳美人貢諸皇上,不知國丈擁此美人,何以遽能割愛?」田畹道:「老夫一飲一啄皆朝廷所賜,惟見皇上憂勞,故獻一佳人為皇上略解愁思。只是皇上日勞萬機,不及聲色,故不見納。」
      三桂道:「國丈貴為懿戚,當與皇上同甘苦。今皇上且不敢收納一美人,唯國丈府中美妓歌姬下陳充斥,恐田妃千秋後,非國丈之福也。」原來田畹以老耄之年,富貴已極,只欲保泰持盈,凡後來禍福之說最為注念,故一聞三桂說話,已情感於中,默不能答。吳三桂又道:「皇上雖見一美人而不納,俺三桂渴慕一美人而不得,何相去之遠耶?今欲有一言,不知國丈願聞否?」
      田畹道:「將軍若有賜教,不妨直說。」吳三桂道:「國丈府中女伎繁盛,當不爭此一個圓圓,且國丈老矣,風燭年華,亦負此佳人歲月。若能以圓圓相贈,是俺頂踵髮膚皆國丈所賜,今生誓為國丈效死。」田畹至此,默然不答。吳三桂復道:「國丈聞某言否?」田畹道:「哪有不聞?老夫豈為一個歌伎失卻將軍之意?顧圓圓允從將軍與否,今猶未知,老夫唯未商妥圓圓,故不敢決答。」吳三桂道:「國丈若能割愛,圓圓未必不從。只不知國丈真肯商諸圓圓否耳。」田畹道:「老夫何敢戲將軍?將軍毋乃多疑。」吳三桂道:「如此足見國丈真情,某當造退,明日拱候佳音。想圓圓必不拒我也。」
      說罷便去。
      田畹回至裡面,見了圓圓,餘怒未息,即道:「早料那狂夫必有今日。倘必欲奪我愛姬,我怎肯干休?」圓圓已知其故,卻詐為不知,轉向田畹細問。田畹道:「也不必細問。就是三桂那廝,硬向老夫面前索以愛卿相讓也。」
      圓圓聽得,偽為驚哭道:「妾天幸得進藩府,只道安享繁華,可以終身無慮。何物莽夫,乃令妾與國丈中道拆離耶!」田畹道:「愛卿何出此言?任彼要求,唯從與不從在吾,肯與不肯在卿耳,何必悲痛?」圓圓道:「難言矣。國家依吳將軍為柱石,藩府亦賴吳將軍為安危。故國丈雖不欲棄妾,奈勢不得已也。」田畹聽罷,蹙然,覺圓圓說得甚是。徐道:「卿言誠是。但老夫當設法為卿保全,必不令如花似月的佳人為一武夫奪去也。」圓圓道:「國丈不要如此。昔漢帝以公主與匈奴和親,為國家計,即貴為公主且不能愛惜,況妾以一個歌伎,何足掛齒?今國家人才既少,國勢復危,且惟吳將軍是賴。國丈上為國家,下為藩府,存亡禍福,休戚相關,休為賤妾一身致誤大計。」
      田畹道:「卿既能知大義,老夫亦何必多言?叵耐莽夫可惡,必欲賺吾愛姬。吾昔之欲進詣皇上者,只欲以此結皇上之心,誠不得已。今三桂何人,吾豈以愛卿相讓?」圓圓道:「妾亦豈忍遽離國丈?只怕勢時如此,國丈為妾一人貽禍家門,妾亦何忍目見?那時妾惟有一死而已。」說畢,故作大哭。田畹力為安慰。圓圓復道:「妾今更決絕一言。國丈愛妾,妾已銘感,但留此薄命之人,亦將不久於人世,於國丈亦復何益?不如以妾送贈諸吳將軍,想吳將軍必為國丈效死。是舍妾一人,而國丈實受其益。國丈還要細思。」田畹道:「今觀三桂,只是個好色之徒。他只欲強奪愛卿,既得愛卿之後將反面炎涼,安能望其相報耶?」圓圓道:「昔晉國魏氏從治命為嫁一庶妾,卒得老人結草抗敵,以報魏氏。以九泉朽骨猶知感恩,況吳三桂尚為人類乎!總之,留妾則藩府不安,棄妾則家門永保,國丈不宜錯過。」田畹聽到這裡,原不知圓圓之計,只道圓圓是真心戀己,不過禍福之故,為此反抗之言耳。
      唯心中憤恨吳三桂,仍不少息,故聽了圓圓之言,只滿面怒氣,默然不答一語。圓圓又道:「國丈還有疑否?古人說得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國丈不必為妾一身致誤大事。」田畹到此時,怒不可遏,厲聲道:「卿言如此,得毋欲隨吳三桂以去耶?若是不然,老夫既不欲舍卿,卿又何忍舍我?」圓圓聽了田畹之語,惟掩面放聲大哭。田畹看見圓圓情景,也不像愛慕吳三桂,只不過為自己藩府起見,寧割愛以贈吳三桂而已。自己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便是擁著什麼佳人,究竟能享得幾時?而況看那圓圓情景,好像以死自誓,留之亦復無益,計不如真個送與吳三桂還好。便說道:「你不要悲哭,今我還問你,我若肯把你送與吳三桂,你便怎麼樣?我若不肯把你送與吳三桂,你又怎麼樣?」圓圓道:「妾身在一日,便令三桂一日仇怨藩屬,妾斷斷不忍。若國丈不能割捨,惟有一死以絕三桂之心。國丈若能割愛,妾則身在吳家,心在藩府,為國丈周旋。若國丈天年之後,妾當割發入山,不復再戀塵世。」田畹聽到這裡,以為圓圓本有點真情,但不得已,故亦不容愛惜,至此已有允肯割愛之意。但面對圓圓,終有些留戀。原來圓圓不特顏色嬌麗,雅擅詞曲,而且兼工書畫,尤通文翰,鎮日只與田畹檢理書吏。凡談論經典,滾滾不休,藩府裡皆呼為校書美人。後人以其向為歌伎,故校書之名,亦自此始。當時田畹以如此佳人,實古來所稱百美圖中所未有,如何捨得?故聽了圓圓之言,不覺長歎一聲,別了圓圓而去。時圓圓實慕吳三桂少年英雄,恨不得三桂再來求索。
      到了次日,吳三桂果然復又到藩府中來,田畹亦即接見。甫坐下,三桂即問及圓圓之事能否踐約。猶幸圓圓不在眼前,田畹不似昨夜的留戀。又知吳三桂之意不得不休,便慨然道:「將軍既如此眷愛,老夫也不敢吝惜。此女能侍將軍,當勝在老夫處,惟望將軍善視之。」吳三桂立即稱謝。田畹便令圓圓出來,隨三桂回去。圓圓心中大喜,惟故作愁容,緩步而去。田畹看了,又有些不捨之意。圓圓只向田畹一揖作辭,便行出門。吳三桂亦相繼而出。田畹只太息一聲,便回後堂去了。
      那時吳三桂自到京後,已召見過一次。及得了圓圓,頗少酬應。又見圓圓向在藩府居高堂,衣文繡,恐他到自己宅中不能如願,便使大營宮室,為安置圓圓,以娛其心志。自是京中皆知有田畹獻圓圓於吳三桂之事。早被大宗伯董其昌聽得,吃了一大驚。先為書切責田畹,以三桂地位與國丈不同,不應以美色易其心志。田畹回復董其昌,以並無有意獻圓圓於三桂,不過三桂苦來強索,實不由自己作主。董其昌因此反憾吳三桂,便為書責三桂。那書云:
      聞將軍新得美姬,本該為將軍祝,然將軍誤矣。當將軍聯魁之日,國家慶為得人,故付以兵權,委以重鎮。朝廷視將軍者重,故其任將軍也專。將軍自鎮遼以來,威敵人而保畿輔,馴此以往,或能挽既倒之狂瀾,奠永安之磐石,未可知也。何將軍一旦不知自愛,要索田畹以爭一美妓。將軍自思,今日實臣子嗜聲歌戀美色之時耶?自厲王以褒姒而召烽火於驪山,項羽以虞姬而殞身命於垓下,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是不得不為將軍慮也。夫圓圓一玉峰歌伎耳,以路柳牆花置諸麾下,適足為將軍辱。故田畹獻諸皇上,皇上猶以國家多事無暇及此聲歌,拒而弗受。況將軍受國家之重寄,伏願體朝廷宵衣旰食之心,籌保國安邦之略,載在史冊,流芳萬年。如其不然,將於堂堂鬚眉,漸消磨銳氣於情天色海之中,項羽前車,可為殷鑒。此固將軍之不幸,亦國家之隱憂也。請速舍圓圓,歸諸藩府,覺岸迷途,盡在今日。惟將軍熟思而審處之。
      吳三桂本來最信服董其昌的,故得書頗有悔意。惟欲捨不捨,仍不免躊躇。遂轉進裡面,對圓圓說道:「某愛卿固甚,積數年夢想才有今日,方死生共之。惟有良友,以兒女情長恐英雄氣短,多為某慮者。某欲將卿送回藩府,卿意若何?」圓圓大驚道:「此必恨將軍之得妾者,故作此言也。」吳三桂道:「卿言差矣。此大宗伯董其昌為某過慮,故馳書相諫,非恨某之得卿也。」圓圓道:「人莫不須內助。妾縱愚昧,豈便足以累將軍?妾以為得事將軍,實出天幸。今初進門,坐席未暖,並無失德,何便相棄?果不得已,妾亦何顏復進藩府之門?妾惟有一死而已。」說罷大哭。吳三桂即慰之道:「卿不必如此,某亦相戲耳,安忍棄卿?但董宗伯本愛我者,不知何以復他,須費躊躇耳。」圓圓道:「將軍深情已銘肺腑,倘獲見憐,妾代為作書便是。」
      吳三桂大喜道:「卿可謂秀外慧中,能補武夫所不及。」便令圓圓作書。圓圓即提筆寫道:
      來書勤勤懇懇,過為某慮,皆大君子始終愛人以德也。感激之下,竊有所言。蓋丈夫貴立志耳,以恒情律人,則坦途皆陷阱,將防不勝防也。自古建大功成大業者,多藉內助之賢。故太王好色,遂啟周基;齊桓有內嬖如夫人者六人,卒興齊國。晉文在外而叔隗齊姜從,無損於後來霸業。此何故耶?
      或以圓圓只一歌妓,未足與古來賢后妃夫人相倫比,然而梁氏紅玉,昔隸青樓,顧追隨韓王麾下,每為擊桴以助成戰績。縱圓圓仍或不足與紅玉比,然晝談書史,夜司文翰,其有功於鄙人者亦多矣。好色乃武夫小節,多情為英雄本色,本無足異。且聲色不能惑人,惟人自惑。重閨房而輕國家,某不敢為。是以鎮遼數年,皆國而忘家。誠以某本愚昧,猶蒙大君子以國士相許,所不敢不勉耳。敬誦來書,慚悚無狀,知懷廑念,謹作答言,以抒錦注。伏惟珍諒,並問起居。
      董其昌得書,知三桂無割捨圓圓之意,乃慨然長歎,向左右道:「函中語氣,全為圓圓庇護,必非吳三桂手筆,此或圓圓為之耳。蓋三桂對於老夫,常有敬畏之心,必不敢自稱好色為武夫小節也。言雖如此,久後必為其所誤也。」便為書告知吳襄,力言三桂不應索取圓圓,並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使吳襄誡飭三桂,使以國事為重。吳襄得書,即召吳三桂責道:「兒負國家重寄。當此國家多難之時,非臣子戀愛聲色之日。今人言嘖嘖,重煩大宗伯之憂,不可不誡。」吳三桂道:「兒實非索取圓圓,不過田國丈以此相贈,兒卻之不得耳。兒亦曾遣圓圓回去,惟圓圓不從。她且謂:此身得事英雄,斷不放過,願勉為奇女,以助兒功成名立。故不忍棄之。」吳襄聽得,疑信參半,便答道:「彼區區一個歌伎,吾不信有此奇志。今圓圓在何處?可使來見我,待為父以大義責之。如能允離吾兒,固是萬幸。如其不能,亦可以正言相勸,使真個勉為奇女,亦為不可。」吳三桂不敢抗,即與圓圓細商,使往見父親吳襄。當圓圓至時,方向吳襄行禮,吳襄一看,心中忖道:「怪不得楚莊王有言,世間尤物不宜在眼前。今窈窕若此,難怪吾兒之不忍棄之也。」便以正言切責圓圓。大意以三桂任大責重,當助他成立,使流芳千古,便是家門之幸。那圓圓本善於詞令,答話間大有條理,尤有志氣,吳襄反為大喜。但終慮三桂迷戀女色,致誤國事,乃留圓圓使與自己妻妾及子媳同居,不欲三桂攜帶至鎮。三桂無可如何,故雖至出京之日,猶徘徊不願赴鎮。正是:古聞重色能傾國,今為癡情願棄官。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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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4 |
    第四回            發舊案袁崇煥遭刑 謀大事李自成起義

      話說吳三桂,因父親吳襄要留圓圓在京與自己妻妾居住,不令三桂帶至邊關,吳三桂大為失意。過一天又一天,總不願出京。已疊奉朝廷諭旨,以邊防緊要,著吳三桂從速出關,三桂總是左推右擋。吳襄即責他道:「吾兒任大責重,方今邊防緊要,吾兒豈可玩視?倘再抗旨,是不欲生也。」吳三桂聽已,低頭不語。便回見圓圓,具以吳襄之言相告,並道:「某既得卿,豈欲遠離?奈以君父之命,恐不能抗。本欲辭官回籍,與愛卿一享林泉之樂。只為新得愛卿,恐被人議論,以為戀一佳人,致忘國家大事,是以不敢。」
      圓圓道:「至此亦無可奈何。妾之從君,亦以君為當代英雄,故不惜委身以事,冀得青史流芳,榮及妾身,並垂不朽。將軍須自顧前程,毋以妾為念。」
      吳三桂聽罷,為之惘然。半晌道:「武將格於成例,赴任不能攜帶妻妾。某之初意,只欲與愛卿同行,免被他人知覺,今既為父命所逼,誠不能已。吾出關後,將以他事托故辭官,將與愛卿同隱,以為如何?」圓圓道:「將軍何苦如此。今不過暫別,未必遂無再會之期。若舍國家不顧,致為妾一身以少年甘老泉下,反為天下人笑矣。」吳三桂道:「卿意亦是。但新歡尚未幾時,即令人告別,不無可悲耳。」說罷,圓圓道:「然則將軍幾時出京?」
      三桂道:「某今日將上表,報告出京之期。大約多則勾留三天,少則勾留兩天,再不能延緩。」圓圓說:「這樣尚有幾天聚首,何便如此煩惱?」三桂聽罷無語。圓圓又道:「就請將軍奏告出京的日期。因將軍為妾故,人言嘖嘖,恐事多磨折。不如及早出京,待到邊關後,再行打算。」吳三桂也以為然,即行具奏,報明出京日期。圓圓即置酒與三桂解悶。
      不覺光陰已過,那日已屆合京之期,圓圓便與三桂餞別。圓圓即把盞道:「將軍此去,不知何時再會。願將軍努力邊事,以成功名。妾緣分淺薄,不能隨侍將軍,願將軍自重。」說罷不覺下淚。三桂道:「古人說得好,青山不老,綠水常存。此後何患不能相會?今愛卿如此,反令人神傷。請稍節憂愁,顧重玉體。」圓圓道:「妾在此間安樂,不勞將軍費心。」吳三桂便接過圓圓手中玉盞,一飲而盡。圓圓復道:「從京裡到寧遠,約有幾天程途。沿路跋涉,將軍鞍馬勞頓,須要小心。」吳三桂道:「沿途皆有部將護兵左右拱衛,決不至勞苦。若到邊關之後,幸獲安寧,當奏請入京陛覲,可乘機與卿相見。」圓圓道:「將軍身居重鎮,方今敵患方張,豈易離任?可不必如此,致誤公事。」吳三桂道:「當為卿故,奮力前驅,若能將敵氛一鼓蕩平,便可奏凱回朝,與卿長敘。」圓圓道:「正望如此,願將軍自愛。倘在邊關,請不時以書慰妾,妾亦不時以書慰將軍,即不啻將軍常在賤妾目前矣,願將軍勿忘之。」吳三桂又道:「愛卿所囑,斷不敢忘。願愛卿常念鄙人,毋以離別遽生異志。」圓圓聽到此話,卻皺著眉、蹙著眼,憮然道:「妾不料將軍乃有此言。妾自得將軍,於願已足。不知將軍視妾為何如人。實則妾心惟天可表,即海枯石爛,妾心不移,願將軍放心。」說罷大哭。吳三桂力為安慰,並道:「某說話鹵莽,卿勿介意。」時俟候吳三桂起程的已環集門前,不覺日已向午。三桂還未出,吳襄已使人過來催促。圓圓哽咽道:「將軍行矣。」吳三桂此時猶復徘徊。圓圓又拭淚強作笑容,再進酒一杯,並道:「古人說:千里送君,終須一別。請再飲此一杯,為君一壯行色。」吳三桂復接著一飲而盡,猶注視圓圓,似欲說不言光景。圓圓又道:「將軍行矣。」
      吳三桂無奈,與圓圓握手珍重作別。圓圓欲送三桂出門,三桂道:「與卿相對,使人怏怏不忍行,請卿自回繡房,某將行矣。」圓圓忍淚回步,三桂遂出門,日已漸西。吳襄亦隨三桂出,三桂道:「日漸晚矣,今天恐出京不及,待明天起程何如?」吳襄大驚道:「吾兒何出此言?既已奏明今天起程,萬不能緩,遲則欺君,明日彈劾者至矣。」吳三桂不得已,始上馬而行。一路有親隨護著,直出京門。
      時國丈田畹及大宗伯董其昌等,皆已俟候相送。吳三桂至時,即下馬與各人相見。田畹先說道:「不見將軍數天,形容不覺稍減。」吳三桂答道:「連日因賤務紛煩,不曾至貴府拜候,今起程屆即,又未及到貴府辭行,十分抱歉。」說了又向董其昌寒暄一會。董其昌道:「日前曾函致將軍,實多瀆冒,將軍不要見怪。」吳三桂道:「將軍之言乃金石之言,某正在銘感,那有介意之理?」董其昌道:「老夫只以敵患方深,國事已危,許大責任在將軍身上,竊恐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必足以誤將軍,誤將軍即誤國家耳,故如骨梗在喉,不得不吐。今蒙將軍見諒,實是幸事。願將軍此後以國事擔任,勉勵前程。老夫將受其賜。」吳三桂道:「某以庸才蒙以國士相許,安得不自勉?老大人准可放心。」說罷,便與各人握手。送行各官亦自回府,吳三桂便往寧遠去了。
      且說那袁崇煥,自斬毛文龍之後,皮島不復置帥守衛,自然空虛。敵人也不免常常窺伺,運師勞餉,歲頗不貲。明廷以庫款奇窮,無可應付,便檄令各行省每歲增繳防遼餉項,歲費數百萬,猶求徵不竭。各省供解稍緩,即軍餉不足,軍士諸多怨言。因此邊關將士官吏,皆以為毛文龍在日,東至旅順,西至登萊,皆作為海島互市,商賈往來,貨物輻輳,稅餉大增,就以稅餉作軍糧,故士馬皆得騰飽,而使敵人不敢正視。況毛帥在日,防兵數倍於今日,尚且餉項無慮,今防兵較前已減少許多,猶復糧草時時告竭,以此之故,皆怨袁崇煥。所有將士便聯名稟請袁崇煥照毛文龍舊法而行。袁崇煥大怒道:「昔毛文龍擄禁商人,勒貲索餉,本督師豈能效之?」遂批斥各將士,且加以罪責之言。各將士即商議道:「昔毛帥鎮守皮島,不時巡邊,用法雖嚴,猶與吾等共同甘苦。毛帥所禁商人,只因其瞞漏稅餉,故島民向無怨言。今袁督師養尊處優,糧餉又不能接濟,坐視我們饑困,猶故示寬大,以毛帥擄禁商人為詞,我等焉能受其魚肉?惟有入京控發,以伸不平之氣。」各將士無不贊成此議,即暗自遣人入京,謀參袁崇煥。
      時崇禎帝方治了逆閹魏忠賢之罪,凡平日與閹黨稍有往來者,皆慄慄自危。袁崇煥平日頗尚節風,本與逆閹並無往來,惟因其性情稜厲,以故同僚多嫉之。及邊關將士入京謀參崇煥,便以聲應氣投,無不首肯,科道中便有多人參劾袁崇煥。大意皆以崇煥以私意擅殺毛文龍,苛待屬員,剋扣軍餉,廢弛邊備,種種罪名不可勝數。自這參折既上,京中大為震動。好事者更造作謠言,謂袁崇煥與魏閹交情甚密,自前任薊遼總督因事落官回京後,一意交歡逆閹,以為開復地位。後來開復,督師薊遼,雖非逆閹所保,然究出於魏閹所指使列保之人,故得起用,這等語。崇禎聽得,大為震怒,速下部議。
      當時凡京中大員,與袁崇煥絕少往來,惟大司馬洪承疇、大宗伯董其昌稍知為國愛才,可為袁崇煥挽救。惜當時洪承疇方督師湖廣,不在京中,只有董其昌一人,聽得袁崇煥被劾交議,即歎道:「崇煥殺文龍誠屬太過,唯崇煥亦是不可多得之才,若一併去之,是自拆其臂也。」遂上表力保崇煥。謂東北管鑰賴袁崇煥保守,既失文龍,又失崇煥,非計之得也。崇禎帝即召董其昌責道:「卿固曾言毛文龍實有將才,何以一旦反為袁崇煥力保耶?」董其昌道:「時勢不同也。崇煥前殺文龍,事固太過,但誣以與逆璫往來,則太冤。且既殺文龍,又去崇煥,籌邊無人,亦自去其助,臣故不得不保之。況有輕重,若必殺崇煥,不特失其良才,亦屬過於嚴酷,願陛下思之。」崇禎帝道:「卿言亦是。但毛文龍在海外數年,敵人不敢正視中原,疊奏膚功,遼防賴以安堵。今袁崇煥督師日久,常聞敵人窺伺。朕昔日以上方劍賜他,不過謂如此則號令可行,不料袁崇煥即以此殺毛文龍也。且文龍在日,防兵較多猶糧道不絕,今崇煥裁減軍營,又徵數省協助,糧餉猶多缺乏。軍心咸怨,安能立功?卿猶欲為之說情耶?」董其昌道:「文龍固有可殺之罪,不過殺之不得其時。崇煥昧於通變,非私意也。今疆吏之才無有出崇煥之右者,若去一袁崇煥,後難為繼。況崇煥鑑於毛文龍在日遼防安堵,必知自勉。若留之,亦因時用人之策也。」崇禎帝沉吟半晌道:「卿且暫退,容朕思之。」
      董其昌遂出。不意事有湊巧,適洪承疇平定楚亂,捷報到京。諸大臣皆以洪承疇有才,可以任薊遼總督,崇禎帝亦以為,以洪承疇繼袁崇煥,必可立功。
      其意既為諸大臣所動,於是董其昌之言不復置念。時諸大臣欲排去袁崇煥,皆交章列保洪承疇,崇禎帝便調洪承疇迅速入京,承疇不知有何要政,即馳驛回到京裡。崇禎帝獨開防遼之計,洪承疇即陳防遼十策。崇禎大喜,即以洪承疇督師薊遼,並任薊遼總督。另降旨將袁崇煥解京逮問,令承疇即行赴任。承疇得旨大驚,即往訪董其昌,願與共保崇煥。時董其昌以毛文龍既殺,崇煥又去,遼事必不可問,憂心如焚,已杜門不出。洪承疇便請獨對,向崇禎奏道:「臣獻遼防之策,非排斥崇煥也。臣以為崇煥雖胸襟狹隘,不能容物,然善於籌邊,勇於任事,若稍假以時日,遼防必可奏功。今以臣代之,臣有自知之明,亦未見有長於袁崇煥也。」崇禎帝聞洪承疇之言,意復猶豫。
      惟袁崇煥聞解京逮問之旨,已慷慨請行。崇禎帝便責洪承疇速赴新任。承疇不得已,即速赴薊遼總督任上去了。
      自袁崇煥抵京之後,即逮刑部獄中。董其昌已憂憤成疾辭職去了,諸大員中無有為袁崇煥憐憫者。崇禎帝令三法司將袁崇煥勘問。錢龍錫道:「凡治罪者應分其輕重,即獲罪之人,其中或有功勞,亦不應埋沒。若功罪可以相抵者故不必說,即或不能相抵,亦可論功把罪情減等。汝是讀書人,該知此理。今汝參文龍二十款,縱其或有真情,惟文龍防邊數年,敵人畏服,戰功尚多,汝當日何以並不聲敘,只參其罪,不論其功,此是何意耶?」袁崇煥至是不能答。錢龍錫又道:「吾固知汝不能辯也。汝務欲殺其人,故沒其功跡,致國家損一能將,汝心安否?」崇煥道:「大人此言,直謂袁崇煥以私意殺文龍矣。袁某若有此心,皇天不佑。」錢龍錫道:「汝不必誓。以文龍在日,邊防安堵。汝任督師,邊警疊聞。且軍心咸怨,汝固不能謂文龍無功,不過必欲殺之,故埋沒之而已。」袁崇煥道:「據袁某之意,文龍當日屠殺遼民,虛報勝仗,固不能謂為有功。袁某不能若文龍所為,上不敢欺朝廷以冒戰功,下不敢勒商人以充軍餉。今日獲罪,實原於此,大人當鑒諒之。」
      錢龍錫道:「我以汝本屬同年,稍可原諒,當為汝留個地步。但汝罪已大,勢所不能。汝自謂認真籌邊,何以敵人頻來窺伺,反不若文龍在日?汝言實說不去。」袁崇煥道:「此或是袁某不才。但朝廷若不見疑,假以時日,資以軍糧,當不至於此。」錢龍錫道:「汝今還望復任耶?」崇煥見龍錫苦苦駁詰,不留個餘地,至是不欲再辯,惟搖首長歎。錢龍錫便以往復問答之詞詳奏崇禎帝,並加以罪責之言,其獄遂定。袁崇煥遂不能免。
      原來錢龍錫當時諸事,多不滿於輿論,一來疑崇煥罪在不赦,二來又欲證成此獄以博回直聲,故訊審時象與崇煥對質一般,只有詰駁,並無迴護。即與三法司復奏時,亦只有加多,並無減少。崇禎帝覽奏大怒,遂定崇煥死罪,並追恤毛文龍。但崇煥殺文龍一事,雖不諒時勢,行之太過,惜當日亦非應殺崇煥之時。可憐崇煥以一員大將,竟及於難。當洪承疇替袁崇煥說項時,崇禎帝本有轉意,及洪承疇赴薊遼總督本任之後,董其昌又去,已無人奧援。及發三法司勘問,崇煥仍侃侃直言,指陳遼事,並詰文龍應殺之罪共二十款。時大學士錢龍錫監審,卻責崇煥道:「汝詰文龍二十款罪狀,皆昔日言官彈劾文龍之言耳。有無實據,汝當直言,不宜閃爍。」袁崇煥道:「毛文龍擄禁商人,屠殺遼民,某到薊遼後皆詳查有據,然後殺之。故文龍被殺之日,人人稱快。」錢龍錫道:「他擄禁商人,屠戮遼民,事或有之。但須計被擄的商賈、被戮的遼民是否有罪。若果有罪,是文龍擄之殺之,未嘗非法也。」袁崇煥道:「文龍被殺之時人人稱快,可見多是無辜受害者,亦不問而知。」龍錫又道:「既是人人稱快,何以五總兵皆聞風逃遁?今日邊將又聯名劾汝,究屬何故?」崇煥至此語塞。既而夏道:「若輩皆毛文龍死黨耳。」錢龍錫道:「便是多人黨於文龍,亦見文龍能得眾心。汝當日必謀殺之,得毋與文龍有仇乎?」袁崇煥道:「並無私仇。某既殺文龍且為致祭,有仇者固如是耶?」錢龍錫道:「此亦假仁假義,欲示其不得已之心以服眾人耳。然則,以文龍不勝邊帥之任乎?」崇煥道:「某不計其他,但文龍有罪,某故不能以私意恕之也。」錢龍錫道:「汝仍多強辯。我且問汝,汝既殺文龍,何以不奏請派員接守皮島。」袁崇煥道:「某以為不必置帥,某直可以兼理之,故為國家節省糜費,非他意也。」錢龍錫道:「汝雲可以兼理之,何以今日頻頻告警?可見汝當日只存一爭權之心,致誤國計,汝罪大矣。」
      袁崇煥道:「某昔日並無爭權之心,今以敵患深,故頻聞告警。然某以隻手撐持,年來勞盡心力,可以告無罪矣。」錢龍錫道:「勤不能補過,如之奈何?我還問汝,文龍在日防兵較多,惟餉源未缺。今日防兵較少,又得數省協助,乃軍餉猶常常缺乏,使士卒咸有怨言,此又何故?」崇煥道:「某待軍人,糧草務求豐足,與當日文龍辦法不同。且雖得數省協助,惟所助無多,又每緩不濟急,是以如此。總之,某不能象文龍,克掠商人以充軍餉。故糧道不免支絀,實此故耳。」錢龍錫道:「勿論文龍未必無故克掠商人,但就汝所言,既為湊充軍餉起見,是文龍未嘗為私,何致加以死刑?總之,汝殺文龍實屬太過。且文龍既死,汝若能治遼安堵,猶可言也,今遼事日棘,汝有何說?」袁崇煥見錢龍錫苦苦詰駁,自知難免,亦不願再講。及大獄既定,祟煥既死,京中多為稱冤。後人有詩贊道:
      當年嶺表產英奇,大廈憑他一木支。
      劍佩上方寒悍將,麾揚邊外奮雄師。
      胸中塊壘難容物,眼底人才合讓誰。
      若使天教遺一老,山河那得付雙兒。
      自袁崇煥既殺,邊帥倒不免畏懼。以崇煥之死無人挽救,故苟無內援,多不願出任疆吏。及洪承疇既抵薊遼總督之任,一來自以形勢未熟,仍以遼邊舊將為輔助,如祖大壽、祖大樂等皆委以重鎮;二來因當遼事日亟,多有不敢出關,除了舊將,亦無能員可用,惟有勉勵舊將,竭力籌邊。只是軍人久戍邊地,日久疲玩,難資得力,故敵人益加窺伺,邊患愈深。又因餉項奇絀,凡附近薊遼各省,皆重徵煩斂,以濟遼餉,因此民生日困,咸有怨言。
      偏又事有湊巧,當時大河南北各省連年荒旱,饑饉薦至,民不聊生。地方官吏以遼餉緊急,雖遇荒年不肯蠲免糧稅,以致百姓流離,餓殍相屬於道。官吏又不勸賑,富戶以連年捐輸既重,耗去貨財不少,又不肯捐款賑施。於是一切貧民已饑寒交迫,不免相率為盜,以至燕齊秦晉一帶盜賊蠭起。因其時遼餉緊急,附近各省籌濟協餉,繳解維艱。雖值荒年,地方官吏恐協餉無著,被朝廷責備,於一切糧稅既不准蠲免,自然任民生如何艱困都壅於上聞,朝廷那裡得知?也沒有一些賑濟,弄到民不卿生。那些老弱的人以及婦人孺子,餓到僵了,任填於溝壑。那些狡悍的,不免鋌而走險,相率為盜。或數十成群,打家劫舍;或獨踞山嶺,聚集五七百嘍囉,借個劫富濟貧的名字。凡附近富戶及往來客商,慘被劫掠的也不勝其數。
      就中單表一人。這人為千古歷來流寇所未有。他的猖獗處,除是唐末、五代之間黃巢一個人可以比得他住,餘外就沒有與他比的了。你道那人是誰?
