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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風I

三國演義 明 羅貫中(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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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6-7 01:30 |
    第三十六回 玄德用計襲樊城 元直走馬薦諸葛

    卻說曹仁忿怒,遂大起本部之兵,星夜渡河,意欲踏平新野。

    且說單福得勝回縣,謂玄德曰:「曹仁屯兵樊城,今知二將被誅,必起大軍來戰。」玄德曰:「當何以迎之?」福曰:「彼若盡提兵而來,樊城空虛,可乘間奪之。」玄德問計。福附耳低言如此如此。玄德大喜,預先準備已定。忽報馬報說:「曹仁引大軍渡河來了。」單福曰:「果不出吾之料。」遂請玄德出軍迎敵。兩陣對圓,趙雲出馬喚彼將答話。曹仁命李典出陣,與趙雲交鋒。約戰十數合,李典料敵不過,撥馬回陣。雲縱馬追趕,兩翼軍射住,遂各罷兵歸寨。李典回見曹仁,言:「彼軍精銳,不可輕敵,不如回樊城。」曹仁大怒曰:「汝未出軍時,已慢吾軍心;今又賣陣,罪當斬首!」便喝刀斧手推出李典要斬;衆將苦告方免。乃調李典領後軍,仁自引兵爲前部。

    次日鳴鼓進軍,布成一個陣勢,使人問玄德曰:「識吾陣勢?」單福便上高處觀看畢,謂玄德曰:「此八門金鎖陣也。八門者: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如從生門、景門、開門而入則吉;從傷門、驚門、休門而入則傷;從杜門、死們而人則亡。今八門雖布得整齊,只是中間通欠主持。如從東南角上生門擊人,往正西景門而出,其陣必亂。」玄德傳令,教軍士把住陣角,命趙雲引五百軍從東南而入,徑往西出。雲得令,挺槍躍馬,引兵徑投東南角上,吶喊殺入中軍。曹仁便投北走。雲不追趕,卻突出西門,又從西殺轉東南角上來。曹仁軍大亂。玄德麾軍衝擊,曹兵大敗而退。單福命休追趕,收軍自回。

    卻說曹仁輸了一陣,方信李典之言;因復請典商議,言:「劉備軍中必有能者,吾陣竟爲所破。」李典曰:「吾雖在此,甚憂樊城。」曹仁曰:「今晚去劫寨。如得勝,再作計議;如不勝,便退軍回樊城。」李典曰:「不可。劉備必有準備。」仁曰:「若如此多疑,何以用兵!」遂不聽李典之言。自引軍爲前隊,使李典爲後應,當夜二更劫寨。

    卻說單福正與玄德在寨中議事,忽信風驟起。福曰:「今夜曹仁必來劫寨。」玄德曰:「何以敵之?」福笑曰:「吾已預算定了。」遂密密分撥已畢。至二更,曹仁兵將近寨,只見寨中四圍火起,燒着寨柵。曹仁知有準備,急令退軍。趙雲掩殺將來。仁不及收兵回寨,急望北河而走。將到河邊,才欲尋船渡河,岸上一彪軍殺到:爲首大將,乃張飛也。曹仁死戰,李典保護曹仁下船渡河。曹軍大半淹死水中。曹仁渡過河面,上岸奔至樊城,令人叫門。只見城上一聲鼓響,一將引軍而出,大喝曰:「吾已取樊城多時矣!」衆驚視之,乃關雲長也。仁大驚,撥馬便走。雲長追殺過來。曹仁又折了好些軍馬,星夜投許昌。於路打聽,方知有單福爲軍師,設謀定計。

    不說曹仁敗回許昌。且說玄德大獲全勝,引軍入樊城,縣令劉泌出迎。玄德安民已定。那劉泌乃長沙人,亦漢室宗親,遂請玄德到家,設宴相待。只見一人侍立於側。玄德視其人器宇軒昂,因問泌曰:「此何人?」泌曰:「此吾之甥寇封,本羅侯寇氏之子也;因父母雙亡,故依於此。」玄德愛之,欲嗣爲義子。劉泌欣然從之,遂使寇封拜玄德爲父,改名劉封。玄德帶回,令拜雲長、翼德爲叔。雲長曰:「兄長既有子,何必用螟蛉?後必生亂。」玄德曰:「吾待之如子,彼必事吾如父,何亂之有!」雲長不悅。玄德與單福計議,令趙雲引一千軍守樊城。玄德領衆自回新野。

    卻說曹仁與李典回許都,見曹操,泣拜於地請罪,具言損將折兵之事。操曰:「勝負乃軍家之常。但不知誰爲劉備畫策?」曹仁言是單福之計。操曰:「單福何人也?」程昱笑曰:「此非單福也。此人幼好學擊劍;中平末年,嘗爲人報仇殺人,披發塗面而走,爲吏所獲;問其姓名不答,吏乃縛於車上,擊鼓行於市,今市人識之,雖有識者不敢言,而同伴竊解救之。乃更姓名而逃,折節向學,遍訪名師,嘗與司馬徽談論。此人乃潁川徐庶,字元直。單福乃其託名耳。」操曰:「徐庶之才,比君何如?」昱曰:「十倍於昱。」操曰:「惜乎賢士歸於劉備!羽翼成矣?奈何?」昱曰:「徐庶雖在彼,丞相要用,召來不難。」操曰:「安得彼來歸?」昱曰:「徐庶爲人至孝。幼喪其父,止有老母在堂。現今其弟徐康已亡,老母無人侍養。丞相可使人賺其母至許昌,令作書召其子,則徐庶必至矣。」

    操大喜,使人星夜前去取徐庶母。不一日取至,操厚待之。因謂之曰:「聞令嗣徐元直,乃天下奇才也。今在新野,助逆臣劉備,背叛朝廷,正猶美玉落於汙泥之中,誠爲可惜。今煩老母作書,喚回許都,吾於天子之前保奏,必有重賞。」遂命左右捧過文房四寶,令徐母作書。徐母曰:「劉備何如人也?」操曰:「沛郡小輩,妄稱皇叔,全無信義,所謂外君子而內小人者也。徐母厲聲曰:「汝何虛誑之甚也!吾久聞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後,孝景皇帝閣下玄孫,屈身下士,恭己待人,仁聲素著,世之黃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真當世之英雄也。吾兒輔之,得其主矣。汝雖託名漢相,實爲漢賊。乃反以玄德爲逆臣,欲使吾幾背明投暗,豈不自恥乎!「言訖,取石硯便打曹操。操大怒,叱武士執徐母出,將斬之。程昱急止之,入諫操曰:「徐母觸忤丞相者,欲求死也。丞相若殺之,則招不義之名,而成徐母之德。徐母既死,徐庶必死心助劉備以報仇矣;不如留之,使徐庶身心兩處,縱使助劉備,亦不盡力也。且留得徐母在,昱自有計賺徐庶至此,以輔丞相。」

    操然其言,遂不殺徐母,送於別室養之。程昱日往問候,詐言曾與徐庶結爲兄弟,待徐母如親母;時常饋送物件,必具手啓。徐母因亦作手啓答之。程昱賺得徐母筆跡,乃仿其字體,詐修家書一封,差一心腹人,持書徑奔新野縣,尋問「單福」行幕。軍士引見徐庶。庶知母有家書至,急喚入問之。來人曰:「某乃館下走卒,奉老夫人言語,有書附達。」庶拆封視之。書曰:

    近汝弟康喪,舉目無親。正悲悽間,不期曹丞相使人賺至許昌,言汝背反,下我於縲絏,賴程昱等救免。若得汝降,能免我死。如書到日,可念劬勞之恩,星夜前來,以全孝道;然後徐圖歸耕故園,免遭大禍。吾今命若懸絲,專望救援!更不多囑。

    徐庶覽畢,淚如泉涌。持書來見玄德曰:「某本潁川徐庶,字元直;爲因逃難,更名單福。前聞劉景升招賢納士,特往見之;及與論事,方知是無用之人,故作書別之。夤夜至司馬水鏡莊上,訴說其事。水鏡深責庶不識主,因說劉豫州在此,何不事之?庶故作狂歌於市以動使君;幸蒙不棄,即賜重用。爭奈老母今被曹操奸計賺至許昌囚禁,將欲加害。老母手書來喚,庶不容不去。非不欲效犬馬之勞,以報使君;奈慈親被執,不得盡力。今當告歸,容圖後會。」玄德聞言大哭曰:「子母乃天性之親,元直無以備爲念。待與老夫人相見之後,或者再得奉教。」徐庶便拜謝欲行。玄德曰:「乞再聚一宵,來日餞行。」孫乾密謂玄德曰:「元直天下奇才,久在新野,盡知我軍中虛實。今若使歸曹操,必然重用,我其危矣。主公宜苦留之,切勿放去。操見元直不去,必斬其母。元直知母死,必爲母報仇。力攻曹操也。」玄德曰:「不可。使人殺其母,而吾用其子,不仁也;留之不使去,以絕其子母之道,不義也。吾寧死,不爲不仁不義之事。」衆皆感嘆。

    玄德請徐庶飲酒,庶曰:「今聞老母被囚,雖金波玉液不能下咽矣。」玄德曰:「備聞公將去,如失左右手,雖龍肝鳳髓,亦不甘味。」二人相對而泣,坐以待旦。諸將已於郭外安排筵席餞行。

    玄德與徐庶並馬出城,至長亭,下馬相辭。玄德舉杯謂徐庶曰:「備分淺緣薄,不能與先生相聚。望先生善事新主,以成功名。」庶泣曰:「某才微智淺,深荷使君重用。今不幸半途而別,實爲老母故也。縱使曹操相逼,庶亦終身不設一謀。」玄德曰:「先生既去,劉備亦將遠遁山林矣。」庶曰:「某所以與使君共圖王霸之業者,恃此方寸耳;今以老母之故,方寸亂矣,縱使在此,無益於事。使君宜別求高賢輔佐,共圖大業,何便灰心如此?」玄德曰:「天下高賢,無有出先生右者。」庶曰:「某樗櫟庸材,何敢當此重譽。」臨別,又顧謂諸將曰:「願諸公善事使君,以圖名垂竹帛,功標青史,切勿效庶之無始終也。」諸將無不傷感。玄德不忍相離,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庶辭曰:「不勞使君遠送,庶就此告別。」玄德就馬上執庶之手曰:「先生此去,天各一方,未知相會卻在何日!」說罷,淚如雨下。庶亦涕泣而別。玄德立馬於林畔,看徐庶乘馬與從者匆匆而去。玄德哭曰:「元直去矣!吾將奈何?」凝淚而望,卻被一樹林隔斷。玄德以鞭指曰:「吾欲盡伐此處樹木。」衆問何故。玄德曰:「因阻吾望徐元直之目也。」

    正望間,忽見徐庶拍馬而回。玄德曰:「元直復回,莫非無去意乎?」遂欣然拍馬向前迎問曰:「先生此回,必有主意。」庶勒馬謂玄德曰:「某因心緒如麻,忘卻一語:此間有一奇士,只在襄陽城外二十裏隆中。使君何不求之?」玄德曰:「敢煩元直爲備請來相見。」庶曰:「此人不可屈致,使君可親往求之。若得此人,無異周得呂望、漢得張良也。」玄德曰:「此人比先生才德何如?」庶曰:「以某比之,譬猶駑馬並麒麟、寒鴉配鸞鳳耳。此人每嘗自比管仲,樂毅;以吾觀之,管、樂殆不及此人。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蓋天下一人也!」玄德喜曰:「願聞此人姓名。」庶曰:「此人乃琅琊陽都人,覆姓諸葛,名亮,字孔明,乃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之後。其父名珪,字子貢,爲泰山郡丞,早卒;亮從其叔玄。玄與荊州劉景升有舊,因往依之,遂家於襄陽。後玄卒,亮與弟諸葛均躬耕於南陽。嘗好爲《樑父吟》。所居之地有一岡,名臥龍岡,因自號爲臥龍先生。此人乃絕代奇才,使君急宜枉駕見之。若此人肯相輔佐,何愁天下不定乎!」玄德曰:「昔水鏡先生曾爲備言:「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今所雲莫非即伏龍、鳳雛乎?」庶曰:「鳳雛乃襄陽龐統也。伏龍正是諸葛孔明。」玄德踊躍曰:「今日方知伏龍、鳳雛之語。何期大賢只在目前!非先生言,備有眼如盲也!」後人有贊徐庶走馬薦諸葛詩曰:

    痛恨高賢不再逢,臨岐泣別兩情濃。片言卻似春雷震,能使南陽起臥龍。

    徐庶薦了孔明,再別玄德,策馬而去。玄德聞徐庶之語,方悟司馬德操之言,似醉方醒,如夢初覺。引衆將回至新野,便具厚幣,同關、張前去南陽請孔明。

    且說徐庶既別玄德,感其留戀之情,恐孔明不肯出山輔之,遂乘馬直至臥龍岡下,入草廬見孔明。孔明問其來意。庶曰:「庶本欲事劉豫州,奈老母爲曹操所囚,馳書來召,只得舍之而往。臨行時,將公薦與玄德。玄德即日將來奉謁,望公勿推阻,即展平生之大才以輔之,幸甚!」孔明聞言作色曰:「君以我爲享祭之犧牲乎!」說罷,拂袖而入。庶羞慚而退,上馬趲程,赴許昌見母。正是:

    囑友一言因愛主,赴家千裏爲思親。

    未知後事若何,下文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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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回 司馬徽再薦名士 劉玄德三顧草廬

    卻說徐庶趲程赴許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彧、程昱等一班謀士往迎之。庶入相府拜見曹操。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劉備乎?」庶曰:「某幼逃難,流落江湖,偶至新野,遂與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勝愧感。」操曰:「公今至此,正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聽清誨矣。」庶拜謝而出。急往見其母,泣拜於堂下。母大驚曰:「汝何故至此?」庶曰:「近於新野事劉豫州;因得母書,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拍案罵曰:「辱子飄蕩江湖數年,吾以爲汝學業有進,何其反不如初也!汝既讀書,須知忠孝不能兩全。豈不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劉玄德仁義布於四海,況又漢室之胄,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憑一紙僞書,更不詳察,遂棄明投暗,自取惡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與汝相見!汝玷辱祖宗,空生於天地間耳!」罵得徐庶拜伏於地,不敢仰視,母自轉入屏風後去了。少頃,家人出報曰:「老夫人自縊於樑間。」徐庶慌入救時,母氣已絕。後人有《徐母贊》曰:

    賢哉徐母,流芳千古。守節無虧,於家有補。教子多方,處身自苦。氣若丘山,義出肺腑。贊美豫州,毀觸魏武。不畏鼎鑊,不懼刀斧。唯恐後嗣,玷辱先祖。伏劍同流,斷機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賢哉徐母,流芳千古!

    徐庶見母已死,哭絕於地,良久方蘇。曹操使人齎禮吊問,又親往祭奠。徐庶葬母柩於許昌之南原,居喪守墓。凡曹操所賜,庶俱不受。

    時操欲商議南徵。荀彧諫曰:「天寒未可用兵;姑待春暖,方可長驅大進。」操從之,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於內教練水軍,準備南徵。

    卻說玄德正安排禮物,欲往隆中謁諸葛亮,忽人報:「門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帶,道貌非常,特來相探。」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遂整衣出迎。視之,乃司馬徽也。玄德大喜,請入後堂高坐,拜問曰:「備自別仙顏,因軍務倥傯,有失拜訪。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聞徐元直在此,特來一會。」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似母遣人馳書,喚回許昌去矣。」徽曰:「此中曹操之計矣!吾素聞徐母最賢,雖爲操所囚,必不肯馳書召其子;此書必詐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玄德驚問其故,徽曰:「徐母高義,必羞見其子也。」玄德曰:「元直臨行,薦南陽諸葛亮,其人若何?」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來嘔心血也?」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與博陵崔州平、潁川石廣元、汝南孟公威與徐元直四人爲密友。此四人務於精純,惟孔明獨觀其大略。嘗抱膝長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進可至刺史、郡守。衆問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每常自比管仲、樂毅,其才不可量也。」玄德曰:「何潁川之多賢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觀天文,嘗謂群星聚於潁分,其地必多賢士。」時雲長在側曰:「某聞管仲、樂毅乃春秋、戰國名人,功蓋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過?」徽笑曰:「以吾觀之,不當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出之。」雲長問:「那二人?」徽曰:「可比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也。」衆皆愕然。徽下階相辭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門仰天大笑曰:「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言罷,飄然而去。玄德嘆曰:「真隱居賢士也!」

    次日,玄德同關、張並從人等來隆中。遙望山畔數人,荷鋤耕於田間,而作歌曰:

    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

    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

    玄德聞歌,勒馬喚農夫問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臥龍先生所作也。」玄德曰:「臥龍先生住何處?」農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帶高岡,乃臥龍岡也。岡前疏林內茅廬中,即諸葛先生高臥之地。」玄德謝之,策馬前行。不數裏,遙望臥龍岡,果然清景異常。後人有古風一篇,單道臥龍居處。詩曰:

    襄陽城西二十裏,一帶高岡枕流水。高岡屈曲壓雲根,流水潺潺飛石髓。

    勢若困龍石上蟠,形如單鳳鬆陰裏。柴門半掩閉茅廬,中有高人臥不起。

    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時籬落野花馨。床頭堆積皆黃卷,座上往來無白丁。

    叩戶蒼猿時獻果,守門老鶴夜聽經。囊裏名琴藏古錦,壁間寶劍掛七星。

    廬中先生獨幽雅,閒來親自勤耕稼。專待春雷驚夢回,一聲長嘯安天下。

    玄德來到莊前,下馬親叩柴門,一童出問。玄德曰:「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童子曰:「我記不得許多名字。」玄德曰:「你只說劉備來訪。」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玄德曰:「何處去了?」童子曰:「蹤跡不定,不知何處去了。」玄德曰:「幾時歸?」童子曰:「歸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數日。」玄德惆悵不已。張飛曰:」既不見,自歸去罷了。」玄德曰:「且待片時。」雲長曰:「不如且歸,再使人來探聽。」玄德從其言,囑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劉備拜訪。」遂上馬,行數裏,勒馬回觀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鬆篁交翠。觀之不已,忽見一人,容貌軒昂,豐姿俊爽,頭戴逍遙巾,身穿皁布袍,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玄德曰:「此必臥龍先生也!」急下馬向前施禮,問曰:「先生非臥龍否?」其人曰:「將軍是誰?」玄德曰:「劉備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玄德曰:「久聞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權坐,請教一言。」二人對坐於林間石上,關、張侍立於側。州平曰:「將軍何故欲見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亂,四方雲擾,欲見孔明,求安邦定國之策耳。」

    州平笑曰:「公以定亂爲主,雖是仁心,但自古以來,治亂無常。自高祖斬蛇起義,誅無道秦,是由亂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亂;光武中興,重整基業,復由亂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幹戈又復四起:此正由治入亂之時,未可猝定也。將軍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補綴乾坤,恐不易爲,徒費心力耳。豈不聞順天者逸,逆天者勞;數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強之乎?」玄德曰:「先生所言,誠爲高見。但備身爲漢胄,合當匡扶漢室,何敢委之數與命?」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與論天下事,適承明問,故妄言之。」玄德曰:「蒙先生見教。但不知孔明往何處去了?」州平曰:「吾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玄德曰:「請先生同至敝縣,若何?」州平曰:「愚性頗樂閒散,無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見。」言訖,長揖而去。玄德與關、張上馬而行。張飛曰:「孔明又訪不着,卻遇此腐儒,閒談許久!」玄德曰:「此亦隱者之言也。」

    三人回至新野,過了數日,玄德使人探聽孔明。回報曰:「臥龍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備馬。張飛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喚來便了。」玄德叱曰:「汝豈不聞孟子雲:欲見賢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孔明當世大賢,豈可召乎!」遂上馬再往訪孔明。關、張亦乘馬相隨。時值隆冬,天氣嚴寒,彤雲密布。行無數裏,忽然朔風凜凜,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銀妝。張飛曰:「天寒地凍,尚不用兵,豈宜遠見無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風雪。」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輩怕冷,可先回去。」飛曰:「死且不怕,豈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勞神思。」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隨同去。」將近茅廬,忽聞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玄德立馬聽之。其歌曰:

    壯士功名尚未成,嗚呼久不遇陽春!君不見東海者叟辭荊榛,後車遂與文王親。八百諸侯不期會,白魚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戰血流杵,鷹揚偉烈冠武臣。又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楫芒碭隆準公。高談王霸驚人耳,輟洗延坐欽英風。東下齊城七十二,天下無人能繼蹤。二人功跡尚如此,至今誰肯論英雄?

    歇罷,又有一人擊桌而歌。其歌曰:

    吾皇提劍清寰海,創業垂基四百載。桓靈季業火德衰,奸臣賊子調鼎鼐。青蛇飛下御座傍,又見妖虹降玉堂。群盜四方如蟻聚,奸雄百輩皆鷹揚。吾儕長嘯空拍手,悶來村店飲村酒。獨善其身盡日安,何須千古名不朽!

    二人歌罷,撫掌大笑。玄德曰:「臥龍其在此間乎!」遂下馬入店。見二人憑桌對飲:上首者白面長須,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揖而問曰:「二公誰是臥龍先生?」長須者曰:「公何人?欲尋臥龍何幹?」玄德曰:「某乃劉備也。欲訪先生,求濟世安民之術。」長須者曰:「我等非臥龍,皆臥龍之友也:吾乃潁川石廣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玄德喜曰:「備久聞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隨行馬匹在此,敢請二公同往臥龍莊上一談。」廣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懶之徒,不省治國安民之事,不勞下問。明公請自上馬,尋訪臥龍。」

    玄德乃辭二人,上馬投臥龍岡來。到莊前下馬,扣門問童子曰:「先生今日在莊否?」童子曰:「現在堂上讀書。」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門,只見門上大書一聯雲:「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玄德正看間,忽聞吟詠之聲,乃立於門側窺之,見草堂之上,一少年擁爐抱膝,歌曰:

    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

    樂躬耕於隴畝兮,吾愛吾廬;聊寄傲於琴書兮,以待天時。

    玄德待其歌罷,上草堂施禮曰:「備久慕先生,無緣拜會。昨因徐元直稱薦,敬至仙莊,不遇空回。今特冒風雪而來。得瞻道貌,實爲萬幸,」那少年慌忙答禮曰:「將軍莫非劉豫州,欲見家兄否?」玄德驚訝曰:「先生又非臥龍耶?」少年曰:「某乃臥龍之弟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長兄諸葛瑾,現在江東孫仲謀處爲幕賓;孔明乃二家兄。」玄德曰:「臥龍今在家否?」均曰:「昨爲崔州平相約,出外閒遊去矣。」玄德曰:「何處閒遊?」均曰:「或駕小舟遊於江湖之中,或訪僧道於山嶺之上,或尋朋友於村落之間,或樂琴棋於洞府之內:往來莫測,不知去所。」玄德曰:「劉備直如此緣分淺薄,兩番不遇大賢!」均曰:「少坐獻茶。」張飛曰:「那先生既不在,請哥哥上馬。」玄德曰:「我既到此間,如何無一語而回?」因問諸葛均曰:「聞令兄臥龍先生熟諳韜略,日看兵書,可得聞乎?」均曰:「不知。」張飛曰:「問他則甚!風雪甚緊,不如早歸。」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車騎;容日卻來回禮。」玄德曰:「豈敢望先生枉駕。數日之後,備當再至。願借紙筆作一書,留達令兄,以表劉備殷勤之意。」均遂進文房四寶。玄德呵開凍筆,拂展雲箋,寫書曰:

    備久慕高名,兩次晉謁,不遇空回,惆悵何似!竊念備漢朝苗裔,濫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綱紀崩摧,群雄亂國,惡黨欺君,備心膽俱裂。雖有匡濟之誠,實乏經綸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義,慨然展呂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鴻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達,再容齋戒薰沐,特拜尊顏,面傾鄙悃。統希鑑原。

    玄德寫罷,遞與諸葛均收了,拜辭出門。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別。方上馬欲行,忽見童子招手籬外,叫曰:「老先生來也。」玄德視之,見小橋之西,一人暖帽遮頭,狐裘蔽體,騎着一驢,後隨一青衣小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轉過小橋,口吟詩一首。詩曰:

    一夜北風寒,萬裏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火虛,疑是玉龍鬥。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

    玄德聞歌曰:「此真臥龍矣!」滾鞍下馬,向前施禮曰:「先生冒寒不易!劉備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驢答禮。

    諸葛均在後曰:「此非臥龍家兄,乃家兄嶽父黃承彥也。」玄德曰:「適間所吟之句,極其高妙。」承彥曰:「老夫在小婿家觀《樑父吟》,記得這一篇;適過小橋,偶見籬落間梅花,故感而誦之。不期爲尊客所聞。」玄德曰:「曾見令婿否?」承彥曰:「便是老夫也來看他。」玄德聞言,辭別承彥,上馬而歸。正值風雪又大,回望臥龍岡,悒怏不已。後人有詩單道玄德風雪訪孔明。詩曰:

    一天風雪訪賢良,不遇空回意感傷。凍合溪橋山石滑,寒侵鞍馬路途長。

    當頭片片梨花落,撲面紛紛柳絮狂。回首停鞭遙望處,爛銀堆滿臥龍岡。

    玄德回新野之後,光陰荏苒,又早新春。乃令卜者揲蓍,選擇吉期,齋戒三日,薰沐更衣,再往臥龍岡謁孔明。關、張聞之不悅,遂一齊入諫玄德。正是:

    高賢未服英雄志,屈節偏生傑士疑。

    未知其言若何,下文便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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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回 定三分隆中決策 戰長江孫氏報仇

    卻說玄德訪孔明兩次不遇,欲再往訪之。關公曰:「兄長兩次親往拜謁,其禮太過矣。想諸葛亮有虛名而無實學,故避而不敢見。兄何惑於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昔齊桓公欲見東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面。況吾欲見大賢耶?」張飛曰:「哥哥差矣。量此村夫,何足爲大賢;今番不須哥哥去;他如不來,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玄德叱曰:「汝豈不聞周文王謁姜子牙之事乎?文王且如此敬賢,汝何太無禮!今番汝休去,我自與雲長去。」飛曰:「既兩位哥哥都去,小弟如何落後!」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禮。」飛應諾。

    於是三人乘馬引從者往隆中。離草廬半裏之外,玄德便下馬步行,正遇諸葛均。玄德忙施禮,問曰:「令兄在莊否?」均曰:「昨暮方歸。將軍今日可與相見。」言罷,飄然自去。玄德曰:「今番僥幸得見先生矣!」張飛曰:「此人無禮!便引我等到莊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豈可相強。」

    三人來到莊前叩門,童子開門出問。玄德曰:「有勞仙童轉報:劉備專來拜見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雖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報。」分付關、張二人,只在門首等着。玄德徐步而入,見先生仰臥於草堂幾席之上。玄德拱立階下。半晌,先生未醒。關、張在外立久,不見動靜,入見玄德猶然侍立。張飛大怒,謂雲長曰:「這先生如何傲慢!見我哥哥侍立階下,他竟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雲長再三勸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門外等候。望堂上時,見先生翻身將起,忽又朝裏壁睡着。童子欲報。玄德曰:「且勿驚動。」又立了一個時辰,孔明才醒,口吟詩曰: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孔明吟罷,翻身問童子曰:「有俗客來否?」童子曰:「劉皇叔在此,立候多時。」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報!尚容更衣。」遂轉入後堂。又半晌,方整衣冠出迎。

    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玄德下拜曰:「漢室末胄、涿郡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昨兩次晉謁,不得一見,已書賤名於文幾,未審得入覽否?」孔明曰:「南陽野人,疏懶性成,屢蒙將軍枉臨,不勝愧赧。」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憂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誤下問。」玄德曰:「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豈虛談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談天下事?二公謬舉矣。將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爲念,開備愚魯而賜教。」孔明笑曰:「願聞將軍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備不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而智術淺短,迄無所就。惟先生開其愚而拯其厄,實爲萬幸!」

    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來,天下豪傑並起。曹操勢不及袁紹,而竟能克紹者,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衆,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此可用爲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豈有意乎?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今劉璋暗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彝、越,外結孫權,內修政理;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衆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大業可成,漢室可興矣。此亮所以爲將軍謀者也。惟將軍圖之。」言罷,命童子取出畫一軸,掛於中堂,指謂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圖也。將軍欲成霸業,北讓曹操佔天時,南讓孫權佔地利,將軍可佔人和。先取荊州爲家,後即取西川建基業,以成鼎足之勢,然後可圖中原也。」玄德聞言,避席拱手謝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使備如撥雲霧而睹青天。但荊州劉表、益州劉璋,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孔明曰:「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後必歸將軍。」玄德聞言,頓首拜謝。只這一席話,乃孔明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真萬古之人不及也!後人有詩贊曰:

    豫州當日嘆孤窮,何幸南陽有臥龍!欲識他年分鼎處,先生笑指畫圖中。

    玄德拜請孔明曰:「備雖名微德薄,願先生不棄鄙賤,出山相助。備當拱聽明誨。」孔明曰:「亮久樂耕鋤,懶於應世,不能奉命。」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蒼生何!」言畢,淚沾袍袖,衣襟盡溼。孔明見其意甚誠,乃曰:「將軍既不相棄,願效犬馬之勞。」玄德大喜,遂命關、張入,拜獻金麻禮物。孔明固辭不受。玄德曰:「此非聘大賢之禮,但表劉備寸心耳。」孔明方受。於是玄德等在莊中共宿一宵。

    次日,諸葛均回,孔明囑付曰:「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於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功成之日,即當歸隱。」後人有詩嘆曰:

    身未升騰思退步,功成應憶去時言。只因先主叮嚀後,星落秋風五丈原。

    又有古風一篇曰:

    高皇手提三尺雪,芒碭白蛇夜流血。平秦滅楚入鹹陽,二百年前幾斷絕。

    大哉光武興洛陽,傳至桓靈又崩裂。獻帝遷都幸許昌,紛紛四海生豪傑。

    曹操專權得天時,江東孫氏開鴻業。孤窮玄德走天下,獨居新野愁民厄。

    南陽臥龍有大志,腹內雄兵分正奇。只因徐庶臨行語,茅廬三顧心相知。

    先生爾時年三九,收拾琴書離隴畝。先取荊州後取川,大展經綸補天手。

    縱橫舌上鼓風雷,談笑胸中換星鬥。龍驤虎視安乾坤,萬古千秋名不朽!

