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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心才給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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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5-5 15:40 | |閱讀模式
楔子
  
  八方富賈甲天下,三才貴胄捋關中。
  
  繁華京城,乃水陸輻輳之地,四通八達。
  
  城中最北是天子所居的宮城,宮城之南為官署辦公的皇城,三省、九寺、四監均在此,皇城正門接臨朱雀道,是貫通京城南北的主軸。
  
  由此街劃分東西兩市一百零八坊,會商賈,聚四民,乃京城最為繁榮之地。
  
  在京城裡,無論是文人雅士的風雅韻事,還是眾商闊主的酒色財氣,各類小道消息都是人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尤其這些個日子,慕容家少爺病重昏迷的噩耗,更是傳遍街頭巷尾,聽說出入慕容府的群醫均束手無策,搖頭而歸。
  
  說起慕容家,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京城眾多織染作坊中,以慕容家的織染作坊當富盛名,其所制之錦綾在貴族間蔚為風尚,與城東富商秦家,俱為每年進貢皇帝的織品大宗。
  
  無奈,慕容家雖擁有人人稱羨的盛名,然而十四年前,慕容夫人因為難產,在產下一子後不久辭世;慕容老爺則因悲傷過度,不慎墜樓而亡,只留下慕容家一老一子。自此,慕容老夫人獨力撐起家業,親自撫育從一出世便體弱多病的孫兒,多少心酸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道盡。
  
  慕容家圈住一進進雕欄院落、飛簷樓閣的圍牆內,也圈住了多年仍揮之不去的愁雲慘霧……
  
  「老夫人,您吩咐的人帶到了。」
  
  廳堂內,慕容府總管集方恭敬行禮,身後還領了一名尋常老婦。
  
  坐在正位上的慕容老夫人王氏,半白的髮梳成高髻,身穿錦緞珠袍,一身威嚴貴氣,以精睿的目光打量來人。「你就是專替民家接生的產婆?」
  
  「是的。」老產婆必恭必敬。
  
  「聽說你曾接生過庚酉年臘月十五寅時,日出時刻出生的女娃?」王氏再問。
  
  「回老夫人,是有此事。」
  
  「都八年前的事了,你怎能確定?」
  
  「因為當時天還沒亮、外頭還刮著大風雪,我睡得正暖熟就被人擾醒,急忙到城外城南村的杜家接生。那娃兒落地時,恰巧是雞啼第一聲的破曉時分,風雪也突然停了,所以印象特別深刻。」老產婆照實道。
  
  聞言,王氏心一喜,籠罩在心頭上的陰霾終於露出曙光。
  
  她日前請來算命仙替孫兒消災解厄,算命仙推算出孫兒將臨生死劫難,而破解之法就是,必須在他十五歲生辰前夕,以一名特定時刻出生的女子沖喜,方能避過此番生死劫難。於是她便派人私下到處找產婆打聽,總算有了契機。
  
  「這麼說,那女孩今年只有八歲?」王氏低忖。
  
  「是八歲沒錯,上月我去城南村替那女娃兒的嬸娘接生,才見過她。她生得清秀瘦小,看起來乖巧懂事。」老產婆把知道的都說得詳細,就怕說漏了。
  
  王氏若有所思,轉而朝總管吩咐:
  
  「集方,賞白銀十兩,就當是讓產婆跑這一趟的謝禮。」
  
  老產婆一聽,感激得幾乎下跪。「謝老夫人,多謝老夫人!」天曉得她要替多少人接生才能賺進白銀十兩!
  
  總管送走產婆回到大廳,立刻有了差事。
  
  「給少爺沖喜迫在眉睫,不管杜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得花多少銀兩,都必須要到那個女孩,不必多作解釋。這事交由你打理。」王氏囑咐道。
  
  「是,屬下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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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5 15:40 |
第一章
  
  冬日清早,利如刀刃的朔風呼呼直刮。
  
  粗陋的房舍後院,有個由幾塊粗木板圍搭而成的豬圈。
  
  一名衣襖簡陋的小女孩抱著個碗公站到矮凳上,隔著比她個子還高的木板,將昨日特別留下的米糠粥,倒入豬只的食盆內。
  
  杜梔兒睜著清澈圓亮的大眼,盯著那頭比她胖上許多的小豬仔,看它吃得囫圇吞棗,她嚥了口唾沫,摸摸扁平的肚皮,不禁羨慕起小豬仔來。
  
  她昨兒個到河邊洗衣,天候凍得她掌心裂傷,提水回家時因為手疼,不小心摔壞木桶,嬸娘罰她不准吃晚飯,所以她的粥全入了小豬仔肚裡。
  
  咕嚕咕嚕——平坦的肚皮傳來一陣抗議。
  
  好餓啊。
  
  嬸娘還沒準她吃早飯,先喝些水充飢吧。
  
  飢腸轆轆的梔兒,抱著碗公爬下矮凳,來到灶房。
  
  「你一大早在灶房裡偷偷摸摸做什麼!是不是想偷東西吃?」
  
  她站在水缸旁,舀水的瓜瓢都還沒拿,就被身後嚴厲的斥責聲嚇得轉過身來,她趕緊誠惶誠恐地解釋:
  
  「嬸娘……梔兒沒有偷東西吃,梔兒只是想喝水……」
  
  「水?喝啥水!昨兒個你把木桶摔了個大洞不說,有提半滴水回來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養隻豬都比養你來得有用!」杜家次媳李氏怒目而斥,肥短的指尖直往梔兒腦門戳,還用力拉扯她的耳朵,語氣滿是憎惡。
  
