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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步步驚心 作者:桐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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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 簽到天數: 2861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5 22:12 |
    下部 第十四章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移師甘州,企圖乘勝直搗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於路途遙遠,運輸困難,糧草補給很難跟上,一時沒有取得進展。十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職。

      十四阿哥要回來的消息霎時傳遍宮廷內外,朝堂內文武百官人心激蕩,暗自揣度康熙給十四阿哥的最大賞賜是否就是那把龍椅;宮內的宮女也情緒沸騰,人人企盼著能夠有幸看一眼只在午夜夢回中出現過的英雄。

      十一月十四阿哥滿載盛譽回到了闊別三年的紫禁城。

      眾位阿哥、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我想像著十四阿哥歸來時的榮耀光芒,嘴角逸出幾絲笑,但想到四阿哥卻要立在眾人中目睹著刺眼的光芒,笑容變得苦澀。他心內可有懼怕?怕這一刻的榮耀就此永遠蓋住自己?

      張千英剛進來,圍在一起唧唧喳喳說話的幾個女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蹲下洗起衣服。張千英斥道:"一幫混帳東西!撿著功夫就偷懶!"眾人一聲不吭,由著他大罵。他罵了半晌後才收聲,走到我身邊欲說不說,我沒有理會,他默立良久,轉身而去。

      第二日,幾個小丫頭沒精打采地搓著衣服說:"以為十四爺回京後,就能見到呢!現在才知道還得看我們有沒那個福氣能偶爾撞上。"正說笑著,張千英走進院中,我們向他請安,他沒有理會,只顧側身恭敬地站著。眾人納悶地彼此對望著,我心突地一跳,一時竟有些緊張。

      一個聽著些許陌生的聲音淡淡道:"命她們都先下去!"說著十四阿哥身著便服,帶著幾分慵懶走進了院子,眉梢眼角帶著風塵滄桑,可不但無損于他的英俊,反倒平添了幾分蠱惑,他嘴唇緊閉,散漫的眼神隱隱藏著探究和困惑打量著我。張千英對眾人低聲吩咐道:"還不向十四爺請安退下?"

      院內小姑娘呆呆愣愣,全無反應,我低頭一笑,道:"十四爺吉祥!"眾人這才驚醒,忙此起彼落的請安。十四沒有理會,只管盯著我看。我不安起來,細看他面色,喜怒無跡可尋,猛然驚覺,他真不是當年的十四阿哥了!

      張千英低斥道:"都退下!"說著自己先退出了院子。

      十四打量了四周一圈,看著我身前的盆子出了會神,緩緩道:"你在浣衣局六年多,我已經向皇阿瑪求了三次婚,五十五年一次,五十六年一次,皇阿瑪都沒有答應。今日我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就算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再大的錯,這麼多年吃的苦也足夠了。你猜皇阿瑪告訴我什麼?"

      我心神震盪,他居然求過婚?在當時根本不知道我為何激怒康熙的情況下?他笑問:"為什麼?我就讓你那麼看不上眼?你寧可在這裏替太監洗衣服也不肯跟我!"

      我啞口無言,不,這和你沒有關係。這不是你好,或你壞的問題。

      他踱步到我身前,伸手挑起我下巴,淺笑著說:"今兒不是不說話,或岔開話題就可以的,我有足夠耐心等著答案!"我側頭避開他繭結密佈而顯粗糙的手,愣愣不知從何說起。

      他淡然一笑,收回手,踱到一邊隨意拎了個小板凳,理了理長袍坐下,胳膊支在膝蓋上,斜撐著頭靜靜看著我。我想了半晌,走到十四身前,蹲下道:"不是你的問題,你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的問題。"他眉毛微一挑,示意我繼續說。

      我搖頭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道:"那我來問,你回答就行了。"我無奈地點點頭。

      他問:"你心裏有人?"我遲疑著,告訴他,會對四阿哥不利嗎?他靜等了一會,笑道:"不用為難了,你已經給了我答案!是八哥還是四哥?"我歎口氣站起說:"探究這些有意思嗎?"

      十四道:"看來是四哥!"他撐頭淺笑、默默而坐,半晌後立起問:"他在府中作-富貴閒人-,你卻在這裏苦熬著。你把芳心托給他,值得嗎?"我看著他問:"你待我如此,值得嗎?"他微眯雙眼看向高牆外,神思好象也隨著視線飛出高牆,飛到我猜不到的地方,緩緩道:"當日你為我拼了命去賽馬時,我就決定日後象十三哥那樣對你,視你為友,誠心相待,盡力維護。如今我已盡力,至少心無愧欠!"

      我一下輕鬆很多,原來如此,道:"你不必如此,當日我也是為自己,你幷沒有欠我什麼。"他道:"若不是我,你又怎會走到那一步?你若真只顧自己完全可以把所有責任推給我,何必冒險賽馬?"

      他收回視線落在我臉上,輕歎口氣道:"你憔悴了很多!"我笑說:"你風姿俊逸了很多!"他凝視我良久,問:"你還是不願意嫁給我嗎?"我微微點點頭。他淺淺一笑道:"隨你吧!不過你若不想在這裏呆了,隨時可以找我。"我道:"多謝!"

      他微一頷首,轉身欲走,我叫道:"十四爺!"他立定,回身看著我。我問:"外面可有人守著?"他道:"有話可以直說。"我走近他,猶豫了下,道:"你不要再回西北。"他道:"此事要看皇阿瑪的意思。"我道:"如今準噶爾部大勢已去,不一定非要你再去打。而且皇上如今對你恩寵有加,你若態度堅決、表明心意,皇上應該會聽的。"

      他一笑道:"再看吧!行兵打仗不是你想的如此,換主帥更是牽涉很大。準噶爾部雖遭受重挫,可說大勢已去卻還過早。當年皇阿瑪率軍兩次親征準噶爾,歷經六年才大敗準噶爾,大汗噶爾丹服毒自盡。可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噶爾丹的侄兒策妄阿那布坦又揮兵而來,幷令大清遭受了前所未有全軍覆沒的恥辱!說他們是大清的心腹之患也不為過!越早除去將來禍患越少。"

      我不知該說什麼,愣了一會道:"可皇上年事已高,你……"他道:"皇阿瑪和我心中有數。"

      我能說的都已說完,靜默了會道:"我的話說完了。"十四搖頭道:"你整日就琢磨這些事情?你不要忘了當年李太醫叮囑的話,少愁思,戒憂懼。"我忙扯了個大大的笑容道:"我記得呢!"他肅容道:"不是-記得-就可以,而是真正放下。我們的事情,我們自會操心,你最緊要是把自己照顧好。"

      我點點頭,十四無奈地說:"你怎麼就不和他多學著點?人家是參禪念經,陪皇阿瑪說笑。"我低頭不語,他輕歎口氣,轉身而去。

      ————————————————-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十四阿哥奉康熙之命回軍中。消息傳來,我長歎口氣,不知道該喜該悲,是該為四阿哥離心願實現的一天不遠而喜,還是該為那個我不願目睹的結局也逐漸逼近而悲?

      我不記得康熙具體駕崩的日子,唯一能肯定的是今年康熙就會離開人世。跟在他身邊長達十年之久,我對他有敬仰,有濡慕,有懼怕,有恨怨,有同情,此時都化為不舍。我在知道與不知道間等著最後一日的來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康熙去皇家獵場南苑行圍,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駐暢春園。經太醫調理,病情開始好轉,宮廷內外無數顆懸著的心落回實處。可我卻心下悲傷:已經是十一月,一切應該不遠了。

      十一日,我正在浣衣局洗衣服,王喜帶兩個宮女匆匆而來,只對張千英道:"李公公要見若曦。"我在一眾女孩子詫異好奇的目光中,隨王喜出來。

      一出門,王喜忙行了個禮道:"姐姐趕緊跟她們去洗漱收拾一下,我在馬車上候著。"我看他神色焦急,心下也有些慌,忙點了頭。

      馬車向暢春園駛去,我問:"怎麼回事?"王喜道:"皇上這幾日總想吃綿軟的東西,禦膳房雖想盡辦法卻總不能如意,李諳達琢磨著皇上只怕是想起姐姐多年前做的那種色澤晶瑩剔透,入口即化的糕點了。讓人來學一時也來不及,就索性讓我來接姐姐。"

      我低聲問:"萬歲爺身子可好?"王喜道:"好多了!批閱奏摺,接見大臣都沒問題,就是易乏。"我點頭未語。

      剛下馬車,早已等著的玉檀就迎上來,我打量了一圈這個七年未來的園子,一時有些恍惚。玉檀笑拉著我的手,帶我進了屋子道:"東西都備好了,就等姐姐來。"

      我點點頭,一旁兩個不認識的宮女服侍我挽袖淨手,看到我的手都面露驚異之色,玉檀眼圈一紅,吩咐她們下去,親自過來幫我把手拭幹。

      我極其細緻嚴格地做著每一個環節,這應該是我為康熙做的最後一次東西了,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透明琉璃碗碟,碧綠剔透的薄荷蓮藕布丁,內嵌著一朵朵小黃菊。玉檀小心翼翼地捧起離去。吩咐人帶我先到她屋子休息,待問過李諳達後再送我回去。

      我靜坐於屋中,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一個陌生的小太監敲門而入道:"萬歲爺要見姑姑。"我一下愣住,他叫道:"姑姑!"我忙提起精神隨他而出。

      行到屋前,竟不敢邁步,雖同在紫禁城,可七年都沒有見過康熙,現在心中竟有些懼怕。

      王喜匆匆迎出來,看到我面色,忙道:"沒事的,萬歲爺吃完姐姐做的東西後,半晌沒說話,最後淡淡說-這不是玉檀做的,帶她來見朕!-,我琢磨著不是生氣,看師傅的面色也正常。"

      我點點頭隨他而入。進去後頭不敢抬,趕緊跪倒請安。靜跪了好一會後,才聽見一把帶著幾分疲倦的聲音道:"起來吧!"我站起,仍舊頭未抬地靜立著。"過來讓朕看看你。"

      我低著頭,走過去立在炕頭,靠軟墊坐著的康熙上下看了我一會問:"臉色怎麼這麼差?你病過嗎?"我忙躬身行禮道:"奴婢一切安好。"

      康熙指了指炕下的腳踏道:"坐著回話吧!"我行禮後,半跪於腳踏上。康熙細問了我幾句日常起居後命我退下。

      站在屋外,心中茫然,不知道該幹什麼?沒有人說送我回去,周圍又大多是陌生的面孔,我到哪里去呢?這個園子對我是陌生的。

      王喜和玉檀匆匆出來,看我正站在空地中發呆,忙上前來行禮。王喜道:"師傅說讓姐姐先留下。"玉檀道:"這會子匆匆收拾出來的屋子住著反倒不舒服,姐姐就和我一起吧!"

      我問:"萬歲爺沒讓我回去嗎?"王喜道:"萬歲爺什麼也沒說,是我師傅自個的意思。不過姐姐還不知道嗎?我師傅的意思多半就是萬歲爺的意思。"

      玉檀道:"李諳達服侍萬歲爺已經歇下了,我陪姐姐先回屋子。"王喜道:"這會子我走不開,晚一點過去看姐姐,這麼多年沒有好好說過話,我可是憋了一肚子話要說。"我微微一笑,牽著玉檀離開。

      晚間和玉檀同榻而眠,兩人唧唧咕咕,續續叨叨說了大半夜,這些年我本就少眠,錯過困頭,更是一點睡意也無。

      我問:"皇上沒提過要放你出宮的話嗎?"玉檀道:"皇上恐怕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多大,這幾年西北一直打仗,國庫又吃緊,還災情不斷,不是北邊旱,就是南邊澇,皇上心全撲在上面,對我們根本不留心。"

      "李諳達怎麼可能不留心呢?乾清宮的人都歸他統管。"玉檀笑說:"李諳達巴不得我留下呢!問過兩次我的意思,我自個不願出宮,他就沒再提了。李諳達年齡已大,精神大不如往年,不能事事留心。可皇上卻更需要我們上心,我和王公公從小服侍,對皇上一切癖好都熟知,而且也都算是上得了臺面的人。再要調教一個順心的人沒三五年可成不了。李諳達如今凡事能讓我和王公公辦的,都讓我們辦了。"

      我有心問問她,這輩子就真不打算嫁人嗎?可想著,何必引她傷心?古代女子怎麼可能會不想找個良人託付終身?不過是世事無奈、天不從人願罷了!

      玉檀笑說:"看皇上見了姐姐頗為憐惜,我估摸著姐姐能回來接著服侍皇上呢!不過姐姐你看上去真是面無血色,人又瘦,回來後可要好好調養一下。"連她這個貼身服侍的人也以為康熙的病沒有大礙,那看來朝中眾人都掉以輕心了,康熙的病……忽地心中大驚,猛然從床上坐起。

      玉檀忙坐起問:"姐姐,怎麼了?"不會!不會的!可是……如果是真的呢?後世的確有人懷疑康熙的猝然死亡是雍正和隆科多合力謀害。

      我身子寒意陣陣,玉檀驚問:"姐姐,怎麼了?"我拉住她的手問:"這幾日,四王爺可來得勤?"玉檀道:"日日早晚都來。個別時候甚至來三四次。皇上有時精神不濟,別的阿哥都不願意見時,也會見四王爺。前天還派四王爺到天壇恭代齋戒,好代皇上十五日行祭天大禮。"

      "隆科多呢?"玉檀道:"如今他正蒙受皇寵,皇上很是信賴他,也常常召見。"我扶頭長歎口氣,複躺下。玉檀也躺回,問:"姐姐,問這些做這麼?"

      "你一直在皇上身邊服侍,你看皇上最屬意哪位阿哥?"玉檀靜了會低低說:"應該是十四爺,這幾日皇上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召十四爺回京,恐怕十四爺快要回來了。"我心中冰涼,喃喃道:"可皇上對四爺也很好。"玉檀道:"是呀!如今阿哥中最得寵的就是十四爺和四爺,皇上因此也常翻德妃娘娘的牌子,在年紀相近的娘娘裏很是希罕的,可見恩寵非同一般。"

      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一夜未合眼,思來想去,後來突然問自己,不要受那些不見得正確的歷史知識影響,只從自己感知認識的四阿哥去看,他會如此嗎?心裏浮出的答案是他不會!細細再想一遍,還是不會!心中漸漸安定下來,他不會的!

      ――――――――――――――――

      玉檀當值而去,我在屋中靜坐。小太監在外叫道:"若曦姑姑在屋中嗎?"我開門,他道:"李公公叫姑姑過去。"

      玉檀噘著嘴,半摟著我笑道:"姐姐一回來,我就被扔到一邊去了。李諳達說茶點都由姐姐作主,我就給姐姐打下手。"我笑推開她道:"有功夫偷懶還抱怨?"她一面幫我燒水,一面道:"李諳達要我告訴姐姐,萬歲爺正在齋戒,病又未全好,茶點務必上心。"我點頭示意明白。

      捧著茶點進去時,四阿哥正側立在炕旁陪康熙說話,我一看到他,忙低頭垂目目注著地面,眼中酸澀,我們多久沒有見過了?

      李德全將東西放置妥當,服侍康熙用,康熙對四阿哥道:"你也坐下用一些,大清早就過來請安,外頭站了很久,也該餓了。"四阿哥忙行禮後,半挨著炕沿坐下,隨意拿起一塊糕點食用。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晚膳剛用過,四阿哥來請晚安,康熙私下召見四阿哥,摒退左右,只留李德全服侍。玉檀她們一副見慣不怪的神情,我卻是坐臥不安。

      四阿哥出來時,臉緊繃,和我目光輕觸的一瞬,眼裏全是悲痛絕望,我心如刀鉸。再看時,他已恢復如常,低垂目光,安靜離去,腳步卻略顯蹣跚。康熙究竟和他說了什麼?

      他剛走不久,德妃娘娘來探望康熙,兩人一臥一坐低低笑語,我們守在外面只聽到隱約的笑聲,其餘俱不可聞。我心內焦急,頻頻向簾內張望,引得李德全看了好幾眼,最後索性壓著聲音呵斥:"若曦!",我這才強壓下焦灼,低頭靜立。

      李德全吩咐王喜候在外面仔細聽吩咐,把我叫到僻靜處,厲聲呵斥道:"你在浣衣局洗衣把腦子也洗傻了嗎?如今這是你的機會,自個不把握住,我就是再有心幫你也不行!"

      我忙跪下向李德全磕頭,"奴婢知道諳達對奴婢的恩德,奴婢再不敢了。"他語聲放軟道:"你是這宮裏難得一見的人,這次雖是我私自拿的主意,可卻是萬歲爺的恩典,可不要再行差踏錯了。"我磕頭應是。

      德妃娘娘剛走,隆科多又來覲見,其實這幾日隆科多日日都來,可我偏偏有一種感覺,覺得一切就在今日。

      我給隆科多奉茶時,康熙道:"朕年紀已大,近日身體又不好,打算宣十四阿哥胤禎回京,這次回來,朕不打算再讓他回軍中,所以此事不能輕率,需想好委派何人去接替。明日朕打算召集諸大臣商議此事,你心中可有合適人選?"我緊緊捧著茶盅強耐著放好後,手已無半絲力氣,忙退了出來。

      心內煎熬,在地上直打轉,感情上希望不要這樣,我不要四阿哥傷心失望痛苦;理智上卻覺得這也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十四阿哥登基,大家也許都會活著。可能對八阿哥下手的十四阿哥如果登基就真的不會剷除異己兄弟嗎?

      正在掙扎痛苦,外面忽然傳來叫聲,霎時亂成一團。我掩嘴,忽地松一口氣,歷史終究按照預定軌道前行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喜該傷,一瞬後,如夢初醒,忙跑出去。

      康熙躺於床上,臉色紫漲,呼吸急促,滿頭滿額的汗。太醫進來後,隆科多和李德全交換了個眼神,退出吩咐立即派重兵圍起暢春園,任何人無他許可不得進出。又派隨從持權杖通傳,九門戒嚴,親王和皇子沒有許可嚴禁私自出入。

      李德全聽完後,似乎覺得隆科多所作不偏不倚,合乎情理,微點下頭,吩咐王喜:"帶人看著四周,不許任何人私自離開,任何人接近,若有違抗,當場杖斃!"王喜立即領命而去,周圍霎時安靜下來。

      我替康熙拭汗,心下淒然,這位千古一帝終於走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我約莫可以確定康熙猝死的原因,應該是心臟病之類的問題。表面的情形很類似。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戌刻,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駕崩。享年六十九歲。

      滿屋子人全部傻呆著跪倒,一向最有主意的李德全也是滿臉茫然,隆科多大哭著對李德全道:"皇上剛對臣說完,已經擬好詔書傳位於四皇子就突然昏厥。"說著已經泣不成聲。李德全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蒼惶。一地跪著的人只聞隆科多的哭泣聲。

      未多久,四阿哥領著侍從進了屋子,李德全刹那間身子簌簌直抖。九門戒嚴,暢春園重重侍衛,消息根本不可能外傳的情況下,四阿哥卻輕易而至。李德全應該已經明白在手握重兵的隆科多支持下,四阿哥完全占得了先機。此時其餘皇子也許還被士兵攔在門外徘徊,甚至也許還在驚疑不定康熙究竟怎樣了,而四阿哥已將整個京城掌控。

      我看著他從沉沉的夜色中緩慢而堅定的一步步走進燈火通明的寢宮,不知道是悲是喜:他隱忍十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而其他人的命運也必將沿著歷史的軌跡緩緩滑入黑暗之中。他走到康熙的床旁,緩緩跪倒,雙手捧握著康熙的手,頭貼在康熙掌上,靜默無聲,只有肩膀微微抖動。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 簽到天數: 2861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5 22:12 |
    下部 第十五章

      隆科多抹了抹眼淚站起道:"皇上駕崩前,已面諭臣,-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聯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說完向四阿哥倒頭便拜。

      滿屋子跪著的人看向李德全。李德全臉色青白,呆呆愣愣,我深吸口氣,向四阿哥重重磕頭,口道聖安,王喜隨我磕頭,滿屋子霎時此起彼落的磕頭聲,請安聲。李德全視線從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落在我和王喜身上,直勾勾盯著我們,神色淒涼傷痛,猛然閉上眼睛,俯身磕頭。

      四阿哥轉身立起,掃了一圈跪著的眾人後,眼光在我臉上微微一頓,吩咐道:"把所有人各自拘禁,不許任何人私自接近通傳消息。"

      我坐於地上,頭埋在雙膝間,身子縮成一團。這樣也好,我不必目睹他登基前最後一幕的針鋒相對。八阿哥和九阿哥肯定不服,但他們在京城並無兵權,一個隆科多對付他們已足夠。最重要的是隆科多有康熙口諭,再加上李德全和王喜的證明,遺詔一頒,除非他們想造反,否則就是無力回天的局面。十四遠在千里之外,等知道康熙駕崩的消息已是十餘天之後,京城局勢已定,四阿哥以有心算無心,十四倉猝之間勢難應對。

      ―――――――――――――

      小屋中一呆就是七日,我情緒狂躁難受,想到十三的監禁生涯,這才真正體會到失去自由的痛苦,我不過是七日就覺得快要崩潰,他卻是十年。同時也越發感佩綠蕪。

      十三肯定已經被釋放,想到我可以再見他時,心裏真正有了純粹的高興。我一定要和他再大醉一場。

      門-噹啷-一聲,被推開,一個太監陪笑著進來請安道:"姑姑,請隨奴才回宮。"我靜靜站起,走出門,溫暖的陽光霎時灑遍全身,這才知道陽光的可貴。

      坐在馬車上,沉默半晌後,我掀開簾子道:"你坐進來,我有話問你。"太監忙爬起,挨著座位半坐半跪的低頭靜候。"皇上登基了嗎?"他道:"今日剛舉行了登基禮。宣佈明年是雍正元年。"我猶豫了下問:"八貝勒爺他們……"他抬頭笑道:"賀喜姑姑!皇上十四日就加封八爺為親王了,還命八王爺和十三王爺,馬齊大人、隆科多大人四人總理事務。極為倚重八爺。"

      我不敢深思,只問:"十三爺可好?"他笑說:"一切安好!姑姑待會就能見到了。這幾日八王爺,十三王爺日日和皇上在養心殿議事。皇上待十三爺很是不同,眾位爺為了避諱皇上的名字,都改了名字,唯獨十三爺皇上下旨不讓更名,可十三爺自己跪求著推拒了。"我心下滋味難辨,默坐無語。從今後,八爺要從胤禩改為允禩,十三爺要改名為允祥,十四爺更因為完全與胤禛發音相同而要從胤?改為允禵.

      紫禁城往日的紅黃主色淹沒在一片白黑之間,明確的向世人彰示著天地已改。轎子停在養心殿前,我立在殿前,步子卻無法邁出。半晌後,仍然站著不動,一旁的太監臉色焦急,卻不敢多言,只靜靜等候。

      感覺膝蓋又開始疼,站不住,可又不願意進去,走開幾步撿了塊乾淨的臺子坐下。太監再也忍不住叫道:"姑姑!",我頭搭在膝蓋上沒有理會。

      一雙黑色靴子停在眼前,我心大力地跳了幾下,深吸口氣,抬頭看去,卻霎時愣住。

      十三阿哥淺淺而笑地看著我,身子瘦削,頭髮已微微花白,眉梢眼角帶著幾分悒郁,當年的兩分不羈已蕩然無存。眼光不再明亮如秋水,黯淡憔悴,唯一和多年前相同的就是其中的幾絲暖意。我緩緩站起,他比四阿哥年幼,可如今看來竟比四阿哥蒼老許多,那個長身玉立于陽光下,身軀健朗,風姿醉人的男兒哪里去了?

      兩人相視半晌,他笑道:"皇兄讓我來接你進去。"我眼中含淚,點點頭,他在前而行,我隨後相跟,剛進殿門,我立定道:"我七日未好生梳洗過,這樣蓬頭垢面的有犯聖顏。我想先去梳洗一番。"他微沉吟了下,點點頭。

      太監道:"姑姑就先住這裏,奴才這就去命人備沐湯。"我打量著屋子,浣衣局的箱櫃都已搬過來。兩個年輕宮女捧著衣物推門而進,"奴婢梅香,奴婢菊韻,給姑姑請安!姑姑吉祥!"我愣看了她們一會,忽地驚覺過來,神思一直恍惚,竟把玉檀忘了,"玉檀在宮裏嗎?"兩人恭敬回道:"奴婢不知道。"

      我問:"王喜呢?"兩人相視一眼道:"王公公在。"我忙道:"麻煩兩位幫我把他找來。"兩人躊躇了會,年紀較大的梅香向我行禮後轉身而出。菊韻陪笑道:"姑姑先洗漱吧!"我猶豫了下,點點頭。

      正在沐浴,聽到屋外王喜問:"姐姐找我什麼事?"我問:"你如今在哪里當值?"王喜回道:"分派到皇后娘娘宮中,不過因為人手緊,這幾日還在養心殿伺候。"

      "玉檀呢?"他回道:"玉檀已過出宮年齡,皇上給了恩典,這幾日就放出宮。""讓她來見我一面。"王喜道:"這個我做不了主。"我道:"好了,你先去吧!"

      沐浴後,抱膝坐於床上,梅香輕扣門,"姑姑!"我忙扯過被子躺倒裝睡。梅香推門探頭看了一眼,輕叫:"姑姑!"見我沉沉而睡,又輕輕掩好門。

      我睜眼盯著帳頂發呆,我在害怕什麼?我能拖延到幾時呢?未見時想見,能見時又恨不得逃走。本只是躺在床上裝睡,可從到暢春園後就一直沒有安穩睡過,泡了一個熱水澡後乏意漸起,沉入睡鄉。

      半睡半醒間,覺得有人盯著我看,立即清醒過來。四阿哥,不,以後是皇帝了,胤禛手輕撫著我眉眼,"已經醒了,幹什麼裝睡?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

      緩緩睜開眼睛,暗黑的屋中,他側坐於床上,看不清楚面目,似乎黑暗隔阻了很多東西,令我覺得有些心安。

      "要點燈嗎?"我忙道:"不要!我喜歡這樣。"胤禛輕笑幾聲,俯身在我耳旁低低道:"你喜歡孤男寡女共處暗室?"我側頭避開他問:"什麼時辰了?"他道:"已經過了晚膳時間,你若餓了,現在就傳膳。"我道:"沒餓呢!既已錯過,也就不急了。"

      胤禛彎身脫靴,我一驚忙壓著被子,全身僵硬。他又氣又笑,拽著被子道:"放心!忽覺得很乏,就是躺一會!"我猶豫了下,松了被子,他拉攏被子,輕輕把我攬到懷裏緊緊抱住。

      我沉默了半晌,轉身對視著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暖意融融,我心頭一熱,不禁伸手環保住他,觸手處只是覺得瘦。心中酸楚,"這幾日辛苦嗎?"他笑說:"還好!"

      兩人靜靜相擁而臥,半晌後,他迷迷糊糊地說:"朕先睡會,你餓了叫朕!"話音剛落,人已沉睡過去。

      我躺在他懷中,忽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在心底深處也許我已企盼過很久,就我們兩個人,彼此屬於對方。以前早已過去,未來在這一刻還離我很遙遠,我們只活在這一刹那,不必為將來擔心。

      不到一個時辰,胤禛忽然驚醒,猛地叫道:"若曦!"我忙道:"在這裏呢!"他重重歎口氣道:"我夢裏以為我摟著你是做夢!"他的臂膀忽然加重了力道,摟的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切都過去了,十三弟和你都在我身邊!"我也緊緊擁著他道:"我們都在你身邊!"

      胤禛問:"朕……我睡了多久?"我道:"約莫一個時辰。"他忙翻身坐起,"你肯定餓慌了。"我隨他坐起,"只是有點餓而已。"他一面套鞋一面叫道:"高無庸!"屋外一個聲音立即應道:"奴才在!"我這才驚覺屋外一直有人守著。"傳些清淡小菜和粥!""喳!"

      "朕……我還有事要辦,你自個用膳吧!"我點點頭。他靜靜握了會我的手,放開,起身要走。我叫道:"四爺!"又忙改了口,"皇上!"他回身看著我,"我想見見玉檀,在宮中這些年,我們一直相依做伴,如親姐妹一般。就是我到浣衣局後,她也一直盡力照顧。"他微沉吟下,柔聲說:"好!"我猶豫了下又道:"我還想見我姐姐。"他道:"現在不方便,宮中一切都在整頓,過段日子一切安定下來後,我自會讓她來見你的。"我大喜道:"多謝!"

      他俯身輕撫著我臉道:"我以後要你每天都如此笑!"我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湊到唇邊輕吻了下,他暫態頗為情動,忽整個身子俯下來,我忙推著他道:"你不是有事要辦嗎?"

      他微愣下,起身笑駡道:"真是會磨人!"說完轉身而去。他剛出去,梅香進門向我請安,點亮了燈。

      梅香服侍著用完膳,夜色已經深沉。菊韻在屋外道:"姑姑!玉檀姑姑來了。"我忙迎出去,臉色憔悴的玉檀向我請安。我一把攙起她,拉著她進了屋子。梅香向我行了個禮後掩門退出。

      我拉著玉檀坐在椅上問:"還好嗎?"她怔怔發了好一會呆,臉色變化無端,忽地跪下抱著我腿低低哭起來。我忙跪倒,抱著她在耳邊說:"你有什麼委屈就告訴我。"

      她抹了眼淚道:"我不想出宮。"我拿絹子替她拭幹眼淚,"我求皇上厚賜你,你出宮後定不會受苦。"她道:"這些年我所得賞賜雖遠不能和姐姐比,可養老卻足夠。"我靜默了會問:"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我求皇上為你指一門好婚事可好?如今你年齡雖不能做正室,可皇上親自賜婚,也沒人敢小看你的。"

      玉檀眼淚霎時如斷線珍珠,簌簌而落,搖頭哭道:"姐姐,我不想嫁人。自從入宮就已經絕了這個念頭,我所求不過是家人平安。弟弟們已經各自成家立業,弟妹們我從未見過,如今回去有什麼意思呢?還不如在宮裏,他們提起姐姐是御前侍奉時,旁人都會給些面子,他們仕途順利,就算全了我入宮的心願。再則,我願意陪著姐姐。"我輕歎口氣喃喃道:"想出的人出不去,能出的人卻不願出。"玉檀低語央求道:"好姐姐,你就讓我留下吧!我給姐姐做個伴。"

      我點頭道:"我私心裏巴不得你能陪著我呢!這宮裏我還能找誰去說體己話呢?不過這事我做不了主,只能去求求皇上。"玉檀破涕而笑,"姐姐既應了,皇上定不會駁了姐姐面子的。"

      我拉著她站起,"我自個都沒把握的事情,你倒是信心滿滿。"她笑而不語。

      "你現在住哪里?""還在以前的院子裏住著?""李諳達呢?""沒見過,不過聽說要放出宮去養老。"兩人絮絮叨叨,不覺已過了子時,玉檀忙起身告退。我笑送她出屋。

      看寢宮依舊黑漆漆的,我看著燈火通亮的東暖閣問:"皇上這幾日都這麼晚還不睡嗎?"梅香應道:"都在東暖閣處理公務,累極時,就在那邊隨便歇下了,一直沒在寢宮睡過。"

      下午睡了一覺,心裏又記掛著他,留心聽外面動靜,一夜未睡,可直到五更鼓響過,早朝時間已到,人一直未回。

      剛穿好衣服,梅香就端著水盆洗漱用具進來。"皇上已經上朝去了嗎?"梅香幫我挽袖,一面回道:"已經去了。"

      待到他下朝時,我手中的唐詩已粗粗翻完一半。我立在西暖閣內,從窗戶內看過去,八爺,十三爺,張庭玉隨在胤禛身後進了大殿。七年未見八阿哥,乍一見,心中滋味難述。

      年華漸逝,每個人都帶著幾絲憔悴不堪,可他卻是個奇跡,如深秋楓葉一般,歲月的風霜只是把他浸染得越發完美。少了年少時的清朗,卻多了中年的凝重。風姿無懈可擊,氣度雍容超拔。可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單薄,那麼瘦?

      直到晚膳時分,梅香來說:"皇上召姑姑去伺候晚膳。"我擱下書隨她而去,隨口問:"皇上議完事了?"梅香回道:"不知道!八王爺和張大人已經離去,十三王爺仍在。"

      我上前請安時,胤禛和十三正在淨手,菊韻端著水盆,高無庸在幫胤禛挽袖子,他示意高無庸退下,帶著絲笑看著我。我輕抿了下嘴角,上前幫他挽起衣袖,又服侍著他擦臉洗手。我這廂忙完後,十三也已洗好。

      太監膳食已佈置停當,胤禛坐定後道:"十三弟,坐吧!"十三行禮謝恩後,方坐下。胤禛吩咐道:"留高無庸伺候,其他人都退下。"待人退下後,吩咐高無庸:"再加把凳子。"高無庸忙搬了把凳子過來,放在他身邊。胤禛看著側立在身後的我,示意我坐下。

      他笑看看我,再笑看看十三,歎道:"終於能一塊用膳了。"十三微微笑著道:"多謝皇兄恩典。"我眉頭微蹙地看著十三。他卻恍若未覺,說完後就低頭恭坐著。

      胤禛在桌下,輕捏了下我手道:"都是你們愛吃的菜,隨意些。"說著給十三夾起一箸菜放於他面前的小碟上,十三忙立起謝恩。

      我心中鬱悶,拿起筷子揀了自己愛吃的埋頭吃起來。十年相隔,不是想像中久別重逢的談笑之聲。胤禛刻意親近,十三禮數周全,氣氛竟透著幾絲尷尬。

      悶著用完膳,十三告退。我依舊坐於凳上未動,胤禛拉著我手,拖我起身,走到榻旁坐下。高無庸捧茶進來,伺候胤禛漱口。胤禛用完後,順手將還剩半盞的茶遞給我,我漱完口,高無庸低頭靜靜退下。

      胤禛笑問:"還不高興?""怎麼會這樣呢?"我悶悶地問。他歎道:"自打見到我,就一直如此,一點禮數都不缺,恭敬十足。"我心中難受,那個嘻笑不羈的十三阿哥再也回不來了嗎?他攬我靠在他肩頭道:"我要其他人都尊我,敬我,甚至怕我,可唯獨不要他。我只希望做他的四哥,不是皇上,不是朕。"

      我默了會,歎道:"慢慢來吧!十三爺被監禁十年,吃了那麼多苦,一出來就面對這麼多變故,一時只怕還緩不過勁來。"他道:"我也如此想,不管他表面怎樣,內裏卻依舊是這滿朝堂我唯一可信賴的人。"

      兩人彼此靠著對方,靜靜而坐。簾外高無庸回道:"皇上,何太醫已經傳到,正在西暖閣候著。"我一驚,忙直起身問:"你不舒服嗎?"他一面站起,一面道:"是來看你的。"我隨在他身後出去,"我一切安好,有什麼好看的?"