    玄德等三人別了諸葛均,與孔明同歸新野。玄德待孔明如師,食則同桌,寢則同榻,終日共論天下之事,孔明曰:「曹操於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過江探聽虛實。」玄德從之,使人往江東探聽。

    卻說孫權自孫策死後,據住江東,承父兄基業,廣納賢士,開賓館於吳會,命顧雍、張紘延接四方賓客。連年以來,你我相薦。時有會稽闞澤,字德潤;彭城嚴畯,字曼才;沛縣薛綜,字敬文;汝陽程秉,字德樞;吳郡朱桓,字休穆;陸績,字公紀;吳人張溫,字惠恕;烏傷駱統,字公緒;烏程吾粲,字孔休:此數人皆至江東,孫權敬禮甚厚。又得良將數人:乃汝南呂蒙,字子明;吳郡陸遜,宇伯言;琅琊徐盛,字文向;東郡潘璋,字文珪;廬江丁奉,字承淵。文武諸人,共相輔佐,由此江東稱得人之盛。

    建安七年,曹操破袁紹,遣使往江東,命孫權遣子入朝隨駕。權猶豫未決。吳太夫人命周瑜、張昭等面議。張昭曰:「操欲令我遣子入朝,是牽制諸侯之法也。然若不令去,恐其興兵下江東,勢必危矣。」周瑜曰:「將軍承父兄遺業,兼六郡之衆,兵精糧足,將士用命,有何逼迫而欲送質於人?質一入,不得不與曹氏連和;彼有命召,不得不往:如此,則見制於人也。不如勿遣,徐觀其變,別以良策御之。」吳太夫人曰:「公瑾之言是也。」權遂從其言,謝使者,不遣子。自此曹操有下江南之意。但正值北方未寧,無暇南徵。

    建安八年十一月,孫權引兵伐黃祖,戰於大江之中。祖軍敗績。權部將凌操,輕舟當先,殺入夏口,被黃祖部將甘寧一箭射死。凌操子凌統,時年方十五歲,奮力往奪父屍而歸。權見風色不利,收軍還東吳。

    卻說孫權弟孫翊爲丹陽太守,翊性剛好酒,醉後嘗鞭撻士卒。丹陽督將嬀覽、郡丞戴員二人,常有殺翊之心;乃與翊從人邊洪結爲心腹,共謀殺翊。時諸將縣令,皆集丹陽,翊設宴相待。翊妻徐氏美而慧,極善卜《易》,是日卜一卦,其象大兇,勸翊勿出會客。翊不從,遂與衆大會。至晚席散,邊洪帶刀跟出門外,即抽刀砍死孫翊。嬀覽、戴員乃歸罪邊洪,斬之於市。二人乘勢擄翊家資侍妾。嬀覽見徐氏美貌,乃謂之曰:「吾爲汝夫報仇,汝當從我;不從則死。」徐氏曰:「夫死未幾,不忍便相從;可待至晦日,設祭除服,然後成親未遲。」覽從之。

    徐氏乃密召孫翊心腹舊將孫高、傅嬰二人入府,泣告曰:「先夫在日,常言二公忠義。今嬀、戴二賊,謀殺我夫,只歸罪邊洪,將我家資童婢盡皆分去。嬀覽又欲強佔妾身,妾已詐許之,以安其心。二將軍可差人星夜報知吳侯,一面設密計以圖二賊,雪此仇辱,生死銜恩!」言畢再拜。孫高、傅嬰皆泣曰:「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今日所以不即死難者,正欲爲復仇計耳。夫人所命,敢不效力!」於是密遣心腹使者往報孫權。

    至晦日,徐氏先召孫、傅二人,伏於密室韓幕之中,然後設祭於堂上。祭畢,即除去孝服,沐浴薰香,濃妝豔裹,言笑自若。嬀覽聞之甚喜。至夜,徐氏遺婢妾請覽入府,設席堂中飲酒。飲既醉,徐氏乃邀覽入密室。覽喜,乘醉而入。徐氏大呼曰:「孫、傅二將軍何在!」二人即從幃幕中持刀躍出。嬀覽措手不及,被傅嬰一刀砍倒在地,孫高再復一刀,登時殺死。徐氏復傳請戴員赴宴。員入府來,至堂中,亦被孫、傅二將所殺。一面使人誅戮二賊家小及其餘黨。徐氏遂重穿孝服,將嬀覽、戴員首級,祭於孫翊靈前。不一日,孫權自領軍馬至丹陽,見徐氏已殺嬀、戴二賊,乃封孫高、傅嬰爲牙門將,令守丹陽,取徐氏歸家養老。江東人無不稱徐氏之德。後人有詩贊曰:

    才節雙全世所無,奸回一旦受摧鋤。庸臣從賊忠臣死,不及東吳女丈夫。

    且說東吳各處山賊,盡皆平復。大江之中,有戰船七千餘隻。孫權拜周瑜爲大都督,總統江東水陸軍馬。建安十二年,冬十月,權母吳太夫人病危,召周瑜、張昭二人至,謂曰:「我本吳人,幼亡父母,與弟吳景徒居越中。後嫁與孫氏,生四子。長子策生時,吾夢月入懷;後生次子權,又夢日入懷。卜者雲:夢日月入懷者,其子大貴。不幸策早喪,今將江東基業付權。望公等同心助之,吾死不朽矣!」又囑權曰:「汝事子布、公瑾以師傅之禮,不可怠慢。吾妹與我共嫁汝父,則亦汝之母也;吾死之後,事吾妹如事我。汝妹亦當恩養,擇佳婿以嫁之。」言訖遂終。孫權哀哭,具喪葬之禮,自不必說。

    至來年春,孫權商議欲伐黃祖。張昭曰:「居喪未及期年,不可動兵。」周瑜曰:「報仇雪恨,何待期年?」權猶豫未決。適平北都尉呂蒙入見,告權曰:「某把龍湫水口,忽有黃祖部將甘寧來降。某細詢之:寧字興霸,巴郡臨江人也;頗通書史,有氣力,好遊俠;嘗招合亡命,縱橫於江湖之中;腰懸銅鈴,人聽鈴聲,盡皆避之。又嘗以西川錦作帆幔,時人皆稱爲錦帆賊。後悔前非,改行從善,引衆投劉表。見表不能成事,即欲來投東吳,卻被黃祖留住在夏口。前東吳破祖時,祖得甘寧之力,救回夏口;乃待寧甚薄。都督蘇飛屢薦寧於祖。祖曰:寧乃劫江之賊,豈可重用!寧因此懷恨。蘇飛知其意,乃置酒邀寧到家,謂之曰:吾薦公數次,奈主公不能用。日月逾邁,人生幾何,宜自遠圖。吾當保公爲邾縣長,自作去就之計。寧因此得過夏口,欲投江東,恐江東恨其救黃祖殺凌操之事。某具言主公求賢若渴,不記舊恨;況各爲其主,又何恨焉?寧欣然引衆渡江,來見主公。乞鈞旨定奪。」

    孫權大喜曰:「吾得興霸,破黃祖必矣。」遂命呂蒙引甘寧入見。參拜已畢,權曰:「興霸來此,大獲我心,豈有記恨之理?請無懷疑。願教我以破黃祖之策。」寧曰:「今漢祚日危,曹操終必篡竊。南荊之地操所必爭也。劉表無遠慮,其子又愚劣,不能承業傳基,明公宜早圖之;若遲,則操先圖之矣。今宜先取黃祖。祖今年老昏邁,務於貨利;侵求吏民,人心皆怨;戰具不修,軍無法律。明公若往攻之,其勢必破。既破祖軍,鼓行而西,據楚關而圖巴、蜀,霸業可定也。」孫權曰:「此金玉之論也!」遂命周瑜爲大都督,總水陸軍兵;呂蒙爲前部先鋒;董襲與甘寧爲副將;權自領大軍十萬,徵討黃祖。

    細作探知,報至江夏。黃祖急聚衆商議,令蘇飛爲大將,陳就、鄧龍爲先鋒,盡起江夏之兵迎敵。陳就、鄧龍各引一隊艨艟截住沔口,艨艟上各設強弓硬弩千餘張,將大索系定艨艟於水面上。東吳兵至,艨艟上鼓響,弓弩齊發,兵不敢進,約退數裏水面。

    甘寧謂董襲曰:「事已至此,不得不進。」乃選小船百餘隻,每船用精兵五十人:二十人撐船,三十人各披衣甲,手執銅刀,不避矢石,直至艨艟傍邊,砍斷大索,艨艟遂橫。甘寧飛上艨艟,將鄧龍砍死。陳就棄船而走。呂蒙見了,跳下小船,自舉櫓棹,直入船隊,放火燒船。陳就急待上岸,呂蒙舍命趕到跟前,當胸一刀砍翻。比及蘇飛引軍於岸上接應時,東吳諸將一齊上岸,勢不可當。祖軍大敗。蘇飛落荒而走,正遇東吳大將潘璋,兩馬相交,戰不數合,被璋生擒過去,徑至船中來見孫權。權命左右以檻車囚之,待活捉黃祖,一並誅戮。催動三軍,不分晝夜,攻打夏口。正是:

    只因不用錦帆賊,至令衝開大索船。

    未知黃祖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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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回 荊州城公子三求計 博望坡軍師初用兵

    卻說孫權督衆攻打夏口,黃祖兵敗將亡,情知守把不住,遂棄江夏,望荊州而走。甘寧料得黃祖必走荊州,乃於東門外伏兵等候。祖帶數十騎突出東門,正走之間,一聲喊起,甘寧攔住。祖於馬上謂寧曰:「我向日不曾輕待汝,今何相逼耶?」寧叱曰:「吾昔在江夏,多立功績,汝乃以劫江賊待我,今日尚有何說!」黃祖自知難免,撥馬而走。甘寧衝開士卒,直趕將來,只聽得後面喊聲起處,又有數騎趕來。寧視之,乃程普也。寧恐普來爭功,慌忙拈弓搭箭,背射黃祖,祖中箭翻身落馬;寧梟其首級,回馬與程普合兵一處,回見孫權,獻黃祖首級。權命以木匣盛貯,待回江東祭獻於亡父靈前。重賞三軍,升甘寧爲都尉。商議欲分兵守江夏。張昭曰:「孤城不可守,不如且回江東。劉表知我破黃祖,必來報仇;我以逸待勞,必敗劉表;表敗而後乘勢攻之,荊襄可得也。」權從其言,遂棄江夏,班師回江東。

    蘇飛在檻車內,密使人告甘寧求救。寧曰:「飛即不言,吾豈忘之?」大軍既至吳會,權命將蘇飛嫋首,與黃祖首級一同祭獻。甘寧乃入見權,頓首哭告曰:「某向日若不得蘇飛,則骨填溝壑矣,安能效命將軍麾下哉?今飛罪當誅,某念其昔日之恩情,願納還官爵,以贖飛罪。」權曰:「彼既有恩於君,吾爲君赦之。但彼若逃去奈何?寧曰:「飛得免誅戮,感恩無地,豈肯走乎!若飛去,寧願將首級獻於階下。」權乃赦蘇飛,止將黃祖首級祭獻。祭畢設宴,大會文武慶功。

    正飲酒間,忽見座上一人大哭而起,拔劍在手,直取甘寧。寧忙舉坐椅以迎之。權驚視其人,乃凌統也,因甘寧在江夏時,射死他父親凌操,今日相見,故欲報仇。權連忙勸住,謂統曰:「興霸射死卿父,彼時各爲其主,不容不盡力。今既爲一家人,豈可復理舊仇?萬事皆看吾面。」凌統即頭大哭曰:「不共戴天之仇,豈容不報!」權與衆官再三勸之,凌統只是怒目而視甘寧。權即日命甘寧領兵五千、戰船一百隻,往夏口鎮守,以避凌統。寧拜謝,領兵自往夏口去了。權又加封凌統爲承烈都尉。統只得含恨而止。東吳自此廣造戰船,分兵守把江岸;又命孫靜引一枝軍守吳會;孫權自領大軍,屯柴桑;周瑜日於鄱陽湖教練水軍,以備攻戰。

    話分兩頭。卻說玄德差人打探江東消息,回報:「東吳已攻殺黃祖,現今屯兵柴桑。」玄德便請孔明計議。正話間,忽劉表差人來請玄德赴荊州議事。孔明曰:「此必因江東破了黃祖,故請主公商議報仇之策也。某當與主公同往,相機而行,自有良策。」玄德從之,留雲長守新野,令張飛引五百人馬跟隨往荊州來。玄德在馬上謂孔明曰:「今見景升,當若何對答?」孔明曰:「當先謝襄陽之事。他若令主公去徵討江東,切不可應允,但說容歸新野,整頓軍馬。」玄德依言,來到荊州,館驛安下,留張飛屯兵城外,玄德與孔明入城見劉表。禮畢,玄德請罪於階下。表曰:「吾已悉知賢弟被害之事。當時即欲斬蔡瑁之首,以獻賢弟;因衆人告危,故姑恕之。賢弟幸勿見罪。」玄德曰:「非幹蔡將軍之事,想皆下人所爲耳。」表曰:「今江夏失守,黃祖遇害,故請賢弟共議報復之策。」玄德曰:「黃祖性暴,不能用人,故致此禍。今若興兵南徵,倘曹操北來,又當奈何?」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賢弟可來助我。我死之後,弟便爲荊州之主也。」玄德曰:「兄何出此言!量備安敢當此重任。」孔明以目視玄德。玄德曰:「容徐思良策。」遂辭出。

    回至館驛,孔明曰:「景升欲以荊州付主公,奈何卻之?」玄德曰:「景升待我,恩禮交至,安忍乘其危而奪之?」孔明嘆曰:「真仁慈之主也!」正商論間,忽報公子劉琦來見。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繼母不能相容,性命只在旦夕,望叔父憐而救之。」玄德曰:「此賢侄家事耳,奈何問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計於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與聞。」少時,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來日我使孔明回拜賢侄,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計相告。」琦謝而去。

    次日,玄德只推腹痛,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劉琦。孔明允諾,來至公子宅前下馬,入見公子。公子邀入後堂。茶罷,琦曰:「琦不見容於繼母,幸先生一言相救。」孔明曰:「亮客寄於此,豈敢與人骨肉之事?倘有漏泄,爲害不淺。」說罷,起身告辭。琦曰:「既承光顧,安敢慢別。」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飲。飲酒之間,琦又曰:「繼母不見容,乞先生一言救我。」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謀也。」言訖,又欲辭去。琦曰:「先生不言則已,何便欲去?」孔明乃復坐。琦曰:「琦有一古書,請先生一觀。」乃引孔明登一小樓,孔明曰:「書在何處?」琦泣拜曰:「繼母不見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無一言相救乎?」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樓,只見樓梯已撤去。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泄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賜教矣。」孔明曰:「疏不間親,亮何能爲公子謀?琦曰:「先生終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請即死於先生之前。」乃掣劍欲自刎。孔明止之曰:「已有良策。」琦拜曰:「願即賜教。」孔明曰:「公子豈不聞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今黃祖新亡,江夏乏人守御,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則可以避禍矣。」琦再拜謝教,乃命人取梯迭孔明下樓。孔明辭別,回見玄德,具言其事。玄德大喜。

    次日,劉琦上言,欲守江夏。劉表猶豫未決,請玄德共議。玄德曰:「江夏重地,固非他人可守,正須公子自往。東南之事,兄父子當之;西北之事,備願當之。」表曰:「近聞曹操於鄴郡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南徵之意,不可不防。」玄德曰「備已知之,兄勿憂慮。」遂拜辭回新野。劉表令劉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鎮守。

    卻說曹操罷三公之職,自以丞相兼之。以毛玠爲東曹掾,崔琰爲西曹掾,司馬懿爲文學掾。懿字仲達,河內溫人也。潁川太守司馬雋之孫,京兆尹司馬防之子,主簿司馬朗之弟也。自是文官大備,乃聚武將商議南徵。夏侯惇進曰:「近聞劉備在新野,每日教演士卒,必爲後患,可早圖之。」操即命夏侯惇爲都督,於禁、李典、夏侯蘭、韓浩爲副將,領兵十萬,直抵博望城,以窺新野。荀彧諫曰:「劉備英雄,今更兼諸葛亮爲軍師,不可輕敵。」惇曰:「劉備鼠輩耳,吾必擒之。」徐庶曰:「將軍勿輕視劉玄德。今玄德得諸葛亮爲輔,如虎生翼矣。」操曰:「諸葛亮何人也?」庶曰:亮字孔明,道號臥龍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計,真當世之奇才,非可小覷。」操曰:「比公若何?」庶曰:「庶安敢比亮?庶如螢火之光,亮乃皓月之明也。」夏侯惇曰:「元直之言謬矣。吾看諸葛亮如草芥耳,何足懼哉!吾若不一陣生擒劉備,活捉諸葛,願將首級獻與丞相。」操曰:「汝早報捷書,以慰吾心。」惇奮然辭曹操,引軍登程。

    卻說玄德自得孔明,以師禮待之。關、張二人不悅,曰:「孔明年幼,有甚才學?兄長待之太過!又未見他真實效驗!」玄德曰:「吾得孔明,猶魚之得水也。兩弟勿復多言。」關、張見說,不言而退,一日,有人送蠫牛尾至。玄德取尾親自結帽。孔明入見,正色曰:「明公無復有遠志,但事此而已耶?」玄德投帽於地而謝曰:「吾聊假此以忘憂耳。」孔明曰:「明公自度比曹操若何?」玄德曰:「不如也。」孔明曰:「明公之衆,不過數千人,萬一曹兵至,何以迎之?」玄德曰:「吾正愁此事,未得良策。」孔明曰:「可速招募民兵,亮自教之,可以待敵。」玄德遂招新野之民,得三千人。孔明朝夕教演陣法。

    忽報曹操差夏侯惇引兵十萬,殺奔新野來了。張飛聞知,謂雲長曰:「可着孔明前去迎敵便了。」正說之間,玄德召二人入,謂曰:」夏侯惇引兵到來,如何迎敵?」張飛曰:「哥哥何不使水去?」玄德曰:「智賴孔明,勇須二弟,何可推調?」關、張出,玄德請孔明商議。孔明曰:「但恐關、張二人不肯聽吾號令;主公若欲亮行兵,乞假劍印。」玄德便以劍印付孔明,孔明遂聚集衆將聽令。張飛謂雲長曰:「且聽令去,看他如何調度。」孔明令曰:「博望之左有山,名曰豫山;右有林,名曰安林:可以埋伏軍馬。雲長可引一千軍往豫山埋伏,等彼軍至,放過休敵;其輜重糧草,必在後面,但看南面火起,可縱兵出擊,就焚其糧草。翼德可引一千軍去安林背後山谷中埋伏,只看南面火起,便可出,向博望城舊屯糧草處縱火燒之。關平、劉封可引五百軍,預備引火之物,於博望坡後兩邊等候,至初更兵到,便可放火矣。」又命:「於樊城取回趙雲,令爲前部,不要贏,只要輸,主公自引一軍爲後援。各須依計而行,勿使有失。」雲長曰:「我等皆出迎敵,未審軍師卻作何事?」孔明曰:「我只坐守縣城。」張飛大笑曰:「我們都去廝殺,你卻在家裏坐地,好自在!」孔明曰:「劍印在此,違令者斬!」玄德曰:「豈不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二弟不可違令。」張飛冷笑而去。雲長曰:「我們且看他的計應也不應,那時卻來問他未遲。」二人去了。衆將皆未知孔明韜略,今雖聽令,卻都疑惑不定。孔明謂玄德曰:「主公今日可便引兵就博望山下屯住。來日黃昏,敵軍必到,主公便棄營而走;但見火起,即回軍掩殺。亮與糜竺、糜芳引五百軍守縣。」命孫乾、簡雍準備慶喜筵席,安排功勞簿伺候。派撥已畢,玄德亦疑惑不定。

    卻說夏侯惇與於禁等引兵至博望,分一半精兵作前隊,其餘盡護糧車而行。時當秋月,商飆徐起。人馬趲行之間,望見前面塵頭忽起。惇便將人馬擺開,問嚮導官曰:「此向是何處?」答曰:「前面便是博望城,後面是羅川口。」惇令於禁、李典押住陣腳,親自出馬陣前。遙望軍馬來到,惇忽然大笑。衆問:「將軍爲何而笑?」惇曰:「吾笑徐元直在丞相面前,誇諸葛亮爲天人;今觀其用兵,乃以此等軍馬爲前部,與吾對敵,正如驅犬羊與虎豹鬥耳!吾於丞相前誇口。要活捉劉備、諸葛亮,今必應吾言矣。」遂自縱馬向前。趙雲出馬。惇罵曰:「汝等隨劉備,如孤魂隨鬼耳!」雲大怒,縱馬來戰。兩馬相交,不數合,雲詐敗而走。夏侯惇從後追趕。雲約走十餘裏,回馬又戰。不數合又走。韓浩拍馬向前諫曰:「趙雲誘敵,恐有埋伏。」惇曰:「敵軍如此,雖十面埋伏,吾何懼哉!」遂不聽浩言,直趕至博望坡。一聲炮響,玄德自引軍衝將過來,接應交戰。夏侯惇笑謂韓浩曰:「此即埋伏之兵也!吾今晚不到新野,誓不罷兵!」乃催軍前進。玄德、趙雲退後便走,時天色已晚,濃雲密布,又無月色;晝風既起,夜風愈大。夏侯惇只顧催軍趕殺。

    於禁、李典趕到窄狹處,兩邊都是蘆葦。典謂禁曰:「欺敵者必敗。南道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倘彼用火攻,奈何?」禁曰:「君言是也。吾當往前爲都督言之;君可止住後軍。」李典便勒回馬,大叫:「後軍慢行!」人馬走發,那裏攔當得住?於禁驟馬大叫:「前軍都督且住!」夏侯惇正走之間,見於禁從後軍奔來,便問何故。禁曰:「南道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可防火攻。」夏侯惇猛省,即回馬令軍馬勿進。言未已,只聽背後喊聲震起,早望見一派火光燒着,隨後兩邊蘆葦亦着。一霎時,四面八方,盡皆是火;又值風大,火勢愈猛。曹家人馬,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趙雲回軍趕殺,夏侯惇冒煙突火而走。且說李典見勢頭不好,急奔回博望城時,火光中一軍攔住。當先大將,乃關雲長也。李典縱馬混戰,奪路而走。於禁見糧草車輛,都被火燒,便投小路奔逃去了。夏侯蘭、韓浩來救糧草,正遇張飛。戰不數合,張飛一槍刺夏侯蘭於馬下。韓浩奪路走脫。直殺到天明,卻才收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後人有詩曰:

    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揮如意笑談中。直須驚破曹公膽,初出茅廬第一功!

    夏侯惇收拾殘軍,自回許昌。

    卻說孔明收軍。關、張二人相謂曰:「孔明真英傑也!」行不數裏,見糜竺、糜芳引軍簇擁着一輛小車。車中端坐一人,乃孔明也。關、張下馬拜伏於車前。須臾,玄德、趙雲、劉封、關平等皆至,收聚衆軍,把所獲糧草輜重,分賞將士,班師回新野,新野百姓望塵遮道而拜,曰:「吾屬生全,皆使君得賢人之力也!」孔明回至縣中,謂玄德曰:「夏侯惇雖敗去,曹操必自引大軍來。」玄德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亮有一計,可敵曹軍。」正是:

    破敵未堪息戰馬,避兵又必賴良謀。

    未知其計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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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回 蔡夫人議獻荊州 諸葛亮火燒新野

    卻說玄德問孔明求拒曹兵之計。孔明曰:「新野小縣,不可久居,近聞劉景升病在危篤,可乘此機會,取彼荊州爲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玄德曰:「公言甚善;但備受景升之恩,安忍圖之!」孔明曰:「今若不取,後悔何及!」玄德曰:「吾寧死,不忍作負義之事。」孔明曰:「且再作商議。」

    卻說夏侯惇敗回許昌,自縛見曹操,伏地請死。操釋之。惇曰:「惇遭諸葛亮詭計,用火攻破我軍。」操曰:「汝自幼用兵,豈不知狹處須防火攻?」惇曰:「李典、於禁曾言及此,悔之不及!」操乃賞二人。惇曰:「劉備如此猖狂,真腹心之患也,不可不急除。」操曰:「吾所慮者,劉備、孫權耳;餘皆不足介意,今當乘此時掃平江南。」便傳令起大兵五十萬,令曹仁、曹洪爲第一隊,張遼、張郃爲第二隊。夏侯淵、夏侯惇爲第三隊,於禁、李典爲第四隊,操自領諸將爲第五隊:每隊各引兵十萬。又令許褚爲折衝將軍,引兵三千爲先鋒。選定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出師。

    太中大夫孔融諫曰:「劉備,劉表皆漢室宗親,不可輕伐;孫權虎踞六郡,且有大江之險,亦不易取,今丞相興此無義之師,恐失天下之望。」操怒曰:「劉備、劉表、孫權皆逆命之臣,豈容不討!」遂叱退孔融,下令:「如有再諫者,必斬。」孔融出府,仰天嘆曰:「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敗乎!」時御史大夫郗慮家客聞此言,報知郗慮,慮常被孔融侮慢,心正恨之,乃以此言入告曹操,且曰:「融平日每每狎侮丞相,又與禰衡相善,衡贊融曰仲尼不死,融贊衡曰顏回復生。曏者禰衡之辱丞相,乃融使之也。」操大怒,遂命廷尉捕捉孔融。融有二子,年尚少,時方在家,對坐弈棋。左右急報曰:「尊君被廷尉執去,將斬矣!二公子何不急避?」二子曰:「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言未已,廷尉又至,盡收融家小並二子,皆斬之,號令融屍於市。京兆脂習伏屍而哭。操聞之,大怒,欲殺之。荀彧曰:「彧聞脂習常諫融曰:公剛直太過,乃取禍之道,今融死而來哭,乃義人也,不可殺。」操乃止,習收融父子屍首,皆葬之。後人有詩贊孔融曰:

    孔融居北海,豪氣貫長虹。坐上客長滿,樽中酒不空。

    文章驚世俗,談笑侮王公。史筆褒忠直,存官紀太中。

    曹操既殺孔融,傳令五隊軍馬次第起行,只留荀彧等守許昌。

    卻說荊州劉表病重,使人請玄德來託孤。玄德引關、張至荊州見劉表。表曰:「我病已入膏肓,不久便死矣,特託孤於賢弟。我子無才,恐不能承父業,我死之後,賢弟可自領荊州。」玄德泣拜曰:「備當竭力以輔賢侄,安敢有他意乎!」正說間,人報曹操自統大兵至。玄德急辭劉表,星夜回新野。劉表病中聞此信,吃驚不小,商議寫遺囑,令玄德輔佐長子劉琦爲荊州之主。蔡夫人聞之大怒,關上內門;使蔡瑁、張允二人把住外門。時劉琦在江夏,知父病危,來至荊州探病,方到外門,蔡瑁當住曰:「公子奉父命鎮守江夏,其任至重;今擅離職守,倘東吳兵至,如之奈何?若入見主公,主公必生嗔怒,病將轉增,非孝也。宜速回。」劉琦立於門外,大哭一場,上馬仍回江夏。劉表病勢危篤,望劉琦不來;至八月戊申日,大叫數聲而死。後人有詩嘆劉表曰:

    昔聞袁氏居河朔,又見劉君霸漢陽。總爲牝晨致家累,可憐不久盡銷亡!

    劉表既死,蔡夫人與蔡瑁、張允商議,假寫遺囑,令次子劉琮爲荊州之主,然後舉哀報喪。時劉琮年方十四歲,頗聰明,乃聚衆言曰:「吾父棄世,吾兄現在江夏,更有叔父玄德在新野。汝等立我爲主。倘兄與叔興兵問罪,如何解釋?」衆官未及對,幕官李珪答曰:「公子之言甚善。今可急發哀書至江夏,請大公子爲荊州之主,就命玄德一同理事:北可以敵曹操,南可以拒孫權。此萬全之策也。」蔡瑁叱曰:「汝何人,敢亂言以逆主公遺命!」李珪大罵曰:「汝內外朋謀,假稱遺命,廢長立幼,眼見荊襄九郡,送於蔡氏之手!故主有靈,必當殛汝!」蔡瑁大怒,喝令左右推出斬之。李珪「至死大罵不絕。於是蔡瑁遂立劉琮爲主。蔡氏宗族,分領荊州之兵;命治中鄧義、別駕劉先守荊州;蔡夫人自與劉琮前赴襄陽駐扎,以防劉琦、劉備。就葬劉表之柩於襄陽城東漢陽之原,竟不訃告劉琦與玄德。

    劉琮至襄陽,方才歇馬,忽報曹操引大軍徑望襄陽而來。琮大驚,遂請蒯越、蔡瑁等商議。東曹掾傅巽進言曰:「不特曹操兵來爲可憂;今大公子在江夏,玄德在新野,我皆未往報喪,若彼興兵問罪,荊襄危矣。巽有一計,可使荊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爵。」琮曰:「計將安出?」巽曰:「不如將荊襄九郡,獻與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琮叱曰:「是何言也!孤受先君之基業,坐尚未穩,豈可便棄之他人?」蒯越曰:「傅公悌之言是也。夫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今曹操南徵北討,以朝廷爲名,主公拒之,其名不順。且主公新立,外患未寧,內憂將作。荊襄之民,聞曹兵至,未戰而膽先寒,安能與之敵哉?」琮曰:「諸公善言,非我不從;但以先君之業,一旦棄與他人,恐貽笑於天下耳。」

    言未已,一人昂然而進曰:「傅公悌、蒯異度之言甚善,何不從之?」衆視之,乃山陽高平人,姓王,名粲,字仲宣。粲容貌瘦弱,身材短小;幼時往見中郎蔡邕,時邕高朋滿座,聞粲至,倒履迎之。賓客皆驚曰:「蔡中郎何獨敬此小子耶?」邕曰:「此子有異才,吾不如也。」粲博聞強記,人皆不及:嘗觀道旁碑文一過,便能記誦;觀人弈棋,棋局亂,粲復爲擺出,不差一子。又善算術。其文詞妙絕一時。年十七,闢爲黃門侍郎,不就。後因避亂至荊襄,劉表以爲上賓。當日謂劉琮曰:「將軍自料比曹公何如?」琮曰:「不如也。」粲曰:「曹公兵強將勇,足智多謀;擒呂布於下邳,摧袁紹於官渡,逐劉備於隴右,破烏桓於白狼:梟除蕩定者,不可勝計。今以大軍南下荊襄,勢難抵敵。傅、蒯二君之謀,乃長策也。將軍不可遲疑,致生後悔。」琮曰:「先生見教極是。但須稟告母親知道。」只見蔡夫人從屏後轉出,謂琮曰:「既是仲宣、公悌、異度三人所見相同,何必告我。」於是劉琮意決,便寫降書,令宋忠潛地往曹操軍前投獻。宋忠領命,直至宛城,接着曹操,獻上降書。操大喜,重賞宋忠,分付教劉琮出城迎接,便着他永爲荊州之主。

    宋忠拜辭曹操,取路回荊襄。將欲渡江,忽見一枝人馬到來,視之,乃關雲長也。宋忠回避不迭,被雲長喚住,細問荊州之事。忠初時隱諱;後被雲長盤問不過,只得將前後事情,——實告。雲長大驚,隨捉宋忠至新野見玄德,備言其事。玄德聞之大哭。張飛曰:「事已如此,可先斬宋忠,隨起兵渡江,奪了襄陽,殺了蔡氏、劉琮,然後與曹操交戰。」玄德曰:「你且緘口。我自有斟酌。」乃叱宋忠曰:「你知衆人作事,何不早來報我?今雖斬汝無益於事。可速去。」忠拜謝,抱頭鼠竄而去。

    玄德正憂悶間,忽報公子劉琦差伊籍到來。玄德感伊籍昔日相救之恩,降階迎之,再三稱謝。籍曰:「大公子在江夏,聞荊州已故,蔡夫人與蔡瑁等商議,不來報喪,竟立劉琮爲主。公子差人往襄陽探聽,回說是實;恐使君不知,特差某齎哀書呈報,並求使君盡起麾下精兵,同往襄陽問罪。」玄德看書畢,謂伊籍曰:「機伯只知劉琮僭立,更不知劉琮已將荊襄九郡獻與曹操矣!」籍大驚曰:「使君從何知之?」玄德具言拿獲宋忠之事。籍曰:「若如此,使君不如以吊喪爲名,前赴襄陽,誘劉琮出迎,就便擒下,誅其黨類,則荊州屬使君矣。」孔明曰:「機伯之言是也。主公可從之。」玄德垂淚曰:「吾兄臨危託孤於我,今若執其子而奪其地,異日死於九泉之下,何面目復見吾兄乎?」孔明曰:「如不行此事,今曹兵已至宛城,何以拒敵?」玄德曰:「不如走樊城以避之。」