  好痛喔——小小身子被推拉得站不穩,好幾次幾乎跌倒。
  
  「梔兒知錯了,下回會當心的……」她低著頭,抖瑟求饒。
  
  認錯,彷彿成了再自然不過的習慣,小小年紀的她已經懂得凡事要順著嬸娘的意思去做,嬸娘若不高興,她就得低聲下氣道歉,才不會受更大的皮肉之苦。
  
  李氏見她順從,勢利的眉頭一挑,綠豆似的小眼睛一瞇。
  
  「豬仔餵了?」
  
  「喂了。」全家人還沒起床,她就醒來餵豬了。
  
  「要喝水就去提,木桶補好了,拿去!聽著,沒把水缸注滿就沒有早飯吃。我警告你,別給我耍花樣,否則就把你賣掉!」
  
  李氏又戳了下梔兒的腦袋,冷哼一聲,隨即掉頭離去。
  
  梔兒冰涼的小手揉揉被捏得燙紅的耳,另一手提起有她半個高的木桶,走向一里外的河邊。
  
  流經城南村的唯一一條河,緊鄰一片桃花林,寒冬時節,桃花林的枝葉都光禿禿的,好似正在為春日即將花開錦簇的盛況作準備。
  
  她蹲在河畔,用瓜瓢將河水舀入木桶直到七分滿,然後兩手吃力地提起水桶,小心翼翼提回家。
  
  顧不得掌心的灼痛,梔兒來來回回跑了五趟,總算只差最後一桶水,就能把灶房裡的水缸注滿了。她歡喜地蹲在河邊汲水,因冷而有些蒼白的粉唇微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不遠處傳來一陣朗朗讀書聲,她知道聲音來自何方,忍不住抬頭張望。
  
  桃花林畔有間私塾,供城南村的學童在那裡讀書識字。
  
  每回到河邊洗衣提水聽見讀書聲,梔兒總會跑到私塾窗外,踮足偷看私塾裡的先生教學童誦書寫字,因為她知道叔父嬸娘沒有多餘的錢讓她上私塾,而且私塾裡也沒有像她一樣的女孩子,可是,她好想讀書哦……
  
  只要看一下下就好……
  
  梔兒捧著木桶來到私塾窗下,渴望又好奇地聽著學童今天朗誦的詩文,學他們搖頭晃腦。她看見教書先生晃著腦袋打盹,不禁咧開小嘴微笑。
  
  「瞧,那個窮酸丫頭又來偷聽了!」
  
  一名不專心的學童,發現梔兒躲在窗欞下偷看,連忙低聲告訴同伴,梔兒頓時在眾人的目光下無所遁形,無措地低下頭,笑容在羞愧中斂下。
  
  杜家長男也發現她了,用那雙綠豆眼厭惡地瞪著她,趁先生還在打盹,溜到屋外劈頭就是恐嚇——
  
  「杜梔兒,誰准你來的!你又偷懶不做事了,對不對?我回去非得告訴我娘不可!」大她一歲的胖男孩,同他娘親一樣,勢利的眉挑得老高。
  
  「梔兒這就走,求堂哥不要告訴嬸娘……」不然她不是得吃一頓籐條,就是什麼都沒得吃,不論哪種責罰她都怕呀……
  
  「還不快走開!」男孩惡言相向,還伸出胖腿踹倒瘦小的她。
  
  梔兒只知道要護住木桶,小手死命地抱著木桶免得木桶摔壞,硬生生讓自己跌在地上。而桶子裡的水全潑在她身上,男孩見狀還舉足往她的舊襖踏上骯髒鞋印。
  
  「哈哈……」她的狼狽,成了趴在窗欞觀望的孩子們的消遣。
  
  她困窘地從地上爬起,用衣袖抹抹濕透的臉,提著木桶蹣跚跑開。寒風一吹,濕淋淋的粗襖穿在身上,冷得她直打哆嗦。
  
  一踏入杜家矮籬圍成的前院,梔兒忽覺有異,感覺手裡的重量比前幾回都來得輕盈,於是往手中一看——
  
  糟,她忘了汲水!
  
  堂兄的捉弄、學童的訕笑,雖然令她委屈得想哭,但都沒有挨打或餓肚子來得難受,要是她又沒做好嬸娘交代的工作……
  
  此時李氏瞥見她的身影,忙不迭地從屋裡走出來。
  
  又冷又懼的梔兒渾身發顫,拔足又要奔回河邊。
  
  「梔兒!」李氏喚住她,往她疾步走來,不知為何,平時劈頭而下的厲斥現下壓低許多。「看到我就想跑,你什麼意思呀你!」
  
  「我沒有……」梔兒畏怯地把木桶藏在身後。
  
  「怎麼搞的弄得渾身濕!」
  
  「對不起……」
  
  「快跟我進去換套衣服,人家瞧你乾乾淨淨的,才不會反悔把話收了回去!扯著木桶做啥,走,進屋去!」李氏搶下她手中的木桶,粗魯地拉著她繞到後院,嘴上嘀咕著她聽不懂的話。
  
  半刻過後,梔兒穿著一身乾淨暖和的紅色棉襖,被帶到廳裡,她看見一名身著華服、長相尋常的陌生中年男人,跟杜家簡陋的廳堂格格不入。
  
  嬸娘特地讓她換上堂妹過年要穿的新衣,還幫她梳發綁辮,是因為家裡有客人麼?可是,家裡有客人的話,嬸娘一向不會讓她出來,更遑論穿上這種輪不到她穿的溫暖棉襖。
  
  一雙偷覷著大人們的亮圓黑眼,盈滿了困惑。
  
  「集總管,她就是小人的侄女梔兒。」杜大忠一見梔兒人被帶到,便朝集方鞠躬哈腰。
  
  「是呀是呀,咱們梔兒可乖巧了,凡事聽話勤快、手腳又俐落,真不知上哪兒找這麼貼心的女孩兒,我還真捨不得呢!」李氏矯情地在一旁打邊鼓。
  
  集方沉斂的目光調到女孩身上,沒有多作耽擱便開口問道:
  
  「你是杜梔兒?」
  
  「是……」童稚的嫩嗓不見怯懦,卻有一絲好奇。
  
  「跟我走吧。」
  
  「走?」去哪?梔兒迷惘地望向叔父、嬸娘。
  
  「梔兒,今日起你就是慕容家的人了,不必留在這裡跟著我們一家子受苦,有一餐沒一餐地過。」杜大忠委婉解釋,看著親侄女無辜的小臉,他面露些許愧疚。
  
  「是呀是呀,只要你認命守分,做好丫鬟的本分,餓不死你的!」
  
  相較於丈夫的愧欠之意,光看李氏幾乎咧到耳根的笑,就知道把侄女賣給大戶人家所拿到的報酬有多高。
  
  年紀尚小的梔兒不懂什麼是認命、什麼又是守分,但她隱約瞭解,叔父嬸娘不要她了。
  
  「梔兒,快跟總管大人走吧,別耽誤人家的時間。」李氏催促著。
  
  落寞地跟隨陌生男人搭乘馬車離開杜家,梔兒掀開簾子趴在車窗上,看著愈來愈小的家園,直到看不見了,她才縮回搖搖晃晃的車內,仰首問男人:
  
  「大叔,嬸娘是不是把我賣給你?」
  
  「不是我,是京城慕容家。」
  
  無論「京城慕容家」是何許人也,梔兒小小的心靈還是感到受傷。
  
  嬸娘常常說要賣掉她,因此當這一天來臨時,她似乎覺得沒那麼害怕,可是說不難過是騙人的。
  
  她沒有親人了麼?
  