      就是姓李名闖,又名李自成的,他本貫陝西省延安府米脂縣人氏。他父親名喚李十戈,他母親係石氏。相傳石氏年逾四旬,未嘗孕有。李十戈已將近五十歲的年紀,也以膝下無子為憂。不料石氏至五十歲那一年,竟有了孕,李十戈不勝之喜。不想這孕直懷到了十個月有餘,依然未產,李十戈又以為慮,以為石氏不知染了什麼病。禱神問卜,絕無影響。惟又見石氏不像是個有病的人。直懷孕至十三個月,那一夜夢見一人,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手執長槍,座下一匹高大駿馬,直闖進大門。石氏在夢中驚覺,竟產下一個男子。以夢中一人騎馬進門,就取名一個闖字,就是這個原故。雖世俗所傳或有不真,但就他一個闖字的名字,想來或是此說也有些來歷。
      李十戈夫婦二人,以夢中有兆然後生男,自料此子將來必有發跡,因此把李闖看得如珠似寶。李十戈本是個小康之家,夫妻兩口守著這個兒子,日望他長大成人繼承家業,溺愛既甚。凡事皆阿其好者,恐失兒子之意,自然要把李闖的性子弄壞了。到七八歲時,即教他上學唸書。那李闖並不是個唸書之人,十日便有七天不到書塾去。便是師長有點責成,他一言不合,即罵師長。故雖然念了幾年書,終是目中不識得一個丁字。及至長成十五歲,更生得相貌窮凶,性情極惡,因為他的父母也不管他,裡黨人那裡敢道一個不字,所以李闖越弄越壞。又過了兩年,李十戈夫婦都一病身故,李闖更無拘束,越加揮霍起來。不上一二年間,把父母遺下小康的貲財,已弄得乾乾淨淨去了。那李闖平日既不是個守規矩的人,已為人所嫌嫉,一旦落拓,更沒人覷顧他,所有田地房產又已變賣清楚,更無所靠。到這時,不免尋靠親友。或東家食,或西家宿,似沿門托缽一般。
      那日卻也湊巧,遇著一位姓鄧的,喚士良,平時也與李十戈有點交情,是李闖的父執輩。見李闖這個模樣,不覺起了憐憫之心,即道:「你父親本有點家財丟下,你偏把來弄擲去了。但前事不必再說,此後盡要尋點生計才好。」李闖此時正望鄧士良提挈,自己也不像從前的謬妄,卻答道:「那有不知?只是人窮知己少,家落故人稀,目下正無人可靠。看那人情冷暖,有幾個象叔父的好心?今既蒙教導,就請照拂照拂,他日若有寸進,皆出叔父之賜。」鄧士良道:「我家裡不大豐厚,養不得你一個幫閒的人。你暫且到我舍下,替你找個出路。若沒有去處,只乾些小營生也好。」那時李闖正如雪中送炭,便滿口答應。鄧士良到了家裡,恰附近有一個人家。那人姓周名清,娶妻趙氏,向做打鐵生理,仗著年年勤儉,也積得些小貲財。膝下也無兒子,到上了幾歲年紀,正欲尋人幫理自己生意,鄧士良便薦李闖到他處。
      周清見李闖生的身材高大,體貌雄壯,也有點氣力,卻十分歡喜,又得鄧士良薦來,自然沒有不允。自此李闖就落在周清那裡。惟李闖看見周清有點家財,又無兒子,也不免垂涎。凡事都順承周清,博得周清夫婦兩口兒十分鐘愛他。
      那日周清見自己有了年紀,還沒有繼後之人,對著妻子趙氏不由發歎。
      李闖見了這般光景,即問周清因什麼發歎起來。周清把自己心事向李闖細說合來。李闖道:「俗語說:兒女眼前冤。生得好的猶自可,若是生了個不肖的,不如沒有也還好。你兩位老人家,若憂愁身後沒人打點,待小人一力擔承,料理汝老人家身後之事罷了。因你老人家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正思圖報。你老人家放心罷。」周清夫婦聽了李闖一番說話,實在有理,便道:「如此甚好。你有這點心待我,我自然盡心待汝。我今有一句話要向汝說,不知你可願聽否?」李闖此時已知周清意思,即道:「你老人家是小人重生父母,若有什麼教訓,小人無不願聽,你老人家只管說便是。」周清道:「我今膝下並無兒子,願收你做個螟蛉,你可願意不願意呢?」李闖聽了,即歡喜道:「那有不願意?小人自今以後,即當你兩位老人家是個親生生的父母一般便是。」周清夫婦大喜。李闖正防周清遲延反悔,立即摧金山倒玉杵拜了幾拜,叩了幾個響頭,就認起爹娘來。自此周清以無子忽然得子,喜極忘慮。且見李闖恭順伶俐,凡事倒托付他,把一間朽鐵生理的店子,統通交過李闖手上。
      到次年,周清又一病身故。那時李闖正要裝做個孝子的樣兒給乾母趙氏看,因他乾母手上又有點體己的錢財,亦要博乾母的心事,故周清死時,李闖哭得十分淒楚。果然他的乾母趙氏,見李闖是個可靠的人,正似古人說的,老來從子,凡事都聽李闖佈置。
      李闖那時在店子裡已執起權來,又擺回從前的架子,交朋結友,盡地揮霍。終日聚集一班無賴,大碗酒大塊肉,都在他打鐵店內胡鬧。初時猶只三五粗野之人,漸漸也有些讀壞書的,貪些口頭,也與李闖結交。由是武的較拳量棒,文的不免咬文嚼字。那個自稱第一,這個自號無雙。就中有一個在村內做訓蒙先生的道:「你們自誇文墨,我今出下一對文,看那個對得工整,就讓他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名目。你們以為何如?」各人聽了,全都說道:「好極!好極!」那一位訓蒙的先生便口占道:雨過月明,頃刻頓分境界。
      各人聽了都默默思索,那李闖不知怎地這般敏捷,即信口說道:煙迷谷響,須臾難辨江山。
      各人都驚訝起來,因知李闖是不大懂文字的,如何一旦如此敏捷?且不特對得工貼,而且口氣不凡。因此竊竊私議,也疑他將來一定是個非常的人物,紛紛願與李闖來往。那時正值國中大亂,秦晉兩河一帶盜賊紛起。李闖見許多之人推崇自己,卻有點雄心。平日在打鐵店內約了五七個知己,商議道:「世界既亂,或者明朝江山不久,將來不知鹿死誰手。或者到我們做皇帝,也未可定。」各人都道:「是極,是極。」李闖道:「目下我們就要準備,待時而動便是。」就中一人喚牛金星的,即說道:「李仁兄之言甚是,但要怎麼樣子準備法呢?」李闖道:「我現在做這打鐵的生理,實屬湊巧。可在夜間暗自打鐵器,打成軍裝器械,先藏好了,待機會一至,即行起事,有何不可?」牛金星道:「若謀大事,所需軍裝不少,這一間朽鐵店子,有多大本錢?只靠店內打造軍械,怕不足用。奈何?」李闖道:「你言亦是,但有本錢若干,就打造軍器若干便是。」說了各人都以為是。不料又湊巧,李闖的乾母趙氏又一病身故,因此一切家財都落在李闖手上,一發有錢揮霍。
      就將所有周清夫婦遺下的資財,要來打造軍器。又借延請伙計之名,多尋幾個同道中人來打軍器。已非一日,已鑄造軍裝不少,李闖即對各人道:「現在軍械已有,但一來沒有糧草,二來又沒有人來做軍師,替我們謀事,也是枉然。」牛金星道:「這裡附近有一個秀才,與老兄是個同宗。這人姓李名岩,熟讀詩書,尤多韜略,且家中資財殷實。就附近一帶看起來,總算他是一個富戶人家。若得他出來助力,不愁我們之事弄不來。」李闖道:「吾亦聞李岩之名久矣,只惜不曾拜見過他。但有什麼法子,方能請他出來相助?准要想個良法才好。」正是:欲籌良法尋謀士,反誤儒生輔闖王。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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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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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4 |
    第五回            憤縣令李岩從亂黨 破神京闖逆擄圓姬

      卻說牛金星說合李岩那人出來,道他是個腹有詩書胸藏韜略,可以助他們行事。李闖雖是一個粗人,但稗官野史總看得不少,久聞得古來帝王成事,必有一個軍師運籌帷幄的,故聞得李岩那人,牛金星說得他很大本領,便欲聘了他替自己參謀,便商量個羅致李岩之法。原來那李岩亦是延安府米脂縣的人,自幼攻書,很有聰明,故到了弱冠之時,就進了黌門,卻不曾上進。
      為人卻有點慈祥,家道又頗殷實,凡鄰里中有老弱的人日不舉火的,常有周濟於人。且他是個黌門秀士,在鄉中亦是一個小小的紳士。他又沒武斷鄉曲事,故同里的人也很仰慕他。恰那時又值荒年,附近李岩鄉里一帶又遇亢旱,百物不生,窮民流離,相屬於道。李岩心殊不忍,即具稟縣令,訴稱地方亢旱情形,貧民無食,求縣令開倉賑濟。那縣令喚做周鑒殷,看了李岩呈詞,初還置諸不理。那李岩見日久不曾把他稟批出,暗忖:縣官為民司牧,決沒有如此沒良心把民艱不顧的,也疑自己稟子被衙役擱住,便親自求見縣令周鑒殷,意欲面請賑濟。那周鑒殷料知為著求賑的事,也怒李岩瀆擾,自己正要把他申飭,故立即請李岩進了廳內。李岩行了禮後,即道:「日前治下學生曾遞呈一稟,因為地方荒旱居民乏食,懇求賑濟的,不知公祖可曾閱過沒有?」周縣令道:「也曾閱過了。只是你是個唸書人,本該知道做官的難處。你看年來西北各省,那一處沒有災荒?若處處皆要賑濟時,那有許多閒錢祟米行賑呢?」李岩道:「各省的事由各省大員料理,本縣的事應由公祖料理。正惟荒旱的事坐在本縣的地方,故求公祖賑濟。」周縣令道:「便是本縣所轄,也有許多地方。若因你們鄉鄰饑荒,就要賑濟,怕別處又來求賑,又怎樣子呢?」李岩見他說話來得不好,心中已自憤怒,卻道:「因為見地方居民流離艱苦,目不忍睹,以為公祖亦必有個憐憫之心,故來請賑。若公祖不允,亦難相強。」周鑒殷道:「那個沒有憐憫之心?不過難以賑得許多罷了。你本是個紳士,若見人民流離,就該慰勸他,道這是天災橫禍,只可順受,尚望下年得個豐年賠補罷了。若動說賑濟,那有許多閒錢呢?」李岩這時怒不可遏,拚被他斥責,即答道:「公祖動說那裡賑得許多,看連年水旱,那曾見過賑得一次來?你還說要我勸慰饑民,不知待到來年,怕要饑死了幾多人命去了,還那裡望得見來年足收?你公祖不肯賑濟就罷了,還責我不勸慰饑民,那有這個道理?」周縣令見李岩說這些硬話,不由拍案大怒道:「你前日上那張呈子來擾我,我已不怪責於你,也算是莫大之恩。你卻不自量,又來本衙瀆請。本官正與你說得好好,你還要罵我,難道本官不能治你的罪嗎?」李岩道:「何曾罵過公祖?只公祖說得太不近理,我一時說得鹵莽些也是有的。若公祖不喜歡,任從把這名秀才詳革,但我有什麼罪名?難道白地要殺我不成?」周鑒殷到這時,越發憤怒道:「你敢輕視本官麼?你快抓走就罷,你若再不知機,本官盡有個利害給你看。」李岩聽罷,覺他做官如此,與他鬥口是無用的。若他真個把自己陷害,俗語說:「官字兩個口」,自己終吃了眼前虧,實是不值,倒不如走了為佳,便不辭而去。那周縣令還指著李岩罵道:「你若這般好心要賑濟時,只要自己家財分給饑民罷了。」
      李岩聽著,亦懶答他,直出了縣衙,回至家裡。尋思縣令如此玩視民瘼,看此荒年不知餓死幾多人民方能了事。又思:縣令叫我何不把家財來充賑款,若捨不得這副家財,反令縣令得說閒話了,便拚此家財不要了也沒打緊。想罷,便把家中所有財產一概發放出來,盡充饑賑。
      那時饑民又多,只有李岩一個人的家貲,濟得甚事?竟似杯水車薪,不能遍及。隨後有許多饑民趕到李巖門口求賑的,也沒得應付。李岩只得把自己委曲說合,稱自己家財已一概淨盡,再沒有得來行賑。又詐說縣令逼責自己的話,一五一十說合,饑民無不憤怒。又想起李岩這人很屬難得,他家財已盡,就沒得賑過,自己也是難說,因此自然怒在縣令一人身上。便至千百成群,一聲呼喝,都擁至縣令衙門求賑。那縣令周鑒殷沒得發付,惟令衙役把衙中頭門閉了,驅逐饑民而已,惟饑民聲勢洶湧,以為將至盡行餓死的時候,便是殺頭也不顧,險些要將頭門打破。還在門外大呼道:「李秀才也曾稟賑濟者,汝做官的為民司牧,竟至不顧我們,若餓死了,決不令汝縣官一人獨生。」你一言我一語,鬧做一團。
      縣令周鑒殷聽得,也疑是李岩指使,故意令這般饑民來尋自己鬧吵,心中更憤。待饑民哄鬧了一回散去後,即要向李岩泄發這點憤氣。即詳稟上司,說稱李岩那人,象戰國時齊國陳氏一般,散家財買民心,志在謀亂,又集聚多人鬧官哄署,要激變舉事,這等言語。詳到上司那裡,覺這個罪名非同小可,立即鬧落縣令那裡,要緝拿李岩到案,審訊治罪。還虧李岩平日知交還多,早有上司衙役得這點風聲,急的飛報李岩知道。
      李岩那時聽得,一驚非小。但自念見危受命,本無難處,即與親朋說知此事。漸漸更遍傳將來,人人都知道李岩遇此無妄之災,如何忍得?故縣衙差役第一次到了李岩家內要拿李岩時,那些貧民受過李岩周濟,只道知恩報恩,急上前相助。擁到李巖門首,恰巧見衙役到來,都是怒從心中起,把那些差役打得落花流水。那時李岩苦勸不住,打得那些差役恨不得爹娘多生兩條腿,快些抓走了。李岩料知這事弄大了,不能挽回,悔之不及。果然那些差役之人回至衙內,已被人打了一頓,心中正憤,連李岩苦勸各人勿打的話都不提起,只單說李岩家內已聚集千百人,把自己打走。周縣令聽了,以為李岩更有了罪名了,立即又詳稟上司,稱李岩已聚眾毆打官差,志在謀亂無疑。今他聚集多人,官差料難傳他到案,總要興動大兵,方能把李岩拿住,以遏亂萌,這等說話。上司見了,立即大怒,即調五城人馬,要拿李岩到案。
      當時又有人飛報李岩,那李岩聽得這點消息,正躊躇無主意,欲閉門自刎,忽家人報有牛金星到來相見。李岩也記憶與牛金星有一面之交,此時本無心款接他,不料牛金星已直闖進來,李岩也不得不見。到廳裡坐後,牛金星已知道李岩被官司勒逼,不免用言安慰。李岩道:「弟不料有此無妄之災。
      今得與老兄相見,此後再不能相會了。」牛金星道:「老兄何出此言?」李岩便把始末情老略述一遍,並說要自尋一死。牛金星大怒道:「世間那有這等官吏?老兄為一方所仰望,豈可無故自就死地!」李岩道:「那有不知?
      但現官家興動大兵,要拿小弟一人。小弟即欲逃走,料官吏必畫影圖形四處拿我,我逃到那裡去?計不如一死,免被官司拿住時,慘遭酷刑,然後見殺。」
      牛金星道:「秀才不比別人,若一旦死了,貧民必道你是被官司逼死,更與地方官為難。那時怕九族牽連,不特秀才一家不保,實為一方之害。今為秀才計,若有一線生機,亦當留此身命,以待後來伸雪。今不過一縣令蒙蔽上司,以至於此。難道那周縣令就在米脂縣做到死了那一天不成?」李岩道:「弟非不知此計。但今大禍方臨,誰肯收留自己?故不如一死。」牛金星道:「秀才且但放心。弟有一好友疏財仗義,最好濟困扶危。今與秀才且到那裡暫避一時,再作計較。」李岩道:「如此雖好,但放下家人,我那裡肯一人獨生?」牛金星道:「可一併與家人同去。」李岩道:「如此又怎好打攪貴友?」牛金星聽罷,力言不妨,一面催促。李岩無奈,即令家人快些收拾細軟,即離了家門,隨牛金星奔去。
      牛金星直引到李自成那裡。時李自成那處,恰與李岩家相隔還有十數里的路程,不多時早已到了。後來官兵一到,只見李岩家內空無一人,只有些粗笨的東西遺下,料知李岩已先自逃走去了。惟當時各貧戶也多不知李岩先已逃出,只恐李岩被官捉去,都不約而同一齊擁至李巖門外,只見官兵一個人也拿不到,心中竊自欣悅。其中亦有些知李岩先也逃走,往李自成打鐵店內的,不免互相私議。你一言我一句,早被官兵聽得,也改行往李自成打鐵店來。那些貧民自然不捨,也隨著官兵之後前往,要看看李岩是否要被官兵拿著,方才放心。惟李岩一家老幼,隨著牛金星到了李自成店中,正在通過名姓,各人正向李岩安慰時,官兵盡有二三百人不等,由周鑒殷縣令領著,蜂擁而來。惟貧民相隨的,亦不下數百人,就有些知道官兵必往李自成家找李岩來抓的,也飛跑先行到李自成家報信。李岩聽得,即道:「今番為弟一人,必累及諸兄,此心不忍。我不如出見官兵,任他拿捉,免至同遭為難。」
      李自成道:「那有此理?便是李兄被促,那等狼官狗吏,安肯輕恕我們。必道我們是窩藏秀才的,將成連我們也須拿捉了。且秀才既已到來,那有任你一人獨自受拿之理?彼此兄弟一般,便是死也死在一處。」時有多人在旁,聽得李自成的話,都道李自成是義氣,都奮然願捨身抗拒官兵。李岩道:「他有二三百人,我只十數人,焉能敵住他?」李自成道:「一人奮勇,萬眾難當,我自有法。」便令把店門關起,囑咐各人把住門口,奮力拒敵。李自成卻拿了弓箭,獨自坐上瓦面來。一聲未已,已見官兵峰擁到來了。
      李自成登高一望,見有許多饑民隨著官兵,也省起日前饑民同感李岩施贈有抗打差官之事,便大聲喝道:「你們許多饑民,曾受李秀才大恩,本該相助李秀才與官兵對敵,方免得被暴官拿去。」說罷,便彎弓搭箭,趁官兵未至門前,即向縣令發射。不料那縣令是個沒用的東西,早被李自成一箭射中肩上,已翻落馬來。那時官兵正欲圍攻店子,惟見縣令跌落馬下,卻反驚惶起來。那些貧民又不下數百人,一來聽得李自成的話,二來又見縣令中箭落馬,都吶喊助威。官兵見貧民多眾,反欲逃竄。時饑民等,有舉空拳向官兵毆打的,有出其不意搶去官兵刀槍乘機刺殺官兵的。李自成一面發箭,一面教店裡的人開了店門,馳出幫助。官兵力敵不過,各自逃走。那時饑民又眾,正恨周縣令不已,欲把他殺卻,方泄其恨。還虧官兵把縣令救起,負傷而逃。
      牛金星各人自官兵去後,正洋洋得意,李岩道:「諸位且勿歡喜,周縣令雖然敗去,他稟告上司,必然再興大兵到來,那何以拒敵?」李自成道:「一不做,二不休,橫豎官兵不能容我,不如乘機起義以圖大事,有何不可?」
      李岩道:「無糧不聚兵。因為起義事大,糧少則於事無濟,人多又需餉浩繁,從何籌策?」李自成道:「目下還可支持。若起事之後,隨時打算便是。」
      牛金星道:「此處難以棲身,不如先到別處為高。」李岩道:「究竟逃去那處,都要預先打算。」牛金星道:「可傳饑民,說稱我們被官逼變,共起大事以除暴官,願從者可即同來,不願從者可各自散去。如有多人相從,即乘機攻城掠地,便不患沒糧草了。」李岩道:「器械又將何籌?」李自成道:「若是器械,早已預備了。」便把前日私造軍械之事,細說一遍。李岩道:「小弟今日被你們牽上了,事已至此,亦沒可如何,只從諸君之意便是。」
      李自成大喜。時饑民因久已饑困,正沒處餬口,無不願從,登時聚集了千餘人。李自成即出私造軍械,分給各人,各人都歡喜願去。李自成即與李岩商酌,沿陝西起程,直往山西而來。
      忽經過一座大山,牛金星道:「此山向有大伙強人聚於其中。我不如先收了這一支人馬,共同起義也好。」李自成深以為然。李岩道:「只怕他們素性殘酷,不就我們範圍,終難以成事。」不想一聲梆子響,早從樹林內跑出幾十個強人來,大喝道:「你們聚了許多人,將往那裡去?」李自成道:「不要多說,我們人馬多眾,器械齊備,諒你數十個人不是我們敵手。快叫你的大王來。」時各強徒方一頭截住李自成那一支人馬,一頭又使人回山報告。見為首的一個人面貌很兇,身材雄魁,手執長槍,座下駿馬,從山上跑下來,後面還有數十人跟著。李自成料知是山上大王,即接著先說道:「來的可是山上大王麼?我們被官逼變,又見世界擾亂,故同謀起義。你們伏在山上,終沒有個出頭,不如一同起義也好。」那人聽得,便滾鞍下馬,答道:「我們在山,大秤分金,小秤分銀,本十分快活。但聞足下之言,亦覺有理,就請到山上且行歇馬,共行商酌。如你們說得有理,我便舉眾相從便了。」
      李自成大喜,先自下馬,一齊上山。
      原來那為首的大王不是別人,就是張獻忠,綽號叫八大王的。因他弟兄多人,他排行第八,又是性情佔悍,故得這個綽號。向屬無賴,因前者同人毆鬥誤傷人命,就結黨逃出外面,集聚了三五百強人,踞住此山,結營作寨,打家劫舍。只為當時四方擾亂,官府未有理他,他故日強一日。手下又多幾個悍勇之人,故四處望風生畏。那日與李自成等同到山上,大家分賓主而坐。
      李岩知他行劫多日,所積財帛必然不少,若得他助力,不患眼前沒糧草,即說道:「足下雄霸一方,各處無人敢敵,誠足自豪。但蠖屈此間,縱使日甚一日,終不過為一草寇。以足下英雄如此,實自棄而已。大丈夫當縱橫天下,豈可屈處山中,自墮其志?方今國家多事,明統將終,正宜奮起。以足下雄武,何所不克?大則身居九五,為天下之君;小則亦割據一方,為一國之主,千萬勿失此機會。願足下細思之。」張獻忠聽罷,大喜道:「先生之言深得我心,我願拱聽尊意。」說罷,李自成即與張獻忠手下各人互通姓名。張獻忠便令宰牛殺馬,款待李自成等。一班人大吹大擂,在帳中飲宴。席間倡議,大家歃血為盟,要同心協力共圖大事。各人都讓李自成為首,張獻忠自是不得不從。餘外各人簽名,禱告盟心。計當時為首的,都有十數人:
      第一名闖王李自成
      第二名八大王張獻忠
      第三名隱身豹牛金星
      第四名軍師李岩
      第五名老回回孫昂
      第六名一條棍張立
      第七名格子眼盛水正
      第八名沖天鵬方也仙
      第九名梅鐵魂梅遇春
      第十名水抱龍劉伯清
      第十一雙珠豹史定
      第十二掃地王聞人訓
      第十三潑地皮陸綱
      第十四一枝花王千子
      第十五可飛天沙鳳
      第十六混天龍馬元龍
      各人盟誓已畢,痛飲一醉。
      原來附近有許多山嶺,另多有強人埋伏,張獻忠一併勸他同來。數日後,即率領人馬直往山西進發。那時四處告荒饑民又眾,一路從者不下十數萬人。
      內中雖李岩是個讀書人,惟其餘皆粗暴不過的,無不以殺戮為得意,李岩也止之不住。又因人馬太多,需餉更煩,故所過州縣皆擄掠一空,李岩亦無可如何。雖諫了幾次,那獻忠道:「我若不殺他,他必不肯從;我若不搶他,又無以濟軍需。」這等語,李自成反以獻忠之言為是。故當時兵戈塗炭,十分慘酷,為從來所未有。既進了山界,即分張獻忠一支人馬轉攻河南,李自成自沿山西往北京而來。
      時山西只有大同鎮地當衝要,不料大同總兵姜瓖已望風投降,故自成一軍更無阻敵。因此,各路的督撫雖雪片似的文書告急,怎奈當時遼防緊急,內地守衛皆空,故李自成直如破竹。後來明朝因各路告警,也曾派過幾個大員督兵。但左一處雖勝,右一處便敗,加以李自成聚集饑民百萬,皆以為勝則可以得食,敗則總要挨饑,故每遇戰事皆奮勇向前,官兵如何阻擋?且李自成等軍隨處以搶掠作糧草,官兵又反糧草不繼,更無心應戰。因此李自成直陷了山西,望直隸而來。時江南膏腴錦繡,子女玉帛,皆勝他省,故有左右勸李自成請先下江南。惟有李岩諫曰:「今大兵既興,志在與朱明共爭天下。若破北京,則國皆為我有矣。況我軍久欠節制,沿途掠劫,加以殺戮又大,若曠日持久,人心反叛,大勢必危。計不如先取京師。」李自成亦以此話為然,於是提數十萬人馬蹂躪直省地方,叩攻北京。官兵皆以寡眾不敵,望風而潰。這一會直教神京陷落,明社淪亡。正是:累世經營稱險要,一朝陷落作丘墟。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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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4 |
    第六回            殺妻兒崇禎皇自縊 爭美姬吳三桂哭師

      話說李自成率領數十萬人馬進攻京師,時京中久已戒嚴,又因遼防事緊,所有猛將雄兵俱在關外。那總督范文程,先已投降去了。餘外隨范文程去的卻也不少,故邊關正在需人,也不暇顧及內地。因那時滿兵已攻至山海關,偏又事有湊巧,滿洲太宗適值身故,故兩國暫時講和罷戰。惟戰事雖然暫停,防務依然吃緊,是以京中反為空虛。且自大同鎮叛降後,人心皆驚,無不望風披靡,故李自成得直薄京城。
      先是袁崇煥既已被罪,京中各員欲借此重興大獄。由陸澄源參劾御史毛羽健為袁崇煥黨,已逮獄中。那錢龍錫手定崇煥之獄,但他從前曾奏保崇煥,故亦革職逮問。因此之故,雖邊防緊急,多不敢奏保將帥,故李自成更無忌憚。自進攻京城以後,京中一夜十室九驚,且又謠言紛起。恰那年八月中旬夜分,正在月白風清,忽然妖氣東升,長數十丈,闊四五尺,本粗末細,其形如刀,光芒四射。人民看著的,無不驚駭。一連幾十夜,都是如此。由欽天監看過,道他是蚩尤旗,若遇出現,必主兵凶。又有一夜,相傳四牌樓有一個更夫,那夜遇一老者,告他道:「此數夜間,你夜內若見一個婦人披麻孝服的,總要拿住她。若被她逃去,於此處地方不利,人民必死去大半。」