      說著兩人已經出了簾子,我不再多話,跟在他身後,進了我的屋子。胤禛走到屏風後道:"朕就在這裏聽著,你去傳他進來。"高無庸忙先給他搬了椅子服侍他坐好,轉身匆匆出去。

      胤禛在屏風後笑道:"此人醫術極為了得,我當年去江南時,民間已有盛名。可是有些個呆,脾氣又急,進太醫院三四年,卻一直不受重用。"我道:"很多事情唯呆癡者才能耐得住寂寞鑽研,不呆只怕醫術反倒不能這麼好了,所幸他現在已經遇上了伯樂。"胤禛輕敲了下屏風未語。

      高無庸領著何太醫進來,躊躇著不敢拿凳子,我起身欠了欠身子道:"太醫請坐!"高無庸這才取了凳子放在榻旁。

      太醫凝神把脈,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一面問著日常有無不適,半晌後,剛欲張口,我忙道:"別和我說什麼陰陽精氣的,按我能聽懂的說。"他沉吟了下道:"從脈象看,是陳年舊疾,到如今已有積重難返之勢。"屏風後輕微的幾聲響動。

      高無庸忙問:"此話怎講?"何太醫道:"常年憂思在內,氣結於心,五臟不通達,以至五臟皆損。體內更有寒毒之氣。"我道:"前面的多年前李太醫已經說過,確如你所說是多年舊疾。只是這後一句如何說?"太醫道:"看你的手,應是常年浸泡於冷水中,起居之處也濕氣過重,本就內弱,氣血不足,五臟已有損,經年累月下來,自然寒毒侵體。"

      我笑道:"倒也沒那麼弱,我自己幷無不適的感覺。"他道:"是否近兩三年月事不准?要麼多月不來,一來又長時不淨。"礙著胤禛在,我有些不好意思,微一頷首。他歎道:"為何不及早請人醫治?"浣衣局中,如不是大病到臥床不起,怎麼可能請得動大夫?

      高無庸忙問:"如今如何醫治是好?"何太醫沉吟不語,大半晌後道:"當年李太醫乃太醫院翹楚,晚生來得晚竟沒有機會求教一二。李太醫既然診過脈,不知可有方子?容我看過後,也好知道前因,更好下藥。"我起身從箱子裏取出當年李太醫所列的長單子。

      他如獲至寶,忙接過細看,邊看邊點頭,最後長歎一聲道:"這麼多年,你若能遵醫囑,病早就好了!再好的大夫,碰上不肯聽勸的病人,也無法下藥。"說著竟有收拾東西要走之意。

      高無庸忙攔住道:"怎能看完病連方子都不開呢?"何太醫道:"開了等於沒開,何必多此一舉?"兩人相持不下,我暗歎,真是有些個呆癡。高無庸如今的身份,都有人當面和他拗著幹。

      胤禛從屏風後走出道:"朕保證她這次一定遵醫囑。"何太醫呆了一瞬,忙跪倒請安。

      何太醫又細細替我把了一次脈,提筆開方子,一面道:"當年李太醫所列照舊,我再補一點就可。身子怯弱,不能下重藥,體內寒毒,只能慢慢引導疏通。回頭合好丸藥,每日服用。"胤禛問:"若一切都遵囑咐,病可能全好?"

      何太醫躊躇不語,胤禛道:"就如剛才朕在屏風後一樣,有話實說。"何太醫低頭道:"確如臣先前所說,已是積重難返。如今只能是細心調理,不至嚴重。若一切遵照臣所列,臣可保十年無虞。"

      胤禛冷冷問:"那以後呢?"何太醫垂頭不語,半晌後道:"現在推測十年後尚早,要看這十年醫治調理如何。"

      胤禛靜默無語,何太醫和高無庸大氣也不敢喘,垂頭僵站著。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緊拽著我手道:"你們都下去吧!"兩人忙靜靜退出。

      他起身把我抱在懷裏,緊緊複緊緊地摟住,很久後低低說:"都是我的錯。"我搖頭道:"你不能什麼事情都往自個身上攬,如今一切安好,就發愁十年後,那日子還要不要過呢?"

      兩人相擁半晌後,他放開我問:"你累嗎?要先歇息嗎?"我問:"你呢?你什麼時候歇息?"他道:"我還有公務要處理。"我道:"我不想睡,想和你在一起。"

      他點點頭,握著我手向東暖閣行去。天已經黑透,高無庸看我們出來,忙打了燈籠側走在前面。

      胤禛坐於桌前查閱文件,我隨手抽了本書,靠躺在躺椅上隨意翻看。寂靜的屋中,只有他和我翻閱紙張的聲音,熏爐繚繚青煙上浮,淡淡香氣中,我不禁輕扯嘴角笑起來,覺得這就是幸福。我們彼此做伴,彼此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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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5 22:13 |
    下部 第十六章

      側頭看向他,他撐頭,眉頭緊蹙地盯著眼前的文件。我盯了半晌,他依舊是這個姿勢,心中納悶,輕輕起身,走到他身側,探頭看去。

      胤禛往一旁挪了挪,我擠坐在他身旁。他揉了揉眼睛道:"眼睛都看花了,卻還是一筆糊塗帳。"我翻閱了下道:"這麼明細的帳薄,你也要細看嗎?"他靠在椅背上歎道:"太窮了!沒辦法!不細看,如何知道從哪里把銀子省出來?把被人拿走的的要回來?滿朝上下,乾淨的沒幾個,朕如果心裏不一清二楚,只能被他們糊弄!"

      我道:"十三爺呢?為何不交給他?"胤禛搖頭道:"他要看的不會比我少,現在肯定也在燈下頭疼呢!"說完,他又低頭看起來。

      我從旁邊抽了一本帳簿也細看起來,此時還沒有複式記帳法,都是單式記帳法,看半天後才能大致明白一項收支的來龍去脈,而且沒有好的報表格式,不能有效匯總分類分析,看得人頭暈沉沉,還把握不到重點。不禁歎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

      他道:"帳簿可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朕當年也是花了些功夫才學會。"我凝視著滿桌帳簿問:"這些能讓我翻閱嗎?"他詫異地問:"你看這些做什麼?"我笑說:"我看看,看能不能看懂。"

      他微一搖頭道:"要看就看吧!不過千萬不可弄不見了,有些沒有複本的。"我點頭應是,又問:"就這些嗎?"他道:"多著呢!就搬了這些出來。"

      聽著外面敲了三更,我道:"先歇息吧!五更就要上朝呢!"他道:"怎麼一下子就這麼晚了?你自個先去睡吧!我再看一會就去睡。"說著已經低頭看起來。

      我手覆在帳簿上說:"自從搬進養心殿,你可曾真正睡過一覺?今日不許看了!"他皺眉看向我,我軟聲道:"我也會擔心你身體的呀!今日太醫可剛說了,不要我憂慮擔心的。"

      他眉頭展開,合攏帳簿,牽我起來,守在簾子外的高無庸忙挑起簾子。西暖閣內當值的宮女太監聽見聲響忙開始準備洗漱用品。

      他側頭道:"你不用伺候我了,自個去洗漱吧!"我點頭欲走,他又一把拽住低聲道:"收拾完了悄悄過來。"我臉騰得一下滾燙,看著他身後的龍床,忽生酸楚,搖搖頭,抽出手,快步而出。

      我剛準備關門熄燈,胤禛身著中衣,披著外袍推門而進。我一下全身僵直,呆呆站著。他走近,輕撫了下我的臉道:"別緊張!我只是想和你一塊躺著。"我靜立未動,他拉著我走到床邊道:"我們蹉跎了多少時間?從我答應娶你到現在已經十年,我如今只想盡可能多在一起,我怕……"他扶我在床上坐好,輕撫著我頭髮道:"我們還能有幾個十年呢?"我眼眶一酸,忙忍住眼淚,點點頭。他隨手擱了外袍,起身吹熄燈。

      兩人臉對臉躺著,他笑道:"你怕什麼呢?我現在心有餘而力不足!累得慌,什麼都幹不了。放心!"我不禁笑起來。他笑在我額頭彈了下道:"現在聽著樂,以後只怕會為此怨我。"我氣掐了他一下道:"美得你!"他低笑未語。

      兩人靜默了會,我央求道:"你別把玉檀送出宮可好?留給我做伴。"他-嗯-了一聲,轉眼已沉入夢鄉。我撐頭看他,不禁歎了口氣,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下,躺下睡覺。

      ―――――――――――――――――

      高無庸在外低低叫道:"皇上!"我忙起身披好衣服,胤禛卻沉睡未醒,猶豫了下,還是推了推他,"快要五更了!"他蹙著眉頭低低-嗯-了一聲,又微眯了會,一下翻身坐起。

      我起身洗漱,用完早膳後,匆匆去了東暖閣。當值的恰是王喜,看我進去,過來笑著請安。我道:"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說著走到桌旁要翻閱帳簿。王喜忙攔住我,支支吾吾地陪笑說:"姐姐,未經皇上許可,任何人不得隨意進來的。"我抬頭看著他道:"你看我是那不知規矩的人嗎?皇上准了我看的。"他為難地說:"可……可皇上幷未……"我笑說:"不為難你了,回頭讓皇上給了你吩咐,我再來看。"他忙喜應是。

      王喜陪我到廂房坐下,忙著給我沖茶,我盯著他看了半晌,看左右無人,慢聲道:"你是什麼時候跟了皇上的?"王喜把茶在桌上放好,道:"知道瞞不了姐姐,是五十二年間的事情。"我輕歎口氣:"李諳達肯定很傷心!"他臉有些發白,我道:"不只是你,還有我。"他低頭搓手不語。

      我道:"你一直對我很維護,在浣衣局暗中幫我打點,也是受皇上囑託吧?"王喜道:"皇上當年不方便出面,想著我好歹在宮內還說得上話,就命我找張千英,銀子都是皇上所出,我不過擔個名義罷了!但我自個也願意,和姐姐一向要好,也不願姐姐受苦。"

      我問:"你是李諳達一手調教的人,權利錢財只怕都買不動你,為什麼?"他低低道:"我是南邊人,家裏本就窮,入宮那年又遭了澇,眼看著都要餓死,爹娘無奈,只好托了相熟的人把我送進宮,想著總是條活路。兄弟總共六人,可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後來只剩下我和五弟。幸得師傅提拔,我大時,家裏已經吃穿不愁。五弟是個急脾氣,為了知縣的兒子調戲弟妹,一怒之下失手把對方打死。對方要五弟償命,判了死刑。我雖在宮裏當差,可姐姐知道我師傅的脾氣,管束很嚴,沒有我說話的地方,況且山高水遠的我就是有心都插不上手,可爹娘就指著五弟養老送終,傳遞香火了。後來幸虧李大人聽聞此事,重審了案子,道-調戲良家婦在先,失手打死人在後,雖有過,不至於死罪.杖打了五弟,又判了八年刑獄,一條命卻是保住了。"

      我問:"李大人是李衛嗎?"王喜點頭應是。我心下歎道,李諳達當日還派王喜帶人封鎖暢春園消息。外有隆科多,內有王喜,胤禛也算天時地利都占盡了。

      ―――――――――――――――

      胤禛下朝後,和八爺、十三爺等人在殿內議事。高無庸立在外面侍侯,看我向他招手,忙側頭向身旁太監吩咐了下,匆匆過來。我道:"公公什麼時候把玉檀調過來?"他陪笑道:"姑姑,養心殿的人雖名義上歸我調配,可實際全都要皇上點頭。這事……"我截道:"皇上已經答應了。"

      他笑說:"那就好!如今養心殿服侍的人本就不夠,可御前侍奉又要手腳麻利,又要心眼實,還得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句不能說,寧缺勿濫,奴才正在犯愁。玉檀能來最好。"我道:"多謝公公!"他一面笑道:"該我謝姑姑才是。"一面打千退走。

      一直熬到晚膳時間早過,天色黑透,殿內議事的人才散。

      胤禛伸手由我幫他挽袖,"怎麼不自個先用膳?"我笑而未語,正在水盆裏幫他洗手,他忽地緊握住我的手,我抽了幾下未抽脫,一旁捧盆的菊韻早裝做不經意撇過了頭。我兩頰滾燙,瞪向他,他看我急了,方暖暖一笑,松了手。

      用完膳,正在喝茶,高無庸進來回道:"玉檀已經來了,奴才來問問皇上的意思,具體讓她做什麼好?"胤禛一皺眉頭,看向我,我也皺眉看向他。他不會是根本不知道昨夜答應我什麼了吧?

      他看了我一會,轉頭淡淡吩咐:"命她負責奉茶。"高無庸磕頭應是後退出。我道:"此事怪我,你昨夜迷迷糊糊時答應了聲-好-,我卻以為你當時心裏還清楚的。"他表情緩和,道:"算了!"

      我低頭不語,他問:"不高興了?"我搖頭道:"你有你的考慮,本就是我簪越了。"他問:"那你在想什麼?"我默了會,抬頭看著他道:"我感歎-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

      胤禛臉色忽變,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後,他道:"我以為你如今能不把紫禁城當樊籠!"我道:"我只是怕,我很怕這個地方。"他釋然一笑,定聲道:"有朕在,你什麼都不用怕。朕絕不會再讓你受半絲委屈,再吃半點苦!"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笑握了握他的手,未再多言。

      "對了!今日我去看帳簿被王喜擋了回來。養心殿如今的規矩可比聖祖爺的乾清宮立得還要好。"他想了想道:"白日寢宮都是空的,我命人把你要看的帳簿搬到那裏,你在那邊看吧!此事不要聲張。"我點頭答應。雖只是查閱帳簿,可也有干預政事的嫌疑。若非看他實在累,我絕不願招惹這些事情。

      胤禛低頭翻閱摺子,忽抬頭看著歪靠在榻上的我淡淡道:"朕命十四弟回來奔喪,詔書這兩三日應該就到他手裏了。"

      我手握帳簿未動,眼睛盯著看,心卻已亂。這幾日我一直回避著去想十四,京城早已改了天下,他卻還不知康熙已逝,也許仍然喝著酒遙祝康熙身體安康。

      我道:"我有件事情想問你。"胤禛頭未抬,依舊看著奏摺道:"問吧!""那兩隻將死的鷹是你弄的,對嗎?"他正在蘸墨的手微滯了下,又一切恢復如常,在墨硯邊順了順毛筆,一面寫字,一面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閉著眼睛道:"那日我要起身求情時,王喜拉住了我,當時以為只是恰巧,可如今想來,王喜雖聰明,可那兩句話句句擊中要害,不是知我甚深者只怕一暫態說不出來,他沒那急智。"

      胤禛道:"你雖聰明,可心軟,衝動時又全憑感情行事。老八是你姐夫,你一衝動肯定會做傻事,所以只能讓王喜在一旁看著你。"我拿帳簿蓋著臉道:"當初我以為是十四爺做的。我猜八爺只怕也懷疑是十四爺做的。"

      我問:"你是如何打動八爺身邊的奴才?"胤禛邊寫字邊淡淡道:"是人就會有弱點,不外乎貪、喜、嗔、癡、怒、恨、怨,只要細察其心意,慢慢誘導入觳,總會為人所用。朕只命人花了功夫在那個年老太監身上,常人以為年青人易受誘惑,卻不知年老者心中的暗鬼更多。"

      我問:"那為何都自盡了?"胤禛道:"若曦,我不想你知道這些。"我道:"這是我心中多年的一個謎團,告訴我。"他道:"侍衛是被太監下的藥,像是服毒自盡,其實只有老太監是懸樑自盡,落在外人眼裏,就以為都是畏罪自盡。"人命是如此輕賤,我不敢再深想。

      我幽幽問道:"你就不怕聖祖爺當年並非糊塗了結,而是一意追查嗎?"胤禛停筆,瞟了眼我道:"你以為皇阿瑪暗中沒有追查嗎?設計陷害需要人證物證的確不容易,可弄一段無頭公案並不難。我的確未料到皇阿瑪會那麼決絕地處置。當時的情況,局勢越亂對我越有利,只想著幾個兄弟誰都免不了被懷疑,老八內部也免不了彼此猜忌,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胤禛默默出了會子神又道:"當年看到皇阿瑪那麼做,微感吃驚之外,倒也讓我看清了很多東西。"

      他低頭靜閱著奏摺,我默默發呆。兩隻鷹就扭轉了當時-八爺党-占上風的局面。利用康熙厭惡八爺的心思打擊八爺。又給八爺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雖因忌憚胤禛,不得不支持十四爺,心底的那絲懷疑卻讓他總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全心全力支持十四爺。我在浣衣局不能具體知道胤禛自五十四年後和十四暗中相爭的過程,但十四爺和八爺之間的那道裂隙肯定對胤禛有利。也許胤禛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康熙對八爺那麼決絕,竟然最後讓十四大占了上風。

      好半晌後,他道:"別再想了!太醫囑咐的話又忘了嗎?你可是答應了我,要遵照醫囑的。"我忙斂了心緒,擱下帳簿,在室內隨意走動散步。

      三更鼓響時,他勸道:"你先回去歇息,今日我必須把這些摺子看完。待看完就睡。"我立著未動,他道:"我如今剛登基,很多事情都還未理出頭緒,待一切理順了,就不會如此了。"我歎口氣,知道今晚肯定勸不動他,自己在這裏只能讓他心急。遂轉身回房休息。

      ――――――――――――――――

      我躲在他的寢宮中,細看帳簿,越看頭越大,把這些東西歸納整理出來還真不是簡單活。沒有電腦,我又多年未做過,所幸畢竟是當年賴以謀生的本事,慢慢回想著倒也漸漸熟悉起來。

      先設計簡單清楚的表格,畫好小圖樣,吩咐太監拿大紙依樣找人繪製妥當。然後就是整理手頭的初始資料、填制報表。

      忙碌中的時間過得份外快,經常是覺得脖子酸疼,背脊刺痛時起身休息,發現大半天早已過去。胤禛召我吃晚膳時,我就過去一塊用一些。若不召時,就自己隨便吃幾口,繼續埋頭幹活。

      晚上經常是他在東暖閣忙,我在他寢宮忙,有時候累極了,昏沉沉爬到床上躺倒就睡,反正他很少回來。自己感覺象回到當年每年的會計忙季,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通宵通宵的加班。全靠著咖啡和煙提神,如今只能靠茶。有時候嘴裏無限懷念咖啡和香煙的味道。

      "姑姑,皇上要見你。"高無庸在簾外低聲道。我忙扔了筆,站起展了展腰隨他而去。一路除侍衛外,再無其他人。心中暗自納悶卻未多想。

      "你在折騰什麼?搞得比朕還忙?"胤禛見我進來,擱下毛筆示意我坐過去。我靠在他肩頭道:"回頭你就知道了。"

      隨手拿起他正在寫的摺子,勒令在早已去世的阿靈阿和揆敘墓碑上分別鐫刻"不臣不弟暴悍貪庸阿靈阿之墓"、"不忠不孝柔奸陰險揆敘之墓"等字樣。只為了當年阿靈阿和揆敘夥同八爺設計陷害他,十年過去,人都已死,胤禛卻仍不能放下他的恨。我輕歎口氣,放下了摺子。

      他輕拍下我背道:"折騰什麼我不管,不過飯總要好好吃,覺總要好好睡。"我道:"彼此,彼此!別光拿話說我,自個也惦記著。"他氣笑道:"朕要管整個天下,怎麼能相提並論?"

      我笑道:"你要擺皇上的架子時,就-朕,朕-的。放心!我時刻惦記著你是皇上呢!不敢忘的。"他默了會,歎氣道:"十三弟如今時刻記著我是皇上,也就你還不往心裏去。我要你往後也這樣。"

      我看著他柔聲道:"你私下裏老說-我-,刻意不用-朕-時,我就明白了。所以你如今雖已不是四阿哥、四王爺,可我只願意把你看作胤禛."心中早就叫過千百遍的名字第一次從唇齒間吐出。他表情微怔,唇角慢慢逸出笑,暖暖地凝視著我。

      我忽覺得酸楚,抱住他喃喃道:"我一點都不想把你看作皇上,那是稱孤道寡者,可你就是皇上,你握著生殺大權!"說著心裏越發難受,怕他聽出異樣,忙收了聲,只是靜靜抱著他。

      他道:"只有這樣,我才能擁有我想要的,保護我所愛的!沒有權利我只能眼看著你們受傷,卻無能為力。"兩人默默相擁半晌,他在我額頭輕吻了下道:"我還要看摺子。"我起身笑道:"我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笑搖搖頭,目送我出了簾子。

      我出門慢行,順便舒展一下筋骨,玉檀、梅香、菊韻等養心殿內服侍的宮女太監陸續從外面進來,個個神色間帶著幾絲驚怕。我拉著玉檀進屋問:"怎麼了?"玉檀垂頭盯了地面好一會道:"剛才高公公命我們去看喜鵲受罰。"喜鵲也是養心殿內侍奉的宮女,我問:"什麼罰?為何事?"玉檀道:"她私下向齊妃娘娘說了皇上在養心殿內的起居事宜。除養心殿內侍奉的人,皇上還命齊妃娘娘宮中的太監宮女來觀看。"玉檀頓了頓道:"杖斃!"

      我倒吸口冷氣,活活打死!這下應該再無任何人敢暗中通傳消息,也無哪個娘娘再敢私自打聽胤禛起居了。緊握著玉檀的冰冷雙手,半晌後方問:"你還好嗎?"玉檀點點頭。

      ――――――――――――――――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駕崩後一個月零四天,十四奉詔從西北趕回奔喪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摺問:"謁梓宮、賀登極孰先?"胤禛當時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謁梓宮!".

      十四去壽皇殿拜謁康熙靈柩時,胤禛隨後而到。一眾大臣早已呼拉拉跪了一地,十四卻站立不跪。兩兄弟遙遙站立目視對方,身旁大臣都驚惶不已,個個頭貼著地面不敢多言。血一般的夕陽下,兩個直挺挺立著的兄弟身影被拖的無限長。

      十四最後也未給胤禛行君臣之禮,對著康熙靈柩連磕了九個響頭後,長歌當哭,悲笑而走。一旁侍衛上前阻擋,十四踹開侍衛,大步離去,留給眾人一個淒傷的背影,慢慢沒入夕陽。眾人俯貼在地上,一動不動,胤禛靜立在血色餘輝中,在壽皇殿的臺階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沒入廊柱的黑暗中。

      胤禛臉色清冷,目注十四離去後,自己也向康熙靈柩磕了九個響頭,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的王爵,降為固山貝子,擺架回了養心殿。回養心殿后摒退眾人,獨自靜坐。不言不動,一坐就是一下午。

      高無庸立在我身邊細細告訴我始末,愁問如何是好。我撐頭想了會道:"皇上只想獨自一人靜靜,沒什麼事情。"

      過了晚膳時間很久,我問玉檀:"皇上傳膳了嗎?"玉檀回道:"已經傳了,皇上心情甚好,點了不少菜。"

      胤禛摒退眾人後,端碗吃飯,一面笑給我夾菜。我歎道:"心裏氣悶,何必還要強做這個樣子?更是心苦!"他擱下碗筷,默看著我。半晌後,冷聲道:"朕總不能如了他們的意!老九他們等著看朕笑話,朕還偏不生氣。"

      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道:"已經是最大贏家,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計較的。"他猛地把我拽進懷裏,我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被他唇舌擋住。

      半晌後,他一面輕吻著我耳垂,一面低語道:"朕江山美人都有,的確不必和他計較。"我腦袋暈乎乎中,透出一絲清醒,忙推開他。

      他攬我坐直,拇指輕撫著我的唇柔聲說:"剛才我……,有些腫,弄疼你了嗎?"我剛欲搖頭,高無庸在簾外道:"十三爺求見!"

      我忙從他懷裏站起,兩人詫異地對視一眼,這麼晚所為何事?他道:"快宣!"十三大步而進,滿臉彷徨不安,焦灼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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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5 22:14 |
    下部 第十七章

      胤禛問:"什麼事?"十三跪倒就磕頭,連磕了三個頭道:"臣弟是來求聖旨的。無皇上聖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隨意進出九門,不得私自調遣兵士。臣弟求皇上恩准臣帶人尋找綠蕪。"

      我驚問:"綠蕪怎麼了?"十三雙手緊握著拳道:"她留信說不喜歡王府生活,性本愛丘山,回江南了,讓我莫再尋她。"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怎麼會這樣?她不可能捨得你的!承歡呢?"

      十三慘笑道:"她說有皇兄和你,還有我,承歡絕不會受委屈。"

      十三又向胤禛磕頭,胤禛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說完揚聲叫高無庸,吩咐傳隆科多。

      十三急急地往外沖,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樣子呀!你可有綠蕪的畫像,拿來讓畫師照樣繪製,好讓人拿著尋。"十三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我幽禁時,畫了不少,這就去拿。"說完就沖了出去。

      我看著十三的背影這才驚覺,他對綠蕪已經用情至深,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十三,方寸大亂,焦急彷徨。就是當年面對八阿哥的精心圈套、漫長無期的幽禁生涯時,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

      胤禛冷聲吩咐高無庸:"派人查清楚,綠蕪為何突然離開怡親王府。另外不管有任何發現都先來稟告朕。"高無庸立即轉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胤禛歎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綠蕪變出來。先吃些東西!"我搖頭道:"吃不下!"他舉筷欲吃,歎口氣,擱下筷子,命人進來撤掉。

      已是半夜,卻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對胤禛道:"你睡吧!明日還要上朝。"他擱下手中奏摺,靜默了半晌後道:"我現在很擔心。從未見過十三弟這樣,當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殺猛虎時,都還懶洋洋地笑著。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失態至此。"

      我強笑道:"找到綠蕪就好了,他們十年相依為命,綠蕪本身又才貌雙全,情思深種幷不奇怪。"他靠在椅背上,半仰著頭,手覆在額頭上歎道:"我擔心的就是找不回綠蕪!"我擺手道:"不會的!肯定能找到!"他長歎口氣道:"希望我想錯了!"

      胤禛早朝剛歸,我就沖上去問:"找到了嗎?"他疲憊地搖搖頭,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擰了帕子替他擦臉。他閉著眼睛道:"十三弟未來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立著的人,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可信賴,我總在想他們面具背後的真正心思。面上的敬畏忠誠有幾分是真?我這才真明白為什麼天子都是孤家寡人。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裏時,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孤零零的感覺。"

      我強忍著淚道:"等找到綠蕪就好了。"他眼未睜道:"若曦,抱著我!"我坐到他身側,用盡我全身力氣緊緊抱著他。

      "皇上,王大人求見!"他睜開眼睛道:"綠蕪有消息了。"我忙起身走進裏屋,放下簾幕。

      我扶著柱子,一點點軟坐在地上。"……臣照著畫像打探,有人見過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在河邊迎風而站。見到的人說,因有大霧,具體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覺得極美,當時他們想近前看視一番,卻怕唐突而遲疑不前。因為女子來的蹊蹺,去的也蹊蹺,霧起時已立在河邊,霧未散人已不知去向。甚至有無知民婦說是河神。臣又沿河上下打聽,卻一無所獲。後來,後來……突然聽聞有漁民從河中打撈起女屍,臣立即前去查看。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帶玉鐲卻恰好與畫像中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真的,綠蕪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十三情何以堪?這不是真的!還有承歡,我們當年取名時,就是為了能讓她承歡於雙親膝下。你讓她以後承歡於誰膝下?

      "此事還有誰知道?""回皇上,臣謹遵皇上旨意,不敢驚動任何人,就連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繼續尋找。屍身臣已經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辦得好!此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你們繼續尋找,退下吧!"

      "若曦!若曦!抬頭!"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著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麼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帶同樣的鐲子?"他靜默無語,半晌後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麼辦?"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為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為難了綠蕪,她也不至於自卑心冷到投河。"他扳著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著眼淚點點頭。他問:"如果是綠蕪怎麼辦?"我垂淚想了會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聖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屍身肯定會發瘋的。"我哭著道:"面目難辨!怎麼受的了?"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收到確定消息,屍身肯定是綠蕪的。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胤禛沉吟半晌後,吩咐收斂好屍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屍,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裏屋榻上,木然地聽著,心下一片淒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

      十天過去,十三仍然堅持不懈地找著。胤禛和我都是愁思百結,他面上還好,清冷慣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我卻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早朝不上,滿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胤禛在玩什麼花樣,舉止越發謹小慎微。

      "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我呆了半晌,搖搖頭。胤禛道:"總不能永遠這麼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日日爛醉如泥,據聞只說四個字-找到了嗎?.我不方便過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了。"我想了會,點點頭。

      他吩咐人準備車馬侍衛,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叮囑再叮囑,我道:"派一人相隨就可以了。"他未語,依舊派了八人相護。我心下悽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個什麼局面?他不願我知道,我也不願知道,可這些細小瑣事卻露了端倪。至少他是時刻警惕的。

      "爺就在屋內,因不許奴才們打擾,奴才……"我點頭表示明白,揮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門。

      滿室酒味煙味,雖門窗緊閉,簾子密拉,因點著無數蠟燭,十分亮堂。四壁滿是綠蕪的畫像。十三散著頭髮,拎著酒壺,正對著其中一副畫像喝酒。聽到門響,漠然回頭。見是我,淡淡一絲錯愕,轉瞬即逝,又漠然地轉回頭。

      我掩上門,一副副畫像細看過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顰,四時節氣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間所作。綠蕪,你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對你一如你對他!

      其中一副是十三和綠蕪兩人一起的畫像,細看筆觸,綠蕪應是十三所畫,而十三是綠蕪所繪。一輪如鉤彎月掛在柳梢頭,綠蕪坐於樹下撫箏,十三立在不遠處吹笛,兩人眉眼含情,綠蕪帶著幾分嬌羞,十三滿面欣悅。

      "這是我們成婚之日所繪。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以天地為媒,柳樹為證。"十三立在我身後,凝視著畫,語氣沉痛。我盯著畫中的綠蕪道:"綠蕪是快樂的。這就是你給她的最好東西。我雖只見過她一面,但覺得她眉頭總是緊鎖著無限愁思,可你看看這些畫,她即使含嗔薄怒,卻是喜悅的。"

      "她為什麼要走?隻言片語就把十年統統抹去?為什麼?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歡呢?"十三把手中酒壺狠狠砸到地上。為什麼?霎時間恨怨悲怒溢滿了我心。走到桌邊隨手拿了瓶酒,灌了幾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蠟燭:"我有個故事要告訴你,也許你聽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隨意靠著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煙斗湊到最後一根蠟燭上點燃,默默吸著。我道:"給我些煙絲!"他解下煙袋子扔給我。我隨手裁了方紙,卷了根煙捲,也湊到燭上點燃,深吸了口,久違的味道,緩緩吐出。吹熄了屋中最後一根蠟燭。

      我靠著桌子坐在地面上,吸著煙,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煙一明一滅。"在講故事前,我還有幾句題外話說。你和綠蕪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別的福晉這麼多年也是苦守著,孩子她們一手帶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來,你就如此對她們嗎?"十三面前的一點紅花開了又滅了。

      我吸了口煙問:"綠蕪祖籍是浙江烏程,你可知道?"黑暗中,十三聲音幽幽傳來:"只聽她說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願多說,我不願引她傷心,也從未多問。"

      "綠蕪在很多年前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十三手中的一點火紅驟然一抖,我輕吸口氣,穩著聲音道:"浙江烏程在聖祖康熙爺登基之初曾發生過一件舉國轟動的大案,因為莊氏修訂明史時沿用了明朝舊稱和年號,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參加莊氏《明史輯略》整理、潤色、作序的人,及其姻親,無不被捕,每逮捕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鋃鐺入獄。與此書相關的寫字、刻板、校對、印刷、裝訂、購書者、藏書者、甚至讀過此書者,莫不株連。當時被殺的有七十二人,其中淩遲處死的十八人,充軍遠方的有數百人,受牽連入獄的兩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飄零者不計其數。"十三靜默未語,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點火星上下簌簌顫動。

      "她隨你赴難陪你共渡十年這是她對你的情,如今她隻身遠走,卻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讓她在江南水鄉間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吧!"

      我煙吸盡,三瓶酒喝完,帶著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胤祥,讓她去吧!"

      起身從懷裏掏出當年綠蕪給我的信,放在桌上道:"這個留給你。"說完,踉蹌著出了屋子。我問一旁的僕人:"承歡在哪里?帶我去見她!"

      "姑姑帶你入宮可好?"快五歲的承歡縮在床角只是搖頭。唯一一次見她,她還在繈褓中,如今已經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十三的嫡福晉兆佳氏歎道:"本就剛從皇上身邊接回,才剛和阿瑪額娘熟悉一些,可綠蕪卻走了,爺又一直關在屋中喝酒,她就這樣了。"我上前笑說:"進宮可以見到弘曆哥哥,還有四伯父!"她瞪著我,小手掩著鼻子,脆聲道:"你也喝酒!"

      我忙退後幾步,尷尬地看著承歡,她皺眉問:"何時伯父和哥哥搬到宮裏住的?你莫要騙我。"我頭本就暈沉,被她搞得越發暈。這小丫頭長得和綠蕪是五分象,可性格實在難纏。"我騙你就是小狗。"

      她皺眉又研判了我一會,從床上一蹭一蹭地下地,"我們走吧!不過如果見不到,我可會讓伯父打你板子的。"兆佳氏好笑同情地看著我,我無奈地揉著額頭。

      我牽著承歡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辭,她卻執意如此,道:"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我看著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賢妻良母了,"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爺和綠蕪,我還是養尊處優的,也就是操些心罷了!"

      兩人正說話,十三的側福晉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請安。我一看到她,眼內冒火,牽著承歡的手猛地一緊,承歡-呼呼-喊痛,摔脫了我的手。

      富察氏笑看著承歡問:"承歡這是去哪呀?"我再難忍耐,笑對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話要單獨和側福晉說。"兆佳氏微一躊躇,揮了揮手,讓相陪的人都退下。自己牽著承歡退到一邊。

      我對幾個侍衛吩咐:"一邊候著!"他們也忙退離幾步。富察氏笑問:"不知有什麼話,我們要私下說?"我問:"你究竟和綠蕪說了什麼?"她臉色微變,強笑道:"我每日和她說的話可多著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

      激怒之下,酒氣上頭,我上前揪著她領口低聲喝道:"你以後最後收斂著點,若還敢對承歡耍花招,我不會饒了你。"

      兆佳氏沖上前緊緊拉住我手道"若曦!她確有錯,可此事現在不能鬧大,讓爺知道可了不得,會出人命的。"我心下一歎,放了手。我們總是顧忌來顧忌去,無論恨怨都要強忍著,再無當年一聲斷喝大打出手的無所顧忌,愛恨分明。

      鬆開手,牽著承歡就走,承歡雖有些脾氣,卻極是聰明,看我臉色不善,立即乖乖隨行。

      ―――――――――――――――――――

      承歡一見胤禛立即撲了上去,胤禛忙擱下筆,抱起承歡。我笑看著承歡在胤禛身上纏來扭去。胤禛自己的孩子見到他都是必恭必敬的,看來承歡在胤禛府中是受盡呵護疼寵。

      承歡嘀嘀咕咕地說著那個王府中的阿瑪只喝酒不理她。又指著我道:"她也喝得醉醺醺,還差點打架。"胤禛皺眉看了我一眼,哄了承歡一會,吩咐太監帶承歡去烏喇那拉氏處。

      他走到我身邊,歎道:"酒沒少喝,這煙味總該是十三弟所吸吧?"我道:"我也抽了一點。"他看著我無奈地搖搖頭,"又是煙又是酒的,人勸的如何?"

      我點點頭:"他應該會放棄尋找綠蕪,過不多久就會好的。"他驚道:"我只想著讓你去開導一下他,不至於傷身體,你怎麼勸的?"

      我歎氣道:"我撒了個彌天大謊。"他問:"什麼謊?"我看著他猶豫未語,他拉我坐到榻上道:"不管是什麼,我不會怪你的。"我道:"我暗示十三爺,綠蕪是在-明史案-中家破人亡者的後人。"說完心裏還是沒底,文字獄一直都是清朝的禁忌。

      他表情清淡地問:"你如何讓十三弟相信?"