  梔兒默默垂首,強忍著鼻酸,小手偷偷擦掉忍不住滲出眼眶的濕意。
  
  不哭不哭,娘臨死前說以後爹娘會在天上守著她,要是她哭了,他們也會傷心難過的,所以她不可以哭。
  
  馬車緩緩駛入城門,來到熱鬧繁華的朱雀大街,集方突然聽見身旁傳來一陣不屬於馬車行進的聲音。
  
  咕嚕咕嚕——
  
  「你餓了?」
  
  她羞窘地點點頭,集方見狀,差車伕下車買包子。
  
  熱騰騰的包子被遞到梔兒面前,她睜大眼,小嘴驚楞得合不上來,猛嚥唾沫。
  
  「要給我的?」好香喔,還冒著煙呢!
  
  「沒錯,往後你只要聽話,溫飽不再是件難事。」
  
  從梔兒身上,他不難看出杜家夫婦怎樣對待梔兒,蒼白瘦小的她,活像長期飲食失調,只有那雙黑珠子般的滴溜大眼還算能看。
  
  「嗯。」小手捧過白胖包子,難得的美味沖淡了些許離愁。
  
  集方看著靜靜咬嚼包子的她,心中暗自興歎。
  
  這女娃不哭不鬧,聰穎堅強,若真如算命仙所言,她的命格能化解少爺災厄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
  
  紅燭熠熠,映出滿室喜氣洋洋的紅。
  
  小梔兒也是一身喜氣的紅緞袍,聽話的坐在床幃下,困惑的清澈大眼瞧著到處都貼了紅色囍紙的寢房,雪白小手侷促絞著繡面精緻的羅裙。
  
  這房間比叔父家還大,可是空氣中總是飄散著化不開的藥味,聞起來讓她不太舒服……不過,倒有一股不同於藥味的香味兒直鑽入鼻中。
  
  隨處張望的大眼溜過桌上的精饌細膾,隨即迅速調開。
  
  慕容老夫人沒允許她可以動那些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所以她要聽話,不可以老把眼兒轉到桌上,說不定那是身後那位睡著的大哥哥醒來之後要吃的——
  
  不對!老夫人囑咐過她,要喊他少爺,不是大哥哥,往後少爺就是她的親人。
  
  她又有親人了麼?真好。不過,少爺要睡到什麼時候呢?
  
  正襟危坐了一個時辰,梔兒渾身又累又酸,忍不住回頭偷瞧沉睡中的少年。
  
  少爺跟她一樣,都穿了大紅衣袍。她從來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裳,她好開心,可是少爺不開心麼?因為他的臉色好差好差,連睡覺都皺著眉頭,看起來好像很難受——
  
  對了,老夫人說過少爺病了,只要她從今往後悉心服侍少爺,就能在慕容府待下,不必再回村裡過挨餓受凍的日子。
  
  少爺病了,好可憐喔……不曉得有沒有看大夫呢?
  
  「梔兒會聽話好好服侍少爺,少爺要趕快好起來、千萬別死掉,不然梔兒就沒有少爺能服侍,也沒地方可去了。」她鄭重其事地低喃。
  
  「有什麼事,少爺都可以吩咐梔兒做,梔兒雖然才八歲,可是梔兒會燒飯、洗衣、洗碗、打水、燒水、掃地、捶背,只是嬸娘常罵梔兒捶背的力道不夠……」
  
  她如數家珍扳起手指點算,但一思及拿她換錢的親人,連日來刻意忽略的難過又悄悄爬上心頭。
  
  「梔兒在慕容府認識了一個朋友叫茴香,茴香對梔兒很好,梔兒在慕容府有朋友、也不會挨餓受凍,所以梔兒喜歡慕容府。拜託少爺別拿梔兒去換錢,梔兒會很乖的。」忽爾,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獻寶似的睜亮眼。
  
  「梔兒還可以背書給少爺聽喔——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
  
  躺在玳瑁榻上的十五歲少年,被床畔細細的絮聒聲擾醒。
  
  慕容湍撐開沉重的眼皮,適應了昏黃的燭光後,在迷濛的視線中瞥見床尾幃帳下一團紅色人影。
  
  「閉嘴。」她吵得他頭好昏!
  
  梔兒一楞,大眼對上一雙不甚友善的陰酷黑眸,兩手趕緊摀住小嘴。
  
  「你是誰……在這做什麼……」
  
  他的聲音即使氣若游絲,蠟黃枯槁的病容雖然蒼弱無神,也折損不了天生的威嚴霸氣,梔兒望而生畏,連忙惶恐跳下床來,咚地跪在床前。
  
  「梔兒……在這裡服侍少爺。」她稍稍放開小嘴前的手,說完又立刻捂上。
  
  「滾開,我不需要人伺候……」
  
  他病入膏肓,只有等死的份,何必拖累那麼多人!
  
  小嘴前的手又稍稍放開。
  
  「少爺,老夫人說——」
  
  「滾……」他虛弱地吐出一個字後,閉上眼,抵不過昏沉的侵襲,又再度沉入黑暗。
  
  「少爺?!」梔兒見他閉眼,驚惶上前,怯怯伸出一隻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還活著!
  
  只不過,少爺又睡下了,什麼時候才會再醒來?
  
  少爺睡醒以後如果要吃桌上那些東西,她可以問少爺能不能分她一點麼?
  