    正商議間,探馬飛報曹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忙發付伊籍回江夏整頓軍馬,一面與孔明商議拒敵之計。孔明曰:「主公且寬心。前番一把火,燒了夏侯惇大半人馬;今番曹軍又來,必教他中這條計。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不如早到樊城去。」便差人四門張榜,曉諭居民:「無問老幼男女,願從者,即於今日皆跟我往樊城暫避,不可自誤。」差孫乾往河邊調撥船隻,救濟百姓;差糜竺護送各官家眷到樊城。一面聚諸將聽令,先教雲長引一千軍去白河上流頭埋伏。各帶布袋,多裝沙土,遏住白河之水,至來日三更後,只聽下流頭人喊馬嘶,急取起布袋,放水淹之,卻順水殺將下來接應。又喚張飛引一千軍去博陵渡口埋伏。此處水勢最慢,曹軍被淹,必從此逃難,可便乘勢殺來接應。又喚趙雲引軍三千,分爲四隊,自領一隊伏於東門外,其三隊分伏西、南、北三門,卻先於城內人家屋上,多藏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曹軍入城,必安歇民房。來日黃昏後,必有大風;但看風起,便令西、南、北三門伏軍盡將火箭射入城去;待城中火勢大作,卻於城外吶喊助威,只留東門放他出走。汝卻於東門外從後擊之。天明會合關、張二將,收軍回樊城。再令糜芳、劉封二人帶二千軍。一半紅旗,一半青旗,去新野城外三十裏鵲尾坡前屯住。一見曹軍到,紅旗軍走在左,青旗軍走在右。他心疑必不敢追。汝二人卻去分頭埋伏。只望城中火起,便可追殺敗兵,然後卻來白河上流頭接應。孔明分撥已定,乃與玄德登高了望,只候捷音。

    卻說曹仁、曹洪引軍十萬爲前隊,前面已有許褚引三千鐵甲軍開路,浩浩蕩蕩,殺奔新野來。是日午牌時分,來到鵲尾坡,望見坡前一簇人馬,盡打青、紅旗號,許褚催軍向前。劉封、糜芳分爲四隊,青、紅旗各歸左右。許褚勒馬,教且休進:「前面必有伏兵。我兵只在此處住下。」許褚一騎馬飛報前隊曹仁。曹仁曰:「此是疑兵,必無埋伏。可速進兵。我當催軍繼至。」許褚復回坡前,提兵殺入。至林下追尋時,不見一人。時日已墜西。許褚方欲前進,只聽得山上大吹大擂。擡頭看時,只見山頂上一簇旗,旗叢中兩把傘蓋: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對坐飲酒。許褚大怒,引軍尋路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不能前進。又聞山後喊聲大震。欲尋路廝殺,天色已晚。

    曹仁領兵到,教且奪新野城歇馬。軍士至城下時,只見四門大開。曹兵突人,並無阻當,城中亦不見一人,竟是一座空城了。曹洪曰:「此是勢孤計窮,故盡帶百姓逃竄去了。我軍權且在城安歇,來日平明進兵。」此時各軍走乏,都已飢餓,皆去奪房造飯。曹仁、曹洪就在衙內安歇。初更已後,狂風大作。守門軍士飛報火起。曹仁曰:「此必軍士造飯不小心,遺漏之火,不可自驚。」說猶未了,接連幾次飛報,西、南、北三門皆火起。曹仁急令衆將上馬時,滿縣火起,上下通紅。是夜之火,更勝前日博望燒屯之火。後人有詩嘆曰:

    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徵到漢川。風伯怒臨新野縣,祝融飛下焰摩天。

    曹仁引衆將突煙冒火,尋路奔走,聞說東門無火,急急奔出東門。軍士自相踐踏,死者無數。曹仁等方才脫得火厄,背後一聲喊起,趙雲引軍趕來混戰,敗軍各逃性命,誰肯回身廝殺。正奔走間,糜芳引一軍至,又衝殺一陣。曹仁大敗,奪路而走,劉封又引一軍截殺一陣。到四更時分,人困馬乏,軍士大半焦頭爛額;奔至白河邊,喜得河水不甚深,人馬都下河吃水,人相喧嚷,馬盡嘶鳴。

    卻說雲長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黃昏時分,望見新野火起;至四更,忽聽得下流頭人喊馬嘶,急令軍士一齊掣起布袋,水勢滔天,望下流衝去,曹軍人馬俱溺於水中,死者極多。曹仁引衆將望水勢慢處奪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聽喊聲大起,一軍攔路,當先大將,乃張飛也,大叫:「曹賊快來納命!」曹軍大驚。正是:

    城內才看紅焰吐,水邊又遇黑風來。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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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6-9 12:02 |
    第四十一回 劉玄德攜民渡江 趙子龍單騎救主

    卻說張飛因關公放了上流水,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截住曹仁混殺。忽遇許褚,便與交鋒;許褚不敢戀戰,奪路走脫。張飛趕來,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劉封、糜芳已安排船隻等候,遂一齊渡河,盡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毀。

    卻說曹仁收拾殘軍,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見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動三軍,漫山塞野,盡至新野下寨。傳令軍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取樊城。劉曄曰:「丞相初至襄陽,必須先買民心,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徑進,二縣爲齏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備即不降,亦可見我愛民之心;若其來降,則荊州之地,可不戰而定也。」操從其言,便問:「誰可爲使?」劉曄曰:「徐庶與劉備至厚,今現在軍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復來。」曄曰:「他若不來,貽笑於人矣。丞相勿疑。」操乃召徐庶至,謂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憐衆百姓之命。公可往說劉備:如肯來降,免罪賜爵;若更執迷,軍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義,故特使公往。願勿相負。」

    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見,共訴舊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乃假買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進。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計。」玄德欲留徐庶。庶謝曰:「某若不還,恐惹人笑。今老母已喪,抱恨終天。身雖在彼,誓不爲設一謀,公有臥龍輔佐,何愁大業不成。庶請辭。」玄德不敢強留。

    徐庶辭回,見了曹操,言玄德並無降意。操大怒,即日進兵。玄德問計於孔明。孔明曰:「可速棄樊城,取襄陽暫歇。」玄德曰:「奈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願隨者同去,不願者留下。」先使雲長往江岸整頓船隻,令孫乾、簡雍在城中聲揚曰:「今曹兵將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願隨者,便同過江。」兩縣之民,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願隨使君!」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玄德於船上望見,大慟曰:「爲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左右急救止。聞者莫不痛哭。船到南岸,回顧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雲長催船渡之,方才上馬。

    行至襄陽東門,只見城上遍插旌旗,壕邊密布鹿角,玄德勒馬大叫曰:「劉琮賢侄,吾但欲救百姓,並無他念。可快開門。」劉琮聞玄德至,懼而不出。蔡瑁、張允徑來敵樓上,叱軍士亂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敵樓而哭。城中忽有一將,引數百人徑上城樓,大喝:「蔡瑁、張允賣國之賊!劉使君乃仁德之人,今爲救民而來投,何得相拒!」衆視其人,身長八尺,面如重棗;乃義陽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長。當下魏延輪刀砍死守門將士,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大叫:「劉皇叔快領兵入城,共殺賣國之賊!」張飛便躍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驚百姓!」魏延只管招呼玄德軍馬入城。只見城內一將飛馬引軍而出,大喝:「魏延無名小卒,安敢造亂!認得我大將文聘麼!」魏延大怒,挺槍躍馬,便來交戰。兩下軍兵在城邊混殺,喊聲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願入襄陽!」孔明曰:「江陵乃荊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爲家。」玄德曰:「正合吾心。」於是引着百姓,盡離襄陽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陽城中百姓,多有乘亂逃出城來,跟玄德而去。魏延與文聘交戰,從已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盡。延乃撥馬而逃,卻尋不見玄德,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了。

    卻說玄德同行軍民十餘萬,大小車數千輛,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路過劉表之墓,玄德率衆將拜於墓前,哭告曰:「辱弟備無德無才,負兄寄託之重,罪在備一身,與百姓無幹。望兄英靈,垂救荊襄之民!」言甚悲切,軍民無不下淚。忽哨馬報曰:「曹操大軍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趕來也。」衆將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擁民衆數萬,日行十餘裏,似此幾時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敵?不如暫棄百姓,先行爲上。」玄德泣曰:「舉大事者必以人爲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百姓聞玄德此言,莫不傷感。後人有詩贊之曰:

    臨難仁心存百姓,登舟揮淚動三軍。至今憑吊襄江口,父老猶然憶使君。

    卻說玄德擁着百姓,緩緩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可遣雲長往江夏求救於公子劉琦。教他速起兵乘船會於江陵。」玄德從之,即修書令雲長同孫乾領五百軍往江夏求救;令張飛斷後;趙雲保護老小;其餘俱管顧百姓而行。每日只走十餘裏便歇。卻說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陽,召劉琮相見。琮懼怕不敢往見。蔡瑁、張允請行。王威密告琮曰:「將軍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無備。願將軍奮整奇兵,設於險處擊之,操可獲矣。獲操則威震天下,中原雖廣,可傳檄而定。此難遇之機,不可失也。」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罵曰:「賣國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殺之,蒯越勸止。

    瑁遂與張允同至樊城,拜見曹操。瑁等辭色甚是諂佞。操問:「荊州軍馬錢糧,今有多少?」瑁曰:「馬軍五萬,步軍十五萬,水軍八萬:共二十八萬。錢糧大半在江陵;其餘各處,亦足供給一載。」操曰:「戰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領?」瑁曰:「大小戰船,共七千餘隻,原是瑁等二人掌管。」操遂加瑁爲鎮南侯、水軍大都督,張允爲助順侯、水軍副都督。二人大喜拜謝。操又曰:「劉景升既死,其子降順,吾當表奏天子,使永爲荊州之主。」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張允乃諂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更教都督水軍乎?」操笑曰:「吾豈不識人!止因吾所領北地之衆,不習水戰,故且權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後,別有理會。」

    卻說蔡瑁、張允歸見劉琮,具言:「曹操許保奏將軍永鎮荊襄。」琮大喜!次日,與母蔡夫人齎捧印緩兵符,親自渡江拜迎曹操。操撫慰畢,即引隨徵軍將,進屯襄陽城外。蔡瑁、張允令襄陽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撫諭。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撫慰曰:「吾不喜得荊州,喜得異度也。」遂封蒯越爲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爲關內侯;而以劉琮爲青州刺史,便教起程。琮聞命大驚,辭曰:「琮不願爲官,願守父母鄉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隨朝爲官,免在荊襄被人圖害。」琮再三推辭,曹操不準。琮只得與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將王威相隨,其餘官員俱送至江口而回。操喚於禁囑咐曰:「你可引輕騎追劉琮母子殺子,以絕後患。」於禁得令,領衆趕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來殺汝母子!可早納下首級!」蔡夫人抱劉琮而大哭。於禁喝令軍士下手。王威忿怒,奮力相鬥,竟被衆軍所殺。軍士殺死劉琮及蔡夫人,於禁回報曹操,操重賞於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尋孔明妻小,卻不知去向。原來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內隱避矣。操深恨之。

    襄陽既定,荀攸進言曰:「江陵乃荊襄重地,錢糧極廣。劉備若據此地,急難動搖。」操曰:「孤豈忘之!」隨命於襄陽諸將中,選一員引軍開道。諸將中卻獨不見文聘。操使人尋問,方才來見。操曰:「汝來何遲?」對曰:「爲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實悲慚,無顏早見耳。」言訖,欷歔流涕。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賜爵關內侯,便教引軍開道。探馬報說:「劉備帶領百姓,日行止十數裏,計程只有三百餘裏。」操教各部下精選五千鐵騎,星夜前進,限一日一夜,趕上劉備。大軍陸續隨後而進。

    卻說玄德引十數萬百姓、三千餘軍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進發。趙雲保護老小,張飛斷後。孔明曰:「雲長往江夏去了,絕無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煩軍師親自走一遭。劉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見公親至,事必諧矣。」孔明允諾,便同劉封引五百軍先往江夏求救去了。

    當日玄德自與簡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間,忽然一陣狂風就馬前刮起,塵土衝天,平遮紅日。玄德驚曰:「此何兆也?」簡雍頗明陰陽,袖佔一課,失驚曰:「此大兇之兆也。應在今夜。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從新野相隨至此,吾安忍棄之?」雍曰:「主公若戀而不棄,禍不遠矣。」玄德問:「前面是何處?」左右答曰:「前面是當陽縣。有座山名爲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扎住。

    時秋末冬初,涼風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至四更時分,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玄德大驚,急上馬引本部精兵二千餘人迎敵。曹兵掩至,勢不可當。玄德死戰。正在危迫之際,幸得張飛引軍至,殺開一條血路,救玄德望東而走。文聘當先攔住,玄德罵曰:「背主之賊,尚有何面目見人!」文聘羞慚滿面,引兵自投東北去了。張飛保着玄德,且戰且走。奔至天明,聞喊聲漸漸遠去,玄德方才歇馬。看手下隨行人,止有百餘騎;百姓、老小並糜竺、糜芳、簡雍、趙雲等一幹人,皆不知下落。玄德大哭曰:「十數萬生靈,皆因戀我,遭此大難;諸將及老小,皆不知存亡:雖土木之人,寧不悲乎!」

    正悽惶時,忽見糜芳面帶數箭,踉蹌而來,口言:「趙子龍反投曹操去了也!」玄德叱曰:「子龍是我故交,安肯反乎?」張飛曰:「他今見我等勢窮力盡,或者反投曹操,以圖富貴耳!」玄德曰:「子龍從我於患難,心如鐵石,非富貴所能動搖也。」糜芳曰:「我親見他投西北去了。」張飛曰:「待我親自尋他去。若撞見時,一槍刺死!」玄德曰:「休錯疑了。豈不見你二兄誅顏良、文醜之事乎?子龍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龍必不棄我也。」張飛那裏肯聽,引二十餘騎,至長阪橋。見橋東有一帶樹木,飛生一計:教所從二十餘騎,都砍下樹枝,拴在馬尾上,在樹林內往來馳騁,衝起塵土,以爲疑兵。飛卻親自橫矛立馬於橋上,向西而望。

    卻說趙雲自四更時分,與曹軍廝殺,往來衝突,殺至天明,尋不見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雲自思曰:「主公將甘、糜二夫人與小主人阿鬥,託付在我身上;今日軍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見主人?不如去決一死戰,好歹要尋主母與小主人下落!」回顧左右,只有三四十騎相隨。雲拍馬在亂軍中尋覓,二縣百姓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箭着槍拋男棄女而走者不計其數。趙雲正走之間,見一人臥在草中,視之,乃簡雍也。雲急問曰:「曾見兩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棄了車仗,抱阿鬥而走。我飛馬趕去,轉過山坡,被一將刺了一槍,跌下馬來,馬被奪了去。我爭鬥不得,故臥在此。」雲乃將從騎所騎之馬,借一匹與簡雍騎坐;又着二卒扶護簡雍先去報與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尋主母與小主人來。如尋不見,死在沙場上也!」

    說罷,拍馬望長阪坡而去。忽一人大叫:「趙將軍那裏去?」雲勒馬問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劉使君帳下護送車仗的軍士,被箭射倒在此。」趙雲便問二夫人消息。軍士曰:「恰才見甘夫人披頭跣足,相隨一夥百姓婦女,投南而走。」雲見說,也不顧軍士,急縱馬望南趕去。只見一夥百姓,男女數百人,相攜而走。」雲大叫曰:「內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後面望見趙雲,放聲大哭。雲下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雲之罪也!糜夫人與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與糜夫人被逐,棄了車仗,雜於百姓內步行,又撞見一枝軍馬衝散。糜夫人與阿鬥不知何往。我獨自逃生至此。」

    正言間,百姓發喊,又撞出一枝軍來。趙雲拔槍上馬看時,面前馬上綁着一人,乃糜竺也。背後一將,手提大刀,引着千餘軍。乃曹仁部將淳於導,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獻功。趙雲大喝一聲,挺槍縱馬,直取淳於導。導抵敵不住,被雲一槍刺落馬下,向前救了糜竺,奪得馬二匹。雲請甘夫人上馬,殺開條大路,直送至長阪城。只見張飛橫矛立馬於橋上,大叫:「子龍!你如何反我哥哥?」雲曰:「我尋不見主母與小主人,因此落後,何言反耶?」飛曰:「若非簡雍先來報信,我今見你,怎肯幹休也!」雲曰:「主公在何處?」飛曰:「只在前面不遠。」雲謂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尋糜夫人與小主人去。」言罷,引數騎再回舊路。

    正走之間,見一將手提鐵槍,背着一口劍,引十數騎躍馬而來。趙雲更不打話,直取那將。交馬只一合,把那將一槍刺倒,從騎皆走。原來那將乃曹操隨身背劍之將夏侯恩也。曹操有寶劍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劍自佩之,青釭劍令夏侯恩佩之。那青釭劍砍鐵如泥,鋒利無比。當時夏侯恩自恃勇力,背着曹操,只顧引人搶奪擄掠。不想撞着趙雲,被他一槍刺死,奪了那口劍,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寶劍也。雲插劍提槍,復殺入重圍,回顧手下從騎,已沒一人,只剩得孤身。雲並無半點退心,只顧往來尋覓;但逢百姓,便問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兒,左腿上着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牆缺內坐地。」

    趙雲聽了,連忙追尋。只見一個人家,被火燒壞土牆,糜夫人抱着阿鬥,坐於牆下枯井之傍啼哭。雲急下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見將軍,阿鬥有命矣。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只有這點骨血。將軍可護持此子,教他得見父面,妾死無恨!」雲曰:「夫人受難,雲之罪也。不必多言,請夫人上馬。雲自步行死戰,保夫人透出重圍。」糜夫人曰:「不可!將軍豈可無馬!此子全賴將軍保護。妾已重傷,死何足惜!望將軍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爲累也。」雲曰:「喊聲將近,追兵已至,請夫人速速上馬。」糜夫人曰:「妾身委實難去。休得兩誤。」乃將阿鬥遞與趙雲曰:「此子性命全在將軍身上!」趙雲三回五次請夫人上馬,夫人只不肯上馬。四邊喊聲又起。雲厲聲曰:「夫人不聽吾言,追軍若至,爲之奈何?」糜夫人乃棄阿鬥於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後人有詩贊之曰:

    戰將全憑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拚將一死存劉嗣,勇決還虧女丈夫。

    趙雲見夫人已死,恐曹軍盜屍,便將土牆推倒,掩蓋枯井。掩訖,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鬥抱護在懷,綽槍上馬。早有一將,引一隊步軍至,乃曹洪部將晏明也,持三尖兩刃刀來戰趙雲。不三合,被趙雲一槍刺倒,殺散衆軍,衝開一條路。正走間,前面又一枝軍馬攔路。當先一員大將,旗號分明,大書河間張郃。雲更不答話,挺槍便戰。約十餘合,雲不敢戀戰,奪路而走。背後張郃趕來,雲加鞭而行,不想趷躂一聲,連馬和人,顛入土坑之內。張郃挺槍來刺,忽然一道紅光,從土坑中滾起,那匹馬平空一躍,跳出坑外。後人有詩曰:

    紅光罩體困龍飛,徵馬衝開長阪圍。四十二年真命主,將軍因得顯神威。

    張郃見了,大驚而退。趙雲縱馬正走,背後忽有二將大叫:「趙雲休走!」前面又有二將,使兩般軍器,截住去路:後面趕的是馬延、張顗,前面阻的是焦觸、張南,都是袁紹手下降將。趙雲力戰四將,曹軍一齊擁至。雲乃拔青釭劍亂砍,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涌泉。殺退衆軍將,直透重圍。

    卻說曹操在景山頂上,望見一將,所到之處,威不可當,急問左右是誰。曹洪飛馬下山大叫曰:「軍中戰將可留姓名!」雲應聲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曹洪回報曹操。操曰:「真虎將也!吾當生致之。」遂令飛馬傳報各處:「如趙雲到,不許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趙雲得脫此難;此亦阿鬥之福所致也。這一場殺:趙雲懷抱後主,直透重圍,砍倒大旗兩面,奪槊三條;前後槍刺劍砍,殺死曹營名將五十餘員。後人有詩曰:

    血染徵袍透甲紅,當陽誰敢與爭鋒!古來衝陣扶危主,只有常山趙子龍。

    趙雲當下殺透重圍,已離大陣,血滿徵袍。正行間,山坡下又撞出兩枝軍,乃夏侯惇部將鍾縉、鍾紳兄弟二人,一個使大斧,一個使畫戟,大喝:「趙雲快下馬受縛!」正是:

    才離虎窟愈生去,又遇龍潭鼓浪來。

    畢竟子龍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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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6-9 12:03 |
    第四十二回 張翼德大鬧長阪橋 劉豫州敗走漢津口

    卻說鍾縉、鍾紳二人攔住趙雲廝殺。趙雲挺槍便刺,鍾縉當先揮大斧來迎。兩馬相交,戰不三合。被雲一槍刺落馬下,奪路便走。背後鍾紳持戟趕來,馬尾相銜,那枝戟只在趙雲後心內弄影。雲急撥轉馬頭,恰好兩胸相拍。雲左手持槍隔過畫戟,右手拔出青釭寶劍砍去,帶盔連腦,砍去一半,紳落馬而死,餘衆奔散。趙雲得脫,望長阪橋而走,只聞後面喊聲大震,原來文聘引軍趕來。趙雲到得橋邊,人困馬乏。見張飛挺矛立馬於橋上,雲大呼曰:「翼德援我!」飛曰:「子龍速行,追兵我自當之。」

    雲縱馬過橋,行二十餘裏,見玄德與衆人憩於樹下。雲下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雲喘息而言曰:「趙雲之罪,萬死猶輕!糜夫人身帶重傷,不肯上馬,投井而死,雲只得推土牆掩之。懷抱公子,身突重圍;賴主公洪福,幸而得脫。適來公子尚在懷中啼哭,此一會不見動靜,多是不能保也。」遂解視之,原來阿鬥正睡着未醒。雲喜曰:「幸得公子無恙!」雙手遞與玄德。玄德接過,擲之於地曰:「爲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員大將!」趙雲忙向地下抱起阿鬥,泣拜曰:「雲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後人有詩曰:

    曹操軍中飛虎出,趙雲懷內小龍眠。無由撫慰忠臣意,故把親兒擲馬前。

    卻說文聘引軍追趙雲至長阪橋,只見張飛倒豎虎須,圓睜環眼,手綽蛇矛,立馬橋上,又見橋東樹林之後,塵頭大起,疑有伏後,便勒住馬,不敢近前。俄而曹仁、李典、夏侯惇、夏侯淵、樂進、張遼、張郃、許褚等都至。見飛怒目橫矛,立馬於橋上,又恐是諸葛孔明之計,都不敢近前。扎住陣腳,一字兒擺在橋西,使人飛報曹操。操聞知,急上馬,從陣後來。張飛睜圓環眼,隱隱見後軍青羅傘蓋、旄鉞旌旗來到,料得是曹操心疑,親自來看。飛乃厲聲大喝曰:「我乃燕人張翼德也!誰敢與我決一死戰?」聲如巨雷。曹軍聞之,盡皆股慄。曹操急令去其傘蓋,回顧左右曰:「我向曾聞雲長言: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首,如探囊取物。今日相逢,不可輕敵。」言未已,張飛睜目又喝曰:「燕人張翼德在此!誰敢來決死戰?」曹操見張飛如此氣概,頗有退心。飛望見曹操後軍陣腳移動,乃挺矛又喝曰:「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喊聲未絕,曹操身邊夏侯傑驚得肝膽碎裂,倒撞於馬下。操便回馬而走。於是諸軍衆將一齊望西奔走。正是:

    黃口孺子,怎聞霹靂之聲;病體樵夫,難聽虎豹之吼。一時棄槍落盔者,不計其數,人如潮涌,馬似山崩,自相踐踏。

    後人有詩贊曰:

    長阪橋頭殺氣生,橫槍立馬眼圓睜。一聲好似轟雷震,獨退曹家百萬兵。

    卻說曹操懼張飛之威,驟馬望西而走,冠簪盡落,披發奔逃。張遼、許褚趕上,扯住轡環。曹操倉皇失措。張遼曰:「丞相休驚。料張飛一人,何足深懼!今急回軍殺去,劉備可擒也。」曹操神色方才稍定,乃令張遼、許褚再至長阪橋探聽消息。

    且說張飛見曹軍一擁而退,不敢追趕;速喚回原隨二十餘騎,解去馬尾樹枝,令將橋樑拆斷,然後回馬來見玄德,具言斷橋一事。玄德曰:「吾弟勇則勇矣,惜失於計較。」飛問其故。玄德曰:「曹操多謀。汝不合拆斷橋樑,彼必追至矣。」飛曰:「他被我一喝,倒退數裏,何敢再追?」玄德曰:「若不斷橋,彼恐有埋伏,不敢進兵,今拆斷了橋,彼料我無軍而怯,必來追趕。彼有百萬之衆,雖涉江漢,可填而過,豈懼一橋之斷耶?」於是即刻起身,從小路斜投漢津,望沔陽路而走。

    卻說曹操使張遼、許褚探長阪橋消息,回報曰:「張飛已拆斷橋樑而去矣。」操曰:「彼斷橋而去,乃心怯也。」遂傳令差一萬軍,速搭三座浮橋,只今夜就要過。李典曰:「此恐是諸葛亮之詐謀,不可輕進。」操曰:「張飛一勇之夫,豈有詐謀!」遂傳下號令,火速進兵。

    卻說玄德行近漢津,忽見後面塵頭大起,鼓聲連天,喊聲震地。玄德曰:「前有大江,後有追兵,如之奈何?」急命趙雲準備抵敵。曹操下令軍中曰:「今劉備釜中之魚,阱中之虎;若不就此時擒捉,如放魚入海,縱虎歸山矣。衆將可努力向前。」衆將領命,一個個奮威追趕。忽山坡後鼓聲響處,一隊軍馬飛出,大叫曰:「我在此等候多時了!」當頭那員大將,手執青龍刀,坐下赤兔馬,原來是關雲長,去江夏借得軍馬一萬,探知當陽長阪大戰,特地從此路截出。曹操一見雲長,即勒住馬回顧衆將曰:「又中諸葛亮之計也!」傳令大軍速退。

    雲長追趕十數裏,即回軍保護玄德等到漢津,已有船隻伺候,雲長請玄德並甘夫人、阿鬥至船中坐定。雲長問曰:「二嫂嫂如何不見?」玄德訴說當陽之事。雲長嘆曰:「曩日獵於許田時,若從吾意,可無今日之患。」玄德曰:「我於此時亦投鼠忌器耳。」

    正說之間,忽見江南岸戰鼓大鳴,舟船如蟻,順風揚帆而來。玄德大驚。船來至近,只見一人白袍銀鎧,立於船頭上大呼曰:「叔父別來無恙!」小侄得罪。」玄德視之,乃劉琦也。琦過船哭拜曰:「聞叔父困於曹操,小侄特來接應。」玄德大喜,遂合兵一處,放舟而行。在船中正訴情由,江西南上戰船一字兒擺開,乘風唿哨而至,劉琦驚曰:「江夏之兵,小侄已盡起至此矣。今有戰船攔路,非曹操之軍,即江東之軍也,如之奈何?」玄德出船頭視之,見一人綸巾道服,坐在船頭上,乃孔明也,背後立着孫乾。玄德慌請過船,問其何故卻在此。孔明曰:「亮自至江夏,先令雲長於漢津登陸地而接。我料曹操必來追趕,主公必不從江陵來,必斜取漢津矣;故特請公子先來接應,我竟往夏口,盡起軍前來相助。」玄德大悅,合爲一處,商議破曹之策。孔明曰:「夏口城險,頗有錢糧,可以久守。請主公且到夏口屯住。公子自回江夏,整頓戰船,收拾軍器,爲掎角之勢,可以抵當曹操。若共歸江夏,則勢反孤矣。」劉琦曰:「軍師之言甚善。但愚意欲請叔父暫至江夏;整頓軍馬停當,再回夏口不遲。」玄德曰:「賢侄之言亦是。」遂留下雲長,引五千軍守夏口。玄德、孔明、劉琦共投江夏。

    卻說曹操見雲長在旱路引軍截出,疑有伏兵,不敢來追;又恐水路先被玄德奪了江陵,便星夜提兵赴江陵來。荊州治中鄧義、別駕劉先,已備知襄陽之事,料不能抵敵曹操,遂引荊州軍民出郭投降。曹操入城、安民已定,釋韓嵩之囚,加爲大鴻臚。其餘衆官,各有封賞。曹操與衆將議曰:「今劉備已投江夏,恐結連東吳,是滋蔓也,當用何計破之?」荀攸曰:「我今大振兵威,遣使馳檄江東,請孫權會獵於江夏,共擒劉備,分荊州之地,永結盟好。孫權必驚疑而來降,則吾事濟矣。」操從其計,一面發檄遣使赴東吳;一面計點馬步水軍共八十三萬,詐稱一百萬,水陸並進,船騎雙行,沿江而來,西連荊、峽、東接蘄、黃、賽柵聯絡三百餘裏。

    話分兩頭。卻說江東孫權,屯兵柴桑郡,聞曹操大軍至襄陽,劉琮已降,今又星夜兼道取江陵,乃集衆謀士商議御守之策。魯肅曰:「荊州與國鄰接,江山險固,士民殷富。吾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今劉表新亡,劉備新敗,肅請奉命往江夏吊喪,因說劉備使撫劉表衆將,同心一意,共破曹操;備若喜而從命,則大事可定矣。」權喜從其言,即遣魯肅齎禮往江夏吊喪。卻說玄德至江夏,與孔明、劉琦共議良策。孔明曰:「曹操勢大,急難抵敵,不如往投東吳孫權,以爲應援。使南北相持,吾等於中取利,有何不可?」玄德曰:「江東人物極多,必有遠謀,安肯相容耶?」孔明笑曰:「今操引百萬之衆,虎踞江漢,江東安得不使人來探聽虛實?若有人到此,亮借一帆風,直至江東,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南北兩軍互相吞並。若南軍勝,共誅曹操以取荊州之地;若北軍勝,則我乘勢以取江南可也。」玄德曰:「此論甚高。但如何得江東人到?」

    正說間,人報江東孫權差魯肅來吊喪,船已傍岸。孔明笑曰::大事濟矣!」遂問劉琦曰:「往日孫策亡時,襄陽曾遣人去吊喪否?」琦曰:「江東與我家有殺父之仇,安得通慶吊之禮!」孔明曰:「然則魯肅之來,非爲吊喪,乃來探聽軍情也。」遂謂玄德曰:「魯肅至,若問曹操動靜,主公只推不知,再三問時,主公只說可問諸葛亮。」計會已定,使人迎接魯肅。肅入城吊喪;收過禮物,劉琦請肅與玄德相見。禮畢,邀入後堂飲酒,肅曰:「久聞皇叔大名,無緣拜會;今幸得見。實爲欣慰。近聞皇叔與曹操會戰,必知彼虛實:敢問操軍約有幾何?」玄德曰:「備兵微將寡,一聞操至即走,竟不知彼虛實。」魯肅曰:「聞皇叔用諸葛孔明之謀,兩場火燒得曹操魂亡膽落,何言不知耶?」玄德曰:「徐非問孔明,便知其詳。」肅曰:「孔明安在?願求一見。」玄德教請孔明出來相見。