      我心放下道:"一則我從未對十三爺說過假話,他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在這麼大的事情上說謊。當時怕他從我臉上看出破綻,我還特地把屋中的蠟燭都吹熄了。二則當年綠蕪求我幫她時,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提到自己祖籍浙江烏程,家世好似也非富即貴。我早就忘了這個茬的,帶著信本想是給十三爺留紀念,可去怡親王府的路上細讀信時,恰好前幾日看到過當年案子的記錄,突然就萌生了這個念頭,想著反正已經騙了,也不在乎騙大點,……"我忽地掩嘴驚看著胤禛.

      胤禛立即叫人進來,細細吩咐了會,叮囑道:"一切暗中進行,務必查清楚。"我難以置信地問:"難道我的假話竟然是實情。"他淡淡道:"應該很快就知道是否屬實了。"

      我支頭默想了會道:"我一直覺得納悶,富察氏就算用言語侮辱綠蕪,又耍了些手腕,可綠蕪怎能如此衝動,以至萌生死念?可又想著情到深處越發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頭的都有。綠蕪以前就覺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爺,十三爺如今地位更是尊貴,還要面對十三爺眾多出身顯貴的福晉,她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一時受不了這份氣想離開也是可能,可離開十三爺對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別?所以一切也可理解。但如今看來……這不過是個引子而已。"

      "十三弟一出來就上摺子請求冊封綠蕪,我還未及細查綠蕪的身世,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以她這樣的出身,不要說冊封,如果傳揚出去,被老九他們抓住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而十三弟的脾氣又肯定不會讓綠蕪再受委屈,到那一日局面只怕難以收拾。綠蕪……"胤禛輕歎一聲,"真正奇女子,十三弟沒有錯愛她。只是她行事太過剛烈,竟然沒有給自己留絲毫退路。"

      原來不只我所編造的忠孝,綠蕪還有這層顧慮,十三他只怕心中也明白幾分吧!綠蕪……

      胤禛坐到我身側,攬著我道:"別想了,這段時間,你心夠累的了,不管真話也好,假話也好,既然已經讓十三弟死心,你就先顧好自個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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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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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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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6 22:18 |
    下部 第十八章

      看著眼前的報表,不禁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一個多月的辛苦,總算有點成果。興沖沖地卷好報表,快跑著去東暖閣。看小太監看我,又忙放慢了腳步,強壓著興奮,輕輕而入。

      珠簾內,高無庸正跪在胤?身側,雙手捧著紅漆雕鳳盤,舉過頭頂。胤?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轉頭繼續看著奏摺。

      彷若寒冬臘月天,突然墜入冰窖,全身驟寒,我捂著胸口,快步退了出來。抱著懷中的報表,茫茫然出了養心殿。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發生。準備再充分,還是心酸。

      玉檀從身後跑著趕上來問:"姐姐,這麼冷的天,怎麼連斗篷也不披就出來了?"說著扯著我回養心殿。我縮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邊吧!我如今仍舊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點點頭。

      一直到晚間,玉檀看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尋出被褥安置我與她同睡。敲門聲忽響,玉檀忙去開門,梅香帶笑而進,向我請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給姑姑送暖袋來,讓奴婢轉告姑姑務必暖著膝蓋。"我扭頭不語,玉檀接過,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將暖袋塞進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這個。"玉檀笑著強塞到我膝蓋旁道:"這幾日天冷,若不護著點,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氣,也犯不著和自個身子過不去。"我問:"是誰?"玉檀愣了一下,方反應過來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所問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靜靜躺下睡去。我心下難受,一夜胡思亂想,未有半絲睡意。

      第二日直到過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養心殿行去。坐在屋中發了半晌呆,想著報表還有些未做。起身向寢宮行去,走到門口步子越發沉重,猶疑了半晌,一咬牙進了寢宮。卻不看一旁幾案上的帳簿,自虐似的只是盯著床鋪。

      身後一聲低低歎息,一雙有力的手環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問"我是該喜你為我吃醋嫉妒呢?還是氣你如此小氣,和自己過不去呢?"我靜默無語。他牽著我出了寢宮道:"十三弟上朝來了。"我點點頭,他又說:"綠蕪的事情確如你所說。"

      我腳步微滯,靜了會問:"十三爺面色如何?"他道:"帶著幾絲憔悴,眼裏滿是傷痛無奈,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道:"你等等,我有東西給你看。"說著拿了報表出來。兩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才能看。"他道:"我答應。"我道:"你不問問什麼事情就答應?不怕做不到嗎?"他輕撫了下我臉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順著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我咬唇未語,靜默半晌後說:"待會我給你講解時,只許問和數字相關的問題,看不懂的問題,別的一概不許問,因為我不會回答的。"他納悶地點點頭。

      我攤開報表給他看,先細細講解了何為複式記帳,借方代表什麼,貸方又代表什麼,然後開始仔細講如何看這張圖表,獲取自己想要的資訊。他越聽越驚訝,幾次看著我嘴唇微動,都被我搖頭制止。

      待一頁圖表看完時,天已黑透,他歎道:"這樣看帳,清楚明瞭不說,而且想要什麼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發現問題。"我笑道:"你才開始學著看,所以慢,等看習慣了,以後會很快。這個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著我,臉帶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問,只用!"他盯了我一小會,收起表格笑問:"你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這個?"我點點頭。他道:"回頭給你找兩個識字的太監,你教會他們如何添制,吩咐他們做。自個看著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帳簿搬到自個屋做,或你在東暖閣給我間屋子。"他歎口氣道:"把東暖閣放字畫的房間整理出來你用,不過對外你只說自己在學畫。"我點頭道:"我省的,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看這些的。"

      ――――――――――――――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入宮陪額娘過年。臨去前叮囑我,就在養心殿呆著,哪里也不許去。要不然回來看不見我的話,他肯定會生氣的。我笑應是。他一走,我臉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點也不願我見到十四。

      我在東暖閣字畫室中看帳簿,聽聞外面響動,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納悶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還含著絲笑,可眼神卻冷如寒冰。我忙向高無庸打了個眼色,他立即揮手讓所有人退下。

      胤禛盤腿坐於炕上,靜靜出神。我走到簾外吩咐高無庸簡單備置一些酒菜。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隨即又給他添滿,他連飲了三杯後,才停了下來,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從康熙去世後,他就一直憋著。我有意灌醉他,想讓他借著醉意發洩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連喝了三壺酒後,他已經頗帶著醉意。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壺直接灌了幾口,"你知道現在紫禁城外都在說什麼嗎?說朕篡改了聖旨,搶了老十四的位置。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佈謠言,他們就跟著混說。可額娘今日居然當著老十四的面質問朕!她居然質問朕!"胤禛似笑似哭。

      "她當著朕的面對允禵說皇阿瑪是屬意於他的。說只要朕當一天皇上,她就絕不做太后。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將來地下無顏見皇阿瑪!為什麼?難道只有允禵是她親生的嗎?"

      說著把酒壺又扔到了地上,拉著我問:"若曦,皇阿瑪將來會不願見我嗎?"我坐到他身邊,摟著他道:"不會!"他搡開我道:"你騙我!別人也許糊塗!可你心裏是明白的。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不會!"

      "你知道皇阿瑪臨去那日私下召見我時說什麼?皇阿瑪說自從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細察十四弟,誇十四弟重兄弟情意,為人有擔待,處事賞罰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為太子將來必不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面。"胤禛笑著趴倒在桌上。我想起當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當日在十分絕望中是如何雲淡風輕地聽這番話的?

      胤禛道:"不過也幸虧皇阿瑪的這番話讓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過,彼此心理有了準備,後來才不至於太倉促。"我心中一涼,準備?他們原本準備什麼?立即打消各種念頭,不願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瑪不會原諒我的!"

      我定聲道:"我沒有騙你!聖祖爺肯定會的!聖祖爺關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長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會原諒你的!"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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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6 22:19 |
    下部 第十九章

      "若曦,聽話!起來喝些清粥。"我閉著眼睛,聽而不聞。胤禛長歎口氣道:"若曦,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你這樣終日不言不語,你姐姐在地下能心安嗎?"

      心裏抽痛不已,睜眼看著他道:"你讓我送姐姐回西北好嗎?"他道:"若曦,我能答應你的事情都答應了,可這件事情絕對不行。"我閉上眼睛,不再理他。他道:"我已經將你姐姐從皇室宗譜中除名,准許扶靈回西北安葬。就是對你阿瑪都傳了口諭,命他將你姐姐和常青山秘密合葬。若曦,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為什麼不能讓我送姐姐回去呢?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胤禛靜默了半晌,頭貼在我臉上道:"因為我怕,我怕你去了西北,就不肯再回來。"我側臉凝視著他眼睛,"我知道你和你姐姐一樣,都不喜歡紫禁城,我怕你回到那片你做夢都在想的天地後,心就再也回不來。若曦,你阿瑪和弟弟們一定會辦妥當的。"

      他眼中隱隱的幾絲脆弱讓我輕輕點了點頭。他一喜忙道:"起來吃些東西。"我扶著他手坐起。

      我問:"巧慧可好?"胤禛道:"十三弟做事,放一百二十個心,心思縝密,手段圓滑,滴水不露的。"我道:"我當然知道十三爺會在府中安置妥當巧慧,我只是擔心巧慧心情。她和姐姐一塊長大,相依做伴多年,姐姐一去,她一下落了單,八爺府沒有道理再留,回我阿瑪那邊,因為姨娘,巧慧自個不願意。失去親人又突然到陌生的十三爺府,傷痛和彷徨只怕非外人能體會,"

      兩人正在說話,承歡在簾外探了探腦袋,撲進來。抱著我腿嚷道:"姑姑,你好點了嗎?"承歡的依戀喜歡之情盡浮於臉上,我心裏一暖,微微笑著拉她坐到凳子上,"好多了!"她噘嘴看著胤禛道:"皇伯伯這幾日都不肯讓我見姑姑,說姑姑心裏難過,要休息。可姑姑一見我就笑了。"

      承歡滿臉討好地幫我夾了一堆菜問:"姑姑見到承歡是不是就不難過了?"說完,眼巴巴,滿臉企盼地看著我,我笑著點點頭道:"看到承歡就不難過了。"

      承歡-嘩-的一聲大叫,對胤禛說:"皇伯伯聽見了沒有?以後不能不讓我見姑姑了。"胤禛目注著我們,笑點點頭。

      有承歡的插科打諢,軟語嬌聲,我不知不覺間竟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飯。胤禛喜誇了承歡兩句,承歡聽完更是一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我最可愛的神情,我和胤禛不禁都笑起來。

      ――――――――――――――――――

      沐浴後,一身月白衣衫,袖口處用銀絲線繡著朵朵木蘭花,將頭發散散挽了個髻,拿簪子插好,正拿剪刀剪燭花,胤禛掀簾而入。我納悶地問:"奏摺看完了?"他微微笑看著我,沒有說話。眼光如水般溫柔,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將我一點點纏繞在他的網中。我心跳一下變得急促,怔怔看了他半晌,強扭過頭,裝做不經意地放下剪刀,無意中卻瞥見鏡中的自己滿面潮紅。

      他從身後摟著我,俯身在我耳邊低低道:"我要你!"我腦袋霎時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全身一時冷一時熱。他手探到我腋下,輕解著衣扣,我猛地一扭身,面對著他,雙手抵在他胸前,只是喘氣。

      他眉頭微蹙凝視了我半晌,忽而一笑道:"不要怕,我們慢慢來,總要你心甘情願的。"我緊張地看著他。

      他低頭沉吟了會問:"若曦,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坦誠相待!"我想起很多年前他雲淡風輕的-想要-二字,心中一暖,含著絲笑點點頭。

      他也嘴角帶笑道:"那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不抗拒?從你住進養心殿起,我一直能感覺到你對我即親近又抗拒,所以遲遲未要你,想等到你只有親近沒有抗拒的時候。可昨日看到承歡和你彼此笑臉相映時,我不想再等了,我要你為我生兒女,我想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大笑的樣子,那是我心底的幸福。"

      我腦中猛地亂起來,我抗拒是因為知道前面每個人的結局,即使你現在如此溫和,可我仍舊害怕直面你將來的酷厲。理智上知道不能用對錯來衡量整件事情,可想到八阿哥時,感情上卻無法接受。靜默半晌,我胡攪蠻纏道:"我要做皇后!"他眉頭一皺,瞬即又展開,淡淡道:"你故意想氣走我嗎?"我一扭頭,坐到椅子上說:"我就是想做皇后!"他走到我身前道:"這件事情我不能答應,皇后和我自幼結髮,性情溫和平重,行事從無逾矩,況且她早年孩子夭折,至今膝下無子,我不能再傷她。"

      "那你以後不許再召年妃。"他深吸口氣道:"這個我也不能答應,若曦,不要刻意刁難我。"我微抬著下巴笑問:"那你能答應我什麼呢?"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我半晌,眼神漸漸沉痛,緩緩蹲下,雙手把我的手攏在他手心裏,頭搭在我膝蓋上,道"若曦,我即使貴為九五之尊,可我也有很多牽絆,不能隨心所欲,我就是對自己很多時候都是殘忍的,有時候我自己問自己我究竟擁有什麼?十三弟為了我,幽禁十年,當年的他獨自一人可殺虎,如今卻是滿身的病,年齡比我小,身子卻比我弱。你也不比他好,我很多時候都不敢去細細想這些事情,我心裏其實很怕。我有什麼?我如今有的就是整個天下,可這些你根本不看重,我能給你的只有我的心,我要你陪著我,在這似乎滿是人,卻又空落落的紫禁城裏,一些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對人言的事情,你能懂。"

      他抬頭看著我道:"我至今沒有冊封你,就是想時時能看到你。一旦有了封號,你就要住到自己宮中,我若想見你,還得翻牌子,派太監傳召。如今這樣你我卻可以日日相對。你明白嗎?"

      "你若擔心日後會後宮相爭,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咬唇未語,他凝視著我道:"大清朝上上下下幾千個官員我都管得來,後宮幾個嬪妃我還管不了嗎?歷史上後宮之爭,不外乎幾個原因,有些是皇帝羸弱,沒有能力管;有的是後宮之爭本就代表了朝堂內利益相爭,皇帝只願坐視她們彼此相爭彼此牽制;有的根本就是懶得管。但我肯定會管的。朕命人杖斃宮女,其實就是殺雞儆猴,不管是誰,若想暗地裏打聽干涉朕的事情,朕都絕不會輕饒!"

      "若曦,你還要拒絕我嗎?"他半仰頭望著我問,神色溫和,眼神乍一看竟象小孩子般的帶著幾絲無助彷徨,我心中一酸,從椅上滑下,跪在地上與他緊緊相擁。

      他輕笑幾聲,猛然把我從地上抱起,我又是急,又是羞,低聲叫道:"你幹嗎這麼性急?我還沒有準備好。"他笑道:"你這個人事情逼近眼前時,急智倒是有的,可平常做事卻總是反反復複,難下決斷,今兒晚上,你是答應我了,可只不准睡一覺又該躊躇不決了。我還是-有花堪折直需折-吧!"

      說著已經把我放在了床上,我又是緊張,又是害怕,還有隱隱的期待,幾分臊,幾分羞,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是緊閉著雙眼,感覺他一面輕吻著我的耳垂,一面解開了我的外衫……

      ----------------

      寒意退去,圓明園中綠意沉沉,姹紫嫣紅開遍。鳥兒也是份外的賣力,悅耳之音不斷,聲聲都是春意。

      胤禛,胤祥,我三人漫步而行。許是受園子中繁鬧無邊的春意感染,十三的氣色看上去很好,嘴角含著絲笑和胤禛聊天。胤禛也是格外愉悅,眼中暖意融融。我靜默地隨在二人身後,時聞兩人低笑聲,心中說不出的溫馨感。

      胤禛時不時側回頭看我一眼,十三看到臉色微微一黯,迅即掩去,又朝我挑眉一笑,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和胤禛。那熟悉的笑容刹那竟讓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

      孩童的笑鬧聲遠遠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夾雜在其中。極其純粹明淨的快樂,他們兩人不禁都尋音而去,我卻是笑蹙了蹙眉頭。

      十三側耳細聽了會道:"他們這唱的是什麼?調子聽著陌生。"胤禛笑道:"大概是新教的吧!我們小時唱過的歌,你還記得起嗎?"十三笑說:"都記得呢!"胤禛詫異道:"都記得?我是只記得三兩首了。"

      我忍不住道:"記得哪幾首?唱來聽聽。"胤禛一時面色頗為古怪,十三以拳掩嘴,輕咳了幾聲,卻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我笑問:"十三爺,有什麼樂事,別獨自一人偷著樂呀!"

      十三笑看了胤禛一眼道:"我不敢說,你若想知道,回頭我們私下裏說。"胤禛笑駡道:"這就是不敢說?趕緊說吧!當著面,我還放心些,不然私下裏,更是不知道要編排些什麼。"

      胤禛語氣雖是怨怪,但卻透著真心的高興歡喜。十三和他終於又開始象以前一樣可以開玩笑了。雖然只是極其偶爾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的十三仍然是嚴守規矩的,可他已經很是滿意。高興十三精神比去年剛放出來時好,高興十三心底深處依然把他視作親昵的四哥,可以不講規矩的四哥。

      十三笑看著我道:"你聽過皇兄唱歌沒有?"我搖搖頭,他點頭笑道:"你想辦法讓皇兄給你唱一次就知道了,不過只怕很難。"我笑睨了一眼一臉若無其事的胤禛道:"看樣子不會好聽。"十三笑歎道:"唉!不是不好聽或好聽能形容的,而是……"說著,頓住,只是笑嘻嘻地看著胤禛。

      胤禛乾笑了兩聲道:"你接著說吧!"十三清了清嗓子道:"皇阿瑪一年生日,那時我還小,記得三哥彈了首曲子,皇兄為了應景就獻唱一曲逗皇阿瑪開心,結果他一張口,我們幾個年紀幼小的都立即捂住了耳朵,十四弟甚至乾脆躲到了桌子低下。幾個哥哥也是人人皺著眉頭強忍著。唯獨皇阿瑪笑聽著他唱完。他剛唱完,滿場歡聲雷動,我們甚至拍了桌子慶賀。那一晚三哥精湛的琴藝都沒有讓大家這麼大力鼓掌、高聲喝彩。皇兄是獨佔熬頭。"

      我掩嘴壓著聲音笑起來,"如此說來,倒是真要尋機會一聽了。"十三笑道:"從那後,但凡聽到皇兄要唱歌,我們立即拔腳就走,想來這麼多年竟只聽了那麼一次,實在可惜。皇兄若再肯唱,務必通知臣弟!"胤禛面色淡然地凝視著前方,緩步而行。我和十三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承歡坐在秋千架上,弘曆推著她蕩秋千,一旁還有陪弘曆一塊讀書的幾個王公大臣的子弟,十三的兒子弘暾和幾位小格格有蕩秋千的,有坐在草地上笑鬧的。

      我們三人掩在樹叢中笑看著他們,一個面貌清秀的小宮女恰從旁經過,過來給各人請完安後又退走,弘曆目送著她遠去,一時竟然忘了推承歡,承歡鬼頭鬼腦地回頭看看弘曆,又探頭望望遠去的小宮女,-哈哈-大笑起來。一時眾人都跟著哄聲大笑。

      我笑抿著嘴想,弘曆今年八月就該滿十二歲,在古人而言恰是可以談情說愛的年紀。十三笑歎道:"當年秋千架上的我們,如今頭髮都已微白,看著他們竟然覺得就是當年的自己。"我笑看著十三道:"難不成我們風流倜儻的十三爺也做過傻看女孩子背影的事情?"十三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著嬉戲的孩子們。

      弘曆有些惱,氣看著大家,承歡跳下秋千架,叉腰仰頭看著弘曆,領頭高聲唱道: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草叢邊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學堂上夫子的嘴巴,還在拼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遊戲的時光

      紫禁城外什麼都有,就是不能隨意出宮關羽和秦瓊,到底誰比較厲害昨天見過的那個小宮女,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夫子的歷史,手裏的破書,心裏朦朧的感覺

      總是要等到阿瑪問,才知道工課只做了一點點總是要等到考試後才知道,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一寸光陰一寸金,夫子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辛辛苦苦的時光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片綠油油的荷塘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什麼時候才能像年長的哥哥們,可以娶妻納妾地逍遙盼望著散學,盼望著出宮,盼望長大的年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年紀。"

      胤禛,十三都詫異好笑無奈地看向我,十三歎道:"我要考慮把承歡領回去了,再讓她跟著你胡混,不知道還能幹出什麼來?她究竟懂不懂自己在唱什麼?"我笑說:"等真懂的時候,就不可能用如此清越歡快的聲音唱出來了。"

      胤禛無奈地斥道:"夫子的嘴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手中的破書?娶妻納妾地逍遙?你還教了他們什麼?"我笑著側側頭道:"也沒有教什麼,不過唱唱歌,講講故事!"

      十三手輕扶著額頭鬱鬱地道:"回頭要好好問問承歡,你的故事只怕不能是-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我笑而未語。胤禛凝神聽著歌聲,眼中忽掠過一絲不快,看著我淡淡道:"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盼望著出宮?"

      十三忙岔開話題道:"我們走吧!待會被他們看見,反倒掃他們的興。"胤禛微一點頭,十三提步而行,胤禛卻未動,拉住我的手定定看著我。我笑握著他的手道:"你怎麼這麼較真?一句歌詞而已!"說著看十三背向著我們,墊起腳尖,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又若無其事地站了回去。

      他忙掃眼看向嬉戲的孩子,發現無人注意,才似笑似氣地看著我,我下巴微挑,笑睨著他。他點點頭無限曖昧地低聲道:"今晚上我們再算帳!"我剛才的氣焰一下子煙消雲散,摔脫他的手,快步去追十三,只聞他在身後低低的笑聲,"你呀!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就是花樣子多,真要和你真刀實槍,你就……"

      十三已近在眼前,我又臊又急,回頭瞪著他,他搖頭一笑,未再多言。

      ------------

      承歡掏著泥巴修築城堡,裙子早就汙跡斑斑,這會子連臉上也染了幾塊黑泥,側頭看向坐在柳樹下的我,問:"姑姑,你講的那些公主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裏等人去救嗎?"我漫不經心的瞟了眼,點點頭,複又低下頭默默發呆。聽到承歡怯生生地叫了聲-阿瑪-,抬頭看去。十三默默看著承歡,承歡立在泥地裏,不安地把手往身後藏。我心下一歎,孩子們都帶著幾絲畏懼的冷面胤禛,承歡見了就往懷裏撲,反而大家都不怕的十三,承歡總是一見著就變了個人似的。十三注視著承歡,眼中閃過沉痛,神色有些黯然。承歡跑到我身邊,藏到我背後,叫道:"姑姑!"我對她笑笑說:"回去找嬤嬤洗臉,把裙子換了。"承歡一喜,偷眼看了眼沒有任何反應的十三,撒腿快跑而去。我道:"承歡一直不在你身邊,生疏也在情理中。不如你把她接回府,過一段時日,父女相熟了,自然就親昵了。"十三低頭默了好一陣子,道:"不用了,我怕我即使把她帶回府,也不敢日日面對著她。"我心下一歎,承歡與綠蕪有五分相象,十三愛越重,反而越冷淡。十三靜默了會,神色恢復如常,隨意坐在我身側,看著我身上承歡無意印上的幾個黑手印,笑說:"你對孩子耐心真是好得出奇。"我歎道:"這是他們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喜歡由著他們高興。將來漸大時,各種規矩就必須全要守了,各種煩惱就全來了。身在皇家將來總有很多無奈,我寧願他們現在有一段純粹快樂的時光。"十三道:"承歡現在有皇兄,有我們護著,可我們不能護她一輩子。由著她性子來,在一般人家也無所謂,可我們這樣的人家,我擔心她將來闖了禍都不知道。"我默默想了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正因為我們都太嚴守著規矩了,才越發想讓承歡能活得自在一些。不過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計較。"十三輕輕一歎未語。我側頭看著他道:"你年輕的時候,最是灑脫不羈。當年紫禁城中誰不知道十三爺與販夫走卒、雅妓豪客把酒論交的風流?和我還不熟時,就能擄走我,通宵不歸。如今自己守規矩不說,還擔心女兒性子不夠規矩。"十三撐頭,默了一會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過一生,不要她經歷我們曾經過的苦。寧可她平凡一點,愚笨一些。"我低歎一聲,抱住膝蓋,道:"承歡雖愛嬉戲胡鬧,但卻冰雪聰明,又最會見風使舵,把皇后娘娘和熹貴妃娘娘哄得滿心喜歡。我雖寵她,但該講的道理也都會說的。"十三點點頭,隨意地說:"承歡以前雖常和弘曆在一起玩,可幷沒有現在這麼熱乎,如今不但和弘曆這麼親昵,和熹貴妃娘娘也這麼親近。"我淡淡一笑未語,一個是將來的皇帝,一個是將來的太后,我當然會時時提點承歡巴結討好的,感情要從小培養。兩人各自沉思發呆,十三問:"起先我過來,站了半晌你都未曾發覺,承歡叫了,你才驚覺。琢磨什麼呢?"我強自一笑道:"沒琢磨什麼,就是一時走神。"十三垂目凝視著地面道:"你是為了皇兄命十四弟守皇陵的事情吧?"我沒有答話。十三道:"其實遠離京城對他也許是好事。"我埋著頭問:"你真如此想嗎?"十三道:"確如此!我甚至寧願和他互換一下!皇兄留他在遵化守陵,只是不准他隨意走動,並非幽禁。衣食住行雖不能和京裏比,但也絕不差。"我低低道:"你和他不同,若不是皇上實在無完全可信賴之人,如今又步履維艱,你只怕早就泛舟五湖而去。可他壯志未酬,從統率千軍、馳騁西北的大將軍王到看守陵墓的閒人,心中悲鬱絕非遵化秀麗風光能消解。"十三說:"皇兄一直刻意不讓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特別是和八哥、十哥他們相關的事情,就是不想你費心。聽皇兄說,你如今日日吃藥調理,若再為這些事情傷神,豈不讓皇兄的一番苦心全都白廢?何況畢竟是手足,好好歹歹,最壞也就是幽禁。"十三微微笑了下道:"其實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幽禁,也算是遠離俗世煩擾的隱居。""現在皇兄心情也絕不會好過,太后為了十四弟,和皇兄一句話都不肯說,也禁止別人稱她太后。如今病勢沉重,卻心心念念只是十四弟。可皇兄現在正在施行新政,本就反對聲浪很大,全靠強硬態度推行,如果十四弟留在京中,你也知道他那脾氣,一點面子都不會給皇兄的,當著滿朝大臣的面可以和皇兄對著幹,讓皇兄威儀何在?又如何讓眾臣服從?若被有心人挑撥利用了,後果更是難料。若曦,這些事情是你無能為力的,你放開手吧!"我頭伏在膝蓋上沉默無語。十三凝視著遠方,也默默出神。

      ―――――――――――――――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仁壽皇太后烏雅氏逝世,至死未接受胤禛冊封的太后封號。甚至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刹那,對胤禛-額娘-的呼聲依舊不理不睬。當她永遠合上雙眼後,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獨自一人在她床前直挺挺地跪了兩個多時辰,臉色沉靜,無怒無悲。皇后無可奈何,命高無庸叫我過去,我上前行禮,皇后忙攙住我問:"你可有主意?"我隔著窗戶凝視著那個滿是悲憤的背影,半晌後問:"十四爺可到了?"皇后搖搖頭道:"還未到,大概晚間能趕到。"我心下難受,對胤禛一時又是憐又是怨,十四未能見康熙最後一面,如今又不能趕及見額娘最後一面。他是皇上,如今眾人都為他著急,可十四呢?十四的痛呢?額娘因為惦念自己纏綿病榻,他卻不能床前盡孝,連見個面說句安慰的話也不能,現在兼程趕回時,卻只能面對冰冷無氣息的屍身。痛何能述?悲何能盡?淡淡對皇后道:"奴婢也沒有主意。"說完就向皇后行禮告退。皇后神色微詫,但還是由我離去。十四晚間趕到後,跪在太后床前,靜默無語,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裝殮屍身時,十四突然發了瘋一樣阻止人將額娘的屍身移動。胤禛命人將十四強按住,十四這才開始大哭,悲嚎聲震徹整個宮殿,我遠遠立在太后宮外,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倚著廊柱,眼淚紛紛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誰對誰錯?為什麼結局是三人都深受傷害?最終哭聲忽然消失,宮人大叫著傳太醫,原來十四已經哭昏厥過去。一向身體極為康健的十四因額娘的逝世病倒榻上,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回遵化前,十四仍需要人攙扶。十四的悲痛無處可去,似乎只能用病來宣洩。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過去。可夜深人靜時,他批閱奏摺間中,會忽然怔怔發呆,面色沉沉,手緊握筆,青筋跳動。只有在不為人知的時候,他才稍稍允許悲痛暫態的宣洩。我心底深處對他的怨怪,在這種時候也絲絲軟化。擱下手中的書,走到他身邊,輕握住他的手,把毛筆抽出。兩人默默相視,緊鎖的眉頭藏著多少心酸?伸手輕輕撫展他的眉頭。他一言不發地擁我入懷,兩人緊緊相擁。墨黑漫長的夜色中,紅燭跳動下,兩人相偎的身影映在紗窗上。

      ----------------

      "別的格格都不給弘曆哥哥送壽禮,幹嗎非要我送?"承歡扭著身上的衣裙問。我道:"將來你就明白了。"承歡膩到我身上嘻嘻笑著道:"好姑姑,你現在就告訴我吧!"我看著承歡,心下微歎口氣,把她擁到了懷裏,承歡靜靜抱著我脖子,半晌後在我耳邊道:"我喜歡姑姑抱我。"

      我笑拍了她背一下道:"你絕大部分甜言蜜語好象都是我教的吧?到我這裏沒有效果的。"本以為說完後,以承歡的性子肯定得又扭又蹭的,她卻只是靜靜趴在我肩頭不動,我納悶地要推起她,查看她神色,她緊緊摟著不放,軟聲道:"姑姑,我說的是真話,我就喜歡皇伯伯和姑姑的抱。承歡能感覺到姑姑是因為承歡是承歡而抱承歡的。"

      我抱著她搖了搖道:"你說的這是什麼繞口令?"承歡在我臉上香了一下笑著說:"姑姑又裝傻了,皇伯伯說的果然沒錯。"說著噘了下嘴,附在我耳邊道:"我知道很多人是因為皇伯伯才抱承歡的,當然也是因為承歡可愛了。可姑姑卻是不管承歡髒不髒,淘氣不淘氣都樂意抱承歡的。"

      我默了半晌,不知該傷該喜,承歡才多大,心中卻已開始隱隱明白宮廷了,可這樣也許是好的,畢竟明白才不會做糊塗事。

      承歡還膩在我身上,不肯起來,我看著挑簾而入的十三道:"你阿瑪來了。"刹那承歡就站的筆挺,向十三做福請安。我撐頭笑起來,十三神色複雜地看了一會承歡,也跟著苦笑起來。承歡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目送承歡離去,大笑道:"當年魅力無人能擋的十三爺,如今也有小姑娘見到就溜,避之唯恐不及!"十三苦笑道:"這樣的事情,你也能幸災樂禍?"我斂了笑意道:"她大一些時就明白了,我們這麼多人對她的溺愛都源於你對她的愛。"

      十三苦笑著搖搖頭,撂開了這個話題,問:"承歡的箏學得如何?"我搖頭道:"難!她看其他格格沒這個功課,自個也不願做。"十三默了一瞬,略帶著絲黯然道:"別的事情都由她,箏卻一定要學好,我不想將來給了她額娘留給她的箏,她卻不會彈。"我點頭道:"好的!就是打她手心,我也一定要她學好學精。"

      兩人正在閒聊,太監匆匆而來,見到我和十三,忙上前請安,我也忙站了起來。"十三爺吉祥!姑姑吉祥!皇上說-十三弟若還未出宮,就一起用晚膳吧!-"十三應好後打發太監先行離去。我們兩人緩步而去。

      "待會用膳時,你還打算皇上給你夾一筷子菜,你就站起謝一次恩嗎?"我瞅著十三問。十三嘴邊帶出一絲笑,"若曦,皇兄如今畢竟是九五之尊,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四哥和十三弟的關係,我們還是君臣。不過我會適可而止的,做過了也招人厭。去年是一時面對太多變故,沒有把握好分寸。"

      我搖頭道:"可他幷不希望你視他為皇帝。"十三站定,凝視著我,沉吟了半晌後,打量了眼四周,道:"若曦,一個人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不管他想與不想,他終究要面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的寂寞與尊榮,接受萬人朝拜,時間久了,他就會習慣,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習慣這個位置帶來的絕對權利,絕對威儀,會漸漸不能容忍他人的簪越。"

      我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會的。"十三道:"唐太宗以善待功臣,從諫如流享譽史冊,可就如此也大怒道-遲早一日要殺了魏征-,若非長孫皇后所勸,後果難料。自古帝王心思難琢磨,很多事情就在一線之間。事後即使他會後悔遺憾,可金口語言,說出的話豈能輕易反悔?"

      我凝視著十三未語,十三道:"若曦,你要學會去接受,這些事情幷沒有矛盾之處。如今我既把他視為我最敬愛的四哥,但更是整個天下的皇帝,我是他的臣子。我既以弟弟之心敬他,更以臣子之心忠於他。"

      我搖搖頭,快步而走,"他若知道會傷心的。"十三從身後趕上,道:"皇兄現在心裏一切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你罷了。"我側頭看向十三,十三帶著絲苦笑道:"若曦,你為什麼總是害怕將來,拒絕改變?似乎總想守住眼前所有一切,不願再往前走,前面真有那麼可怕嗎?不過……"他歎道:"皇兄卻是守著你,怕你變。今日我說這些話,也不知是對是錯,不過我實在擔心你,擔心你終有一日不能躲在皇兄和你自己構造的世界中。"

      ――――――――――――――――

      揉了揉太陽穴,擱下手中帳冊,慢步走出暖閣。九月的北京,天空如水洗過般的明澈清透,看著格外舒心。我嘴角含著絲笑,依靠在廊柱上,靜靜凝視著天空深處。

      聽到身後腳步匆匆,一個太監跑到暖閣外,探頭對裏面當值的宮女太監叫道:"皇上就要到了,今日都留著點神。"我依舊縮在廊柱後,心裏卻是詫異,看這個架式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讓胤禛心情不好?

      心下琢磨了會,卻無任何頭緒,如今我對朝堂之事也就知道那麼幾件大事,別的我既懶得關心,也無從得知。正在暗自琢磨,胤禛已經回來,身後跟著十三。我從廊柱後轉了出來,俯身請安。胤禛臉色清冷如常,看不出有什麼不悅之處,十三也是神色淡然,凝視了我一瞬,移開了視線。

      兩人一先一後進了大殿,我緩緩走出養心殿。找了個能看到進出養心殿的角落坐下,發起呆來。

      "十三爺!"十三應聲回頭,見是我,笑說:"我有些事情急著出宮,有什麼話回頭再說。"說著就提步而行。我趕在他身前擋住,盯著他問:"發生何事?"