  梔兒又爬回床沿坐好,聽話地守在主子身邊,小手依然緊緊捂口,不敢再大聲說話,免得吵醒了主子。
  
  等著等著,想著想著,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開始變得模糊。
  
  小梔兒打了個呵欠,無意識地任腦袋靠向床柱……
  
  府內眾人尚不知,他們昏迷了數餘日的少主,在沖喜之夜曾經甦醒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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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5 15:41 |
第二章
  
  湍樓,眾人正因為慕容家少主從昏迷中甦醒而欣喜忙碌著,但讓奴僕們伺候的正主兒卻不太領情,不,應該是相當不領情。
  
  乒匡——
  
  又是一聲藥盅碎裂的巨響從湍樓傳出,伴隨著氣喘不休的虛弱低咆。
  
  「出去……」
  
  隨侍的四、五名奴僕看著灑了一地的珍貴藥膳,面面相覷,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少爺從小就體弱多病,一經久病,性情也變得孤僻冷漠、陰晴不定,一發起脾氣就拒喝湯藥,但從沒像這幾日來,憤怒到把藥盅摔爛了好幾次!
  
  淹沒在眾人身後的梔兒,也被慕容湍的怒氣嚇得躲到柱子後。
  
  病了就是要喝藥,少爺怎麼不喝呢?而且,少爺生起氣來比嬸娘還恐怖,好可怕呀……
  
  「出去!我叫你們統統滾!」
  
  大家一見主子撐起瘦弱虛乏的身軀,紛紛緊張低喊。「少爺當心——」
  
  慕容湍陰鵝冷眸一瞪,一千奴僕立刻噤聲,不敢多哼一個字。
  
  「還杵在這裡?咳咳——」氣急攻及心肺,他驟然猛咳,雙肩劇烈抖動。
  
  「少爺!」眾人驚呼上前。
  
  他只手揮開他們的好意,咬牙寒惻低語:
  
  「你們只把我當病人,不把我當主子,我說的話不管聽了……是不?」看,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宿命,鎮日與苦藥為伍,連下人都敢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湍兒,他們不是在忤逆你。」
  
  儀態威嚴華貴的老婦人走進內室,一干奴僕立刻退到兩旁。王氏平日凜不可犯的語氣,在面對唯一的孫兒時,只剩語重心長的心疼。
  
  慕容湍一看是對他疼愛有加的祖奶奶,便默不吭聲地撇過頭,逕自生悶氣。
  
  王氏瞭然地瞥了眼一地的狼藉,深知孫兒久病厭世的心態,看在她世故的老眼裡,點滴都痛在她這個祖母的心裡。
  
  越過地上的湯湯水水,王氏來到床邊坐定,愛憐地拍拍孫兒枯瘦的手。
  
  「是藥膳味道不好麼?祖奶奶讓人重新熬去。」
  
  「不必,再怎麼熬,藥也不可能變仙丹。」慕容湍憎惡道。他的嘴裡甚至能馬上感覺到一股擺脫不了的苦味,他痛恨這個味道!
  
  「為了治病,你要耐得住心。」
  
  「耐心?十多年的針灸、用藥,您以為我還有多少耐心?我好累!」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的身子骨就比別人虛弱,稍有不慎就會染上風寒,一患病就難以根治,得在床榻病撅做地躺上好些時日。
  
  當同齡的孩子們在外頭追趕跑跳、嬉笑怒罵時,他唯一的去處僅有這個猶如囚牢般的寢房,頭上只有慕容府這片天,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也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多少次病重臨危,他以為自己終能拋下這副軀體,逃離所有悲哀,但醒來後卻發現,自己仍舊困在這副不中用的臭皮囊裡。
  
  除了他,沒人能體會這種痛苦!
  
  他寧願魂飛魄散,寧願!
  
  「湍兒……」王氏心口一痛。上蒼為何要讓湍兒受此折磨?他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呀!
  
  慕容湍枯瘦的十指插入發間,抱頭痛苦低吼:
  
  「我怎麼會醒來,怎麼不就此死去?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醒來!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不乾脆讓我解脫——」
  
  他沉憤壓抑的低喃到聲嘶力竭的咆哮,再到頹喪不平的啞語,一字一句都道出深刻沉重的痛不欲生。
  
  王氏又驚又悲,沒想到孫兒厭世的念頭竟如此深刻。
  
  「少爺當然不能死。」
  
  斬釘截鐵的否決,驀地劃破淒楚凝滯的氛圍。
  
  不是我!
  
  也不是我!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猛搖頭撇清和那句話的關係,趕緊閃身。
  
  到底是誰有那個能耐,向老天爺借膽插嘴啊?!
  
  大夥兒忙著讓出一條楚河漢界,就見終點一顆從圓柱後方探出的小腦袋。
  
  慕容湍沿著奴僕讓出的方向看去,蒙上寒霜的厲眸,鎖住正想縮回柱子後的小腦袋。
  
  「再說一次。」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也敢質疑他?
  
  剛才說話的只有她,少爺應該是在叫她吧……
  
  梔兒發現大家都盯著她看,只好戰戰兢兢跨出一小步,探出半個身子,小手還膽怯地勾著柱子不放。
  
  「少爺……當然……不能死。」她聽話地照本宣科又說了一次,很緊張。
  
  床上那蠟黃消瘦的面容倏沉。
  
  「你憑什麼決定我的生死?」
  
  他毫無血色的猙獰怒容及一頭披散的黑髮,活像堂哥對她說過的地獄裡會吃人的鬼魅,看得梔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小臉寫滿驚恐。
  
  「別動怒,湍兒,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王氏勸說著。
  
  「說話!」他瞪住梔兒,勃然怒喝。
  
  她一個抽氣,不敢不答腔。
  
  「不是梔兒決定的。少爺如果死了,你的親人會好難過好難過,可是為了不讓少爺在天上看了也難過,所以只能偷偷在心裡哭,哭好久好久,沒有人願意親人死掉的……」
  
  梔兒想起自個兒的爹娘,不由得一臉落寞,現在少爺是她的親人,她也不希望少爺有什麼三長兩短。
  
  聞言,慕容湍心頭彷彿挨了一記悶棍,不禁看向一旁面容憂愁的王氏。
  
  祖奶奶……
  
  這些年因為他,祖母蒼老了許多,而他身為孫兒,卻只一逕地沉淪在自怨自艾中,一點晚輩該盡的孝道都沒有做到,反而教祖母徒增憂心。
  
  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殊不知讓最疼惜他的人有多心痛……
  
  一個年紀比他小的丫鬟都深知這個道理,那他算什麼?!
  
  慕容湍,你真是個孬種!
  
  ***
  
  曉色雲開,天光自窗欞迤邐而入。
  
  梔兒站在榻旁,拿起覆在慕容湍額上的濕絹巾,小手仔細探查他額上的溫度。
  
  太好了,少爺的燒退了!
  