      說了,那老人已不見面。果然,次夜那更夫正見一個婦人穿了孝服,渾身縞素,自言丈夫新歿,無所依倚,在路旁啼哭。那更夫正自憐憫她,忽然那婦人望東去了,瞬息不見。那更夫方省起昨夜老者之言,悔之不及。其餘傳某處老樹每夜必鳴的,有說某處空屋無故有聲的,種種怪說,不知是否真有此事。但說來的倒似確確鑿鑿一般,故一般愚民一發惶恐。是以李自成人馬一到,城上守兵已不戰自亂,互相逃走。李自成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即進了第一重城。李自成殺戮又大,凡逃降稍遲者,即作無頭之鬼。因此人心更驚,皆望風逃走。李自成絕無阻力,又進了第二重城。
      時京中大員因李自成人馬多眾,軍勢復銳,皆束手無策,紛議調吳三桂一軍入衛。崇禎帝亦無可如何,即降旨調吳三桂入京。惟由京師到寧遠,往來實需時日,及諭旨到寧遠之日,吳三桂本欲調兵即行,因父母妻子皆在京中亦須往救,並圓圓尤在,亦不能不顧,今適有調動,自己正宜乘勢入京。
      正在抽軍之際,忽流星馬飛報,李自成已破山西大同鎮,姜瓖已降,各路望風披靡,京中已戒嚴了。忽又報李自成已分張獻忠南下,汴、淮、江、鄂一帶,聲氣隔絕,各軍俱不能入衛,京師已十分危急了。吳三桂正自驚訝,暗忖李自成人馬何以這般神速,正須立刻動兵,忽流星馬又報,李自成大隊人馬已被直隸,過河間,直叩京師。忽又報京師戒嚴,第一重城已被攻破,第二重城正在被困之中。有謠傳京城全陷的,有謠傳帝後俱已喪亡的,紛紛其說,都是風聲鶴唳,弄得吳三桂反無主意,自忖道:「看李自成軍馬直如入無人之境,無處可以阻擋的。各路人馬又只調自己一軍,終恐不能拒敵。」
      是以躊躇不決,把從前一片熱心都已按下,反觀不進。
      時李自成即進了第二重城,崇禎帝自顧京內,既無強兵又無勁將,只望各路興兵入京勤王,或可解危於萬一,惟久無消息,即寧遠一路已降旨徵調的,仍不見至。眼見江山是沒望了,只招集各大臣會議,看有何應付之計。
      不想那時敵國雖已暫和,不久又復興兵,京中適傳清兵至松山,洪承疇已大獲勝捷,清兵已退,今洪承疇已起程入京應援,不知洪承疇在松山已兵敗投降去了。朝中群臣尚不知得,反降詔優獎承疇。及後漸漸風聲傳得不好,崇禎更知無望,看看各大臣又一籌莫展,不覺歎道:「君非亡國之君,臣是亡國之臣。」即垂淚拂袖回宮。各大臣亦失意含羞而散。
      時李自成既奮攻第三重城,適軍中又傳吳三桂帶兵回京,心中亦怯於吳三桂之勇,即與左右計商抵拒吳三桂之法。牛金星道:「吳三桂出鎮寧遠時,留家眷在京。他有歌妓陳圓圓,為國戚田畹所賜。他自受圓圓,為人言嘖嘖,他父吳襄故不令他隨帶赴鎮,故尚留京中。那圓圓為三桂心中的人,若擄圓圓以挾三桂,料三桂必為我用也。」李自成道:「我奪其愛姬,彼將益憤,又將奈何?」牛金星道:「非奪取圓圓,不過借圓圓以挾吳三桂耳。三桂勇而無謀,我若先破京中,它將以京城既破,救無可救,援無可援,勢必灰心。我即留圓圓為羅致三桂之地,有何不可?」李自成深以為然,因此攻城益急。
      時提督京營吳襄正督御營守城,惟以寡眾不敵,終難抵拒,遂被李自成攻破。
      李軍一齊擁入,吳襄先已被擒。李自成因牛金星之議,先吩咐至吳襄家中將圓圓並吳襄全家擄至營內。吳襄一見圓圓,即謂圓圓道:「媳婦若能一死謝吾兒,固足以全名節,亦足以壯吾兒之心。吾兒必不負媳婦,上為國家,下為門庭,將復仇有日也。」陳圓圓聽了,惟哭不成聲。李自成卻責吳襄道:「大明失道,我方應天順人,同是中國人,誰不可為君?今汝被擒,吾固未嘗加害,是吾之加恩於汝者厚矣。汝老賊猶不念恩,反作此言耶?」說罷,一面令吳襄押過一邊,徐令押圓圓上前。李自成見她玉肌花貌,雖在悲苦之中,不失嬌嬈之態,看了不由心為之動。乃贊道:「吾閱女子多矣,未見有如此豔麗者。此楚莊王所謂世間之尤物乎?吾若得此人以充妃嬪,生平之願足矣。」李岩諫道:「大王之言差矣。自來美女一笑傾城,再笑傾國。願大王勿萌此心,以國事為重,方不負臣等跋涉相從之意。今為大王計,宜將吳襄、圓圓及其家人送還吳三桂,則三桂之感大王深矣。那時不患三桂不為我用也。」李自成道:「軍師之言有見不到處。三桂若為我用,是我以他家屬送還猶可也。若我送回家人與他,而他即倒戈相向,是徒中他人之計,此則必不可矣。今我暫留吳襄、圓圓,以看三桂動靜。三桂若肯降我,我即還他家人;三桂若為我敵,我即殺他家人,以泄其憤,不亦可乎?」說罷,便不從李岩之計,轉向圓圓道:「吾聞汝從三桂,為慕其英雄也。今國破家亡,三桂未能以一矢相援救。吾獨能踏平陝晉,掃靖燕雲,唾手而取北京。我之英雄,較三桂若何?汝若舍三桂而從我,當不失妃嬪之貴。」陳圓圓道:「大王此舉,如志在與朱明共爭江山,自應以仁義之師救塗炭之苦。若以一時聲勢,奪人之愛而損人之節,固失人心,又誤大事,願大王勿為之。」說罷,惟俯首不仰視。時李自成諸將多在旁,圓圓只幾句話,說的李自成無言可答,只令將圓圓押在一處,不令吳襄相見。時左右多勸釋還圓圓,李自成不允,只稱待全破北京之後,看過三桂動靜,再作計較,實則欲久後收為己有者,不從諸將之言,只傳令攻城。時內城已是守衛空虛,守衛臣民多已逃走,居民又多畏自成殘酷,皆懸順民之旗。官吏更不聞鼓勵軍士守城。
      崇禎帝在宮中度日如年,愁眉不展。宮人多勸道:「陛下可先逃別處,然後待勤王之兵,或可以恢復。」崇禎帝道:「大小臣工,昇平則謀晉官階,患難則各保性命,誰復有能勤王者?眼見江山是沒望了。只可憐太祖創業垂統二百餘年,至孤及身而墜先朝統緒,將何以見祖宗於泉下耶?」說罷大哭。
      復轉入深宮,見了皇后及一子一女,不覺放聲長歎道:「願汝等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也。」各人聽罷,無不淚下。皇后道:「今寇勢若何?豈不是江山全沒望了?何不渡河南下,徵調各路勤王之師。」崇禎帝怒道:「朕惟不明,誤用無用之輩,以至於此,安復得有救國之人?古人說:國君死社稷,朕死乃本分也。汝輩勸朕南下,豈汝輩獨欲偷生耶?」正說話間,宮人報導:「闖逆已進攻內城了。」崇禎帝此時只與皇后及子女相對,左右並無大臣,但聞炮火之聲轟天震地,崇禎帝起向皇后道:「朕將死矣!天若不亡明祚,大江以南或有起義師以平寇亂者,亦當另立明君,實不忍偷生以屍大位。但朕躬既死,汝輩將若何?」皇后道:「陛下死忠,妾則死義,兒女等死孝,又復何辭?」崇禎帝道:「如此方不負朕,但朕不忍汝等死於他人之手,不知汝等之意若何?」皇后道:「悉聽陛下之命。」崇禎帝道:「如此則他日九泉之下,亦可以見祖宗也。」說罷,提出一刀。
      時炮火之聲越近,宮人又報:「敵兵已直進內城了。」崇禎帝聽了,更不答話,先舉刀把皇后殺了。兒女在旁看了,皆不忍睹,只環而相哭。崇禎帝割下皇后首級,復將子女一刀一個,殺了個乾淨,拿著幾個首級,直奔後宮來。恰有一座煤山,樹木不高。崇禎帝看看,覺可以在此自縊。正解下羅帶,忽見太監王承恩走進來。崇禎帝聽了腳步之聲,回頭一看,即道:「汝來何意?」王承恩道:「臣聞陛下手刃娘娘及公主等,料知陛下守國君死社稷之義,今特來相送,並欲陪陛下於泉下。」崇禎帝道:「朕則分所當死,汝則何苦輕生?」王承恩道:「臣聞君辱則臣死,況陛下不止受辱乎!今臣趕來,不過欲陛下歸天之後,然後自盡耳。」崇禎帝道:「古來宦官都是禍國,汝獨能忠君,以視聞難先逃的大臣,誠愧煞矣。朕愧不能早加恩於汝。」
      王承恩乃先挖了三穴。崇禎帝問其何意,王承恩道:「正中之穴所以掩陛下與娘娘。左右二穴將以埋太子與公主。臣將營一穴於其下,以從陛下於九泉。想若有宮人奔到此間,見了數穴,必能收拾陛下與臣等也。」崇禎帝聽了,只為歎息。王承恩道:「事急矣,早早請陛下歸天。若闖逆到來,恐有不便。」
      崇禎帝便懸羅帶於樹間。王承恩先撿泥土與他踏起來,崇禎帝就將結扣在頸上,隨一腳將腳下的泥土踢開,自縊起來。不一時間,手足不能伸動,吐出舌頭來,已沒氣息,敢是死了。王承恩哭了一場,覺做天子的且如此結局,吾等何以生為?遂亦解羅帶以自盡。不覺又發出一種愚見,以為自己是個臣子,不好與崇禎帝同列,故只將崇禎帝屍身扯高,自己卻在崇禎帝腳下來自縊。不多時,已同歸一路去了。可憐當時京中,滿朝文武殉難死節竟無多人,或是屈身投降,或是聞風遠避,只有這一個太監王承恩,竟捐身殉國。雖然是一片愚忠,也算難得的了。
      今且說李自成破了北京,只知道崇禎帝歿了,就闖入宮中,並不曾替崇禎帝發喪。但將宮中一切宮女,齊集點名。名是保全他的性命,實則凡有姿色的都留作自己妃嬪,晝夜淫樂,不理大事也。從各大臣下之請,改元大順,稱帝而治。以為自此身登九五,可以娛樂終身,故諸事統不理辦,凡大小臣工,又無等級制度,不是公侯,就是將相。李自成見宮中許多宮人,自己受用不盡,擇些顏色稍次的分派各臣工,稱是與臣同樂。故那時各臣工大半出於草寇,見李自成且自圖快活,自己更不必留心軍國大事,且又不懂得什麼政事,除了酒色兩字,更沒第二件事。直至各營將校軍兵,也上行下效,分頭搶掠婦女。那時京城殘破,干戈紛亂,凡貞節的婦人,十不得一,都任由李自成軍人搶奪以苟存性命。稍有抗阻,多被李軍一刀兩段,因此亦殺人無算。時有眾文武將官控告的,亦概不置理。弄得居民無可如何,不是失了資財,就是亡卻妻女,營中絕無一些紀律。李自成自進宮後,一連三日不曾出宮視朝,故士卒如何騷擾淫掠,一概不知,即知之亦不過問。計自破京城後,不曾出過一張告示,不曾降過一道諭旨,惟李自成心中只有一個吳三桂,只派人常打聽吳三桂動靜。
      那時吳三桂自知道李自成進攻北京,本欲發兵入衛,因崇禎帝在時亦只賴吳三桂一軍,當都城方危,曾遣使寧遠,封吳三桂為平西伯,使移兵入關。
      三桂以全家在京,且新受封典,即傳令起兵,向京進發。計當時三桂部下,約大兵五十萬人。唯行軍之際,仍存觀望,故日行不過數十里。及抵山海關,即下令紮營,只為部下諸將所催,仍勉強前進。歷四天,方抵豐潤。那時已得京城失陷之信,三桂即顧謂左右道:「賊軍乘勝,勢方浩大,恐難取勝。不如退兵,再商行止。」部將馮鵬諫道:「國家以全師授將軍,今未見敵形,先自退怯,恐人心瓦解矣。進而獲勝,固可復宗社;即不勝而死,尚足以對國民。遺臭流芳,在此一舉,願將軍思之。」吳三桂聽罷,躊躇不答。馮鵬退出後,語人道:「吳平西眼光不定,心尚徘徊,其主意如何尚不能知。今後國家絕望矣。」時吳三桂卒不從馮鵬之諫,下令退兵山海關。流星馬忽報導:「吳三桂全家被擒,崇禎帝已歿。」吳三桂大怒,乃復欲進兵。
      時李自成實懼吳三桂一軍,恐他入京為患,乃挾三桂之父吳襄,使作書招降三桂。吳襄不敢卻,即為作書。李自成得書大喜,即令降將唐通賚白銀五萬、金二萬,犒賞三桂之師,並致吳襄書札。那時三桂將抵昌平,得報吳襄書到,即令唐通進帳。吳三桂就在營中拆閱其父來書,那書道:汝以君恩特簡,得專閫任,非真累戰功,歷深資也。今汝徒飾軍客,怯懦觀望。李兵長驅直入,既無批吭搗虛之謀,復乏形格勢禁之力,事機已失,天命難回。吾君已逝,爾父倖存。嗚呼!識時務者,亦可以知變計矣。及今早降,尚不失通侯之賞,猶全孝子之命。萬一徒恃憤驕,全無節制,主客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並受屠戮,身名俱喪,臣子均虧,不大可痛哉?今幸新主休容,書到之日,即宜照行,毋再觀望。
      吳三桂看罷,便欲歸降,不欲進兵。左右皆諫道:「闖賊無道,決不能久踞神京。將軍若倒戈降賊,將遺臭萬年,不可不慎也。以闖賊凶淫殘殺,人人怨望。將軍乘此時機,催兵入京,將百姓歡迎,望風從附,闖賊勢將瓦解。是天以此建功立名之機會予將軍也,請將軍思之。」三桂道:「非爾等所知也。李自成雖非吾主,然猶是中國人也。今明室既危,敵國窺伺,將來若為敵國所滅,恐雖欲為中國臣子而不可得矣。且吾全家在京,我若不降,將全家受害,故吾決意歸順,你等切勿多疑。」左右又道:「明室雖危,將軍責任重大。若稍可維持,當盡其力。以將軍豪氣蓋世,何以一旦聞風先餒乎?請將軍先斬賊使,以勵軍心,吾等皆願出生入死,以從大將軍之後,決不反悔。」吳三桂大怒道:「吾意已決,汝等何得多言!再言者斬!」三桂便不從左右之諫,厚待闖使唐通,告以願降之意,並為書致復其父吳襄。那書道:
      兒自奉命督兵入衛,部署既定,方起程向都進發。途次適接父書,備聆嚴訓。以國破君亡之日,兒本當以死報國家,頂踵髮膚奚敢自惜?顧父以孝道相責,兒安敢不唯父命是從!兒指日斂兵歸順,謹先稟復,以慰父心。
      書發之後,三桂即令闖使唐通回京復報,旋下令回兵山海關。時部下忠義之士聽得吳平西降賊,多有痛哭流涕。及回至山海關,忽探子飛報導:「李自成發兵二十萬,扼守燕薊以拒吳軍。」三桂道:「彼之發兵,以吾未降也。吾今已降,彼兵自退去。」後又得飛報導:「賊逆入京已踞明宮,吳平西全家被擒,陳姬圓圓亦被掠去。」三桂聞報,時方提筆出示安慰部兵,不覺擲筆於地,大罵道:「賊逆奪我愛姬,吾誓不與你干休也。」登時揮淚向左右大哭,便欲提兵復行進京。正是:痛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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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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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5 |
    第七回            爭圓圓吳三桂借兵 殺吳襄李自成抗敵

      話說吳三桂聽得李自成把陳圓圓擄去,登時大怒,即北向罵道:「今番與闖誓不干休也。」立即傳令各營聚齊,要星夜入京,與李自成決個勝負。
      即向左右道:「闖賊欺吾太甚。今正遇國破家亡,諸君奮力同心,俾本帥上報國仇,下雪家恨,與諸君共成大功。願請君毋懷退志。」左右皆道:「某等已早諫元帥矣。當京師告急之時,若能早發大兵,此時已碎闖逆之首未可知也。今則曠日持久,彼已乘此機會。但宗社既亡,君父被害,死生何敢愛惜?願竭力以受元帥驅策,願元帥勿疑。」吳三桂道:「吾亦悔初不用諸君之言,但聞闖賊自盤踞神京,君臣上下只晝夜宣淫,不理政事。即一切軍事,亦毫無佈置。某以全師入京,加以全軍義憤,破李逆必矣。故今日勛兵,猶未晚也。」說罷,便欲鼓勵軍心,即設備香案,望北遙祭崇禎帝,並祭過帥字大旗,即令起行。
      忽探子飛報導:「建州衛九王爺,以大兵二十萬屯於遼河之東。因他聽得中國內變,京城失守,故擁兵觀變,以窺動靜,未知他用意如何。若我起兵以後,自寧遠以至山海關邊地空虛,若彼大兵乘間而入,勢將奈何?元帥不可不審也。」吳三桂聞報,大驚道:「吾自鎮守東陲以來,素知建州兵馬精騎善射,實為勁敵。若我起行之後,彼乘虛而至,恐闖賊未破而已腹背受敵矣,似此如之奈何?」正在驚疑之間,忽報洪承疇、祖大壽齎人送書來到。
      原來前者洪承疇任薊遼總督,以祖大壽鎮守山海關。及建州兵至,洪承疇督軍迎敵,大戰於松山,為建州兵所敗,已屈膝投降。復以書召祖大壽,大壽亦投建州而去。建州主皆重用之,任為將相。素知吳三桂悍勇絕倫,且擁重兵,久欲招降,至是知北京失守,崇禎已歿,李賊入踞,明社既虛,吳三桂正在徘徊觀望之際,故使洪承疇、祖大壽以書招致三桂。那時三桂正恨自成奪去美姬圓圓,欲與決戰,忽聽得洪、祖二人有書到來,便令將帶書人引入。就在帳中先開看洪承疇一書,只見書中寫道:長白大帥麾下:自別後天隔一方,無由拜晤。回念前情,惆悵奚似。比想華轂朱輪,擁旄萬里,樹東陲之屏障,作中土之藩籬。勛望日隆,聲威漸遠,故人無恙,致可慰也。餘昔受命師視薊遼,與足下同事一方。大小數十戰,皆奮力前驅,冀增耀旗,常保全宗社,此足下所知也。無何天不佑漢,松山一戰,師徒撓敗,只騎無歸。自知靦面還朝必無生理,每欲殉國。而自念非戰之罪,死亦無名,故隱忍至此。且識時務者,方為俊傑也。抑吾聞之,士為知己者用,竊以新主優禮降將,不予猜疑,既委以太權,復縻以好爵。得君如此,何忍卻之?況如僕駑下猶優待如是,況足下武勇殊常,英名蓋世,久為吾主所傾慕者!吾知朝詣廷闕,暮晉藩封,必不致負足下也明矣。方今明社既墟,逆氛方熾,足下父母為俘,姬妾不全,既不能從故主就義泉台,又不可與闖逆共戴天地,足下將不可以為人矣。且逆闖以大兵阻於前,吾主以大兵持於後,足下徘徊歧路,稍一差池,即身敗名裂,不可不審也。伏願上鑒天時,下觀人事,歸命我朝,當不失藩封之位。既不負生平之所學,又可以報君父之仇。取名雪恨在此一舉,唯足下圖之。
      吳三桂看罷,心中已為洪承疇所動。復取看祖大壽一書,詞意亦是一樣的。原來祖大壽是吳三桂的母舅,一來自念提兵入京與李自成決戰勝負未知;二來若降建州是一舉手間,又可以保全身命,博取藩封;三來有自己母舅在內周旋,即往投降亦料無它故;便立定了主意。先厚待帶書之人,遣發回去,隨復知洪承疇及祖大壽,請彼此面商,然後決定。洪承疇得了吳三桂之書,即與建州九王爺酌議。
      你道那九王爺是誰?就是建州太祖第九皇子,喚做多爾袞的。他為人聰明勇敢,向來敬禮洪承疇,又傾慕吳三桂。自松山一捷得洪承疇投降,至是便令洪承疇招羅吳三桂,皆出他的主意。及看了吳三桂的書,向洪承疇道:「孤提兵二十萬以窺明疆,所可與孤強抗的,只吳三桂一人耳。今李闖已破北京,三桂進退無路,亦不能為我敵矣。唯孤最愛將才,若吳三桂肯來歸降,實所深願。足下可即與三桂相會,任三桂有何要求,皆可應允,孤斷不吝惜也。」洪承疇道:「如此足見殿下愛才之心。某此行決不辱命。」遂復書吳三桂,擇地相見。屆期與祖大壽同往,吳三桂亦屆期潛至。那時三桂又恐為左右梗阻,只說道:「李闖既破北京,人馬既眾,恐未易取勝。且建州又有大兵從後窺伺,腹背受敵,實非良策。今幸吾舅祖大壽在內主持,某當藉此機會,一面與建州聯盟,效申包胥在秦庭痛哭借兵之事,即借建州兵力以徵滅自成,一舉而復宗社,一雪君仇,有何不可?」時左右聽得,皆未知吳三桂之用心,以為此策若行,實是一舉兩得,故無不贊成。吳三桂不勝之喜,即依期前往,與洪承疇、祖大壽相見。先自寒暄一會,各道契闊之情,又與祖大壽各訴說家事一番。洪承疇即伸前議,力勸三桂歸降。三桂此時心上仍有觀望,心中忖道:「若能借建州兵力掃滅自成,然後返戈東拒建州人馬,自是不世之功,可以流芳千古。若所謀不遂,又不如歸降建州,以保官階性命,較為得計。」故向洪承疇說道:「足下之言甚善,弟無不願從。他日得晉爵開藩,皆足下之賜也。但故國已亡,吾君已歿,為臣下者方痛悼不休,何忍遽舍宗邦,任國民塗炭於逆闖之手?望足下善言於九王爺,假弟大兵先行報宗社之仇,自當委命九王,以供驅策,決不負足下裁成之法也。」洪承疇道:「如此足見足下忠義之心。即弟回念故君,亦為感歎。願為介紹於九王之前,請足下與九王面商,弟亦從旁力助,未知尊意若何?」吳三桂至此尋思道:「若面謁九王,必諸多要挾,自己若不往見,又恐起他疑計。不如先見九王,看他來意如何,再行打算。」因此便即應允,並道:「弟亦欲一見九王顏色,足下既允介紹,自是好事。但今李自成方遣兵東下,國民有倒懸之急,事不宜遲,就請足下速發。」洪承疇道一聲是,即與祖大壽同引吳三桂起行。
      到了九王營中,通了名後,九王多爾袞即傳出一個請字,大開營門接見。
      吳三桂先向九王拱揖,九王亦還禮不迭,隨讓各人列位而坐。九王先說道:「孤聞將軍之名久矣,只以各事一方,未便拜謁。今日光臨,不勝欣幸。」
      吳三桂道:「辱蒙王爺過獎,慚愧不堪。今國家多故,闖賊破毀京城,盤踞宮闕,故君被害,全家為擄。吳某上不能復國仇,下不能抒家難,實無面偷生人世。竊維故國與貴國向屬毗鄰,自息戰以來已共敦和好,觀於敝國變難,應是休戚相關。今願貴國仗義借兵,俾掃除逆賊。事成之後,當委命王爺,執鞭左右。不知王爺能俯允否?」九王道:「明國本與吾為世仇,但重以足下之情,本無不可。只我國為爾興師,縻資財,耗民命,不知事成之後如何酬報?」吳三桂道:「若蒙社稷之靈,得假貴國大兵復存宗社,願割薊、遼二州為貴國壽。」九王道:「足下言雖如此,但貴國恐無信義。設事後為之反悔,又將奈何?」吳三桂道:「宗社既亡,人民方塗炭於闖逆。得貴國之力,得掃逆氛,復存宗社,敝國人感貴國多矣,安有反悔之理?王爺盡可放心。倘不得已,願歃血為誓。」九王已窺悉其意,便從之,即彼此歃血。洪承疇、祖大壽亦一併書名。吳三桂道:「今盟誓已妥,願王爺即假大兵,俾早除國賊。」九王故說道:「現軍中部署仍未大定,一二日後即可發矣。足下請先回營準備,到時會兵可也。」吳三桂此時仍以為建州九王只是借以大兵,不料自行統兵入關之事,便即辭去九王及洪承疇、祖大壽,先已回營。
      與左右訴說前事一遍,以為此舉可免建州人馬窺伺,又可以立除李闖,實一舉兩得。左右道:「若割薊、遼二州,是北京如唇亡齒寒矣。」吳三桂道:「目前不如此不能得他允肯,惟有事後始圖設法耳。」左右皆不敢復言,吳三桂便打點軍士,準備會兵於京。一面佈告檄文道:闖賊李自成以麼魔小丑,蕩穢神京。日色華光,豺狼突於城闕;妖氛吐燄,犬豕據於朝廷。逼帝後於泉台,屠庶民於溝瀆。絕無威德,只事淫威,本夜郎自大之心,竊天子至尊之位。又復窮極兇惡,晝亦宣淫,逞盡貪殘,日唯搶掠。二祖列宗之怨恫,天壽淒風;縉紳勳戚之誅鋤,鬼門泣日。遂使神州赤縣盡成暗地昏天。本帥出鎮外藩,關懷中國,憤狼裊之殘虐,悼象魏之凌夷,爰起義師,俾除大逆。率如火如荼之盛,辟易千人;奪可擒可縱之威,縱橫萬里。凡吾官吏,爰及軍民,當知國家厚澤深仁,自應報本;親睹闖賊窮淫極惡,共起誅奸。齊揮逐日之戈,即奏回天之效。方今周命未改,漢德可思,誠志所孚,順能克逆。義聲所播,一以當千。試看禹甸之歸心,仍是朱家之正統。
      這檄文一出,傳播遠近,李自成見之大懼,自行率兵十萬,離京東行,以御三桂。並挾崇禎帝未殺之一子,及兩王吳襄等自隨,滿意倘不能取勝,即為挾吳三桂的地步。又遣大將牛金星、劉宗敏為前鋒,先到永平駐紮。吳三桂探得,謂左右道:「我檄文一出,自成即率兵東行,其心誠懼我也。我若能破之,可不待九王來兵矣。」便即傳令進戰,直抵永平地方。
      惟李自成一軍向不事兵法,惟逢城則攻,遇兵則戰。獨聞吳三桂之名,慮自己不能抵敵,乃令牛金星、劉宗敏先出,吳三桂即與接戰。計大小十三戰,各無勝負。因吳三桂雖勇,奈李自成兵多,每次都是混戰,故仍不大得手。那日又復進戰,吳三桂正在酣戰之間,李自成卻自統本部大兵,繞道進圍三桂大營。三桂聽得,大驚,懼為自成所乘,乃傳令暫退。李自成謂諸將道:「三桂,虎也。趁其稍怯,宜竭力逼之,勿令他再能佈置。若破了吳三桂,餘皆不足慮。」諸將聞令,無不乘勝齊進,先拔了吳三桂大營。三桂退至山海關,李自成復揮軍圍山海關。即另遣一軍從關西而出,由一片石出口馳東,並突外城,以逼關內。三桂被圍,直不能進戰。
      時建州九王多爾袞,聽得吳三桂被圍已急,默念:此時進兵,正合時勢,遂親率大兵,望山海關而來。複分兵二萬人,由西水關而入。那時三桂日盼建州人馬到,各部將皆向三桂道:「當自成初攻京城,若我等即馳兵入衛,斷不至此。今闖逆已得北京,人心瓦解,彼又以數十萬而來,實不易敵。今坐困此城,是絕地也。」吳三桂道:「往事吾亦悔之矣。但今只望九王兵到,猶可反敗為勝,諸將不必驚心。吾料九王必不欺吾也。」正說話間,人報:「建州九王已率兵西來。惟行程甚綏,倘不能濟急,如之奈何?」吳三桂道:「城中兵力未損,糧亦可支,猶可待其至也。那時裡應外合,必敗闖逆無疑。吾當乘勝迫之,撲殺此獠,以雪吾心中之恨。」說了,諸將皆無話說。但三桂雖如此說,心中也疑九王不為自己盡力。自念:當九王兵到時,當有以堅其信心,方可恰當。九王兵到,吳三桂即薙發。時左右皆不知,及見他迎接九王扮這個裝束,無不驚駭。三桂復向九王道:「闖賊以數十萬大兵,並親自統率,逼臣於山海關。今幸殿下大兵到來,得抒危難。三桂已感九王大恩,將粉身圖報。」九王道:「孤今日方知汝誠心也。但足下一人歸順,而足下部下將士還多,倘不服令,又將奈何?」吳三桂道:「臣久鎮寧遠,頗得人心。軍士之服從與否,盡在臣耳。今臣回去,當下令概行薙發,殿下不必多疑。」九王道:「如此甚好。孤必為汝掃除闖逆,以報大仇。」吳三桂拱手稱謝,即辭回關內。下令一概薙發,如有不從者,即以軍法從事。此令一下,左右亦有進諫道:「元帥初時只言向建州借兵,非臣服建州也。今如此,是背朝廷矣。苟不能恢復明祚,又何仇於李闖一人?願元帥思之。」吳三桂聽罷語塞,不能答。半晌方道:「吾此舉亦行權耳。非如此不足以堅九王信用也。」左右聽罷,當時亦不疑遽有異心,故不復言。於是部下三軍,一概薙發,三軍無有不從命者。又以戰期既迫,或有薙發不及的,都以白布束頭為志。吳三桂即以三軍薙發,報知九王,並約會進戰。九王即令三桂為先鋒,自為後隊,並作游擊之師,剋期進戰。九王復令英、豫兩王,領兵繞出吳軍左右,以襲擊自成。分佈既定,三桂先出。