      十三蹙眉看了會我道:"知道的越多越煩,不如索性什麼都不知道。"我固執地定定看著他。半晌後,他輕歎口氣,垂目凝視著地面道:"皇兄今日責駡了八哥。"

      我茫然地想,不是雍正四年允禩才被拘禁去世的嗎?我一直逃避,不願意去想的事情,今日終於在腦海中浮出。

      十三等了半晌,看我只是呆呆站著,輕歎道:"若曦,不要想了,這些事情你無能為力的。"我道:"為什麼責駡八爺?"十三道:"今日皇兄奉皇阿瑪神牌升附太廟,在端門前設置的更衣帳房歇息時,因屋內一切都是新制,所以有些油氣薰蒸。此事籌備是由工部負責,八哥恰好管工部事務,皇兄一時激怒,就訓斥了八哥。"

      我默了半晌問:"只是訓斥嗎?"十三猶豫下道:"還下旨命八哥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我轉身向養心殿行去,十三一把抓住我道:"你想做什麼?去求情?我能求的情都已求過,能說的話也全都說了。"

      我問:"難道只能眼看著嗎?"十三歎道:"今日求情的大臣都遭到訓斥,我後來私下和皇兄說情,皇兄只是靜聽,我說了半晌,皇兄淡淡一句-旨意已下,斷無出爾反爾的道理-,接著就再不願談及此事。你去求情難道就能比我更管用?"

      我道:"總要試一試呀!"十三道:"我有話和你說。"說著舉步而行,行到無人處,他低頭沉吟了半晌道:"若曦,皇兄雖沒冊封你,只以宮女的名義留你在養心殿,可明眼人心中都明白你已是皇兄的人。當年我還擔心過你不能全心全意對皇兄,可如今就我看,你對皇兄的情意絕不會比皇兄對你的少。既然如此,你就徹底放下八哥吧!"

      我問:"若你我易地而處,同樣的事情,你能做到視為陌路,不聞不問嗎?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麼能要求我?"

      十三道:"我知道這很難,可如今形勢在那裏。以前還有層關係,八哥是你姐夫,可如今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你若還心中老是記掛著八哥,一旦被皇兄知道你和八哥之間的事情,你這是在害他。"

      我淒苦一笑道:"當年你還勸我可以直接將此事告知皇上,說什麼-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了!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十三一時怔怔,半晌後道:"這是多少年前的話?你居然還記得!已經隔了十一年時間,期間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們都不是當時的我們,如今是皇兄,而非四哥!"

      我喃喃問:"允祥,我該怎麼辦?"十三長歎道:"你若真為八哥好,就是放下。否則被皇兄察覺出蛛絲馬跡,動了疑心,那皇兄遲早會知道的,到時皇兄只怕更恨八哥。"

      我彎身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臉,為什麼會這樣?十三默然相陪,很久後幽幽道:"人生一世,不過短短數十年,卻悲苦多,歡樂少!無可奈何事竟十有八九!"我緩緩站起,和十三木然相視半晌,轉身離去,只聞身後一聲長長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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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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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6 22:20 |
    下部 第二十章

      我跪在佛像前,凝視著微微而笑的佛,你究竟懂什麼?那些讀去有理,卻完全做不到偈語嗎?

      "怎麼今日突然拜起佛了?往日可從不燒香拜佛的。"胤禛在身後問,我頭未回,垂目看著地面。胤禛上前添了三柱香,"聽太監說你在這裏已經跪了兩個多時辰,晚膳也沒用。你膝蓋可經不起這樣,快起來吧!"

      他靜靜等了會,看我依舊低頭跪著,沒有任何反應,一面伸手拖我,一面道:"心誠不在這些事情上,起來吧!"我掙脫他的手,跪著未動。

      他靜立了會問:"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此事的?"過了會,他又道:"養心殿知道此事的人絕沒有敢在你跟前傳話的,想來只有十三弟拗不過你,告訴的你了。"

      我凝視著佛像問:"胤禛,我沒有讀過佛經,所知不過是隨耳聽來的,可佛不總是教人放下嗎?貪嗔恨怨皆為苦,彈指瞬間,刹那芳華,匆匆已是數十年,有什麼非要念念不忘?"

      胤禛淡淡道:"若離於色因,色則不可得;若當離於色,色因不可得。"說完轉身而出。

      我膝蓋宿疾已犯,針紮般的疼痛。九月深夜頗為清冷,想著八爺現在的年紀,和寒氣逼人的石地,心下也是刺痛。他身體一向單薄,怎麼禁受的住呢?

      青銅燭臺上燃燒著的粗根紅燭照得室內通亮,燭油沿著青銅架滑落,未及多遠就又凝固住,層層疊疊,鮮紅一片,姿態猙獰,讓這蠟燭的眼淚看著頗為觸目驚心。

      簾子猛地掀起,胤禛進來,抑著聲音問:"你打算跪一整夜嗎?你這是陪他受難嗎?"我心裏滿是苦澀,如果不讓我宣洩出來,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樣?

      胤禛道:"朕命你起來!"我扭頭看向他,胤禛只穿著單衣,外面裹著披風,隨意套著鞋,顯是剛從床上過來。我問:"你是用皇上的身份下旨嗎?"他道:"是!朕命你起來!"我向他磕了頭道:"奴婢遵旨!"

      起身時,膝蓋酸麻疼痛,難以站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攙扶住我,我掙脫他,手扶著桌子靜站了會,拖著腿蹣跚而去。只聞身後瓷器香爐落地的聲音。

      我立在窗前,靜靜凝視著夜色漸淡,星辰隱去,天慢慢轉白,最終大亮。梅香在外低低叫道:"姑姑!"我揚聲道:"我想一個人待會,不要來打擾。"門外細細簌簌幾聲後,又恢復了寧靜。

      太陽漸高,我無力地依靠在窗楞上,看著地面白花花一地的陽光問,我究竟該怎麼辦?我以後究竟該怎麼辦?

      門被大力推了幾下,卻因裏面栓著,沒有打開。胤禛道:"開門!"我上前打開門,又一瘸一拐的蹭回窗邊站著。胤禛盯著我冷聲道:"不讓你跪,你就站。你還要不要自個的腿了?"我頭抵在窗楞上沒有答話。

      他靜了會,淡淡道:"朕已讓他回府去了。"說完,快步而去。我似喜似悲,佝著身子緩緩走到桌邊,扶著桌沿坐下,膝蓋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禁低低呻吟了幾聲。

      ――――――――――――

      自從八爺罰跪後,胤禛就不理會我,我心中畏懼著將來結局,也只願一人靜靜待著。因為膝蓋疼痛,行動不便利,常常在屋中枯坐整日。

      十月份西陲再起戰火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本已在十四爺手中穩定的青海,局勢霎時大亂。胤禛命年羹堯任撫遠大將軍,駐西寧坐鎮指揮平叛。國庫本就不富裕,此時既要為西北戰事提供糧草,又要面對各地災荒,養心殿內常常眾臣雲集,語聲不絕。

      胤禛自登基以來,一直很少翻後宮諸妃的牌子,一般也就偶爾召一次年妃。可十月份居然連翻了三天年妃的牌子。對年羹堯,更是厚待,在年羹堯管轄的區域內,大小文武官員一律聽從年羹堯的意見來任用。甚至其他地域官員的任用胤禛也頻頻徵求年羹堯的意見。對年羹堯及其家人關懷備至,年羹堯的手腕、臂膀有疾及妻子得病,胤禛都再三垂詢,賜贈藥品。對年羹堯父親遐齡在京情況、身體狀況,胤禛也時常以手諭告知。外有大將軍,內有寵妃,年氏一族在朝堂內權勢鼎盛,就連十三都儘量回避和-年黨-的任何大小衝突。

      與之相反的是我,阿瑪和弟弟們從頗有根基的西北調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南,從武職轉為文職,領了份閑差混日。

      胤禛翻年妃牌子的第一日,我就搬去和玉檀同住,看胤禛沒有任何反應,索性就在以前住過的屋中安頓下來。玉檀幫我把屋子收拾好後,我看到的一瞬間眼淚立即湧出,-物是人非-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玉檀忙道:"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本想著儘量按照姐姐以前的佈置讓姐姐住的舒適,卻不料招姐姐傷心。我這就重新佈置。"我搖頭道:"不,我很喜歡。"玉檀陪我靜靜坐著,半晌後道:"我真希望永遠都這樣安安靜靜地生活。等到很老的時候,我們在桂花樹下曬太陽。"

      在小院中住了十多日,玉檀幾次提起話頭想說皇上,都被我岔開,玉檀看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遂乖巧地再不提起。

      玉檀要輪班當值,承歡有功課要做,很多時候我經常一人獨自待著。這幾日天氣乾燥,太陽也還好,膝蓋疼痛漸漸緩了下來。靜極思動,常常獨自散步。累了就找處地方坐著曬太陽。

      "象只懶貓一樣,真是愜意。"十三笑道。我睜眼看著十三微微而笑。十三一撩長袍坐在我身側,展了展腰道:"偷得浮生半日閑。"我笑著又閉上了眼睛。

      半晌後,聞得十三一聲歎息,看他臉色有些鬱鬱,打趣道:"難不成十三爺為失寵而擔心?"十三皺眉道:"你也聽那些鬼話?"我笑說:"我倒是不想聽,可說的人太多了,直往耳朵裏鑽,不聽也得聽。"十三無奈一笑,沒有吭聲。我問:"你真和年羹堯不和嗎?"十三瞟了眼四周,淡淡道:"是他與我不和。他一直跟隨皇兄,今日所享恩寵都是自己辛苦掙來的。我卻是閑待十年,出來後一切垂手而得,他不服氣也正常。"

      我嘻嘻笑看著他,十三笑駡道:"你對自個家的事情倒好似不上心呀?"我斂了笑意道:"我倒覺得阿瑪和弟弟這樣挺好,阿瑪年紀已大,清清閒閑養老有什麼不好?遠離京城,手中無權,不做事也就不會做錯事,即使有人想尋嫌隙也難!年大將軍喜歡占盡上風就讓他去占吧!"十三嘴角噙著絲淺笑道:"若曦,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難得你一眼就明白皇兄的苦心。"搖頭歎了口氣,又道:"月滿則虧,盛極則衰。若高到不能再高,就只能往下走了。"我滿臉贊佩地看著十三。我是知道結局,所以清醒,可他居然這麼早就預料到了年羹堯的將來。怡親王能一直深受雍正倚重,固然有從小的兄弟情份,但和他一直的清醒謹慎、敏銳的政治頭腦也分不開。

      十三掩臉笑說:"別用這種目光看我,皇兄看到會嫉妒的。"我嘴角的笑立即變的有些苦澀。十三歎道:"你們這場氣要鬥到什麼時候?"我道:"我沒有氣,我只是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也許我本就適合一個人靜靜呆著。"十三歎道:"若曦!你怎麼如此倔強?我一再勸你,你卻一意孤行。"

      我問:"你是來說情的嗎?讓我去求他原諒?"十三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你沒有做錯,皇兄也沒有做錯,你們各有各的立場。我只是……唉!我不知道!"十三長歎口氣,收了聲。

      默了半晌後,他道:"皇兄從不提起你,也沒有任何人敢提起你。可這麼多日,眉頭卻從沒舒展過,一絲笑意也無。以前朝事再忙再累,下朝向養心殿行去時,他總是心情份外的放鬆,如今面色卻無一點暖意。御前服侍的人提心吊膽,都以為是為了西北戰事。卻不知那不過只是一半因由。"

      我和十三都靜靜坐著,他眼光投向遠方,彷佛看著某個想像中的江南水鄉,喃喃道:"我們中間隔著人命鮮血的無可奈何,你們之間為什麼就不能好好相守呢?世事已夠淒苦,為何讓自己僅有的感情也如此痛苦?"他側頭看向我道:"若曦,放手一些,讓自己幸福吧!"

      我起身緩緩站起,十三看我彎身揉了下膝蓋,忙立起問:"又疼了嗎?"我搖搖頭道:"沒什麼。"他臉上閃過幾絲黯然道:"承歡以後若不孝順你,我一定饒不了她。"我笑道:"放心!晚上玉檀幫我敷腿時,承歡總是在一旁相陪,與我說笑,替我解悶。真正是-承歡膝下."

      十三放慢步子,陪我緩行而回。臨別時,他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是輕歎口氣轉身離去。

      剛用過晚膳不久,高無庸匆匆而來,行禮道:"萬歲爺命我接姑姑回去。"我手捧茶未動,道:"我住在這裏挺好的。"高無庸跪下求道:"姑姑就全當是可憐奴才,隨奴才回去吧!"說著頻頻磕頭。我忙從椅上起來,側身讓開道:"你快起來吧!我可受不起,我隨你走一趟。"他一面起身,一面喜道:"知道姑姑憐惜我們這些奴才。"

      我率先出門。高無庸趕忙快跑幾步,撿起地上燈籠,在前引路,到了我屋門口,低聲道:"萬歲爺在裏面呢!"說著側身讓到一旁立著。

      我靜靜站了會,推門而入。身著便袍,側倚在榻上翻書的胤禛擱下書凝視著我。我們彼此對視了半晌,我只覺眼眶發酸,忙撇過頭。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攬我,我打開他的手,自顧走到榻旁坐下。

      胤禛走回榻旁挨著我坐下,"還說沒有生氣?"我側頭盯著山水屏風道:"十三爺又把我賣了!"胤禛低聲笑道:"他夾在我們中間也很難做,我不也被他賣了?"說著摟著我,頭搭在我肩上,在耳邊輕聲說:"就算有氣,這麼多日也該消了吧?"

      我掙了幾下,未掙脫,想著十三的感歎-為何你們不能相守?-,幾絲怨氣散去,只余滿腹傷悲。胤禛看我任由他抱著,不言不動,問:"還生氣嗎?"我道:"是我生氣還是你生氣?可是你先不和我說話的,見著了和沒見著一樣。"

      胤禛默了會道:"事情已過去,就不提了。"我默默無語,身子卻緩緩靠到了他懷裏。他一笑俯頭來吻我,我下意識地側臉避開。他微一愣,直起身子,輕撫著我臉頰道:"心裏還是不痛快。"我從他懷裏坐起,隨手拿了軟枕,側身躺下合目而睡。

      胤禛替我脫了鞋子,又拿了薄毯蓋上,一面道:"現在天氣涼,就這麼合衣而臥,仔細著涼了!你的萬千心思好歹多花些在自己身子上,也不用我這麼傷神。"說完,吹熄燈,推了推我,讓我挪些枕頭給他,他也躺了下來。

      兩人靜靜躺了會,他伸手摟著我,摸索著去解盤扣,一面道:"你就不想我嗎?我可是一直想著你。"我推開他的手道:"想要就去找……"心下難受,挪了挪身子,遠遠避開他,也不要枕頭,靜靜趴著。黑暗中,平日的強顏歡笑全部摘下,眼淚一顆顆滑落。

      胤禛強把我抱回枕頭上,摸索著替我擦拭著眼淚。我伸手抱著他,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他由著我哭了半晌方哄道:"好了,再哭就要傷身子了。"我依舊眼淚不停地落。他歎道:"好若兒,好曦兒,聽話,不哭了。"

      他看我仍只是落淚,無奈地道:"我第一次哄人,卻好似越哄越傷心。這樣吧!你若不哭了,我就做你求了很多次我卻一直沒有答應的事情。"我嗚咽道:"誰稀罕?"

      他靜了會,清了清嗓子,低聲唱起曲子,

      "……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

      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我收了眼淚,頭貼在他下巴上,仔細聽著。

      他忽地收聲停住,我問:"怎麼不唱了?"他道:"我唱的好聽嗎?"我抿嘴笑而不語。他搡了下我道:"快說實話。"我撐著頭,半支著身子,看著他道:"你以後如果憎惡哪個大臣,一時又找不到方法整治他,就把他叫來聽你唱歌。"他楞了一下,輕擰了我一把,哈哈笑道:"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我看你聽的專注,還以為多年未唱,比以前唱的好了!既不好,你怎麼不捂耳朵,反倒聽的入神呢?"我緩緩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唯夫党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想著他最近剛頒旨廢除賤籍。賤籍就是不屬士、農、工、商的-賤民-,世代相傳,不得改變。他們不能讀書科舉,也不能做官。主要有浙江惰民、陝西樂戶、北京樂戶、廣東疍戶等。在紹興的惰民,相傳是宋、元罪人後代。他們男的從事捕蛙、賣湯;女的做媒婆、賣珠,兼帶賣淫,人皆賤之。陝西樂戶是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權後,將堅決擁護建文帝官員的妻女,罰入教坊司,充當官妓,陪酒賣淫,受盡淩辱。安徽的伴當、世僕,其地位比樂戶、惰民更為悲慘。如果村裏有兩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當、世僕,有如奴隸,稍有不合,人人都可捶楚。廣東沿海、沿江一代,有疍戶,以船為家,捕魚為業,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這些人子子孫孫的悲慘命運在胤禛手裏得以終結,他下旨除賤籍,開豁為民,將這些曾經的-賤民-編入正戶。沿襲幾百年的惡劣傳統在他手裏畫上了句號。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只從皇帝的角度講,胤禛絕對是一個關心民間疾苦,實心為百姓做事的好皇帝!

      黑暗中,只看到他眼睛定定凝視著我,半晌後他道:"你不是最不耐煩讀這些-兮。乎、之-的嗎?怎麼竟把拗口難懂的《離騷》背下來了?"我凝視著他,柔聲說:"你那麼喜歡木蘭,送的簪子,墜子都琢磨成木蘭,我總會納悶你為何如此喜歡呀?"他問:"什麼時候背下的?"我咬唇笑道:"不告訴你!告訴你,你就該得意了。"

      他拿起我的手輕吻了下,握住道:"我就知道你會懂的。"兩人默默相視,我心中柔情湧動,緩緩低頭極其溫柔地吻在了他唇上。唇齒相交,纏綿不分。他喜悅地低歎一聲,欲翻身壓我,我身子貼上去,按住他,輕咬著他耳垂道:"這次我來!"說著,輕輕替他解開衣衫,順著脖子一路輕吻下去,手緩緩探入他下身,他身子一緊,喃喃道:"若曦,有你是我之幸,上天待我甚厚!"……

      ―――――――――――――

      我捧茶進去時,胤禛和十三正在看地圖。十三看是我,睨了眼仍俯頭凝視著地圖的胤禛,向我暖暖一笑。我瞪了他一眼,把茶輕輕擱在桌上。

      胤禛隨手端起茶,抬頭欲對十三說話,看是我,嘴角逸出絲笑,凝視著我,抿了口茶。昨夜之事忽地映入腦海,我臉微燙,避開他的視線,把十三的茶擱在十三面前。

      胤禛擱下茶,一面揉著右肩膀,一面道:"說來說去還是銀子,別的事情都可以先擱一下,糧草絕對不能耽擱。"十三點頭說是,看著胤禛的右肩膀道:"臣弟看皇兄今日早朝時就一直在揉肩膀,可是不適?"

      我正欲轉身出去,聽到十三的話,忙停了腳步。胤禛不在意地道:"沒什麼。"十三道:"還是命太醫看一下吧!"胤禛瞟了我一眼道:"不用。"十三看向我,我道:"還是看一下吧!回頭還有很多奏摺要批。早點醫治才不誤事。"說著未等他同意,便快步而出,吩咐外面立著的高無庸去傳太醫。

      胤禛叫了聲-若曦-未及阻止,嘴角帶著幾絲嘲笑微搖了搖頭。我一時不明白他何來嘲弄之意,有些納悶地看著他。他卻已拋開此事,側頭和十三細細說著派何人押運糧草,一路可能的天氣狀況。

      因為想聽太醫如何說,所以仍舊立在門旁未動。不大會功夫,太醫匆匆而來。胤禛好笑地瞟了我一眼,吩咐道:"既然來了,就傳吧!"

      太醫細細看了一會,躬身回道:"無大礙,貼一張膏藥,緩一緩就好。估摸是皇上夜間睡覺時,姿勢不妥,肩膀長時間壓著未動。"站在一旁留神聆聽的我霎時臉滾燙,昨夜一夜都是枕著他的胳膊睡的。胤禛嘴角噙笑地看著我,淡聲吩咐太醫退下。十三看到我臉色,恍然大悟,神色立即有些尷尬,又帶著一絲笑,忙端起茶,正襟端坐低頭品茶。

      我扭身低頭快步而出,"小心!"胤禛的聲音剛傳入耳朵,我身子已經撞在供著花瓶的木架上,架子晃了幾下,花瓶落地而碎。瓶中的水帶著花大半傾泄在我身上。

      胤禛看我神色懊惱,衣服半濕,上面還粘著片片花瓣,撐頭大笑起來。十三忍了會,沒忍住也笑起來。我又羞又惱地看了他們一眼,匆匆向外奔去。卻又和因聽到花瓶落地碎裂聲音正走到門外觀望的高無庸撞在一起。高無庸一驚,忙跪下磕頭,我未加理會,快步而去。身後更是一陣哄笑之聲。

      ——————————————

      西北雖有戰事,但因一直捷報頻傳,再加上這是胤禛登基後正式慶祝的第一個新年,所以宮內各處喜氣洋洋,準備歡慶雍正二年的來臨。

      我緊裹著錦鼠毛斗篷,口裏說著,手裏比劃著教承歡堆雪人。身後有人叫道:"若曦!",我聽著聲音陌生,忙回頭看去。很多年未曾見過的十福晉身著一襲大紅斗篷立在身後。承歡上前請安,她讓承歡起來,看著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見過了。"

      我呆了一會道:"是呀。你可好?"她點點頭道:"一切都還好。"我對承歡道:"你若不怕冷,就自個玩一會,若冷了,就先回去。姑姑晚一些回去。"承歡點點頭。

      我走到十福晉身側,兩人踏雪緩緩而行。她道:"你如今看著越發清淡了。"我道:"其實以前也瘦,不過你多年未見,如今年齡又大,看著憔悴倒是真的。"十福晉搖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七八年未見,剛才在雪地裏乍看見你,竟不敢出聲,覺得你淡地好似會隨著雪化去一樣。美是美,可太清冷了。"我道:"大概和今日披著的斗篷有關,顏色太冷了。"

      十福晉看著我的斗篷道:"顏色是太素。越是雪天,才應穿顏色重的。"我默了會問:"十爺在蒙古可好?"十福晉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嗎?爺現在在張家口。"我喜問:"真的?那不是可以趕上過個團圓年了。"

      十福晉細看我神色,似乎在查看我是否做假,半晌後淡淡道:"也許吧!"我看她神色隱隱藏著淒涼,心-咯噔-一下,強斂住心神問:"發生何事了?"

      十福晉道:"沒什麼。"我停住腳步,擋在她身前道:"告訴我吧!"十福晉道:"若曦,你既什麼都不知道,那就永遠不要知道了。為什麼一面不願面對現實,一面又不能放下?"我裹了裹斗篷道:"是不是很可笑?"十福晉搖搖頭,牽著我進亭子坐下,垂目凝視了地面半晌後道:"爺前幾日從邊外陀羅廟坐車入張家口,皇上下旨給總兵官許國桂"不可給他一點體面,他下邊人少有不妥,即與百姓買賣有些須口角者,爾可一面鎖拿,一面奏聞,必尋出幾件事來,不可徇一點情面-"

      我默默凝視著亭外白茫茫的天地,總以為一切也許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歷史那樣發展,總以為雍正四年苦難才會真正來臨,總以為還可以偷得幾年快樂,騙自己還很遙遠。為什麼一切不是這樣呢?"十爺如今仍在張家口嗎?"

      十福晉點點頭,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視著雪中肅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這段日子眼淚總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親王爵。皇上竟然說,外祖父在世時-居心不正-,-自恃長輩,每觸忤皇考.又斥責我舅舅們-互相傾軋,恣行鑽營.下旨-安親王爵不准承襲,其屬下佐領,著俱撤出,分別給廉親王、怡親王-可剛下旨沒幾天,就又尋了八爺的錯處,把即將賜給八爺的佐領撤出,給了十三爺。"

      "姐姐和八爺如今也是動輒就錯。凡事總能被尋到不是之處。上個月副都統祁爾薩條奏滿洲喪事有過事奢靡者。皇上就責備八爺。諭稱-昔廉親王允禩于其母妃之喪,加行祭禮,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蕩盡產業,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責駡八爺-專事狡詐明矣,不務盡孝于父母生前,而欲矯飾於歿後.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來訓斥。"

      我走到她身側,握住她手,她回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難受,跑去尋姐姐。姐姐笑駡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開了。姐姐道-自古成王敗寇,何必多怨?-,還說我們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著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與其哭哭啼啼渡日,何不索性放開心胸,多一日開心是一日。最後若真是-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爺去幽禁,要砍頭那就同赴斷頭臺,這一生爭也爭過,笑也笑過,還有何憾?"

      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忙忍住,"不離不棄,相守一生。八爺、十爺有你們相伴,是此生之幸。"十福晉凝視著遠處,神思恍惚,嘴角帶著個幸福的笑柔柔地說:"不,能嫁給爺,是我之幸。"我撇開了頭,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後即使再艱難,也有人攜手同行。

      兩人並排而站,目無焦距地看著四處天地。高無庸遠遠地快跑著過來。十福晉側頭低聲道:"如此放心不下?這就趕來了。果如姐姐所說呢!別人都說皇上雖留了你在身邊,可既不給封號,又貶了你阿瑪兄弟,對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卻說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緊張,越是謹慎,唯恐傷到你。"

      高無庸俯身向十福晉請安,十福晉讓他起身,向我微一頷首,轉身而去。我凝視著這抹豔紅的俏影在雪地裏漸漸遠去。高無庸輕聲道:"姑姑!"我自顧提步而行,高無庸忙隨了上來。

      進去時,胤禛正低頭寫摺子,聽見聲響,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執筆疾書。我盯著他靜立不動,他寫完手中摺子後,在一堆摺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說完低頭繼續批閱奏摺。

      我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摺子,許國桂奏報:"敦郡王允礻我屬下旗人莊兒、王國賓騷擾地方,攔看婦女,辱官打兵,已經鎖拿看守。"中間還細細奏報了惡劣行徑。胤禛朱批:"甚好,如此方是實心任事。"

      我放下奏摺,靜默了半晌道:"你是鐵了心的要對付他們。一點點瓦解他們的勢力,一點點試探他們的底線,一點點逼迫他們。他們以前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堂堂皇室貴胃卻任何人都敢參奏,任意一個地方官就敢給臉色看。莽撞衝動如十爺總會一時受不了這口氣,然後舉止失控;桀驁不馴如九爺卻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擺佈,你越逼,他越想方設法反抗,那就總有錯處可責了;八爺如今再謹言慎行,小心翼翼都已無用,因為這兩個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錯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過。"

      胤禛擱下毛筆看著我,我道:"八爺早已放棄對皇位的覬覦之心,為何你不能放過他?"胤禛道:"他放棄只是因為他當年不得不放棄。如今外有虎視耽耽的俄羅斯,西北有準噶爾、至今戰事不斷,內有臺灣,大的起義雖然平定,卻仍餘波不斷,漢人中的反清勢力也蠢蠢欲動,朝內吏治混亂,貪污斂財成風。"

      "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連頒了十一道諭旨,訓諭各級文武官員:不許暗通賄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將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追贓,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撫將幕客姓名報部,禁止出差官員縱容屬下需索地方。戶部庫存虧空銀250余萬兩,令歷任堂司官員賠補,被革職抄家的各級官吏達數十人,有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員。正因為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對朕不滿,暗中都指望著當年的-老八黨-能為他們出頭,朕若不時時敲山震虎,這些反對的勢力凝集在一起,內憂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輿。"

      我盯著他搖搖頭道:"你說的也許都有理,可真只是為了敲山震虎嗎?"他低頭靜默了會起身拉過我的手道:"十三弟監禁十年,一個大好男兒的十年時間呀!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體?天氣稍涼就咳嗽不止,各處關節也是風濕疼痛。隔三茬五就需服藥。"

      "你呢?日日藥不離口,天冷天濕稍不留神膝蓋就疼痛地寸步難行。再看看你的手,當年芊芊素手,如今卻繭結密佈,我每次握著你的手時就心痛,恨自己無能,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這一切若非老八,怎會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對你的?太醫說-只能保你十年無虞-,你今年才多大,三十二歲。若非他,你身體何至到如今這樣?若曦,你知道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有多恨嗎?我每一分的懼怕都是恨。"

      我握著他手哀求道:"這些事情只是立場問題,不是他的錯,我沒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爺也不會怨恨的。既然我們自個都不計較,你也不要計較可好?"他凝視著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這些事情,可他們卻非要拖你攪進來。你憐惜他們,老十的福晉可有半點顧慮過你的身子?"

      我握著他的手貼在臉上道:"她已是無法可想了。"胤禛默了會道:"朝堂中的事情詭秘難測,我只能答應你不傷害他們性命。"我心下微微一松,隱隱萌生一種希望,覺得歷史也許可以稍微改變的,至少可以不必那麼殘酷,看著他感激地說:"多謝。"胤禛帶著絲疲憊道:"我還要看摺子,你就留在這裏陪我可好?"我點點頭,拿了椅子坐到桌側。

      ——————————————-

      這幾日太陽份外好,雪早已消融乾淨,我喜歡揀正中午時在陽光下散步,覺得和煦的陽光把骨子裏的寒意都驅除散去。

      由著性子隨意而走,不經意時發覺周圍景致很是熟悉,眺望著不遠處的屋簷廊柱,心中滋味複雜。靜立半晌後,慢慢而去。

      還未到院門前,已聽到裏面的擣衣聲。我猶豫了下,終是跨進了院門,院中洗衣的女孩子們陸續抬頭看向我,面色錯綜複雜,有驚異,有豔羨,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應過來,個個趕著跳起請安,"姑姑吉祥!".

      心裏有些後悔踏進這個院子,可既然已經來了,卻不好立即就走,笑說:"你們不必這麼多禮,都起吧!"眾人立起,默默站著,院子裏人雖多,卻寂靜無聲。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還是那樣,地上堆滿衣服,繩上曬滿衣服。

      看著神色拘謹的鈴鐺和錢錢,沒話找話地問道:"張公公呢?",兩人臉色一白,半晌後才囁嚅道:"出宮了。"太監不比宮女,若沒有大錯都是做一輩子的,年紀大後才會放出宮養老。這麼早出宮,若身邊沒有銀錢,周圍人又瞧不起他們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驚,有心再問,可她們臉色恐懼,遂壓下心中百千心思,隨意道:"不打擾你們幹活了,以後有空再來看你們。"心裏卻想的是這應是最後一次踏入這個院子。我已經不屬於這裏,再來只能給她們增添不愉快。

      回屋後有心撂開此事不再想,卻總是隱隱不安,思量一番後,決定去尋王喜。人剛到他屋外,聽得裏面隱隱約約地哭聲。細聽了一會,忙去拍門。屋裏哭聲頓時停住,半晌後王喜才開門。

      我問:"你哭什麼?"王喜陪笑道:"姐姐怕是聽錯了,沒有人哭。"我點點頭,推開他進了屋子。屋中幾案上擺著幾碟瓜果幷糕點,雖看不到香爐,香味卻仍在。

      我仔細打量著桌上的供品,問道:"你在祭奠誰?"王喜道:"沒有誰,只是隨便擺了幾碟瓜果糕點而已。"我側頭盯著他不語。他低下頭凝視著地面,道:"是祭奠人來著,恰是家裏人的忌日。"

      王喜眼淚唰地滑落。我看他流淚不止,心裏頭殘存著的一絲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滿心地悲痛,淚水終於滾滾而下。我扶著桌子哭了半晌,強忍了悲聲,道:"把香爐擺出來吧!容我也祭奠諳達一次!"

      王喜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香爐出來,我一見這香爐,剛剛斂住的眼淚又滾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沒用,師傅往日待我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卻連師傅的忌日都不敢明裏祭奠,正兒八經的香爐也不敢用。只能用這日常熏蚊子的充數。"

      我哭著插好香,對著幾案拜了三下,又埋頭哭了一會。王喜一旁跪著也只是落淚。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王喜低頭抹淚,不言不語。我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以瞞的呢?我十三歲一入宮,就在李諳達身邊做活,諳達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後都替我想法子讓我重回聖祖爺身邊。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你讓我心下何安?"

      王喜靜靜發呆,忽然下定決心,抹幹眼淚,起身開門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邊,在我耳旁低低道:"師傅去年今日過世的。"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離聖祖爺駕崩才一個多月的光景。我聽玉檀說,諳達被放出宮養老了,難道是在宮外發生什麼事情了?"

      王喜眼淚又下,壓著聲音哭了會低聲道:"大家都以為師傅出宮養老了,實際師傅早已服毒自盡,屍身送去化人廠化了。"我腦子-轟-的一聲,刹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後,聲音顫著問:"為什麼?"王喜低頭垂淚,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緩緩軟倒跌坐在地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滾落,心中一片冰涼。為什麼?還能是為什麼?李德全跟在康熙身邊幾十年,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過於他,康熙臨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談話他也在場。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該知道的事情。他隨意一句話就有可能引起軒然大波,胤禛怎麼可能容他活著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幹眼淚,緩緩從地上站起,慢慢朝門外走去,拉開門後,忽想起來的目的,又轉身關上門問:"張千英也死了嗎?"

      王喜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半晌後才喃喃道:"出宮時還未死,現在就不清楚了,估計和死也差不多。"我手扶著門問:"什麼意思?"王喜聲音微帶著顫道:"我聽說,他被割了舌頭,剁了手後,趕出了宮。"

      我猛地拉開門,扶著門框彎身嘔吐,王喜急急趕到身邊替我捶背。搜腸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胃裏嘴裏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過來給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請太醫看一下吧!"我擺了擺手,又喝了幾口熱茶壓住胃裏的酸氣道:"起先只覺得心悶,這會子吐出來倒好了。"說完把茶遞回給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還是我送姐姐回去吧。"我道:"不用了,我們以後也該避下嫌。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給你招惹麻煩。"說完,腳步虛浮地晃悠著回去。

      ——————————————-

      房門被輕輕推開,這樣不敲門就進我屋的除了胤禛再無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卻只是閉目躺著不動。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麼這麼早就躺下了?晚膳用的也不多,不舒服嗎?"說著想點燈,我忙道:"不要點燈。"

      胤禛輕笑道:"還是喜歡黑暗。"他坐在床側,問:"身子可好?"我道:"好著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幾塊糕點,晚上就有些吃不下了。"他道:"別只躺著,起來說會話,胃裏積了食,回頭也難受。"

      我依言爬起來,他幫我放好墊子,讓我靠好,自個也斜歪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我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幾次三番欲張口問他,卻顧慮到王喜,終又咽了回去。

      因為瞭解一些歷史,知道雍正對八阿哥等人的鐵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愛惜我,不會傷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可也只因為愛恨強烈,想保護我們。可現在突然發覺,我心裏竟然對他開始隱隱幾絲畏懼。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話,不敢點燈,害怕他看出我的異樣。此時才真正明白十三的感覺,對十三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後才是四哥,所以謹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開始仔細斟酌著說每一句話,小心地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情緒,面上卻還要裝出一切都是隨性。

      胤禛看我說話時精神總是不濟,問:"好似很困的樣子?"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來,能不困嗎?"他笑說:"我放下手頭的事情特地來陪你說話,不領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擾你清靜了,我回去看摺子,你歇息吧!"說著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靜靜坐了很久,聽著遠遠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卻仍舊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眼淚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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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王喜處得知李諳達和張千英的事後,我整日就懶懶呆在屋中,看書,臨貼,刻意地去遺忘整個外面的世界。如今臨的帖子都是胤禛寫的,我模仿他的字跡已有四五分象。

      西北戰事到了最後決一勝負的時刻,養心殿經常通宵燭火通明,胤禛眼裏心裏全是千里之外的戰爭。二月八日,年羹堯下令諸將分道深入,直搗巢穴。在突如其來的猛攻面前,叛軍魂飛膽喪,毫無抵抗之力,立時土崩瓦解。清軍大獲全勝。

      捷報傳來,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堯破格恩賞晉升為一等公。此外,再賞一子爵,由年羹堯的兒子年斌承襲,連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都被封為一等公,外加太傅銜。年氏滿門聖寵如日中天。

      席間用膳時,胤禛還忍不住地談論著大獲全勝的戰役。我心裏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幾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這場戰爭,十四之前已經在西北樹下了大清軍隊的威儀,羅卜藏丹津的反叛準備不足,倉惶起事,還是以彈丸之地對大清千里疆域,年羹堯但凡有些智謀怎麼也該贏的。

      十三看我嘴角掛著絲譏笑,朝我微搖了搖頭,我對十三皺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的表情,搖頭苦笑一下,收了聲,不再談論已過去的西北戰爭。

      ――――――――――

      我在屋內臨帖,承歡跑著沖進來,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筆晃了幾下,桌上的紙已被塗汙。我一邊推她,一邊笑道:"什麼事情這麼著急?"承歡瞪大雙眼道:"姑姑,他們在蒸人。"

      我說:"什麼?整人?"承歡用力點點頭道:"他們不肯告訴我,不過被我偷聽到了,皇伯伯命各宮近前侍奉的太監宮女都去看。姑姑,怎麼蒸人呢?象姑姑帶我去禦膳房看的那樣,蒸包子那樣蒸嗎?"