  緊抿了一整夜的粉嫩小嘴,總算揚起放心的弧度,她把絹巾摺妤放到桌几上的銅盆盆緣,然後又回到床邊盯著病榻上的人看。
  
  少爺還是很不舒服麼?連在睡夢中眉頭也擰出兩條深痕。
  
  梔兒側頭想了想,忍不住探出小手……
  
  昏沉寤寐間,慕容湍感到額上的絹巾被拿開,隨之,一隻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額。
  
  他的意識猶仍昏沉,無心探究是哪個奴僕在看顧他,但當一隻手輕揉著他眉間時,登時掃除鬱積於身的難受,那陌生又依戀的感覺令他忍不住撐開沉重的眼皮。
  
  誰……
  
  待看清床畔的人兒,回想起日前得知的事實,慕容湍放鬆的身軀倏地緊繃。
  
  結果,這女娃根本不是什麼丫鬟!
  
  沒想到納媳沖喜這等事,竟然發生在他身上?
  
  原本,為了祖奶奶,他知道自己不該再輕生,但在得知此事的當晚,不由得氣憤難平地在祖奶奶面前大發雷霆——
  
  「要是我好不了,你們是不是要一再地替我納媳沖喜?叫她滾!」
  
  說好聽些,是為他沾喜氣,但其實根本是死馬當活馬醫。
  
  他這一口氣被老天爺操控,斷不斷氣都無法自行做主,現在連婚事也備受擺佈,苟延殘喘對他來說又有何意義?他氣的其實是身為病癆子的自己!
  
  「湍兒,你有什麼要求,祖奶奶凡事都可以順著你,唯獨這件事,祖奶奶堅持。往後就由杜梔兒來服侍你,她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命脈所繫,沈離不得。」
  
  「我還沒跟她拜堂,她不是我的誰!」
  
  「你不喜歡梔兒也無妨,以她的出身,當你的侍妾已經是高攀了。」
  
  祖奶奶的意思他很清楚,未來他若有幸得以娶妻,就算不喜歡杜梔兒,也能娶個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杜梔兒只不過是個尚不知是否能延續他性命的犧牲品。
  
  但天殺的!他在乎的不是這些——
  
  「少爺,你醒了!」梔兒見慕容湍睜眼,開心低嚷,短短的腿兒奔至檜木桌邊斟了一杯茶水,捧著茶杯又回到床畔。
  
  「少爺,你一夜滴水未進,喝點水。」
  
  慕容湍撫著發昏的額,煩躁地坐起身,冶漠格開她恭敬送上的好意。
  
  梔兒一見他要起身,忙放下杯子,去抱來他的外衣想讓他披上。
  
  「不必。」他低喘道,聲冶無溫。
  
  「少爺,披衣才不會受寒……」童稚嗓音在慕容湍的冶睇下逐漸消失。
  
  雖然這些天來,少爺極少發怒、也沒有再摔藥盅,但看到他冶然的面孔,她還是不免不寒而慄,深怕他像上次那樣厲斥她,尤其是少爺瞪她的時候,她會以為少爺非常非常討厭她。
  
  「我不是叫你別出現在我面前?」
  
  一看到她,他就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廢人,硬被塞了個女娃當媳婦,連拒絕都無從拒絕起,這種感覺不是普通的窩囊!
  
  「可是,老夫人會不高興……」梔兒垂首落寞低語。
  
  前天她聽從少爺的吩咐不踏入湍樓,老夫人知道了雖然沒有責怪她,只叫她要更盡心服侍少爺,但她看得出來老夫人並不高興,她好像不管怎麼做都不對……
  
  慕容湍眉峰絞擰,只能任胸中的煩慍,揪擾著他鬱結的心。
  
  祖奶奶料定他不肯接受杜梔兒,但他若故我,杜梔兒只會落得裡外不是人的下場,難道合該說她有這種命格,注定她活該倒楣?
  
  該死!
  
  梔兒偷瞄不發…曰的慕容湍,瞧見他面容沉寒,她志忑道:
  
  「少爺有什麼事,都可以吩咐梔兒做,梔兒雖然才八歲,可是梔兒會燒飯、洗衣、洗碗、打水、燒水、掃地、捶背,求少爺別討厭梔兒、別拿梔兒去換錢,梔兒會聽話認真。」
  
  叩叩——
  
  敲門聲輕傳,接著是一道刻意壓低的少女嗓音。
  
  「梔兒,我送湯藥來了。」
  
  一聽是送湯藥,小小身子立刻來到門前?使勁拉開兩扇沉重的精木門扉。
  
  「你聽著,要是湯藥涼了之前少爺還沒醒過來,你就端回廚房再熱一遍,知道麼!」端著藥盅的大丫鬟走入廂房,原本對梔兒頤指氣使的態度,在見著坐在床榻上的人後,登時變得怯懦畏縮,與先前判若兩人。
  
  有點腦筋的奴僕都懂得看主子臉色,見風轉舵,因沖喜而入府的梔兒不得少爺好感,已是府裡眾所皆知的事,因此大多人對梔兒也都冶冶淡淡的,態度自然不會客氣到哪去。
  
  「少、少爺,奴婢給您送……送湯藥來……」
  
  「東西放著,沒你的事了。」
  
  慕容湍故意對大丫鬟的言行視而不見,無心替他的「小媳婦」仗義執言。
  
  「是……」大丫鬟宛如得了獲赦令一般,急忙逃離像是會吃人的屋子。
  
  慕容湍的陰晴不定,早讓湍樓成了烏煙瘴氣之地,除了不得不服侍他的奴僕之外,根本沒人敢接近湍樓,就怕盤盅、碗筷會砸到自己身上,無怪乎大丫鬟在發現主子醒著時,會嚇得結結巴巴。
  
  梔兒小心翼翼地把放在桌上的藥盅端到床邊,一心放在伺候他喝藥上,壓根不介意旁人對她的頤指氣使,其實在叔父家也早習慣遭受白眼了。
  
  她嘗了一小口試試溫度,突然皺起小臉。唔,好苦喔……
  
  溫度合宜,她便遞上前。
  
  「少爺,湯藥要趁熱喝。」
  
  不必看她臉色,空氣中瀰漫的濃濃苦藥味已經讓慕容湍皺眉,他只覺得反胃,一如日前,撇開頭拒喝。
  
  「倒掉。」
  
  「倒掉?不可以的……」
  
  「你允諾會聽話,嗯?」他挑眉。
  
  「可是……」捧著藥盅的梔兒,面有難色。
  
  這湯藥要熬很久,倒掉豈不是辜負了廚房劉大娘守著爐火熬藥的苦心?而且不喝藥的話,病怎麼好得快?
  