      時三桂以既有建州大兵,心膽大壯,率全軍齊進,與李自成大將劉宗敏先遇。時建州兵復以弓矢助吳軍,故吳軍出敵時,萬弩齊發,李自成軍不能抵禦。劉宗敏先已中箭,落馬而死。吳三桂即乘勢麾軍直進,李自成即全軍潰退。望見吳軍皆已薙發,皆驚道:「此建州兵也。」一時遑迫無措,隨又值建州英、豫兩王領軍分左右夾擊,李自成益不能支,即行齊遁。吳三桂不捨,率軍奮勇趕來。吳三桂並下令道:「闖逆既敗,宜迫蹙之,勿令復養軍氣。報國仇,殺逆賊,在此一舉矣。」當時人心思明,故聞令無不奮勇,直追至永平。李自成欲閉關自歇,吳三桂軍已隨後至矣。李自成直不能駐紮,復棄城而遁。吳三桂換後軍為前軍,並力追趕。李自成使人持書報吳三桂,書道:
      將軍借外兵以殘我,非計之得也。朕即潰敗,將軍豈便能復明統耶?今故主二王與君父俱在吾軍,若稍有差池,即玉石俱焚。君父為我戮,將軍於明為不忠,於家為不孝,願將軍思之。
      吳三桂看罷,擲書於地,喝斬來使。時左右皆以二王被李闖挾在軍中,不免投鼠忌器,欲設法脫出二王,奉之為主。吳三桂道:「故主且被害矣,何有於二王?吾盡忠不能盡孝,即吾父一命,亦聽天數耳。」說罷,復領軍追。正是人不離甲,馬不離鞍,晝夜不停,直追至京兆。李自成已閉關自守,吳三桂復下令,將軍馬分四面圍定,並會同建州人馬,分頭攻擊。
      時李自成只帶驍兵三百名,先奔回京師,餘外大兵統令在城外駐紮,分為十二寨,環兵守之,以拒三桂。三桂乘勝攻之,連拔八寨,斬首級二萬有餘。自成恐吳三桂乘勢入京,故城外兵敗,仍不敢開門納入。因此,城外敗兵除死亡外,互相逃竄。李自成急使降將唐通出迎三桂,兼撫敗兵。唐通即領命出馬,與三桂對陣。三桂罵唐通為無恥降賊,唐通道:「汝以吾為屈身降賊,汝自問何如?恐吾猶勝於引外人入國也。汝不自羞,還敢在陣搖唇布舌耶?」吳三桂聽得,大怒,即令部將馬有威出戰。唐通即與迎敵。無奈三軍敗後,互相驚潰,唐通故不能抵禦,仍復大敗。三桂復追之,又斬首數千。
      李自成大懼,乃遣使求和,願共為中國之主,分地而治。三桂謂來使道:「今非議和時也。汝還我太子、二王,方可開議。」使者還報李自成,自成集聚諸臣計議。李過道:「我之拘獲二王,只欲以要挾三桂。今若釋去二王,三桂更無顧忌,而議和絕望矣。」李自成道:「此言亦是。但不先還他二王,三桂必不開議,又將奈何?」牛金星道:「二王狀貌非吳三桂所素識,不如擇一相貌相似者,飾以冠服,偽為二王以還之,與之相議。事成則以真二王相還,不成則二王尚在,亦無所損。」李自成以為妙計,乃從牛金星之議。
      一面以兩卒扮作二王,酬以金帛,使勿洩漏;又一面使人面復三桂,願還二王議和。三桂聽得與左右計議。卻先令守備張成、指揮使范玉各率兵卒,用李闖旗號,分東西埋伏,候太子二王出時,即疾擊闖營。復令部將馬有威、耿士良,率大兵相應,以奪太子。分佈既定,專候李自成中計。
      不多時,李自成即遣人護送太子、二王出陣。吳三桂即發號令,伏兵齊出,先奪了二王,然後揮軍襲殺。李自成復大敗,退入京中。及三桂回營見二王是假的,一發大怒,計議攻城。時李軍在城內的本尚有數十萬人馬,惟李自成知城外各營不能抵敵,只留兵在城裡護守,以防吳三桂攻入,都不令出戰,故城外敗兵,復紛紛逃竄。吳三桂下令,降者免死,於是李自成敗兵大半投降,餘外亦皆散去。李軍中獨有一卒,殺了幾個降兵,然後自刎。臨自刎時卻道:「吾寧死,不降外人也。」餘外,非死傷即或降或逃,故城外李軍已沒有留存。吳三桂即直抵城下,督兵攻城。李自成令諸將分頭抵禦。
      惟大敗之後,人心驚惶,各有潰退之志。李自成恐人心已散,不免開城投降,即與諸將計議,欲挾吳三桂退兵。便令人取三桂之父吳襄進來,扶置城上,謂三桂道:「將軍何故逼人太甚?今將軍之父猶在吾軍,何獨不愛惜耶?」
      將軍如肯退兵,當以汝父相還。倘若不然,即殺汝父以泄憤矣。」三桂道:「昔西楚項王欲殺劉太公,劉邦猶言分我一杯羹,吾安可以私情而誤公事?」
      隨又向吳襄道:「兒自出鎮寧遠,久缺奉侍,不圖父親為逆賊所擄,兒傷感極矣。但大丈夫以國忘家,兒何敢以私廢公?吾父即使為賊所害,亦是為國而死,不足介也。願吾父自重,恕兒不幸。兒以甲胄在身,不能成禮,此後死生亦何必愛惜?願吾父毋以不肖為念。」說罷,更不回顧,只傳令攻城。
      李自成此時欲殺吳襄,惟大敗之後,只恐觸三桂之怒;欲不殺,又不甘心。
      只有挾令吳襄,揚聲罪責三桂。吳襄不得已,乃大呼三桂,責道:「吾兒自問果能輔明主以恢復宗社耶,當好自為之。如其不能,彼李氏新主亦中國人也。兒既不審,復逼人太甚,何獨不為父留餘地耶?」說罷,揮淚不止。奈吳襄雖如此說,惟吳三桂已置諸不聞,攻城愈急。李自成無奈,復置回吳襄於城內。再致書三桂,願以真二王及吳襄送還,請即退兵。三桂得書,見是李自成發來者,並不拆閱,即喝斬來使。左右諫道:「不如留來書以挾之,陽言與和,先以來使為質。待他送還二王與尊父,然後攻城不遲。」三桂怒道:「前次已為他所騙,假送二王以售其奸,逆賊有何信義?若再受其欺,將反為天下笑矣。」即親自斬了來使,扯毀其書,喝令攻城。李自成至此益惶急無措,即欲殺吳襄以泄憤矣。諸將皆不能諫,李自成道:「彼原愛圓圓,彼以為我不敢殺他家屬耳。朕今先殺吳襄以示威,然後挾圓圓為議和之地,有何不可?」便傳令押吳襄至城樓上斬決。正是:枉提勁旅來誅賊,偏愛佳人故棄親。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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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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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5 |
    第八回            棄圓姬闖王奔西陝 賜誥命三桂卻南朝

      話說李自成挾吳三桂之父吳襄置諸城上,示以將殺之意,吳三桂仍不肯退兵,李自成便殺了吳襄。復把三桂家屬三十餘名,統殺之於城上,把各人首級一顆顆擲下來。三桂大怒,一面令兵士執各首級,呈驗那一個首級為父母,那一個首級為昆弟,及那一個是使役之人,統通認得,單不見陳圓圓。
      三桂忖道:「難道逆賊先踞了那陳美人自行受用去了?」心中一發憤急,但不可明言,只稱君父為戮,家口被戕,與闖逆誓不干休,即督令軍士並力攻城。時李自成在京中已不敢復出,自思殺盡三桂的家屬只觸三桂之怒,尚有圓圓一人仍未還他,即欲送還三桂,意又不捨,卻與諸臣商議解圍之法。將士谷大成道:「若於吳軍未戰之前把三桂家屬及圓圓送還與他,猶可望他退兵。今已殺其家口三十餘人,即使三桂戀愛圓圓,亦不好啟口。以君父被害,家屬盡屠,三桂斷不能因得圓圓即行罷兵,殆懼為三軍所笑也。今若到此時始送還圓圓,是三桂更無繫念,攻城急矣。不如仍留圓圓,以備緩急。」李軍師道:「大王既殺其家屬,何惜於圓圓一人?若殺其父母而留其美妾,人將謂大王為愛佳人,致亡國計矣。不如一併殺之,鼓勵士卒,以求一戰。戰如不勝,即棄京而走,亦可以明大王之心也。」李闖聽罷,不從其言,只從谷大成之議,且留圓圓以備緩急。
      正說話間,人報外城已被吳三桂攻破矣。李自成大驚,倉惶無以為計,便向諸臣道:「吳三桂乃悍將也,既破外城,何以御之?」谷大成道:「臣願與吳三桂決一死戰。」李自成大喜,便令谷大成領兵出城應敵。吳三桂即出接戰。谷大成一見三桂,即揚聲罵道:「汝亦中國人,何以倚仗外人?吾今與汝決一死戰。如恃外國兵力者,非好漢也。」吳三桂不能答,更不答話,即揮軍而進。那時號令一出,萬弩齊發,谷大成亦率諸將並力迎敵。自辰至酉,互有損傷,未分勝負。忽然東風大起,黃沙飛揚,遮蔽天日。谷大成軍中旗倒馬蹶,自知不能抵禦,正要下退兵之令。時李自成方在城樓上擊鼓助威,吳三桂發矢射之,恰中李自成左肋,鼓聲頓止。又遇沙塵飛卷,李軍一齊潰散。谷大成即退回城中,吳三桂乘勢掩入外城。恰建州九王大兵亦到,知吳三桂已攻破外城,迭有大功,即獎三桂道:「京城已危,將軍一鼓可下。他日論功賞爵,不在孤下也。」三桂向九王拜謝,復行攻城。
      時李自成敗還宮中,度京中不能固守,即謂諸將道:「只吳三桂一軍朕亦不能取勝,復益以建州兵力,抵禦益難矣。今三軍潰散,人心震驚,北京必不能守。不如退回秦隴,再復元氣,方可戰也。」時諸將聞言,皆無戰心,全以李自成之說為然。李自成便打點西走。先將大明宮殿縱火燒燬,復攜寶貴細軟之物並帶了陳圓圓,殺出西定門而逃。以牛金星當先,谷大成斷後,並眾文武陸續逃出。
      吳三桂正在外城攻打,忽見李軍城上旗幟依然,已無人抵禦,已疑李自成遁去。隨望見其火煙大起,即喜道:「逆闖固逃矣。即盡力攻之,應手而陷。」吳三桂便欲率兵入城。建州九王即向三桂阻止,並道:「闖逆此行,必西走長安。將軍以百戰之勞攻陷京城,若使闖逆復養元氣,是餘患未息,前功盡廢矣。請將軍暫勿卸甲,率兵鼓行而西。乘闖逆窮蹙之際,一鼓可擒矣。將軍自誅闖逆,方為報君父之仇。然後料理君國之事,未為晚也。」三桂聽罷,不敢違抗,便統軍望西趕來。
      且說李自成自逃出北京,仍恐吳三桂追及,故晝夜不停。惟吳三桂一來欲手刃李闖,二來欲滅除李闖之後,趕回北京,三來乘戰勝銳氣,軍心奮勇,已如星馳電閃一般。看看到了山西界,將已趕上。李自成得後隊報告,知吳三桂已隨後趕到,便欲捨家眷輜重而行。惟對著陳圓圓,意自不捨,卻謂圓圓道:「朕之留卿,蓋欲三桂一念前情,為卿計,或願得卿而退兵也。今彼不顧玉石俱焚,苦來逼朕,朕設若又敗,是與卿同死於此地也。」陳圓圓道:「三桂勇而無謀,大王實不善處之。彼此來實為妾耳,他如得妾,將必退兵。然彼性情暴戾,妾亦不願與三桂再相見也。」李自成道:「然則卿意若何?」
      陳圓圓道:「妾自不願見三桂。然大王苟有委任,亦不敢辭。以妾雖厭彼,彼未嘗厭妾也。妾於三桂,向皆言聽計從。大王有用妾之處,不妨直說。」
      李自成道:「朕將縱卿回見三桂,卿意以為然否?」圓圓道:「若無事可任,妾亦不願再回。且由大王縱還,三桂將疑妾失身於大王矣。」李自成道:「然則卿意奈何?倘卿能退三桂大兵,朕他日事成,當立卿為後。」陳圓圓又道:「妾蒙大王不殺之恩,本甚感激,妾安敢望為後?但得為大王退兵,自願削髮為尼,不願再履塵世。惟大王若縱妾回去,是徒惹三桂疑心。不如棄妾於此,待妾自見三桂。妾自有說,可為大王退兵。」李自成聽罷,大喜道:「卿玉肌花貌,若削髮為尼,實在可惜。待汝見三桂後,朕若事成,當即迎卿,卿不必慮也。」
      正說之間,忽報吳軍將到。李自成意尚留戀,圓圓又假作依依不捨,隨道:「大王為大事計,不必如此。」李自成道:「朕棄卿於此,恐卿無以自全也。」圓圓道:「但得大王部下不加殺戮,妾自有全身之道。」自成乃以令箭給圓圓道:「持此可以無害矣。卿自珍重,會當相見。」說罷策馬便逃,仍回顧數四。圓圓假為回盼,即行出營,先投一民家。時百姓正奔逃兵燹,見一嬌嬈女子,何敢收留?圓圓道:「若能留我,只須攪擾一二天,當能保全你們,且能為你們圖富貴也。」原來那民家亦姓陳,名六安,聞圓圓之言來得奇異,便問圓圓來歷。圓圓直道姓名,自言為三桂愛姬:「因逃難至此,不日吳三桂將軍兵到,妾當見吳將軍矣。」陳六安信以為然,留在家中,圓圓即與陳六安認為兄妹。當李自成軍過時,掛那李自成的令箭於大門之外,幸能無事。及李軍過盡,即毀去此令箭。候吳三桂軍到,即對六安道:「今者吳將軍至矣。若兄能為妾言於吳將軍,必有以相報也。」陳六安領諾。圓圓便作書道:
      妾自與將軍別後,留滯京華,非妾所願。然以家庭之訓誡,國家之功令,固無如何也。日企尊顏,如旱望歲。突以闖賊犯順,擾亂京師,妾已隸於將軍府中,遂蒙險難。以國破君亡之際,即以身殉夫亦何惜?顧以未見將軍,心跡莫明,何敢遽死?故闖賊屢圖相犯,亦只計拒。幸闖賊猶畏將軍,是以區區之身未致遽落於賊人之手耳。及闖賊舉兵東行,妾乃得盜令箭,開關逃至山西。自妾離京,君家父母昆弟音耗如何,已概不聞悉,回首北望,能不悵然?今妾猶在兄家,日盼將軍消息。近聞將軍還兵入京,闖賊西遁,而將軍麾旌已至,謹函述別後情況。將軍若念前情,當有以處妾也。書不盡言,死待來命。
      陳六安領了書函,直投吳軍。時軍中已有書致主帥的,誰敢抗阻?即代呈至三桂跟前。三桂看罷道:「原來圓圓不負我也。」俗語說,人情溺愛,雖明亦愚。那圓圓明明是隨李自成到山西的,又明明知吳襄被殺的,卻飾情寄語,就瞞過吳三桂。那三桂正在眷戀圓圓之時,就沒有不信的。故看書後,即令左右帶陳六安進帳。三桂問他是何人,陳六安也直認是圓圓之兄。三桂大喜,立即令人隨六安回去,迎圓圓至帳中。先以金帛酬贈陳六安,並謂之道:「待本帥功成後,當援汝為官。」陳六安拜謝而去。三桂見了圓圓,即道:「某不喜破了李自成,喜得復見卿面也。自卿離京後,闖逆已殺我全家,卿能瓦全,亦云幸矣。」圓圓聽罷,佯為揮淚不已。圓圓道:「妾自被難,久欲捐軀。不過以欲見將軍,故隱忍至於今日。今幸見一面,妾心跡已明。妾前以將軍尚在,既不肯殉家,又不敢殉國。請今日死於將軍之前,以明妾志。」說罷,拔出小刀,佯欲自刎。吳三桂急奪去圓圓之刀,不顧左右在旁,即擁至懷中,責道:「吾未嘗責卿,卿何苦捐生?自吾出鎮寧遠以來,心中未嘗忘卿。自念起兵來遲,累卿經許多苦難,心誠不忍。唯幸卿不致落敵人之手,再得相會。此後方期地久天長,卿何忍一旦舍我而去?」圓圓聽罷,大為哭泣。三桂又道:「某提兵入陝,務割逆闖之首級,以泄吾憤。卿不必過慮,吾今與卿同行矣。」圓圓道:「將軍前程萬里,為國家大事,妾何敢多言?但有不能不問及將軍者。聞將軍借得建州大兵,同來破賊,現今建州人馬究在何處?」吳三桂道:「建州人馬已入北京,吾奉九王之命,追趕李闖至此。」圓圓道:「九王何以不督兵同來,必令將軍離京西行,究屬何故?」
      吳三桂道:「京中原要守衛,故令吾領兵獨行耳!」圓圓道:「聞將軍只向建州借兵,何必拱聽九王號令?今見將軍薙發易服,妾心已疑。又諸事唯聽九王號令,恐北京非復明有矣。」三桂道:「某非薙發易服,不足以堅九王之信也。」圓圓道:「將軍提兵西行,而九王入京,其實可慮。試問將軍:索李逆先還二王、太子,將置二王於何地?」三桂道:「恐九王必不欺我也。」
      圓圓道:「將軍差矣。昔楚漢共爭秦鹿,皆唯力是視,唯計是行,豈能顧及信義?恐將軍統兵西行,而九王已定鼎於燕京矣。」吳三桂至此躊躇不答。
      圓圓又道:「若不幸為妾所料,是將軍雖破李闖,而負罪多矣。今乘逆闖窮蹙之際,實無勞將軍虎威。方今為大局計,將軍宜速還北京,以視九王動靜。或者九王以將軍兵威尚盛,將有戒心,不然是中國已絕望矣。」吳三桂聽罷,明知九王已入京定鼎,自己實不敢抗他。但聽得陳圓圓之言,實有道理,自覺無詞可辯,便聽圓圓之計,傳令回軍。
      將近到了河間,已聽得消息,知道九王多爾袞已定鼎燕京,自為攝政王,並候建州主到來即位。所降將范文程、洪承疇皆為相輔,惟運權仍在親王。
      凡目前北京官僚,間有閉戶不出者,餘外皆已投降。或有遲疑未出者,九王皆令洪、范二人前往勸導,亦相將出仕。獨有一守城尉謂左右道:「吾守此數十年,不曾見這等冠服。今日是我死期也。」乃墜城而死。其餘京中居民,又鑑於李自成入京時慘戮殘殺及姦淫擄掠,皆如談虎色變,紛懸順民旗幟。
      又遇自成去後一無守禦,故九王不失一兵,不耗一矢,已拔了京城。那吳三桂聽了這點消息,進又不敢,退又不忍,彷徨無措。軍中將校紛紛進帳請示行止,吳三桂道:「九王性最多疑,稍有形跡,我將不免。本帥今日,於國家大事惟有不復過問而已。」左右道:「將軍焉能脫身事外?因將軍實引建州人馬進來,將軍能進之而不能退之,將無以見大明列祖列宗於地下,亦無以對天下人民也。將軍若惟事隱忍,如後世公論何?」吳三桂道:「某非不明,只恐勢力不敵耳。某若與建州開仗,李自成將回兵以躡吾後矣。」左右道:「除北京以外,各路行省尚為明土,未必便無根據。明朝養士二百餘年,豈無忠義之士?將軍一舉,天下將雲集而響應矣,不足慮也。」
      吳三桂道:「汝言亦是,容某思之。」說罷,即命左右退出。時九王在京,已聽得吳三桂回兵,深慮三桂有變,則大河南北各省必紛紛起義師以助之,須先要安慰三桂為是,便賜封三桂為平西王,並遣洪承疇持誥命冠服及金帛等,犒賞三桂。
      時有蘇州一位名士,叫做王仁龍,已知道吳三桂借兵破李闖及多爾袞定鼎燕京的事,就知明室宗社已不能恢復,終日只是慟哭。及聽得洪承疇奉命往犒吳軍,心中忖道:「看看北京大局,除了吳三桂一人反正,再沒指望了。三桂是個武夫,卻不懂得大義。若惟利是圖,必入承疇圈套,這樣如何是好?」
      猛想起洪承疇督師遼陽,曾與建州開仗,當時京中訛傳,遼陽明兵大敗,洪承疇已經死難,崇禎帝不勝悼惜,就自制了一篇御文,祭唁洪承疇。後來聽得洪承疇已投降建州,已悔之不及。那時王仁龍愛崇禎帝那篇御文十分哀豔,也記得爛熟,自忖自己於洪承疇本有個父執之誼,正想乘機辱他一場,望他猛省。就攜了那篇御文,直候洪承疇過時,以父執之禮求見。洪承疇那時自忖名節有虧,故凡是學士文人,無不虛衷交結,冀免他們譏評自己。況那王仁龍,又是有父誼的,自無不接見。那王仁龍見時,行過禮後,即問道:「大人此行,將欲何往?」洪承疇答道:「往犒吳軍耳。」王仁龍道:「此乃九爺防吳軍反動,故先籠絡之,好安坐北京大位耳。」洪承疇默然不答。王仁龍又道:「國家大事非我書生聽宜預聞,今姑且談別事。晚生近來得有一篇得意文字,願呈諸大人之前,一評其優劣。」洪承疇道:「老夫已不涉文字多時了,亦不暇多看。」王仁龍道:「如大人不願看時,待晚生為大人誦之。」
      洪承疇應諾。王仁龍便把那篇御文高聲朗誦,洪承疇一面聽,一面汗如雨下,愕然不能答。王仁龍惟置諸不見,依然把那篇御文高聲朗誦。讀罷,大呼道:「己已失節,何復累人?願三桂勿忘明社也。」說罷,大哭而去。洪承疇此時,進又不忍,退又不得,不覺良心發現,哭了一場,彷徨無計。
      時九王打聽得洪承疇逗留不進,即加派了一人趕來,會同洪承疇往犒吳軍。至是,洪承疇乃不敢不行。時吳三桂亦聽得九王有賜封自己及犒賞三軍之事,仍徘徊不能自主。又聽得江南地方有史可法一班人,已擇立福王承繼明統,那時正不知何所適從。忽報洪承疇已奉九王之命來見,吳三桂當時接入。洪承疇先達九王之命,並遞出誥命冠帶及金銀寶帛等件,三桂一一拜受。
      洪承疇時已默無一言,卻有隨員孟拱文向三桂說道:「聞將軍追逼李闖,中道折回,得毋欲以兵力與九王共北京乎?果爾,則將軍太愚也。將軍部中尚多建州人馬,恐將軍甫行反戈,而部兵已變矣。無論京中九王兵力未得為弱,且關外接應既易,將軍又何從敵之?今福王雖嗣位南京,不過棲息一時,料難為力。蓋大勢既去,恢復自難。將軍即欲為盡力,位不過封侯,馬不過一匹,豈能南面稱王哉?新朝恩禮優厚,將軍又為開國元勳,北京甫定,即晉爵封王,如此機會,願將軍幸勿錯過。」吳三桂聽罷,一來貪愛此王號,二來又是懼九王,三來又恐與建州相抗,將來成敗不知怎樣,便再拜將冠服收納。洪承疇始終無一言。
      三桂隨宴承疇於私寓,謂承疇道:「某當初與九王定約,只言攻破李闖恢復明社之後,以薊、燕二州相讓耳。今九王直進北京,將踞我中國,我將無以對國人,願足下有以教我。」洪承疇道:「某亦有難言之隱。微有違言,必被九王生疑,則首領不保,是以隱忍。但足下實自誤耳。若割燕、薊二州,是北京已隸建州版圖矣,又將以何言責九王乎?」吳三桂道:「今聞九王暫行攝政,將迎建州主入京,然後改元稱治,是不滅中國不休也。今福王繼位南京,足下度其將來局面究竟如何?」洪承疇道:「只是史可法一人或可有為,餘則皆非乾濟之才,亦非忠於國家者也。」吳三桂默然不答,遂絕了觀望南朝之念,惟專心以事建州。
      次日,洪承疇即辭行返京,吳三桂送了一程,自回。忽報南京福王已派員來見。原來福王繼位之後,已知建州九王踞了北京,特派大員左懋第等入京,一面以金帛犒賞建州,一面弔祭崇禎帝陵寢。左懋第等待先見了吳三桂,欲探三桂意向,設有意外,欲勸吳三桂反正,為南京助力,並有冠服來到,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吳三桂那時聽得左懋第等到,接見也不敢,不見又不忍,實在彷徨無措。正是:本志已經從北敵,此身安敢見南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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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            左懋第被困北京城 李自成走死羅公嶺

      話說吳三桂,因福王在南京即位,派左懋第、陳洪範為大使,入京犒贈建州人馬,並要祭謁崇禎帝陵寢,順道先見了吳三桂,志在勸三桂復助明朝,以拒建州。唯三桂已受了九王封典,進爵平西藩王,一切誥命冠服都已拜受了,把從前懷念明朝之心,盡已化為烏有。故左懋第、陳洪範到來,自然卻而不見,唯有左推右諉。左懋第以吳三桂不肯接見,即回寓裡,復函致三桂,稱此次入京實有金帛隨行,為犒贈建州之品,今齊、晉、幽、燕一帶盜賊縱橫,恐有劫掠,請派兵保護,這等語。左懋第之意,實欲借此得吳三桂複音,即可乘機與三桂磋商,自可一見。且聽帶金帛,係南朝福王之物,若得吳三桂派兵護送,顯見得三桂仍是明臣,九王若從此生疑,亦可逼三桂反正。唯三桂早已見此計,覺自己不便護送南明金帛,正欲以善言回復左懋第,忽報祖澤清來見。
      你道那祖澤清是什麼人?原來就是祖大壽之子,為三桂生母遼國夫人之內姪。祖氏子於三桂為戚表兄弟行,那時建州九王,正推愛屋及烏之義,以他是祖大壽之子,特封為總兵,那時正在三桂帳下。當下三桂接在裡面,問他來意。祖澤清道:「現福王已繼位南京。聞崇禎帝歿時,遣二王出走,亦是欲使二王監國南京之意,是福王此舉,亦名正言順也。今聞南朝遣左懋第、陳洪範兩大臣入京,一來犒贈軍人,二來祭謁陵寢。不知左、陳二人道經此地,曾有謁見將軍否?」三桂道:「也曾來見,但本藩總不便見他。」祖澤清道:「朋客往來,亦是常事,有何不便之處?」三桂道:「九王性最多疑,若見我與南使交通,必然殺我,是以不敢接見。」祖澤清道:「日前我父有言,此身雖在建州,此心未忘明室。倘有機會,願為朱氏盡力。即洪承疇,亦自謂自入北京而後,羞見故人,是洪公與我父猶欲挽回明社。吾父力弱,不能獨舉,今將軍擁十萬之眾,若舉而詰問九王佔領北京之故,則大江南北皆為震動,我父亦必為將軍聲援。是將軍所與九王定約,可以詔告天下後世矣。內有吾父之奧援,外憑江南之根本,將軍重建大業,復保令名,在此一舉。將軍當細思之。」吳三桂聽罷,只長歎一聲,不能答語。祖澤清道:「將軍貽害心病矣。」吳三桂道:「吾非心病,恐力有未逮也。設事未舉,而九王先制我死命,又將奈何?」祖澤清道:「誰教汝先佈告而後舉事耶?」吳三桂道:「吾又恐江南草創之際,不能為力矣。」祖澤清道:「將軍太過慮。凡人心之從違,視乎聲勢之大小。若按兵不舉,則江南誠必亡。然將軍苟能振臂一呼,南朝人馬聲勢必為之一壯矣。」吳三桂此時又不復言。祖澤清道:「三桂無意復明。」即行辭出。三桂道:「汝將何往?」祖澤清道:「吾往見南朝陳、左二使,叫他速行入京,勿庸久留。因聞將軍之言,已知將軍無意為明朝盡力也。」言罷徑出。那時三桂左忖右度,意終不決。欲永附建州,恐人議論,留個臭名;欲助福王,又恐力量不濟,懼為九王所乘,則性命難保;終日只是愁眉不展。忽報九王已派禮王多鐸領兵出京,名為出征,實並要監視吳三桂人馬。吳三桂此時益不敢動彈。
      那時北朝九王與南朝福王,皆注視吳三桂身上,故九王聽得福王遣使入京,並加封三桂,即立行派員監軍,以防三桂有變。唯福王亦聽得三桂已受建州封為平西王,恐自己封他一個伯爵,不足以結三桂之心,故又續遣使臣太僕卿馬紹愉持冠服加封三桂為薊國公,就便使馬紹愉與陳、左二使入京。
      不想使命屢發,九王仍信三桂不過,即令三桂回京。吳三桂自不敢違抗,即行回軍,進京繳令。故左懋第、陳洪範、馬紹愉三人,直見吳三桂不得,唯有聽祖澤清之言,急行進京。祖澤清見陳、左二人時,並囑道:「我弟澤溥現住在京中,如到京時,可與吾弟相見,或可以助力。」左懋第道:「足下指示,深銘肺腑。並煩致語尊父,勿忘本朝。」祖澤清流涕領諾,然後灑淚而別。澤清又恐陳、左二人攜帶許多金銀寶帛,恐中途被劫,即派兵護送。