    肅見孔明禮畢,問曰:「嚮慕先生才德,未得拜晤;今幸相遇,願聞目今安危之事。」孔明曰:「曹操奸計,亮已盡知;但恨力未及,故且避之。」肅曰:「皇叔今將止於此乎?」孔明曰:「使君與蒼梧太守吳臣有舊,將往投之。」肅曰:「吳臣糧少兵微,自不能保,焉能容人?」孔明曰:「吳臣處雖不足久居,今且暫依之,別有良圖。」肅曰:「孫將軍虎踞六郡,兵精糧足,又極敬賢禮士,江表英雄,多歸附之。今爲君計。莫若遣心腹往結東吳,以共圖大事。」孔明曰:「劉使君與孫將軍自來無舊,恐虛費詞說。且別無心腹之人可使。」肅曰:「先生之兄,現爲江東參謀,日望與先生相見。肅不才,願與公同見孫將軍,共議大事。」玄德曰:「孔明是吾之師,頃刻不可相離,安可去也?」肅堅請孔明同去。玄德佯不許。孔明曰:「事急矣,請奉命一行。玄德方才許諾。魯肅遂別了玄德、劉琦,與孔明登舟,望柴桑郡來。正是:

    只因諸葛扁舟去,致使曹兵一旦休。

    不知孔明此去畢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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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回 諸葛亮舌戰群儒 魯子敬力排衆議

    卻說魯肅、孔明辭了玄德、劉琦,登舟望柴桑郡來。二人在舟中共議、魯肅謂孔明曰:「先生見孫將軍,切不可實言曹操兵多將廣。」孔明曰:「不須子敬叮嚀,亮自有對答之語。」及船到岸,肅請孔明於館驛中暫歇,先自往見孫權。權正聚文武於堂上議事,聞魯肅回,急召入問曰:「子敬往江夏,體探虛實若何?」肅曰:「已知其略,尚容徐稟。」權將曹操檄文示肅曰:操昨遣使齎文至此,孤先發遣來使,現今會衆商議未定。」肅接檄文觀看。其略曰:

    孤近承帝命,奉詞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荊襄之民,望風歸順。今統雄兵百萬,上將千員,欲與將軍會獵於江夏,共伐劉備,同分土地,永結盟好。幸勿觀望,速賜回音。

    魯肅看畢曰:「主公尊意若何?」權曰:「未有定論。」張昭曰:「曹操擁百萬之衆,借天子之名,以徵四方,拒之不順。且主公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既得荊州,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勢不可敵。以愚之計,不如納降,爲萬安之策。衆謀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孫權沉吟不語。張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則東吳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孫權低頭不語。

    須臾,權起更衣,魯肅隨於權後。權知肅意,乃執肅手而言曰:「卿欲如何?」肅曰:「恰才衆人所言,深誤將軍。衆人皆可降曹操,惟將軍不可降曹操。」權曰:「何以言之?」肅曰:「如肅等降操,當以肅還鄉黨,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降操,欲安所歸乎?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從不過數人,豈得南面稱孤哉!衆人之意,各自爲己,不可聽也。將軍宜早定大計。」權嘆曰:「諸人議論,大失孤望。子敬開說大計,正與吾見相同。此天以子敬賜我也!但操新得袁紹之衆,近又得荊州之兵,恐勢大難以抵敵。」肅曰:「肅至江夏,引諸葛瑾之弟諸葛亮在此,主公可問之,便知虛實。」權曰:「臥龍先生在此乎?」肅曰:「現在館驛中安歇。」權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見。來日聚文武於帳下,先教見我江東英俊,然後升堂議事。」

    肅領命而去。次日至館驛中見孔明,又囑曰:「今見我主,切不可言曹操兵多。」孔明笑曰:「亮自見機而變,決不有誤。」肅乃引孔明至幕下。早見張昭、顧雍等一班文武二十餘人,峨冠博帶,整衣端坐。孔明逐一相見,各問姓名。施禮已畢,坐於客位。張昭等見孔明豐神飄灑,器宇軒昂,料道此人必來遊說。張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東微末之士,久聞先生高臥隆中,自比管;樂。此語果有之乎?」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昭曰:「近聞劉豫州三顧先生於草廬之中,幸得先生,以爲如魚得水,思欲席卷荊襄。今一旦以屬曹操,未審是何主見?」孔明自思張昭乃孫權手下第一個謀士,若不先難倒他,如何說得孫權,遂答曰:「吾觀取漢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劉豫州躬行仁義,不忍奪同宗之基業,故力辭之。劉琮孺子,聽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別有良圖,非等閒可知也。」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違也。先生自比管、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國天下;樂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齊七十餘城:此二人者,真濟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廬之中,但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今既從事劉豫州,當爲生靈興利除害,剿滅亂賊。且劉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縱橫寰宇,割據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雖三尺童蒙,亦謂彪虎生翼,將見漢室復興,曹氏即滅矣。朝廷舊臣,山林隱士,無不拭目而待:以爲拂高天之雲翳,仰日月之光輝,拯民於水火之中,措天下於衽席之上,在此時也。何先生自歸豫州,曹兵一出,棄甲拋戈,望風而竄;上不能報劉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輔孤子而據疆土;乃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無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後,反不如其初也。管仲、樂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見怪!」

    孔明聽罷,啞然而笑曰:「鵬飛萬裏,其志豈群鳥能識哉?譬如人染沉痾,當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待其腑髒調和,形體漸安,然後用肉食以補之,猛藥以治之:則病根盡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爲難矣。吾主劉豫州,向日軍敗於汝南,寄跡劉表,兵不滿千,將止關、張、趙雲而已:此正如病勢尪贏已極之時也,新野山僻小縣,人民稀少,糧食鮮薄,豫州不過暫借以容身,豈真將坐守於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軍不經練,糧不繼日,然而博望燒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輩心驚膽裂:竊謂管仲、樂毅之用兵,未必過此。至於劉琮降操,豫州實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此真大仁大義也。當陽之敗,豫州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扶老攜幼相隨,不忍棄之,日行十裏,不思進取江陵,甘與同敗,此亦大仁大義也。寡不敵衆,勝負乃其常事。昔高皇數敗於項羽,而垓下一戰成功,此非韓信之良謀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嘗累勝。蓋國家大計,社稷安危,是有主謀。非比誇辯之徒,虛譽欺人:坐議立談,無人可及;臨機應變,百無一能。誠爲天下笑耳!」這一篇言語,說得張昭並無一言回答。

    座上忽一人抗聲問曰:「今曹公兵屯百萬,將列千員,龍驤虎視,平吞江夏,公以爲何如?」孔明視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紹蟻聚之窮於夏口,區區求教於人,而猶言不懼,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劉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安能敵百萬殘暴之衆?退守夏口,所以待時也。今江東兵精糧足,且有長江之險,猶欲使其主屈膝降賊,不顧天下恥笑。由此論之,劉豫州真不懼操賊者矣!」虞翻不能對。

    座間又一人問曰:「孔明欲效儀、秦之舌,遊說東吳耶?」孔明視之,乃步騭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蘇秦張儀爲辯士,不知蘇秦、張儀亦豪傑也。蘇秦佩六國相印,張儀兩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國之謀,非比畏強凌弱,懼刀避劍之人也。君等聞曹操虛發詐僞之詞,便畏懼請降,敢笑蘇秦、張儀乎?」步騭默然無語。忽一人問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視其人,乃薛綜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漢賊也,又何必問?」綜曰:「公言差矣。漢傳世至今,天數將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歸心。劉豫州不識天時,強欲與爭,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乎?」孔明厲聲曰:「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間,以忠孝爲立身之本。公既爲漢臣,則見有不臣之人,當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不思報效,反懷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憤;公乃以天數歸之,真無父無君之人也!不足與語!請勿復言!」薛綜滿面羞慚,不能對答。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猶是相國曹參之後。劉豫州雖雲中山靖王苗裔,卻無可稽考,眼見只是織席販屨之夫耳,何足與曹操抗衡哉!」孔明視之,乃陸績也。孔明笑曰:「公非袁術座間懷桔之陸郎乎?請安坐,聽吾一言:曹操既爲曹相國之後,則世爲漢臣矣;今乃專權肆橫,欺凌君父,是不惟無君,亦且蔑祖,不惟漢室之亂臣,亦曹氏之賊子也。劉豫州堂堂帝胄,當今皇帝,按譜賜爵,何雲無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長,而終有天下;織席販屨,又何足爲辱乎?公小兒之見,不足與高士共語!」陸績語塞。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強詞奪理,均非正論,不必再言。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孔明視之,乃嚴酸也。孔明曰:「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釣渭子牙,張良、陳平之流。鄧禹、耿弇之輩,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豈亦效書生,區區於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已乎?」嚴峻低頭喪氣而不能對。

    忽又一人大聲曰:「公好爲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爲儒者所笑耳。」孔明視其人,乃汝南程德樞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楊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程德樞不能對。衆人見孔明對答如流,盡皆失色。

    時座上張溫、駱統二人,又欲問難。忽一人自外而入,厲聲言曰:「孔明乃當世奇才,君等以脣舌相難,非敬客之禮也。曹操大軍臨境,不思退敵之策,乃徒鬥口耶!」衆視其人,乃零陵人,姓黃,名蓋,字公覆,現爲東吳糧官。當時黃蓋謂孔明曰:「愚聞多言獲利,不如默而無言。何不將金石之論爲我主言之,乃與衆人辯論也?」孔明曰:「諸君不知世務,互相問難,不容不答耳。」於是黃蓋與魯肅引孔明入。至中門,正遇諸葛瑾,孔明施禮。瑾曰:「賢弟既到江東,如何不來見我?」孔明曰:「弟既事劉豫州,理宜先公後私。公事未畢,不敢及私。望兄見諒。」瑾曰:「賢弟見過吳侯,卻來敘話。」說罷自去。

    魯肅曰:「適間所囑,不可有誤。」孔明點頭應諾。引至堂上,孫權降階而迎,優禮相待。施禮畢,賜孔明坐。衆文武分兩行而立。魯肅立於孔明之側,只看他講話。孔明致玄德之意畢,偷眼看孫權: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說。等他問時,用言激之便了。」獻茶已畢,孫權曰:「多聞魯子敬談足下之才,今幸得相見,敢求教益。」孔明曰:「不才無學,有辱明問。」權曰:「足下近在新野,佐劉豫州與曹操決戰,必深知彼軍虛實。」孔明曰:「劉豫州兵微將寡,更兼新野城小無糧,安能與曹操相持。」權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馬步水軍,約有一百餘萬。」權曰:「莫非詐乎?」孔明曰:「非詐也。曹操就兗州已有青州軍二十萬;平了袁紹,又得五六十萬;中原新招之兵三四十萬;今又得荊州之軍二三十萬:以此計之,不下一百五十萬。亮以百萬言之,恐驚江東之士也。」

    魯肅在旁,聞言失色,以目視孔明;孔明只做不見。權曰:「曹操部下戰將,還有多少?」孔明曰:「足智多謀之士,能徵慣戰之將,何止一二千人。」權曰:「今曹操平了荊、楚,復有遠圖乎?」孔明曰:「即今沿江下寨,準備戰船,不欲圖江東,待取何地?」權曰:「若彼有吞並之意,戰與不戰,請足下爲我一決。」孔明曰:「亮有一言,但恐將軍不肯聽從。」權曰:「願聞高論。」孔明曰:「曏者宇內大亂,故將軍起江東,劉豫州收衆漢南,與曹操並爭天下。今操芟除大難,略已平矣;近又新破荊州,威震海內;縱有英雄,無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願將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衆,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若其不能,何不從衆謀士之論,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權未及答。孔明又曰:「將軍外託服從之名,內懷疑貳之見,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權曰:「誠如君言,劉豫州何不降操?」孔明曰:「昔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劉豫州王室之胄,英才蓋世,衆士仰慕。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又安能屈處人下乎!」

    孫權聽了孔明此言,不覺勃然變色,拂衣而起,退入後堂。衆皆哂笑而散,魯肅責孔明曰:「先生何故出此言?幸是吾主寬洪大度,不即面責。先生之言,藐視吾主甚矣。」孔明仰面笑曰:「何如此不能容物耶!我自有破曹之計,彼不問我,我故不言。」肅曰:「果有良策,肅當請主公求教。」孔明曰:「吾視曹操百萬之衆,如群蟻耳!但我一舉手,則皆爲齏粉矣!」肅聞言,便入後堂見孫權。權怒氣未息,顧謂肅曰:「孔明欺吾太甚!」肅曰:「臣亦以此責孔明,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輕言,主公何不求之?」權回嗔作喜曰:「原來孔明有良謀,故以言詞激我。我一時淺見,幾誤大事。」便同魯肅重復出堂,再請孔明敘話。權見孔明,謝曰:「適來冒瀆威嚴,幸勿見罪。」孔明亦謝曰:「亮言語冒犯,望乞恕罪。」權邀孔明入後堂,置酒相待。

    數巡之後,權曰:「曹操平生所惡者:呂布、劉表、袁紹、袁術、豫州與孤耳。今數雄已滅,獨豫州與孤尚存。孤不能以全吳之地,受制於人。吾計決矣。非劉豫州莫與當曹操者;然豫州新敗之後,安能抗此難乎?」孔明曰:「豫州雖新敗,然關雲長猶率精兵萬人;劉琦領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曹操之衆,遠來疲憊;近追豫州,輕騎一日夜行三百裏,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荊州士民附操者,迫於勢耳,非本心也。今將軍誠能與豫州協力同心,破曹軍必矣。操軍破,必北還,則荊、吳之勢強,而鼎足之形成矣。成敗之機,在於今日。惟將軍裁之。」權大悅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吾意已決,更無他疑。即日商議起兵,共滅曹操!」遂令魯肅將此意傳諭文武官員,就送孔明於館驛安歇。

    張昭知孫權欲興兵,遂與衆議曰:「中了孔明之計也!」急入見權曰:「昭等聞主公將興兵與曹操爭鋒。主公自思比袁紹若何?曹操向日兵微將寡,尚能一鼓克袁紹;何況今日擁百萬之衆南徵,豈可輕敵?若聽諸葛亮之言,妄動甲兵,此所謂負薪救火也。」孫權只低頭不語。顧雍曰:「劉備因爲曹操所敗,故欲借我江東之兵以拒之,主公奈何爲其所用乎;願聽子布之言。」孫權沉吟未決。張昭等出,魯肅入見曰:「適張子布等,又勸主公休動兵,力主降議,此皆全軀保妻子之臣,爲自謀之計耳。原主公勿聽也。」孫權尚在沉吟。肅曰:「主公若遲疑,必爲衆人誤矣。」權曰:「卿且暫退,容我三思。」肅乃退出。時武將或有要戰的,文官都是要降的,議論紛紛不一。

    且說孫權退入內宅,寢食不安,猶豫不決。吳國太見權如此,問曰:「何事在心,寢食俱廢?」權曰:「今曹操屯兵於江漢,有下江南之意。問諸文武,或欲降者,或欲戰者。欲待戰來,恐寡不敵衆;欲待降來,又恐曹操不容:因此猶豫不決。」吳國太曰:「汝何不記吾姐臨終之語乎?」孫權如醉方醒,似夢初覺,想出這句話來。正是:

    追思國母臨終語,引得周郎立戰功。

    畢竟說着甚的,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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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6-9 12:05 |
    第四十四回 孔明用智激周瑜 孫權決計破曹操

    卻說吳國太見孫權疑惑不決,乃謂之曰:「先姊遺言雲:「伯符臨終有言: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今何不請公瑾問之?」權大喜,即遣使往鄱陽請周瑜議事。原來周瑜在鄱陽湖訓練水師,聞曹操大軍至漢上,便星夜回柴桑郡議軍機事。使者未發,周瑜已先到。魯肅與瑜最厚,先來接着,將前項事細述一番。周瑜曰:「子敬休憂,瑜自有主張。今可速請孔明來相見。」魯肅上馬去了。

    周瑜方才歇息,忽報張昭、顧雍、張紘、步騭四人來相探。瑜接入堂中坐定,敘寒溫畢。張昭曰:「都督知江東之利害否?」瑜曰:「未知也。」昭曰:「曹操擁衆百萬,屯於漢上,昨傳檄文至此,欲請主公會獵於江夏。雖有相吞之意,尚未露其形。昭等勸主公且降之,庶免江東之禍。不想魯子敬從江夏帶劉備軍師諸葛亮至此,彼因自欲雪憤,特下說詞以激主公。子敬卻執迷不悟。正欲待都督一決。」瑜曰:「公等之見皆同否?」顧雍等曰:「所議皆同。」瑜曰:「吾亦欲降久矣。公等請回,明早見主公,自有定議。」昭等辭去。

    少頃,又報程普、黃蓋、韓當等一班戰將來見。瑜迎入,各問慰訖。程普曰:「都督知江東早晚屬他人否?」瑜曰:「未知也。」普曰:「吾等自隨孫將軍開基創業,大小數百戰,方才戰得六郡城池。今主公聽謀士之言,欲降曹操,此真可恥可惜之事!吾等寧死不辱。望都督勸主公決計興兵,吾等願效死戰。」瑜曰:「將軍等所見皆同否?」黃蓋忿然而起,以手拍額曰:「吾頭可斷,誓不降曹!」衆人皆曰:「吾等都不願降!」瑜曰:「吾正欲與曹操決戰,安肯投降!將軍等請回。瑜見主公,自有定議。」程普等別去。

    又未幾,諸葛瑾、呂範等一班兒文官相候。瑜迎入,講禮方畢,諸葛瑾曰:「舍弟諸葛亮自漢上來,言劉豫州欲結東吳,共伐曹操,文武商議未定。因舍弟爲使,瑾不敢多言,專候都督來決此事。」瑜曰:「以公論之若何?」瑾曰:「降者易安,戰者難保。」周瑜笑曰:「瑜自有主張。來日同至府下定議。」瑾等辭退。忽又報呂蒙、甘寧等一班兒來見。瑜請入,亦敘談此事。有要戰者,有要降者,互相爭論。瑜曰:「不必多言,來日都到府下公議。」衆乃辭去。周瑜冷笑不止。

    至晚,人報魯子敬引孔明來拜。瑜出中門迎入。敘禮畢,分賓主而坐。肅先問瑜曰:「今曹操驅衆南侵,和與戰二策,主公不能決,一聽於將軍。將軍之意若何?」瑜曰:「曹操以天子爲名,其師不可拒。且其勢大,未可輕敵。戰則必敗,降則易安。吾意已決。來日見主公,便當遣使納降。」魯肅愕然曰:「君言差矣!江東基業,已歷三世,豈可一旦棄於他人?伯符遺言,外事付託將軍。今正欲仗將軍保全國家,爲泰山之靠,奈何從懦夫之議耶?」瑜曰:「江東六郡,主靈無限;若罹兵革之禍,必有歸怨於我,故決計請降耳。」肅曰:「不然。以將軍之英雄,東吳之險固,操未必便能得志也。」

    二人互相爭辯,孔明只袖手冷笑。瑜曰:「先生何故哂笑?」孔明曰:「亮不笑別人,笑子敬不識時務耳。」肅曰:「先生如何反笑我不識時務?」孔明曰:「公瑾主意欲降操,甚爲合理。」瑜曰:「孔明乃識時務之士,必與吾有同心。」肅曰:「孔明,你也如何說此?」孔明曰:「操極善用兵,天下莫敢當。向只有呂布、袁紹、袁術、劉表敢與對敵。今數人皆被操滅,天下無人矣。獨有劉豫州不識時務,強與爭衡;今孤身江夏,存亡未保。將軍決計降曹,可以保妻子,可以全富貴。國祚遷移,付之天命,何足惜哉!」魯肅大怒曰:「汝教吾主屈膝受辱於國賊乎!」孔明曰:「愚有一計:並不勞牽羊擔酒,納土獻印;亦不須親自渡江;只須遣一介之使,扁舟送兩個人到江上。操一得此兩人,百萬之衆,皆卸甲卷旗而退矣。」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操兵?」

    孔明曰:「江東去此兩人,如大木飄一葉,太倉減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瑜又問:「果用何二人?」孔明曰:「亮居隆中時,即聞操於漳河新造一臺,名曰銅雀,極其壯麗;廣選天下美女以實其中。操本好色之徒,久聞江東喬公有二女,長曰大喬,次曰小喬,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操曾發誓曰:吾一願掃平四海,以成帝業;一願得江東二喬,置之銅雀臺,以樂晚年,雖死無恨矣。今雖引百萬之衆,虎視江南,其實爲此二女也。將軍何不去尋喬公,以千金買此二女,差人送與曹操,操得二女,稱心滿意,必班師矣。此範蠡獻西施之計,何不速爲之?」瑜曰:「操欲得二喬,有何證驗?」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筆成文。操嘗命作一賦,名曰《銅雀臺賦》。賦中之意,單道他家合爲天子,誓取二喬。」瑜曰:「此賦公能記否?」孔明曰:「吾愛其文華美,嘗竊記之。」瑜曰:「試請一誦。」孔明即時誦《銅雀臺賦》雲:

    從明後以嬉遊兮,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立雙臺於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欣群才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天雲垣其既立兮,家願得乎雙逞,揚仁化於宇宙兮,盡肅恭於上京。惟桓文之爲盛兮,豈足方乎聖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於東皇。御龍旂以遨遊兮,回鸞駕而周章。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願斯臺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周瑜聽罷,勃然大怒,離座指北而罵曰:「老賊欺吾太甚!」孔明急起止之曰:「昔單於屢侵疆界,漢天子許以公主和親,今何惜民間二女乎?」瑜曰:「公有所不知:大喬是孫伯符將軍主婦,小喬乃瑜之妻也。」孔明佯作惶恐之狀,曰:「亮實不知。失口亂言,死罪!死罪!」瑜曰:「吾與老賊誓不兩立!」孔明曰:「事須三思免致後悔。」瑜曰:「吾承伯符寄託,安有屈身降操之理?適來所言,故相試耳。吾自離鄱陽湖,便有北伐之心,雖刀斧加頭,不易其志也!望孔明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賊。」孔明曰:「若蒙不棄,願效犬馬之勞,早晚拱聽驅策。」瑜曰:「來日入見主公,便議起兵。」孔明與魯肅辭出,相別而去。

    次日清晨,孫權升堂。左邊文官張昭、顧雍等三十餘人;右邊武官程普、黃蓋等三十餘人:衣冠濟濟,劍佩鏘鏘,分班侍立。少頃,周瑜入見。禮畢,孫權問慰罷,瑜曰:「近聞曹操引兵屯漢上,馳書至此,主公尊意若何?」權即取檄文與周瑜看。瑜看畢,笑曰:「老賊以我江東無人,敢如此相侮耶!」權曰:「君之意若何?」瑜曰:「主公曾與衆文武商議否?」權曰:「連日議此事:有勸我降者,有勸我戰者。吾意未定,故請公瑾一決。」瑜曰:「誰勸主公降?」權曰:「張子布等皆主其意。」瑜即問張昭曰:「願聞先生所以主降之意。」昭曰:「曹操挾天子而徵四方,動以朝廷爲名;近又得荊州,威勢越大。吾江東可以拒操者,長江耳。今操艨艟戰艦,何止千百?水陸並進,何可當之?不如且降,更圖後計。」瑜曰:「此迂儒之論也!江東自開國以來,今歷三世,安忍一旦廢棄?」

    權曰:「若此,計將安出?」瑜曰:「操雖託名漢相,實爲漢賊。將軍以神武雄才,仗父兄餘業,據有江東,兵精糧足,正當橫行天下,爲國家除殘去暴,奈何降賊耶?且操今此來,多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馬騰、韓遂爲其後患,而操久於南徵,一忌也;北軍不熟水戰,操舍鞍馬,仗舟楫,與東吳爭衡,二忌也;又時值隆冬盛寒,馬無藁草,三忌也;驅中國士卒,遠涉江湖,不服水土,多生疾病,四忌也。操兵犯此數忌,雖多必敗。將軍擒操,正在今日。瑜請得精兵數萬人,進屯夏口,爲將軍破之!」權矍然起曰:「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所懼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誓不兩立!卿言當伐,甚合孤意。此天以卿授我也。」瑜曰:「臣爲將軍決一血戰,萬死不辭。只恐將軍狐疑不定。」權拔佩劍砍面前奏案一角曰:「諸官將有再言降操者,與此案同!」言罷,便將此劍賜周瑜,即封瑜爲大都督,程普爲副都督,魯肅爲贊軍校尉。如文武官將有不聽號令者,即以此劍誅之。瑜受了劍,對衆言曰:「吾奉主公之命,率衆破曹。諸將官吏來日俱於江畔行營聽令。如遲誤者,依七禁令五十四斬施行。」言罷,辭了孫權,起身出府。衆文武各無言而散。

    周瑜回到下處,便請孔明議事。孔明至。瑜曰:「今日府下公議已定,願求破曹良策。」孔明曰:「孫將軍心尚未穩,不可以決策也。」瑜曰:「何謂心不穩?」孔明曰:「心怯曹兵之多,懷寡不敵衆之意。將軍能以軍數開解,使其了然無疑,然後大事可成。」瑜曰:「先生之論甚善。」乃復入見孫權。權曰:「公瑾夜至,必有事故。」瑜曰:「來日調撥軍馬,主公心有疑否?」權曰「但憂曹操兵多,寡不敵衆耳。他無所疑。」瑜笑曰:「瑜特爲此來開解主公。主公因見操檄文,言水陸大軍百萬,故懷疑懼,不復料其虛實。今以實較之:彼將中國之兵,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袁氏之衆,亦止七八萬耳,尚多懷疑未服。夫以久疲之卒,御狐疑之衆,其數雖多,不足畏也。瑜得五萬兵,自足破之。願主公勿以爲慮。」權撫瑜背曰:「公瑾此言,足釋吾疑。子布無謀,深失孤望;獨卿及子敬,與孤同心耳。卿可與子敬、程普即日選軍前進。孤當續發人馬,多載資糧,爲卿後應。卿前軍倘不如意,便還就孤。孤當親與操賊決戰,更無他疑。」周瑜謝出,暗忖曰:「孔明早已料着吳侯之心。其計畫又高我一頭。久必爲江東之患,不如殺之。乃令人連夜請魯肅入帳,言欲殺孔明之事。肅曰:「不可。今操賊未破,先殺賢士,是自去其助也。」瑜曰:「此人助劉備,必爲江東之患。」肅曰:「諸葛瑾乃其親兄,可令招此人同事東吳,豈不妙哉?」瑜善其言。

    次日平明,瑜赴行營,升中軍帳高坐。左右立刀斧手,聚集文官武將聽令。原來程普年長於瑜,今瑜爵居其上,心中不樂:是日乃託病不出,令長子程諮自代。瑜令衆將曰:「王法無親,諸君各守乃職。方今曹操弄權,甚於董卓:囚天子於許昌。屯暴兵於境上。吾今奉命討之,諸君幸皆努力向前。大軍到處,不得擾民。賞勞罰罪,並不徇縱。」令畢,即差韓當、黃蓋爲前部先鋒,領本部戰船,即日起行,前至三江口下寨,別聽將令;蔣欽、周泰爲第二隊;凌統、潘璋爲第三隊;太史慈、呂蒙爲第四隊;陸遜、董襲爲第五隊;呂範、朱治爲四方巡警使,催督六郡官軍,水陸並進,克期取齊。調撥已畢,諸將各自收拾船隻軍器起行。程諮回見父程普,說周瑜調兵,動止有法。普大驚曰:「吾素欺周郎懦弱,不足爲將;今能如此,真將才也!我如何不服!」遂親詣行營謝罪。瑜亦遜謝。

    次日,瑜請諸葛瑾,謂曰:「令弟孔明有王佐之才,如何屈身事劉備?今幸至江東,欲煩先生不惜齒牙餘論,使令弟棄劉備而事東吳,則主公既得良輔,而先生兄弟又得相見,豈不美哉?先生幸即一行。」瑾曰:「瑾自至江東,愧無寸功。今都督有命,敢不效力。」即時上馬,徑投驛亭來見孔明。孔明接入,哭拜,各訴闊情。瑾泣曰:「弟知伯夷、叔齊乎?」孔明暗思:「此必周郎教來說我也。」遂答曰:「夷、齊古之聖賢也。」瑾曰:「夷、齊雖至餓死首陽山下,兄弟二人亦在一處。我今與你同胞共乳,乃各事其主,不能旦暮相聚。視夷、齊之爲人,能無愧乎?」孔明曰:「兄所言者,情也;弟所守者,義也。弟與兄皆漢人。今劉皇叔乃漢室之胄,兄若能去東吳,而與弟同事劉皇叔,則上不愧爲漢臣,而骨肉又得相聚,此情義兩全之策也。不識兄意以爲何如?」瑾思曰:「我來說他,反被他說了我也。」遂無言回答,起身辭去。回見周瑜,細述孔明之言。瑜曰:「公意若何?」瑾曰:「吾受孫將軍厚恩,安肯相背!」瑜曰:「公既忠心事主,不必多言。吾自有伏孔明之計。」正是:

    智與智逢宜必合,才和才角又難容。

    畢竟周瑜定何計伏孔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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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14-6-10 22:46 |
    第四十五回 三江口曹操折兵 群英會蔣幹中計

    卻說周瑜聞諸葛瑾之言,轉恨孔明,存心欲謀殺之。次日,點齊軍將,入辭孫權。權曰:「卿先行,孤即起兵繼後。」瑜辭出,與程普、魯肅領兵起行,便邀孔明同住。孔明欣然從之。一同登舟,駕起帆檣,迤邐望夏口而進。離三江口五六十裏,船依次第歇定。周瑜在中央下寨,岸上依西山結營,周圍屯住。孔明只在一葉小舟內安身。

    周瑜分撥已定,使人請孔明議事。孔明至中軍帳,敘禮畢,瑜曰:「昔曹操兵少,袁紹兵多,而操反勝紹者,因用許攸之謀,先斷烏巢之糧也。今操兵八十三萬,我兵只五六萬,安能拒之?亦必須先斷操之糧,然後可破。我已探知操軍糧草,俱屯於聚鐵山。先生久居漢上,熟知地理。敢煩先生與關、張、子龍輩——吾亦助兵千人——星夜往聚鐵山斷操糧道。彼此各爲主人之事,幸勿推調。」孔明暗思:「此因說我不動,設計害我。我若推調,必爲所笑。不如應之,別有計議。」乃欣然領諾。瑜大喜。孔明辭出。魯肅密謂瑜曰:「公使孔明劫糧,是何意見?」瑜曰:「吾欲殺孔明,恐惹人笑,故借曹操之手殺之,以絕後患耳。」肅聞言,乃往見孔明,看他知也不知。只見孔明略無難色,整點軍馬要行。肅不忍,以言挑之曰:「先生此去可成功否?」孔明笑曰:「吾水戰、步戰、馬戰、車戰,各盡其妙,何愁功績不成,非比江東公與周郎輩止一能也。」肅曰:「吾與公瑾何謂一能?」孔明曰:「吾聞江南小兒謠言雲:「伏路把關饒子敬,臨江水戰有周郎。」公等於陸地但能伏路把關;周公瑾但堪水戰,不能陸戰耳。」