      我猛地從椅上站起,驚聲問:"你說什麼?蒸人?"說到後兩個字時只覺胃裏一陣噁心,忙忍住。承歡道:"蒸人呀!"我問:"你還聽到什麼?是誰?"承歡搖搖頭道:"就這些了。"

      想起王喜,心裏驚怕,立即向門外行去,承歡跑著要跟來,我忙道:"你哪里都不許去,就在這裏呆著。"承歡看我疾言厲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跑著出了屋子,往日守在養心殿外的太監宮女都不在,四處只有侍衛靜立著。不知隱在哪個角落的高無庸閃身到我身前攔住我道:"姑姑去哪?"我心下懼怕愈深,越過他就跑,他忙拽著我道:"奴才剛才看見承歡格格來了,姑姑怎麼不陪承歡格格呢?"我心中發急,猛地甩開他手,喝罵道:"狗東西,連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幾個腦袋?"他忙跪下磕頭,我立即飛奔而去。他在身後一路追來,卻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聲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陣陣氣悶,向刑房狂跑而去。

      還未到跟前,就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嘔的怪味。看見前面黑壓壓立滿了紫禁城內各宮有頭有臉的太監宮女和各處的掌事太監,全都臉無人色,有的全身抖動,有的癱軟在地,有的彎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甕,胃裏翻江倒海地翻騰,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嘔起來,直嘔到胃中只余酸水,無可嘔之物時,才強撐著抬眼掃去,不敢看場中的大甕,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橫流、癱軟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通-的一聲落下。

      再不敢多看,轉頭就走,腳下一軟,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臉色青白的高無庸忙上前攙扶我。我借著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著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個走,卻頭暈目眩無以成步,只得扶著他胳膊。

      我抑著發顫的聲音問:"是誰?"高無庸半晌無聲,我心中驚懼悲哀憤怒一暫態再難控制,厲聲吼道:"說!我看都看了,難道還要我回去問嗎?"高無庸全身一個哆嗦道:"姑姑,您放過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無葬身之處。"我心下疑懼不定,放開他的手就踉踉蹌蹌往回走。

      高無庸跑上前跪在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沒有理會,繞過他依舊前行,高無庸跪爬著又攔到了身前磕頭哭道:"是玉檀。"我腦子如大錘所砸,那劇痛直刺向心臟,盯著遠處大甕,如厲鬼一般哭嚎道:"是誰?"高無庸頭貼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內俱焚,心神刹那墜入徹底的黑暗。

      ――――――――――――

      感覺有人在輕撫我的臉頰,一下一下極盡溫柔,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仍是個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孩子,凡事都可遂心任意,不禁喃喃道:"媽媽,媽媽。"睜開眼睛滿心歡喜地看去,卻是胤禛焦灼喜悅的臉。刹那間竟是數百年時光,我愣了一瞬問"怎麼了?"話剛出口,昏厥前的一幕幕湧到心頭,胃裏噁心,卻再無可吐之物,趴在床頭只是幹嘔。

      胤禛半擁著我,輕拍著我背,我下狠勁推他,卻全身發軟,無半絲力氣,我哭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神色清冷中夾雜著傷痛,伸手握住我推他的胳膊,我哭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胤禛用力把我抱在懷裏道:"若曦,我們有孩子了。"我哭聲澀在喉嚨裏,抬頭看他,他點點頭道:"太醫剛診過脈,一個月了。"說著在我臉上輕吻了下,溫柔地說:"我們要有孩子了。"

      我無半絲喜悅,心中對他愛恨糾纏,盯著他半晌不動,他伸手捂住我眼睛,求道:"若曦,不要這樣看我。你不開心嗎?我們盼了很久的。"我傷痛難耐,俯身嚎啕大哭起來,"胤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他身子僵硬,輕拍著我背,"我知道!若曦,我這麼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先養好身子,我以後再解釋給你聽。"我哭道:"那是我妹妹呀!是我妹妹呀!"

      胤禛捂著我嘴道:"若曦,你當她是妹妹,她卻未曾當你是姐姐。我不是沒有給過她機會。"我狠命打著他的手,掙扎間,眼前發黑,身子頓時軟倒。他忙扶住我,我一面喘著氣,一面無力地推他。

      他道:"你不願看見我,我這就走。不過你好歹顧念一下自個和孩子。"說著叫了梅香菊韻進來服侍。自己站起盯著我,我閉目不動,他轉身緩緩而去。

      暈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夢,碎裂成一片片,混亂錯雜,就如這麼多年的時光,彷似一瞬,卻又痛苦而漫長。

      春日時,玉檀坐在炕上替我繡手絹,我靠在一旁隨意翻書,偶爾幾聲清脆的笑語,回蕩在屋中,融化了紫禁城中難耐的寂寞寒冷。

      我每一次病都是你照顧,帕子一遍遍換下,藥端到榻邊。那次兇險萬分再無求生意志時,是你在榻旁整晚整晚的唱歌,直到把我喚醒。

      浣衣局操持賤役,你不離不棄,費盡心思維護。將近二十年的姐妹情,這冰冷宮廷中一份始終相伴的暖意。

      我以為憑藉他的愛定可護你周全,讓你在紫禁城中不受傷害,卻不料是他如此對你。

      玉檀,從此後,這紫禁城中最後的一抹暖色消逝而去。

      …………

      梅香搖醒我,擰了帕子給我擦臉,才發覺夢中早已淚流滿面。

      天剛亮,就吩咐梅香去叫王喜來見我,梅香猶豫了下低頭應是後退出。

      不大會功夫,王喜匆匆而進,腳步虛浮,面色蒼白,眼眶烏黑,親眼目睹整個過程,顯然受刺激甚深。梅香菊韻雖也面孔浮腫,可畢竟和玉檀無什麼感情,只是恐懼事情本身。

      梅香守在一旁,我道:"下去!"她遲疑了下,向外行去。我讓王喜坐,王喜肅容立於榻前,指了指簾外,我用口形無聲說道:"我故意的。"王喜恍然大悟,忙道:"奴才不敢坐,姐姐有事就吩咐吧!"

      我沉吟了會,強抑住心痛問:"玉檀當日……當日……究竟是個什麼狀況?"王喜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轉,臉上皮膚抖動,聲音卻平穩地回道:"去的很快,沒什麼痛苦。"說著王喜眼淚已經滾落,他立即用袖子抹去。

      我捂著胸口問:"她臨去可有說什麼?"王喜一面回頭張望了下,從懷裏迅速掏出一個布條塞到我靠著的軟墊下,一面道:"一直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我用眼光問他,口中問道:"你可好?"王喜做了從門縫塞進布條的動作,又做了個他推門突然發現布條的樣子,一面回道:"奴才一切安好。"

      說完兩人默默無語相對,王喜道:"姐姐既然無事吩咐,奴才這就告退了。"說著未等我答話,已匆匆出去。我有心叫住他,卻又忍住。

      手中捏著王喜帶來的布條,短短幾行字,卻字字如刀般紮在我心上,,"求姐姐護我家人周全。玉檀自知大限將至,一直希望能有一日親口向姐姐解釋清楚一切,可如今再無機會,匆匆而就,無以明心跡,卻又忽覺一切話皆多餘,姐姐必能明白我的心。紅塵中一癡傻人而已!玉檀不悔!無怨!姐姐勿傷!"

      我腦中似乎可以看到玉檀當日的急迫,躲在某個牆角,從衣服上撕下布條,咬破食指,匆匆寫就,塞進王喜屋中,沒多久她就被人捉去。

      玉檀一直告訴我她從未讀過書,只粗略認識幾個字,可今日看她的留書,字跡雖倉促,卻是一手標準的管夫人梅花小揩。非長年苦練和熟讀詩詞百家絕不能有此清麗幽閒之意境。玉檀,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呢?

      梅香在榻旁低聲說:"姑姑,十三爺來看您了。"我微一頷首,梅香道:"請十三爺進來!"十三緩步而入,梅香向他請安,搬了椅子請十三坐下後靜靜退出。

      十三細細查看了下我臉色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哪還禁得起自個作踐自個?難道你竟然恨皇兄恨得連孩子也不想要了?"我道:"我沒有。"十三道:"既然沒有就應該好生保養調理。一則你現在的年齡才第一次有孕本就兇險,二則你身子一直有病,如今又動了胎氣。何太醫為了你,整日愁眉不展,苦思良方,皇兄也是憂心忡忡,你自己卻全不愛惜。皇兄怕你害怕,不願對你說這些,我本也只想勸你放寬心,可一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索性和你挑明白,你若還想要這個孩子,就和太醫配合些。"

      我呆愣半晌,哀聲道:"我會盡力的。可是心痛難忍,你可能教教我如何讓心不痛的方法?自己妹妹慘死在我愛之人的手,你可有方法讓我化解心中的愛恨糾纏?"十三低頭靜默了會道:"也許事實能讓你好過一些,但也許更讓你難過。"我苦笑道:"告訴我吧!"

      十三輕歎口氣道:"皇兄將九哥遣去西寧,嚴禁他們彼此互傳消息,可九哥仍舊想盡辦法,甚至自己編了密碼利用各色人與京中聯繫。玉檀就是九哥在皇兄身邊的眼線,一直把皇兄的行蹤洩漏出去。皇兄因為你不好嚴懲她,幾次旁敲側擊都警告過她,可她卻未有絲毫悔改,這次激怒皇兄是因為九哥教唆弘時爭取當太子,弄了不少挑撥皇兄和弘時父子之情的事;又命玉檀設法利用你和八哥、十哥、十四弟的淵源挑撥你和皇兄之間的感情,兩件事情都犯了皇兄的大忌,皇兄忍無可忍才用了極刑,也是對九哥的一個嚴厲警告。"

      我腦子紛亂糊塗,覺得一切好荒謬,可似乎又合乎情理,多年的點滴細節猛然凸現在腦海中,原來那個大雪夜救了玉檀一家的公子是九阿哥,結局玉檀卻肯定騙了我,不是一面之緣,而是從此後九阿哥對她們一家一直暗中照顧,多年後的進宮做宮女,也應該是刻意安排。難怪十四好似不避諱玉檀,我以為是因為他知道我和玉檀要好,卻原來另有乾坤。那玉檀你究竟對我是真情還是假意?玉檀一笑一顰,一哀一喜從腦中快速掠過,我恍惚一笑,情份假不了的。她在宮中的左右為難,舉步維艱只怕不下於我,她和九阿哥究竟是怎麼一段故事?我只知道開始和結局,卻不知道過程,她的心酸無奈痛苦絕望也許比我還多。

      十三看我淺淺而笑,詫異問道:"若曦,你不生氣嗎?"我搖頭道:"玉檀視我為姐,待我之心絕對假不了。至於其他,誰沒有幾件無可奈何之事呢?我若真有怨怪,只怨怪蒼天殘酷。"十三凝視著我道:"你總是願意原諒,總是願意去記住美好的東西。"

      我低頭靜默了會,淡淡道:"皇上本可以讓這一切都不發生的,他卻沒有制止。"十三急道:"皇上本就有意放玉檀出宮。玉檀剛到御前服侍,皇上就命高無庸向眾人重申了違背養心殿規矩的懲罰,後來杖斃私自傳話的宮女時,也特讓玉檀和眾人觀看,以示警戒。"

      我搖頭道:"也許打算放玉檀出宮時,的確想著就此作罷,當然也因為既然原乾清宮的宮女都遣散了,也沒有道理單留下早已過了出宮年齡的玉檀。後來大概因為九阿哥不願放棄玉檀這個棋子,玉檀就來求了我,皇上當時完全可以立即向我說清楚,然後直接命玉檀出宮,我斷無反對道理。可皇上卻未如此做,而是順水推舟,給了個玉檀留下的理由。畢竟如果送走了玉檀,還不知道九爺他們還會想什麼花招,不如留一個你知道是奸細的人在身邊,一舉數得,願意讓九爺知道的東西,就故意讓玉檀知道,不願意知道的,玉檀也絕對知道不了,還可以利用玉檀反監視九爺的動向,甚至可以利用玉檀給九爺完全錯誤的消息。"

      十三歎道:"我知道無法讓你釋懷,可皇兄也曾真地希望玉檀能改過,他絕對無傷你之心。而且宮裏本來規定了宮女之過是要株連家人的,卻因為你求情而不予追究。這次若非過於緊張你,也不至於如此痛恨玉檀。皇兄唯一有失的地方大概就是低估了你和玉檀之間的感情。"

      我慘笑道:"玉檀是被九爺和皇上合力逼死的,而我是幫兇。"十三道:"我知道你為玉檀難過,可你不能因此就把什麼錯都往自己身上兜攬。"

      我躺回榻上,喃喃道:"十三爺,你可知道我這麼短時間都經歷了些什麼?姐姐離我而去,可她是含笑而終。我雖難過,可想著她這輩子的淒涼,覺得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李諳達怎麼死的,你只怕早就知道。玉檀對我而言,就是我妹妹,就算有錯,他為什麼要用如此酷刑?還有那些不相關的人,張千英雖有過錯,可罪不及此。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對這個宮廷如今除了懼怕還是懼怕,它就象個怪物,不停地吞噬著人。"

      十三還欲再說,我揮手打落帳子道:"我想休息了。"十三默坐了會,輕歎口氣,起身而去。

      "小姐!"我猛地睜開眼睛,"巧慧?"巧慧半跪在床邊道:"小姐,是我!"我猛地起身推她道:"出去!這裏不能待的。"巧慧叫道:"小姐,是皇上命我進宮服侍你的。"我哭道:"我就是知道是皇上命你來,才讓你趕緊走。"

      巧慧挨著我坐下,摟著我問:"究竟怎麼了?我聽高公公說小姐有身子了。怎麼如此不愛惜自個呢?你有什麼心事就告訴我,我自小服侍主子,可以說是看著你長大的,說句簪越的話,我心裏把主子當姐姐,把小姐當妹子的。"

      我想起姐姐,伏在她懷裏大哭起來。巧慧道:"再傷心的事情也沒有孩子重要,若主子看到你這個樣子肯定會傷心的。小姐可是答應過主子一定會照顧好自個的。"

      正在哭,承歡在一旁叫道:"姑姑!"我忙伏在巧慧懷裏擦幹眼淚,看向承歡,"你什麼時候來的?"承歡道:"姑姑,我給你講個笑話可好?"我道:"改日再講吧!"承歡又道:"那我給姑姑唱歌。"我摸了摸她的頭說:"也改天吧!姑姑今日聽不進去。"

      承歡爬到床上,讓我摸她的左手,三個指頭上結了層薄薄繭結,"姑姑,我練琴很用功的。"我摸著她的繭子點頭道:"等你琴彈好了,你阿瑪肯定很開心。"承歡問:"姑姑,你不開心嗎?"我扯了扯嘴角說:"開心,姑姑也開心。"

      承歡側頭盯了我半晌道:"姑姑,我聽皇伯伯說你會給我生個弟弟的。"我微點了下頭,承歡說:"那姑姑可不能再哭了,你再哭,小弟弟也會哭的。"我側頭強忍著淚,巧慧忙道:"小姐要再躺一會嗎?"我搖搖頭。

      巧慧笑說:"那起來吧!整日躺著也不好。好久沒有服侍過小姐了,今日讓奴婢服侍小姐洗漱吧!"承歡聽了,忙跳下地。巧慧扶我起身。

      在巧慧和承歡相陪下,勉強吃了小半碗清粥,一點筍絲,巧慧仍舊不滿意的樣子,嘮叨著:"餓著大人倒也罷了,怎麼能餓著孩子呢?"可梅香已經喜上眉梢,興沖沖地收拾了碗筷出去。

      ――――――――――――

      在巧慧精心照顧下,精神雖還不濟,身體卻好了很多。承歡笑說要為我彈奏一曲新近練好的曲子,難得她肯靜下心來學箏,又是為了讓我開心,不願掃她的興,點頭應好。她拖了我去廳堂,進去時十三正負手立于窗邊,怔怔出神,眉梢眼角全是相思,唇角的淡淡笑意滿是疲倦。站在屋中最明亮處的他,卻渾身上下散發著無可言喻的孤寂冷清,似乎陽光到了他身邊都自動回避。

      十三猛地一側頭,相思立即掩去,疲倦立即消失,又是那個行事穩重的怡親王了。他帶著幾分暖意笑問:"來了多久?"我道:"剛到。"我隨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十三坐於側旁,打量了我幾眼問:"身子可好?"我點點頭。他靜默了會道:"身體最重要。"我強笑了笑,看向承歡。

      承歡正在戴義甲,半天還沒有纏好,我說:"過來。"她忙抓起義甲跑來,我替她細細纏好,她笑著跑回箏旁。十三笑說:"不知道你以後是更寵承歡,還是更寵承歡的小妹妹。"我側頭笑問:"你覺得是女孩?"

      十三一呆,道:"我私心裏希望是個女孩。"我道:"我也希望是個女孩子。"兩人了然一笑,我正欲說話,瞥到胤禛緩步進來,忙收聲扭過頭。十三立即站起回身請安。巧慧和承歡都行禮問安。我也隨著立起道:"皇上聖安!"胤禛笑讓大家座,說著自己坐在了十三身側的椅子上。我站立未動道:"奴婢不敢!"胤禛盯著我未語,十三看看我又看看胤禛左右為難。承歡忽地大叫道:"姑姑,你要不要聽承歡彈曲子了?"承歡帶著幾絲不安,大睜雙眼看著我,我忙笑道:"聽!"說著趕忙坐下,十三神色一松,也隨著坐下。

      承歡小臉緊繃,肅然端坐,右手微揚,左手輕壓,靈動琴聲在屋中響起,竟是《歸去來》-

      徵-音為主,旋律短暫離調,表現"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旋律漸快,哀喜交雜"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速度逐次加快,力度不斷加強,情感越來越強烈,"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琴聲在高潮突然切住,尾聲緩緩流出,承歡雙手輕按,全曲結束在-宮-音。餘音嫋嫋,耐人尋味。

      我腦中依舊徘徊著"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

      胤禛叫道:"若曦!十三弟!"我這才回過神來,十三也是一臉茫然若失,遑遑之色。我和十三默然對視,兩人眼中都是幾分哀傷。胤禛又叫道:"若曦!十三弟!"十三忙立起道:"臣弟在!"胤禛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看著承歡問:"誰讓你彈這首曲子的?"

      承歡眼珠子骨碌一轉,從我們臉上掃過,噘嘴道:"我自個挑的,這首好聽。我彈的不好嗎?"我道:"沒有,彈的很好,就是太好了,我們才聽入神了。"承歡將信將疑地看向十三問:"姑姑說的是真的嗎?"十三緩緩一笑道:"你姑姑寵你,她眼中你什麼都是好的。曲子意境幷未體現,不過難得你把指法練得那麼純熟,也就很好了。"承歡雖怕十三,卻很是相信十三所說的話。聽完滿臉喜色地問胤禛:"皇伯伯不喜歡嗎?"胤禛微雜絲苦笑道:"喜歡!"承歡喜滋滋地湊到胤禛身旁,帶著絲討好說:"我聽哥哥們說,皇伯伯很是喜歡田園之樂,這首曲子好似就講這些的。"

      我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嘲笑了出來。十三低頭肅容端坐。胤禛看到我笑,一下笑了起來,半摟著承歡喜道:"今日要好好賞你!"我忙斂了笑意,撇過頭。

      十三微坐了會,站起向胤禛行禮告退,牽了承歡的手向外行去,巧慧隨後而出,我也立起向胤禛行禮告退。他立起道:"以後不用老是行禮,如今有了身子,凡事怎麼便宜怎麼來。"

      我轉身就走,他一把拽住我,我下狠勁甩了幾下,卻沒有甩掉他的手,"放開我。"胤禛把我拉進懷裏,強攬著道:"十幾天未見,再大的氣也該消消了。你不願見我,可孩子說不定還想著見阿瑪呢!"

      我推了推他,未推動,他道:"如今已有身孕,得趕緊冊封你了。和你商量下你想要什麼名號。"我身子一僵,停止了掙扎,默然半晌後道:"我不想要什麼封號。"他柔聲說:"你有身孕的事,現在就幾個人知道,連承歡我都仔細吩咐過不許對任何人說。可再過一個月,身子就漸顯了。你不想做我的妃子,可孩子總要有阿瑪的。難道你捨得讓孩子被人暗地裏嘲笑嗎?"

      我脫口而出道:"你讓我出宮吧!我們在宮外,自然不會有人笑她的。"胤禛臉色一白,雙臂用力,讓我緊緊貼著他道:"若曦,我不會讓你和孩子離開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頭被他摁在肩膀上,胤禛低低問:"你現在對我只有恨了嗎?"我聽他語氣流露著前所未有的淒傷,心中疼痛,淚順著臉頰滑落到他衣上,"我多希望我只是恨你,可我不是。甚至我想恨你,可卻總是恨不起來。我只是怕這個皇宮,怕那個皇帝,他會那麼心狠,狠得讓人懼怕。"

      胤禛扶起我抽了絹子幫我擦淚,一面道:"不要哭了,有了身子的人哭對孩子不好。若曦,我是你的胤禛,可我也是這紫禁城、整個大清的皇帝,很多事情我有自己的無奈。"

      我搖搖頭,推開他手道:"很多事情的確是無奈,可也許換一個人他就會有不同的做法,你卻總是選擇最極端的手段,最後傷人傷己?為什麼?為什麼恨要如此強烈?"他靜默無語,我輕歎口氣,轉身離開。

      ――――――――――――――

      巧慧坐於炕上低頭剪著衣服,我在一旁歪靠著看了半晌道:"你從哪里找了這許多半新不舊的小孩衣衫。太糟蹋東西了,把好好的衣服剪成一塊塊。"巧慧手下未停,笑說:"是特意請高公公幫忙尋的。整整一百家身體康健的孩子穿過的衣服。給小格格做一件-百家衣."

      我搖頭笑了笑,巧慧道:"小姐沒有聽過-穿了百家衣,能活七十七-嗎?我特意囑咐了多尋那些姓"劉"、"陳"、"程"的人家,借"留"、"沉"、"成"的吉利多多護佑小格格。"巧慧拿起件寶藍衣衫一面剪著一面說:"小人兒最易受驚,"藍"諧音"攔",可以攔住不乾淨的東西。"

      我凝視著低頭忙碌的巧慧,若曦的額娘是因為生若曦落了病而去,姐姐因為驚傷過度不僅孩子沒了,自己也落了病根。而巧慧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恐懼已在她心上有了深深的烙印,她把對姐姐那個孩子的愛和害怕都一股腦地傾注到我孩子身上,借助這種方法擋住自己的擔心。本欲讓她不要費這些無用功,可明白了她的心思,覺得還是由她去忙吧!

      承歡從外面一蹦三跳地進來,踢掉鞋子就躥上了炕,巧慧嚷著:"好格格,你慢著點,把我布塊都打亂了。"承歡笑嘻嘻地靠在我身邊問:"給弟弟做衣服嗎?"我笑點點頭。

      承歡看著巧慧手中色彩斑斕的布塊,來了興致,欲湊上去看。我拖住她道:"安靜呆會,我有話要問你。"說完叫了聲巧慧,對她打了個眼色。巧慧忙放下剪子,下炕到簾外守著。

      "你前兩日彈的曲子是誰幫你選的?"承歡側頭滿臉疑惑地說:"就是我自個選的呀!"我戳了下她額頭道:"你撒謊的本事都是我教的,還在我面前裝神弄鬼?"她-哈哈-笑了起來,"我就是看能不能騙過姑姑,能騙過姑姑,那就誰都能騙了。"

      我笑說:"你可別忘了,我給你說過的最緊要一句話,越是從不騙人的人到真正騙人時才能撒出彌天大謊。假話說多了,再會做戲,也沒人信的。你現在也就是借著年齡小,人家都上了你天真爛漫的當。再說,我只是讓你去哄皇后和貴妃開心,可沒讓你招搖撞騙。"承歡嘻嘻笑道:"我知道的,我很少說謊的。"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承歡道:"服侍我的小宮女芮兒幫我選的。她說除了姑姑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她肯定會死的。"我蹙眉道:"你怎由著身邊宮女擺佈呢?難道我以前的道理都給你白講了?"承歡道:"芮兒向我保證這首曲子姑姑一定愛聽。而且絕不會怪我。"我問:"她還說什麼了?"承歡道:"她說如果姑姑問起,就說-只要願意割捨,二七必如所願-"

      我似乎有一點理解胤禛對太監宮女為何如此嚴苛。在這樣的清理整治重刑下,承歡身邊都還有他們的人,對胤禛而言,這些都是潛在的危險,不採用非常手段,也許的確難以鎮懾眾人。皇宮本就是殘酷的地方,一旦攪進了權利之爭就更是血淋淋,歷朝歷代都類似,幷非只有胤禛如此。可想到玉檀,卻心傷不已,事不關己,理智都能明白,可牽涉我的親人時,卻還是難以接受。

      我出了好一會子神,盯著承歡嚴肅地說:"記住了,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從沒有!"承歡肅容點點頭。我想了會道:"尋個錯處把芮兒打發了,貶去做粗活,掃地洗衣都可以。"承歡問:"為何?我很喜歡她。"我道:"正因為喜歡,才要如此。沒有利用價值,她就能安安穩穩熬到出宮。"承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半晌後,心才慢慢靜下來,揚聲叫了巧慧進來。巧慧繼續做衣服,承歡在一旁也尋了把剪刀,鉸來鉸去的淨給巧慧搗亂,巧慧又氣又笑,把自個剪好的趕緊都藏了起來,又趕著把未鉸的衣服都收攏,壓在自己身旁不許承歡亂動。我看著她倆搶來搶去的,在一旁只顧著笑看熱鬧。我手輕摸著好似還沒有任何變化的腹部,內心深處開始企盼著一個小女孩的誕生,以後我們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日子。

      高無庸在簾外叫道:"姑姑!"巧慧立即下炕,立在炕邊,我坐直了身子道:"進來吧!"高無庸進來先向承歡請安,又給我行禮,然後雙手捧著張單子道:"這是皇上命奴才拿給姑姑的。"我淡淡問:"什麼事情?"高無庸回道:"奴才不知!"

      我蹙眉看著他不動,巧慧拿過塞到我手中,高無庸感激地看了巧慧一眼,向承歡和我行禮告退。巧慧踢了鞋,又上了炕,一面道:"不管什麼事情,看完再說。再說了,不管他再疼你寵你,也還是皇上,小姐怎麼能當著下人就駁皇上的面子呢?"我默了會,自嘲道:"你說的對,我其實還是依仗著他的寵愛。"

      說完,攤開手中的單子看起來,剛瞟了一眼,就立即扔到桌上。巧慧問:"什麼事情?"我淡淡道:"皇上擬的幾個封號,讓我選一個。"巧慧靜了會道:"小姐,這事拖不得的……"我打斷了巧慧,對承歡道:"你這麼喜歡玩針線,回頭找人教你女紅。"正低頭縫布塊的承歡搖頭道:"才不要學呢!玩是一回事,把它當功課做又是另一回事。"

      巧慧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半晌,看我只是和承歡說話,輕歎口氣,拿起針線依舊開始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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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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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7 21:22 |
    下部 第二十一章

      高無庸來了三四次問我要回音,巧慧每次都幫我敷衍著說:"還未想好,再給幾日。"他一走,巧慧就苦口婆心的勸,從孩子講到我阿瑪,講到我已去世的額娘,最後哭著把姐姐又搬了出來。我只能答應她我會仔細看的。過後卻總是抗拒,拖著不肯看,心裏總覺得這個封號就是意味著從此後我要永遠和這個紫禁城拴在一起。雖然知道這是必然,可心裏卻總是抗拒。

      巧慧坐在炕沿大半日一動不動,我叫了她幾次,都沒有回音。我擱下手中的書道:"別再不高興,去把單子拿來,我這就看。"巧慧卻依舊靜坐不動。

      我直起身子,推了她一把道:"琢磨什麼?"她抬頭看著我咬唇未語,過了會道:"沒什麼事情。"說著起身去拿單子。我叫道:"回來,有事就說清楚,你一個人琢磨不如兩個人想,好歹彼此商量著辦。"

      巧慧站了會,走到門口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回身緊挨著我坐下,低低道:"八福晉想見小姐一面。"

      只要身在紫禁城,就絕不會有清靜日子,我苦笑了下道:"姐姐的事情我們欠了她一個大人情。"

      巧慧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何況這麼多年,她也是我半個主子,實在不好不替她傳話。"我道:"見一面就見一面吧!不過如果回頭讓皇上知道了,一切都是我自個的主意,是我自個要見八福晉的。"巧慧帶著幾絲恐懼,不安地點點頭。

      我輕握了下巧慧的手以示安慰,想到玉檀,心隱隱絞痛,暗下決心除非我死,否則絕不會再讓你傷害巧慧。

      巧慧扶著我在御花園內漫步,我笑說:"這才幾個月大,肚子都一點還看不出來,我自個走得了。"巧慧道:"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我扶著穩妥些。"我拿她無可奈何,只能由她去。

      八福晉迎面而來,巧慧忙向她請安,我欲向她行禮,她側身避開淡淡道:"雖還沒過了明處,可畢竟是皇上的女人,受不起你的禮。"巧慧臉漲得通紅,急道:"皇上就要冊封小姐了。"

      我笑瞟了眼巧慧,我都沒有不好意思,她倒替我羞愧了。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去一旁守著。

      我笑看著八福晉問:"所為何事?"八福晉嘴角含著絲淡笑道:"前幾日皇上又降旨訓斥了爺,把十弟滯留張家口歸咎于爺的教唆。"我沉吟了會問:"難道不是嗎?"

      八福晉笑打量著我道:"此事的確不完全是十弟的意思,雖因許國桂那狗奴才故意尋釁,十弟是和他對上了,不過還不至於滯留這麼久,但也不是爺的意思。爺如今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淡,起起落落全不放在心上,說皇上命他做事他就做,要削爵幽禁也由他,甚至勸過九弟不要再和皇上對著幹,事已至此,還有何好爭?可就這樣,皇上仍舊不肯放過爺。"我帶著幾絲怒氣問:"你為何要這麼做?不知道這樣會激怒皇上嗎?"

      八福晉冷-哼-了聲道:"皇上一步步試探我們,打壓我們,我們一再退讓他卻總是得寸進尺,與其這樣不如看看他究竟能有多狠。"

      我凝視著她,肅容道:"如果你指望看到一個為了史官評斷和後世評價而手軟的皇帝,就大錯特錯了。如果你如此做,只是為了讓他背上折磨兄弟的名聲,那代價未免太大。史書中的名聲固然重要,可怎麼比得上自己生命呢?"

      八福晉半仰著頭,凝視著天空道:"皇上已經徹底毀了爺的一生,聖祖皇帝開了頭,他變本加厲。所有摺子都經由他的手查閱銷毀,朝中眾臣揣摩著他的心意四處挑錯,動輒彈劾,有的不妨說大一些,沒有的也可以捕風捉影。總而言之,半生辛勞竟無一點是處,對大清居然從未做過一件實事。"

      八福晉搖頭笑了笑道:"你若以為我指望那些個史官為我們一言斷是非,那我從小到大的書都白讀了。春秋有董狐直書,司馬遷千古史筆千古文章,班固範曄雖稍遜也還是直道而為,陳壽有所私于魏,卻未曾昧心刪改。可自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後,歷史就成為天子的歷史,可以任意塗鴉篡改。遍涉玄武門之變的正史,僅有房玄齡等人刪略編撰的《國史》、《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以後的新舊《唐書》等正史均取材於這些。我當年仔細讀過這段歷史,甚至在稗史裏也找不到任何不利於李世民的言語。不可不嘆服太宗與其史官的心思縝密。玄武門之變竟然被描述成是李世民一讓再讓,兄弟欲殺他,他無奈之下的應變舉措,為了抹黑對方,編造出如此荒唐的情節:李世民親赴鴻門宴,飲了兄弟的鴆酒卻未死,只是吐血數鬥,可就是這個-吐血數鬥-的李世民,兩三天后又在玄武門前生龍活虎,力挽強弓射殺了長兄李建成。如果史實屬實,我只能感歎李建成,李元吉居然放著宮內一滴足以至死的上好毒藥不用,如此重要的行動卻只用街頭私貨,或者李世民真是天龍化身稟賦異常,吐血數鬥而不亡,還可以謀劃佈局擊殺兄弟。"

      我聽得啞然無語,八福晉掩嘴輕笑道:"如果真有長生不老藥,我倒真想知道我們如今的這位雍正帝又會如何解釋他所做的一切。我們又會被說的是多麼陰險歹毒,如何阻礙了他一心為天下之願而不得不懲治我們。"

      半晌後,我緩緩道:"瑕不掩瑜,太宗雖在此事上有失卻仍然開創了貞觀盛世,將來皇上也是如此。不過你心中既然不是為此,為什麼還要讓十爺滯留不歸?"

      八福晉斂了笑意道:"只許他試探我們的底線,我們就不可以試探一下他究竟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嗎?如果真打算將我們幽禁至死,那不妨早早宣旨,給個痛快,何苦玩貓捉鼠的遊戲?如果沒有爺的淡然超脫,我早就被逼瘋了。你根本不知道日日活在刀尖下的痛苦,明白那刀遲早會落下,日日都在想究竟何時會落下。以前還有恐懼,現在我竟然覺得早落下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貓捉老鼠?刀尖下的生活?我腦中一片混亂,默了會問:"你既然不是讓我為十爺求情,那究竟想說什麼?"八福晉笑吟吟地看著我道:"我從九弟那知道了件稀奇事。"我心內一痛,不知九爺聽聞玉檀之事是何種感受,可有一絲半毫的憐惜?