      陳、左、馬三人起行後,那日道經濟寧,恰是時方大猷已經投降,得九王委任為山東巡撫,竟出示,說稱江南使臣陳、左、馬三人行將過境,囑治下臣民不必敬禮。左懋第看了告示,恐真個被人劫掠,便不敢逗留。卻歎道:「方大猷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一旦投降,便忘本至此。」聞者無不歎息。
      那日到了天津,早有巡撫駱養性來接。那駱養性亦是明朝臣子,至是建州九王令他巡撫天津,以禮接陳、左、馬三使之後,安置於館驛中,並設宴款待。言下極不忘明室,並道:「某一時不察,受九王委任。今日諸公,益形愧赧。」馬紹愉道:「如足下尚不忘本朝,若方大猷真狗彘不如。」左懋第道:「公既不忘本朝,倘有機會,盡能相助。」駱養性道:「公言是也。但我雖任巡撫,實無兵權。」言罷不勝太息。陳、左等與駱養性盤桓兩日。
      不想那日起行之際,九王多爾袞早有旨發下來道:「天津巡撫駱養性,即行革職,拿京逮問。」那時陳、左、馬三人,就知道駱養性為與自己款洽,致招禍患。看看九王這般舉動,料知犒贈建州人馬一層,是斷斷無濟的。但既奉了君命而來,實不能不行。
      那日到了河西務地方,卻見人頭擁擠,圍在一處觀看。原來牆上黏下一紙,有幾句白帖,左懋第就在人叢中一看,只見那白帖寫道:我唯俯循而行,汝有正面而立。原非不令而行,何怪見賢而慢。
      寫下這四句話,正不知有何用意。陳、左、馬三人也不能解,直置之不理,即取行入京。不想那時投降者官,多半是要媚趨九王之意,自即揭了這張白帖,遞呈九王道:「是南來各使臣寫的。」九王卻不大辨得漢文解法,即令人解釋這幾句語氣。那些承諭解釋白帖之人,自然是明朝降官,都道:「這四句話是謾罵九王的。」九王聽得大憤,故催拿駱養性入京,並以降官王永鼇為天津巡撫。那王永鼇見駱養性獲罪,為自己保全官位起見,故到任後即出示,叫人不必敬禮南來各使。唯那時人心尚多思念明朝的,便有些好發不平的人,糾集多人闖進王永鼇署中,拿了王永鼇出來,縛在一株大樹之上,群唾其面。自此事一出,即有人報知九王。那九王也疑,南來三個使臣一旦到京,即有此等意外的事故,決意不從和議。那日便集諸大臣議商,對付陳、左、馬三使之計。時降官唯范文程出撫外邊,其餘洪承疇、謝升、馮銓三人,都在座會議。馮銓曾降過李闖,及九王入京,又復投降建州,平時每被建州人揶揄,故一意取媚九王,以保官祿,便進言道:「今日已得了北京,實取中國如拾芥。南來使臣當斬之,以絕和議。」自馮銓一倡此議,各人多為附和。洪承疇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今若殺之,下次無人敢來矣。」九王道:「老洪之言有理。」便傳旨接見左懋第等三人。
      不數日,左懋第等到京,先往拜會閣臣。時洪承疇、謝升、馮銓三人皆在。洪承疇見了來使,心中還有些慚愧,甫見禮,即已面色通紅。那謝升還更奇異,忽然戴了建州裝束的帽子,忽又欲換明裝帽子,總是行坐不安。唯馮銓卻自尊自傲,還大言道:「我九王已滅了你國,本該早來稱臣,如何這個時候方來?」左懋第道:「足下亦曾為明官,何一變至此?今我等奉詔到來,只是通好,並非稱臣。一來以建州為我逐除逆寇,禮葬先陵,特來犒贈;二來欲祭謁皇陵,是以到京,呈遞國書。足下豈不知明祀未絕,福王已繼位南京耶?」馮銓聽罷,不能答,隨又道:「如有表文,可遞到禮部多,休來攪擾。」洪承疇覺不是意思,只力與三使周旋。左懋第道:「我們非如藩屬進貢表文,乃是呈遞國書,焉能送到禮部?如君等能念前朝恩禮,為言於攝政王,自可將國書遞到殿上,如其不能,唯有奉書南還。以國書為御寶所在,斷不能褻也。」說罷,即行辭出。時左懋第等見此情景,料知和議無濟,聽得三桂已經回京,唯有見三桂。不想三桂也恐三使糾纏自己,先自領兵西征去了。又想起祖澤溥一人,本該見他,求他設點法子,便先通函至祖澤溥那裡,並將伊兄祖澤清介紹一函,一併寄去。不多時,那祖澤溥已自過來。見禮後,澤溥道:「弟已知諸君到此,本欲到來進謁,以一知南京情事。今又蒙下問,慚愧弗勝。但恐諸君此來,無裨大計耳。」左懋第便把馮銓所言,一一告知,並求設計。祖澤溥道:「弟心未嘗忘故國,即吾父亦言,倘有機緣,必為出力。惜和議一道,攝政王主之,弟非閣臣,實不能與聞其事也。」
      馬紹愉道:「足下料九王之意,真個欲踞我全國否?」祖澤溥道:「弟不忍言。唯請諸君速報南京,急自防江防河可也。」左懋第等聽罷,皆為下淚。
      祖澤溥亦為太息,旋即辭去。左懋第等囑道:「煩寄語尊公,勿忘故國。」
      祖澤溥只答一聲「是」,而去。次即有九王詔敕,令左、陳、馬三使至鴻臚寺,除了建州人,皆不許入見。
      那日相臣剛凌榜什正在寺中,先行踞案坐定,隨令人帶左懋第等進來。
      左懋第等到時,剛凌榜什也不起迎,卻令他席地而坐。左懋第道:「我們不慣坐地,速取椅來。」說著,就在椅上坐著。剛凌傍什道:「闖賊入京時,江南不發一兵,今見我們定了北京,即行僭立耶?」左懋第道:「先帝變出意外,各路無從援救。京城破後,適今上至淮。天與人歸,故奉而立之。且今上非他人,乃先帝之嫡姪也,序當繼位,何為僭立?」剛凌榜什道:「汝先帝歿時,汝等在何處?今日卻來饒舌。」左懋第道:「先帝殯天時,我方在淮上催糧,陳、馬二公尚在林下。」剛凌榜什道:「今汝等到來,竟欲何為?」左懋第道:「欲犒貴國,兼謁皇陵耳。」剛凌榜什道:「我國自有錢糧,不勞汝等犒贈。即皇陵我已代你們安葬矣,不必再祭。」左懋第道:「貴國攝政王究肯接閱國書否?」剛凌榜什道:「如帶來金帛,只管留下。若有國書,亦只管交來。」左懋第此時,自念非結以金帛,恐難得他代遞國書,便道:「恐不合交與足下,只合由足下代遞耳。」剛凌榜什道:「不管什麼,你只管交來。」左懋第便將金帛交出。另有一萬銀子,係送給吳三桂的,唯三桂不允見面,又已出京西征,無從交出,只得一併交出,向剛凌榜什道:「還有白銀一萬,隨備作私禮的,今一併相送。」剛凌榜什大喜,一一收了,即轉身便走。各使久候,不見他出來,正自疑惑,隨有人來語道:「剛凌相公今日再不暇出來,你們自便罷。」左懋第等無奈,只得退出。自是一連兩日,並無消息,欲要探問,又不便輕易出門。
      那日忽聽得攝政王召見,左懋第等即隨來人進去。時攝政王已端坐案上,左懋第等到時,都令賜坐。左、陳、馬甫坐下,攝政王即道:「你們好便宜!北京被難時,不聞出發一兵。今闖賊平了,卻來爭國。」左懋第道:「今上實按序當立。國不可一日無君,故臣民奉戴在南京即位,何為爭國?」攝政王道:「你們莫看得太易。我不日即率兵南下了,看那福王之位穩不穩。」
      左懋第道:「大江南北全是水路,騎胡恐不易得手。王須細思,不如分疆而治,各享和平還好。以我國東南一帶,精華未瘁,莫便小覷了。」攝政王道:「誰說小覷你們?只各辦各事罷了。」說罷,即拂衣而入。殿前各臣仍送左、陳、馬三人於鴻臚寺,並不令出外。那時三使臣自料要死,還是洪承疇有一點良心,力請縱左懋第回去。
      那時三使正如坐針氈,忽有一人來道:「汝三人本該老死此間,還得老洪說情,我攝政王謂南京那裡多汝三人不為多,少汝三人不為少,今縱汝回去。」說罷,即帶他三人出門。左懋第等更不回顧,知留此亦無濟,即行出去。
      沿路已聽得建州幼主已到北京,不日改元正位。自忖這回跋涉徒勞,和議既已不成,且先陵在望,亦不能一祭,好不勝傷感。那三人正互相歎息,忽後一騎馬飛來,隨後有數十兵士大喝道:「你們慢走!今奉攝政王旨,要拘兩人回去。」左懋第等三人大驚,正欲打話,那來騎早說道:「攝政王有旨,你們三人不能便回。」說著,便不由分說,將左懋第、馬紹愉兩人留下。
      陳洪範獨不欲行,也向左、陳二人哭道:「我三人奉命而出,我一人不忍獨歸,願與兩君同隨先帝於地下。」左懋第道:「不必如此。若三人並留北京,是南京更不知消息矣。足下可速南還,告知我國當事諸公,速為防河防江,免被敵人乘虛而至,可也。」陳洪範聽了,仍向來騎說道:「吾三人奉命而來,既已釋回,何以又復拘去?且同行者三人,獨縱我一人,卻又何故?」
      那來騎道:「我只奉攝政王之命照行,他非所知。」說罷,即擁左、馬二人北行。陳洪範不能再與左、馬二人訣別,便含淚策馬,望南而下。後左、馬二人終不釋回,只有陳洪範回到南京,將北使情形述奏。是時,南京君臣已知建州人有佔據中國之意,即籌備防務。此是後話也,按下慢表。
      且說李自成自逃出北京,即沿山西望陝西而逃。因當時自流寇擾殘之後,且北京又已失守,故李自成仍十分披猖。且吳三桂一軍又已回京,更無敵手,李自成便分道攻擾陝西、河南各省,自己仍紮平陽地面。吳三桂聽得自成尚在平陽,便領大隊人馬望平陽進發。時自成聽得吳三桂趕來,便與諸將計議。
      李岩道:「四川為天府之國,我不如沿河南、荊、襄以入成都,倚為根本。待元氣恢復,然後再圖進取。且三桂,勁敵也,我以屢敗之餘,非其敵手,亦宜避之。」牛金星道:「李兄之言差矣。我兵雖敗,尚擁數十萬之眾。今三桂遠來,勢已疲憊,且所部多建州人馬,我若申明大義,以三桂引借外兵殘我中國,使軍士各自奮勇,自能一以當百。三桂雖悍,實不足畏。大王欲雪屢敗之恥,在此一戰。奈何仇敵當前,便思退避耶?」李自成道:「牛卿之言是也。孤大業方成,忽被三桂引外兵來奪去,孤實不甘心。今既相遇,誓決一死戰。」便不聽李岩之言,勒兵嚴陣以待三桂。時三桂亦以自成人馬多眾為慮,恐奔走竭蹶,為他所乘,便率軍緩緩而行。將近平陽,探得李自成專候自己,便下令道:「闖逆大敗而後,不思休息,最為失算,此行必敗於吾手。且彼軍向無兵法,吾當今為數十路以擾之。」即令各部將每統五千人,共成二十餘路,向自成分頭攻擊。時自成已分遣諸將入陝西、河南,所部軍士雖多,將校實不敷分佈。自成以不能抵禦三桂,即飛檄陝西各路黨,先令棄陝,以散擊眾,又自己卻與諸將統領敗殘人馬,盡入河南而去。三桂分頭追趕,已斬首數萬。探得李闖已走河南,三桂卻分軍追殺李闖餘黨,仍自與諸將領大隊人馬,望河南進發,並下令道:「李闖以百萬之眾,勢極兇悍。今乘他窮蹙之時,正宜逼之,勿令再養元氣,以為後患。若不然,恐皖、豫、荊、襄一帶,更遭殘破,民無噍類矣。今如有能生獲闖賊,及能取闖逆首級的,分別加以重賞。諸軍不宜失此機會。」三軍聞令,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諸軍皆奮勇趕來。故李自成所到之處,皆站腳不住。此時方信李岩之言,三桂不宜輕敵,今果復遭大敗,不禁憂憤成疾。後路又被吳三桂追趕,十分狼狽,卻直望羅公山奔來。正是:當年猖獗思為帝,一旦衰頹屢折兵。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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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掃流寇吳帥就藩封 懺前情圓姬修道果

      話說李自成自山西大敗,為吳三桂所乘,直奔兩河。又為三桂追逼,滿意殘破各處郡縣,掠得輜重,即充作軍餉,然後招軍流亡,望再振軍威,直入四川,以圖久守。一面已檄陝西餘黨入川。那時計點敗殘軍士,尚有數萬,唯自疲戰以後,已沒有戰馬,便派人用賄賂至北方各部落購買馬匹。不想北方各部藩主已知自成必敗,只收其賄賂,反把到來購馬之人拿住,獻到三桂軍中。三桂因此知道自成已缺了戰馬,便定計以馬軍攻圍自成。時自成正在病中,自忖若聽李岩之言,不至有此。方愁歎間,忽報丞相牛金星來謁。原來李闖已用牛金星為丞相,以李岩為軍師,又有副軍師一名,喚作宋獻策。
      那牛金星,因平陽一戰本出自自己主意,致遭大敗,不出李岩所料,心中極為愧恨。且自入京以後,牛金星已與李岩有點意見,再經平陽一敗,因羞成怒,更與李岩結下不解之仇,便有意除去李岩,好拔去眼中釘刺。那日入見李闖,見李闖長嗟短歎,便進言道:「吾軍雖敗,尚擁十萬有餘,且謀臣戰將尚多。勝敗乃兵家常事耳,大王何故如此懊惱?」李闖道:「朕自起義以來,勢如破竹,直進北京,皆望風披靡。惟入京後,多不用李軍師之言,遂至迭遭挫敗。今大勢已去,復何顏見李軍師乎?」牛金星道:「大王起義至今,待軍師可謂厚矣。軍師曾力勸大王先釋陳圓圓,以結吳三桂之心,以大王不聽其言,遂至懷恨。他曾對人言,謂關外之敗,他本有計可以挽回,斷不至令建州人馬直驅大進。正以大王不聽其言之故,遂坐視不劃一策,冀大王一敗,以顯其本領耳。故自後多不為大王划策。且近聞軍師與吳三桂頗有來往,不可不防。」李闖聽了,大怒道:「懦夫安敢如此!豈以朕在病中,遂無尺寸之力耶?」牛金星道:「大王不宜發怒。軍師耳目極多,若被他知道了,反為不便,不如臣等徐圖之。故日前軍師聞平陽之敗鼓掌大笑,臣不敢言於大王之前者,正為此耳。」李闖此時更怒不可遏。牛金星仍故意做作,力勸李闖隱耐:「臣等必有以報命。」說罷,正欲辭出,忽見宋獻策進來,先向李闖問病,徐道:「大王止於此,實非長策。若曠持日久,軍心益餒,益不可為矣。臣與李軍師相議,主意相同。請大王先幸荊襄,然後取四川為根本,養蓄銳氣,再圖進取,不知大王以為然否?李闖聽了並不回答。宋獻策見李闖並不回言,且有怒色,心中實不自在,即先行辭出。牛金星即向李闖道:「宋獻策此來,直是李岩之意,探大王聲口耳。李岩果有奇策,自應進言,何必假托宋獻策以言相試?可見李岩怨望深矣。」李闖道:「朕亦以為然,容徐圖之。」牛金星道:「全仗大王之意。臨時有計,自當相報。」
      說罷,牛金星亦辭出。
      回寓後,正欲謀殺李岩,即與心腹扛右計議。時將軍孫昂、史定、聞人訓、方也仙、洪用光、馬元龍、劉伯清一班人,統通是牛金星黨羽。那牛金星方說到謀殺李岩,闖人訓即道:「方今大王病重,必難有為。不如除去李岩,丞相即自登王位便是。」牛金星聽得,好不歡喜。時同坐的亦皆為贊成。
      牛金星道:「我起自草茅,位至宰輔,與天子相去只一間耳。既有福命做到宰相,未必便無福命做到天子。今得你們擁戴,自可照此而行。只有軍師李岩、宋獻策二人,必不肯為我出力,將如何處置?」聞人訓道:「我們當以願輔丞相先告軍師,如他允從,他日成事便可共享榮華。如若不然,可先把他們結果了,便可行事。」孫昂道:「李岩那廝,自命為讀聖賢書洪門秀士,他輔助闖王,常自怨輔非其主,何況丞相與他向有意見,他焉肯降心相從?依某愚見,且不必告他。不如想條計策先除了李岩,更為快便。」牛金星道:「孫將軍之言是也。李岩只是一個書腐,老夫雖為天命所歸,人心所戴,他如何知得?若勸他不從,反洩漏機關。今趁闖王有命,先除了李岩,以行大事可也。」史定道:「此實兩全之策。殺了李岩,固無阻事之人。即殺李岩不得,亦只出王所命,與我們無乾。」牛金星聽罷,大喜道:「只除一李岩,宋獻策便無能為矣。」便具東設席,請李岩赴宴,並請李岩之弟李牟。李岩本不欲往,便向其弟說道:「牛金星此人,不是好相識的,今請赴宴,必非好意,不如勿往。」李牟道:「兄言雖是,但好意來請,若果不往,仇更深了。今既從大王相隨至此,性命只付諸天數耳。大勢如此,料難有為,只有逃避一策。方今遍地干戈,若逃,則匹夫之力即能擒縛。吾兄若不能逃,以牛金星黨羽眾多,事權在手,大王又唯他言是聽,再與結怨,是自取滅亡也。不如陽與牛黨休容,再圖良計。」李岩道:「是當初誤了我也。至於今日,自問合背地投降,難道待斃於此地?若與牛黨周旋,固所深願,只怕牛黨不任我休容耳。與小人共事,其難如此!」李牟道:「今且同往赴宴,看牛賊有何話說,然後隨機應變便是。」李岩無奈,便從李牟之議,應允赴宴。牛金星聽得,即令點刀斧手二百名,暗備行事。一面準備宴席。
      各事妥後,已報李軍師兄弟到來,牛金星即衣冠出接,並令手下黨隨著,向李岩致敬盡禮。李岩此時已見得可疑,又見諸將俱在,皆牛金星死黨,軍容甚盛,即以目示李牟,以示事在危險之意。但此時已脫身不得,只向牛金星及諸將盡力周旋而已。各寒暄了一會,即行入席。酒至三巡,牛金星即出一暗號,早有孫昂起身言道:「今大王病重,不能視事,大勢將去矣。當我軍入京之際,大王甫御正殿即頭暈目眩,可知天意不屬於大王。今丞相寬洪大度,天與人歸,吾等當奉之為王,以圖大事。其有反對吾言者,當先除之。」
      那孫昂說猶未了,即一齊哄動,鬧在一處,言語皆不復辨。牛金星即擲杯為號,那埋伏的刀斧手即蜂擁而出,不由李岩兄弟分說,即把他兩人砍為肉泥。
      牛金星道:「今李逆已除,須要商量處置大王之法。」聞人訓道:「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同謁大王,令他讓位。從則從,不從則殺之。」各人齊道:「好好!」即各自佩劍,帶了幾十名精壯軍士,往尋李闖。
      時李闖正在病中,忽見宋獻策走進來道:「丞相已擅殺軍師矣,實誤大事。大王將何以處之?」李闖時尚不知牛金星之意,以為李岩實在可惡,故聞宋獻策之言,仍不以為意。忽報丞相與各將軍已帶兵佩劍蜂擁而來。李闖此時大驚,正欲問個原故,牛金星已到了面前,向李闖道:「李岩兄弟不法,吾已代大王誅之矣。今大敵當前,大王唯高臥不起,何以禦敵?設大兵至此,吾等恐無噍類也。大王今日自當擇賢而讓,以保生靈。若不然,以吾等性命,皆係於大王之手,大王幸毋戀棧。」牛金星說罷,諸將齊道:「吾等今日皆願輔丞相。」宋獻策大怒道:「汝萌逆心久矣。擅殺軍師,罪已不小,今日復來逼大王耶?」牛金星指宋獻策大怒道:「此人亦李岩之黨,不可不除。」
      乃拔劍斬了宋獻策。李闖在病中罵道:「吾今日方知汝等奸詐矣!」牛金星聽了,不復答言,即指揮諸將一齊動手,把李闖殺了。
      牛金星正洋洋得意,正要擇日登王位,忽報吳三桂大隊人馬到來。牛金星聽得,即徬徨無措,急令各將士指揮三軍迎敵。惟三桂人馬養精蓄銳,且又乘勝而至,如風馳電卷。牛金星各軍既無節制,又在內亂之間,如何抵敵?倒被吳三桂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牛金星與各軍四散奔走,吳三桂直追牛金星至一小山上。金星自顧,手下只剩數百步兵,被三桂所困,自知再無生理。欲與軍士潰圍而出,惟軍士如驚弓之鳥,又畏懼三桂人馬多眾,都怨道:「當初吾等只隨李大王耳!雖屢經挫敗,惟兵馬尚多。牛丞相今無端殺了軍師、大王,自家擾亂,弄得各軍星散。今到此地被困,是絕地也,吾等須各顧性命。」便相議要殺牛金星投降。當下一人倡起,百人附從,都一聲喝起,擁入帳來,殺了牛金星。牛金星焉能與數百官兵相敵?竟被眾軍殺了,拿了首級,往吳三桂那裡投降。吳三桂一一招納。餘外各將,有被殺的,有自刎的,不能勝數。各軍士亦有陣亡,亦有逃竄,尚存餘黨二三萬人。恰福王即位南京,正用何騰蛟扼守皖豫一帶,故李自成餘黨都投降何騰蛟去了。
      且說吳三桂現平了李自成,即奏報北京攝政王,稱自成已死,已得大捷,只有陝西餘黨已入四川,附從張獻忠去了。攝政王多爾袞覽折大喜,以吳三桂之功非同小可,就賞他以平西王爵,開藩雲南地方,並平張獻忠各黨。時北京大臣多欲令吳三桂移兵再攻南京,惟攝政王也大不放心,以吳三桂本屬明臣,恐他反戈為福王出力,卻不敢遣,只令吳三桂赴雲南就藩。吳三桂以當時福王尚在南京,張獻忠尚在四川,明裔魯王又在浙江稱為監國,尚屬四方多事,本該用自己南征北剿,今一旦以自己歸藩休養,可見北京裡攝政王實在還猜疑自己的。心上正自徘徊,忽聽得建州主四太子已入北京即皇帝位。
      吳三桂便欲借入朝賀新主登位為名,探看動靜。誰想自請入京朝賀的奏折既上,即有諭旨已令三桂毋庸來京,三桂因此更多疑懼。自此常欲立功,好解釋北京朝廷猜忌之心。先將長子送入京中,名為在朝侍駕,實則一來留子為質,二來好窺探北京朝廷舉動,即便挈家就藩,坐鎮滇中,並防張獻忠餘黨,攔於滇黔一帶。
      當下吳三桂挈眷同赴滇中,只有陳圓圓一人不願同行,即向吳三桂道:「妾自蒙王爺賞識,得充下陳,實以妾向來受田藩厚恩,沒有意外,得借王爺之力保全田府。又以王爺年少英雄,將來立大功,建大名,實未可量。自念出身寒微,庶得借王爺驥尾,可以名存竹帛,彪炳千秋。今幸王爺大志已成,已慰妾望。」三桂至此,已知圓圓之心有點譏諷,即道:「本藩今日至此,殆非本志也。」說罷不覺長歎。陳圓圓道:「王爺今日進爵開藩,豈尚以為未足耶?妾昔年被陷,致繫囚於闖賊之手,即欲一死,懼無以自明。今幸自成已殞,王爺又已成名,請王爺體諒妾心,恩准妾束髮修道,以終餘年。得日坐蒲團,懺悔前過,實妾之幸也。」吳三桂道:「卿何出此言?某正幸得有今日,與卿同享榮華耳。」陳圓圓道:「昔日李闖尚生,妾不敢求去,懼人疑妾委李闖以終身也。今闖逆既除,而王爺又功成名立,分茅胙土,南面稱孤,將來美姬歌伎必充斥下陳,何必靳此區區,不令妾得償私願也?」
      吳三桂道:「愛卿所求,何所不允?只本藩實不忍愛卿舍我而去,願卿毋再續言。」陳圓圓道:「妾非不知王爺愛妾之心,但王爺若不俯從妾願,妾將臭名萬載,不可復為人矣。」吳三桂道:「愛卿何出此言?」圓圓道:「妾身在玉峰為歌伎,乃田藩府以千金購妾而歸。又不能托田府以終身,隨獻與大明先帝。先帝以國事憂勞,故弗敢納,後乃得侍王爺。惜王爺當日以奉命出鎮寧遠,使妾不能隨侍左右,致李闖入京,被擄於賊中。復千謀百計,始再得與王爺相見。數年以來,東西南北無所適,只任人遷徙。既不能從一而終,後世將以妾失身於賊,又復赧然人世,何以自明?故妾非欲舍大王而去,實不得已耳。」吳三桂聽到這裡,心上更不自在。因圓圓是一個婦人,尚知從一而終之義,自己今日實難以自問,更無說話可答,便道:「愛卿此言,直譏諷本藩而已。但本藩心裡的事,實難盡對人言。待看他日大局如何,方知本藩主意所在也。」陳圓圓聽罷,跪下哭道:「妾何敢譏諷王爺?願王爺不要誤會。但能俯准賤妾所求,便是萬幸。」吳三桂便扶圓圓起來,並道:「卿既如此心堅,待到雲南,當為卿營一淨修之室,以成卿志。今卻不能棄卿於此地也。」圓圓便起來拜謝。正是:追懷往事成虛夢,願破凡塵了此生。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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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孫可望歸降永歷皇 吳平西大破劉文秀

      話說吳三桂扶起陳圓圓,許以到滇之後即另闢一室,為圓圓修道。圓圓拜謝後,三桂歎道:「人生不幸遭國變,心力所在,往往不能如願。今吾羞見紅粉女兒也。」圓圓俯首不答。
      時有王輔臣者,以勇戰善射三桂收為義子,忽入見三桂道:「父親表求陛見而朝旨不允,是朝廷疑心未釋,此吾父所知也。吾父所以遭疑者,由南都曾遣三使入京,京中相傳吾父與有來往。故天津前撫臣駱養性,以禮接南使被逮。攝政王之心,實打草驚蛇,懲駱養性以警告吾父也。人臣而見疑於其君,未有能倖存者。況吾父功高望重,兵權在手,又為朝廷猜疑,禍不遠矣。今聞南京福王將相不和,史可法以文臣統兵在外,閣臣又互相爭權。若乘此機會,提一旅之師由皖入京陵,如狂風之振落葉,大勢必然瓦解。南京既定,論功固以吾父居首,又足以釋朝廷之疑心,實一舉而兩得也。今聞朝廷以肅、豫兩王領兵,將下淮揚。若再稍遲延,此功即讓肅、豫兩王矣。」
      吳三桂道:「當南使入京時,屢次求見,吾皆卻之。吾曾有言:福王所贈,今日不敢拜賜,惟終身不忍以一矢相加遺。今言猶在耳,吾安可貪功而背之?」王輔臣道:「兒此言非教吾父貪功,但恐好人難做。既為人所疑,不免為人所害耳。」三桂道:「朝廷並未令我以兵向南京,吾若擅專征伐,是越權也,恐為禍更速矣。」陳圓圓道:「王爺之言是也。無論南京未易收功,且未有詔命,遽然興兵,於故主則為背本,於新朝則為侵權。背本則受千秋之唾罵,侵權則受朝廷之譴責,必不可也。丈夫貴自立,若貪功以自禍,願王勿為之。」三桂道:「愛卿之言甚是,吾聽卿矣。」次日復派諸將招撫李闖敗殘餘黨,正欲由湘黔入滇,忽新朝已降下詔敕,以張獻忠已踞四川,僭號而治,改令三桂即領本部人馬先行入川,然後由川入滇,這等語。是時新朝因東南各省尚多未附,已並令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及承襲靖南王耿繼茂各帶兵南下,以圖一統之業。吳三桂既得旨詔令入川,便即統率諸路人馬,直望成都進發。