    肅乃以此言告知周瑜。瑜怒曰:「何欺我不能陸戰耶!不用他去!我自引一萬馬軍,往聚鐵山斷操糧道:」肅又將此言告孔明。孔明笑曰:「公瑾令吾斷糧者,實欲使曹操殺吾耳。吾故以片言戲之,公瑾便容納不下。目今用人之際,只願吳侯與劉使君同心,則功可成;如各相謀害,大事休矣。操賊多謀,他平生慣斷人糧道,今如何不以重兵提備?公瑾若去,必爲所擒。今只當先決水戰,挫動北軍銳氣,別尋妙計破之。望子敬善言以告公瑾爲幸。」魯肅遂連夜回見周瑜,備述孔明之言。瑜搖首頓足曰:「此人見識勝吾十倍,今不除之,後必爲我國之禍!」肅曰:「今用人之際,望以國家爲重。且待破曹之後,圖之未晚。」瑜然其說。

    卻說玄德分付劉琦守江夏,自領衆將引兵往夏口。遙望江南岸旗幡隱隱,戈戟重重,料是東吳已動兵矣,乃盡移江夏之兵,至樊口屯扎。玄德聚衆曰:「孔明一去東吳,杳無音信,不知事體如何。誰人可去探聽虛實回報?」糜竺曰:「竺願往。」玄德乃備羊酒禮物,令糜竺至東吳,以犒軍爲名,探聽虛實。竺領命,駕小舟順流而下,徑至周瑜大寨前。軍士入報周瑜,瑜召入。竺再拜,致玄德相敬之意,獻上酒禮。瑜受訖,設宴款待糜竺。竺曰:「孔明在此已久,今願與同回。」瑜曰:「孔明方與我同謀破曹,豈可便去?吾亦欲見劉豫州,共議良策;奈身統大軍,不可暫離。若豫州肯枉駕來臨,深慰所望。」竺應諾,拜辭而回。肅問瑜曰:「公欲見玄德,有何計議?」瑜曰:「玄德世之梟雄,不可不除。吾今乘機誘至殺之,實爲國家除一後患。」魯肅再三勸諫,瑜只不聽,遂傳密令:「如玄德至,先埋伏刀斧手五十人於壁衣中,看吾擲杯爲號,便出下手。」

    卻說糜竺回見玄德,具言周瑜欲請主公到彼面會,別有商議。玄德便教收拾快船一隻,只今便行。雲長諫曰:「周瑜多謀之士,又無孔明書信,恐其中有詐,不可輕去。」玄德曰:「我今結東吳以共破曹操,周郎欲見我,我若不往,非同盟之意。兩相猜忌,事不諧矣。」雲長曰:「兄長若堅意要去,弟願同往。」張飛曰:「我也跟去。」玄德曰:「只雲長隨我去。翼德與子龍守寨。簡雍固守鄂縣。我去便回。」分付畢,即與雲長乘小舟,並從者二十餘人,飛棹赴江東。玄德觀看江東艨艟戰艦、旌旗甲兵,左右分布整齊,心中甚喜。軍士飛報周瑜:「劉豫州來了。」瑜問:「帶多少船隻來?」軍士答曰:「只有一隻船,二十餘從人。」瑜笑曰:「此人命合體矣!」乃命刀斧手先埋伏定,然後出寨迎接。玄德引雲長等二十餘人,直到中軍帳,敘禮畢,瑜請玄德上坐。玄德曰:「將軍名傳天下,備不才,何煩將軍重禮?」乃分賓主而坐。周瑜設宴相待。

    且說孔明偶來江邊,聞說玄德來此與都督相會,吃了一驚,急入中軍帳竊看動靜。只見周瑜面有殺氣,兩邊壁衣中密排刀斧手。孔明大驚曰:「似此如之奈何?」回視玄德,談笑自若;卻見玄德背後一人,按劍而立,乃雲長也。孔明喜曰:「吾主無危矣。」遂不復入,仍回身至江邊等候。

    周瑜與玄德飲宴,酒行數巡,瑜起身把盞,猛見雲長按劍立於玄德背後,忙問何人。玄德曰:「吾弟關雲長也。」瑜驚曰:「非向日斬顏良、文醜者乎?」玄德曰:「然也。」瑜大驚,汗流滿背,便斟酒與雲長把盞。少頃,魯肅入。玄德曰:「孔明何在?煩子敬請來一會。」瑜曰:「且待破了曹操,與孔明相會未遲。」玄德不敢再言。雲長以目視玄德。玄德會意,即起身辭瑜曰:「備暫告別。即日破敵收功之後,專當叩賀。」瑜亦不留,送出轅門。

    玄德別了周瑜,與雲長等來至江邊,只見孔明已在舟中。玄德大喜。孔明曰:「主公知今日之危乎?」玄德愕然曰:「不知也。」孔明曰:「若無雲長,主公幾爲周郎所害矣。」玄德方才省悟,便請孔明同回樊口。孔明曰:「亮雖居虎口,安如泰山。今主公但收拾船隻軍馬候用。以十一月二十甲子日後爲期,可令子龍駕小舟來南岸邊等候。切勿有誤。」玄德問其意。孔明曰:「但看東南風起,亮必還矣。」玄德再欲問時,孔明催促玄德作速開船。言訖自回。玄德與雲長及從人開船,行不數裏,忽見上流頭放下五六十隻船來。船頭上一員大將,橫矛而立,乃張飛也。因恐玄德有失,雲長獨力難支,特來接應。於是三人一同回寨,不在話下。

    卻說周瑜送了玄德,回至寨中,魯肅入問曰:「公既誘玄德至此,爲何又不下手?」瑜曰:「關雲長,世之虎將也,與玄德行坐相隨,吾若下手,他必來害我。」肅愕然。忽報曹操遣使送書至。瑜喚入。使者呈上書看時,封面上判雲:「漢大丞相付周都督開拆。」瑜大怒,更不開看,將書扯碎,擲於地下,喝斬來使。肅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瑜曰:「斬使以示威!」遂斬使者,將首級付從人持回。隨令甘寧爲先鋒,韓當爲左翼,蔣欽爲右翼。瑜自部領諸將接應。來日四更造飯,五更開船,鳴鼓吶喊而進。

    卻說曹操知周瑜毀書斬使,大怒,便喚蔡瑁、張允等一班荊州降將爲前部,操自爲後軍,催督戰船,到三江口。早見東吳船隻,蔽江而來。爲首一員大將,坐在船頭上大呼曰:「吾乃甘寧也!誰敢來與我決戰?」蔡瑁令弟蔡壎前進。兩船將近,甘寧拈弓搭箭,望蔡壎射來,應弦而倒。寧驅船大進,萬弩齊發。曹軍不能抵當。右邊蔣欽,左邊韓當,直衝入曹軍隊中。曹軍大半是青、徐之兵,素不習水戰,大江面上,戰船一擺,早立腳不住。甘寧等三路戰船,縱橫水面。周瑜又催船助戰。曹軍中箭着炮者,不計其數,從巳時直殺到未時。周瑜雖得利,只恐寡不敵衆,遂下令鳴金,收住船隻。

    曹軍敗回。操登旱寨,再整軍士,喚蔡瑁、張允責之曰:「東吳兵少,反爲所敗,是汝等不用心耳!」蔡瑁曰:「荊州水軍,久不操練;青、徐之軍,又素不習水戰。故爾致敗。今當先立水寨,令青、徐軍在中,荊州軍在外,每日教習精熟,方可用之。」操曰:「汝既爲水軍都督,可以便宜從事,何必稟我!」於是張、蔡二人,自去訓練水軍。沿江一帶分二十四座水門,以大船居於外爲城郭,小船居於內,可通往來,至晚點上燈火,照得天心水面通紅。旱寨三百餘裏,煙火不絕。

    卻說周瑜得勝回寨,犒賞三軍,一面差人到吳侯處報捷。當夜瑜登高觀望,只見西邊火光接天。左右告曰:「此皆北軍燈火之光也。」瑜亦心驚。次日,瑜欲親往探看曹軍水寨,乃命收拾樓船一隻,帶着鼓東,隨行健將數員,各帶強弓硬弩,一齊上船迤邐前進。至操寨邊,瑜命下了矴石,樓船上鼓樂齊奏。瑜暗窺他水寨,大驚曰:「此深得水軍之妙也!」問:「水軍都督是誰?」左右曰:「蔡瑁、漲允。」瑜思曰:「二人久居江東,諳習水戰,吾必設計先除此二人,然後可以破曹。」正窺看間,早有曹軍飛報曹操,說:「周瑜偷看吾寨。」操命縱船擒捉。瑜見水寨中旗號動,急教收起矴石,兩邊四下一齊輪轉櫓棹,望江面上如飛而去。比及曹寨中船出時,周瑜的樓船已離了十數裏遠,追之不及,回報曹操。

    操問衆將曰:「昨日輸了一陣,挫動銳氣;今又被他深窺吾寨。吾當作何計破之?」言未畢,忽帳下一人出曰:「某自幼與周郎同窗交契,願憑三寸不爛之舌,往江東說此人來降。」曹操大喜,視之,乃九江人,姓蔣,名幹,字子翼,現爲帳下幕賓。操問曰:「子翼與周公瑾相厚乎?」幹曰:「丞相放心。幹到江左,必要成功。」操問:「要將何物去?」幹曰:「只消一童隨往,二僕駕舟,其餘不用。」操甚喜,置酒與蔣幹送行。

    幹葛巾布袍,駕一隻小舟,徑到周瑜寨中,命傳報:「故人蔣幹相訪。」周瑜正在帳中議事,聞幹至,笑謂諸將曰:「說客至矣!」遂與衆將附耳低言,如此如此。衆皆應命而去。瑜整衣冠,引從者數百,皆錦衣花帽,前後簇擁而出。蔣幹引一青衣小童,昂然而來。瑜拜迎之。幹曰:「公瑾別來無恙!」瑜曰:「子翼良苦:遠涉江湖,爲曹氏作說客耶?」幹愕然曰:「吾久別足下,特來敘舊,奈何疑我作說客也?」瑜笑曰:「吾雖不及師曠之聰,聞弦歌而知雅意。」幹曰:「足下待故人如此,便請告退。」瑜笑而挽其臂曰:「吾但恐兄爲曹氏作說客耳。既無此心,何速去也?」遂同入帳。

    敘禮畢,坐定,即傳令悉召江左英傑與子翼相見。須臾,文官武將,各穿錦衣;帳下偏裨將校,都披銀鎧:分兩行而入。瑜都教相見畢,就列於兩傍而坐。大張筵席,奏軍中得勝之樂,輪換行酒。瑜告衆官曰:「此吾同窗契友也。雖從江北到此,卻不是曹家說客。公等勿疑。」遂解佩劍付太史慈曰:「公可佩我劍作監酒:今日宴飲,但敘朋友交情;如有提起曹操與東吳軍旅之事者,即斬之!」太史慈應諾,按劍坐於席上。蔣幹驚愕,不敢多言。周瑜曰:「吾自領軍以來,滴酒不飲;今日見了故人,又無疑忌,當飲一醉。」說罷,大笑暢飲。座上觥籌交錯。

    飲至半酣,瑜攜幹手,同步出帳外。左右軍士,皆全裝慣帶,持戈執戟而立。瑜曰:「吾之軍士,頗雄壯否?」幹曰:「真熊虎之士也,」瑜又引幹到帳後一望,糧草堆如山積。瑜曰:「吾之糧草,頗足備否?」幹曰:「兵精糧足,名不虛傳。」瑜佯醉大笑曰:「想周瑜與子翼同學業時,不曾望有今日。」幹曰:「以吾兄高才,實不爲過。」瑜執幹手曰:「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託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假使蘇秦、張儀、陸賈、酈生復出,口似懸河,舌如利刃,安能動我心哉!」言罷大笑。蔣幹面如土色。

    瑜復攜幹入帳,會諸將再飲;因指諸將曰:「此皆江東之英傑。今日此會,可名群英會。」飲至天晚,點上燈燭,瑜自起舞劍作歌。歌曰:

    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狂吟!

    歇罷,滿座歡笑。至夜深,幹辭曰:「不勝酒力矣。」瑜命撤席,諸將辭出。瑜曰:「久不與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於是佯作大醉之狀,攜幹入帳共寢。瑜和衣臥倒,嘔吐狼藉。蔣幹如何睡得着?伏枕聽時,軍中鼓打二更,起視殘燈尚明。看周瑜時,鼻息如雷。幹見帳內桌上,堆着一卷文書,乃起床偷視之,卻都是往來書信。內有一封,上寫「蔡瑁張允謹封。」幹大驚,暗讀之。書略曰:

    某等降曹,非圖仕祿,迫於勢耳。今已賺北軍困於寨中,但得其便,即將操賊之首,獻於麾下。早晚人到,便有關報。幸勿見疑。先此敬覆。

    幹思曰:「原來蔡瑁、張允結連東吳!」遂將書暗藏於衣內。再欲檢看他書時,床上週瑜翻身,幹急滅燈就寢。瑜口內含糊曰:「子翼,我數日之內,教你看操賊之首!」幹勉強應之。瑜又曰:「子翼,且住!……教你看操賊之首!……」及幹問之,瑜又睡着。幹伏於床上,將近四更,只聽得有人入帳喚曰:「都督醒否?」周瑜夢中做忽覺之狀,故問那人曰:「床上睡着何人?」答曰:「都督請子翼同寢,何故忘卻?」瑜懊悔曰:「吾平日未嘗飲醉;昨日醉後失事,不知可曾說甚言語?」那人曰:「江北有人到此。」瑜喝:「低聲!」便喚:「子翼。」蔣幹只妝睡着。瑜潛出帳。幹竊聽之,只聞有人在外曰:「張、蔡二都督道:急切不得下手,……」後面言語頗低,聽不真實。少頃,瑜入帳,又喚:「子翼。」蔣幹只是不應,矇頭假睡。瑜亦解衣就寢。

    幹尋思:「周瑜是個精細人,天明尋書不見,必然害我。」睡至五更,幹起喚周瑜;瑜卻睡着。幹戴上巾幘,潛步出帳,喚了小童,徑出轅門。軍士問:「先生那裏去?」幹曰:「吾在此恐誤都督事,權且告別。」軍士亦不阻當。幹下船,飛棹回見曹操。操問:「子翼幹事若何?」幹曰:「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詞所能動也。」操怒曰:「事又不濟,反爲所笑!」幹曰:「雖不能說周瑜,卻與丞相打聽得一件事。乞退左右。」

    幹取出書信,將上項事逐一說與曹操。操大怒曰:「二賊如此無禮耶!」即便喚蔡瑁、張允到帳下。操曰:「我欲使汝二人進兵。」瑁曰:「軍尚未曾練熟,不可輕進。」操怒曰:「軍若練熟,吾首級獻於周郎矣!」蔡、張二人不知其意,驚慌不能回答。操喝武士推出斬之。須臾,獻頭帳下,操方省悟曰:「吾中計矣!」後人有詩嘆曰:

    曹操奸雄不可當,一時詭計中周郎。蔡張賣主求生計,誰料今朝劍下亡!

    衆將見殺了張、蔡二人,入問其故。操雖心知中計,卻不肯認錯,乃謂衆將曰:「二人怠慢軍法,吾故斬之。」衆皆嗟呀不已。

    操於衆將內選毛玠、於禁爲水軍都督,以代蔡、張二人之職。細作探知,報過江東。周瑜大喜曰:「吾所患者,此二人耳。今既剿除,吾無憂矣。」肅曰:「都督用兵如此,何愁曹賊不破乎!」瑜曰:「吾料諸將不知此計,獨有諸葛亮識見勝我,想此謀亦不能瞞也。子敬試以言挑之,看他知也不知,便當回報。」正是:

    還將反間成功事,去試從旁冷眼人。

    未知肅去問孔明還是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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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回 用奇謀孔明借箭 獻密計黃蓋受刑

    卻說魯肅領了周瑜言語,徑來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對坐。肅曰:「連日措辦軍務,有失聽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肅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來探亮知也不知,便是這件事可賀喜耳。」談得魯肅失色問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這條計只好弄蔣幹。曹操、雖被一時瞞過,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認錯耳。今蔡、張兩人既死,江東無患矣,如何不賀喜!吾聞曹操換毛玠、於禁爲水軍都督,則這兩個手裏,好歹送了水軍性命。」魯肅聽了,開口不得,把些言語支吾了半晌,別孔明而回。孔明囑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懷妒忌,又要尋事害亮。」

    魯肅應諾而去,回見周瑜,把上項事只得實說了。瑜大驚曰:「此人決不可留!吾決意斬之!」肅勸曰:「若殺孔明,卻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斬之,教他死而無怨。」肅曰:「何以公道斬之?」瑜曰:「子敬休問,來日便見。」次日,聚衆將於帳下,教請孔明議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問孔明曰:「即日將與曹軍交戰,水路交兵,當以何兵器爲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爲先。」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軍中正缺箭用,敢煩先生監造十萬枝箭,以爲應敵之具。此係公事,先生幸勿推卻。」孔明曰:「都督見委,自當效勞。敢問十萬枝箭,何時要用?」瑜曰:「十日之內,可完辦否?」孔明曰:「操軍即日將至,若候十日,必誤大事。」瑜曰:「先生料幾日可完辦?」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納十萬枝箭。」瑜曰:「軍中無戲言。」孔明曰:「怎敢戲都督!願納軍令狀:三日不辦,甘當重罰。」瑜大喜,喚軍政司當面取了文書,置酒相待曰:「待軍事畢後,自有酬勞。」孔明曰:「今日已不及,來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軍到江邊搬箭。」飲了數杯,辭去。魯肅曰:「此人莫非詐乎?」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對衆要了文書,他便兩脅生翅,也飛不去。我只分付軍匠人等,教他故意遲延,凡應用物件,都不與齊備。如此,必然誤了日期。那時定罪,有何理說?公今可去探他虛實,卻來回報。

    肅領命來見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對公瑾說,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爲我隱諱,今日果然又弄出事來。三日內如何造得十萬箭?子敬只得救我!」肅曰:「公自取其禍,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隻船,每船要軍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爲幔,各束草千餘個,分布兩邊。吾別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萬枝箭。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計敗矣。」肅允諾,卻不解其意,回報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只言:「孔明並不用箭竹、翎毛、膠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後如何回覆我!」

    卻說魯肅私自撥輕快船二十隻,各船三十餘人,並布幔束草等物,盡皆齊備,候孔明調用。第一日卻不見孔明動靜;第二日亦只不動。至第三日四更時分,孔明密請魯肅到船中。肅問曰:「公召我來何意?」孔明曰:「特請子敬同往取箭。」肅曰:「何處去取?」孔明曰:「子敬休問,前去便見。」遂命將二十隻船,用長索相連,徑望北岸進發。是夜大霧漫天,長江之中,霧氣更甚,對面不相見。孔明促舟前進,果然是好大霧!前人有篇《大霧垂江賦》曰:

    大哉長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吳,北帶九河。匯百川而入海,歷萬古以揚波。至若龍伯、海若,江妃水母,長鯨千丈,天蜈九首,鬼怪異類,鹹集而有。蓋夫鬼神之所憑依,英雄之所戰守也。時也陰陽既亂,昧爽不分。訝長空之一色,忽大霧之四屯。雖輿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聞。初若溟濛,才隱南山之豹;漸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鯤。然後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蒼茫,浩乎無際。鯨鯢出水而騰波,蛟龍潛淵而吐氣。又如梅霖收溽,春陰釀寒;溟溟漠漠,潔浩漫漫。東失柴桑之岸,南無夏口之山。戰船千艘,俱沉淪於巖壑;漁舟一葉,驚出沒於波瀾。甚則穹吳無光,朝陽失色;返白晝爲昏黃,變丹山爲水碧。雖大禹之智,不能測其淺深;離婁之明,焉能辨乎咫尺?於是馮夷息浪,屏翳收功;魚鱉遁跡,鳥獸潛蹤。隔斷蓬萊之島,暗圍閶闔之宮。恍惚奔騰,如驟雨之將至;紛紜雜沓,若寒雲之欲同。乃能中隱毒蛇,因之而爲瘴癘;內藏妖魅,憑之而爲禍害。降疾厄於人間,起風塵於塞外。小民遇之夭傷,大人觀之感慨。蓋將返元氣於洪荒,混天地爲大塊。

    當夜五更時候,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隻頭西尾東,一帶擺開,就船上擂鼓吶喊。魯肅驚曰:「倘曹兵齊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於重霧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顧酌酒取樂,待霧散便回。

    卻說曹寨中,聽得擂鼓吶喊,毛玠、於禁二人慌忙飛報曹操。操傳令曰:「重霧迷江,彼軍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輕動。可撥水軍弓弩手亂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內喚張遼、徐晃各帶弓弩軍三千,火速到江邊助射。比及號令到來,毛玠、於禁怕南軍搶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少頃,旱寨內弓弩手亦到,約一萬餘人,盡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發。孔明教把船吊回,頭東尾西,逼近水寨受箭,一面擂鼓吶喊。待至日高霧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隻船兩邊束草上,排滿箭枝。孔明令各船上軍士齊聲叫曰:「謝丞相箭!」比及曹軍寨內報知曹操時,這裏船輕水急,已放回二十餘裏,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

    卻說孔明回船謂魯肅曰:「每船上箭約五六千矣。不費江東半分之力,已得十萬餘箭。明日即將來射曹軍,卻不甚便!」肅曰:「先生真神人也!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孔明曰:「爲將而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亮於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大霧,因此敢任三日之限。公瑾教我十日完辦,工匠料物,都不應手,將這一件風流罪過,明白要殺我。我命繫於天,公瑾焉能害我哉!」魯肅拜服。

    船到岸時,周瑜已差五百軍在江邊等候搬箭。孔明教於船上取之,可得十餘萬枝,都搬入中軍帳交納。魯肅人見周瑜,備說孔明取箭之事。瑜大驚,慨然嘆曰:「孔明神機妙算,吾不如也!」後人有詩贊曰:

    一天濃霧滿長江,遠近難分水渺茫。驟雨飛蝗來戰艦,孔明今日伏周郎。

    少頃,孔明入寨見周瑜。瑜下帳迎之,稱羨曰:「先生神算,使人敬服。」孔明曰:「詭譎小計,何足爲奇。」瑜邀孔明入帳共飲。瑜曰:「昨吾主遣使來催督進軍,瑜未有奇計,願先生教我。」孔明曰:「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計?」瑜曰:「某昨觀曹操水寨,極是嚴整有法,非等閒可攻。思得一計,不知可否。先生幸爲我一決之。」孔明曰:「都督且休言。各自寫於手內,看同也不同。」瑜大喜,教取筆硯來,先自暗寫了,卻送與孔明;孔明亦暗寫了。兩個移近坐榻,各出掌中之字,互相觀看,皆大笑。原來周瑜掌中字,乃一「火」字;孔明掌中,亦一「火」字。瑜曰:「既我兩人所見相同,更無疑矣。幸勿漏泄。」孔明曰:「兩家公事,豈有漏泄之理。吾料曹操雖兩番經我這條計,然必不爲備。今都督盡行之可也。」飲罷分散,諸將皆不知其事。

    卻說曹操平白折了十五六萬箭,心中氣悶。荀攸進計曰:「江東有周瑜、諸葛亮二人用計,急切難破。可差人去東吳詐降,爲奸細內應,以通消息,方可圖也。」操曰:「此言正合吾意。汝料軍中誰可行此計?」攸曰:「蔡瑁被誅,蔡氏宗族,皆在軍中。瑁之族弟蔡中、蔡和現爲副將。丞相可以恩結之,差往詐降東吳,必不見疑。」操從之,當夜密喚二人入帳囑付曰:「汝二人可引些少軍士,去東吳詐降。但有動靜,使人密報,事成之後,重加封賞。休懷二心!」二人曰:「吾等妻子俱在荊州,安敢懷二心,丞相勿疑。某二人必取周瑜、諸葛亮之首,獻於麾下。」操厚賞之。次日,二人帶五百軍士,駕船數只,順風望着南岸來。

    且說周瑜正理會進兵之事,忽報江北有船來到江口,稱是蔡瑁之弟蔡和、蔡中,特來投降。瑜喚入。二人哭拜曰:「吾兄無罪,被操賊所殺。吾二人欲報兄仇,特來投降。望賜收錄,願爲前部。」瑜大喜,重賞二人,即命與甘寧引軍爲前部。二人拜謝,以爲中計。瑜密喚甘寧分付曰:「此二人不帶家小,非真投降,乃曹操使來爲奸細者。吾今欲將計就計,教他通報消息。汝可殷勤相待,就裏提防。至出兵之日,先要殺他兩個祭旗。汝切須小心,不可有誤。」甘寧領命而去。

    魯肅入見周瑜曰:「蔡中、蔡和之降,多應是詐,不可收用。」瑜叱曰:「彼因曹操殺其兄,欲報仇而來降,何詐之有!你若如此多疑,安能容天下之士乎!」肅默然而退,乃往告孔明。孔明笑而不言。肅曰:「孔明何故哂笑?」孔明曰:「吾笑子敬不識公瑾用計耳。大江隔遠,細作極難往來。操使蔡中、蔡和詐降,刺探我軍中事,公瑾將計就計,正要他通報消息。兵不厭詐,公瑾之謀是也。」肅方才省悟。

    卻說周瑜夜坐帳中,忽見黃蓋潛入中軍來見周瑜。瑜問曰:「公覆夜至,必有良謀見教?」蓋曰:「彼衆我寡,不宜久持,何不用火攻之?」瑜曰:「誰教公獻此計?」蓋曰:「某出自己意,非他人之所教也。」瑜曰:「吾正欲如此,故留蔡中、蔡和詐降之人,以通消息;但恨無一人爲我行詐降計耳。」蓋曰:「某願行此計。」瑜曰:「不受些苦,彼如何肯信?」蓋曰:「某受孫氏厚恩,雖肝腦塗地,亦無怨悔。」瑜拜而謝之曰:「君若肯行此苦肉計,則江東之萬幸也。」蓋曰:「某死亦無怨。」遂謝而出。

    次日,周瑜鳴鼓大會諸將於帳下。孔明亦在座。周瑜曰:「操引百萬之衆,連絡三百餘裏,非一日可破。今令諸將各領三個月糧草,準備御敵。」言未訖,黃蓋進曰:「莫說三個月,便支三十個月糧草,也不濟事!若是這個月破的,便破;若是這個月破不的,只可依張子布之言,棄甲倒戈,北面而降之耳!」周瑜勃然變色,大怒曰:「吾奉主公之命,督兵破曹,敢有再言降者必斬。今兩軍相敵之際,汝敢出此言,慢我軍心,不斬汝首,難以服衆!」喝左右將黃蓋斬訖報來。黃蓋亦怒曰:「吾自隨破虜將軍,縱橫東南,已歷三世,那有你來?」瑜大怒,喝令速斬。甘寧進前告曰:「公覆乃東吳舊臣,望寬恕之。」瑜喝曰:「汝何敢多言,亂吾法度!」先叱左右將甘寧亂棒打出。衆官皆跪告曰:「黃蓋罪固當誅,但於軍不利。望都督寬恕,權且記罪。破曹之後,斬亦未遲。」瑜怒未息。衆官苦苦告求。瑜曰:「若不看衆官面皮,決須斬首!今且免死!」命左右:「拖翻打一百脊杖,以正其罪!」衆官又告免。瑜推翻案桌,叱退衆官,喝教行杖。將黃蓋剝了衣服,拖翻在地,打了五十脊杖。衆官又復苦苦求免。瑜躍起指蓋曰:「汝敢小覷我耶!且寄下五十棍!再有怠慢,二罪俱罰!」恨聲不絕而入帳中。

    衆官扶起黃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流,扶歸本寨,昏絕幾次。動問之人,無不下淚。魯肅也往看問了,來至孔明船中,謂孔明曰:「今日公瑾怒責公覆,我等皆是他部下,不敢犯顏苦諫;先生是客,何故袖手旁觀,不發一語?」孔明笑曰:「子敬欺我。」肅曰:「肅與先生渡江以來,未嘗一事相欺。今何出此言?」孔明曰:「子敬豈不知公瑾今日毒打黃公覆,乃其計耶?如何要我勸他?」肅方悟。孔明曰:「不用苦肉計,何能瞞過曹操?今必令黃公覆去詐降,卻教蔡中、蔡和報知其事矣。子敬見公瑾時,切勿言亮先知其事,只說亮也埋怨都督便了。」

    肅辭去,入帳見周瑜。瑜邀入帳後。肅曰:「今日何故痛責黃公覆?」瑜曰:「諸將怨否?」肅曰:「多有心中不安者。」瑜曰:「孔明之意若何?」肅曰:「他也埋怨都督忒情薄。」瑜笑曰:「今番須瞞過他也。」肅曰:「何謂也?」瑜曰:「今日痛打黃蓋,乃計也。吾欲令他詐降,先須用苦肉計瞞過曹操,就中用火攻之,可以取勝。」肅乃暗思孔明之高見,卻不敢明言。

    且說黃蓋臥於帳中,諸將皆來動問。蓋不言語,但長籲而已。忽報參謀闞澤來問。蓋令請入臥內,叱退左右。闞澤曰:「將軍莫非與都督有仇?」蓋曰:「非也。」澤曰:「然則公之受責,莫非苦肉計乎?」蓋曰:「何以知之?」澤曰:「某觀公瑾舉動,已料着八九分。」蓋曰:「某受吳侯三世厚恩,無以爲報,故獻此計,以破曹操。吾雖受苦,亦無所恨。吾遍觀軍中,無一人可爲心腹者。惟公素有忠義之心,敢以心腹相告。」澤曰:「公之告我,無非要我獻詐降書耳。」蓋曰:「實有此意。未知肯否?」闞澤欣然領諾。正是:

    勇將輕身思報主,謀臣爲國有同心。

    未知闞澤所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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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回 闞澤密獻詐降書 龐統巧授連環計

    卻說闞澤字德潤,會稽山陰人也;家貧好學,與人傭工,嘗借人書來看,看過一遍,更不遺忘;口才辨給,少有膽氣。孫權召爲參謀,與黃蓋最相善。蓋知其能言有膽,故欲使獻詐降書。澤欣然應諾曰:「大丈夫處世,不能立功建業,不幾與草木同腐乎!公既捐軀報主,澤又何惜微生!」黃蓋滾下床來,拜而謝之。澤曰:「事不可緩,即今便行。」蓋曰:「書已修下了。」澤領了書,只就當夜扮作漁翁,駕小舟,望北岸而行。

    是夜寒星滿天。三更時候,早到曹軍水寨。巡江軍士拿住,連夜報知曹操。操曰:「莫非是奸細麼?」軍士曰:「只一漁翁,自稱是東吳參謀闞澤,有機密事來見。」操便教引將入來。軍士引闞澤至,只見帳上燈燭輝煌,曹操憑幾危坐,問曰:「汝既是東吳參謀,來此何幹?」澤曰:「人言曹丞相求賢若渴,今觀此問,甚不相合。黃公覆,汝又錯尋思了也!」操曰:「吾與東吳旦夕交兵,汝私行到此,如何不問?」澤曰:「黃公覆乃東吳三世舊臣,今被周瑜於衆將之前,無端毒打,不勝忿恨。因欲投降丞相,爲報仇之計,特謀之於我。我與公覆,情同骨肉,徑來爲獻密書。未知丞相肯容納否?」操曰:「書在何處?」闞澤取書呈上。

    操拆書,就燈下觀看。書略曰:

    蓋受孫氏厚恩,本不當懷二心。然以今日事勢論之:用江東六郡之卒,當中國百萬之師,衆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吳將吏,無有智愚,皆知其不可。周瑜小子,偏懷淺戇,自負其能,輒欲以卵敵石;兼之擅作威福,無罪受刑,有功不賞。蓋系舊臣,無端爲所摧辱,心實恨之!伏聞丞相誠心待物,虛懷納士,蓋願率衆歸降,以圖建功雪恥。糧草軍仗,隨船獻納。泣血拜白,萬勿見疑。

    曹操於幾案上翻覆將書看了十餘次,忽然拍案張目大怒曰:「黃蓋用苦肉計,令汝下詐降書,就中取事,卻敢來戲侮我耶!」便教左右推出斬之。左右將闞澤簇下。澤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操教牽回,叱曰:「吾已識破奸計,汝何故哂笑?」澤曰:「吾不笑你。吾笑黃公覆不識人耳。」操曰:「何不識人?」澤曰:「殺便殺,何必多問!」操曰:「吾自幼熟讀兵書,深知奸僞之道。汝這條計,只好瞞別人,如何瞞得我!」澤曰:「你且說書中那件事是奸計?」操曰:「我說出你那破綻,教你死而無怨:你既是真心獻書投降,如何不明約幾時?你今有何理說?」闞澤聽罷,大笑曰:「虧汝不惶恐,敢自誇熟讀兵書!還不及早收兵回去!倘若交戰,必被周瑜擒矣!無學之輩!可惜吾屈死汝手!」操曰:「何謂我無學?」澤曰:「汝不識機謀,不明道理,豈非無學?」操曰:「你且說我那幾般不是處?」澤曰:「汝無待賢之禮,吾何必言!但有死而已。」操曰:「汝若說得有理,我自然敬服。」澤曰:「豈不聞背主作竊,不可定期?倘今約定日期,急切下不得手,這裏反來接應,事必泄漏。但可覷便而行,豈可預期相訂乎?汝不明此理,欲屈殺好人,真無學之輩也!」操聞言,改容下席而謝曰:「某見事不明,誤犯尊威,幸勿掛懷。」澤曰:「吾與黃公覆,傾心投降,如嬰兒之望父母,豈有詐乎!」操大喜曰:「若二人能建大功,他日受爵,必在諸人之上。」澤曰:「某等非爲爵祿而來,實應天順人耳。」操取酒待之。

    少頃,有人入帳,於操耳邊私語。操曰:「將書來看。」其人以密書呈上。操觀之,顏色頗喜。闞澤暗思:「此必蔡中、蔡和來報黃蓋受刑消息,操故喜我投降之事爲真實也。」操曰:「煩先生再回江東,與黃公覆約定,先通消息過江,吾以兵接應。」澤曰:「某已離江東,不可復還。望丞相別遣機密人去。」操曰:「若他人去,事恐泄漏。」澤再三推辭;良久,乃曰:「若去則不敢久停,便當行矣。」操賜以金帛,澤不受。辭別出營,再駕扁舟,重回江東,來見黃蓋,細說前事。蓋曰:「非公能辯,則蓋徒受苦矣。」澤曰;「吾今去甘寧寨中,探蔡中、蔡和消息。」蓋曰:「甚善。」澤至寧寨,寧接入,澤曰:「將軍昨爲救黃公覆,被周公瑾所辱,吾甚不平。」寧笑而不答。正話間,蔡和、蔡中至。澤以目送甘寧,寧會意,乃曰:「周公瑾只自恃其能,全不以我等爲念。我今被辱,羞見江左諸人!」說罷,咬牙切齒,拍案大叫。澤乃虛與寧耳邊低語。寧低頭不言,長嘆數聲。蔡和、蔡中見寧、澤皆有反意,以言挑之曰:「將軍何故煩惱?先生有何不平?」澤曰:「吾等腹中之苦,汝豈知耶!」蔡和曰:「莫非欲背吳投曹耶?」闞澤失色,甘寧拔劍而起曰:「吾事已爲窺破,不可不殺之以滅口!」蔡和、蔡中慌曰:「二公勿憂。吾亦當以心腹之事相告。」寧曰:「可速言之!」蔡和曰:「吾二人乃曹公使來詐降者。二公若有歸順之心,吾當引進。」寧曰:「汝言果真?」二人齊聲曰;「安敢相欺!」寧佯喜曰;「若如此,是天賜其便也!」二蔡曰:「黃公覆與將軍被辱之事,吾已報知丞相矣。」澤曰:「吾已爲黃公覆獻書丞相,今特來見興霸,相約同降耳。」寧曰:「大丈夫既遇明主,自當傾心相投。」於是四人共飲,同論心事。二蔡即時寫書,密報曹操,說「甘寧與某同爲內應。」闞澤另自修書,遣人密報曹操,書中具言:黃蓋欲來,未得其便;但看船頭插青牙旗而來者,即是也。

    卻說曹操連得二書,心中疑惑不定,聚衆謀士商議曰:「江左甘寧,被周瑜所辱,願爲內應;黃蓋受責,令闞澤來納降:俱未可深信。誰敢直入周瑜寨中,探聽實信?」蔣幹進曰:「某前日空往東吳,未得成功,深懷慚愧。今願舍身再往,務得實信,回報丞相。」操大喜,即時令蔣幹上船。幹駕小舟,徑到江南水寨邊,便使人傳報。周瑜聽得幹又到,大喜曰:「吾之成功,只在此人身上!」遂囑付魯肅:「請龐士元來,爲我如此如此。」

    原來襄陽龐統,字士元,因避亂寓居江東,魯肅曾薦之於周瑜。統未及往見,瑜先使肅問計於統曰:「破曹當用何策?」統密謂肅曰:「欲破曹兵,須用火攻;但大江面上,一船着火,餘船四散;除非獻連環計,教他釘作一處,然後功可成也。」肅以告瑜,瑜深服其論,因謂肅曰:「爲我行此計者,非龐士元不可。」肅曰:「只怕曹操奸猾,如何去得?」周瑜沉吟未決。正尋思沒個機會,忽報蔣幹又來。瑜大喜,一面分付龐統用計;一面坐於帳上,使人請幹。

    幹見不來接,心中疑慮,教把船於僻靜岸口纜系,乃入寨見周瑜。瑜作色曰:「子翼何故欺吾太甚?」蔣幹笑曰:「吾想與你乃舊日弟兄,特來吐心腹事,何言相欺也?」瑜曰:「汝要說我降,除非海枯石爛!前番吾念舊日交情,請你痛飲一醉,留你共榻;你卻盜吾私書,不辭而去,歸報曹操,殺了蔡瑁、張允,致使吾事不成。今日無故又來,必不懷好意!吾不看舊日之情,一刀兩段!本待送你過去,爭奈吾一二日間,便要破曹賊;待留你在軍中,又必有泄漏。」便教左右:「送子翼往西山庵中歇息。待吾破了曹操,那時渡你過江未遲。」蔣幹再欲開言,周瑜已入帳後去了。

    左右取馬與蔣幹乘坐,送到西山背後小庵歇息,撥兩個軍人伏侍。幹在庵內,心中憂悶,寢食不安。是夜星露滿天,獨步出庵後,只聽得讀書之聲。信步尋去,見山巖畔有草屋數椽,內射燈光。幹往窺之,只見一人掛劍燈前,誦孫、吳兵書。幹思:「此必異人也。」叩戶請見。其人開門出迎,儀表非俗。幹問姓名,答曰:「姓龐,名統,字士元。」幹曰:「莫非鳳雛先生否?」統曰:「然也。」幹喜曰:「久聞大名,今何僻居此地?」答曰:「周瑜自恃才高,不能容物,吾故隱居於此。公乃何人?」幹曰:「吾蔣幹也。」統乃邀入草庵,共坐談心。幹曰:「以公之才,何往不利?如肯歸曹,幹當引進。」統曰:「吾亦欲離江東久矣。公既有引進之心,即今便當一行。如遲則周瑜聞之,必將見害。」於是與幹連夜下山,至江邊尋着原來船隻,飛棹投江北。

    既至操寨,幹先入見,備述前事。操聞鳳雛先生來,親自出帳迎入,分賓主坐定,問曰:「周瑜年幼,恃才欺衆,不用良謀。操久聞先生大名,今得惠顧,乞不吝教誨。」統曰:「某素聞丞相用兵有法,今願一睹軍容。」操教備馬,先邀統同觀旱寨。統與操並馬登高而望。統曰:「傍山依林,前後顧盼,出入有門,進退曲折,雖孫、吳再生,穰苴復出,亦不過此矣。」操曰:「先生勿得過譽,尚望指教。」於是又與同觀水寨。見向南分二十四座門,皆有艨艟戰艦,列爲城郭,中藏小船,往來有巷,起伏有序,統笑曰:「丞相用兵如此,名不虛傳!」因指江南而言曰:「周郎,周郎!克期必亡!」操大喜。回寨,請入帳中,置酒共飲,同說兵機。統高談雄辯,應答如流。操深敬服,殷勤相待。統佯醉曰:「敢問軍中有良醫否?」操問何用。統曰:「水軍多疾,須用良醫治之。」時操軍因不服水土,俱生嘔吐之疾,多有死者,操正慮此事;忽聞統言,如何不問?統曰:「丞相教練水軍之法甚妙,但可惜不全。」操再三請問。統曰:「某有一策,使大小水軍,並無疾病,安穩成功。」操大喜,請問妙策。統曰:「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風浪不息;北兵不慣乘舟,受此顛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爲一排,或五十爲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鋪闊板,休言人可渡,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風浪潮水上下,復何懼哉?」曹操下席而謝曰:「非先生良謀,安能破東吳耶!」統曰:「愚淺之見,丞相自裁之。」操即時傳令,喚軍中鐵匠,連夜打造連環大釘,鎖住船隻。諸軍聞之,俱各喜悅。後人有詩曰:

    赤壁鏖兵用火攻,運籌決策盡皆同。若非龐統連環計,公瑾安能立大功?

    龐統又謂操曰:「某觀江左豪傑,多有怨周瑜者;某憑三寸舌,爲丞相說之,使皆來降。周瑜孤立無援,必爲丞相所擒。瑜既破,則劉備無所用矣。」操曰:「先生果能成大功,操請奏聞天子,封爲三公之列。」統曰:「某非爲富貴,但欲救萬民耳。丞相渡江,慎勿殺害。」操曰:「吾替天行道,安忍殺戮人民!」統拜求榜文,以安宗族。操曰:「先生家屬,現居何處?」統曰:「只在江邊。若得此榜,可保全矣。」操命寫榜僉押付統。統拜謝曰:「別後可速進兵,休待周郎知覺。」操然之。

    統拜別,至江邊,正欲下船,忽見岸上一人,道袍竹冠,一把扯住統曰:「你好大膽!黃蓋用苦肉計,闞澤下詐降書,你又來獻連環計:只恐燒不盡絕!你們把出這等毒手來,只好瞞曹操,也須瞞我不得!」?得龐統魂飛魄散。正是:

    莫道東南能制勝,誰雲西北獨無人?

    畢竟此人是誰,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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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回 宴長江曹操賦詩 鎖戰船北軍用武

    卻說龐統聞言,吃了一驚,急回視其人,原來卻是徐庶。統見是故人,心下方定。回顧左右無人,乃曰:「你若說破我計,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庶笑曰:「此間八十三萬人馬,性命如何?」統曰:「元直真欲破我計耶?」庶曰:「吾感劉皇叔厚恩,未嘗忘報。曹操送死吾母,吾已說過終身不設一謀,今安肯破兄良策?只是我亦隨軍在此,兵敗之後,玉石不分,豈能免難?君當教我脫身之術,我即緘口遠避矣。」統笑曰:「元直如此高見遠識,諒此有何難哉!」庶曰:「願先生賜教。」統去徐庶耳邊略說數句。庶大喜,拜謝。龐統別卻徐庶,下船自回江東。

    且說徐庶當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謠言。次日,寨中三三五五,交頭接耳而說。早有探事人報知曹操,說:「軍中傳言西涼州韓遂、馬騰謀反,殺奔許都來。」操大驚,急聚衆謀士商議曰:「吾引兵南徵,心中所憂者,韓遂、馬騰耳。軍中謠言,雖未辨虛實,然不可不防。」言未畢,徐庶進曰:「庶蒙丞相收錄,恨無寸功報效。請得三千人馬,星夜往散關把住隘口;如有緊急,再行告報。」操喜曰:「若得元直去,吾無憂矣!散關之上,亦有軍兵,公統領之。目下撥三千馬步軍,命臧霸爲先鋒,星夜前去,不可稽遲。」徐庶辭了曹操,與臧霸便行。此便是龐統救徐庶之計。後人有詩曰:

    曹操徵南日日憂,馬騰韓遂起戈矛。鳳雛一語教徐庶,正似遊魚脫釣鉤。

    曹操自遣徐庶去後,心中稍安,遂上馬先看沿江旱寨,次看水寨。乘大船一隻於中央,上建帥字旗號,兩傍皆列水寨,船上埋伏弓弩千張。操居於上。時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氣晴明,平風靜浪。操令:「置酒設樂於大船之上,吾今夕欲會諸將。」天色向晚,東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長江一帶,如橫素練。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御者數百人,皆錦衣繡襖,荷戈執戟。文武衆官,各依次而坐。操見南屏山色如畫,東視柴桑之境,西觀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覷烏林,四顧空闊,心中歡喜,謂衆官曰:「吾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兇去害,誓願掃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後,天下無事,與諸公共享富貴,以樂太平。」文武皆起謝曰:「願得早奏凱歌!我等終身皆賴丞相福蔭。」操大喜,命左右行酒。飲至半夜,操酒酣,遙指南岸曰:「周瑜、魯肅,不識天時!今幸有投降之人,爲彼心腹之患,此天助吾也。」荀攸曰:「丞相勿言,恐有泄漏。」操大笑曰:「座上諸公,與近侍左右,皆吾心腹之人也,言之何礙!」又指夏口曰:「劉備、諸葛亮,汝不料螻蟻之力,欲撼泰山,何其愚耶!」顧謂諸將曰:「吾今年五十四歲矣,如得江南,竊有所喜。昔日喬公與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國色。後不料爲孫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構銅雀臺於漳水之上,如得江南,當娶二喬,置之臺上,以娛暮年,吾願足矣!」言罷大笑。唐人杜牧之有詩曰: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曹操正笑談間,忽聞鴉聲望南飛鳴而去。操問曰;「此鴉緣何夜鳴?」左右答曰:「鴉見月明,疑是天曉,故離樹而鳴也。」操又大笑。時操已醉,乃取槊立於船頭上,以酒奠於江中,滿飲三爵,橫槊謂諸將曰:「我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今對此景,甚有慷慨。吾當作歌,汝等和之。」歌曰: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歌罷,衆和之,共皆歡笑。忽座間一人進曰:「大軍相當之際,將士用命之時,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操視之,乃揚州刺史,沛國相人,姓劉,名馥,字元穎。馥起自合淝,創立州治,聚逃散之民,立學校,廣屯田,興治教,久事曹操,多立功績。當下操橫槊問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操大怒曰:「汝安敢敗吾興!」手起一槊,刺死劉馥。衆皆驚駭。遂罷宴。次日,操酒醒,懊恨不已。馥子劉熙,告請父屍歸葬。操泣曰:「吾昨因醉誤傷汝父,悔之無及。可以三公厚禮葬之。」又撥軍士護送靈柩,即日回葬。

    次日,水軍都督毛玠、於禁詣帳下,請曰:「大小船隻,俱已配搭連鎖停當。旌旗戰具,一一齊備。請丞相調遣,克日進兵。」操至水軍中央大戰船上坐定,喚集諸將,各各聽令。水旱二軍,俱分五色旗號:水軍中央黃旗毛玠、於禁,前軍紅旗張郃,後軍皁旗呂虔,左軍青旗文聘,右軍白旗呂通;馬步前軍紅旗徐晃,後軍皁旗李典,左軍青旗樂進,右軍白旗夏侯淵。水陸路都接應使:夏侯惇、曹洪;護衛往來監戰使:許褚、張遼。其餘驍將,各依隊伍。令畢,水軍寨中發擂三通,各隊伍戰船,分門而出。是日西北風驟起,各船拽起風帆,衝波激浪,穩如平地。北軍在船上,踊躍施勇,刺槍使刀。前後左右各軍,旗幡不雜。又有小船五十餘隻,往來巡警催督。操立於將臺之上,觀看調練,心中大喜,以爲必勝之法;教且收住帆幔,各依次序回寨。

    操升帳謂衆謀士曰:「若非天命助吾,安得鳳雛妙計?鐵索連舟,果然渡江如履平地。」程昱曰:「船皆連鎖,固是平穩;但彼若用火攻,難以回避。不可不防。」操大笑曰:「程仲德雖有遠慮,卻還有見不到處。」荀攸曰:「仲德之言甚是。丞相何故笑之?」操曰:「凡用火攻,必藉風力。方今隆冬之際,但有西風北風,安有東風南風耶?吾居於西北之上,彼兵皆在南岸,彼若用火,是燒自己之兵也,吾何懼哉?若是十月小春之時,吾早已提備矣。」諸將皆拜伏曰:「丞相高見,衆人不及。」操顧諸將曰:「青、徐、燕、代之衆,不慣乘舟。今非此計,安能涉大江之險!」

    只見班部中二將挺身出曰:「小將雖幽、燕之人,也能乘舟。今願借巡船二十隻,直至江口,奪旗鼓而還,以顯北軍亦能乘舟也。」操視之,乃袁紹手下舊將焦觸、張南也。操曰:「汝等皆生長北方,恐乘舟不便。江南之兵,往來水上,習練精熟,汝勿輕以性命爲兒戲也。」焦觸、張南大叫曰:「如其不勝,甘受軍法!」操曰:「戰船盡已連鎖,惟有小舟。每舟可容二十人,只恐未便接戰。」觸曰:「若用大船,何足爲奇?乞付小舟二十餘隻,某與張南各引一半,只今日直抵江南水寨,須要奪旗斬將而還。」操曰:「吾與汝二十隻船,差撥精銳軍五百人,皆長槍硬弩。到來日天明,將大寨船出到江面上,遠爲之勢。更差文聘亦領三十隻巡船接應汝回。」焦觸、張南欣喜而退。

    次日,四更造飯,五更結束已定,早聽得水寨中擂鼓鳴金。船皆出寨,分布水面,長江一帶,青紅旗號交雜。焦觸、張南領哨船二十隻,穿寨而出,望江南進發。卻說南岸隔夜聽得鼓聲喧震,遙望曹操調練水軍,探事人報知周瑜。瑜往山頂觀之,操軍已收回。次日,忽又聞鼓聲震天,軍士急登高觀望,見有小船衝波而來,飛報中軍。周瑜問帳下:「誰敢先出?」韓當、周泰二人齊出曰:「某當權爲先鋒破敵。」瑜喜,傳令各寨嚴加守御,不可輕動。韓當、周泰各引哨船五隻,分左右而出。

    卻說焦觸、張南憑一勇之氣,飛棹小船而來。韓當獨披掩心,手執長槍,立於船頭。焦觸船先到,便命軍士亂箭望韓當船上射來。當用牌遮隔。焦觸捻長槍與韓當交鋒。當手起一槍,刺死焦觸。張南隨後大叫趕來。隔斜裏周泰船出。張南挺槍立於船頭,兩邊弓矢亂射。周泰一臂挽牌,一手提刀,兩船相離七八尺,泰即飛身一躍,直躍過張南船上,手起刀落,砍張南於水中,亂殺駕舟軍士。衆船飛棹急回。韓當、周泰催船追趕,到半江中,恰與文聘船相迎。兩邊便擺定船廝殺。

    卻說周瑜引衆將立於山頂,遙望江北水面艨艟戰船,排合江上,旗幟號帶,皆有次序。回看文聘與韓當、周泰相持,韓當、周泰奮力攻擊,文聘抵敵不住,回船而走,韓、週二人,急催船追趕。周瑜恐二人深入重地,便將白旗招颭,令衆鳴金。二人乃揮棹而回。周瑜於山頂看隔江戰船,盡入水寨。瑜顧謂衆將曰:「江北戰船如蘆葦之密,操又多謀,當用何計以破之?」衆未及對,忽見曹軍寨中,被風吹折中央黃旗,飄入江中。瑜大笑曰:「此不祥之兆也!」正觀之際,忽狂風大作,江中波濤拍岸。一陣風過,刮起旗角於周瑜臉上拂過。瑜猛然想起一事在心,大叫一聲,往後便倒,口吐鮮血。諸將急救起時,卻早不省人事。正是:

    一時忽笑又忽叫,難使南軍破北軍。

    畢竟周瑜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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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回 七星壇諸葛祭風 三江口周瑜縱火

    卻說周瑜立於山頂,觀望良久,忽然望後而倒,口吐鮮血,不省人事。左右救回帳中。諸將皆來動問,盡皆愕然相顧曰:「江北百萬之衆,虎踞鯨吞。不爭都督如此,倘曹兵一至,如之奈何?」慌忙差人申報吳侯,一面求醫調治。

    卻說魯肅見周瑜臥病,心中憂悶,來見孔明,言周瑜卒病之事。孔明曰:「公以爲何如?」肅曰:「此乃曹操之福,江東之禍也。」孔明笑曰:「公瑾之病,亮亦能醫。」肅曰:「誠如此,則國家萬幸!」即請孔明同去看病。肅先入見周瑜。瑜以被矇頭而臥。肅曰:「都督病勢若何?」周瑜曰:「心腹攪痛,時復昏迷。」肅曰:「曾服何藥餌?」瑜曰:「心中嘔逆,藥不能下。」肅曰:「適來去望孔明,言能醫都督之病。現在帳外,煩來醫治,何如?」瑜命請入,教左右扶起,坐於床上。孔明曰:「連日不晤君顏,何期貴體不安!」瑜曰:「人有旦夕禍福,豈能自保?」孔明笑曰:「天有不測風雲,人又豈能料乎?」瑜聞失色,乃作呻吟之聲。孔明曰:「都督心中似覺煩積否?」瑜曰:「然,」孔明曰:「必須用涼藥以解之。」瑜曰:「已服涼藥,全然無效。」孔明曰:「須先理其氣;氣若順,則呼吸之間,自然痊可。」瑜料孔明必知其意,乃以言挑之曰:「欲得順氣,當服何藥?」孔明笑曰:「亮有一方,便教都督氣順。」瑜曰:「願先生賜教。」孔明索紙筆,屏退左右,密書十六字曰: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寫畢,遞與周瑜曰:「此都督病源也。」瑜見了大驚,暗思:「孔明真神人也!早已知我心事!只索以實情告之。」乃笑曰:「先生已知我病源,將用何藥治之?事在危急,望即賜教。」孔明曰:「亮雖不才,曾遇異人,傳授奇門遁甲天書,可以呼風喚雨。都督若要東南風時,可於南屏山建一臺,名曰七星壇:高九尺,作三層,用一百二十人,手執旗幡圍繞。亮於臺上作法,借三日三夜東南大風,助都督用兵,何如?」瑜曰:「休道三日三夜,只一夜大風,大事可成矣。只是事在目前,不可遲緩。」孔明曰:「十一月二十日甲子祭風,至二十二日丙寅風息,如何?」瑜聞言大喜,矍然而起。便傳令差五百精壯軍士,往南屏山築壇;撥一百二十人,執旗守壇,聽候使令。

    孔明辭別出帳,與魯肅上馬,來南屏山相度地勢,令軍士取東南方赤土築壇。方圓二十四丈,每一層高三尺,共是九尺。下一層插二十八宿旗:東方七面青旗,按角、亢、氏、房、心、尾、箕,布蒼龍之形;北方七面皁旗,按鬥、牛、女、虛、危、室、壁,作玄武之勢;西方七面白旗,按奎、婁、胃、昴、畢、觜、參,踞白虎之威;南方七面紅旗,按井、鬼、柳、星、張、翼、軫,成朱雀之狀。第二層周圍黃旗六十四面,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上一層用四人,各人戴束發冠,穿皁羅袍,鳳衣博帶,朱履方裾。前左立一人,手執長竿,竿尖上用雞羽爲葆。以招風信;前右立一人,手執長竿,竿上系七星號帶,以表風色;後左立一人,捧寶劍;後右立一人,捧香爐。壇下二十四人,各持旌旗、寶蓋、大戟、長戈、黃鉞、白旄、朱幡、皁纛,環繞四面。

    孔明於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沐浴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發,來到壇前。分付魯肅曰:「子敬自往軍中相助公瑾調兵。倘亮所祈無應,不可有怪。」魯肅別去。孔明囑付守壇將士:「不許擅離方位。不許交頭接耳。不許失口亂言。不許失驚打怪。如違令者斬!」衆皆領命。孔明緩步登壇,觀瞻方位已定,焚香於爐,注水於盂,仰天暗祝。下壇入帳中少歇,令軍士更替吃飯。孔明一日上壇三次,下壇三次。卻並不見有東南風。

    且說周瑜請程普、魯肅一班軍官,在帳中伺候,只等東南風起,便調兵出;一面關報孫權接應。黃蓋已自準備火船二十隻,船頭密布大釘;船內裝載蘆葦幹柴,灌以魚油,上鋪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各用青布油單遮蓋;船頭上插青龍牙旗,船尾各系走舸:在帳下聽候,只等周瑜號令。甘寧、闞澤窩盤蔡和、蔡中在水寨中,每日飲酒,不放一卒登岸;周圍盡是東吳軍馬,把得水泄不通:只等帳上號令下來。周瑜正在帳中坐議,探子來報:「吳侯船隻離寨八十五裏停泊,只等都督好音。」瑜即差魯肅遍告各部下官兵將士:「俱各收拾船隻、軍器、帆櫓等物。號令一出,時刻休違。倘有違誤,即按軍法。」衆兵將得令,一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廝殺。

    是日,看看近夜,天色清明,微風不動。瑜謂魯肅曰:「孔明之言謬矣。隆冬之時,怎得東南風乎?」肅曰:「吾料孔明必不謬談。」將近三更時分,忽聽風聲響,旗幡轉動。瑜出帳看時,旗腳竟飄西北。霎時間東南風大起,瑜駭然曰:「此人有奪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測之術!若留此人,乃東吳禍根也。及早殺卻,免生他日之憂。」急喚帳前護軍校尉丁奉、徐盛二將:「各帶一百人。徐盛從江內去,丁奉從旱路去,都到南屏山七星壇前,休問長短,拿住諸葛亮便行斬首,將首級來請功。」二將領命。徐盛下船,一百刀斧手蕩開棹槳;丁奉上馬,一百弓弩手各跨徵駒:往南屏山來。於路正迎着東南風起。後人有詩曰:

    七星壇上臥龍登,一夜東風江水騰。不是孔明施妙計,周郎安得逞才能?