      八福晉道:"皇上如今如此恨我們,除了多年為皇位相爭的敵意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大概就是因為當年爺設計他不成,卻讓十三弟被圈禁,讓他隨後多年小心翼翼,不過你這麼冰雪聰明,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爺要對當年本還相處友善的他突然發難呢?要說只為皇位,爺怎麼沒有針對行事同樣低調的三哥呢?"

      我心中一緊,她認為八爺是為了男女之情對付四爺的?可細看她臉色卻不象,再說當年的那個局沒有兩三年根本布不成,當時我還未和四爺在一起。我淡淡問:"為什麼?"她笑說:"這件事情可笑就可笑在這裏,聽九弟說,當年有人不止一次地特意提醒爺留心四王爺的,還說了一長串人名,爺雖將信將疑可為了萬無一失就選擇了佈局對付。如此說來皇上好似恨錯了人,十三弟吃了十年的苦也不能全怪到爺身上,始作蛹者竟另有他人。"

      我心急遽下墜,彷若平地一個踏空,落下的竟是萬丈懸崖,深黑不見底,身子顫抖,晃悠欲倒,八福晉扶著我,笑道:"你猜皇上知道這件事情後,究竟是傷心多,還是憤怒多?"我推開她,抱扶住身側的樹幹,八福晉立在我身側道:"你是從貝勒府入的宮,又受了爺那麼多年的恩惠,他想讓你和我們撇清關係,哪有那麼容易?對了!九弟要我轉告你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說完不再理我,揚長而去。

      巧慧半摟半攙著我,帶著哭音驚問:"小姐,怎麼臉色這麼白,你哪里不舒服?我們這就去請太醫。"我搖搖頭,示意她先回去。

      進屋時,看著不高的門檻,我卻連邁過它的力氣也無,一個磕絆,險些摔倒。巧慧緊緊抱著我,臉色煞白。巧慧把我在榻上安置好,扶著我喝了幾口熱茶後問:"小姐,我命人去請太醫可好?"我閉目搖搖頭,五臟如焚,絕望和愧疚充滿全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總是擔心著八爺的結局,可沒有料到這個結局竟然會是自己一手促成,如果沒有我,也許他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許一切會不同。十三多年身受之苦,居然是我一手造成的,還有綠蕪,如果不是我,十三不會被圈禁,那麼綠蕪就不會和十三在一起,她會永遠在遠處默默看著十三,最後也不必因左右為難而投河自盡。我這麼多年,究竟在做什麼?

      巧慧哭道:"福晉究竟說了什麼?小姐,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你不要嚇巧慧。我還是去請太醫。"我道:"巧慧,求你讓我靜一靜。我的病太醫看不了的。"巧慧強壓下哭聲,坐在榻上相陪。

      屋中光線漸暗,梅香進來問晚膳吃什麼,巧慧點了燈,求道:"小姐,先用膳吧!"巧慧求了幾次,見我不言不動,猛地跪在榻旁拼命磕頭,哭求道:"小姐,求你了。當年主子也是這樣不說話不動不吃東西,小姐,天大的事情沒有孩子大,巧慧求你了!"

      梅香看情形不對,早退了出去。我用力支起身子道:"巧慧,不是我不想吃,而是實在吃不下。這樣吧,先傳膳,我儘量吃。"話剛說完,人就無力地軟倒在榻上。巧慧滿臉淚,臉頰通紅,急急跑到簾外叫人吩咐。

      晚膳未到,十三卻來。梅香進來回道:"十三爺來看姑姑。"我身子猛地一抽,往榻裏縮了縮,低低說:"就說我睡下了。"梅香低頭默默退出。

      十三掀簾而入,笑說:"我竟然也有吃你閉門羹的一天。這下皇兄該不會覺得只有自己沒面子了。"我翻了身,面朝牆而睡。

      十三靜立了會問巧慧:"怎麼回事?"巧慧還未答話,淚就先下,哭了半晌卻無一字。十三道:"若曦,我若有做錯的地方,你直說。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我全身哆嗦,心如刀鉸,轉身撐起身子,巧慧忙拿了枕頭讓我靠好。我向巧慧揮了揮手,她向十三行禮後退出。

      "不是你有做錯的地方,而是我,是我!"十三微微一愣,拖了凳子坐在榻旁問:"此話怎講?"我一點點仔細打量著十三,削瘦的身子,點點斑白的頭髮,眉梢眼角的滄桑,眼底深處的傷痛,眼淚汩汩而落,十三道:"若曦,究竟怎麼了?你這個樣子可是同時在折磨三個人,一個是深愛你的人,一個是你的孩子,你怎麼忍心呢?"

      我道:"今日我見了八福晉。"十三臉色一緊問:"她說什麼了?"我抹了抹眼淚道:"她轉告了九爺的一句話-我們若有十分傷痛,也必定要你們承受五分."十三靜默了會問:"你和八哥的事情,九哥知道嗎?"我點點頭,"最清楚的是十四爺,可估計八爺也沒有刻意瞞九爺。只有心思較淺的十爺不是很清楚此事,不過心裏也應該有數。"

      十三猶豫了半晌,低垂著頭問:"你和八哥究竟當年到了什麼地步?可有……可有肌膚之親?"我微呆了下,草原上的攜手共遊、擁抱、親吻從腦中滑過,心下更是冰涼,嘴裏卻不甘心地說:"這很重要嗎?"

      十三臉微白,抬頭道:"這事他們不敢胡來,激怒了皇兄,首先倒楣的是八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用此事來傷害皇兄。何況就我揣度,這肯定只是九哥自個的意思,以八哥的性格,絕不會答應他這麼做。我可以先找八哥談一下。如果只是為此事,你放寬心,交給我來處理。"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我頭伏在枕上眼淚直落,十三,我不配你如此待我!忽覺得下腹酸痛,眼前發黑,人癱軟在榻上,十三大驚,急急攬起我叫:"若曦!若曦!"一面對外大吼道:"快傳太醫!"

      巧慧沖進來,撲到床邊,臉色煞白,一聲慘叫,"不!"立即跪倒,拼命磕頭哭求道:"菩薩,求求你!你已經拿走了主子的孩子,就放過小姐吧!巧慧願意承受任何苦難,以後日日常齋、天天燒香。"十三臉色青白,一疊聲地催人叫太醫。

      我大張著嘴,只是喘氣,半晌後哭道:"孩子保不住了!"十三猛地一掀薄毯,我的裙子已經全紅,他雙手發抖,吼問:"太醫呢?"

      話未落,胤禛和太醫先後沖了進來,十三忙起身讓開,胤禛抱著我怒問十三:"怎麼回事?命你來勸人,你就這麼勸的嗎?"未等十三回答,就趕著吩咐何太醫:"不管你做什麼,要什麼,一定不能有事。"太醫把完脈後,臉色青白,手微抖,胤禛一字一頓地道:"大人孩子都不許有事,否則讓你們都殉葬!"又對十三道:"朕一時情急,對……"十三忙道:"我明白。"十三刻意用了-我-,而未用-臣弟.胤禛微一頷首再未多說,兩人都是盯著太醫。

      何太醫顫著聲音吩咐人去配藥,說完立即向胤禛重重磕頭道:"臣只能盡力留住大人。"我強撐著的一口氣盡泄,立即昏厥過去。

      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地,瓦藍的天空下,不知從何處飄來許多美麗氣泡,因為有陽光的眷念,變得五彩斑斕,絢麗耀眼,每一個裏面都住著一道彩虹。天上,地下,飄飄蕩蕩,如夢如幻,我輕笑著追逐著美麗的氣泡,一個跳躍,竟然飛了起來,身子如這些美麗的泡泡一般輕盈,我大笑著與周圍的氣泡嬉戲,它們好似精靈,我追它們跑,我停它們又來逗。笑聲充盈在天地間。

      時間似乎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無始無終,玩倦時倚著氣泡而睡,睡醒時,在氣泡彩虹間飛來飛去,跳上跳下,我的生命似乎就是這麼開始,也會這麼結束。

      笑聲忽然卡在喉嚨裏,正在陪我嬉戲的氣泡在陽光下一個個破裂,我驚惶恐懼地目睹著從我出生在這裏就一直陪伴著我的氣泡紛紛毀滅,一道道絢爛的彩虹瞬間離我而去,我大叫著去攔它們,可它們卻在我手中碎裂,只餘手上濕膩膩的殘骸,雙手簌簌直抖,原本溫暖和潤的陽光變得冰冷無情,我身子劇痛,無形中有好幾隻大手把我向不同方向拉扯,我好似立即就會如氣泡一樣四分五裂。當最後一個氣泡毀滅在我手上時,我慘叫一聲,身子從半空摔下……

      "醒了!醒了!"感覺一個人撲到床前,剛欲碰我,正在我身上扎針的人阻止道:"皇上,不可觸碰!"身上的痛楚越來越大,眼前的人影也越來越分明。我凝視著胤禛,南柯一夢,再相見時,你竟然塵滿面,鬢如霜。兩人柔柔目視著對方,彼此眼中都是無限憐惜哀憫。

      何太醫放了熏香在我枕畔,胤禛剛欲開口,何太醫道:"皇上!"胤禛忙閉嘴,我凝視了他一會,疲極倦極,雙眼漸漸合上,在安息香的溫和氣息中,再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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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切影像都好似是夢。待心中漸漸清醒明白,恐懼霎時又起,猛然睜開眼睛叫道:"巧慧!"身旁立即有人答道:"奴婢在!"我心中松了口氣。

      巧慧喜道:"小姐真醒了。"我看著巧慧憔悴不堪的面容道:"苦了你了。"巧慧話未出,淚先掉,急急擦去眼淚道:"巧慧鑄成大錯,萬死都不足抵償。只不過放心不下小姐,不然早就該去和夫人、主子請罪了。"

      我忙示意她禁聲,巧慧低聲說:"梅香和菊韻煎藥呢!皇上早朝去了。皇上這段時間除了早朝外,都一直守在這裏,晚間也就歇在這邊。"我出了會子神問:"那我晚上迷迷糊糊要水喝,是誰服侍的?"巧慧道:"我們都在外間守著,裏面只有皇上。"

      我問:"皇上可追究此事了?"巧慧臉暫態又是恨又是怕,低頭道:"不知道。"我道:"我身邊就你一個貼心的人,難道你從此後也要拿假話蒙我?那我留你在身邊還有什麼意思?"

      巧慧哭道:"我幫福晉傳話,已經害死了小格格,我……"我強抑住悲痛,伸手捂著她嘴道:"不關你事,很多事情終歸是躲不掉的,無因哪來果?你不明白其中曲折,所以一味責怪自己,其實不關你任何事情。"巧慧抹了抹眼淚道:"小姐病情一直不穩,皇上全副心思都撲在小姐病上。我看不出皇上的心思,皇上自己從不提孩子的事情,周圍也沒人敢說。我曾聽十三爺勸皇上,如果心裏難受就發洩出來,皇上卻說自己很好。十三爺倒是私下裏問過我話,我說我也不知道當日福晉和小姐所談內容,十三爺只是囑咐我以後不可再與八福晉有任何聯繫,別的未多說。"

      "皇上知道我見過八福晉嗎?"巧慧還未回答,就聽見腳步聲,忙低低道:"我不知道。"話音剛落,梅香和菊韻一人托著個木盤進來,見我醒了,都是滿臉喜色,一面請安一面道:"何太醫說姑姑今日就會醒來,讓我們備好飲食,真是神醫。"

      菊韻半跪在床邊服侍我用膳食,一個個做的維妙維肖的嫩綠蓮蓬漂浮在湯上,聞著清香無比,吃著軟糯甘甜,禁不住多吃了幾口,床邊圍著的三人都喜笑顏開。

      用完膳吃完藥,讓巧慧梅香幫我擦洗了一下,收拾停當,覺得身子輕鬆不少。兩人正在收拾,胤禛大步而進,巧慧梅香忙請安,胤禛未曾理會,只是盯著我看,兩人彼此對視一眼,低頭靜靜退出。

      我向他微微一笑,他緊走了幾步坐在床邊一下抱住我,"不過十幾日,竟象幾生未曾見過。"兩人相擁半晌,我道:"對不住!我知道你很盼望這個孩子。"他臉上閃過一絲傷痛,再看時卻只剩下微笑,"沒事的,你身子最重要。"

      我凝視著他,那孩子,長大的話,是會像他多一些,還是像我?女孩子的話,像他會是什麼樣子呢?可終究是見不到了……心裏悲傷彌漫。"孩子都是折墮凡塵的仙子,上天不肯讓我們的孩子來世俗經歷種種磨難,才又把她帶回去了。她如今在一個彩雲飛渡、仙禽盤旋、百花吐豔的地方,會很快樂的。"胤禛的身子僵了一僵,語氣卻依然輕柔,"是!他會很快樂!"

      "不要怨任何人好嗎?這件事情如果有錯,也是我的錯。"胤禛扶起我,把我鬢邊的碎發攏了攏"你如今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養好身子。如果你再為那些不相干的人或事操心,我可就真要生氣了!"他語氣溫和,但在眼瞳深處,卻是夾雜著絲絲怒氣和徹骨冰冷。我心裏一哆嗦,腦裏迅速掠過-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已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只知道八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等人的大概結局,可他們福晉各自的結局我卻一點印象也無,畢竟女人在古代不過是某某人的一個符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在族譜中留下,只是某氏就一筆帶過。以八福晉對八阿哥之情深,她怎麼面對最終的結局?心頭忽掠過-同死而已.

      胤禛笑說:"今日太陽很好,我帶你到外面走走。"我點頭道:"我也很想去外面呆會,憋在屋子裏,沒病也憋出病了。只是我走不大動。你命人搬兩個籐椅放在外面,我們就到外面坐坐吧!"胤禛叫道:"高無庸!"

      高無庸應聲推著個檀香木雕花的輪椅進來,上鋪著軟墊,把手處也特意用繡花軟布裹好。我贊道:"好精緻的東西!"胤禛一面抱起我將我安置到輪椅上,一面道:"好用才是正經。是否舒服?不妥之處再改。"

      胤禛一路推著我隨意而行,丁香花開得正好,香氣遠遠地已經聞到,我笑說:"今年我又要錯過花季了,去年這個時候……正忙著采花呢!"剛說到一半,就想起玉檀伴我一起摘花曬花,強抑住聲音方才語氣未變的把話說完。

      胤禛推我到丁香樹下,笑說:"花謝了還會再開,明年再采吧!"我從椅上站起,走了幾步,撿了串紫色丁香掐下,拿在鼻端嗅了會,又側身放在胤禛鼻下,他笑說:"很香!"說著從我手裏拿過花枝,在我髮髻上穿繞了幾下,插綁好,"這樣我只需一低頭就可以聞到了。"

      我舉袖聞了下笑說:"身上的藥味把花香都蓋住了。"胤禛俯頭貼著我肩膀道:"我只聞到藥香和花香相得益彰。"我欲推他,未推起,反倒被他摟著緊貼在一起,他沿著脖子一面親吻著一面道:"還是你最香!"

      胤禛往日也喜逗我,但從未在外面如此忘形過,我一急推又推不開,只得伸手到他腋下呵癢,一面道:"還不放開?要被人看到了!"胤禛大笑著,反手來癢癢我,"最怕癢的人也敢使這招,也不怕引火焚身?"

      未幾下,我已經笑軟在他懷裏,只知道一面喘氣,一面求道:"你可是皇上,如今這樣可不象話。"胤禛看我有些氣短,不敢再逗我,半摟半攙住我道:"皇帝就不許和妃子取樂了?再說,高無庸他們在四周隨著,誰敢來偷看?"

      他後面說什麼我都未聽清,只第一句話在腦裏不斷盤旋。胤禛看我突然不笑了,淡淡道:"我已經命人準備冊封禮,等你身體再好俐落些,就形禮冊封。"我強笑道:"你以前不是不願意讓我受封的嗎?後來是因為孩子,可孩子……,現在沒必要的。"

      胤禛凝視了會我道:"我以前沒有現在的害怕。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次都不許你再拖延。"

      ―――――――――――――――

      "小姐,想什麼呢?半日都一動未動?"我向巧慧搖搖頭。如今我對胤禛的心思半絲把握也無,難辨喜怒。本覺得為了孩子之事,他定要大發雷霆,我心下甚至做好為了保住巧慧不惜一切的準備,他卻無一絲動靜。知道此事的人本就不多,現在更是無一人敢提,就連承歡也應該被特意叮囑過,再未問起任何關於-弟弟-的話題。彷若孩子的來去只是一場夢,夢醒了無痕。

      "巧慧,我們出去走一下。"我不想再琢磨,急欲把心思從雜亂紛紜中抽出。巧慧笑說:"過會子就該用晚膳了,不如等用完膳後,我再陪小姐去散步。"我一面從榻上下來,一面道:"過會再說過會的話。"巧慧忙服侍我穿鞋,又隨手拿了件月白披風,上以水墨筆法印染一株紅梅。

      巧慧攙著我慢走了一會,本以為借著四月傍晚的微風可以讓自己心神舒展,但卻心中越發不安、似乎習習晚風中吹來的全是恐懼。猛一扭身向養心殿行去,巧慧道:"不如休息會再回走。"

      我道:"我不累。"巧慧未在多言,隨我快步而行。守在東暖閣外的高無庸見我忙行禮請安,裏面隱隱傳來說話聲,我低聲問:"誰在裏面?"高無庸回道:"十三爺。要奴才稟報嗎?"我正欲點頭,裏面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胤禛道:"老八還未遵旨而行嗎?"十三道:"還未!皇兄,八福晉雖確有罪過,可畢竟是皇阿瑪當年冊封,而且和八哥相守多年又有了弘旺,可否換種方式懲戒。"胤禛道:"朕意已決。你再去看看老八是否遵旨。"十三叫了聲:"皇兄!"胤禛卻不肯再多說。聲音又漸漸低了下去。

      我向高無庸搖了搖頭道:"皇上和十三爺既正在議事,我就不進去打擾了。"說完轉身就走。待行遠了,手才簌簌而抖。巧慧急道:"小姐,我們回去休息吧!"我摁住她手,示意她別再說話。

      兩人靜靜站在暗處,天色黑沉下來,十三低著頭,拖著步子一步步向外行去。因為他全身有風濕,時常骨節酸痛,胤禛特許他轎子隨意進宮。我低聲對巧慧吩咐:"你自個先回去,我有話和十三爺單獨說。"巧慧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十三爺!"十三正欲上轎,回頭見是我,忙回走幾步道:"怎麼不好生休息,立在這裏吹風呢?"我問:"皇上下旨做什麼?"十三沉默了會道:"命八哥休妻。"我掩嘴驚叫道:"不!"緊抓住十三胳膊問:"八爺可休了?"十三道:"昨日下的旨意,今日我進宮時八哥還未尊旨。現在不清楚。"

      我立即轉身向養心殿行去,緊走了幾步,又迅速回身向十三行去,"不能讓八爺休福晉,會鬧出人命的。你去阻止八爺,我去求皇上。"說完轉身而行,走了幾步,又返回道:"不行。若八爺心思已定,他絕不會理你的,反倒只怕認為你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帶我一起出宮。"十三看得眼花繚亂,"你怎麼能出宮?"我未等他答話,已經進了轎子,"一,轎子夠大,坐兩人無問題。二,若真被人查問,我身上有皇上玉牌,以前也出過宮,再加上皇上最寵愛的弟弟十三爺在旁,蒙混一下那些侍衛絕無問題。"

      十三立在轎外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挑眉道:"十三爺是決定轟我下轎嗎?當年一匹馬都相擁騎過,如今這麼大個轎子倒不敢坐了?"十三忽地搖頭笑起來,"就陪你再瘋一次!大不了被皇兄責罰一頓。"說著進了轎子。

      我對十三道:"你催催他們,走快點。"十三忙吩咐他們急行,又安慰我道:"出了宮,我們就換馬車,來得及的。"我道:"我今天一直心神不寧,這會子越發害怕。"十三默了會道:"沒事的。連太子廢了都可以複立,即使真休了,也還有挽回的機會。"我搖頭道:"你不知道八福晉對八爺的感情,況且她性子剛烈,凡事易走極端。"說著掩嘴不語。

      轎子順利出宮,馬車一路急奔到廉親王府,十三扶我下車,一旁早有小廝上前敲門道:"我家王爺求見。"守門的侍衛向十三磕頭行禮,臉帶悲憤地回道:"今日王爺早有吩咐,誰都不見。王爺請回吧!"

      我未等十三回答,越過侍衛就往裏走,侍衛欲攔,十三相隨而進,一面呵斥道:"混帳東西!我們是你能攔的嗎?"侍衛礙于十三威嚴,不好硬阻,幾人齊刷刷跪下擋住我們道:"主子有吩咐,奴才們不得不遵,若王爺硬要進,小的們不敢擋王爺金玉之軀,但又未能盡職,也只能先行自盡。"我和十三相視一眼,愣在門口。

      早有人趕著通報了主事之人,李福大步跑著而來,看到我猛地一驚,向我和十三行禮請安,對十三淡淡道:"爺身子不舒服,真不見客。"我道:"領我們去,爺若怪罪,我自會交待。"李福沉吟了會,僵著臉頷了下首,領先而行。

      我緊著聲音問:"八爺可尊旨了?"李福身子一哆嗦,半晌後聲音才微帶著顫道:"爺已經依旨而行。"

      我-啊-的一聲驚叫,提步就跑,李福看我樣子,神色也變得驚惶,大步領著快跑起來。我膝蓋一抽一抽地痛,腳步踉蹌,一旁十三忙伸手扶住。他雖比我好一些,可也是腳步不穩,我和他對視一眼,兩人都苦笑起來。

      李福在門口恭聲叫道:"王爺,十三爺和若曦姑娘求見。"屋內黑漆漆,半晌未一點動靜。李福又重複了一遍,裏面才傳來一個口吃不清的聲音冷冷道:"誰都不見,讓他們走!"

      李福為難地看向我。我一把推開他,推門就進,熏人的酒氣直沖鼻端。坐在椅上端然不動的允禩喝道:"滾出去!"

      月光隨著大開的大門,傾斜在他身上,桌上橫七豎八的酒瓶泛著冷光,卻都比不上他此時冷厲的臉色。一向溫潤如暖玉的他,今夜在月色下卻如萬載寒玉,冷意瀲灩。

      他喝了口酒道:"你們究竟還想怎麼樣?是打算今夜取了我性命方才安心嗎?只要皇上准許,我求之不得!"十三低頭靜默無語。我忽覺得身上寒意侵骨,緊裹了裹披風,"你不能休福晉。"

      允禩從桌上扔了一個卷軸在我腳下,我撿起,就著月光凝目看去。

      "廉親王允禩實系大罪之人,朕繼位以來於允禩無見不施,無事不教,唆使敦郡王允礻我滯留張家口,去歲至今依舊不歸。兵部參奏允礻我,奉派往蒙古,其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居住。朕將允禩晉封為親王,伊妻外家向伊稱賀,伊雲:"何喜之有,不知頭落何日"等語。是誠何語,是誠何心?允禩之行看來皆伊妻唆使所致。朕屢降嚴旨與允禩之妻又令皇后面加開導伊,勸諫其夫感激朕恩,實心效力。屢次訓教允禩夫妻毫無感激之意。

      伊等惡跡昭著,允禩之妻亦不可留於允禩之家。我朝先世行有舊例,信郡王傲劄之妻因欺侮其王,聖祖皇帝曾令休回外家,禮王福晉殘刻,太祖高皇帝特遣王等將伊處死。

      特降諭旨與允禩,命休妻,逐回外家。亦降旨于外家人等,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不可令其往來潛通資訊,若有互相傳信之事,必將通信之人正法,其外家亦一人不赦。嗣後,允禩若痛改其惡,實心效力,朕自有加恩之處。若因逐回伊妻,懷怨於心,故意託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

      我手不停顫抖,走到他身前問:"福晉已經離開了嗎?"允禩目視著我問:"你究竟想做什麼?老十三來尋我,我已經說過,絕不會讓九弟和明慧任意妄為。為什麼還是如此下場?"

      我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要趕快去找福晉,否則會出事的。"他冷笑道:"出事?你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不可令其往來潛通資訊-?若再加一個抗旨的罪名,明慧、弘旺會怎麼樣?我不想見你們,不要讓我轟你們出去。"

      我還未張口,他已經叫人進來趕我們走,十三忙護在我身前,我一怒之下拿起桌上酒瓶盡數將酒潑到允禩臉上,正在喧擾的聲音刹那寂靜,全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吼道:"你是傻子,還是呆子?福晉跟你多年夫妻,她對你的情意,你究竟心裏明白幾分?"允禩一下站起,滿臉的酒珠在月色下泛著瑩光,他握拳雙手不停顫抖,慘笑道:"險死還生時,只有她晝夜守在榻旁,眾人皆棄時,只有她悉心寬慰,我爭時,她全力支持,我棄時,她也一意贊成。身邊已有明珠,卻還到處尋找。不錯!我是傻子!是呆子!人人都說十弟傻憨,可連他都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我卻要到潦倒時才明白。天下有誰能比我更蠢呢?我當年費了心機得到她,可卻一直沒有真正珍惜過她。我只看到她外表的權謀算計,卻不懂她內裏的千般柔情。"

      允禩閉眼長歎了口氣,沉痛地道:"我想著我雖明白晚了,但終究不算太遲,我盡餘生之力待她,可上天為何就那麼殘忍?我一再退讓,可皇上卻一再逼迫,我以為謹小慎微也許可以換一方安生之地,可如今才明白,根本不可能!我的結局早已註定!"

      我哭道:"你既然明白,可怎麼還不懂她的心呢?你以為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安排,不願意讓她跟著你遭受不堪的結局。可你知不知道?她根本不怕幽禁,不怕死亡,她什麼都不怕,她只怕你會不要她!你於她而言就是一切,可你怎麼能自己硬生生地奪走她的一切呢?"

      允禩臉色驟青,猛然踢翻幾案,推開我,向外狂沖出去。我和十三緊跟在他身後。他沖到門口,看到門口馬車,隨手從侍衛身上拔出佩刀斬斷韁繩,上馬疾馳而去。

      十三依樣畫葫蘆,也斬斷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又把我拽上馬,飛追在允禩身後。

      我靠在十三懷裏眼淚紛紛而落。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讓她不跟著他受罪;她雖百般不願,卻不能明說,因為那是讓他抗旨,她不願意再讓他為自己承擔罪名。老天為何對他們如此殘忍?

      人還未奔到阿附府,就看著天邊隱隱透著異樣的紅,十三身子猛地一顫,我驚問道:"那是什麼?"十三未答,只是匆匆勒住馬,抱我下馬。八阿哥早就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阿附府裏亂成一團,人人趕著打水救火,沒有人理會我們。八阿哥早就不見身影,我心中寒意透骨,腿直打顫,十三扶著我,兩人向火光處奔去。

      "明――慧――!"如痛失愛侶的孤狼,蒼涼悲憤的喊聲,伴著熊熊大火,直上九霄,質問著天地不仁。

      允禩身子被三個人架住,仍舊掙扎不休,雙手絕望地伸向不遠處火光中單薄的身影。那個懸在半空的俏麗身影在火光吞吐中如烈焰鳳凰,炫目之極,刺得人眼疼痛。

      風聲呼嘯如裂帛,火焰夾帶著風聲歡騰跳躍,譏笑著世人癡嗔。那個身影越來越淡,逐漸溶入炎炎紅光中,眼前只剩下一汪熾熱的鮮血在舞動。允禩停止了掙扎,身子如冰柱,紋絲不動,火光映得他臉霎白中透著妖異的紅,黑漆漆的雙眸中也是一片血紅。只有獵獵隨風擺動著的袍子帶出一絲生氣。攔著他的三人都畏懼地退開幾步。

      淚珠順著他眼角滾落,火光映照下,顆顆泛著紅光,彷似心頭滴落的血珠。我驚駭地盯著允禩,他一步步向火焰走去,旁邊的人震懾於他的神色,無一人敢動。他離火焰越來越近,身上袍子被熱浪沖推,-啪啪-作響。

      我猛然回過神來,幾步沖到他身前擋住他。霎時如跌入岩漿中,內裏卻是冰透。允禩眼睛未動,直直盯著前方的火光,隨意地一把推開我,我踉蹌一下跌在恰好趕來的十三懷中。周圍的人迅速反應過來,驚叫著上前抱著允禩,把他向後拖去。

      允禩恨恨盯著我吼問:"她不過與你說了一次話,並沒有實際傷害到你,如今你可滿意了?"我身子直抖,十三擁著我對允禩吼道:"沒有傷害?你知不知道就因為福晉的一通話,若曦沒有了孩子。而且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在夾縫中的痛苦,你們又體諒過嗎?"

      允禩仰天悲吼了一聲,大喝道:"放開我!"幾人正在掙扎,十三怒道:"放開他!讓他去,留下生死未蔔的弘旺,看他如何向八嫂交待。"允禩身形頓住,癡癡看著大火,攔著他的人猶豫了下都退開幾步。

      火光漸小,允禩側身對明慧的哥哥吩咐道:"這裏就拜託你了!"明慧哥哥用力點點頭。允禩轉身一步步蹣跚向外行去。

      我和十三剛出阿附府,高無庸已經領著人在外面候著。十三扶我上了馬車,我呆坐半晌問:"我究竟做了什麼?"十三按著我肩膀道:"不關你的事。"我道:"我以後都不能有孩子了?"十三呆了一會,臉色哀痛,點點頭道:"皇兄怕你受不了,此事只有太醫和我們知道。"他還欲再安慰我,我淡淡道:"沒什麼好難受的,我本來就不想再要孩子。讓她在這個紫禁城裏受罪嗎?"

      宮門漸近,我道:"這次拖累你了!"十三神色怔愣,好一會方道:"我從未料到八哥和八嫂竟是這樣的。"我木然地說:"以前以為活著是艱難,求死總該容易,卻不料連死都那麼艱難。同生不可求,共死亦無緣,福晉點燃羅帳,懸樑自盡的刹那究竟有多少恨怨?"

      十三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輕歎口氣道:"若曦,你是個很古怪的人,別的女人若知道自己不能有孩子時,只怕深受刺激,可你卻無動於衷。但你不能因為自己無所謂,就忽視皇兄的心情。你當時昏迷著,未看到皇兄聽到太醫這句話時的神色。那是怎樣一種刻骨的傷心悲痛絕望。我雖然希望皇兄能放過八嫂,可我完全能理解他這樣做。皇兄和八哥、九哥、十哥之間的矛盾是朝堂上的矛盾,是男人之間的戰爭,皇兄盡力把你隔絕在這一切之外,可他們卻一再把你拖入,皇兄這次發怒也是情理之中。更何況皇兄只是命八哥休妻,皇兄也絕對未料到是這麼一個結局。"

      呆呆的倚著車廂,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過來,空空的,沒一絲生氣,"我們都沒錯,那究竟是誰錯了?"十三靜默很久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馬車緩緩停下,高無庸扶我下車。十三和我一前一後進了暖閣。胤禛正獨自用膳,旁邊伺候的太監看我們進來,都趕忙躬身悄悄退出。十三向胤禛請安,胤禛淡淡道:"你們東跑西顛地,只怕沒有時間用膳,一塊用一些吧!"十三輕應了聲"喳!"在下首坐好,看我依舊站立不動,皺眉緊盯了我一眼。

      我走到桌邊坐下,高無庸擺好碗筷,我拿起筷子看著滿桌飯菜卻一點胃口也無,猶疑了會,擱下筷子道:"我吃不下。"胤禛沒有理會我,只對十三道:"朕已派人傳旨:著革去敦郡王允礻我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

      十三筷子一抖,目光看向我。我靜坐不動,腦子裏紛紛亂亂,我的歷史知識錯了?還是歷史錯了?我一直以為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都是雍正四年落難,可現在不才是雍正二年嗎?亂哄哄中越發想不起任何關於十阿哥的事情,他的身影淡淡隱在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身後。

      我低頭苦笑了會對高無庸吩咐道:"去拿一壺酒來。"高無庸瞟了眼胤禛,低頭快速退出。

      我笑斟了兩杯酒,對十三道:"不知道今後你是否願意再和我飲酒,今日能陪我再飲一杯嗎?"十三目光驚詫,我把酒放在他面前道:"還記得第一次飲酒嗎?我們也算結緣於酒。"說完自己一干而盡。十三嘴角噙著絲笑點頭道:"記得!從未見過酒量這麼好的女子,能把我喝得七分醉。"說完自己也喝盡了杯中酒,我道:"今日緣分似乎也要滅於酒。"

      說完不再理他,凝視著一直靜靜看著我們的胤禛,"你一直以為是八福晉害死了我們的孩子,其實不是的。是我自己。"我側頭笑想了會,搖頭道:"從何說起呢?這是多久遠的事情?康熙四十八年吧?有一天我和八貝勒爺,當年還是我姐夫,說了幾句話,告訴他務必要多多提防四王爺,還有隆科多、年庚堯等人。"

      十三臉色刷地一下煞白呵斥道:"若曦,求情是求情,不是自己兜攬事情。這樣於事無補。四十八年你怎麼可能就知道這些?"我咬唇看著面無表情、靜坐不動的胤禛道:"這事是真的,九阿哥、十四阿哥都知道,派人一問便知。"

      我轉向十三道:"對不起!害你被囚禁十年的人,竟然是你坦誠以待的知己。若非我對八爺的提醒警告,八爺不會設計對付四爺,也就不會牽連到你了。"說著強忍的眼淚終究還是滾落,我側頭抹掉,低頭靜立了會,對胤禛道:"十三爺吃的苦受的罪是我一手造成,我自己的身體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孩子也是我自己害沒了的。你這麼多年根本就恨錯了人……"

      "閉嘴!"胤禛一聲怒喝,擱在桌上的拳頭青筋跳動,他死死盯著我道:"你出去!我不想再見你!"十三叫道:"皇兄!"胤禛猛地把面前的碗筷掃落在地,悶聲喝道:"滾出去!"我向他微一行禮,轉身快步而出。立在屋外,手扶胸口,心痛得難以成步,彷似一把尖刀貫穿胸口,攤手查視卻沒有血。我疑惑了會,嘿嘿一笑,原來心被掏走了,難怪覺得胸中被人拿走了一樣東西。

      黑沉沉夜色中,我茫然立著,我究竟該去哪里?我的家在哪?每個人都有家的,我的家呢?爸爸,媽媽,姐姐,姐姐!我嘴裏一面喃喃叫著,一面恍恍蕩蕩地四處尋著。

      尋來尋去,卻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心下恐懼急躁,姐姐,你在哪里?"小姐!"巧慧撲上來,輕抱住我柔聲道:"我們回去。"我看了她半天,忽道:"你怎麼和以前不一樣了?姐姐呢?我要去尋她。"巧慧道:"主子在屋子裏等你呢!乖乖和我回去,就能見著。"說著攙扶著我往回行去。我心中大喜,彷似在漆黑深夜中忽然見到了一點燈光。

      我看著前面打燈籠的梅香道:"冬雲呢?怎麼換丫頭了?"巧慧說:"冬雲嫁人了,這是新來的。"我剛隨巧慧踏進門口,明亮的燭光一照,仿若閃電劃過,心頭忽似明白過來,原來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姐姐,沒有玉檀,沒有孩子,沒有朋友,沒有胤禛,我已一無所有!心頭的那點火刹那熄滅,全身力氣也隨之盡去,身子一軟,暈倒在巧慧懷中。

      身子輕若羽毛,在一條黑暗的河流中漂浮,無痛無喜無悲。就要隨波遠去,可總有個聲音固執地叫我,一遍遍地喊-若曦-,一遍遍地說-我們還是朋友.朦朧中覺得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確認一下。

      "若曦!"我無力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十三緊握著我手道:"你怎麼這麼傻呢?一朝相知,終身知己!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對你沒有半絲怨怪,若真有恨,也只恨造化弄人!"