      且說張獻忠自與李自成分軍,先下河南。明將如左良玉、黃得功,先後挫敗,張獻忠遂乘勢入川,取成都為京,僭稱帝號。人民畏其殺戮,多為從附。及三桂起兵入川時,張獻忠已歿,遺將孫可望素擅威權,遂代統張獻忠之眾。未幾南京為清帥肅、豫兩王所破,史可法已殉難於揚州。福王既歿,南明遂亡。明永歷帝為明神宗萬曆之孫,初封桂王,自南都敗後,即稱帝於肇城,那時正巡幸安隆地方。張獻忠遺將孫可望方欲由川入湘,聞永歷帝將至,獨上表向永歷帝稱臣。願為從附。永歷帝一面降旨慰獎之,令孫可望以本部安撫四川,然後北伐,以圖恢復。孫可望得旨大喜,先發出檄文,佈告遠近。時人心思明,以為孫可望此舉,已悔於前附助張獻忠之非,今已反正,故紛紛從附。那知孫可望只是狼子野心,自恐勢力不能抗敵建州人馬,故恰值南京福王既敗,福州唐王亦亡,獨有桂王即位於肇慶,改元永歷,時兩粵、滇、黔及江西、湖南尚多奉永歷正朔,就欲借東明之勢力,陽向永歷帝稱臣,實則欲永歷帝遣將分兵牽制大清國人馬,自己好於中取事。今以人心相附,以為有機可乘,便發出一道矯檄道:
      昔也神洲板蕩,國敵凱覦,亂事披猖,英雄並起。是以秦隴一帶,晉豫之間,非干戈擾攘,即鐵騎縱橫。以為明祚既衰,真人應出,各國大位,共奮雄心。於是攀龍附鳳之徒,緯武經文之輩,各輔其主,以建大功。乃李自成方入北京,吳三桂即引來外敵,遂致黃農遺裔,赤縣名區,不復歸於中土之人,而竟亡於外人之手,至可歎也。幕府出自寒門,欲尋明主,講求用兵偉略,夙嫻虎豹之韜,冀為開國元勳,並畫麒麒之閣,奔馳隴蜀,割據城池,方謂大勢可乘,從此芳名永著。不意天不祚漢,人忘其宗,竟為敵國之前鋒,並污宗邦之淨土。幕府此處,非敢二三其德,變易其心。惟念外勢既張,中原已失,自當先公義而後私圖,豈忍爭私榮而忘大局。用是亟圖反正,急起維持,以杜橫流,俾完故國。今幸南京雖亡,東粵無恙,唐王縱歿,桂藩復興。以萬曆之神孫,作大明之聖主,以某年月日即位於廣東肇慶。下連粵嶠,上溯滇黔,前襟江西,後聯湘江,六七省同奉正朔,數萬里仍隸版圖,可知明德尚在,天命未改。幕府上覘天意,下驗人情,遂率僚屬,爰及諸軍,各改大者王、小者侯之初心,執行顧本國拒外人之大義。爾等皆朱明百姓,黃胤遺民,三百年沐澤沾仁,數十世渝肌洽髓。既有明主,應起義師。
      以四川泱泱之雄,合數省芸芸之眾,共思披堅執銳,不難掃穴擒渠。試看今日之域中,仍是朱家之天下。
      自這道檄文一出,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遠近人民以為孫可望從此反正,據四川之眾與永歷帝相合,實不難恢復中原,故此紛來從附,軍聲復振。那時孫可望以人心既信自己,且又蒙永歷獎諭,便欲乘此機會,托迎駕之名,先挾永歷帝至成都,學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故事,待平定天下,再圖大位不遲。便遣心腹大將王復臣,領兵直出貴州,至陵安迎接永歷皇帝。那永歷心上,以四川向稱天險,可以久守,便欲隨入成都。適晉王李定國在旁,力持不可。原來李定國為人久經戰陣,性復沉毅,久為明將,多著勛勞。自永歷帝繼位後,即委定國以兵權。定國此時實以光復自任。忽聽孫可望歸降,並來迎駕,便向永歷帝諫道:「孫可望又名孫朝宗。張獻忠因他悍勇,收為義子,所經戰事,皆以劫掠為事。當獻忠破蜀時,盡收府藏金銀,載入錦江,致為川將楊展所殺。可望幸逃,遂代領其眾。今以三桂將行入川,遂陽為稱臣,實欲與我合而抗敵。此等人狼子野心,不足倚賴,臣以為可利用,則利用之,不宜倚為心腹。設相隨入川,一旦或有不測,實非國家之福也。」永歷帝道:「朕以他人馬尚多,可為助力,正欲倚之。以朕今日棲息南服,正思北返,若不借資群策群力,事亦難濟。以四川之雄,孫將軍之眾,若失此機會,實為可惜。」李定國道:「臣固言可用則利用之。不如縻以好爵,使興兵北伐,以牽制敵軍。若他派員來迎,只言甫行即位,去留為人心所關,待時機稍定,然後入蜀可也。」永歷帝從其言,便以冠服賜命,封孫可望為景國公,令其興兵北伐,一面以婉言辭卻。
      王復臣迎駕去後,王復臣以永歷帝不肯駕幸成都回復可望,可望大不滿意,便謂復臣道:「明帝尚疑我也。但我等汗馬十數年,李、張二人究無寸地,而清國坐享漁人之利。我等實當歸輔明朝,挈天下而還朱家,以雪大恥。若大功既立,不患明帝尚疑我也。」帳下總參謀劉文秀講道:「明公若始終存此心以助明朝,實國家之幸也。北京之師,某當斬三桂之頭以獻諸麾下。」
      孫可望大喜,便令劉文秀提兵五萬,以王復臣為副帥,往迎三桂,孫可望自統大兵為後援。
      惟孫可望既派出劉文秀、王復臣領兵往迎三桂之後,只道兩軍相持,必費時日,自計待劉、王兩將去後,至十五日起兵也不遲。可望又是個登徒之輩,天天只是迷於酒色。當張獻忠亡時,遺下妃嬪十數人,皆是張獻忠蹂躪各省時擄掠得之者,中多殊色,自獻忠亡後,孫可望擇其美者據為己有。有名杏娘者,年約二十,通文翰,善歌舞,為敘州生李功良之妻,其始買自勾欄,年十六即歸李功良家。當張獻忠入敘州時,大肆殺戮,至李功良家,見杏娘美豔,即謂功良道:「此女是汝何人?何嬌豔至此?」李功良道:「此賤妾杏娘也,本姓王氏,某以千金購自勾欄已三年矣。」張獻忠道:「汝能以杏娘相讓否?倘能以杏娘獻出,即保全汝家。若不能,即全家死在目前,杏娘始終為朕所奪也。」李功良道:「大王既興大義,何必為此?」張獻忠怒道:「汝不必多言。汝不以杏娘相讓,朕便不能取之耶?」李功良猶豫不捨,杏娘即上前道:「毋以妾一人而害及全家。且妾若得隨大王為貴妃,君從此亦可置身青云。大王固能生殺人,亦能富貴人也,何戀戀為?」李功良見杏娘已出此言,又懼為獻忠所殺,遂以杏娘獻出。張獻忠大為歡喜,即留李功良家中男婦老幼六命。自此杏娘遂歸於張獻忠,及稱號而後,即封為貴妃,極加恩寵。獻忠既亡,杏娘復歸於孫可望。那孫可望既得杏娘,正是朝夕不離,故自從分發劉文秀、王復臣帶兵往迎吳三桂之後,本該從速帶兵出發,做劉、王兩將的後援,偏是那杏娘撒嬌撒癡,孫可望又是依依不捨。湊著可望要出兵時,杏娘便道:「妾天幸得隨將軍,自念托以終身,日後得個好結果,今將軍又要舍妾而去。以將軍南征北剿,往來不定,倘十年八年不回,這裡叫妾依靠何人?」說罷大哭。孫可望不禁為之悲感,隨道:「我正欲以成都為家,安肯捨此地而去?今不過以兵力為劉、王兩將後援。今幸一戰成功,斬了三桂逆賊,即重回此間,與卿再會,卿卻不必多慮。」杏娘聽了,依然不允。孫可望又道:「俗話說救兵如救火,若我不出兵,是誤了劉、王兩將。且成都大局亦危,實不能不去的。」說罷,又三番兩次勸解。杏娘道:「將軍既要去,我如何敢阻擋?只可惜苦了我也。」說罷,又復大哭。
      孫可望以未得杏娘允肯,意終不決。時前鋒已飛報導:「吳三桂人馬,大隊將抵敘州。」左右皆請孫可望從速出兵,並道:「自張大王歿後,四川已復失。今將軍以百戰之勞,復取四川,倘有差池,後日將不可收復。以吳三桂非別將可比,為人悍勇耐戰,兵馬又多,若前驅稍挫,彼將全軍擁進,直進成都,那時救援已無及矣。為今之計,速進大兵,既可為劉、王兩將的後援,又可以鎮前敵的軍心。軍心一振,敵氣自奪。若將軍猶豫不決,後悔無及矣。」
      孫可望亦以為然,仍再向杏娘說,力言不起兵不得。叵耐杏娘偏不肯離孫可望,可望無奈,便帶同杏娘一齊出兵。那杏娘向不曾見過戰陣,又不曾經過跋涉,故一路上只是緩緩而行。
      那劉文秀、王復臣領兵先抵重慶。是時川省人心雖憤張獻忠從前橫暴,但孫可望一旦反正,民心自然歡喜。恰清將帶兵入川的,又是吳三桂,人人共憤,故乘孫可望一時反正,也紛紛附從。那劉文秀又善撫士卒,在軍中並與軍人同甘苦,是以重慶、敘州諸郡縣向日所失陷已隸清國版圖的,都次第收復。當吳三桂大兵到時,一來兵行已久,又在疲戰之後,苦難得力,怎當得劉文秀人人奮勇。故吳三桂迎戰時,大小數十戰無不失利。三桂顧左右道:「不料孫可望軍中有如此勁旅,不料他部下又有如此能員。本藩自從寧遠回京,直至今日,何止百戰?無堅不破,無仗不克。今竟迭遭挫敗,將有何面目見人耶?」參謀夏國相道:「大王差矣!以大王自離京以來,部下雖皆能征慣戰,但年來三軍無日不在戰陣中,疲瘁極矣。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也。強而求勝,勢難如願,徒自取辱耳。不如退守保寧,深溝固壘,以復養元氣。待敵軍有隙可乘,然後乘而躡之,此萬全之策也。」三桂道:「保寧果能久守耶?」夏國相道:「保寧城池雖小,但地居險要,據此可以當敵軍之衝。我退而彼若來追,是我已反客為主矣。因而破之,不亦易乎?」
      吳三桂深以為然,便傳令斂兵,退守保寧。劉文秀聽得,惟恐失敵,急傳令追趕。王復臣諫道:「我軍連勝,已足壯人心矣。論人馬多寡,我不如彼,若以孤軍深入,誠非計之得者。不如待孫帥領兵到時,合而攻之,三桂即一鼓可擒矣。」劉文秀又道:「三桂,虎也。今彼既敗,若不迫之,將令再養元氣,後益難制,自當乘勢迫之。且吾軍所向克捷,部下人馬亦不為弱,何必待孫帥一軍,始行進取耶?」便不聽王復臣之言,領軍直躡三桂之後,直至保寧,傳令分軍四面圍攻。王復臣又道:「望將軍切勿圍城,以三桂雖敗,尚未大挫也。困獸猶鬥,況彼擁十萬大兵乎?古人說得好:置諸死地而後生。三桂當困危之際,鼓勵三軍,亦易為其所用也。若不圍城,則彼唯有棄城而遁,我因而收復土地,不亦宜乎?」劉文秀不聽,只傳令圍城,並令部將張璧光圍西南,文秀圍西北,轉令王復臣指揮各路。分撥既定,把保寧圍得鐵桶相似。時三桂方親自巡城,至西南一角,謂左右道:「此可襲而破之,不知誰人圍此間耳?」左右道:「此張璧光也。向為張獻忠驍將,十分悍勇。」
      三桂道:「吾亦聞其人矣,勇而無備,不足畏也。」乃令精騎突出西南,轉戰而東,三桂自為內應,以破文秀。正是:雖嚴壁壘誇兵力,誤國城池中敵謀。
      要知三桂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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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7 |
    第十二回            平西王兵進雲南城 永歷皇夜走永昌府

      話說吳三桂在保寧城被困,見西南一帶為孫可望部將張璧光所守,軍勢懈惰,可以襲破,便定策遣精騎突出西南,轉戰而東,自己自為內應,準備乘勢由東門攻出。時王復臣在軍中,見保寧城上隱隱旌旗移動,便謂劉文秀道:「三桂將出矣。宜告誡三軍,速做準備。」劉文秀道:「兄何以知其將出也?」王復臣道:「三桂退守孤城,非便退也。彼以十萬之眾千里而來,方欲踏平成都,安有因小挫折即行退走之理?彼紮守保寧,實欲窺我軍,乘懈再進。弟正為此慮,故時常留心。昨夜見城樓上各旌旗隱隱移動,非突出掩襲而何?將軍當有以防止。」劉文秀道:「足下實屬精細。但我們追三桂至此,只欲求戰耳。彼突出而我迎戰,固所願也。」王復臣道:「某所慮者,只張璧光一軍耳。璧光勇而無謀,性又輕敵,不敗何待?此軍一敗,即震動諸軍矣。倘有疏虞,四川震動,不可不慎也。」劉文秀道:「兄言亦是。張璧光雖屬悍勇,然性最疏失,吾當誡之。」說罷,正欲傳令張璧光軍中,忽西南角上喊聲大震,保寧城內有數千精騎突城而出,為首一員大將乃胡國柱,直攻張璧光一軍。張軍皆未有準備。那張璧光一來輕敵,二來又不料吳軍猝至,一時慌亂。張璧光率軍混戰一會,無心戀戰,只望東門而來,欲與劉文秀合軍。胡國柱乘勢趕來。劉文秀知道張軍已敗,一面防吳軍由東突出,一面欲援應張璧光。唯三桂在城上已知胡國柱得勝,吳三桂由東門即率兵殺出,正攻劉文秀一軍。劉軍以三桂掩出,軍心大亂。王復臣一軍,又為張璧光所擾,不能成列,欲退兵數十里,暫避吳軍,再圖進戰。適事有湊巧,上流山水暴漲,三軍更為慌亂。劉文秀、王復臣兩軍皆不能支,三桂即號令諸將乘勢合擊。王復臣軍中多有逃竄,復臣手斬數人,猶不能止。時被吳軍圍困數重,復臣大呼道:「汝曹當見揚州之事,若降,必無生理。苟不奮力,當盡死於此矣。」軍士聽得,雄心一振。復臣一馬當先,手斃吳軍十餘人,軍士皆隨復臣奮鬥,吳軍死傷亦眾。三桂轉怯,欲復退入城,夏國相諫道:「若再退,則保寧不守,而三軍性命亦難保矣。成敗在此一舉,王爺勿自餒也。」
      三桂大悟,復鼓勵三軍勇進。時復臣軍士已漸漸疲乏,圍者又眾,自知必敗,乃歎道:「恨豎子不聽吾言也。大丈夫不能生擒明王,光復祖國,已自羞矣,豈可復為敵所辱!」遂拔劍自刎而死。後人有詩歎道:
      英風矯矯一元戎,辜負當年輔獻忠。
      一死幸能存晚節,貞魂不滅鬼猶雄。
      自王復臣歿後,軍士大半投降,三桂一一招納。劉文秀見張璧光已敗走,王復臣又已自刎,亦即解圍而去。三桂不敢追趕,夏國相道:「文秀最得士心,若留之休養元氣,終為我礙。今乘其敗,宜並力除之,以絕後患。」三桂道:「吾自帶兵數十年,平生未見有如此惡戰。勝敗原因,只差一著耳。使如復臣言,我軍休矣。」遂勒兵不趕。
      劉文秀欲回軍成都,約行了四五十里,始見孫可望兵到。劉文秀迎著,告訴敗兵之事。孫可望道:「我早來一天,當不至此。今復臣已死,吾折一臂也。」文秀道:「吾自收復四川以來,人心歸附。今遭此敗,關係非淺,速作區處。」孫可望道:「今與將軍會合,尋三桂再戰,何如?」劉文秀道:「大敗之後,軍心搖動,未易言戰也。」孫可望道:「倘三桂來追,又將奈何?」文秀道:「目下料三桂必不敢來追,因彼軍雖勝,實出於僥倖,非盡關人力也。三桂雖勝,猶有畏心,追兵一層,可以無慮。」孫可望道:「然則今後將如何區處?」劉文秀道:「願元帥撫恤瘡痍,訓練人馬,招集流亡,重整氣象。以成都之固,三桂豈便能得志耶?」孫可望道:「吾欲遷踞貴州,汝意以為何如?」劉文秀道:「元帥此言,直下喬入幽矣。貴州荒瘠之地,得之亦無所措施。成都沃野千里,山川險要,奈何棄之?我借人心固結,握要以圖,尚有可為。若自行棄之,是三桂此後不費一矢,不勞一兵,即唾手而得四川矣。貴州偏壤,必難久守,不可不審也。」孫可望聽罷,初猶躊躇未決,唯以敘州一敗,恐三桂長驅以進,難以抵禦,急欲入貴州,借永歷帝兵力,以為聲援,便道:「吾新受永歷皇招納,今兩廣雲南尚屬大明疆土,吾若據貴州,反可互相援應。若仍留成都,恐軍勢反孤矣。」便不從劉文秀之言,移兵望貴州進發。
      早有細作報到三桂軍中。三桂大喜道:「孫可望驍悍耐戰,自張獻忠亡後,可望歸降永歷,號為反正軍,人心多附之,故兵勢甚盛。加以劉文秀沉毅果斷,能得軍心,若相與同心協力,四川不易破也。今彼舍四川而入貴州,此策最下者。吾得四川必矣。」便統兵直進成都。所有孫可望舊部,皆以劉文秀、王復臣尚不能與三桂相敵,都不敢應敵,故三桂所到,皆望風披靡,不數月遂平了四川。
      且說污歷自即位於肇慶,那時所委任大小臣工大都夤緣賄進,朋比為奸,百政不舉。只有閣臣瞿式耜、陳子壯二人,尚是精忠謀國。餘外斗量車載,皆無光復宗社之才,亦無澄清宇宙之志。會唐王僭號於廣州,以蘇觀生為相。時陳子壯督兵在外,即函商瞿式耜,請永歷帝詔責唐王,撤去帝號。
      唐王不從,反令陳泰督兵往伐肇慶,欲先降永歷皇帝。恰清將終養甲及李成棟興兵入粵,唐王也不暇計及拒敵,唯以侵伐肇慶為急務,故清將毫不費力,即拔了廣州,唐王即已被擒。永歷以廣州既失,已是唇亡齒寒,恐肇慶不能久守,即擬遷都桂林。時瞿式耜方破陳泰於三水,聞遷桂林之議,力諫不聽。
      因那時丁魁楚缶事,聽得廣州已失,肇慶必危,急發人持密函李成棟處求降。
      故一面催促永歷帝駕幸桂林,自己卻遲遲不發,因財帛甚多,要瞞著永歷皇帝,專待成棟佳音。及久不見成棟密報,即自備大船四十艘,把歷年賄賂所得金珠寶帛,滿載船中,直赴嶺溪而去。
      那時永歷帝已抵桂林,丁魁楚猶在嶺溪船中,忽得成棟密報,並遣人往迎魁楚,口稱願保丁魁楚為兩廣總督。丁魁楚大喜,即與兒子及一妻、四妾、三媳、二女同過成棟所遣船中。唯一妾於過船時投水而死,餘外未有脫去,財寶亦無失漏。忽到三更時分,兩峰火光沖天,有無數船隻滿載軍士,盡是成棟旗號。丁魁楚方大驚道:「單迎我一人,何至勞動許多兵馬?」正在錯愕間,已被成棟軍士盡行拿下。丁魁楚家屬不留一個,即解過大船,已見成棟坐在船中。原來成棟自知道永歷已走桂林,即發兵潛赴梧州。當下見了魁楚,卻笑道:「汝安得許多財帛?莫非從賄賂及朘削來耶?汝如此貪詐,安能為兩廣總制?」丁魁楚那時自知不妙,便向李成棟哀求道:「某自知罪矣。願明公留我一子,以延血嗣,皆公之賜也。」李成棟笑道:「汝至今日還存舐犢之私耶?吾先殺汝子,以給汝看。」說罷便令左右先斬丁魁楚之兒,擲頭顱於魁楚之前,並道:「此即延汝血嗣者也。汝今日猶愛其子,吾將令汝父子不時相見也。」魁楚道:「吾盡獻船中所有,以贖一命何如?」李成棟笑道:「汝即不獻出,某便不能取耶?」便令左右,當魁楚眼前,將各船金銀珠寶逐一點過船中。魁楚見了,如萬箭攢心,卻歎道:「當永歷皇上幸桂林時,向我借銀四十萬為行費,我當時若允借之,此時已同到桂林,不至盡為敵人所有,亦不至死於此地也。」李成棟道:「汝今日悔之晚矣。」把各金銀珠寶點過之後,再復搜查,無所藏匿,即令將魁楚斬訖,並一妻、四妾及三媳、二女、諸婢僕,不留一個。可憐丁魁楚前借南京馬士勞之力,在弘光帝駕下總督兩廣,即私交靖江王來粵舉事。及靖江王以推官顧奕為丞相,以臨桂知縣史其文為兵部尚書,先派令來粵,約會魁楚。那魁楚竟又拜隆武帝登極之詔,擒史、顧二人,解赴閩中斬首。隨又隨同擁立永歷帝,自為重臣,已是一個反覆小人,乃復賄賂徵收,廣儲金寶。永歷帝借款西行,仍不肯捐助分毫,轉要潛通李成棟,甘願屈膝投降,終至不得其死,禍及全家,金帛亦化為烏有。無君之報,可謂殷鑒。
      今閒話休說,單表永歷帝奔至桂林時,閣臣瞿式耜尚在梧州,力籌守禦。
      唯永歷帝以恢復心急,欲鼓勵人心,故名器不免失諸太濫。有末吏驟升六卿的,有京曹突升台閣的,甚至流寇曹志建、王朝俊等,都盡賜五等爵,恃流寇為勁旅,聲勢似乎稍振,實則並不能衝鋒陷陣,故不久即有武岡之敗。永歷帝即復棄桂林,除帝駕之外,無不徒步跣足。並一個呱呱墜地甫經兩月的皇子,亦委棄沙灘,不能兼顧。各官有隨駕的,有逃走的,也不能勝說。單說瞿式耜一人,探得永歷帝已離桂林,恐大清兵馬沿湖南而下,那時自己雖駐梧州,亦屬無濟,便星夜領人馬趕至桂林堵守,以防清兵掩襲。一面遣人齎表追諫永歷帝,不宜遠狩,請仍留桂省,以鎮靖人心。不料永歷帝以孫可望一路人馬以為可靠,又以川滇險固可以久守,便決意先抵雲南,然後駐駕。
      故不從瞿式耜之言,沿慶遠府望雲南而來。偏又事有湊巧,李成棟自輔助清朝平定廣東之後,清廷就用他為羊城總鎮。那一日忽然自號反正軍,奉永歷帝正朔,所有兩廣土地,盡奉還永歷帝,稱為大明疆土,並遣部下洪天擢、潘曾緯、李綺三人齎奏,追呈永歷,表明自己反正,敦請永歷駕回。
      原來李成棟於先一年到廣州後,即繳收文武印璽五千餘顆,只在其中取總制之印秘密藏之。有一愛妾,本名珠圓,為雲間歌伎,成棟在雲間時得之,甚為寵愛,出征各處,皆以珠圓相隨。那珠圓卻也奇怪,偏不喜歡李成棟輔助清朝,故常常慫恿成棟反正,那成棟只置之不理。及珠圓知成棟藏起廣州制台之印,暗忖道:「那印是明朝的,如何反要留起?難道他還要做明朝的兩廣總制不成?」便乘機向成棟說道:「橫豎做一總制,試問做明朝與做清朝的,貴賤有什麼分辨?怎地不做流芳,要做遺臭?實在難解。」成棟聽得,依然不答。到那一晚,珠圓侍宴,又復以言挑之。李成棟卻指著珠圓答道:「我非無意,只憐此雲間眷屬耳。」珠圓聽罷,誑驚道:「原來元帥為妾一人,致誤一生耶?昔令兄李成梁捍守三邊,卓著勛勞。今元帥只為一個婦人,自墮其志,何其餒也!不必說了,妾請死於尊前,以成君子之志。」遂取佩劍自刎。李成棟不料其死,救之不及,即抱屍大哭道:「女子乎,是矣。」
      隨又謂左右道:「我等大丈夫,安可不及一婦人識見乎?我等自誤已久,豈可不速返迷途也?」左右皆道:「願從元帥之意。」李成棟大喜,於是取梨園袍裳,腰金吉服,晉賢冠,四拜之後,方殮去珠圓。即出兩廣制台之印,奉明永歷正朔,具疏迎永歷帝回端州。
      那時永歷帝君臣聞之,自無不歡喜。永歷帝道:「朕若從瞿式耜所諫,此時若在桂林,則回端州較易矣。」時閣臣嚴起恒道:「成棟如此舉動,自是可喜。但恐他反覆,終信不過耳。今宜先慰諭成棟移廣州之眾,出師江西。待觀其動靜,然後回端州也不遲。」永歷帝深以為然。唯閣臣式耜聽得,由桂林飛諫道:「成棟雖或不足道,然當此用人之際,不宜示之以疑,自當返駕端州,以維繫人心。」永歷帝便一面令人往修肇慶行宮,一面使人持節至廣州,築壇拜李成棟為大將,即日起程再往肇慶回來。
      且說成棟自奉築壇拜將之諭,即道:「事在人之做不做,不在壇之登不登也。刎頸愛妾刻不忘懷,必欲得之,以瞑九泉之目耳。」使者還報,永歷帝即封珠圓為忠烈夫人。時成棟奉命出征江西,即上表永歷帝,說道:「南雄以下事,諸臣共任之。庾關以外事,臣獨肩之。」即率部下健卒二十萬名,望南雄進發。那時江西金聲桓正在起事,稱為光復軍,已踞南昌,並交通成棟,聯為一氣,故當時朱明軍勢大振。怎奈自成棟在時,諸臣多為畏憚,及成棟去後,朝局已是大變,共分數黨。有是李成棟親愛的,如李綺、潘曾緯之類,自恃聲勢;有自南寧隨駕的,如嚴起恒、王化澄之類,自恃功勞;有為大明舊臣由各路來依故主的,如吳璟、丁時魁之類,自無忠節,各為黨羽,互相爭權,即互相傾陷。皆以為成棟反正,國家可復,即預先爭權。誰料李成棟兵馬直至江西贛州城下,方勢如破竹。
      唯那一夜李成棟方已睡著,忽聞人連呼董大哥。成棟卻從夢中驚覺,詫異道:「董大成是吾中軍,彼呼之,得毋吾軍已為彼有乎?」忽披短衣,騎駿馬,望梅關而遁。計兩晝,皆冒大風雨,已抵梅關。計大兵二十萬,分為十大營,李成棟卻棄軍而走。部下十總戌不知其故,亦相隨逃走。乃至南安城門,成棟方如夢初覺,卻歎道:「我誤矣。」隨見各總戌奔到,乃並責道:「我去後,你們亦遁耶?」諸人道:「元帥既去,我們不得不遁。」成棟大怒,立拔劍殺了愛將楊國光,便把二十萬士卒器械,委棄贛州城下。此時成棟自覺無面入端州面君,唯再返廣州,冀圖再舉。
      那時清國已知李成棟反正了,深恐各省為之聲應,便令南主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速下廣州,以拒成棟。又防永歷帝必走雲南,急令吳三桂領兵由四川入雲南,並令降將洪承疇引兵由貴州而出,與吳三桂一軍相會於雲南省。
      這諭既下,各路清兵紛進。那永歷帝聽得李成棟自贛州奔回,心中大為驚怯。
      是時李元允、袁彭年互相爭權,聽得成棟凶信,亦不留意,反向永歷皇慰道:「方今金聲桓起事,孫可望來歸,成棟雖敗,亦可再舉,眼見大明江山不久光復,又何必多慮?」永歷帝聽得,默然不答。唯當時臣工以成棟無故奔回,亦不免稍怯,於各爭升官、各爭執政之舉,頗為少息。但恐肇慶仍守不住,紛紛促永歷帝西遷。皆謂車駕甫到南寧,即得金聲桓光復南昌及成棟歸命之信,今甫返肇慶,而成棟即無故敗奔,可見肇慶行宮不利,立宜西遷,這等語。時永歷帝只如守府,各事皆決於群臣。因一面令成棟再復舉兵,一面議遷都雲南。各大臣恐成棟阻止遷都,唯秘密不令成棟知道。待成棟起兵後,卻令李成棟密友杜永和留守兩廣,為成棟後援,即擇日奉永歷帝車駕起程。
      因雲南舊有世臣沐天波,有行台在永昌府,此處近隔緬甸,那緬甸國又向為大明藩屬,那時聽得清國已分發幾路大兵,洪承疇、吳三桂既赴雲南,清國禮、肅二王又下廣州,已先得有尚、孫二王赴粵之信,故行在各大臣皆恐不能抵抗清兵,欲就近借助緬甸兵力,故決意遷都雲南。又恐李綺、潘曾緯皆成棟黨羽,恐他報知成棟,必然阻止西遷,那日權臣袁彭年便以軍詔矯命,使潘、李二人前赴廣州,即瞞著潘、李二人奉車駕起程,望雲南而去。正是:未識遷都為下策,甫行息駕又西行。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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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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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7 |
    第十三回            孫可望逼封三秦王 吳平西手弒永歷帝