    丁奉馬軍先到,見壇上執旗將士,當風而立。丁奉下馬提劍上壇,不見孔明,慌問守壇將士。答曰:「恰才下壇去了。」丁奉忙下壇尋時,徐盛船已到。二人聚於江邊。小卒報曰:「昨晚一隻快船停在前面灘口。適間卻見孔明披發下船,那船望上水去了。」丁奉、徐盛便分水陸兩路追襲。徐盛教拽起滿帆,搶風而使。遙望前船不遠,徐盛在船頭上高聲大叫:「軍師休去!都督有請!」只見孔明立於船尾大笑曰:「上覆都督:好好用兵;諸葛亮暫回夏口,異日再容相見。」徐盛曰:「請暫少住,有緊話說。」孔明曰:「吾已料定都督不能容我,必來加害,預先教趙子龍來相接。將軍不必追趕。」徐盛見前船無篷,只顧趕來。看看至近,趙雲拈弓搭箭,立於船尾大叫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奉令特來接軍師。你如何來追趕?本待一箭射死你來,顯得兩家失了和氣。——教你知我手段!」言訖,箭到處,射斷徐盛船上篷索。那篷墮落下水,其船便橫。趙雲卻教自己船上拽起滿帆,乘順風而去。其船如飛,追之不及。岸上丁奉喚徐盛船近岸,言曰:「諸葛亮神機妙算,人不可及。更兼趙雲有萬夫不當之勇,汝知他當陽長阪時否?吾等只索回報便了。」於是二人回見周瑜,言孔明預先約趙雲迎接去了。周瑜大驚曰:「此人如此多謀,使我曉夜不安矣!」魯肅曰:「且待破曹之後,卻再圖之。」

    瑜從其言,喚集諸將聽令。先教甘寧:「帶了蔡中並降卒沿南岸而走,只打北軍旗號,直取烏林地面,正當曹操屯糧之所,深入軍中,舉火爲號。只留下蔡和一人在帳下,我有用處。」第二喚太史慈分付:「你可領三千兵,直奔黃州地界,斷曹操合淝接應之兵,就逼曹兵,放火爲號;只看紅旗,便是吳侯接應兵到。」這兩隊兵最遠,先發。第三喚呂蒙領三千兵去烏林接應甘寧,焚燒曹操寨柵,第四喚凌統領三千兵,直截彝陵界首,只看烏林火起,以兵應之。第五喚董襲領三千兵,直取漢陽,從漢川殺奔曹操案中。看白旗接應。第六喚潘璋領三千兵,盡打白旗,往漢陽接應董襲。六隊船隻各自分路去了。卻令黃蓋安排火船,使小卒馳書約曹操,今夜來降。一面撥戰船四隻,隨於黃蓋船後接應。第一隊領兵軍官韓當,第二隊領兵軍官周泰,第三隊領兵軍官蔣欽,第四隊領兵軍官陳武:四隊各引戰船三百隻,前面各擺列火船二十隻。周瑜自與程普在大艨艟上督戰,徐盛、丁奉爲左右護衛,只留魯肅共闞澤及衆謀士守寨。程普見周瑜調軍有法,甚相敬服。

    卻說孫權差使命持兵符至,說已差陸遜爲先鋒,直抵蘄、黃地面進兵,吳侯自爲後應。瑜又差人西山放火炮,南屏山舉號旗。各各準備停當,只等黃昏舉動。

    話分兩頭。且說劉玄德在夏口專候孔明回來,忽見一隊船到,乃是公子劉琦自來探聽消息。玄德請上敵樓坐定,說:「東南風起多時,子龍去接孔明,至今不見到,吾心甚憂。」小校遙指樊口港上:「一帆風送扁舟來到,必軍師也。」玄德與劉琦下樓迎接。須臾船到,孔明、子龍登岸。玄德大喜。問候畢,孔明曰:「且無暇告訴別事。前者所約軍馬戰船,皆已辦否?」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軍師調用。」

    孔明便與玄德、劉琦升帳坐定,謂趙雲曰:「子龍可帶三千軍馬,渡江徑取烏林小路,揀樹木蘆葦密處埋伏。今夜四更已後,曹操必然從那條路奔走。等他軍馬過,就半中間放起火來。雖然不殺他盡絕,也殺一半。」雲曰:「烏林有兩條路:一條通南郡,一條取荊州。不知向那條路來?」孔明曰:「南郡勢迫,曹操不敢往;必來荊州,然後大軍投許昌而去。」雲領計去了。又喚張飛曰:「翼德可領三千兵渡江,截斷彝陵這條路,去葫蘆谷口埋伏。曹操不敢走南彝陵,必望北彝陵去。來日雨過,必然來埋鍋造飯。只看煙起,便就山邊放起火來。雖然不捉得曹操,翼德這場功料也不小。」飛領計去了。又喚糜竺、糜芳、劉封三人各駕船隻,繞江剿擒敗軍,奪取器械。三人領計去了。孔明起身,謂公子劉琦曰:「武昌一望之地。最爲緊要。公子便請回,率領所部之兵,陳於岸口。操一敗必有逃來者,就而擒之,卻不可輕離城郭。」劉琦便辭玄德、孔明去了。孔明謂玄德曰:「主公可於樊口屯兵,憑高而望,坐看今夜周郎成大功也。」

    時雲長在側,孔明全然不睬。雲長忍耐不住,乃高聲曰:「關某自隨兄長徵戰,許多年來,未嘗落後。今日逢大敵,軍師卻不委用,此是何意?」孔明笑曰:「雲長勿怪!某本欲煩足下把一個最緊要的隘口,怎奈有些違礙,不敢教去。」雲長曰:「有何違礙?願即見諭。」孔明曰:「昔日曹操待足下甚厚,足下當有以報之。今日操兵敗,必走華容道;若令足下去時,必然放他過去。因此不敢教去。」雲長曰:「軍師好心多!當日曹操果是重待某,某已斬顏良,誅文醜,解白馬之圍,報過他了。今日撞見,豈肯放過!」孔明曰:「倘若放了時,卻如何?」雲長曰:「願依軍法!」孔明曰:「如此,立下文書。」雲長便與了軍令狀。」雲長曰:「若曹操不從那條路上來,如何?」孔明曰:「我亦與你軍令狀。雲長大喜。孔明曰:「雲長可於華容小路高山之處,堆積柴草,放起一把火煙,引曹操來。」雲長曰:「曹操望見煙,知有埋伏,如何肯來?」孔明笑曰:「豈不聞兵法虛虛實實之論?操雖能用兵,只此可以瞞過他也。他見煙起,將謂虛張聲勢,必然投這條路來。將軍休得容情。」雲長領了將令,引關平、周倉並五百校刀手,投華容道埋伏去了。

    玄德曰:「吾弟義氣深重,若曹操果然投華容道去時,只恐端的放了。」孔明曰:「亮夜觀乾象,操賊未合身亡。留這人情,教雲長做了,亦是美事。」玄德曰:「先生神算,世所罕及!」孔明遂與玄德往樊口,看周瑜用兵,留孫乾、簡雍守城。

    卻說曹操在大寨中,與衆將商議,只等黃蓋消息。當日東南風起甚緊。程昱入告曹操曰:「今日東南風起,宜預提防。」操笑曰:「冬至一陽生,來復之時,安得無東南風?何足爲怪!」軍士忽報江東一隻小船來到,說有黃蓋密書。操急喚入。其人呈上書。書中訴說:「周瑜關防得緊,因此無計脫身。今有鄱陽湖新運到糧,周瑜差蓋巡哨,已有方便。好歹殺江東名將,獻首來降。只在今晚二更,船上插青龍牙旗者,即糧船也。」操大喜,遂與衆將來水寨中大船上,觀望黃蓋船到。

    且說江東,天色向晚,周瑜喚出蔡和,令軍士縛倒。和叫:「無罪!」瑜曰:「汝是何等人,敢來詐降!吾今缺少福物祭旗,願借你首級。」和抵賴不過,大叫曰:「汝家闞澤、甘寧亦曾與謀!」瑜曰:「此乃吾之所使也。」蔡和悔之無及。瑜令捉至江邊皁纛旗下,奠酒燒紙,一刀斬了蔡和,用血祭旗畢,便令開船。

    黃蓋在第三隻火船上,獨披掩心,手提利刃,旗上大書「先鋒黃蓋」。蓋乘一天順風,望赤壁進發。是時東風大作,波浪洶涌。操在中軍遙望隔江,看看月上,照耀江水,如萬道金蛇,翻波戲浪。操迎風大笑,自以爲得志。忽一軍指說:「江南隱隱一簇帆幔,使風而來。」操憑高望之。報稱:「皆插青龍牙旗。內中有大旗,上書先鋒黃蓋名字。」操笑曰:「公覆來降,此天助我也!」來船漸近。程昱觀望良久,謂操曰:「來船必詐。且休教近寨。」操曰:「何以知之!」程昱曰:「糧在船中,船必穩重;今觀來船,輕而且浮。更兼今夜東南風甚緊,倘有詐謀,何以當之?」操省悟,便問:「誰去止之?」文聘曰:「某在水上頗熟,願請一往。」言畢,跳下小船,用手一指,十數只巡船,隨文聘船出。聘立於船頭,大叫:「丞相鈞旨:南船且休近寨,就江心拋住。」衆軍齊喝:「快下了篷!」言未絕,弓弦響處,文聘被箭射中左臂,倒在船中。船上大亂,各自奔回。南船距操寨止隔二裏水面。黃蓋用刀一招,前船一齊發火。火趁風威,風助火勢,船如箭發,煙焰漲天。二十隻火船,撞入水寨,曹寨中船隻一時盡着;又被鐵環鎖住,無處逃避。隔江炮響,四下火船齊到,但見三江面上,火逐風飛,一派通紅,漫天徹地。

    曹操回觀岸上營寨,幾處煙火。黃蓋跳在小船上,背後數人駕舟,冒煙突火,來尋曹操。操見勢急,方欲跳上岸,忽張遼駕一小腳船,扶操下得船時,那隻大船,已自着了。張遼與十數人保護曹操,飛奔岸口。黃蓋望見穿絳紅袍者下船,料是曹操,乃催船速進,手提利刃,高聲大叫:「曹賊休走!黃蓋在此!」操叫苦連聲。張遼拈弓搭箭,覷着黃蓋較近,一箭射去。此時風聲正大,黃蓋在火光中,那裏聽得弓弦響?」正中肩窩,翻身落水。正是:

    火厄盛時遭水厄,棒瘡愈後患金瘡。

    未知黃蓋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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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回 諸葛亮智算華容 關雲長義釋曹操

    卻說當夜張遼一箭射黃蓋下水,救得曹操登岸,尋着馬匹走時,軍已大亂。韓當冒煙突火來攻水寨,忽聽得士卒報道:「後梢舵上一人,高叫將軍表字。」韓當細聽,但聞高叫「義公救我?」當曰:「此黃公覆也!」急教救起。見黃蓋負箭着傷,咬出箭杆,箭頭陷在肉內。韓當急爲脫去溼衣,用刀剜出箭頭,扯旗束之,脫自己戰袍與黃蓋穿了,先令別船送回大寨醫治。原來黃蓋深知水性,故大寒之時,和甲墮江,也逃得性命。卻說當日滿江火滾,喊聲震地。左邊是韓當、蔣欽兩軍從赤壁西邊殺來;右邊是周泰、陳武兩軍從赤壁東邊殺來;正中是周瑜、程普、徐盛、丁奉大隊船隻都到。火須兵應,兵仗火威。此正是:三江水戰,赤壁鏖兵。曹軍着槍中箭、火焚水溺者,不計其數。後人有詩曰:

    魏吳爭鬥決雌雄,赤壁樓船一掃空。烈火初張照雲海,周郎曾此破曹公。

    又有一絕雲:

    山高月小水茫茫,追嘆前朝割據忙。南士無心迎魏武,東風有意便周郎。

    不說江中鏖兵。且說甘寧令蔡中引入曹寨深處,寧將蔡中一刀砍於馬下,就草上放起火來。呂蒙遙望中軍火起,也放十數處火,接應甘寧。潘璋、董襲分頭放火吶喊,四下裏鼓聲大震。曹操與張遼引百餘騎,在火林內走,看前面無一處不着。正走之間,毛玠救得文聘,引十數騎到。操令軍尋路。張遼指道:「只有烏林地面,空闊可走。」操徑奔烏林。正走間,背後一軍趕到,大叫:「曹賊休走!」火光中現出呂蒙旗號。操催軍馬向前,留張遼斷後,抵敵呂蒙。卻見前面火把又起,從山谷中擁出一軍,大叫:「凌統在此!」曹操肝膽皆裂。忽刺斜裏一彪軍到,大叫:「丞相休慌!徐晃在此!」彼此混戰一場,奪路望北而走。忽見一隊軍馬,屯在山坡前。徐晃出問,乃是袁紹手下降將馬延、張顗,有三千北地軍馬,列寨在彼;當夜見滿天火起,未敢轉動,恰好接着曹操。操教二將引一千軍馬開路,其餘留着護身。操得這枝生力軍馬,心中稍安。馬延、張顗二將飛騎前行。不到十裏,喊聲起處,一彪軍出。爲首一將,大呼曰:「吾乃東吳甘興霸也!」馬延正欲交鋒,早被甘寧一刀斬於馬下;張顗挺槍來迎,寧大喝一聲,顗措手不及,被寧手起一刀,翻身落馬。後軍飛報曹操。操此時指望合淝有兵救應;不想孫權在合淝路口,望見江中火光,知是我軍得勝,便教陸遜舉火爲號,太史慈見了,與陸遜合兵一處,衝殺將來。操只得望彝陵而走。路上撞見張郃,操令斷後。

    縱馬加鞭,走至五更,回望火光漸遠,操心方定,問曰:「此是何處?」左右曰:「此是烏林之西,宜都之北。」操見樹木叢雜,山川險峻,乃於馬上仰面大笑不止。諸將問曰:「丞相何故大笑?」操曰:「吾不笑別人,單笑周瑜無謀,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時,預先在這裏伏下一軍,如之奈何?」說猶未了,兩邊鼓聲震響,火光竟天而起,驚得曹操幾乎墜馬。刺斜裏一彪軍殺出,大叫:「我趙子龍奉軍師將令,在此等候多時了!」操教徐晃、張郃雙敵趙雲,自己冒煙突火而去。子龍不來追趕,只顧搶奪旗幟。曹操得脫。

    天色微明,黑雲罩地,東南風尚不息。忽然大雨傾盆,溼透衣甲。操與軍士冒雨而行,諸軍皆有飢色。操令軍士往村落中劫掠糧食,尋覓火種。方欲造飯,後面一軍趕到。操心甚慌。原來卻是李典、許褚保護着衆謀士來到,操大喜,令軍馬且行,問:「前面是那裏地面?」人報:「一邊是南彝陵大路,一邊是北彝陵山路。」操問:「那裏投南郡江陵去近?」軍士稟曰:「取南彝陵過葫蘆口去最便。」操教走南彝陵。行至葫蘆口,軍皆飢餒,行走不上,馬亦困乏,多有倒於路者。操教前面暫歇。馬上有帶得鑼鍋的,也有村中掠得糧米的,便就山邊揀幹處埋鍋造飯,割馬肉燒吃。盡皆脫去溼衣,於風頭吹曬;馬皆摘鞍野放,咽咬草根。操坐於疏林之下,仰面大笑。衆官問曰:「適來丞相笑周瑜、諸葛亮,引惹出趙子龍來,又折了許多人馬。如今爲何又笑?」操曰:「吾笑諸葛亮、周瑜畢竟智謀不足。若是我用兵時,就這個去處,也埋伏一彪軍馬,以逸待勞;我等縱然脫得性命,也不免重傷矣。彼見不到此,我是以笑之。」正說間,前軍後軍一齊發喊、操大驚,棄甲上馬。衆軍多有不及收馬者。早見四下火煙布合,山口一軍擺開,爲首乃燕人張翼德,橫矛立馬,大叫:「操賊走那裏去!」諸軍衆將見了張飛,盡皆膽寒。許褚騎無鞍馬來戰張飛。張遼、徐晃二將,縱馬也來夾攻。兩邊軍馬混戰做一團。操先撥馬走脫,諸將各自脫身。張飛從後趕來。操迤邐奔逃,追兵漸遠,回顧衆將多已帶傷。

    正行時,軍士稟曰:「前面有兩條路,請問丞相從那條路去?」操問:「那條路近?」軍士曰:「大路稍平,卻遠五十餘裏。小路投華容道,卻近五十餘裏;只是地窄路險,坑坎難行。」操令人上山觀望,回報:「小路山邊有數處煙起;大路並無動靜。」操教前軍便走華容道小路。諸將曰:「烽煙起處,必有軍馬,何故反走這條路?」操曰:「豈不聞兵書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諸葛亮多謀,故使人於山僻燒煙,使我軍不敢從這條山路走,他卻伏兵於大路等着。吾料已定,偏不教中他計!」諸將皆曰:「丞相妙算,人不可及。」遂勒兵走華容道。此時人皆飢倒,馬盡困乏。焦頭爛額者扶策而行,中箭着槍者勉強而走。衣甲溼透,個個不全;軍器旗幡,紛紛不整:大半皆是彝陵道上被趕得慌,只騎得禿馬,鞍轡衣服,盡皆拋棄。正值隆冬嚴寒之時,其苦何可勝言。

    操見前軍停馬不進,問是何故。回報曰:「前面山僻路小,因早晨下雨,坑塹內積水不流,泥陷馬蹄,不能前進。」操大怒,叱曰:「軍旅逢山開路,遇水疊橋,豈有泥濘不堪行之理!」傳下號令,教老弱中傷軍士在後慢行,強壯者擔土束柴,搬草運蘆,填塞道路。務要即時行動,如違令者斬。衆軍只得都下馬,就路旁砍伐竹木,填塞山路。操恐後軍來趕,令張遼、許褚、徐晃引百騎執刀在手,但遲慢者便斬之。此時軍已餓乏,衆皆倒地,操喝令人馬踐踏而行,死者不可勝數。號哭之聲,於路不絕。操怒曰:「生死有命,何哭之有!如再哭者立斬!」三停人馬:一停落後,一停填了溝壑,一停跟隨曹操。過了險峻,路稍平坦。操回顧止有三百餘騎隨後,並無衣甲袍鎧整齊者。操催速行。衆將曰:「馬盡乏矣,只好少歇。」操曰:「趕到荊州將息未遲。」又行不到數裏,操在馬上揚鞭大笑。衆將問:「丞相何又大笑?」操曰:「人皆言周瑜、諸葛亮足智多謀,以吾觀之,到底是無能之輩。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吾等皆束手受縛矣。」

    言未畢,一聲炮響,兩邊五百校刀手擺開,爲首大將關雲長,提青龍刀,跨赤兔馬,截住去路。操軍見了,亡魂喪膽,面面相覷。操曰:「既到此處,只得決一死戰!」衆將曰:「人縱然不怯,馬力已乏,安能復戰?」程昱曰:「某素知雲長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義素著。丞相舊日有恩於彼,今只親自告之,可脫此難。」操從其說,即縱馬向前,欠身謂雲長曰:「將軍別來無恙!」雲長亦欠身答曰:「關某奉軍師將令,等候丞相多時。」操曰:「曹操兵敗勢危,到此無路,望將軍以昔日之情爲重。」雲長曰:「昔日關某雖蒙丞相厚恩,然已斬顏良,誅文醜,解白馬之圍,以奉報矣。今日之事,豈敢以私廢公?」操曰:「五關斬將之時,還能記否?大丈夫以信義爲重。將軍深明《春秋》,豈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雲長是個義重如山之人,想起當日曹操許多恩義,與後來五關斬將之事,如何不動心?又見曹軍惶惶,皆欲垂淚,一發心中不忍。於是把馬頭勒回,謂衆軍曰:「四散擺開。」這個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見雲長回馬,便和衆將一齊衝將過去。雲長回身時,曹操已與衆將過去了。雲長大喝一聲,衆軍皆下馬,哭拜於地。雲長愈加不忍。正猶豫間,張遼縱馬而至。雲長見了,又動故舊之情,長嘆一聲,並皆放去。後人有詩曰:

    曹瞞兵敗走華容,正與關公狹路逢。只爲當初恩義重,放開金鎖走蛟龍。

    曹操既脫華容之難。行至谷口,回顧所隨軍兵,止有二十七騎。比及天晚,已近南郡,火把齊明,一簇人馬攔路。操大驚曰:「吾命休矣!」只見一群哨馬衝到,方認得是曹仁軍馬。操才心安。曹仁接着,言:「雖知兵敗,不敢遠離,只得在附近迎接。」操曰:「幾與汝不相見也!」於是引衆入南郡安歇。隨後張遼也到,說雲長之德。操點將校,中傷者極多,操皆令將息。曹仁置酒與操解悶。衆謀士俱在座。操忽仰天大慟。衆謀士曰:「丞相於虎窟中逃難之時,全無懼怯;今到城中,人已得食,馬已得料,正須整頓軍馬復仇,何反痛哭?」操曰:「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決不使吾有此大失也!」遂捶胸大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衆謀士皆默然自慚。

    次日,操喚曹仁曰:「吾今暫回許都,收拾軍馬,必來報仇。汝可保全南郡。吾有一計,密留在此,非急休開,急則開之。依計而行,使東吳不敢正視南郡。」仁曰:「合淝、襄陽,誰可保守?」操曰:「荊州託汝管領;襄陽吾已撥夏侯惇守把;合淝最爲緊要之地,吾令張遼爲主將,樂進、李典爲副將,保守此地。但有緩急,飛報將來。」操分撥已定,遂上馬引衆奔回許昌。荊州原降文武各官,依舊帶回許昌調用。曹仁自遣曹洪據守彝陵、南郡,以防周瑜。

    卻說關雲長放了曹操,引軍自回。此時諸路軍馬,皆得馬匹、器械、錢糧,已回夏口;獨雲長不獲一人一騎,空身回見玄德。孔明正與玄德作賀,忽報雲長至。孔明忙離坐席,執杯相迎曰:「且喜將軍立此蓋世之功,與普天下除大害。合宜遠接慶賀!」雲長默然。孔明曰:「將軍莫非因吾等不曾遠接,故爾不樂?」回顧左右曰:「汝等緣何不先報?」雲長曰:「關某特來請死。」孔明曰:「莫非曹操不曾投華容道上來?」雲長曰:「是從那裏來。關某無能,因此被他走脫。」孔明曰:「拿得甚將士來?」雲長曰:「皆不曾拿。」孔明曰:「此是雲長想曹操昔日之恩,故意放了。但既有軍令狀在此,不得不按軍法。」遂叱武士推出斬之。正是:

    拚將一死酬知己,致令千秋仰義名。

    未知雲長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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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回 曹仁大戰東吳兵 孔明一氣周公瑾

    卻說孔明欲斬雲長,玄德曰:「昔吾三人結義時,誓同生死。今雲長雖犯法,不忍違卻前盟。望權記過,容將功贖罪。」孔明方才饒了。

    且說周瑜收軍點將,各各敘功,申報吳侯。所得降卒,盡行發付渡江,大犒三軍,遂進兵攻取南郡。前隊臨江下寨,前後分五營。周瑜居中。瑜正與衆商議徵進之策,忽報:「劉玄德使孫乾來與都督作賀。」瑜命請入。乾施禮畢,言:「主公特命乾拜謝都督大德,有薄禮上獻。」瑜問曰:「玄德在何處?」乾答曰:「現移兵屯油江口。」瑜驚曰:「孔明亦在油江否?」乾曰;「孔明與主公同在油江。」瑜曰:「足下先回,某親來相謝也。」瑜收了禮物,發付孫乾先回。肅曰:「卻才都督爲何失驚?」瑜曰:「劉備屯兵油江,必有取南郡之意。我等費了許多軍馬,用了許多錢糧,目下南郡反手可得;彼等心懷不仁,要就現成,須放着周瑜不死!」肅曰:「當用何策退之?」瑜曰:「吾自去和他說話。好便好;不好時,不等他取南郡,先結果了劉備!」肅曰:「某願同往。」於是瑜與魯肅引三千輕騎,徑投油江口來。

    先說孫乾回見玄德,言周瑜將親來相謝。玄德乃問孔明曰:「來意若何?」孔明笑曰:「那裏爲這些薄禮肯來相謝。止爲南郡而來。」玄德曰:「他若提兵來,何以待之?」孔明曰:「他來便可如此如此應答。」遂於油江口擺開戰船,岸上列着軍馬。人報:「周瑜、魯肅引兵到來。」孔明使趙雲領數騎來接。瑜見軍勢雄壯,心甚不安。行至營門外,玄德、孔明迎入帳中。各敘禮畢,設宴相待。玄德舉酒致謝鏖兵之事。酒至數巡,瑜曰:「豫州移兵在此,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玄德曰:「聞都督欲取南郡,故來相助。若都督不取,備必取之」。瑜笑曰:「吾東吳久欲吞並漢江,今南郡已在掌中,如何不取?」玄德曰:「勝負不可預定。曹操臨歸,令曹仁守南郡等處,必有奇計;更兼曹仁勇不可當:但恐都督不能取耳。」瑜曰:「吾若取不得,那時任從公取。」玄德曰:「子敬、孔明在此爲證,都督休悔。」魯肅躊躇未對。瑜曰:「大丈夫一言既出,何悔之有!」孔明曰:「都督此言,甚是公論。先讓東吳去取;若不下,主公取之,有何不可!」瑜與肅辭別玄德、孔明,上馬而去。

    玄德問孔明曰:「卻才先生教備如此回答,雖一時說了,展轉尋思,於理未然。我今孤窮一身,無置足之地,欲得南郡,權且容身;若先教周瑜取了,城池已屬東吳矣,卻如何得住?」孔明大笑曰:「當初亮勸主公取荊州,主公不聽,今日卻想耶?」玄德曰:「前爲景升之地,故不忍取;今爲曹操之地,理合取之。」孔明曰:「不須主公憂慮。盡着周瑜去廝殺,早晚教主公在南郡城中高坐。」玄德曰:「計將安出?」孔明曰:「只須如此如此。」玄德大喜,只在江口屯扎,按兵不動。

    卻說周瑜、魯肅回寨。肅曰:「都督如何亦許玄德取南郡?」瑜曰:「吾彈指可得南郡,落得虛做人情。」隨問帳下將士:「誰敢先取南郡?」一人應聲而出,乃蔣欽也。瑜曰:「汝爲先鋒,徐盛、丁奉爲副將,撥五千精銳軍馬,先渡江。吾隨後引兵接應。」

    且說曹仁在南郡,分付曹洪守彝陵,以爲掎角之勢。人報:「吳兵已渡漢江。」仁曰:「堅守勿戰爲上。」驍將牛金奮然進曰:「兵臨城下而不出戰,是怯也。況吾兵新敗,正當重振銳氣。某願借精兵五百,決一死戰。」仁從之,令牛金引五百軍出戰。丁奉縱馬來迎。約戰四五合,奉詐敗,牛金引軍追趕入陣。奉指揮衆軍一裹圍牛金於陣中。金左右衝突,不能得出。曹仁在城上望見牛金困在垓心,遂披甲上馬,引麾下壯士數百騎出城,奮力揮刀,殺入吳陣。徐盛迎戰,不能抵擋。曹仁殺到垓心,救出牛金。回顧尚有數十騎在陣,不能得出,遂復翻身殺入,救出重圍。正遇蔣欽攔路,曹仁與牛金奮力衝散。仁弟曹純,亦引兵接應,混殺一陣。吳軍敗走,曹仁得勝而回。蔣欽兵敗,回見周瑜,瑜怒欲斬之,衆將告免。

    瑜即點兵,要親與曹仁決戰。甘寧曰:「都督未可造次。今曹仁令曹洪據守彝陵,爲掎角之勢;某願以精兵三千,徑取彝陵,都督然後可取南郡。」瑜服其論,先教甘寧領三千兵攻打彝陵,早有細作報知曹仁,仁與陳矯商議。矯曰:「彝陵有失,南郡亦不可守矣。宜速救之。」仁遂令曹純與牛金暗地引兵救曹洪。曹純先使人報知曹洪,令洪出城誘敵。甘寧引兵至彝陵,洪出與甘寧交鋒。戰有二十餘合,洪敗走。寧奪了彝陵。至黃昏時,曹純、牛金兵到,兩下相合,圍了彝陵。探馬飛報周瑜,說甘寧困於彝陵城中,瑜大驚。程普曰:「可急分兵救之。」瑜曰:「此地正當衝要之處,若分兵去救,倘曹仁引兵來襲,奈何?」呂蒙曰:「甘興霸乃江東大將,豈可不救?」瑜曰:「吾欲自往救之;但留何人在此,代當吾任?」蒙曰:「留凌公績當之。蒙爲前驅,都督斷後;不須十日,必奏凱歌。」瑜曰:「未知凌公績肯暫代吾任否?」凌統曰:「若十日爲期,可當之;十日之外,不勝其任矣。」瑜大喜,遂留兵萬餘,付與凌統;即日起大兵投彝陵來。蒙謂瑜曰:「彝陵南僻小路,取南郡極便。可差五百軍去砍倒樹木,以斷其路。彼軍若敗,必走此路;馬不能行,必棄馬而走,吾可得其馬也。」瑜從之,差軍去訖。

    大兵將至彝陵,瑜問:「誰可突圍而入,以救甘寧?」周泰願往,即時綽刀縱馬,直殺入曹軍之中,徑到城下。甘寧望見周泰至,自出城迎之。泰言:「都督自提兵至。」寧傳令教軍士嚴裝飽食,準備內應。卻說曹洪、曹純、牛金聞周瑜兵將至,先使人往南郡報知曹仁,一面分兵拒敵。及吳兵至,曹兵迎之。比及交鋒,甘寧、周泰分兩路殺出,曹兵大亂,吳兵四下掩殺。曹洪、曹純、牛金果然投小路而走;卻被亂柴塞道,馬不能行,盡皆棄馬而走。吳兵得馬五百餘匹。周瑜驅兵星夜趕到南郡,正遇曹仁軍來救彝陵。兩軍接着,混戰一場。天色已晚,各自收兵。

    曹仁回城中,與衆商議。曹洪曰:「目今失了彝陵,勢已危急,何不拆丞相遺計觀之,以解此危?」曹仁曰:「汝言正合吾意。」遂拆書觀之,大喜,便傳令教五更造飯;平明,大小軍馬,盡皆棄城;城上遍插旌旗,虛張聲勢。軍分三門而出。

    卻說周瑜救出甘寧,陳兵於南郡城處。見曹兵分三門而出,瑜上將臺觀看。只見女牆邊虛搠旌旗,無人守護;又見軍士腰下各束縛包裹。瑜暗忖曹仁必先準備走路,遂下將臺號令,分布兩軍爲左右翼;如前軍得勝,只顧向前追趕,直待鳴金,方許退步。命程普督後軍,瑜親自引軍取城。對陣鼓聲響處,曹洪出馬搦戰,瑜自至門旗下,使韓當出馬,與曹洪交鋒;戰到三十餘合,洪敗走。曹仁自出接戰,周泰縱馬相迎;鬥十餘合,仁敗走。陣勢錯亂。周瑜麾兩翼軍殺出,曹軍大敗。

    瑜自引軍馬追至南郡城下,曹軍皆不入城,望西北面走。韓當、周泰引前部盡力追趕。瑜見城門大開,城上又無人,遂令衆軍搶城。數十騎當先而入。瑜在背後縱馬加鞭,直入甕城。陳矯在敵樓上,望見周瑜親自入城來,暗暗喝採道:「丞相妙策如神!」一聲梆子響,兩邊弓弩齊發,勢如驟雨。爭先入城的,都顛入陷坑內。周瑜急勒馬回時,被一弩箭,正射中左助,翻身落馬。牛金從城中殺出,來捉周瑜;徐盛、丁奉二人舍命救去。城中曹兵突出,吳兵自相踐踏,落塹坑者無數。程普急收軍時,曹仁、曹洪分兵兩路殺回。吳兵大敗。幸得凌統引一軍從刺斜裏殺來,敵住曹兵。曹仁引得勝兵進城,程普收敗軍回寨。

    丁、徐二將救得周瑜到帳中,喚行軍醫者用鐵鉗子拔出箭頭,將金瘡藥敷掩瘡口,疼不可當,飲食俱廢。醫者曰:「此箭頭上有毒,急切不能痊可。若怒氣衝激,其瘡復發。」程普令三軍緊守各寨,不許輕出,三日後,牛金引軍來搦戰,程普按兵不動。牛金罵至日暮方回,次日又來罵戰。程普恐瑜生氣,不敢報知。第三日,牛金直至寨門外叫罵,聲聲只道要捉周瑜。程普與衆商議,欲暫且退兵,回見吳侯,卻再理會。

    卻說周瑜雖患瘡痛,心中自有主張;已知曹兵常來寨前叫罵,卻不見衆將來稟。一日,曹仁自引大軍,擂鼓吶喊,前來搦戰。程普拒住不出。周瑜喚衆將入帳問曰:「何處鼓噪吶喊?」衆將曰:「軍中教演士卒。」瑜怒曰:「何欺我也!吾已知曹兵常來寨前辱罵。程德謀既同掌兵權,何故坐視?」遂命人請程普入帳問之。普曰:「吾見公瑾病瘡,醫者言勿觸怒,故曹兵搦戰,不敢報知。」瑜曰:「公等不戰,主意若何?」普曰:「衆將皆欲收兵暫回江東。待公箭瘡平復,再作區處。」瑜聽罷,於床上奮然躍起曰:「大丈夫既食君祿,當死於戰場,以馬革裹屍還,幸也!豈可爲我一人,而廢國家大事乎?」言訖,即披甲上馬。諸軍衆將,無不駭然。遂引數百騎出營前。望見曹兵已布成陣勢,曹仁自立馬於門旗下,揚鞭大罵曰:「周瑜孺子,料必橫夭,再不敢正覷我兵!」罵猶未絕,瑜從群騎內突然出曰:「曹仁匹夫!見周郎否!」曹軍看見,盡皆驚駭。曹仁回顧衆將曰:「可大罵之!」衆軍厲聲大罵。周瑜大怒,使潘璋出戰。未及交鋒,周瑜忽大叫一聲,口中噴血。墜於馬下。曹兵衝來,衆將向前抵住,混戰一場,救起周瑜,回到帳中。程普問曰:「都督貴體若何?」瑜密謂普曰:「此吾之計也。」普曰:「計將安出?」瑜曰:「吾身本無甚痛楚;吾所以爲此者,欲令曹兵知我病危,必然欺敵。可使心腹軍士去城中詐降,說吾已死。今夜曹仁必來劫寨。吾卻於四下埋伏以應之,則曹仁可一鼓而擒也。」程普曰:「此計大妙!」隨就帳下舉起哀聲。衆軍大驚,盡傳言都督箭瘡大發而死,各寨盡皆掛孝。

    卻說曹仁在城中與衆商議,言周瑜怒氣衝發,金瘡崩裂,以致口中噴血,墜於馬下,不久必亡。正論間,忽報:「吳寨內有十數個軍士來降。中間亦有二人,原是曹兵被擄過去的。」曹仁忙喚入問之。軍士曰:「今日周瑜陣前金瘡碎裂,歸寨即死。今衆將皆已掛孝舉哀。我等皆受程普之辱,故特歸降,便報此事。」曹仁大喜,隨即商議今晚便去劫寨,奪周瑜之屍,斬其首級,送赴許都。陳矯曰:「此計速行,不可遲誤。」

    曹仁遂令牛金爲先鋒,自爲中軍,曹洪、曹純爲合後,只留陳矯領些少軍士守城,其餘軍兵盡起。初更後出城,徑投周瑜大寨。來到寨門,不見一人,但見虛插旗槍而已。情知中計,急忙退軍。四下炮聲齊發:東邊韓當、蔣欽殺來,西邊周泰、潘璋殺來,南邊徐盛、丁奉殺來,北邊陳武、呂蒙殺來。曹兵大敗,三路軍皆被衝散,首尾不能相救。曹仁引十數騎殺出重圍,正遇曹洪,遂引敗殘軍馬一同奔走。殺到五更,離南郡不遠,一聲鼓響,凌統又引一軍攔住去路,截殺一陣。曹仁引軍刺斜而走,又遇甘寧大殺一陣。曹仁不敢回南郡,徑投襄陽大路而行,吳軍趕了一程,自回。