  「難聞死了,拿開!」慕容大少不耐煩了。
  
  他嫌惡的神情讓梔兒頓有所悟。
  
  「少爺,你怕苦,對不對?」
  
  被一個小女娃說中弱點,慕容湍當下耳根子一熱,狼狽啞口。
  
  「梔兒也怕苦,以前受了風寒的時候也討厭喝藥,可是娘說過『良藥苦口』,多吃顆甜糖就好了,梔兒最喜歡糖葫蘆喔。」她側著小腦袋思索了下。「梔兒這就去替少爺買糖葫蘆——」
  
  「站住!誰怕苦來著。」慕容湍不甘示弱,撈過藥盅湊到嘴邊。
  
  濃烈刺鼻的味道讓他有所遲疑,但瞥見梔兒瞅著他看的清澈大眼,只得一鼓作氣,憋著氣將藥汁灌入口中。他都十五歲了,才不想讓人認為他堂堂慕容少主是個喝藥還要討糖吃的小娃娃!
  
  「嘔——」
  
  豈料喝得過急,強烈的苦澀刺激味蕾,加上他身體虛弱不適,藥汁全被嘔了出來,連帶的,昨日入腹的食物全都反胃嘔出。
  
  「少爺!」梔兒一驚,未及細想,直接用手去接青黃交錯的穢物,就怕少爺弄髒了自己。
  
  慕容湍這一吐,足足又是高燒又是嘔吐了三日,食藥皆無法人口,急得慕容府上下人仰馬翻……
  
  ***
  
  不過,慕容湍這一回的急症倒是來得玄妙,大吐特吐三日後,早被宣告難愈的病況漸有起色。久病臥床之人已能離榻而行,這對長久以來籠罩在愁雲慘霧下的慕容府來說,無疑振奮不少。
  
  「大娘。」
  
  「哎呀,是梔兒啊!」正在以慢火燉藥的廚房管事劉春,笑吟吟地看向來人,一見來人手上端來的空盤盅,驚喜道:「少爺把藥膳都吃光了呀!梔兒,真是多虧你了。」
  
  梔兒羞怯一笑。
  
  「大娘,別這麼說,梔兒年紀小,沒能幫上什麼忙。」這幾日,少爺房裡不斷有大夫、奴僕進出,她確實幫不上什麼,只能替他們端端碗盤、水盆。
  
  「就是說呀,還不是一樣惹少爺嫌!」
  
  「說不定少爺還覺得礙手礙腳!」
  
  在一旁洗碗的兩名丫鬟,故意用梔兒聽得到的音量譏諷,語氣酸不溜丟。
  
  童養媳未正式過門前,跟她們這些丫鬟的地位沒什麼不同,況且誰不知道,少爺一開始就對沖喜的小媳婦半點好感也無。
  
  「作奴才的碎嘴什麼,洗你們的碗!」劉春沒好氣地斥道,轉而又對梔兒揚開笑容。「別聽她們。湯藥就快妥了,等會兒讓你給少爺送去。」
  
  「好。」梔兒乖巧地點點頭。少爺不喜歡她是事實,雖然有點感傷,但她依然珍惜現在不必三不五時遭打罵欺侮或挨餓受凍的串福。
  
  劉春突然歎了口氣。「唉!藥膳少爺是吃了,但湯藥總是原封不動,真不知如何是好……」她每天熬藥,也真不知在熬個什麼勁唷!
  
  「大娘,湯藥真的好苦喔,一點也不好喝。要是長期得喝這個,梔兒大概也會像少爺一樣拒喝吧。」少爺真的好可憐喔。
  
  「有什麼法子呢,喝完吃顆甜糖潤口便是,只不過少爺不愛甜品。」
  
  「有辦法讓湯藥變得較不苦些麼?」梔兒仰頭問。
  
  「有呀,某些藥方摻點甘草或蜂蜜熬煮會比較好人口,可有些不適合。」
  
  「那麼,少爺的藥方能麼?」
  
  「這得間大夫了。」
  
  「謝謝大娘!」梔兒露齒一笑,清瘦小瞼浮現光彩,朝劉春彎腰鞠躬後,便提起裙擺跑出廚房。
  
  一臉茫然的劉春楞楞望著梔兒遠去的身影,頓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在原地喃喃自語:「這丫頭謝我啥呀?伺候少爺湯藥這麼久,我怎麼從沒聽說少爺怕苦?少爺怕苦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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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5 17:35 |
第三章
  
  白駒過隙,三載春秋飛逝。
  
  朝日春雨過後,蒼穹清碧如洗,曲榭畔,在心綻,柳眼明。
  
  穿過幽徑曲榭,慕容府深處有一座清幽靜謐的書齋。
  
  論經談賦的聲音從書齋裡傳出來,一名丫鬟裝扮的女孩兒,輕手輕腳來到書齋開敞的門邊,在門側抱膝席地而坐,靜靜聆聽門內的暢談,沒有驚動任何人。
  
  清風拂面,也拂過枝椏上的新綠,一切平和悠然。
  
  忽爾,一陣嚷嚷擾了清幽。
  
  「梔兒,原來你在這兒呀!老夫人要我稟告少爺,說是施小姐來了,我上湍樓找不著少爺,你知道少爺在哪——啊,集總管引」茴香一見跨出書齋的男人,才意識到自己誤擾少爺讀書,趕忙磕頭陪罪。
  
  「集總管,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嗚嗚,都怪她急著找梔兒,把規矩給忘了!
  