      話說污歷自離了肇慶,望雲南進發。時地方各官皆懼清兵若攻廣州,必不能久,那時若投降,則遺臭萬載;若殉難,則殞命;一時皆作逃竄之計。故永歷帝車駕經過的地方,多有官員追來相隨,借護駕之名,為逃生之計。
      唯袁彭年、丁時魁,雖隨駕在側,依然賄賂公行。凡有饋獻的,就稱忠勇性成,不忘君上;若沒有饋獻的,就稱說地方公事要緊,須留人鎮守,不准他隨駕;故又紛紛納賄於袁、丁二人,俾得隨駕逃走。以故隨駕的人日多一日,隨帶金帛又少,幾至不能供應。只是一班貪臣當道,只自顧私囊,也不理公帑支絀。
      那日車駕到了容縣,永歷帝乃使人求貸於瞿式耜。那瞿式耜正在桂林駐守,聽得永歷帝又復西行,且行資告竭,便拜表遣人饋獻一千金。表中大意也說道:「陛下年來東走西遷,既回端州,何以未見敵形又行西狩?今行資既缺,想左右大臣未必私囊盡無積蓄,何臨危遇變,依然不顧朝廷?臣守桂林已久,兵糧支應浩繁,只是羅雀掘鼠,東借西移,仍不敷分發。幸得軍心忠義,不致懷有怨心。且桂林荒瘠之地,不是膏腴可比,奉命之日,正苦無籌策,今皇上行費要緊,只得湊備白銀一千兩奉上,願皇上適可而止,勿遽入滇。車駕為人心所繫,一去則人心瓦解矣,願陛下思之。」永歷帝看罷表中言語,不覺歎道:「瞿公志慮忠純,若國家食祿者盡如瞿公,國家不難光復也。」左右大臣聽得,皆有愧色。又以瞿式耜且言左右大臣皆私囊自擁,因不免深恨瞿式耜一人。各大臣道:「我等在端州,他在桂林,安知吾事?只圖毀謗耳。他坐踞桂林,今車駕過此,僅以千金相獻,已是不忠,復敢罵人耶?」永歷帝道:「式耜非負朕者。昔日靖江王為變,他被執且不屈,此人那有不忠之理?式耜之言,皆至言也。」各大臣聽罷,皆無言可答。
      當下車駕復抵南寧。時陳子壯、金聲桓、張家玉等正各起義兵,皆以光復明室為己任。永歷帝得報,即降詔獎諭,各酌予升階。各大臣得報,又以為李成棟反正,各路義師又起,將不難光復明朝,於是貪黷爭權,又依然如故。永歷帝以事事方仰給於各大臣,亦不敢過問。及車駕將發南寧,忽報孫可望遣龔鼎、楊可仕等有表文解到,並貢南金二十兩,琥珀四塊,名馬四匹,君臣聞報大喜。永歷帝就拆視可望表文,卻是一幅黃紙寫的,卻寫道:先秦王蕩平中土,剪除暴官污吏,十年來未嘗忘忠君愛國之心。不謂自成犯順,玉步難移,孤守滇南,恪遵先志,合移知照,王繩父爵,國繼先秦。
      乞敕重臣會觀。詔上。
      謹肅
      某年月日孫可望拜書
      永歷帝看罷,道:「既是表文,怎地要用黃紙書寫?他並未改朔,又不奉朕朔,實在奇怪。且表內稱合移知照,他心目中還那裡有朕耶?若張獻忠擾亂全國,乃說是蕩平中土,他的意思,只要索封秦王。乃以悖慢之言,填在表內,實在可惡。」說罷,即把孫可望之書擲下,並諭左右道:「他的來人叫他回去罷。」唯諸臣聽罷,皆苦口切諫,並道:「可望兵馬既眾,將校又多,今日用人之際,願陛下毋惜此秦王名號。宜一面封他,一面責他起兵,可也。」永歷帝道:「自來悖慢之臣,未有倚他立功建業者。他今日求封秦王,而朕設不敢卻,設他索朕讓位,又將奈何?且孫可望來歸之後,未嘗有尺寸功勞,他即以勢力要挾,朕亦只能封之荊郡王。若秦王之封,當候有功時再議。」各大臣見永歷帝詞意既堅,也不復諫,便以荊郡王敕命賜給可望,並款宴龔鼎、楊可仕,以好意遣之而歸。
      時永歷行在君臣,日夕唯盼各路報捷,故仍不遽行,即令慶國公陳邦傳駐南寧西道。恰值孫可望回軍雲南之廣南府,正相隔不遠,那陳邦傳到時,卻強娶南太道臣趙名之女為子媳,懼遭譴責,乃陰與可望相連。知可望欲得秦王封號,邦傳欲討好可望,乃矯命封可望為秦王。可望得報大喜,便肅然就臣禮,五拜叩首,舞蹈稱臣。他的結義兄弟並三軍士卒,各呼萬歲。一面準備慶禮,繕表謝恩不提。秦王正升座時,龔鼎、楊可仕已奉有荊郡王的敕令回到。可望大怒,卻把敕命毀裂,復怒道:「便無敕命,我便不能稱秦王耶?」自此仍稱秦王,並秣厲兵馬,欲先取雲南沐府。即向部將道:「沐府自沐英後,襲封近三百年,廣積資財,山川險固,宮殿華美,此永歷所以欲入雲南也。今吳三桂由川而進,行道尚難,吾準備捷足先登耳。」便興兵往攻沐府。不料沐府值土司沙定洲之亂,全家五百口被戮,只逃出國公沐天波一人,並失寶物不計其數,可望至時,只得一座空無所有的沐府。可望大怒,卻反與天波相結,許為復仇,要與沙定洲廝殺。那沙定洲那裡是可望的敵手,直被可望殺了,所有財帛又復歸沐府。天波卻與可望均分,作為酬謝。自這點消息報到行在,永歷帝歎道:「沐府世襲藩封,財庫甲於全國,朕正欲倚之以圖恢復。今忽遭亂,朕亦不能進矣。時左右亦畏可望,皆諫不宜急進雲南,以聽候各路戰仗消息,方定行止。」
      不提防李成棟自損失二十萬人馬,奔回廣州,即再整兵復進南雄。忽見前時所殺之楊部將到來索命。成棟拔矢射之,竟身隨弦去,墮於澗中。左右急為救起,成棟已面如死灰。隨報清兵已至,成棟猶自撐持,急令取火器來,即披甲上馬。成棟傳令火器到,各營即發炮。奈事有湊巧,適暴雨驟至,火器無功,清兵已自殺入,全軍大亂,成棟制止不住。只有兵士見成棟披甲未完,乘一匹跛馬,渡營後大澗而去,及後查之,竟不知去向。自是清兵大進,粵督杜永和先航海逃遁。清兵又得奸細為內應,遂入廣州。這消息報到行在,適湖北何騰蛟凶信同至,永歷君臣相顧失色,默無一言。隨又報到,舊輔黃士俊、何吾騶已先後投降了。永歷帝歎道:「黃士俊年逾八旬,曾任相臣,且曾備先朝顧問,何一旦失節如此?」說罷,不勝歎息。此時各臣工即紛催永歷帝起程入滇。時左右多各自逃竄,唯閣臣嚴起恒、大金吾馬吉翔、大司禮龐天壽隨駕而去。
      一路倉皇奔走,直抵滇中,只有沐天波率眾來迎到府裡歇駕。不料坐未暖席,已報吳三桂大隊人馬已由四川到滇,永歷帝聞報大驚。忽然又報清兵已入桂林,瞿式耜已殉難;忽然又報,江西金聲桓、廣東陳子壯皆以不屈而死;忽然又報,洪承疇已引大隊清兵已陷貴州,直指雲南而進。永歷帝一連得了幾道凶信,徬徨無措,大哭道:「大明江山再無可望矣!國家不乏忠義之人,何以一旦挫敗若此?此天喪朕也。」左右此時只強為勸解。沐天波道:「雲南自遭沙定洲之亂,元氣未復,又經孫可望蹂躪,人民尚在瘡痍之中,今幾路清兵,或由川黔而來,或由廣西而進,吾何以拒敵?」大金吾馬吉翔道:「此處離緬甸不遠,想緬主久受我朝卵育,而沐國公又與有來往交情,不如暫奔緬甸以避其鋒。待有機會,再行大舉,可也。」龐天壽道:「此策吉凶,其實不敢決其可否。以緬甸國小而弱,不足與清兵抗也。昔緬甸懷服我朝,亦不過以勢力不敵,求為保護。今事變情遷,恐緬甸昔之倚賴大明者,將轉而倚賴大清兵。但處今之時,戰既不能,守亦不得,除了暫奔緬甸,亦無他策。」時各路將官,尚有晉王李定國猶擁雄兵。永歷帝欲待他到時同行,並謂諸臣道:「晉王連年苦戰,未忘明室,朕不忍舍之。」馬吉翔道:「臣等護駕先赴緬甸,留晉王禦敵,以觀後效亦可。」永歷帝見諸臣皆要行,只得應允。沐天波令將軍靳統武為護駕,統兵三千人,並滇省官吏及行在人等共四百餘名,先到永昌府。復行三日,即抵騰越。諸臣皆恐三桂兵到,不敢逗留,復沿鐵壁關經芒漠而去。
      偏是禍不單行。那時隨行輜重既已無多,又被邊臣孫崇雅反叛,盡劫輜重,帝後皆為歎息。靳統武雖斬了孫崇雅,唯食品已是不敷,左右皆有饑色。
      幸再行不遠已抵緬關,緬酋也使人來迎,唯禮貌甚踞,猶以大明萬曆時緬境有亂,明朝不能救援為詞。沐天波力行解說,當時苦於東兵,不能兼顧。奈緬主意終不釋,須兵衛棄去器械,方肯引進,此亦不得不從。沐天波卻謂馬吉翔道:「緬酋禮貌甚衰,恐有不測,不如先走護臘,猶可在外調度也。」
      馬吉翔聽罷,力阻不從。餘外大小臣工,多有請離緬脫險的,皆為馬吉翔所阻,不能得達。到次日,緬酋向沐天波索獻幣帛,因那日是緬酋生辰,欲得此以壯聲勢。沐天波即以私禮入獻,出而歎道:「某此舉只為保全皇上,否則不知何如矣。」
      到緬而後,各人見緬族男男女女皆混雜互市,不事衣冠,故諸大臣以為,到了緬境即可以逃生,皆隨習緬俗,大為佻■。沐天波日向永歷帝哭泣,苦無脫難之計。忽報晉王李定國大敗清國豫主之兵,特遣兵親來迎駕。永歷帝大喜,欲乘此時離緬。馬吉翔大懼,恐晉王到時,諸臣必攻自己短處,即矯命令晉王不得入緬,致驚緬人。晉王遂鬱鬱而去,永歷帝亦無可如何。偏又事有湊巧,緬酋之弟恰弒緬酋自立。新酋即使人來告道:「敝國壤地褊小,難以久守奉芻粟。今請貴君臣出飲咒水,即可自便貿易生計,免我等供應也。」
      永歷君臣,此時皆不敢出。忽然緬將領兵三千來圍,勒令各人出飲咒水,並道:「除爾皇帝外,爾大臣皆出飲咒水。倘若不從,必以亂槍攢殺,不要後悔。」沐天波聽了,向吉翔罵道:「汝當時若不阻晉王入緬,今日猶可免也。汝貪圖自便,貽誤主上,復有何面目生於天地間耶?」吉翔無詞以答。永歷帝料知不免,即令諸將俱出。緬酋卻道:「除太后及皇上二人不得驚擾,若各大臣皆當立即行事。」於是緬兵一齊動手,以三十人縛一人,駢殺之。永歷此時與中宮皆欲自縊,侍者諫道:「國君死社稷,理所當然,但如太后年高何?既棄社稷,又棄國母,必不可也,請暫留以待天命。」永歷帝聽罷,唯與中宮相對而泣。計各臣中,以鄧凱有足疾,幸得脫免,餘外自沐天波、馬吉翔以下,被害者共四十餘員,哭聲聞於一二里外。唯沐天波手殺數人,然後自盡,至於自盡的,隨後也不能勝數。
      緬酋既興此殺戮之後,即請永歷帝移居沐天波之府,大小僅存三百餘人。
      自是永曆日坐針氈,飲食亦至缺乏,還幸有寺僧暗進粗糲,得以不死。不料諸臣被害之後,吳三桂大兵已進滇省,直趨緬甸,傳檄緬酋,勒令交出永歷帝後。緬酋大懼,即回復吳三桂,應允將永歷帝後交出。一面委員至永歷帝處,詭說道:「晉王李定國大兵已近我境,聲言迎接官家。但敝國不欲使大兵驚擾,今特送駕晉王營中,就此請行。」說罷,便不由分說,擁太后及永歷帝中宮各坐椅子,舁之而行,各有十餘兵擁護。因已入夜,不辨路途,只任緬兵擁至何處。到黎明時,見各營在望,皆是吳平西旗號。永歷默然不語,只歎道:「朕累母后也!我朝待吳家不薄,何至如此?」說了,即至清師營中。吳三桂只令部將接受,不敢來見。即拔營行了十數日,已抵雲南省城,即安排弒害永歷帝,以邀大功,並絕後患。正是:已經忘本殘同族,又要邀功害故君。
      要知永歷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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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7 |
    第十四回            篦子坡永歷皇被縊 北京城吳三桂奔喪

      話說吳三桂領大兵直趨緬境,傳檄緬酋,勒令交出永歷帝君臣。緬酋畏懼三桂,即托稱送永歷帝至晉王營中,實則擁至吳三桂營內。三桂好不歡喜,以為不世之功,莫如此舉,且又可以解釋清朝猜疑自己之心,便立即拔營,提兵擁永歷帝回至雲南府城。是時故明各路人馬都已潰敗,晉王李定國亦已歿滇中,即反覆無定之秦王孫可望,及他部將鞏昌王白文選,都先後走死。
      眼見大清已一統山河,只有鄭成功尚守台灣,不肯降服,直至死後,傳位鄭經,又傳至伊孫克爽,國勢日弱,方肯投降。都是後話,不必細表。
      惟是吳三桂得了永歷皇,已把川、黔、桂、粵、湘、鄂各省,盡歸平靖,立議表奏入京,請留永歷帝朱由榔在滇辦理。部將吳定諫道:「歷朝鼎革不誅舊君,三代盛時且封為諸侯。即秦漢以下,除了篡弒得者,莫不封其故君,非王即公。當今朱由榔雖建號稱帝,抗我清朝,但他既屬明裔,亦份所應爾。不如解送京中,聽朝廷發落,或者朝廷尚有後恩也。」吳三桂道:「汝言似是,但我輩所為何事?今日已騎虎難下矣。俗話道:斬草留根,春來必發。明裔一日尚存,即本藩與諸君一日不能安枕。若以一時不忍之心,反貽後患,某不為也。」吳定道:「然則王爺直死之乎?不如奏知京師,聽候朝旨行事可也。」吳三桂無奈,便依吳定之議。果然奏謁到京,即有朝旨,允留永歷帝在滇,由三桂處置。
      那日吳三桂便大會諸將,商議處置永歷皇之法。部將滿人愛裡阿道:「王爺此舉,將如何處之?」吳三桂道:「某亦不欲處以極刑,只欲將他駢首。」
      愛裡阿道:「王爺此言,亦太兒戲。他曾為君主,豈駢首猶未得為極刑耶?末將以為,如此未免太慘。」三桂道:「將軍亦滿人,何出此言?」愛裡阿道:「末將誠是滿人,但不忍之心,人所同有。末將若處王爺地位,必不為此也。」吳三桂道:「某非不知。唯朝旨已下,焉能違抗?」愛裡阿道:「朝旨只任王爺處置耳,未嘗使王爺將他駢首也。」三桂道:「恐除將軍外,未有以將軍之說為然者。」時章京卓羅在座,向三桂厲聲道:「愛裡之言是也。王爺世受明恩,或以不得已而至於今日。然回首前事,正當借此機會圖報於萬一。且他亦嘗為君,曾有數省奉其正朔,亦當全其首領。若王爺於此事仍有畏懼,某願以身當之。」吳三桂聽罷,面為發赤,即退入後堂,各人亦散。
      吳三桂心裡躊躇,覺若不殺了永歷皇,既不泯清朝的猜疑,自己亦不能安枕。
      惟外面又欲解釋人心,欲以示所殺永歷皇由於朝旨敦促,不乾自己之事,冀諉卸於清廷。那日便欲叩謁永歷帝,以陽示其哀憐之意,與不得已之心。但自己已為清國藩王,又不知用明朝衣冠,還是用清廷的衣冠。若衣清裝,即無以解釋人心,若衣明服時,怕當時朝廷知道,如何了得。左思右想,總沒法子。到了次日,與心腹章京夏國相計議。國相道:「即衣清裝叩見可也。」
      三桂道:「吾欲暗中仍穿明服,不令人知,汝意以為何如?」夏國相道:「王爺差矣。王爺此舉,只欲解釋人心。若暗中自衣明服,試問誰人見之?今王爺已受清封,即以清裝相見,亦能昭示於人。」三桂道:「相見時又不知如何禮法。」夏國相道:「王爺今則為王,永歷今已為俘,其極,亦平揖可矣。」
      吳三桂亦以為然,即轉進後堂更衣。忽見愛姬圓圓攬鏡自照。原來圓圓已竊聽了夏國相與三桂所言,故意坐在那裡要與三桂說話的。三桂卻道:「卿何獨坐其間?」圓圓道:「妾方才登樓北望,回時覺鬢髮亂飛,想是為風所動,故略行修飾耳。」三桂道:「卿言登樓北望,究屬何意?」圓圓道:「妾北方人也,望家鄉耳。」三桂道:「卿隨侍此間,榮貴萬倍,亦思鄉耶?」圓圓道:「妾昔讀古人與陳伯之一書,說是廉頗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故國懷念,英雄且有之,況妾一小兒女耶?」三桂聽罷,默然,隨入內室。圓圓亦隨起而進。忽見三桂更衣,圓圓道:「王爺今將何往?」三桂道:「將往叩見故君也。」圓圓故作驚道:「崇禎帝尚在耶?此大明之幸也。」三桂道:「某非言崇禎帝,只言永歷耳。」圓圓道:「永歷帝已被擒矣。妾以為王爺至於今日,不如勿見。」三桂道:「卿言何謂也?」圓圓道:「君若能撫存朱明遺裔,顧念朱明江山,即見之可也。若不然,設相見時,永歷帝以正言相責,試問王爺何以應之?」三桂笑道:「他已被擒,方將向某求全,寧忍相責耶?」圓圓道:「妾聞永歷寬仁大度,不過臣僚非人,以至滅亡耳。他在緬境時,曾欲自刎,不過以母后尚在,未肯捐生,以是知其非畏死者。王爺勿輕視之。」三桂聽罷,不答。隨穿清國服制欲出,圓圓道:「永歷若見此衣裝,必詫為異事矣。昔已擒之,今又謁之,王爺此行實為可異。」三桂道:「卿勿作此言。若他人言之,吾已罪之矣。須知緬境陳兵之役,皆朝廷意也。」圓圓道:「妾若為王爺,必不如此。」三桂道:「卿戲言耶?」
      圓圓道:「何戲之有?妾昔被擄於闖賊,猶知不屈,百折而得復見王爺,即此可以見也。」三桂至是赧然,復卸下清裝,先穿明服在內,而以清裝披之在外,又並著從人攜著明冠同去,圓圓亦不復言。三桂便出府門,直乘輿望篦子坡而來。
      原來篦子坡即在永明池畔,時三桂已安置永歷帝在那裡。當三桂出時,以清裝在外,本意至永歷帝寓所時,即卸去外裝,冀於無人之際以明服相見。
      不料到時,還見許多舊員環集,求謁永歷帝。即三桂部將,亦多在其中,皆伺候叩見永歷帝。三桂見人心思明,心上不免愧怍。且見各人環列,若脫去外面明(清)裝,也不好看,急令從人把攜帶的清(明)裝帽子,攜回府去,卻在人眾中。那時各人都讓三桂先行叩見,三桂那時覺跪又不好,不跪又不好,惟覺跼蹐不安。永歷帝便問三桂是何人,三桂即報名以應,翻身跪在地上。永歷帝責道:「你是大明臣子,父子相繼受國厚恩。汝以武舉升至總戎,疊應方面,又封受爵典,自應感恩圖報。既引外人以滅國家,今又逼朕至此,汝意將欲何為?」吳三桂聽罷,一言不能發,又不能動。左右急為扶起時,那三桂已面如死灰,觀者無不大驚失色。三桂回至府裡,不寧者數天。自是不敢復見永歷,只傳令將永歷行宮四圍邏守,十分嚴密,凡有什麼人出入,皆要先白三桂。惟自三桂叩見之後,諸臣反以三桂叩見時受驚,尚有天意,故凡見永歷的,皆不敢怠慢。
      有前任尚書襲彝,本湖南永州人氏,初時聽得三桂入緬,即奔走數十里,意欲隨駕。及至雲南,已知永歷被擒,那時即求見永歷,卻為守門者所阻。
      襲彝厲聲道:「此我故君也,義應入見。」守門者乃白三桂,三桂亦許之。
      襲彝乃備酒食而入。永歷接見時,相見大哭。隨以酒食上獻,永歷帝不能下嚥。時有從臣鄧凱相陪,永歷帝哭道:「朕既誤國家,又累母后,死何足惜?所不忍者,只朕幼兒耳。國統既亡,並祖宗的血嗣亦不能保,實在可歎。」
      襲彝聽罷,哭不能成聲,隨謂鄧凱道:「今皇上已被圍,勢難復脫。看三桂奸賊,勢將斬草除根。足下隨駕日久,日觀皇上奔走流離,只留下這一點骨血,足下獨不動心乎?」鄧凱道:「弟亦日籌,未得其計耳,如先生有高見,願乞教。」襲彝道:「某到此間,見人心尚思大明,看來國中不乏忠義之士。若皇裔尚在,或有輔皇太子以圖光復者,亦未可知。願足下救出皇子,以存明裔。某願以死報足下也。」鄧凱道:「先生之言,某義不容辭,但何由得皇子救出?弟愚昧,實未有良策。」襲彝道:「此間還有心腹人可以同謀否?」
      鄧凱道:「有三桂部下領兵守衛行宮者副將陳良材,常說到皇上被困,即太息欷歔,若與謀之,當必有濟。弟亦嘗以言挑之。」襲彝道:「盍試以言挑之!」鄧凱即出尋陳良材會晤。良材見鄧凱眼帶淚痕,即問道:「足下得毋哭乎?」鄧凱道:「眼見吾君被難,不久將骨肉無存,是以悲耳。」陳良材歎道:「某亦故明臣子,倘有可以報明之處,雖死不辭。」鄧凱道:「某不過欲為我皇上延一點骨血耳,不知將軍能任之否?」陳良材道:「弟實不難任之,願足下明言,不必隱諱。」鄧凱察其心地無他,即與陳良材同入會見襲彝,商議此事。即彼此計定,令陳良材托言帶兒子入行宮,願見永歷帝。
      去後,即令永歷皇子扮陳良材兒子的裝束而出,先藏之陳良材家中。鄧凱即混進陳良材營裡,竊往良材家內,與皇子逃走。那陳良材伺守卒換班時,然後自攜兒子回去。
      當襲彝與鄧凱、陳良材哭別時,好不悲苦。襲彝卻向陳、鄧二人拜道:「明祚不斬,皆兩君之力也。某非畏死,不過初到雲南,路途不熟,終難救出皇子出關,故讓諸君耳。今事已行,某不忍獨生。」即撞於階下。左右急為救起時,已傷重而歿,左右無不傷感。後人有詩贊襲彝盡忠的道:
      故君被俘入滇城,萬里間關謁永明。
      熱血直從階下濺,森嚴行在有哀聲。
      又有贊鄧凱獨救皇子脫險的詩道:
      當年杵臼共程嬰,殉難存孤各盡情。
      後世襲彝和鄧凱,流芳青史著忠貞。
      自襲彝死後,即有人報知三桂,吳三桂也不免有感,令厚葬其屍。自忖:各人思報明主,反覺自己汗顏,不如早將永歷處置。又因前次會議,多人主張不殺永歷,今卻不必會議,只獨斷獨行,令永歷帝及他母后自盡。即揀出兩條羅帶,藏在一個盒子內,外面寫道是食物,送給永歷帝及永歷帝母后等字,即使心腹人直至篦子坡來。
      時永歷帝正在篦子坡與母后相晤,訴說鄧凱之事,與襲彝撞死一節,正大家傷感,忽聞三桂使人送食物到來。永歷帝聽罷默然,徐歎道:「什麼食物,直鳩毒耳。然朕死不足惜,顧累及母后,此數十年中,又累多少生靈,實在可恨。」說罷,即傳進來。由左右呈上,只是一個盒子,寫明送給永歷帝及他母后的。永歷帝打開一看,見內裡並無食物,只有羅帶兩條,不覺對太后流涕道:「逆賊直欲朕自縊也。」太后聽罷,亦大罵不已。太后復罵道:「三桂逆賊,行此辣手,害我母子。他日九泉之下,當看汝碎屍萬段也。」
      早有人報知三桂,三桂積羞成怒,即遣章京雙桂領親兵二百名,圍繞篦子坡。
      那篦子坡在昆明城內,舊有金蟾寺,三桂即囚永歷帝於寺內,惟永歷從臣仍呼為行宮。三桂親兵到時,即圍定寺內。永歷帝知三桂兵到,即使人謂雙桂道:「三桂逆賊已迫朕至此,今你們到此再欲何為?朕死則已,幸勿驚擾太后。」統領雙桂道:「奉平西王之命,以陛下既受羅帶,特候回報耳。」
      永歷帝道:「此次正對五軍山,朕欲登山一望故都,然後回來候太后終年之後,即行就死,不知能方便否?」雙桂厲聲道:「吾只知奉命耳。若復有言,當令人告知平西王爺,吾不能為汝作主也。」永歷帝聽罷大哭,向太后道:「朕不肖累及母后,今將奈何?」太后道:「逆賊欲吾自縊以掩人耳目,我橫豎一死,不如候逆賊加刀,以成他弒君之名。」永歷帝道:「後世必有知者,太后不必如此。」太后乃大哭,即取出羅帶,永歷帝不忍正視,又慮太后年高,乃代為結束羅帶。左右即移椅子,扶太后上吊,永歷帝只掩面俯首垂淚。除左右隨從外,還有皇后及妃嬪數人,皆放聲大哭,不忍仰視。太后上吊時,仍大罵三桂。不多時,永歷帝尚俯首而泣,左右扶起時,三桂軍士由憐生愛,見了永歷,皆驚道:「此真英主也。」皆竊竊私議,有欲救之之心。且自三桂遣發親兵而後,滿漢諸大臣多來觀視。永歷帝正當太后既死,一發悲苦,乃向妃嬪說道:「自古為君無有如朕之苦者。今朕將死矣,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汝們宜各自打算。」說著,各妃嬪皆擁繞永歷帝而哭。時在場看的,自漢員以至八旗將士,皆為感動,紛紛道:「人謂他為仁愛之主,果不虛傳。我們何不奉之,以立不世之功。」一言未了,已有數人割辮而起。
      雙桂急使人報知三桂,三桂聽得大驚,立發令箭大兵到來,即將多官驅散,並諭雙桂,即取永歷自縊的消息回復。永歷帝此時恐防被辱,即行自縊而崩,亦無暇與妃嬪訣別。三桂更令雙桂擁皇后及永歷次子,直至市場,以弓弦絞殺之。是日卻天昏地暗,風霾交作,對面不見人影,見者皆謂為天怒。事後雙桂回報吳三桂,三桂更怒,傳令將永歷帝、太后屍首,用火焚化,聞者皆不忍往視。左右亦有向三桂進諫,謂不宜太慘,三桂更怒,謂左右道:「他說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屍萬段,吾焚其屍,化為灰燼,則本藩他日雖碎屍萬段,他亦無目見吾也。」說罷一發令人將永歷帝及太后焚化之後,更揚其灰,使分散四處。是時吳藩部下文武員弁,見三桂盛怒,多不敢進言,故一任三桂做作,以至得做這窮凶極惡的手段。
      那時三桂自害了永歷帝及太后之外,並永歷皇后及皇次子亦已絞殺,單不見了永歷長子,也疑到手下的人暗為藏匿,立即高懸賞格,要緝永歷太子。
      一面將永歷親屬及外戚從臣,檻送入京,具表報捷。隨後復追究永歷被縊時,有贊永歷帝為真主欲奉之舉事者,大加殺戮。計除章京雙桂以外,共殺去不下二千人。真是天愁地慘,戶哭家號。因見永歷受害之慘,滇人乃改喚篦子坡為迫死坡。後人有古風一篇,單道永歷帝被害的。詩道:
      大明太祖定天下,一統相傳三百年。
      延至季世日積弱,君雖英武臣不賢。
      內遭閹禍外強敵,東陲一望皆烽煙。
      似此存亡若一線,況復流寇相蔓延。
      龍蛇混雜闖獻出,敵聞內亂亦垂涎。
      號召各部興勁旅,乘機泄發寇東偏。
      松山一戰承疇走,三桂借兵為禍首。
      自成西去敵東來,前方拒虎狼隨後。
      雖然申胥哭秦庭,卻送土地為人有。
      福王棲息依南京,轉瞬揚州先失守。
      可憐天下祚朱明,魯王唐王皆不久。
      中惟延平鄭氏起,雄師光復閩台次江右。
      清兵百萬渡黃河,東南遍地皆干戈。
      永嗣明統圖光復,君雖明哲臣庸何。
      可望反覆成棟死,一戰再戰皆蹉跎。
      奔馳端州並粵左,倉惶滇省依天波。
      勢窮力盡走緬甸,緬酋慘殺猶殘苛。
      吳軍直指緬甸境,君臣為俘相芟鋤。
      逆臣辣手弒帝後,血淚飛揚迫死坡。
      極惡窮凶志不回,焚其屍首揚其灰。
      破巢之下無完卵,爰及妃嬪皇嗣交殘摧。
      天愁地慘鬼神哭,甘弒君後為奴才。吁嗟呼!