      我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十三拿絹子不停地替我擦淚,"答應我,你不會放棄,不會放棄!若曦!我也承受不起太多失去。"我嘴唇翕合,一絲聲音未發出,已是一頭冷汗。十三忙道:"別急,有什麼話回頭再說。你燒了好幾天,嗓子只怕要緩幾日。"

      我伸手顫顫巍巍地比劃了兩下,十三忙伸過手掌,輕扶著我的手,我食指在他掌心寫道:"好開心!"十三點頭道:"我也一直很開心能與相知相交。"我扯了扯嘴角,卻實在笑不動,繼續寫道:"十四,願意。"幾個字,力氣已用盡。

      十三愣了一下,湊在耳邊低聲問:"轉告十四弟,你願意?"我微點了下頭。十三靜靜瞅了我好久,忽然好似下定決心,低聲問:"如果我照辦,你就答應我絕不會放棄自己?"我又點了下頭,手做了個鳥兒飛翔的動作。

      十三眼中含淚點點頭,"我會儘快告訴十四弟的。"我用眼表示謝意,他道:"你休息吧!"我眼睛在室內掃了一圈,只有靜立在簾子旁的巧慧。我緩緩閉上眼睛,陷入半睡半醒間。

      暈沉沉不分日夜,有時醒來屋內通亮,有時醒來一片漆黑。總是強撐著,努力看清楚身邊的人,有時巧慧、有時梅香、有時菊韻,從無他。一瞬間的清明後,又再度睡去,再醒時依舊。

      不知道過了幾多個日日夜夜,終於能說話了,第一句話就是吩咐菊韻打開窗戶,菊韻勸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風吹。"我定定盯著窗戶,巧慧忙去打開,看著窗外一方碧藍天空和悠悠白雲,那才是我的歸處,再無一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

      巧慧、菊韻躬身請安道:"十三爺吉祥!"十三從珠簾外沖進來,邊揮手讓巧慧和菊韻退下,邊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瑪的聖旨!現在滿朝文武都已經知道皇阿瑪當年已經留旨賜婚十四弟和你。只要十四弟願意,可以隨時公佈聖旨娶你。皇兄只怕馬上就來,你趕緊想想如何應對。"

      難怪十四敢說能帶我出宮的話,我呆了一下問:"聖祖皇帝什麼時候給十四爺的旨意?"十三道:"康熙六十年十一月。"我猛然想著十四當年在浣衣局所說的話-皇阿瑪說我立下大功,問我要什麼賞賜,我就又向皇阿瑪求婚,求他賜婚就是給我的賞賜,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諒你,即使有錯,這麼多年吃的苦也足夠-,微微笑了下道:"這是聖祖皇帝給十四爺西北戰功的一件賞賜。"

      十三急道:"你怎麼一點不怕呢?你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聖旨時,臉色瞬間一絲血色也無,可嘴角還要帶著絲笑聽底下百官評議此事。"

      他話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忙回頭請安。珠簾外的胤禛靜立不動,隔著一顆顆翠綠的琉璃珠,他的臉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視線鎖定著我。半晌後他緩緩伸手撥開珠簾,眼中掠過恨,怨,不敢相信,我心中劇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一遍遍默念著-相愛容易,相守難,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只聽幾聲-喀嚓-聲後,清脆悅耳地珠子砸地聲音,輕重不一,嘈嘈急雨,切切私語。嘈嘈切切錯雜,一粒粒,一串串紛紛而落。半晌後方寂靜無聲,只餘一地翠珠。

      胤禛站在殘破的珠簾旁,手中仍握著幾截珠簾。剛才的歡快響聲越發襯得此時死一般的壓抑。胤禛把手中的珠簾隨手扔到地上,又是幾聲清越的聲音,伴隨著滿地溜溜滾著的珠子。

      他忽地大笑起來,扶著門框笑得前仰後合,半晌後方止住,依舊帶著笑問:"你這麼多年究竟做得是什麼功夫?既然要嫁老十四,當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個也不必遭那麼多罪。"

      低頭靜立一旁的十三低聲驚呼道:"抗旨?"胤禛笑指著我,對十三道:"我一直未對你說,她被皇阿瑪罰到浣衣局就是因為不肯嫁給老十四。"十三凝視著我,眼中敬佩哀憫錯雜重疊。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動不動,胤禛緊走了幾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臉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晉,也就能讓老十四娶不到你。"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遺詔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裏立即增了口實,你既能不把這道遺詔放在眼裏,那其他遺詔也可以……"十三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話忙吞了下去,可胤禛唇邊的那絲笑已經消失。

      我輕歎口氣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聖祖皇帝的詔書,那將來子孫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于何地?就是眼前還有滿朝文武悠悠眾口。"

      胤禛盯著我笑歎道:"你的聰明和辯才都是拿來傷我的嗎?"兩道目光宛若利劍,刺在心上,疼痛難忍,我彎著身子道:"我們如今一直在彼此傷害。當年在浣衣局時,雖隔著重重宮牆,我心裏卻滿是對你的戀慕心疼思念,如今雖日日相對,我卻漸漸在怕你,甚至當我想起……想起……我會恨你。你如今對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一天最後只餘彼此憎恨厭惡,我不能想像那天來時我該如何面對,所以才想離開。胤禛,放我出宮吧!"

      胤禛默了半晌道:"如果你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我搖頭道:"沒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沒了,十三爺囚禁十年,你從五十一年後過的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日子,這些都橫在我們之間,我們不可能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而且我永遠不可能做到對八爺他們不聞不問的,我擱不下!"

      胤禛靜坐了會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從殘破的珠簾中穿過,又是一陣-叮咚-之聲,聲未絕,人已消失在簾外。

      十三和我對視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十三輕歎口氣,癱坐在椅上道:"皇兄現在肯定不願意見我。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傳消息的人除了我再無可能有別人。皇兄雖未追究,可心裏肯定對我有氣。"

      我道:"對不起!"十三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賜婚聖旨,只怕不會那麼爽快地答應你的。"我道:"我自個也未料到,我以為他有可能有准我出宮的旨意,現在想來是我一廂情願了。"

      十三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願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願意,此事還有轉圜餘地。"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願意嫁他,可如果這樣能讓我出宮,我願意選擇這個法子。何況,這只是個名義上的事情而已。"十三歎口氣,跌回椅中,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呀!"

      ―――――――――――――

      幾天後,胤禛仍舊無動靜。十三來看我時,我問他:"皇上究竟想怎樣?"十三歎道:"我也不知道。畢竟這是讓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麼受得了?"說完複歎著氣離去。

      何太醫每日都會來依例診脈。今日他診完後,笑道:"好多了,再服兩貼藥,就可以停藥了。"說完就欲起身告退。我示意一旁的巧慧出去,對何太醫道:"我如今究竟是什麼狀況?"何太醫道:"就要好了。然後就是日常調理保養。"

      我道:"我不是問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還有多少時間?"何太醫沉吟未語,我又道:"請告訴我實話!病人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責任如實告知病人。"

      何太醫輕歎口氣道:"這一年多的相處,也知道姑姑不是一般紅塵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可還記得我第一次診脈時說過的話,若一切遵照囑咐,可保十年無虞。"我微一頷首,何太醫接著道:"如今已過去一年多,本應還剩八年多。可今日我只能說如果一切都好的話,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說完後低垂著頭。

      我笑道:"何太醫不必如此。我實在不是個好病人。此事皇上可知道?"何太醫道:"皇上未問起過這事,我也……我也沒有敢說。"

      我笑了下道:"這一年來多謝何太醫細心治療,若非太醫,我只怕……"何太醫起身行禮道:"為醫者本份,只恨自己醫術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我搖搖頭,何太醫又行了個禮後,轉身退走。

      梅香和菊韻眾人看我的眼光都帶著怪異,巧慧噘嘴嘀咕道:"他們這是做什麼?"我喝盡手中的藥道:"你不問問怎麼回事嗎?"巧慧遞了茶盅給我漱口,"這有什麼好問的?若非小姐,這宮裏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的。小姐和主子一樣愛的都是個自在,自然還是出宮好。那天夜裏我尋到小姐時,險些被小姐嚇死,臉慘白,雙眼直直,嘴裏不停地叫-姐姐-,走來走去卻只是在地上繞圈子。後來,何太醫來看小姐,只歎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個心裏。她若不想好,就是華佗遍鵲再生,也無能為力-我當時哭了又哭,小姐卻只是睡,後來幸虧十三爺來,小姐這才一天天好起來。"巧慧說著,聲音已帶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戶外的藍天道:"小姐不想再隔著紫禁城的宮牆看這些了。"

      我摟著巧慧道:"這些日子委屈你了!跟著我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日子。從小到大只怕還沒這麼受罪過。"巧慧搖頭道:"小姐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將近二十年,巧慧進來了,才真正明白小姐這些年受的罪。只要小姐覺得好,我怎麼樣都是開心的。"我點點頭。

      話音還未落,胤禛從簾外快步而進,巧慧剛要請安,胤禛臉色平靜無波,嘴裏卻喝道:"滾出去!"巧慧大驚,滿臉驚懼地看向我,我向她微一頷首,示意她趕緊出去。

      胤禛凝視著我,太陽穴突突跳動,半晌後一字一頓地道:"朕終於明白你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你為何讓他提防我;明白為何他在太廟前罰跪,你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一傷他,你就要來傷朕。"

      我盯著胤禛深黑冰冷的雙眸,終究讓他知道了,"九爺說的嗎?"胤禛道:"朕多麼希望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親口告訴朕的。他一字字告訴朕的。他教你騎馬,他送你茉莉花,你自打進宮時就戴在腕上的鐲子也是他送的,你們在草原上牽手一同看過星星,一起賞過月亮,他抱過你,吻過你,你們有過盟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叫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胤禛俯下身子,緊盯著我道:"不要說了?老八給我細細講述這些的時候,我心裏一遍又一遍在怒吼的就是這句話,可我卻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聽著,我是什麼感覺?我是什麼感覺?"

      他抬起我的頭,"看著我!若曦,你瞞得我好苦!為什麼要讓他對我做這件事情?讓老八一刀刀刺到我心口,而我只能微笑著靜坐著由他一刀又一刀的捅。為什麼你當年非但不告訴我,還故意默認我對你和老十四的誤會?為什麼?原來自始至終都是老八!-定不負相思意-?"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你知道它有多痛嗎?你讓老八如此傷我,你怎麼忍心?"

      我淚珠漣漣,心一點點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推開我,走離幾步道:"不許你碰朕!從今日起,朕永遠不想再見你!他們休想再讓朕難過!"說完,一步一晃地蹣跚而去。

      我跳下榻,赤腳緊跑了幾步,手剛觸及他衣袖,卻又猶疑頓住,他的衣袖從我指間滑過,我扶著門框,目送他一步步遠去,身子如抽去了骨架般,癱軟在地上。我既然決定要離開,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從此後他不再惦記,心上再無我,無愛則無痛!

      嘴裏不停地喃喃念著:"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一遍又一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讓自己不在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飛煙滅。

      "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小姐,東西都整理好了。您還要再查查嗎?"我微微搖了下頭,我真欲帶走的東西都在身旁的小包中,別的不過是身外之物,有或沒有無差別。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監們把東西都搬上車了。"我點點頭。兩個太監進來搬東西,發現只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長的一個陪笑問:"福晉就這麼些東西要拿走嗎?"巧慧道:"就這些了!"兩人遂搬起東西向外行去,一面對外面候著的太監道:"都散了吧!就這些東西。"

      承歡指了指周圍的東西道:"這些全都給我了嗎?"我笑說:"你若願意要,就留下。若不願意,怎麼方便怎麼處理。"

      十三進來,默默打量了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身上。我起身道:"可以走了!"十三微一頷首,向外走去。

      周圍太監打著燈籠,我牽著承歡,巧慧抱著包裹,跟在十三身後默默而行。行到馬車旁,承歡幾個快步就要跳上馬車,十三攔著她道:"阿瑪和姑姑還有話說,你先和巧慧坐一輛馬車,回頭再讓你過來。"承歡扭著身子看了我一眼,估摸我不會幫她,遂一點頭,快步跑向另一輛馬車。

      我回身凝視一圈還在黑夜中的紫禁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佔據著。本以為離開的那天,我應該是快樂的,可現在才知道,竟然無一絲快樂。目光投向養心殿,心緊緊揪著,一波一波的疼痛,猛一扭頭上了馬車。

      十三吩咐道:"走吧!"車輪滾滾,我離他越來越遠了。按耐半晌終究沒有忍住,掀起簾子向外望去,內心求道,讓我再見你一面,就一面。只有冰冷的紅宮牆,琉璃瓦,漢白玉欄,還有沉寂的黑夜。

      紫禁城逐漸隱入夜色中,我猶身子探在外面,十三輕拽了一把我道:"外面風大,吹久了不好。"我再深深盯了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禁城,緩緩縮回了身子,十三默默瞅了我半晌,歎道:"你忘不了皇兄的!"我回視著他未說話。

      十三出了會子神道:"我以為你們能相守到老。而不是如我和綠蕪一樣相忘於江湖。"我道:"我們之間也有太多的鮮血人命,如果不離開,也許還會不停地有,我沒有辦法面對。"

      十三側身取了一壺酒兩個小杯子,向我晃了晃,我問:"怎麼不備多點?不是最不耐煩拿著小杯子唧唧歪歪嗎?"十三笑道:"年紀不饒人!如今還是淺啄慢飲的好。你以後喝酒也控制著點,一兩杯活血,多了你身子可受不住。"

      我點點頭,接過酒杯與十三輕碰一下,一仰脖子,一干而盡。十三笑駡道:"才說完,就又這麼喝!"我把玩著酒盅未語,心中很想大醉一場,卻只能強忍住。

      十三一點點飲著杯中酒,我道:"你自個留心身子。"十三輕-嗯-了一聲。從貝勒府中第一次相見到如今分別在即,間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時光,一幕幕迅速從腦中閃過,千言萬語,到嘴邊卻無話可說,最後只慢慢說了句:"被你強帶出十爺府是我這輩子最值得慶倖的事。"十三溫柔地看著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馬車忽地停了下來,侍衛叫道:"十三爺!"十三詫異地掀起簾子,探身出去,一面問道:"怎麼……"聲音噎在口中,只是定定看著外面。我納悶地挑起窗簾,霎時呆住。一身竹青長袍的八阿哥牽馬立在路側,靜靜看著我。晨曦的微光,給飛揚舞動的衣袂渡上了一層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跳下馬車,請安道:"八哥怎麼在這裏?"我方反應過來。允禩水波不興地道:"我來給若曦送行。"十三淡淡道:"不敢勞八哥大駕!我們還要趕時間,八哥請回吧!"

      我跳下車對十三微笑了下,徑直向八阿哥走去。背後十三輕歎口氣,吩咐眾人避開。

      兩人默默相視了一會,我向他襝衽一禮道:"多謝!"他一直面無表情的容顏上忽地綻出一絲笑,"我有自個的私心。"我道:"若不是為了成全我想離開的心思,你永遠不會這麼做的。"

      他道:"遵化溫泉極好,對你的腿疾有益,風光也很是秀麗,十四弟肯定會對你至好,只望你善待自己。既然決定離開,就該斬斷一切-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靜默了一瞬,微微點了點頭,"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十四爺嗎?"八阿哥淡淡笑道:"此生已盡,沒什麼好說的。"我道:"你照顧好自己。"他微眯著眼睛看向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的心思你大概都已明白,既然明白,就能理解,那也無謂傷感。"

      他凝視著我,伸手輕拍了下我頭道:"去吧!"我直直盯著他,一動不動,心中明白這是我們此生最後一面了。當年那個身穿月白長袍,面若冠玉的男子從屋外翩翩而進時,我怎麼都沒想到我們以後的故事。前塵往事在心頭翻滾,強忍著淚向他行了個禮,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又猛然回身快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淚終究滾滾而落。

      他僵了一下,緩緩伸手環著我,默默擁了會我,輕拍著我背道:"把紫禁城忘了,把我們都忘了!"說完推起我,抽下我身上的絹子替我擦眼淚,一面笑說:"做新娘子就要有做新娘子的樣子,怎麼哭哭啼啼的?趕緊過去吧,十三弟快要忍不住了,他如今是只-笑面虎-,真激怒了他頗為麻煩。"

      我點點頭,兩人默默凝視著彼此,十三在身後叫道:"若曦!"我向八阿哥一笑,他向我微一頷首,我轉身快跑著而回,匆匆跳上馬車,嚷道:"走吧!"

      蜷縮著身子抱頭靜坐了半晌,突然身子一抖驚覺過來,趕忙挑起窗簾,探出身子向後看去,一人一馬立在空茫茫的路旁,身影已經模糊,只有巨大的悲涼孤寂隔著這麼遠,依舊壓得人心口痛。

      他送走的是我,也送別的是曾經的自己。他用淡然疲憊的目光,將曾經因他沸沸揚揚,以後無他依舊沸沸揚揚的塵世關在了門外。世人再如何評論,他已完全不關心。

      終於消失隱沒,我仍舊呆望了半晌方才慢慢縮回身子。十三臉色很是不好看,瞪了我一眼道:"你怎麼跟個泥人一樣,一點氣都沒有呢?我一直提防著九哥,可千算萬想都未料到他居然自個跑到皇兄面前去,仔仔細細把你和他好過的事情告訴了皇兄,卻隻字不提你和他分開的事情。他再恨皇兄,可也該顧念你幾分。"

      我默了會道:"他如此做,只不過逼皇上放手,好讓我出宮。傷皇上是附帶效果,他並不是為了傷皇上而特意如此。"十三表情微一怔,輕歎道:"看來我還是未看錯八哥。"

      馬車緩緩而停,車外侍衛低聲道:"爺該回去了。"十三未動,我強笑道:"千里送君,終有一別!"十三苦笑搖頭道:"往日笑人家女兒態,如今才知道送別苦。"說著跳下馬車,伸手扶我下了車。

      承歡早已候在車旁,見我下車,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十三吩咐道:"承歡,給姑姑磕三個頭。"承歡忙跪下,向我行了大禮。我蹲下,擁她入懷,緊緊抱了一會,道:"記住姑姑往日囑咐你的話。"承歡點點頭。又在她耳邊低聲道:"不要忘了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給那位姑姑祭奠磕頭,但除了皇伯伯誰都不能讓知道。"承歡眼中淚花盈盈,只知道咬唇點頭。

      我放開她笑對十三道:"回吧!"十三只是點頭,人卻半晌未動。我心裏酸酸澀澀,伸手大力擁抱著十三道:"就此別過,各自珍重。"十三用力摟了下我道:"明年芳草綠,故人不同看。"我道:"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

      十三長歎道:"走吧!"我笑向他點點頭,又抱了下承歡,轉身上了馬車,車簾剛落下,眼淚也串串滴落。巧慧一聲未吭,只是遞了手絹過來。馬車緩緩啟動,只聞承歡哭喊道:"姑姑,回來看承歡!"

      我再難抑制,頭埋在巧慧懷裏嗚嗚咽咽地放肆哭起來。

      ―――――――――――――

      巧慧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個大紅蓋頭給我。我笑道:"這是做什麼?"巧慧嗔道:"做什麼?除了做新娘子還能做什麼?"我還給她道:"我們也算是被轟出紫禁城的,如今不過求一襲安身之地。就你我兩人共外頭幾個護送的侍衛,十四爺又在半幽禁中,何必多次一舉?"巧慧怒道:"這可是小姐的大日子,怎麼連蓋頭都能沒有?"

      我笑吟吟看著她,卻對她遞來的蓋頭視若未見。馬車未停,已聽見鼓樂之聲,我愣了下,從簾子縫裏瞅出去,府門口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我苦笑了兩聲,收回了目光。巧慧卻是一臉滿意,笑道:"不枉小姐和十四爺從小要好。"我重歎口氣,從巧慧手裏一把拿過蓋頭,蓋在了頭上。巧慧剛幫我理好,已經有人掀簾子扶我下車。

      我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任由他人擺佈,不過奇怪的是未行任何禮,就被人直接送入了房子。只有巧慧一人時,我一把拽落蓋頭,四處打量起來。巧慧急道:"這是要等十四爺來挑起的。"

      我橫了她一眼,示意她禁聲,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府內好似喜氣洋洋,卻不像是行嫁娶之禮。"巧慧努嘴道:"我也納悶呢!怎麼不是十四爺引小姐進來呢?而且至今未見十四爺的影子。虧我還剛贊過十四爺呢!"

      門外十四笑道:"你贊過我什麼?"巧慧急得要給我蓋蓋頭,被我打開,十四已推門而進,巧慧忙向十四請安。十四瞟過巧慧手中的紅蓋頭,笑凝視著我。

      我向他行了一禮,十四問:"累嗎?"我搖搖頭。十四扶我坐下,笑看著巧慧問:"還沒回答我,你贊我什麼了?"我盯著巧慧示意她閉嘴,巧慧努了努嘴,不看我只盯著地面道:"奴婢起先只看了府門口一派喜氣,還說不枉小姐和爺打小要好。可如今……"巧慧悻悻瞅了圈屋子道:"如今連個喜字都沒有。"

      我瞪了巧慧兩眼對十四抱怨道:"這就是身邊有一個從小一塊長大,年紀又比你大的丫頭的壞處。"十四斜斜撐著腦袋笑起來,"還不是你教的,聽十哥說,你未到貝勒府時,巧慧可乖著呢!結果後來跟著你這張刁嘴,連十哥也敢給軟釘子碰了。"

      巧慧低頭靜站不語,十四微微笑著道:"皇上下旨,不准行大婚之禮。府內一切佈置不許沾喜字。"巧慧抬頭驚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頭。我心內滋味古怪,淡笑問:"那怎麼四處張燈結綵,鼓樂聲喧的?"十四笑說:"不想你看著太冷清,就借著給你補辦生辰的名義佈置了下。"

      我搖頭笑說:"我倒不在意這個。你何必非要和他對著幹呢?不准就不准了,幹嗎又鬧出這許多事情來,讓人傳回去,又是一樁事情。"十四淺笑未語,過了會問:"要出去見見眾人嗎?"我搖頭道:"我想洗漱一下,先歇了。"

      十四道:"那也好。"說著起身向外行去,我送他到門口,他道:"知道你愛清靜,這裏緊挨著書房,平日少有人來。除了幾個專職灑掃照顧花木的粗使丫頭外,只放了個大丫頭沉香來給巧慧作伴。若有什麼想要的,我卻一時未想到,就直接來找我,或者吩咐沉香讓她去找管家要。"我笑點點頭。十四又站了會,方踱步而去。

      一個十八九歲鵝蛋臉大眼睛的姑娘領著兩個僕婦擔著水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小丫頭,手裏捧著一應雜物。領頭的姑娘未語先笑,向我請安道:"福晉吉祥!"還是未適應這個稱呼,我微愣了一下,方道:"沉香嗎?起來吧!"沉香點頭笑應是,又向巧慧行了個禮,"這位是巧慧姑姑吧?奴婢沉香,以後服侍主子不周到的地方,還要姑姑多提點。"巧慧側身避開她的禮,讓她起身。一面幫我卸裝,一面-噗哧-笑道:"十四爺從哪尋的這麼精靈的丫頭?笑容甜的好象要滲出蜜來。"

      沉香笑道:"多謝姑姑誇獎。爺就是看奴婢喜氣,才特意讓來服侍主子的,讓主子多笑笑。"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竹籮往浴桶裏灑丁香花瓣。巧慧笑問:"這也是十四爺吩咐的?"沉香道:"是!爺說主子喜歡用各色花瓣浸澡,奴婢特意備的。"巧慧輕搡了下我道:"福晉可聽見了?"

      我起身道:"依舊叫我小姐就好了。"沉香把東西在浴桶周圍擺好,甜甜笑道:"還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只管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候著。"說完行了個禮,又帶著人退了出去。巧慧歎道:"連你這沐浴時不喜人在一旁的脾性也知道。好了,我也出去了。"說著掩門而出。

      我閉目靜坐在木桶中,手輕輕撚著脖子上帶著的木蘭墜子。半晌後,方才驚覺,忙匆匆洗完。又吩咐沉香備熱水讓巧慧也去洗一下。巧慧笑叮囑了沉香幾句,轉身而去。

      我靠坐在榻上,慢慢拆開一直命巧慧隨身拿著的包裹,兩件舊衣服,一個首飾匣子,一疊字帖,並一支紅綢裹著的羽箭。靜靜看了一會,又原樣包好,起身欲尋地方放好。沉香忙上前,替我打開櫃門放置妥當。

      臨睡時巧慧打發了沉香先去歇息,坐在床沿問道:"小姐,你並不是真嫁給十四爺,是嗎?"我道:"是!"巧慧悶悶坐著不語,我握住她的手道:"對不住,我知道你巴望著我能真正嫁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可我做不到。"巧慧問:"皇上明白嗎?十四爺明白嗎?"我默了會道:"皇上也許明白,也許不明白,看他怎麼想我了。十四爺應該是明白的。"

      巧慧歎道:"只要小姐真覺得這樣快樂就好。"我道:"多謝。"巧慧笑說:"睡吧!"說著替我捏好被子,放下紗帳,吹了燈,掩門而出。

      ――――――――――――――

      一夜未怎麼合眼,只天快亮時稍微眯了會,天剛初白就又驚醒。醒來的暫態,一時恍惚,竟然以為仍在紫禁城中,第一念頭居然是,他去上朝了嗎?昨夜看摺子看得晚嗎?幾時歇息的?反應過來後,全身刹那無力,我們已各自一方了。眼淚一顆顆涔入枕頭。

      巧慧在外頭小聲喚道:"小姐!"我忙抹了眼淚坐起,"已經醒了,進來吧!"巧慧和沉香捧著臉盆洗漱用具進來。巧慧翻箱子尋了件水紅旗裝給我,一面服侍我穿衣,一面道:"今日要仔細裝扮一下,按規矩過會要給嫡福晉磕頭敬茶請安。"我笑應好。巧慧瞅了眼沉香,看她低頭正忙,俯到我耳旁道:"估計嫡福晉不會為難小姐的,昨兒晚上小姐第一天進門,十四爺卻只來看了一眼小姐。"我又笑又氣,恨恨地輕掐了下巧慧道:"你越發張狂了。在宮裏倒沒見你這麼輕飄。"巧慧嘻嘻笑道:"宮裏能和這裏比嗎?再隨便的人進了宮也立即縮胳膊縮腳。"

      收拾停當,命沉香領著向正廳行去。十四並幾位福晉都在座,全是熟人,倒也沒陌生感,只是有一點尷尬,畢竟從未想到有一天和他們共處一個屋簷下。我先向十四和嫡福晉完顏氏行了跪拜禮,又雙手捧茶舉過頭頂,向完顏氏道,"若曦恭請嫡福晉用茶。"她笑接過輕抿了口道:"以後是一家人了,叫我姐姐就可以了。"指了指側旁的椅子道:"坐吧!"我一躬身道:"謝嫡福晉!"她一愣,我未再理她自坐下。又和其他兩位側福晉和庶福晉彼此行禮,擾攘一番,終又各自坐定。十四瞟了我一眼,淡淡道:"傳膳吧!"

      我隨便吃了幾口就擱了筷子,靜靜坐看著眾人用膳,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十四問道:"這就夠了?"我微頷了下首,他盯了我一瞬道:"那你就先回吧!"桌上眾人都是微驚。我向他和嫡福晉行了個禮後,轉身退出。

      一直笑眯眯的沉香再無一絲笑意,低頭隨在我身後默默而行。巧慧走了會,看周圍無人,問道:"小姐,這可和你往日性子大悖呀?你壓根沒領嫡福晉的情也就罷了,可這麼沒規矩的事情怎麼都做了呢?哪有爺和嫡福晉還未用完膳就自個先退席的道理呢?我長這麼大可頭回見。"

      我道:"做樣子的規矩已經行完,以後我就這德行了!你趁早做好心理準備。我沒打算和她們做一家人,也不打算和她們上演什麼眾姐妹行樂圖。我自個過我自個的日子。我再無精力敷衍任何人。"巧慧呆了半晌後歎道:"也好!宮裏受夠了,如今就圖個痛快吧!"

      我笑摟著巧慧道:"還是巧慧最好!"巧慧拍了我下道:"你回頭謝謝十四爺吧!他這是擺明瞭態度由著你性子了。"我笑了下道:"嫡福晉人不錯,心裏即使不舒服,估計也就是徹底漠視我,孤立我,凡事把我摒棄在外。不過這卻正好就是我所求的。低下幾個鬧不出什麼事來。以後我們就關門過我們的日子吧!"巧慧吃吃笑道:"如此說來,小姐今天這一手玩得倒是漂亮,一進一出間,已經把以後全搞定了。"我笑向巧慧擠了下眼睛道:"誰還耐煩和她們打持久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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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別練了!又不去考狀元,寫那麼好字幹嗎?出來看沉香和我踢毽子。"巧慧在門外嚷道。我道:"就來,你先玩吧!"

      看看自己的字,再看看臨摹的字帖,無奈歎道:"難得精髓,不過是個貌似。"這些字帖都是以前央胤禛書寫的,以後絕不能再有了,發了會呆,搖頭一笑,將字帖仔細收好。又把自個練好的字放到一旁的大箱中,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已經堆了一小垛。

      斜倚著門框看沉香把一個五彩毽子踢得花樣百出,巧慧笑說:"我們當年實在不能和她比。"我微笑不語,貝勒府的事情,久遠的好似前生。

      待巧慧發現院門口立著的十四時,兩人忙收了毽子向十四請安。我笑問:"來了也不進來,大夏天的立在太陽低下不曬嗎?"十四笑走到紫藤花架下坐下,我也過去坐到一旁的籐椅上。他將一封信放在桌上後,閉目輕搖著躺椅,一副愜意舒服的樣子。沉香把茶輕輕擱在藤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我拿起信,敏敏給我的。人在深宮多年未通消息,冷不丁地看到她的信,心中一暖,大草原上還有一個一直牽掛我的朋友。

      十四側頭笑問:"整日就在這院裏,不悶嗎?"我道:"不悶。"他輕笑幾聲道:"當年那個滿貝勒府亂晃著玩,回頭還對著湖面沒完沒了感歎無聊的人哪里去了?"我笑道:"你老了!當一個人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候就是真老了。"十四笑拿起桌上的美人團扇把玩著,"我整日無所事事,只好回憶過去。"我笑容有些澀,滿身才華卻無處施展,從馳騁西北到枯守陵墓,怎樣的人生起落?

      心中暗歎一聲,不願再想,低頭仔細看信。別後諸般事情細細述,已經有兩個兒子,信中的一切都是和美幸福的。最後叮囑我道:"姐姐,不管你曾經歷過什麼,都忘掉吧!十四爺是值得珍惜的人,也許他即不是你的月亮也不是你的星星,但除了月亮和星星就沒有別的風景了嗎?現在年紀老大,才知歲月匆匆,只願姐姐抓住些許快樂。"

      我慢慢收好信,十四笑問:"要回信嗎?"我點點頭,他吩咐塵香捧了筆墨紙硯出來。我凝神想了會,過去的事情無甚好說,提筆寫道:"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點滴記憶中。這麼多年,從沒有這麼心境平和安樂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勿擔心我,……"

      十四又靜靜坐了會,收好信,起身而去。熾熱陽光下,卻是曬不化的寥落。我嘴角含著絲淺笑,扇著團扇,沉香靜靜撤掉了桌上的茶具。

      院內服侍的眾人已經習慣十四每日都來,卻只是坐一會,閒談幾句就又離去。剛開始十四每次來,沉香都暗自做好留宿的準備,結果卻每每落空,起先沉香還滿臉納悶,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受寵還是不受寵。說不受寵吧,十四日日都來,說受寵吧,卻從未留宿。日子久了,沉香看我和巧慧都淡然處之,也有樣學樣,不驚不怪了。

      塵世似乎將我遺忘,我也毫不客氣地將它遺忘,每日只是練字,坐在院子中看雲聚雲散,花開花落,時與巧慧和沉香笑談幾句。

      沒有了外物所隔,在我心裏只剩下胤禛和我,我和胤禛.我自私地把其他人全部忘記,只留下他與我相關的一切。第一次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擾他和我,第一次我什麼都不顧忌地開始愛他。

      我最享受的嗜好就是燃一柱香,泡一壺茶,微眯著雙眼回憶他和我的一點一滴。一個笑容,一句譏諷,一聲歎息都會反復品味,他在我腦中越發分明。紫藤花開時,回憶繚繞在一片青紫花叢中;溶溶月色下,回憶蒙著一層淡黃紗;寂靜深夜中,回憶伴著晚香玉的馥鬱香氣。

      相思象野草一般瘋長,我再把它們全部傾注在筆端。待第一場雪花舞落時,裝字稿的大箱子已經一大半都堆滿。

      ―――――――――――――

      叮叮咚咚的琴聲又響起來,巧慧笑道:"十四爺又在練劍了。"我凝神聽了會,靜極思動,忽地來了興致想去看看十四練劍。我的院落緊挨著他的書房,卻一直未曾去過。說是書房,其實聽沉香說也算是練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的侍妾吳氏穿著雪貂皮斗篷正在彈琴。地上積雪仍厚,十四卻是上身赤膊,持劍而舞。縱騰跳躍,回風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覺得十四出劍越來越快,吳氏盡力想跟上十四的節奏,卻總是落後幾拍,越急越亂,一聲刺耳的聲音,琴弦驟然斷裂。十四手中長劍脫手而去,釘在遠處一株開得正好的梅樹上。撲簌簌紅梅紛紛飄落,白雪中點點紅豔甚是好看。

      吳氏忙起身向十四告罪,十四擺擺手,凝視著梅樹上的劍道:"不關你事。"說著看向我隱身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誰鬼鬼祟祟的?滾出來!"我笑走到梅樹旁,看著十四問:"這麼大火氣?冰天雪地都澆不滅?"