  「集總管,是我不好,茴香她是無心的。」梔兒緊張地隨同齡好友低頭認錯,打斷講課是因她造成,不是茴香。
  
  飽讀詩書、學識豐富的集方身為慕容府總管,也擔任慕容府教席,連京城首富的秦家公子也慕名前來請益,秦家公子也因此與年歲相仿的慕容湍結成莫逆之交。
  
  「嘿,小姑娘,在門外偷聽不累麼?」
  
  秦嘯日笑問,清逸不凡的五官俊美懾人。他早就發現這個時常來偷聽的清秀女孩,相信慕容湍與集先生也知道,只是都故意視而不見。
  
  「我……對不起……」不甚光明的行徑被點明,梔兒雙頰羞赧得燒紅,偷偷抬眼覷了一臉冶然的慕容湍,隨即飛快垂下頸項,愧窘得頭都抬不起來。
  
  糟了,被少爺知道,少爺會不會更加討厭她……
  
  「別緊張,好學有什麼好抱歉的。」秦嘯日泰然自若,心念一動。「這樣吧,我這個人懶得磨墨,讓她來替我們裁紙磨墨,集先生、慕容,你們認為可好?」
  
  三年前慕容湍納媳沖喜的事,只有府內的人知道,而慕容湍更是忌諱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因為這總會提醒他必須度過備受擺佈的過去和未來,他深深厭惡這種無力感。因此秦嘯日並不知悉梔兒的「身份」,只當她是個普通的小丫鬟。
  
  讀書人懶得磨墨?慕容湍睞了眼好友。
  
  誰叫他是富家子弟嘛,能懶則懶!秦嘯日回以理所當然的眼神。
  
  「差小廝來做。」慕容湍冷冷道,只應了一半。
  
  「她不可以麼?」秦嘯日不解。
  
  「這裡是你能來的地方?」他不答反問,冶漠黑眸斜睨噤若寒蟬的梔兒。
  
  這就是慕容湍,倨傲依舊,但曾經藥石罔效的病體已然康復,現在的他外貌英颯俊挺、嗓音清朗有神,完全不復見當年面黃肌瘦的虛弱模樣,只不過對童養媳的冷淡更甚以往。
  
  任誰都聽得出這昭然若揭的否定,將梔兒的渴望全數打碎。
  
  「梔兒錯了,梔兒不該偷聽,下次不敢了,求少爺原諒……」
  
  她早該懂的,少爺根本不想看到她,她又怎能冀盼到書齋工作?只要能留在慕容府圖個溫飽,已經是她最大的奢求了。
  
  「還有下次?」看她跪地求饒的模樣,慕容湍就有氣。府內之人犯錯本隨主子發落,但問題是,他連趕她出府的決定權都沒有!
  
  「沒有下次了!」梔兒猛搖頭,急著保證。
  
  「施家小姐來訪,老夫人鐵定命人來喚我,今天的課到此為止。」心浮氣躁的慕容湍寬袖一甩,碩長身影跨出書齋。
  
  聽著看著,秦嘯日有感而發。
  
  「嘖,慕容湍那傢伙一遇上你,好像都會變成一個裹著無名火的冰塊。」
  
  梔兒一聽,三年來沒有圓潤多少的尖瘦小臉,頓時隱去光彩。
  
  少爺對她總是厲多於和、冶多於溫,府裡有些人說,少爺由於不滿被迫沖喜納媳,才會覺得她礙眼。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錯了,就因為她是老夫人替少爺沖喜所買進府的媳婦,所以無論她盡多大的努力服侍少爺,少爺依舊討厭她?
  
  見小姑娘神態落寞,秦嘯日忙打圓場:
  
  「我沒有惡意,我的意思是他怪,不是你怪。」
  
  看來這個小丫鬟是被分派到湍樓伺候的奴僕,但慕容湍對她似乎比對其他下人嚴厲了些;他也發現到,她一見著慕容湍就會自動閃躲,活像小耗子見了貓。
  
  梔兒忙不迭地搖手澄清。「惹少爺心煩,是梔兒不對。」
  
  「你叫梔兒,是麼?別跪了。」秦嘯日嘴角含笑,不覺娟秀的她惹人厭。「我這兒有本古詩集,已經讀透了,就送給你吧,不懂之處可以問集先生,相信他會樂意解惑。」
  
  「要給梔兒釣?」她望了望集方,遲疑地不敢伸出手拿。
  
  「收下吧。」集方頷首。今日之事他也有責任,一直以來沒有揭發梔兒躲在門外偷聽的行徑,也是因為不捨斥退求知若渴的她。
  
  欣喜之情寫在梔兒小臉上,她收下書冊,朝秦嘯日彎了好幾個身。
  
  「謝謝秦公子!謝謝秦公子!」好棒呀,她也有一本書了!
  
  「去忙吧。」秦嘯日微笑以對。
  
  梔兒與茴香朝他們恭敬福身,便離開書齋。
  
  一路上,梔兒始終把書冊寶貝地捧在心口,看得茴香不禁感歎:
  
  「秦公子真的是個大好人款,要是少爺對你能有秦公子一半好,你的處境就不會——」她打住口,怕惹好友難過。梔兒是少爺的媳婦,但少爺卻一點都不把梔兒看在眼裡,讓梔兒在其他下人面前一點尊嚴也沒有。唉,她實在不懂!
  
  「只要少爺高興,我做什麼都無所謂。」
  
  真的!梔兒小小的嘴角掛著笑。
  
  慕容府常來一位小嬌客,才芳華十二的施詠蝶,已生得嬌俏可人、甜美出色,儼然是美人胚子,尤其那嬌嫩如黃鶯出谷的笑語,令聞者無不駐足留連。
  
  施家與慕容家乃為姻親關係,加上施府老爺官拜四品,而被施府上下捧在掌心的千金,在慕容府當然也備受禮遇,尤其特別得老夫人的寵,因此眾人對她自然馬虎不得。
  
  青草湖畔一陣笑語連連,任誰都知道足施家小姐又纏著少爺遊玩了,而少爺性情雖然淡漠,卻也總是由著她撒嬌,從未出現不悅的臉色。
  
  「呵呵,飛上天了!飛上天了!湍哥哥好厲害呀!」
  
  施詠蝶仰望高飛的五彩紙鳶,晶潤的小嘴歡呼著,白玉小手鼓著掌,在慕容湍身旁雀躍直跳,紅潤光暈染上粉腮,一身粉蝶、團花織繡的小袖衣和長裙,連披帛都繡了蝶樣,看起來宛若墜入花間的仙子。
  
  梔兒剛清掃完湍樓的落葉,抱著盛裝落葉的竹簍行經不遠處,聽見動人笑語,不由得想一探究竟。
  
  是少爺在陪伴詠蝶小姐放紙鳶。
  
  聽說詠蝶小姐和她同齡,但詠蝶小姐比她美上許多、擁有漂亮的衣裳和亮晶晶的髮飾,連她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不,她還是快走吧,免得掃了少爺的興……
  