      亂臣賊子古來有,何如三桂罪之魁。
      試讀明季慘亡史,二百年後人猶哀。
      自此吳三桂即坐鎮滇中,以平定永歷之故,清廷念其勛勞,即以雲南為三桂食采地。又招其子為駙馬,寵幸已極。
      如是有年,三桂日即驕橫。所有雲南歲入庫款,皆不奏報,又招兵買馬,直如三代諸侯一樣。因此清廷大為嫉忌。唯是三桂耳目遍布京中,早有消息知得清廷嫉忌之意,志在探聽確實,以窺朝廷舉動。正籌思無策,忽報大清國順治帝駕崩,吳三桂便趁此機會,以奔喪為名,直進京中。又恐自己入京之後被朝廷挾制,便點起大兵,然後啟程。計大兵不下十餘萬,經貴州、湖南,入湖北、河南,望北京而去。沿途騷擾,三桂又故遲遲其行,以看朝廷之意。隨行如馬寶、夏國相,皆三桂心腹將士。以馬寶為前驅先行,自己在後進發。計行了數十日,三桂尚須兩日方能抵京,唯前驅人馬已在燕京塞擁道路,弄得京中一帶人心惶恐。有言三桂反清復明的,有說三桂帶兵入京志在襲取大位的,紛紛其說。你言我語,居民十室九驚,交相避匿。
      那時順治帝既崩,康熙帝正在即位,聽得風聲,又不知三桂有何用意,心中不免顧慮,即與廷臣計議。有主張阻拒三桂不令入京的,康熙帝又恐反因此激成三桂反情,終是不決。徐見諸臣紛奏道:「三桂領兵入臨,人馬過多,在京騷擾,驚嚇居民。請旨定奪。」康熙帝立意用安慰之策,以羈縻一時。先派大臣赴吳三桂軍中,先獎頌他的功業,隨說居民惶駭,請不必入京成禮,以靖民心,就在京外設祭哭靈而去。正是:
      為慮藩心多反側,反教朝意起嫌疑。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破楚國的郢都,楚國面臨滅亡。楚大夫包胥到秦國求救兵,陳述吳滅楚後,吳將與秦直接對抗的形勢,勸秦火速出兵。他在秦庭倚牆而哭,歷七日七夜不絕。秦王終於同意出兵救楚。後來就把向別國請救兵叫「哭秦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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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5-1-9 22:48 |
    第十五回            築菜園陳姬托修齋 依海市楊娥謀討賊

      話說吳三桂入京奔喪,因所帶人馬眾多,騷擾京城,已令他在京外設祭哭靈而去。自此三桂也以清廷為猜疑自己,清廷亦以為畏懼,自己即一面率領人馬回滇。那時清廷仍欲羈縻三桂,俟三桂回滇後,即降一道詔敕,稱獎三桂功勞,由平西王晉封為平西親王,世襲藩封罔替。吳三桂得詔,即請夏國相計議。三桂道:「孤前者入京奔喪,竟不令孤入京,是疑孤也。今又晉封孤為親王,是為藩府,是又有畏孤之心,故示羈縻之術耳。為今之計,須謀自全之道,願卿有以教我。」夏國相道:「大王如欲始終恪守臣禮,自當力辭世襲藩府之任,願解兵權,以釋朝廷之心。如其不能,又當速自為謀,毋延誤時日,自取其敗也。」吳三桂道:「早知如此,孤斷不為緬甸之行矣。然孤以二十年汗馬戰爭,始有今日。既遭朝廷疑,所可以自全者,只恃此兵權耳。曹孟德說得好,若一旦卸去兵權,必為人所算。語所謂騎虎難下,不能以冒虛名孤受實禍也。」夏國相道:「三代而後封建久廢,今大王得此異數,朝廷必有深意。大王能順則順之,若既不能,即取死之道也。究如何而可以死裡求生,自當早計。以韓信之能,破項羽可以破而不能阻未央宮之禍,燕王棣才不及韓信,而可以制建文,此視夫見機之遲早耳。此則大王智力所能,無煩老夫計及也。」吳三桂大笑道:「卿知我心也。」夏國相道:「若以此計為然,趁人心思明之際,幸勿以遲疑取禍。」吳三桂道:「今卻不能,須看部下文武之意如何,待有機會,方可乘勢行之。」夏國相道:「大王之言是也。以恩結人,以威令眾,實為上策。然早自圖,幸勿輕泄。」國相言罷而出。
      自此三桂一發施恩於人。凡雲南地方,雖為三桂藩地,惟一切官吏等仍多由朝廷虛發。惟三桂用意,一來懼朝廷派人窺視他的舉動,二來欲全用自己心腹,故雖朝廷所任的,三桂也一概撤回,另以藩府龍鳳下批咨部,以某人任某守令,以某人任某參游。縱部選本有定例,亦必撤回,改用藩府所咨選,時稱為西選。那時西選之官遍於東南,即地方督撫大吏,於西選之官亦必改容加禮,蓋恐得罪藩府也。三桂那時勢燄日熾,漸溺晏安,每暇即以聲色自娛。那寵姬圓圓,聲色為一時之冠,惟自入滇以後,頗不滿意於三桂行動,聲色憂容,但三桂寵愛之弗衰。三桂見圓圓常不大歡悅,思有以取媚之,乃大興土木為築梳妝台,以處圓圓。
      那一日,圓圓謂三桂道:「妾自蒙大王青顧,恩寵有加,復以大王英雄,榮及賤妾,妾復何憾?但妾昔日所言,願大王勿忘之也。」三桂道:「卿所言甚多,究何所指?孤焉能一盡記之?」圓圓道:「妾今榮華極矣。若再享榮華,必增妾累,願得一淨室,俾修慧業以終餘生,並贖前過,此皆大王之賜也。」三桂道:「往者戎馬倉惶,卿尚相隨奔走。今已四方無事,正當安享富貴,何以遽作此想耶?」圓圓道:「昔固許之,大王今何背之?」三桂道:「誠然。卿若離去此間,孤必不見許。若欲於雲南城內為闢地方靜養,孤自可成卿志也。」圓圓道:「今大王位至南面王,美女已下陳充斥,妾亦料大王必許妾也。妾非必要離去雲南,蓋離亂以後,妾家離散,去亦安歸?只願得一山林清趣之地,幽居靜處,稍贖前衍耳。」三桂便允其請,即令人在滇城相度地方,看哪一處最合建築。惟城北一帶地方空曠,枕山臨流,甚為清雅,即令在那處建築樓房苑囿,名為野園,實則自如離宮一樣。那處附近商山,樹木繁盛,三桂更築一園,以通商山,以便臨眺,名為安阜園。更為石棧,直達商山寺。統計野園之內,樓閣亭台有百餘座。又嫌藩府梳妝台湫陋,即在野園內建做圓圓梳妝台。下令建築之日,即另行示令居民,或有房宇相連的一概搬遷。居民一來仇恨三桂,二來又見他所為無理,多有不肯搬遷。到地方府縣官遞稟求免遷徙的,不計其數。初時地方官府縣恐觸藩府之怒,不敢上聞,惟暗中補償遷費,令居民勿得違抗。後以勒遷的房屋過多,府縣官無力補償遷費,始稟告三桂,請示辦法。三桂大怒道:「便是明家天子,且不敢違抗孤,那小民反欲違令耶?」即再出示,限五日內一概遷移,否則即行毀拆。及到期,雖有許多畏禍搬遷,惟是一班窮民,無可遷徙,仍求地方官體恤。那時地方官又恃著藩府出頭,諸事不理。三桂以人民抗己,即拘拿十數人,立行斬首,即將房屋焚毀。故貧民因此露宿山棲,不能勝數,嗟怨之聲,徹聞遠近,三桂概若不聞。且附近商山墳墓亦眾,那貧民無力遷居,還哪有力計及墳墓?故三桂更以那些墳墓妨礙工程,又怨居民不將墳墓遷葬,都令一概掘起,致令骸骨暴露。三桂都不計是那處墳墓的屍骸,惟有令人迭埋一堆,運至十數里外,以土掩之,遂成亂塚一丘,不復辨為誰家墳墓。及地場既辟,即募徵丁役萬人,日事興築。所在應用的磚瓦木石,都責成屬下官吏供應。計經年始告落成。又示令國內,凡有奇花異草、珍禽奇獸與一切玩物,倒搜羅盡淨,置諸園中。如有隱匿不行獻出者,即行罪責。以故富紳大賈交相獻納。或偵知那一家藏有奇品,即派人領兵硬行掠取。因此為建築野園一事,騷擾地方,甚於兵燹。
      自野園落成之後,三桂文字本不精通,唯愧自以武員出身,又附庸風雅,並徵文人題詠野園風景。有狂生夏嚴,題月台一聯道:
      月明故國難回首,台近荒墳易斷魂
      三桂不解其意,視為佳句。後為侍者所讒,三桂大怒,令削之,立即捕夏嚴斬首。及野園裝點既備,復於園中辟兩道小河,直通外海。每屆夏令,即與諸妃乘舟於池中,故托名為圓圓築地修齋,實則借此大興土木。只於園中隱樓一座,直通梳妝台,以處圓圓。三桂亦不時同處其中。此外樓閣亭台,風軒水榭,皆金釵十二,粉黛三千,環列萃處,繁華無比。後王思訓有野園歌一闕,單道其事,今已強半遺忘,聊掇拾湊成之。歌道:
      古滇城北數里許,後枕高山前帶水。
      孤松峭拔撐天高,綠楊縹緲斜陽裡。
      此中佳勝古來稀,中有野園壯麗無倫擬。
      層樓杰閣亙雲霄,水榭風軒隨處起。
      名花異草四時盡,不盡千紅與萬紫。
      珍禽奇獸盡搜羅,縱橫遍地皆羅綺。
      長橋似波百度飛,龍舟競渡聊復爾。
      十步閣兮五步樓,古稱阿房只如此。
      中唯妝台尤傑出,隔離天日不盈尺。
      誰能為此壯大觀,吳王興業震遐邇。
      借兵入衛明社墟,緬甸凱旋明祚圮。
      論功不數桑維翰,封藩開府南滇地。
      昇平而後溺晏安,況復佳人久擅傾城美。
      大興土木復窮奢,舍是不足娛歌伎。
      君王豈計民流離,只憂美人心不喜。
      萬家廬舍皆丘墟,千年墳塚成荒壘。
      經營累月復經年,大工竭盡民脂髓。
      野園為欲處佳人,野園成後佳人死。
      佳人死後野園傾,滄海桑田類如彼。
      當年藩府今何在?曾不十年長已矣。
      自古繁華易闃寂,況為國賊民集矢。
      我來憑弔正欷歔,欲尋野園舊遺址。
      只留蔓草繞荒煙,何堪再論興亡史!
      自野園落成之後,三桂不時與圓圓乘車在園內遊覽,故圓圓雖名為修齋,實則奢華更甚於曩時。又在野園內更建列翠軒,俯臨池塘,夾道皆種楊柳,池內又遍植蓮花。每屆夏日,三桂即與諸姬在軒內臨池。軒內計分廳事五座,窗年隙地數十丈,皆栽細草。三桂本不善書,惟好與諸姬在軒內臨池,凡春秋佳日,軒內設宴無虛夕。三桂輒攜筆墨於軒內,作擘窠大字。侍姬數人環列其側,鬢影釵光,真不異蓬台瑤島。當三桂入滇之始,即以永明故宮為藩府,附近柳營一帶,亦改作珍館崇台,至是更由藩府築道,通至野園。計園中有演武廳,三桂又每於秋涼之際,學吳宮中教美人戰,與諸姬列隊為戲。
      園內如荷花池,如淬劍亭,如九龍池,皆一時名勝也,不必細表。
      惟三桂自築成野園之後,奢侈橫暴更甚於往日。每日由藩府過野園,鎮日不出府門一步。凡部下稟報事件的,都傳到野園相見。更有時諸姬侍側,亦不顧禮度。因窮奢極侈,自然係暴斂,故種種橫暴,亦不勝數。因此人人怨憤,但畏懼藩府威勢,終無可如何。因此就激出一烈女來。
      你道這烈女是誰?卻是姓楊,單名一個娥字。本貫雲南廣西州人氏。他的父親喚做楊世英,技擊之術,著名於雲南,故世為黔國公沐府武術教習。
      楊娥少時頗讀書識字,及年既長,乃從父學習技擊,楊世英責道:「兒是女流,只合事針黹女紅,若技擊之術,非所宜也。」楊娥道:「方今亂世,將來身世且不知如何,焉能作嬌嬈弱質之態,作女紅已耶?」其父楊世英深奇之。又念膝下無兒,只單生楊娥一女,故甚為鍾愛,一切所學皆聽之,遂盡心授以技擊。楊娥盡得其傳。及年十七,即明永歷十一年,沐府遭土司沙州之亂,舉家離散。楊世英竭力救護黔國公沐天波,致身受重傷,回時奄奄一息。楊娥往問父疾,楊世英道:「父以一人竭力救主,以眾寡不敵,為亂軍所傷,父恐不久於人世矣。惜兒是女流,若是男漢,必能為父報仇雪恨也。」
      楊娥哭道:「兒雖女子,安知便不能報仇?父且放心,兒必有以報父矣。」
      楊世英遂瞑目而歿。楊娥即草草料理父喪,徐即謀報父仇。
      時沐天波已倉惶避難,會孫可望兵至雲南,恨沐天波之富儲盡為沙定洲所有,乃托言願與沐天波報仇,天波亦欲借此以恢復藩府,遂倚可望之師為復仇計。楊娥即易笄而弁,變姓名願充前軍,並作向異。遂大敗沙定洲,楊娥手刃沙定洲之首,並乞其首,以祭亡父之靈。至是,軍中已知楊娥為世英之女,莫不奇之。可望欲得為侍妾,楊娥佯允之,托言往改葬故父後,即委身相從,可望亦信之不疑。唯楊娥先曾許字張英,那張英亦黔府武衛,自忖不宜失身於可望,且亦知可望必敗,不應委身相從,故祭葬故父之後,即循跡隱避。可望亦無可如何。
      及可望既歿,三桂入滇,楊娥年已二十有餘,見三桂陳師緬甸,捕戮帝後,復行殺戮,張英亦被殺,且窮奢極侈,怨聲載道,便深嫉三桂,嘗慨然道:「永歷為吾之故君,沐府為吾之世主,張氏亦吾之所夫,今皆亡於逆臣之手矣。吾以女子力不能誅賊臣,復國家,留此弱質,亦復何用?」便思暗殺三桂。但念暗殺之法必須能近其身,自顧有傾城之貌,久知三桂好色,凡女子稍有姿色,無不百計掠取,計惟有乘其所好,以色蠱行刺耳。遂在城西開設賣酒肆,在肆中設六甕於牖下,自云便犬出入,每日必濃妝淡抹,獨自當壚,見者無不驚為絕色。
      時吳藩部下多紈絝子弟,自息兵以後,仍多留麾下,給以資俸。日中無事,惟祛服漫遊。見楊娥美豔,即日飲其肆中,互相嘲謔。楊娥欲借勇力以聞於三桂,又思撲殺一二輕浮子弟。恰有向楊娥調戲者,楊娥即輕舒玉腕提之,投入狗竇,以熱湯澆之。群惡少見其如此,即群起與楊娥相鬥。楊娥殊無畏怯,一躍立諸街中,群惡少復困圍之,楊娥復躍立圍外。群惡少皆向楊娥相撲,楊娥奮其技勇,當者無不披靡。群惡少復行嘩噪,楊娥怒道:「鼠輩何不惜命也?」便挽袖束履,逼近而橫掉之。各皆頭破額裂,負痛而去。
      明日群惡少復來,楊娥吒吒視之,皆不敢動。即人有就飲者,皆正色拒之,人亦大悟,不敢相犯。
      那時楊娥名噪一時,果為吳三桂所聞,即欲納之。先使人通意於楊娥,楊娥大喜,以為逆藩死期至矣,立即允肯。不料次日楊娥竟以中寒得病,未幾亦病重而歿,聞者莫不惜之。歿年僅二十四歲。後王思訓有當壚曲一闋,單記其事。曲道:
      絕世英雄有兒女,事跡心期足千古,娥眉家世事沐府,得報夫仇即報主。生小妙習少林技,時作公孫劍器舞。履端錮鐵背約金,誓入虎穴謀刺虎。城西賣酒身當壚,正色不許鄉人沽。牖嵌六甕犬作竇,靚妝自作雙明殊。吳藩宿衛半紈絝,春日踏青芳草路。酒帘飄處見紅妝,就飲語觸美人怒。玉手提擲狂且狂,請君入甕澆沸湯。鶻拳怒擊誰能當,鼠子卻立重圍張。天街躍出鷹凌霜,敗籜掃盡雌風揚。吳藩委幣欲相納,計日報仇天作合。豈圖蘭蕙掃空階,秋花霜隕風蕭颯。壯志不遂歸墓門,夕陽桃花空斷魂。至今酒肆肆旁水,嗚咽猶似恨潛吞。百年過後遺野址,太息美人胡早死。豫讓欲報智伯仇,漆身吞炭猶男子。君不見,女兒俠骨情女休,紅線紅拂非其儔。
      當楊娥臨歿時,竊歎道:「我志不成即寂寞以終,此吳逆之幸,而我之不幸也。」及歿後,三桂聞之,不知楊娥之意,反為惋惜。正是:烈女自從終牖下,逆臣從此霸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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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捕刺客勇士護吳王 忌兵權朝意移藩鎮

      話說楊娥欲謀刺三桂,正幸以色蠱介紹,將次得近吳藩之身,忽然病歿,志不得逞,自不免死難瞑目。惟死後面色如生,事為吳平西所聞,也不知楊娥要刺自己,只道楊娥既有殊色,又有勇力,一旦先逝,不能收為愛姬,好不可惜。一面令人準備禮物前往弔祭,又多送陪殮之物。自此鄉人皆知其事,以為楊娥以勇力殊色並聞於吳王,自然由憐惜之心,加以愛慕也。多有人前往致祭,就中便有無賴之徒,見楊娥即死,並無親屬,只留酒肆一家,且多人來祭,不特改備祭品,且有兼送陪殮之物者,心中不免垂涎,欲於夜靜時圖竊。
      那無賴喚作李成,本有些勇力,曾以教習技擊為生,後以賭蕩花銷,弄為無賴,致做穿窬之輩。那一夜,潛近楊娥酒肆中,正欲圖竊,惟除三五酒甕之外,已空無所有。行近楊娥停屍之處,只見她雙環光閃,李成知是兩顆明珠,價值不少,又見她所穿外衣,甚為光麗,更欲遞下來。不料甫解了兩顆鈕兒,忽然有一幅小紙跌下,李成執來一看,卻是楊娥手筆,是將次絕命時寫的。書道:妾抱亡國亡家之道,故君永歷皇,故主沐天波及吾夫張氏,皆喪於逆藩之手。苟無逆藩,必不至亡國。即吾主吾夫,亦何至皆亡?妾積恨於心,欲得當以報國,並報吾主吾夫之仇,故不惜拋露頭面,屈身當壚。蓋聞逆藩好色兼好武,殆欲以武力與顏色動之,冀得近逆藩,以償素願也。今事不能達,而齎志已終,天耶?命耶?抑天仍不欲死逆藩,以伸國民之憤耶?今已矣,後有繼妾志者,妾將含笑九泉矣。楊娥書。
      李成看罷,心中不覺感動。暗忖:她只是一個女流,有這般志氣,自己是一個男漢,既不像她的有志,更來圖竊,還哪裡算得是人?況那吳藩罪惡滔天,人人怨憤,楊娥有報國之心,豈我便可無報國之心麼?今我李成,橫豎只單身一人,又貧困到這個地步,留此殘身,亦無所用計。不如繼楊娥之志,若天幸成事,固是留名千古;即不幸不成,亦做個轟烈男子,還勝過空負一身本領,要偷竊來度活。當下自歎一番,即向楊娥屍前拜了幾拜。又恐事有洩漏,即將楊娥遺書焚了,立即出門,回至自己寓裡。暗自思量,覺若謀刺三桂,誠若楊娥所說,須近其身。但如何方能得近吳藩身旁,亦頗有難處。因吳藩近日絕少出府,更難刺他。便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一計。因野園內有一位為吳藩料理花木的,喚作張經,曾在自手下學習技擊,今不如借謀生為名,求他引薦。自己若到得野園裡頭,那時謀殺三桂便不難矣。想罷,覺此計實在使得。次日即往尋張經,自言沒處藏身,願幫助料理花木,求他引用。那張經念起師弟之情,無不允肯,那李成便進了野園中。自此留心窺伺吳藩舉動,要謀下手,自不消說。
      且說吳三桂自從晉爵為平西親王,坐鎮滇中,以永歷帝行宮為藩府,又以昔日沐府各樓宇建為別業。更自野園落成之後,日事聲色,不理政事。自念做到這個地位,已是尊至南面,位極人臣,富貴已極,足慰人平生之願。
      惟生平所做各事,不免自慊於心。自借兵入關以後,引導外人翦滅明社,已為輿論所不容。至於緬甸一役,更捕虜故君,殺戮帝後,並芟鋤朱明宗室,又復過於殺戮,極惡窮凶。自問不可對以天下後世,心內總不免有些自悔。
      因此覺自己所做所為,必為舉國怨恨,每每防人暗殺。凡有事出外,必披重鎧,侍從相隨,藉作擁衛。又防藩府以至各處園囿用人必多,其中好歹難辨,防不勝防,更徵用勇士列為一隊,出入不離左右。凡武藝嫻熟及飛簷走壁、矯捷精銳的,皆以重金聘之,以為貼身護衛。就中一人喚做保住,以勇力聞於一時。年約三十餘歲,身材矯小,能在平地飛立於屋上,且一躍數丈,矯捷如猴。又步履無聲,能為雞鳴狗盜。吳藩聞其名,歲給千金聘為侍從。嘗於大會賓客時,吳藩令保住演技。先垂一幕於庭中,高約丈餘,保住一躍,即由幕內跳出幕外。復翻身躍上屋上,緣瓦面直奔後堂,手挾一物,復奔至前簷,躍下庭中,腳步全無聲響,所捧之物,則吳藩愛姬的鏡奩也。計不過半刻,保住即由中庭躍上瓦面,復由前堂至後堂,上落四次,而人幾不知。
      賓客見者,無不稱羨,三桂亦稱為絕技。自此更優加薪俸,置為腹心,行坐必以保住相隨。
      時李成立意要謀刺三桂,又知保住實有異能,計思欲除三桂,須先除保住。但恐既除了保住,即驚觸三桂,更難以下手。自念自己善射,能以一弓兼發兩矢。若以兩矢先傷保住及三桂兩人,那時保住受傷,必不能如前矯健,然後再發兩矢,不怕他兩人不同時斃命也。計算已定。
      那一日保住正護三桂至列翠軒中,正欲徵集諸姬,到軒消遣。時吳藩衛從皆在軒外,貼身只有保住一人。那列翠軒正對淬劍亭,李成已伏在亭上,靠荼薇架遮身,幸不為他人所見。惟自己已看得吳藩真切,心中暗喜道:「逆賊命合休矣。」便提起貂弓,搭上兩矢,窺定吳藩與保住兩人,連弩矢發。
      第一箭先中保住之左肩,第二箭卻正中吳三桂小腹。不意三桂是日命不該休,雖由府裡直抵野園,仍身披重鎧,矢不能入。吳藩此時已吃一大驚,明知有人殺他,防他再復發箭,便偽作受傷情狀,只喚一聲有賊,即翻身伏在地下,以兩手捧住頭顱,裝做負傷,實則防人射他首領。那保住既已中箭,即跳出軒外,志在捕拿兇手。忽見吳三桂伏地,也疑吳藩真個受了重傷,遂復回身護救吳藩。唯李成又已發出第二枝冷箭,皆連珠而出,亦以為吳三桂伏地,必然致死,故第二次冷箭只專射保住一人,皆能命中。兩箭當中攢在保住胸中。三桂方謂保住道:「吾非重傷,不過偽做此狀,免兇手再射耳。汝速捕賊,不必顧吾也。」保住聽得,翻身復起,喚齊衛從拿人。
      時李成見保住尚能走動,心中已吃一驚。欲搭箭再射保住,不提防保住已奔到淬劍亭,大呼道:「箭由此發,賊必在此。」幸保住雖如此說,因一時眼花繚亂,未必窺見李成。那時李成自知萬無生理,欲並置保住於死地,復射了保住一箭。惟衛從中有先見李成的,即怒道:「行刺者即汝耶?」說時遲,那時快,那衛從已先射了李成一矢。其餘未見李成的,亦紛向荼薇架上亂射。李成身中數箭,欲脫不得,即翻身從亭上跌下來。保住見了大怒,即拔劍先斲了李成。保住時已受傷過重,負痛不堪。當舉劍斲李成時,乘一點怒氣,用力又猛,故斲了李成一劍,自己亦同時倒地。當下吳藩的衛從齊上,各皆拔劍,琢李成為肉泥。
      是時野園中已甚為紛亂,吳藩衛從亦已俱到。三桂聽得刺客已死,心才略定,徐道:「孤今日欲在園與諸將較射,故裹甲而出。若不然,必死於賊人之手矣。」復聽得保住已經殞命,大為傷感,即令厚葬之,並厚恤其妻子。
      自此野園丁役,除藩府宿衛之外,概不許攜帶武器。原來吳藩平日好射,凡左右服役之人,皆令於暇時練習准的。因吳藩只慮府外之人與他作對也,不料親近之人亦要謀殺自己。自經過李成此舉,三桂更提心吊膽。以野園中僱傭之人,實不分良歹,便將前時所用的概令遣散,轉在部下挑選心腹將士的子弟入野園服役,唯厚給薪水,以結其心。其餘有事要出府門,也不敢騎馬,必乘暖轎,復將轎旁遮蓋,並設副車數輛,以混人耳目。又追究引用李成之人,知是管理花木的張經,立即飭部下要拿。張經因李乾出那件事,深知吳藩號令過嚴,必然罪及自己,即立行逃去。吳藩聽得大怒,以為張經必然與李成同謀,即懸賞購緝張經。轉遷怒張經家人婦子,一併拿來,並未訊問虛實,即押赴市曹斬首,見者皆為歎息。
      三桂猶餘怒未已。那日回妝台上,見了圓圓,不免述及李成之事,並把殺了張經全家一事說合。復道:「孤以匹馬縱橫天下,許多英雄豪傑也喪在孤手,今李成匹夫,敢乾此不道,實在可惡。」圓圓道:「大王且勿過怒。妾拼一言,恐全國之中抱李成之志者,不止李成一人也。」三桂道:「孤亦猝未及防耳。鼠輩縱不惜性命,難道不知平西王能殺人耶?」圓圓道:「大王此言更差矣。試問國中愛大王的多,還是仇大王的多?昔楚靈王翦滅諸鄰,威震天下。及其殞命乾溪,軍中竟無有垂憫之者,以人皆怨之故也。今大王雖有功於朝廷,而百姓實無頌德者,願大王力圖救補末路,慎勿恃勢自矜也。妾敢決國中人與大王仇者,尚恒河沙數,伏願大王力補前衍。若逞一時之威,過興殺戮,則結仇愈甚,更非大王之福也。」三桂聽罷默然,惟心中依然未釋。凡服役藩府及隨從左右的,固選用心腹;即委官調吏,亦非心腹人不遣。
      即由部中准發赴任的,仍多截回,以是京中已生疑忌。且地方督撫,遇事必奏報入京,惟是雲南省裡的大吏,凡有事提奏,必先呈吳王看過,然後拜折。
      惟吳三桂凡有一事不欲奏報者,皆令擱置不行,故云南省內奏報絕少。至於國庫出入,卻自三桂到滇以後,未曾報過入京。因是朝廷更為疑忌,以為平西王之封,不過故崇其爵號以酬勛績,若舉雲南全土使三桂認為已有,將來尾大不掉,實在可虞。便大會廷臣開議,欲撤回三藩兵權。
      時康熙帝即位,人甚聰明,故謂諸臣道:「本朝定鼎,以吳藩三桂及耿、尚二王立功最多。今天下太平,四方無事,徒縻餉項,既非所宜,且吳、耿、尚三王若坐擁藩封,兵權在手,設有意外,亦非所以善保其功名。今欲盡撤諸藩,使得休養林下,兩全其美,諸卿以為何如?」諸臣聽得,皆相對不敢發言,大都懼一經撤藩,實反激三藩之變。故廷臣雖有對答,亦不過模稜兩可,皆不敢決定。康熙帝道:「今諸藩雖有恪守臣禮,惟亦有藐視朝廷者,想諸卿亦有所聞。今若稍存姑息,必養癰成患,不可不慎也。」諸臣聽已,雖覺此言甚是,惟終不敢贊成。康熙帝此時見諸臣情景,料必有為難之處,意亦稍轉。便議先派大員,借巡視地方之名,覘看吳藩三桂舉動,然後決奪。
      諸臣亦以為然。此時吳三桂之子在京,已招為駙馬,探得這點消息,即暗地以朝廷欲撤藩之意報知三桂,使早自設法。正是:只為藩王多跋扈,反教天子起嫌疑。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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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3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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