      吳氏忙向我行禮,我笑讓她起來。她又向十四行了個禮後,抱琴而去。十四走過來問:"怎麼躲在廊柱後呢?要看大大方方地過來在亭子裏看,豈不更好?"我看他臉上汗珠不停滑落,抽出手絹遞給他。十四卻未接,只是伸脖子過來,我一笑替他擦拭。我道:"趕緊穿件衣服吧!這麼冷的天,又剛出過汗,小心凍著!"十四笑握住我的手問:"我們倆誰冷?"他手心火燙,反倒是我手冰涼。我笑說:"是我冷!那也要套件衣服。"十四低頭替我搓了搓手,雙手拳握著給我取暖。

      我笑道:"進屋吧!雪地裏立了半天,身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笑點點頭,並未松脫我的手,依舊牽著我向書房行去。我看他神色坦蕩,也不好太過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牽著我進了書屋。

      十四進屋後放開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爐給我。自個披了件外袍在暖爐旁坐下。

      我解下斗篷放好,坐到他身旁問:"京城中又有什麼事情了?"十四忽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子方道:"是我自個又癡了。皇上不責我們心裏怎麼能舒坦呢?總是要有的沒的尋些罪名出來罵一罵,警告了群臣不要妄自胡為,心裏方舒坦一些。要不然我們再加上年庚堯豈不慪得慌?他罵我們結黨,這-年黨-可是他自個縱容出來的。"

      我默默發了會子呆,問道:"八爺最近可好?"十四蹙眉道:"罵得越來越狠了,不過我看八哥一改謹慎小心的作風,彷似故意留了錯處讓他罵。和我也許久未通過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我道:"臨來前我在路上見過八爺一面。他……他已經倦了。只想著離開,如今只是牽絆於弘旺。"

      十四驚笑道:"離開?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給他職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於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脅,-故意託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十四說完冷笑了幾聲。我低頭道:"離開去找八福晉。"

      十四猛地一下跳起來,"你說什麼?"我垂頭不語,十四半晌後緩緩坐下,"你倒是很看得開。"我抬頭淡淡一笑道:"如今我才明白死亡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我看不開的只是他還在受苦。"

      十四默默發了會呆,立起走到桌旁,提筆就寫,寫完立即叫人進來吩咐道:"呈給皇上。"

      我問:"所謂何事?"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來,"我也不能白生氣呀!寫了首詩去氣氣他!"我道:"怎麼和小孩子一樣?什麼詩?"十四笑吟道:

      "仰首我欲問蒼君,禍淫福善恐未真。豫讓憂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自來豪傑空扼腕,嗟籲陵崗掩寸心。"

      十四這是把胤禛比作秦檜、劉邦,自個是那-空扼腕-的-豪傑.十四得意洋洋地笑問:"能讓他氣半天了吧?"我又氣又笑,歎道:"彼此氣吧!日子倒是不寂寞了!"

      ―――――――――――――

      "小姐,明日嫡福晉的壽辰,去嗎?若去就要備禮。"我想了下道:"是個大生辰,壽禮總是要送的,去略坐一下吧!"巧慧點了下頭問:"送什麼好呢?"我笑道:"你去那個紅木匣子裏看看,揀貴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來。

      我笑向嫡福晉行禮拜夀,雙手奉上壽禮。眾人簇擁著的嫡福晉今日也是難得的高興。臺上鑼鼓聲喧,台下笑語滿堂。

      我略坐了會,正尋了藉口欲向福晉告退,臺上的戲換了一出。麻姑一聲"遵法旨",水袖一拋一收,面向嫡福晉唱道:

      "壽筵開處風光好,

      爭看壽星榮耀。

      羨麻姑玉姘超,

      壽同王母年高。

      壽香騰,壽燭影搖,

      玉杯壽酒增壽考,

      金盤壽果長壽桃。

      願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竟然是《麻姑拜夀》,心內翻騰不休。時光在一首曲子中刹那倒轉。興沖沖學好曲子,在水榭內為十阿哥清唱,十三、十四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正對上他一雙黑瞳。這一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臺上。

      "……壽基鞏固壽堅牢,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

      展壽席人人歡笑……"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隨我而回。立在院門口,看著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歎,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

      巧慧進門點了燈,我坐於椅上一動不動,只是自個出神。巧慧問:"小姐,你怎麼了?"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進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

      十四歪靠在我平常日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一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功夫已經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讓我勸一下,我微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取酒。

      十四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你在跟前,皇阿瑪真……真傳位給老四了嗎?"

      我心驟然一縮,面上卻淡淡笑道:"你怎麼也把那些個糊塗人的話當真了?"十四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裏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輕歎口氣,神色坦然地回視著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你如何,對皇上又如何,你心中應該有數。她心裏一心巴望著是你,錯解了聖祖爺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聖祖爺給娘娘說了什麼,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聖祖爺的確傳位給了皇上。"

      十四直直看著我眼睛深處,好一會後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著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一陣陣疼。十四慘笑道:"我終於擱下一樁心事,從今後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閒人!"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唱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忽忽。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聲音漸去漸低,一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濕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子替他拭淨,脫了靴子,蓋好棉被,十四嘴裏喃喃道:"皇阿瑪,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緊緊握著手絹,低聲對十四道:"對不起!"轉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麼歇了吧!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風隔在床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念著-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一夜淺眠,唯有一聲歎息-樂匆匆-!

      窗外依舊黑著,聽到十四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一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著我手喝了幾口,複又躺下。我剛走回床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塗了,以為是做夢,竟真是你喂我茶喝。"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吧!"

      過了半晌隻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著了嗎?"我道:"沒有!"他問:"你現在還是睡得很少?"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為何夜裏睡不好,現在才懂。在西北時,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往往要侍衛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麼才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一夜醒好幾次,經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

      我睜眼盯著帳頂未語,夢裏夢外,難話淒涼。十四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嗎?"我凝神想了會道:"好似在一個亭子裏。"十四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輕歎一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願。

      十四道:"當日看你年紀那麼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悽楚也非-為賦新詞強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在想來,八哥輕聲重複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淒涼的心情。"

      窗外天色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忽地笑道:"你當年還答應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我笑道:"當年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一嚇,什麼敢不答應?"十四笑道:"你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願意了。再說就看你隨後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著你?"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沒看到自個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時沒覺得,後來想一回笑一回,頭飾歪歪扭扭,髮髻散了,頭髮全糊在臉上,整個一落湯雞,偏偏自己還把自個當老虎。"

      室內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被你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了?"我愣了好一會,方想起,笑說:"我自個都早忘了!"十四輕歎道:"那只怕這一生也只能欠著了!你答應我的總能兌現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一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你嫌棄!"

      從那後,十四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屋內榻上歇息,兩人隔著屏風絮絮而語,有時候回憶以前的事情,兩人時悲時喜;有時候他會給我講西北的風土人情,我聽得份外入神,常常會再告訴他我記憶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細傾聽,兩人說起西北的瓜果時,一致饞得流口水,遺憾道運過來的勢必不能等全熟透採摘,味道可就差遠了。我會笑問他:"西北民風淳樸,女子性情熱烈奔放,可有姑娘給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會?"十四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風流佳話,還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惜不知為何,姑娘一見我要麼傻笑,要麼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鬍子拉雜的大漢拉著我喝酒,我只能眼看著低下士兵一個二個的和姑娘們談笑,心裏那個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說起西北時總是妙語連珠,一點小事經他描繪也能把我逗得笑軟在床上。沉沉夜色中兩人的笑聲份外悅耳。

      沉香不知底細,只是喜滋滋地樂,低聲問巧慧:"我們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巧慧臉色霎時慘白,呵斥道:"再亂說話,仔細掌你的嘴!"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別往心裏去,巧慧也就說說。"沉香蒼白著臉道:"奴婢再不敢了。"從此後明白孩子是個禁忌話題。

      巧慧回頭卻拉住我,一味說十四的好話,似乎真想勸我生個孩子。我不想讓她更加內疚,所以不願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對她說:"我的事情,我自己心裏有數,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高興就可以的。"巧慧聽完,眉頭微蹙,卻不再多話。

      ――――――――――

      梅花剛落盡,三兩枝性急的杏花,已經灼灼地挑在雨幕裏,嫩白的花瓣托著嬌黃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許是靠著溫泉的原因,地熱較盛,近湖的幾株杏花開得尤其好。一泓乍暖還寒的春水,映著岸上堆雪繁花,籠罩在輕紗似的煙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傘扶我賞了會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經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著吧!這花謝了還會開的。"我心中暗歎了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面上卻笑應道:"走吧!"

      進屋子讓巧慧磨墨,凝神練了好幾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緩。手裏隨意握著鼻煙壺,身上搭著條薄毯靜看門外一川煙雨。那天的雨要比現在大得多,他披著黑色斗篷從漫天大雨中走進來,無意中卻替我化解了一場衝突。當時彷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憶中變得無比清晰。我甚至能記起他斗篷內微濕袖口的花紋。

      拿起鼻煙壺,細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落,心情卻忽似門外煙雨,迷迷濛濛起來,三隻打架的小狗,一個芳魂已逝,一個幽禁,一個在這裏靜坐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輕輕搖醒我道:"主子累了上床歇息吧!這兒正對著風口,容易著涼。"我搖搖頭道:"我不困。"沉香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笑說:"有話就直說吧!"沉香道:"要不要請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時常打盹,有時剛說完話,一轉頭已經睡著。奴婢聽說……聽說有喜時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傘擱在門外,手裏握著一大枝杏花進來,沉香笑贊了兩句,趕著去尋瓶子。我道:"何必呢?還特意又跑一趟。"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歡,摘回來讓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腦中掠過一個同樣嬌笑著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揮開,專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

      身子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卻經常說著說著話就走神,自個什麼都不知道。連十四都覺得不對勁,吩咐著請大夫。拖延了幾日,終是沒有拗過十四,讓大夫來看。

      換了三四個大夫卻都說的是同樣的話,"油盡燈枯。"十四由最初的驚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後的哀憫憐惜,巧慧背過我只是抹淚,一轉頭還要笑對我。我握著巧慧的手,心內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氣漸小,每天已練不了幾個字。思念無處可去,從心裏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過是他。離開他才知道我身上滿是他的烙印,寫他寫的字,飲他喝的茶,用他喜歡的瓷器式樣,喜歡他喜歡的花,討厭大太陽,喜歡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霧中,胤禛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頂端俯看著整個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胤禛-,他卻一直不回頭,而我怎麼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冷漠孤絕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無可開交。巧慧輕搖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問:"做噩夢了?"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著,愛別離為苦。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只惦記著離愛可以無羈縛,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羈縛?遺憾呢?那是否會讓心日夜不得寧靜?

      我愣了好一會,吩咐道:"幫我研墨。"巧慧陪笑勸道:"今日就別練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寫。"我道:"我要寫封信,你幫我準備箋紙。"

      沉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日才寫好。

      胤禛:

      人生一夢,白雲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一點癡念而已!當一人輕描淡寫地說出"想要"二字時,他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他扔掉傘陪我在雨中挨著、受著、痛著時,我已徹底向他打開了門;當他護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後是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

      話至此處,你還要問起八爺嗎?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從別後,嗔恨癡念,皆化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時,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風清處,筆墨紙硯間,若曦心中沒有皇帝,沒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禛一人!相思相望不相親,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曲闌深處重相見,日日盼君至。

      若曦

      又仔細看了一遍,封好,在信封上寫道:"皇上親啟".

      巧慧和沉香忙把我扶上床躺好,我閉眼吩咐道:"請十四爺過來。"話音未落,十四掀簾而進,巧慧和沉香忙退出。

      十四坐在床沿,含笑柔聲問:"今日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我道:"沒有,清淡些就好。"

      十四道:"你不是說小時愛吃陽關的-咯什紅-嗎?我已經命人去置辦。對了,還命人去請會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估摸著明後日就能到,到時你有什麼想聽的曲子命他奏給你聽。"

      我笑了下以示感激,從枕下抽出信遞給他道:"麻煩爺把這個呈給皇上。"十四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後道:"好的!"我握著他手求道:"要快一點!"十四點點頭道:"本來有摺子明天要上呈,索性這就命人一塊送走。"說著起身快步而出。

      我心下微鬆口氣,開始算日子。這裏距京城不過二百五十裏,快馬加鞭,也就兩三個時辰的路程。現在送走,晚上就該到,算富裕些,最遲明天也能到。他下過聖旨不許拖延或晚遞摺子,那要麼明日,要麼後日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時間就算一天,那我三天后也許就能見到他。三天!

      第四日清晨,特意讓巧慧幫我穿了舊衣。心裏似喜似悲,只是盯著窗外發呆。十四來看我時,被我藉口想歇息打發走了。

      日頭漸高,當空,西斜,我心情一點點黯淡。當天地拉攏世間最後一縷亮光時,整個人也徹底陷入黑暗中。

      巧慧看我直勾勾盯著窗外不言不動,低聲問:"小姐是在等皇上嗎?"我喃喃道:"他不肯見我,不肯原諒我。他原來如此恨我,竟連最後一面也不肯見。不!他肯定連恨都沒有,只是覺得不相關,不關心,不在乎而已。"

      巧慧捂住我嘴,一面替我擦淚一面道:"也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難說,被絆住了也是有的。皇上不會不見小姐的。"我心頭忽跳出一線希望,緊握著巧慧手問:"他還是會來的,對嗎?"巧慧拼命點頭:"會的,一定會的。"

      又是一天漫長的等待,一分一秒都過得那麼慢,我希望時間快一點,讓他出現。可緊接著又開始覺得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他還未出現,怎麼就已是下午?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他出現。

      希望升起,但又隨著太陽的落去消失。我輕歎道:"他不會來了!"可心中依舊不死心,第三日面上淡淡,渾不在意,心裏卻一直暗暗期待,當太陽開始西斜時,我笑對巧慧說:"他不會來了。"巧慧抱著我,眼淚無聲滴落在我衣上。

      紅塵再無可留戀,該交托後事了。我笑對巧慧說,"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你一定要記牢了!"

      巧慧哭道:"以後再說吧,今日先歇息。"我搖搖頭,開始一一囑咐巧慧,將綠蕪的事情也告訴了她,巧慧一面落淚一面點頭。最後巧慧哭問:"如果十三爺也不來,我該怎麼辦?"我笑說:"十三爺肯定會來的。"

      ――――――――――

      難得的好睡,醒來時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頭舒展了許多,問我穿什麼。我道:"那件月白的,袖口繡著木蘭花的。"巧慧依言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插好發簪,戴好耳墜。我仔細打量著自己,因為臉瘦了,顯得眼睛格外大,膚色份外蒼白,越發襯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皺眉,忙替我撲了些胭脂上去,卻沒什麼好轉,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巧慧和沉香把我扶到床上躺好,我只覺得累,暈沉沉又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坐在床旁,輕撫我的臉頰,溫柔憐惜,心中大喜,叫道:"胤禛,你來了?"十四微愣,應道:"是,我來了。"是胤?,而非胤禛.喜悅迅速散去,悲傷沒頂而來。

      十四笑問:"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來了好幾天了,要聽嗎?"我想了下道:"帶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經謝了吧?"十四忙命人用軟兜抬我出去。

      陽春三月的太陽暖意融融,我卻覺得身子越來越冷。十四在一旁邊走邊說:"杏花雖謝了,可桃花卻開得正好。"我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燦若霞錦的豔紅桃花,迎風怒放,恣意燃燒。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鋪好毯子,十四抱我下來坐好,讓我靠在他身上,靜靜看著桃花,"好看嗎?"我輕聲道:"草色堪綠染,桃花紅欲然。"越發覺得冷起來,十四把我往懷裏攬了下問:"冷嗎?"我微搖了下頭。

      不知從哪個院落響起了胡西塔爾的聲音,滄桑的男子歌聲遠遠傳來,時弱時響。我聽了會道:"不象維語。"十四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藏歌,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寫的。"

      我低聲道:"求你件事情,一定要答應我!"十四毫不猶豫地說:"我答應!"我緩了口氣道:"我不想氣味難聞,我死後,立即將我火化掉,然後找個有風的日子灑出去……"十四未等我說完,就捂著我嘴道:"你要幹什麼?化骨揚灰嗎?"我喘笑了兩聲道:"不是的。我一直希望能自由自在地來去,卻關在紫禁城中一生,死後我再不要任何束縛。隨風而逝多麼美!埋在地下有什麼好?黑漆漆的,還要被蟲子吃。"十四又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古人就這些地方看不開,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說了,十四方拿開手。"這是我的心願,答應我吧!"十四沉默半晌,深吸口氣道:"我答應!"

      一番話說完,已再無力氣,靜靜看著頭頂的桃花。十四問:"若曦,如果有來世,你還會記得我嗎?"眼前的桃花越來越迷蒙,漸漸變成一團粉紅煙霧,越飛越遠,只有一個絕不肯回頭的孤絕背影越發清楚,我喃喃道:"我會和孟婆多要幾碗湯,把你們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允禵,好好活著,把過去都忘了,忘記八……八……"

      其時恰巧一陣風過,滿樹桃花簌簌而落,彷若一陣紅雨而下,落得若曦滿身都是,月白群衫上點點嫣紅。漫天飛舞的緋紅花瓣下,允禵紋絲不動地坐了良久,忽地緊緊摟住若曦,頭抵著若曦的烏髮,一顆眼淚順著面頰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欲墜未墜,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淚。

      忽強忽弱的藏歌遙遙回蕩在桃花林間,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正文完結)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4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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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11-27 21:23 |
    下部 後記

      雍正二年五月

      胤禛讀到"……馬爾泰氏戴紅蓋入府……"蹙了蹙眉,立即就想揉了手中的密件,耐著性子看下去,讀到"……馬爾泰氏只稱嫡福晉完顏氏為-嫡福晉-,不肯呼-姐姐-,不顧規矩,提早退席而去,甩下一席不滿的福晉……"胤禛眉頭舒展,眼睛裏不禁帶了一絲笑意。

      這人連場面功夫都不肯做了,可見真是對老十四不上心,否則不會當面讓他為難。

      雍正三年元月

      圓明園內幾株梅花開得正好,坐在書房內,仍舊聞得到淡淡梅香。胤禛-啪-的一聲把手中箋紙拍放在桌上,冷笑著對坐在下首的胤祥道:"你來看看!"胤祥恭敬上前,拿起細看,"……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自來豪傑空扼腕,嗟籲陵崗掩寸心。"

      胤祥心裏覺得十分可笑,面上卻不敢露分毫,這兩兄弟倒真是一個娘生的,生氣時都是嘴上先不饒人,尋思著如何說才能化解幾分胤禛的怒氣。忽發覺低頭看密件的胤禛,臉色漸漸變得冷厲,猛然把手中紙張揉成一團,緊緊握住。胤祥琢磨著只為允禵不至於如此,因不知深淺,不敢貿然開口相勸,只靜靜站著。

      "你勸朕讓她離開時,不是和朕說,她和十四弟只是個虛名嗎?"胤禛說著把手中的一團紙擱在了胤祥面前。胤祥忙打開,急急看去,上密信的人細細寫著允禵側福晉馬爾泰氏觀允禵舞劍,為允禵拭汗,允禵替其暖手,兩人說笑,不顧忌世俗牽手而行。

      胤祥琢磨了半晌,方慎重開口道:"一則,若曦自小對男女之防都看得很淡,越是坦蕩反而越不在意。二則,寫信的人並不知道他們究竟說了什麼,只聽到笑聲,看到動作,這些事情落在外人眼裏仿似很親密,也許當事人並不如此想。"

      雍正三年二月

      胤禛立在屋簷下看著飛泄而下的大雨,一動不動,雨水順著風勢,落在他身上,漸漸半個身子濕透。高無庸低聲勸了兩次,胤禛一語不發,高無庸不敢再勸,可事後又怕被皇后責駡,滿腹愁緒中想著此時若曦姑姑在,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胤禛站了許久,心思好似百轉千回,實際腦裏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十四爺允禵夜宿于側福晉馬爾泰氏屋中,時聞歡娛笑聲。"胤禛猛然轉身進屋,提筆下密旨道:"從今爾後,爾等只需報奏允禵相關事宜,其側福晉馬爾泰事一概不許再奏。"

      雍正三年三月十三日

      允禵快步走進書房,看著手中的信,滋味莫辨,這四字寫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我的側福晉卻寫得一手和老四一模一樣的字,傳回京城,又是一個大笑話。輕歎口氣,重新拿了個略大的信封,提筆揮毫道:"皇上親啟",將原信裝了進去。收好要上呈的奏摺,和信一塊遞給一旁侍衛吩咐道:"儘快送到京城。"

      雍正三年三月十四日

      胤禛拿起允禵的信看了一眼,丟在一邊,只顧拿摺子看。不知道又寫什麼歪詩洩憤,朝中近日鬧心事不少,實在沒功夫理會他。

      雍正三年三月二十一日

      "允禵側福晉馬爾泰氏昨日歿。皇上曾訓斥昔廉親王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為母治喪,奢靡浪費,並于雍正元年十月二十一日下旨:-今後八旗辦喪事有以饋粥為名,多備豬羊,大設肴饌者,嚴行禁止,違者題參治罪-,臣觀允禵欲奢靡治喪,特參奏皇上……"胤禛霎時如遭雷擊,手中毛筆跌落在摺子上。

      剛進屋準備請安的胤祥大驚,從未見過皇兄如此失態,立即問道:"皇兄,發生何事?"胤禛目光定定,半日仍無一言,只有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胤祥忙端起桌上熱茶遞給胤禛,一面道:"皇兄,先喝口茶。"說著眼光瞟向桌上墨蹟斑斑的摺子,一行字立即蹦到胤祥眼中,"……馬爾泰氏昨日歿……"心大力一抽,手一抖,茶盅跌落在地。

      胤禛驚醒,從龍椅上跳起,自語道:"朕不信,朕不信她會如此恨朕。"說著忽然醒悟,在書架上翻找起來,一本本摺子被扔到地上,抓起上有允禵所書的-皇上親啟-四字的信,胤禛手微抖著拆開信封。又一個信封,-皇上親啟-,他不可能再熟悉的字跡躍入眼簾時,胤禛眼前一黑,身形晃動,胤祥忙一把扶住,看到皇兄手中的信封時,眼前變得迷蒙。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一日夜

      空落落的院子內,只幾點微弱燭光隱約閃動,允禵不知隱在何處。領路侍衛對胤祥恭聲道:"只爺一人在守靈,因爺說福晉喜靜,不……"隨在胤祥身後,一身微服的胤禛冷聲道:"閉嘴!這裏沒有福晉。"侍衛一哆嗦,不明白為何十三爺的隨從竟然比十三爺更加威勢攝人,全身冷意逼人。不願再在陰森森的院落內久呆,立即向胤祥行禮告退。

      席地坐於屋角的允禵聞聲,心內微驚,緊了緊手中一直捏著的金釵,塞回懷裏,拿起地上的酒壺大灌了一口,撫著懷中的罐子。若曦,他終究來了!

      胤禛盯著靈堂外的白幕,半晌未動。胤祥也是怔怔出神,上次分別時還想著可以來看看她,總有機會再聚,未料竟是永別。想到此處心酸難耐,又覺得此時最傷心的人不是自己,忙打起精神輕聲道:"四哥,我們進去吧!"胤禛微一頷首,舉步而進。

      靈堂內只有一個牌位,竟然沒有棺柩。胤禛悲痛詫異之餘,忽地心生一絲希望,她也許沒有走,只是……只是……,想到此處,扭頭四處找允禵,喝道:"允禵,出來見朕!"

      允禵凝視著立在白燭旁的胤禛淡淡道:"我在這裏。"胤禛,胤祥看向縮坐在一團黑暗中的模糊影子。胤祥問:"十四弟,為何不見棺柩,只有牌位?"允禵起身走到桌旁,把懷中的瓷罐放於牌位後道:"若曦在這裏。"

      胤禛一暫態未反應過來允禵的意思,待明白,氣努悲急攻心,再加上快馬加鞭趕路的疲憊,身子搖晃欲倒,胤祥忙扶住,問道:"十四弟,究竟怎麼回事?"允禵淡淡道:"怎麼回事?我把若曦屍身火化了唄!"胤禛悲怒交加,一個耳光向允禵甩過去,胤祥忙架住,勸道:"皇兄,你先冷靜一下,十四弟絕不會如此對若曦的,問清楚再說。"

      允禵冷笑幾聲道:"你這會子急了?早點幹嗎去了?你知道若曦眼巴巴地等了你幾天?現在做這個樣子給誰看?"胤禛罵道:"你自個幹的好事,你來說朕?"

      胤祥道:"因為信封上是你的字跡,皇兄誤會又是你寫信來挑釁,所以丟過一邊未及時看。"允禵臉色微變,呆了一會,道:"即使信沒有收到,可這府裏到處都有你的探子,他們就不會向你說若曦的事情嗎?"

      胤禛恨盯著允禵不語,胤祥恨歎道:"你故意搞出那麼多花樣讓皇兄不願意再聽有關若曦的奏報,你還要問嗎?"

      允禵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喃喃道:"原來如此!"撲到若曦牌位前叫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成心讓你傷心失望的。那次梅花樹下我確是故意誘你做親密之舉給林中窺視的人看,只因心中憋悶,想氣氣皇兄。可後來我絕非有意,我只是真心喜歡和你聊天暢談,象回到小時候,心變得很平和,睡得很香。雖然隔著屏風,可知道你在一旁靜靜睡著,我心裏……"

      胤禛喝道:"閉嘴!"胤祥滿面悲色,看著若曦的牌位,為什麼蒼天總是弄人?竟連恨意都無處可去,"你究竟為何要……要這樣對若曦?不肯讓皇兄見她一面。"允禵道:"是若曦自己要求的,她一直懇求我,說讓我找個有風的日子把她隨風散去,這樣她就自由了。她說她不想有不好的味道,說不想呆在黑漆漆的地下,說會被……會被蟲子咬。"

      胤禛、胤祥兩人一愣,胤祥抑著悲傷道:"這古裏怪樣但又很有些歪理的話是若曦說的。"胤禛盯著若曦牌位,伸手去拿瓷罐,觸手時的冰冷,讓他立即又縮回了手,痛何如哉?

      半晌後才強抑著顫抖,輕輕撫摸著瓷罐,心頭的那滴眼淚一點點蕩開,啃噬著心,不覺得疼痛,只知道從此後,心不再完整,中間一片空了。

      胤禛猛然抱起磁罐道:"我們走!"允禵一個箭步攔在他身前道:"若曦如今是我的側福晉,你不能帶她走。"胤禛淡淡道:"是不是你的福晉,是朕說了算。輪不到你說話。朕本就沒有讓若曦的名字記錄在宗譜中。你們也根本未行大婚之禮。"允禵怒聲道:"皇阿瑪臨去,我未見上最後一面,額娘去,我又沒有見上最後一面,如今我的福晉,你要帶走,你也欺人太甚!"

      胤禛冷笑道:"是欺負你,又怎麼樣?"允禵氣得手直抖,胤祥忙道:"十四弟,你體諒一下皇兄現在的心情。何況我覺得若曦會願意和皇兄走的。"允禵大笑道:"笑話!若願意,又何必出來?"

      不知何時立在門側的巧慧幽幽道:"十四爺,您讓皇上帶小姐走吧!小姐是願意的。"說完對胤禛行禮請安道:"皇上請隨奴婢來一下。"

      胤禛舉步跟上,胤祥看著臉色青白的允禵道:"你若真把若曦當朋友,就不要再和皇兄爭吵了,特別是當著她的面,她這一輩子的左右為難,痛苦一直都是為八哥,為你們。如今人已去,還要讓她難過嗎?"允禵默了一會,微一頷首,胤祥輕拍了下他的肩膀,轉身快步追胤禛而去。

      巧慧指著院中紫藤架下的籐椅道:"小姐最愛坐在這裏沉思,能整日不動不說話。"進屋看著書桌道:"小姐每天都花很長時間練字,直到最後手上實在沒有力氣才作罷。"說著打開桌旁的大箱子道:"這全是小姐所練的字。"

      胤禛把懷中的磁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揀起一張湊在燭旁細看,全是自己的筆跡,但又不儘然,筆筆相思,字字情意,她把心中的相思全部傾訴在筆端了。

      胤祥看了一篇,輕歎口氣,滿滿一大箱子,為什麼離開後才能毫無顧忌地愛呢?

      巧慧捧出一包東西,木然道:"小姐沒說這些東西怎麼辦。奴婢本想留著的,可想著也許給皇上更好。"

      胤禛打開包裹,隨手拿起首飾盒旁的細長紅布包,解開竟是一隻白羽箭,似乎已經被摸挲了千萬遍,整個箭杆光滑無比,胤禛微微詫異了一瞬,驀然反應過來,本以為不可能再痛的心,居然又是一下徹骨刺痛,身子一軟,癱坐在椅上,胤禛手中緊緊握著箭,"她臨去前說什麼了嗎?"巧慧道:"沒有話給皇上。"胤禛長歎一聲,心中的淚意終是泛到了眼中,扭過頭道:"你們先出去,朕想獨自和若曦呆會。"

      允祥和巧慧忙退出,巧慧低聲對允祥道:"十三爺,小姐有東西給你。"兩人進了巧慧屋子,巧慧點亮燈,從懷裏掏出封信和布條遞給允祥,允祥越看眉頭越緊,看完後出了會子神,把信在蠟燭上燒了。拿著布條看了一眼,輕歎口氣,收進懷中。

      巧慧又捧了一個紅木匣子出來,"小姐沒什麼富裕的銀子留下,這些東西讓我分一半給王喜王公公,不過……"允祥道:"若曦走後不久,王喜就失足落水淹死了,這些錢財他已用不上。"巧慧愣了一瞬,輕聲道:"不過小姐當時說完這話,歎了口氣又說王喜是聰明人,這些大概用不上了,轉贈給他的父母弟弟吧!"允祥點點頭,"皇兄已經厚賜了王喜的家人。"

      允祥看著巧慧柔聲問:"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巧慧道:"主子和小姐都留了不少財物給奴婢,小姐說,隨奴婢心願。可奴婢願意去服侍承歡格格。小姐留了個玉佩給格格。")允祥點頭道:"我本也想接你回府的,可又不願勉強你。既然你自個願意就更好。接了承歡回來,也不怕沒人管束她了。"

      雍正四年三月

      允禩、允禟削去宗籍,其子孫俱撤去黃帶,其有品級的婦女一併銷去品級。正藍旗都統音德等將允禩、允禟等更名編入佐領事議奏請旨。得旨:"爾等乘便行文楚宗,將允禟之名並伊子孫之名著伊自身書寫;允禩及其子之名亦著允禩自行書寫。"本月十二日,允禩自改其名為"阿其那",意為"俎上之魚",改其子弘旺名"菩薩保",祈求雍正能像菩薩一樣的大慈大悲,免弘旺一死。允禟拒不改名,五月十四日,雍正將允禟改名為"塞思黑",意為"討厭鬼".

      雍正四年八月

      諸王、貝勒、貝子、公,滿漢文武大臣公同議奏"阿其那"允禩罪狀四十款,議奏"塞思黑"允禟罪狀二十八款,議奏允禵罪狀十四款。諸王大臣等請將阿其那、塞思黑、允禵即正典刑,以為萬世臣子之炯戒。

      胤禛命塞思黑回京置罪,允禟一路談笑如常,面無懼色。胤禛怒,命監禁于保定,嚴加看管。

      胤禟被羈押於小屋,四面圍以高牆。胤禟入居後門立即被封閉,吃喝拉撒俱在其內,院子四周由官兵晝夜輪班看守。胤禟監禁期間的日用飲食之物都按犯人之例供給。

      坐于黑室中,披頭散髮的允禟笑道:"十三弟不在京城享福,怎麼跑這裏來了?"往日養尊處優的九哥,面色青黃,屋內氣味騷臭,唯一沒變的就是眉梢眼角的桀驁,允祥心裏本有的幾分恨意散去,淡淡道:"我受人之托來給九哥送東西。"

      允禟看著從小窗內遞進的小瓷瓶未動,允祥道:"鶴頂紅。"允禟一愣,忙伸手接過,"為何?難道皇上已經折磨夠了?終於肯給我們一個痛快了?"允祥道:"皇兄怎麼可能這麼輕易饒恕你。若非你,弘時怎麼會和皇兄父子疏離?玉檀怎麼會死?若曦的孩子能掉?她又怎麼會選擇離皇兄而去?以至最後天人永隔。十分心痛必要我們承受五分,你做到了!"

      允禟笑著拋了拋手中的瓶子道:"那你這是為誰而來?"允祥道:"若曦托我的。"允禟呆了一下道:"她已經走了多久了?"允祥道:"她說如此做只為了自己妹妹,你可以依舊討厭她。你若願意領玉檀的情就留下藥,若不願意可以還給我。"

      允禟心內牽痛,女人對自己而言不過兩個用途,一個是用來穿的,身子怎麼爽怎麼來,一個是工具,籠絡人心,刺探消息。而這些女人對他的想法,他心中也一清二楚。可玉檀,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還是能懂卻不願懂?

      冰天雪地裏,被鞭子抽得血跡斑斑卻不肯鬆手的瘦丫頭;握著筆,忽然被自己摟在懷裏嚇得渾身戰抖的清秀少女;站在宮牆的角落處默默凝視自己的宮女。

      沉默半晌後低聲道:"我領了!"允祥從小窗內扔進一塊布條,看了允禟一眼道:"就此別過!"

      允禟直等到允祥腳步聲消失良久,方撿起布條,"……玉檀不悔!無怨!……"不悔!無怨!為什麼不是恨?為什麼?允禟放聲大笑起來,若曦,你不愧是老四的女人,比他還狠!他只能折磨我們身子,我依舊談笑以對,不過一死而已。可你居然讓我連死都不能安心,要心帶後悔憐惜。

      八月二十七日,胤禟逝,時年四十三歲。

      雍正四年九月

      允禩把玩著手中的小瓷瓶,笑問:"你這樣一而再地幫我們,皇上不會責怒於你嗎?"允祥淡淡一笑道:"回頭我告訴皇兄是若曦臨終的意思,皇兄即使生氣,也不會說什麼的。畢竟皇兄連若曦想見他最後一面的願望都未滿足,這麼點小心願總不會再讓若曦失望。"

      允禩靜默了會道:"我去後,如果可以保住全屍,麻煩你將明慧的骨灰與我合葬,如果是被粉骨揚灰,那也麻煩你把她的與我撒在一起吧!生前我未能做到與她長相廝守,死後希望能遂了她的心願。"允祥心中酸楚,用力點點頭。

      允禩猶豫了下道:"弘旺……"允祥鄭重地道:"皇兄不會降罪於弘旺的。"想了想又道:"八哥請放心,我在一日必看顧他一日。"

      允禩道:"十三弟為我所做一切,今生是無以為報了!"說著理了理長袍,向允祥行了一個大禮,允祥急得在窗外直說:"八哥,不可!"

      允禩行完禮後,轉身面朝牆壁而坐,再不回頭。頭髮梳理的紋絲不亂,背脊雖瘦卻依舊直挺。

      允祥凝視半晌,向允禩靜靜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九月十四日,允禩亡,時年四十六歲。

      雍正八年五月

      怡親王允祥薨逝,胤禛諭令恢復原名允祥。下諭列舉允祥一生功德,配享太廟,諡號曰賢,以"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加於諡號上,又用自己的藩邸積蓄,為允祥修建陵園。

      雍正八年臘月三十

      光線一絲絲收攏回西邊,落日半躲在雲後,撒出紅橙黃金,映得朵朵暮雲象熔了的金子般,將半邊天空化成火海。又抖落赤朱丹彤,在紫禁城連綿起伏的琉璃瓦、金頂上濺出無數奪目的亮點,白日裏莊嚴肅穆的紫禁城籠罩在一團金碧輝煌中,宛若天宇瓊台,華美不可方物。

      胤禛立在景山頂端,身子沐浴在輕柔的暖光中,俯瞰著橫在他腳下的整個紫禁城,眼睛深處卻空無一物,宛如荒漠上的天空:遼遠、寂寞。

      愛與恨都已離去,只剩他了。

      注:

      雍正十三年十一月,胤禛駕崩,時年五十八歲。廟號世宗,乾隆二年三月,葬清西陵。

      聖祖十子允礻我,乾隆二年,得釋,封輔國公。乾隆六年,卒,詔用貝子品級祭葬。

      聖祖十四子允禵幽禁于壽皇殿內。乾隆十二年,得釋。乾隆十三年,晉恂郡王。乾隆二十年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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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4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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