    周瑜、程普收住衆軍,徑到南郡城下,見旌旗布滿,敵樓上一將叫曰:「都督少罪!吾奉軍師將令,已取城了。吾乃常山趙子龍也。」周瑜大怒,便命攻城。城上亂箭射下。瑜命且回軍商議,使甘寧引數千軍馬,徑取荊州;凌統引數千軍馬,徑取襄陽;然後卻再取南郡未遲。正分撥間,忽然探馬急來報說:「諸葛亮自得了南郡,遂用兵符,星夜詐調荊州守城軍馬來救,卻教張飛襲了荊州。」又一探馬飛來報說:「夏侯惇在襄陽,被諸葛亮差人齎兵符,詐稱曹仁求救,誘惇引兵出,卻教雲長襲取了襄陽。二處城池,全不費力,皆屬劉玄德矣。」周瑜曰:「諸葛亮怎得兵符?」程普曰:「他拿住陳矯,兵符自然盡屬之矣。」周瑜大叫一聲,金瘡迸裂。正是:

    幾郡城池無我分,一場辛苦爲誰忙!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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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回 諸葛亮智辭魯肅 趙子龍計取桂陽

    卻說周瑜見孔明襲了南郡,又聞他襲了荊襄,如何不氣?氣傷箭瘡,半晌方蘇,衆將再三勸解。瑜曰:「若不殺諸葛村夫,怎息我心中怨氣!程德謀可助我攻打南郡,定要奪還東吳。」正議間,魯肅至。瑜謂之曰:「吾欲起兵與劉備、諸葛亮共決雌雄,復奪城池。子敬幸助我。」魯肅曰:「不可。方今與曹操相持,尚未分成敗;主公現攻合淝不下。不爭自家互相吞並,倘曹兵乘虛而來,其勢危矣。況劉玄德舊曾與曹操相厚,若逼得緊急,獻了城池,一同攻打東吳,如之奈何?」瑜曰:「吾等用計策,損兵馬,費錢糧,他去圖現成,豈不可恨!」肅曰:「公瑾且耐。容某親見玄德,將理來說他。若說不通,那時動兵未遲。」諸將曰:「子敬之言甚善。」

    於是魯肅引從者徑投南郡來,到城下叫門。趙雲出問,肅曰:「我要見劉玄德有話說。」雲答曰:「吾主與軍師在荊州城中。」肅遂不入南郡,徑奔荊州。見旌旗整列,軍容甚盛,肅暗羨曰:「孔明真非常人也!」軍士報入城中,說魯子敬要見。孔明令大開城門,接肅入衙。講禮畢,分賓主而坐。茶罷,肅曰:「吾主吳侯,與都督公瑾,教某再三申意皇叔,前者,操引百萬之衆,名下江南,實欲來圖皇叔;幸得東吳殺退曹兵,救了皇叔。所有荊州九郡,合當歸於東吳。今皇叔用詭計,奪佔荊襄,使江東空費錢糧軍馬,而皇叔安受其利,恐於理未順。」孔明曰:「子敬乃高明之士,何故亦出此言?常言道:物必歸主。荊襄九郡,非東吳之地,乃劉景升之基業。吾主固景升之弟也。景升雖亡,其子尚在;以叔輔侄,而取荊州,有何不可?」肅曰:「若果系公子劉琦佔據,尚有可解;今公子在江夏,須不在這裏!」孔明曰:「子敬欲見公子乎?」便命左右:「請公子出來。」只見兩從者從屏風後扶出劉琦。琦謂肅曰:「病軀不能施禮,子敬勿罪。」魯肅吃了一驚,默然無語,良久,言曰:「公子若不在,便如何?」孔明曰:「公子在一日,守一日;若不在,別有商議。」肅曰:「若公子不在,須將城池還我東吳。」孔明曰:「子敬之言是也。」遂設宴相待。

    宴罷,肅辭出城,連夜歸寨,具言前事。瑜曰:「劉琦正青春年少,如何便得他死?這荊州何日得還?」肅曰:「都督放心。只在魯肅身上,務要討荊襄還東吳。」瑜曰:「子敬有何高見?」肅曰:「吾觀劉琦過於酒色,病入膏肓,現今面色羸瘦,氣喘嘔血,不過半年,其人必死。那時往取荊州,劉備須無得推故。」周瑜猶自忿氣未消,忽孫權遣使至。瑜令請入。使曰:「主公圍合淝,累戰不捷。特令都督收回大軍,且撥兵赴合淝相助。」周瑜只得班師回柴桑養病,令程普部領戰船士卒,來合淝聽孫權調用。

    卻說劉玄德自得荊州、南郡、襄陽,心中大喜,商議久遠之計。忽見一人上廳獻策,視之,乃伊籍也。玄德感其舊日之恩,十分相敬,坐而問之。籍曰:「要知荊州久遠之計,何不求賢士以問之?」玄德曰:「賢士安在?」籍曰:「荊襄馬氏,兄弟五人並有才名:幼者名謖,字幼常;其最賢者,眉間有白毛,名良,字季常。鄉裏爲之諺曰:「馬氏五常,白眉最良。」公何不求此人而與之謀?」玄德遂命請之。馬良至,玄德優禮相待,請問保守荊襄之策。良曰:「荊襄四面受敵之地,恐不可久守;可令公子劉琦於此養病,招諭舊人以守之,就表奏公子爲荊州刺史,以安民心。然後南徵武陵、長沙、桂陽、零陵四郡,積收錢糧,以爲根本。此久遠之計也。」玄德大喜,遂問:「四郡當先取何郡?」良曰:「湘江之西,零陵最近,可先取之;次取武陵。然後湘江之東取桂陽;長沙爲後。」玄德遂用馬良爲從事,伊籍副之。請孔明商議送劉琦回襄陽,替雲長回荊州。便調兵取零陵,差張飛爲先鋒,趙雲合後,孔明;玄德爲中軍,人馬一萬五千;留雲長守荊州、糜竺、劉封守江陵。

    卻說零陵太守劉度,聞玄德軍馬到來,乃與其子劉賢商議。賢曰:「父親放心。他雖有張飛、趙雲之勇,我本州上將邢道榮,力敵萬人,可以抵對。」劉度遂命劉賢與邢道榮引兵萬餘,離城三十裏,依山靠水下寨。探馬報說:「孔明自引一軍到來。」道榮便引軍出戰。兩陣對圓,道榮出馬,手使開山大斧,厲聲高叫:「反賊安敢侵我境界!」只見對陣中,一簇黃旗出。旗開處,推出一輛四輪車,車中端坐一人,頭戴綸巾,身披鶴氅,手執羽扇,用扇招邢道榮曰:「吾乃南陽諸葛孔明也。曹操引百萬之衆,被吾聊施小計,殺得片甲不回。汝等豈堪與我對敵?我今來招安汝等,何不早降?」道榮大笑曰:「赤壁鏖兵,乃周郎之謀也,幹汝何事,敢來誑語!」輪大斧竟奔孔明。孔明便回車,望陣中走,陣門復閉。

    道榮直衝殺過來,陣勢急分兩下而走。道榮遙望中央一簇黃旗,料是孔明,乃只望黃旗而趕。抹過山腳,黃旗扎住,忽地中央分開,不見四輪車,只見一將挺矛躍馬,大喝一聲,直取道榮,乃張翼德也。道榮輪大斧來迎,戰不數合,氣力不加,撥馬便走。翼德隨後趕來,喊聲大震,兩下伏兵齊出。道榮舍死衝過,前面一員大將,攔住去路,大叫:「認得常山趙子龍否!」道榮料敵不過,又無處奔走,只得下馬請降。子龍縛來寨中見玄德、孔明。玄德喝教斬首。孔明急止之,問道榮曰:「汝若與我捉了劉賢,便準你投降。」道榮連聲願往。孔明曰:「你用何法捉他?」道榮曰:「軍師若肯放某回去,某自有巧說。今晚軍師調兵劫寨,某爲內應,活捉劉賢,獻與軍師。劉賢既擒,劉度自降矣。」玄德不信其言。孔明曰:「邢將軍非謬言也。」遂放道榮歸。道榮得放回寨,將前事實訴劉賢。賢曰:「如之奈何?」道榮曰:「可將計就計。今夜將兵伏於寨外,寨中虛立旗幡,待孔明來劫寨,就而擒之。」劉賢依計。

    當夜二更,果然有一彪軍到寨口,每人各帶草把,一齊放火。劉賢、道榮兩下殺來,放火軍便退。劉賢、道榮兩軍乘勢追趕,趕了十餘裏,軍皆不見。劉賢、道榮大驚,急回本寨,只見火光未滅,寨中突出一將,乃張翼德也。劉賢叫道榮:「不可入寨,卻去劫孔明寨便了。」於是復回軍。走不十裏,趙雲引一軍刺斜裏殺出,一槍刺道榮於馬下。劉賢急撥馬奔走,背後張飛趕來,活捉過馬,綁縛見孔明。賢告曰:「邢道榮教某如此,實非本心也。」孔明令釋其縛,與衣穿了,賜酒壓驚,教人送入城說父投降;如其不降,打破城池,滿門盡誅。劉賢回零陵見父劉度,備述孔明之德,勸父投降。度從之,遂於城上豎起降旗,大開城門,齎捧印綬出城,竟投玄德大寨納降。孔明教劉度仍爲郡守,其子劉賢赴荊州隨軍辦事。零陵一郡居民,盡皆喜悅。

    玄德入城安撫已畢,賞勞三軍。乃問衆將曰:「零陵已取了,桂陽郡何人敢取?」趙雲應曰:「某願往。」張飛奮然出曰:「飛亦願往!」二人相爭。孔明曰:「終是子龍先應,只教子龍去。」張飛不服,定要去取。孔明教拈閹,拈着的便去。又是子龍拈着。張飛怒曰:「我並不要人相幫,只獨領三千軍去,穩取城池。」趙雲曰:「某也只領三千軍去。如不得城,願受軍令。」孔明大喜,責了軍令狀,選三千精兵付趙雲去。張飛不服,玄德喝退。

    趙雲領了三千人馬,徑往桂陽進發。早有探馬報知桂陽太守趙範。範急聚衆商議。管軍校尉陳應、鮑隆願領兵出戰。原來二人都是桂陽嶺山鄉獵戶出身,陳應會使飛叉,鮑隆曾射殺雙虎。二人自恃勇力,乃對趙範曰:「劉備若來,某二人願爲前部。」趙範曰:「我聞劉玄德乃大漢皇叔;更兼孔明多謀,關、張極勇;今領兵來的趙子龍,在當陽長阪百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我桂陽能有多少人馬?不可迎敵,只可投降。」應曰:「某請出戰。若擒不得趙雲,那時任太守投降不遲。」趙範拗不過,只得應允。

    陳應領三千人馬出城迎敵,早望見趙雲領軍來到。陳應列成陣勢,飛馬綽叉而出。趙雲挺槍出馬,責罵陳應曰:「吾主劉玄德,乃劉景升之弟,今輔公子劉琦同領荊州,特來撫民。汝何敢迎敵!」陳應罵曰:「我等只服曹丞相,豈順劉備!」趙雲大怒,挺槍驟馬,直取陳應。應捻叉來迎,兩馬相交,戰到四五合,陳應料敵不過,撥馬便走。趙雲追趕。陳應回顧趙雲馬來相近,用飛叉擲去,被趙雲接住。回擲陳應。應急躲過,雲馬早到,將陳應活捉過馬,擲於地下,喝軍士綁縛回寨。敗軍四散奔走。雲入寨叱陳應曰:「量汝安敢敵我!我今不殺汝,放汝回去;說與趙範,早來投降。」陳應謝罪,抱頭鼠竄,回到城中,對趙範盡言其事。範曰:「我本欲降,汝強要戰,以致如此。」遂叱退陳應,齎捧印綬,引十數騎出城投大寨納降。

    雲出寨迎接,待以賓禮,置酒共飲,納了印綬,酒至數巡,範曰:「將軍姓趙,某亦姓趙,五百年前,合是一家。將軍乃真定人,某亦真定人,又是同鄉。倘得不棄,結爲兄弟,實爲萬幸。」雲大喜,各敘年庚。雲與範同年。雲長範四個月,範遂拜雲爲兄。二人同鄉,同年,又同姓,十分相得。至晚席散,範辭回城。次日,範請雲入城安民。雲教軍士休動,只帶五十騎隨入城中。居民執香伏道而接。雲安民已畢,趙範邀請入衙飲宴。酒至半酣,範復邀雲入後堂深處,洗盞更酌。雲飲微醉。範忽請出一婦人,與雲把酒。子龍見婦人身穿縞素,有傾國傾城之色,乃問範曰:「此何人也?」範曰:「家嫂樊氏也。」子龍改容敬之。樊氏把盞畢,範令就坐。雲辭謝。樊氏辭歸後堂。雲曰:「賢弟何必煩令嫂舉杯耶?」範笑曰:「中間有個緣故,乞兄勿阻:先兄棄世已三載,家嫂寡居,終非了局,弟常勸其改嫁。嫂曰:「若得三件事兼全之人,我方嫁之:第一要文武雙全,名聞天下;第二要相貌堂堂,威儀出衆;第三要與家兄同姓。」你道天下那得有這般湊巧的?今尊兄堂堂儀表,名震四海,又與家兄同姓,正合家嫂所言。若不嫌家嫂貌陋,願陪嫁資,與將軍爲妻,結累世之親,如何?」雲聞言大怒而起,厲聲曰:「吾既與汝結爲兄弟,汝嫂即吾嫂也,豈可作此亂人倫之事乎!」趙範羞慚滿面,答曰:「我好意相待,如何這般無禮!」遂目視左右,有相害之意。雲已覺,一拳打倒趙範,徑出府門,上馬出城去了。

    範急喚陳應、鮑隆商議。應曰:「這人發怒去了,只索與他廝殺。」範曰:「但恐贏他不得。」鮑隆曰:「我兩個詐降在他軍中,太守卻引兵來搦戰,我二人就陣上擒之。」陳應曰:「必須帶些人馬。」隆曰:「五百騎足矣。」當夜二人引五百軍徑奔趙雲寨來投降。雲已心知其詐,遂教喚入。二將到帳下,說:「趙範欲用美人計賺將軍,只等將軍醉了,扶入後堂謀殺,將頭去曹丞相處獻功:如此不仁。某二人見將軍怒出,必連累於某,因此投降。」趙雲佯喜,置酒與二人痛飲。二人大醉,雲乃縛於帳中,擒其手下人問之,果是詐降。雲喚五百軍入,各賜酒食,傳令曰:「要害我者,陳應、鮑隆也;不幹衆人之事。汝等聽吾行計,皆有重賞。」衆軍拜謝。將降將陳、鮑二人當時斬了;卻教五百軍引路,雲引一千軍在後,連夜到桂陽城下叫門。城上聽時,說陳、鮑二將軍殺了趙雲回軍,請太守商議事務。城上將火照看,果是自家軍馬。趙範急忙出城。雲喝左右捉下,遂入城,安撫百姓已定,飛報玄德。

    玄德與孔明親赴桂陽。雲迎接入城,推趙範於階下。孔明問之,範備言以嫂許嫁之事。孔明謂雲曰:「此亦美事,公何如此?」雲曰:「趙範既與某結爲兄弟,今若娶其嫂,惹人唾罵,一也;其婦再嫁,使失大節,二也;趙範初降,其心難測,三也。主公新定江漢,枕席未安,雲安敢以一婦人而廢主公之大事?」玄德曰:「今日大事已定,與汝娶之,若何?」雲吾:「天下女子不少,但恐名譽不立,何患無妻子乎?」玄德曰:「子龍真丈夫也!」遂釋趙範,仍令爲桂陽太守,重賞趙雲。

    張飛大叫曰:「偏子龍幹得功!偏我是無用之人!只撥三千軍與我去取武陵郡,活捉太守金旋來獻!」孔明大喜曰:「翼德要去不妨,但要依一件事。」正是:

    軍師決勝多奇策,將士爭先立戰功。

    未知孔明說出那一件事來,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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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回 關雲長義釋黃漢升 孫仲謀大戰張文遠

    卻說孔明謂張飛曰:「前者子龍取桂陽郡時,責下軍令狀而去。今日翼德要取武陵,必須也責下軍令狀,方可領兵去。」張飛遂立軍令狀,欣然領三千軍,星夜投武陵界上來。金旋聽得張飛引兵到,乃集將校,整點精兵器械,出城迎敵。從事鞏志諫曰:「劉玄德乃大漢皇叔,仁義布於天下;加之張翼德驍勇非常。不可迎敵,不如納降爲上。」金旋大怒曰:「汝欲與賊通連爲內變耶?」喝令武士推出斬之。衆官皆告曰:「先斬家人,於軍不利。」金旋乃喝退鞏志,自率兵出。離城二十裏,正迎張飛。飛挺矛立馬,大喝金旋。旋問部將:「誰敢出戰?」衆皆畏懼,莫敢向前。旋自驟馬舞刀迎之。張飛大喝一聲,渾如巨雷,金旋失色,不敢交鋒,撥馬便走。飛引衆軍隨後掩殺。金旋走至城邊,城上亂箭射下。旋驚視之,見鞏志立於城上曰:「汝不順天時,自取敗亡,吾與百姓自降劉矣。」言未畢,一箭射中金旋面門,墜於馬下,軍士割頭獻張飛。鞏志出城納降,飛就令鞏志齎印綬,往桂陽見玄德。玄德大喜,遂令鞏志代金旋之職。

    玄德親至武陵安民畢,馳書報雲長,言翼德、子龍各得一郡。雲長乃回書上請曰:「聞長沙尚未取,如兄長不以弟爲不才,教關某幹這件功勞甚好。」玄德大喜,遂教張飛星夜去替雲長守荊州,令雲長來取長沙。

    雲長既至,入見玄德、孔明。孔明曰:「子龍取桂陽,翼德取武陵,都是三千軍去。今長沙太守韓玄,固不足道。只是他有一員大將,乃南陽人,姓黃,名忠,字漢升;是劉表帳下中郎將,與劉表之侄劉磐共守長沙,後事韓玄;雖今年近六旬卻有萬夫不當之勇,不可輕敵。雲長去,必須多帶軍馬。」雲長曰:「軍師何故長別人銳氣,滅自己威風?量一老卒,何足道哉!關某不須用三千軍,只消本部下五百名校刀手,決定斬黃忠、韓玄之首,獻來麾下。」玄德苦擋。雲長不依,只領五百校刀手而去。孔明謂玄德曰:「雲長輕敵黃忠,只恐有失。主公當往接應。」玄德從之,隨後引兵望長沙進發。

    卻說長沙太守韓玄,平生性急,輕於殺戮,衆皆惡之。是時聽知雲長軍到,便喚老將黃忠商議。忠曰:「不須主公憂慮。憑某這口刀,這張弓,一千個來,一千個死!」原來黃忠能開二石力之弓,百發百中。言未畢,階下一人應聲而出曰:「不須老將軍出戰,只就某手中定活捉關某。」韓玄視之,乃管軍校尉楊齡。韓玄大喜,遂令楊齡引軍一千,飛奔出城。約行五十裏,望見塵頭起處,雲長軍馬早到。楊齡挺槍出馬,立於陣前罵戰。雲長大怒,更不打話,飛馬舞刀,直取楊齡。齡挺槍來迎。不三合,雲長手起刀落,砍楊齡於馬下。追殺敗兵,直至城下。

    韓玄聞之大驚,便教黃忠出馬。玄自來城上觀看。忠提刀縱馬,引五百騎兵飛過吊橋。雲長見一老將出馬,知是黃忠,把五百校刀手一字擺開,橫刀立馬而問曰:「來將莫非黃忠否?」忠曰:「既知我名,焉敢犯我境!」雲長曰:「特來取汝首級!」言罷,兩馬交鋒。鬥一百餘合,不分勝負。韓玄恐黃忠有失,鳴金收軍。黃忠收軍入城。雲長也退軍,離城十裏下寨,心中暗忖:「老將黃忠,名不虛傳:鬥一百合,全無破綻。來日必用拖刀計,背砍贏之。」

    次日早飯畢,又來城下搦戰。韓玄坐在城上,教黃忠出馬。忠引數百騎殺過吊橋,再與雲長交馬。又鬥五六十合,勝負不分,兩軍齊聲喝採。鼓聲正急時,雲長撥馬便走。黃忠趕來。雲長方欲用刀砍去,忽聽得腦後一聲響;急回頭看時,見黃忠被戰馬前失,掀在地下。雲長急回馬,雙手舉刀猛喝曰:「我且饒你性命!快換馬來廝殺!」黃忠急提起馬蹄,飛身上馬,棄入城中。玄驚問之。忠曰:「此馬久不上陣,故有此失。」玄曰:「汝箭百發百中,何不射之?」忠曰:「來日再戰,必然詐敗,誘到吊橋邊射之。」玄以自己所乘一匹青馬與黃忠。忠拜謝而退,尋思:「難得雲長如此義氣!他不忍殺害我,我又安忍射他?若不射,又恐違了將令。」是夜躊躇未定。

    次日天曉,人報雲長搦戰。忠領兵出城。雲長兩日戰黃忠不下,十分焦躁,抖擻威風,與忠交馬。戰不到三十餘合,忠詐敗,雲長趕來。忠想昨日不殺之恩,不忍便射,帶住刀,把弓虛拽弦響,雲長急閃,卻不見箭;雲長又趕,忠又虛拽,雲長急閃,又無箭;只道黃忠不會射,放心趕來。將近吊橋,黃忠在橋上搭箭開弓,弦響箭到,正射在雲長盔纓根上。前面軍齊聲喊起。雲長吃了一驚,帶箭回寨,方知黃忠有百步穿楊之能,今日只射盔纓,正是報昨日不殺之恩也。雲長領兵而退。

    黃忠回到城上來見韓玄,玄便喝左右捉下黃忠。忠叫曰:「無罪!」玄大怒曰:「我看了三日,汝敢欺我!汝前日不力戰,必有私心;昨日馬失,他不殺汝,必有關通;今日兩番虛拽弓弦,第三箭卻止射他盔纓,如何不是外通內連?若不斬汝,必爲後患!」喝令刀斧手推下城門外斬之。衆將欲告,玄曰:「但告免黃忠者,便是同情!」剛推到門外,恰欲舉刀,忽然一將揮刀殺入,砍死刀手,救起黃忠,大叫曰:「黃漢升乃長沙之保障,今殺漢升,是殺長沙百姓也!韓玄殘暴不仁,輕賢慢士,當衆共殛之」願隨我者便來!」衆視其人,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乃義陽人魏延也。自襄陽趕劉玄德不着,來投韓玄;玄怪其傲慢少禮,不肯重用,故屈沉於此。當日救下黃忠,教百姓同殺韓玄,袒臂一呼,相從者數百餘人。黃忠攔當不住。魏延直殺上城頭,一刀砍韓玄爲兩段,提頭上馬,引百姓出城,投拜雲長。雲長大喜,遂入城。安撫已畢,請黃忠相見;忠託病不出。雲長即使人去請玄德、孔明。

    卻說玄德自雲長來取長沙,與孔明隨後催促人馬接應。正行間,青旗倒卷,一鴉自北南飛,連叫三聲而去。玄德曰:「此應何禍福?」孔明就馬上袖佔一課,曰:「長沙郡已得,又主得大將。午時後定見分曉。」少頃。見一小校飛報前來,說:「關將軍已得長沙郡,降將黃忠、魏延。耑等主公到彼。」玄德大喜,遂入長沙。雲長接入廳上,具言黃忠之事。玄德乃親往黃忠家相請,忠方出降,求葬韓玄屍首於長沙之東。後人有詩贊黃忠曰:

    將軍氣概與天參,白發猶然困漢南。至死甘心無怨望,臨降低首尚懷慚。

    寶刀燦雪彰神勇,鐵騎臨風憶戰酗。千古高名應不泯,長隨孤月照湘潭。

    玄德待黃忠甚厚。雲長引魏延來見,孔明喝令刀斧手推下斬之。玄德驚問孔明曰:「魏延乃有功無罪之人,軍師何故欲殺之?」孔明曰:「食其祿而殺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獻其地,是不義也。吾觀魏延腦後有反骨,久後必反,故先斬之,以絕禍根。」玄德曰:「若斬此人,恐降者人人自危。望軍師恕之。」孔明指魏延曰:「吾今饒汝性命。汝可盡忠報主,勿生異心,若生異心,我好歹取汝首級。」魏延喏喏連聲而退。黃忠薦劉表侄劉磐——現在攸縣閒居,玄德取回,教掌長沙郡。四郡已平,玄德班師回荊州,改油江口爲公安。自此錢糧廣盛,賢士歸之;將軍馬四散屯於隘口。

    卻說周瑜自回柴桑養病,令甘寧守巴陵郡,令凌統守漢陽郡,二處分布戰船,聽候調遣。程普引其餘將士投合淝縣來。原來孫權自從赤壁鏖兵之後,久在合淝,與曹兵交鋒,大小十餘戰,未決勝負,不敢逼城下寨,離城五十裏屯兵。聞程普兵到,孫權大喜,親自出營勞軍。人報魯子敬先至,權乃下馬立待之。肅慌忙滾鞍下馬施禮。衆將見權如此待肅,皆大驚異。權請肅上馬,並轡而行,密謂曰:「孤下馬相迎,足顯公否?」肅曰:「未也。」權曰:「然則何如而後爲顯耶?」肅曰:「願明公威德加於四海,總括九州,克成帝業,使肅名書竹帛,始爲顯矣。」權撫掌大笑。同至帳中,大設飲宴,犒勞鏖兵將士,商議破合淝之策。

    忽報張遼差人來下戰書。權拆書觀畢,大怒曰:「張遼欺吾太甚!汝聞程普軍來,故意使人搦戰!來日吾不用新軍赴敵,看我大戰一場!」傳令當夜五更,三軍出寨,望合淝進發。辰時左右,軍馬行至半途,曹兵已到。兩邊布成陣勢。孫權金盔金甲,披掛出馬;左宋謙,右賈華,二將使方天畫戟,兩邊護衛。三通鼓罷,曹軍陣中,門旗兩開,三員將全裝慣帶,立於陣前:中央張遼,左邊李典,右邊樂進。張遼縱馬當先,專搦孫權決戰。權綽槍欲自戰,陣門中一將挺槍驟馬早出,乃太史慈也。張遼揮刀來迎。兩將戰有七八十合,不分勝負。曹陣上李典謂樂進曰:「對面金盔者,孫權也。若捉得孫權,足可與八十三萬大軍報仇。」說猶未了,樂進一騎馬,一口刀,從刺斜裏徑取孫權,如一道電光,飛至面前,手起刀落。宋謙、賈華急將畫戟遮架。刀到處,兩枝戟齊斷,只將戟杆望馬頭上打。樂進回馬,宋謙綽軍士手中槍趕來。李典搭上箭,望宋謙心窩裏便射,應弦落馬。太史慈見背後有人墮馬,棄卻張遼,望本陣便回。張遼乘勢掩殺過來,吳兵大亂,四散奔走。張遼望見孫權,驟馬趕來。看看趕上,刺斜裏撞出一軍,爲首大將,乃程普也;截殺一陣,救了孫權。張遼收軍自回合淝。

    程普保孫權歸大寨,敗軍陸續回營。孫權因見折了宋謙,放聲大哭。長史張紘曰:「主公恃盛壯之氣,輕視大敵,三軍之衆,莫不寒心。即使斬將搴旗,威振疆場,亦偏將之任,非主公所宜也。願抑賁、育之勇,懷王霸之計。且今日宋謙死於鋒鏑之下,皆主公輕敵之故。今後切宜保重。」權曰:「是孤之過也。從今當改之。」少頃,太史慈入帳,言:「某手下有一人,姓戈,名定,與張遼手下養馬後槽是弟兄,後槽被責懷怨,今晚使人報來,舉火爲號,刺殺張遼,以報宋謙之仇。某請引兵爲外應。」權曰:「戈定何在?」太史慈曰:「已混入合淝城中去了。某願乞五千兵去。」諸葛瑾曰:「張遼多謀,恐有準備,不可造次。」太史慈堅執要行。權因傷感宋謙之死,急要報仇,遂令太史慈引兵五千,去爲外應。

    卻說戈定乃太史慈鄉人;當日雜在軍中,隨入合淝城,尋見養馬後槽,兩個商議。戈定曰:「我已使人報太史慈將軍去了,今夜必來接應。你如何用事?」後槽曰:「此間離中軍較遠,夜間急不能進,只就草堆上放起一把火,你去前面叫反,城中兵亂,就裏刺殺張遼,餘軍自走也。」戈定曰:「此計大妙!」是夜張遼得勝回城,賞勞三軍,傳令不許解甲宿睡。左右曰:「今日全勝,吳兵遠遁,將軍何不卸甲安息?」遼曰:「非也。爲將之道:勿以勝爲喜,勿以敗爲憂。倘吳兵度我無備,乘虛攻擊,何以應之?今夜防備,當比每夜更加謹慎。」說猶未了,後寨火起,一片聲叫反,報者如麻。張遼出帳上馬,喚親從將校十數人,當道而立。左右曰:「喊聲甚急,可往觀之。」遼曰:「豈有一城皆反者?此是造反之人,故驚軍士耳。如亂者先斬!」無移時,李典擒戈定並後槽至。遼詢得其情,立斬於馬前。只聽得城門外鳴鑼擊鼓,喊聲大震。遼曰:「此是吳兵外應,可就計破之。」便令人於城門內放起一把火,衆皆叫反,大開城門,放下吊橋。太史慈見城門大開,只道內變,挺槍縱馬先入。城上一聲炮響,亂箭射下,太史慈急退,身中數箭。背後李典、樂進殺出,吳兵折其大半,乘勢直趕到寨前。陸遜,董襲殺出,救了太史慈。曹兵自回。孫權見太史慈身帶重傷,愈加傷感。張昭請權罷兵。權從之,遂收兵下船,回南徐潤州。比及屯住軍馬,太史慈病重;權使張昭等問安,太史慈大叫曰:「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言訖而亡,年四十一歲。後人有詩贊曰:

    矢志全忠孝,東萊太史慈。姓名昭遠塞,弓馬震雄師。

    北海酬恩日,神亭酣戰時。臨終言壯志,千古共嗟諮!

    孫權聞慈死,傷悼不已,命厚葬於南徐北固山下,養其子太史亨於府中。

    卻說玄德在荊州整頓軍馬,聞孫權合淝兵敗,已回南徐,與孔明商議。孔明曰:「亮夜觀星象,見西北有星墜地,必應折一皇族。」正言間,忽報公子劉琦病亡。玄德聞之,痛哭不已。孔明勸曰:「生死分定,主公勿憂,恐傷貴體。且理大事:可急差人到彼守御城池,並料理葬事。」玄德曰:「誰可去?」孔明曰:「非雲長不可。」即時便教雲長前去襄陽保守。玄德曰:「今日劉琦已死,東吳必來討荊州,如何對答?」孔明曰:「若有人來,亮自有言對答。」過了半月,人報東吳魯肅特來吊喪。正是:

    先將計策安排定,只等東吳使命來。

    未知孔明如何對答,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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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1-24 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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