  然而,在望見某個焦點時,梔兒停下欲離的腳步——
  
  慕容湍剛毅的唇角揚起淺笑,那抹少見的笑意,軟化了他冶峻威嚴的面容,整個人變得俊朗許多,更顯卓爾不凡,不禁令她看得癡了。
  
  原來,少爺笑起來這麼好看……
  
  希望少爺也能常像這樣,多點笑容就好了。
  
  但思及慕容湍每回一見到她,就板著一副臉,梔兒的希冀頓時落空。少爺開懷的前提是,她得別出現在少爺面前……
  
  「我要玩、我要玩!」施詠蝶興奮地想接過慕容湍手中的長線。
  
  慕容湍了然一笑,將繩線遞給她,還一邊幫她控制拉力,讓紙鳶飛得穩,才完全放手。
  
  由於他是慕容家的獨子,又長年臥病在床,成長過程中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詠蝶小女兒式的撒嬌及依賴,讓他感受到身為兄長的滿足感,所以對於她的要求,他很少說不。
  
  「少爺。」一名僕隸來到他身邊稟報。「老夫人正要去作坊視察今年的繅絲情形,派小的來問您是否一同前往?」
  
  「我去。」
  
  一年多前,自大病痊癒後,慕容湍開始學習有關絲綢織物的一切,以便將來接掌家業,只不過紡織的學問深廣,從育蠶取絲、收繭繅絲至織染緙繡無不繁複,他起步晚,也就必須耗費比常人更大的心力學習。
  
  「湍哥哥,你不陪詠蝶玩啦?」施詠蝶蹙起蛾眉。
  
  「我另有要事,辦完再陪你,好麼?」
  
  晶潤小嘴不依地噘起。「那你得答應我,晚上咱們一起用膳。」
  
  他頷首微笑允諾,才步離湖畔。
  
  原來,少爺也可以這麼溫柔……映入眼簾的畫面,教梔兒忍不住黯然。
  
  「喂,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道嬌喝打醒陷入愁緒的梔兒,她回過神,就見一名粉妝玉琢的嬌貴人兒湊在眼前,不禁微楞。
  
  「你聾啞啊?本小姐問你在這裡做什麼!」施詠蝶認出她是在湍樓服侍的小丫鬟,膚白骨瘦,年紀似乎小她一點。
  
  「我……我正要離開……」在衣著華麗的美人兒面前,梔兒自慚形穢,垂首回話。
  
  「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是不,一個奴才也敢自稱『我』?」
  
  「奴婢正要離開。」她並沒有澄清身份,反正在少爺的眼裡,她大概連奴隸都不如……
  
  「喂,等等!」
  
  欲離的腳步被喚住,梔兒不解地回頭。
  
  「幫我把紙鳶拿下來。」嬌生慣養的施詠蝶,一點要人「幫忙」的溫和語氣也沒有。
  
  拿下來?在哪?
  
  施詠蝶撇頭用下顎努努上方,算是告知一臉茫然的她紙鳶所在何方。
  
  掛在樹梢上,妤高哪,她沒有把握自己拿不拿得到……梔兒面有難色。
  
  「喂,還不快上去!」施詠蝶不耐煩地催促。
  
  詠蝶小姐是客人,她知道不能得罪小姐,也不能惹小姐不高興,梔兒只好嚥了口唾沫,放下手中的竹簍,硬著頭皮爬上樹。
  
  輕盈的身子踩上樹幹,雙手攀枝,一步步吃力地接近掛在樹梢的紙鳶。額上沁出點點汗珠,離地面也愈來愈遠,終於來到五彩紙鳶前。
  
  這是少爺做來送給詠蝶小姐的紙鳶,她打掃書齋時曾在桌案上看過半成品,紙鳶骨架已有一處遭扯斷,她看了好心疼,小心翼翼伸長手勾回紙鳶。
  
  「拿到了、拿到了!你快下來!」樹下的施詠蝶揚聲高呼。
  
  一手拿著紙鳶的梔兒,爬下樹的動作沒有上樹來得俐落,艱難地回到樹身的一半時,小手一個沒抓穩,腳步跟著踩空,從樹枝間摔落——
  
  「啊——」施詠蝶嚇得尖叫。
  
  墜落的當下,梔兒仍把紙鳶牢牢護在懷中。
  
  好疼……
  
  在刺骨的劇烈疼痛下,梔兒逐漸失去意識,最後只聽見施詠蝶的一句話——
  
  「是你自己要爬樹的……不關我的事,我不要紙鳶了!」
  
  怎麼可以說棄就棄,這是少爺親手做的呀……
  
  ***
  
  金鳥西沉,小橋流水,詩意沁人。
  
  「少爺,奴婢送晚膳來。」醉臥亭外,茴香頓足垂首。
  
  不同於平時伺候他的人,慕容湍下意識抬眼瞥向端著食盤的丫鬟。
  
  「端上來。」
  
  「是。」茴香必恭必敬,將菜餚擺放於石桌上。
  
  「為什麼是你來,梔兒偷懶去了?」慕容湍沒有多加思索就間出口,嗓音有一絲不快。
  
  茴香有半瞬的訝異,覷了眼若無其事的施詠蝶。
  
  少爺還不知道梔兒出事?也對啦,沒人敢拿梔兒的事去打擾少爺。
  
  「回少爺,梔兒午後為了拿下掛在樹梢的紙鳶,從樹上摔下來,手臂脫了臼,所以由奴婢代她來服侍少爺用膳。」茴香照實道。
  
  「紙鳶?」府裡擁有紙鳶的,只有一人。
  
  慕容湍眉峰微擰,刻意忽略聽聞梔兒從樹上墜落後,心頭那莫名窒悶的感受,將若有所思的目光栘向神色不定的施詠蝶。
  
  施詠蝶心一虛,搶先一步告狀:
  
  「湍哥哥,你有事先離開後,杜梔兒就來搶我的紙鳶玩,結果她讓紙鳶卡在樹上,自己才爬上去拿的,她跌下樹跟我無關。湍哥哥,你幫我把紙鳶要回來,好不好嘛?」她嬌瞠地搖晃他的衣袖,裝得楚楚可憐。
  
  梔兒才不會做那種事!茴香氣得瞠眼扁嘴,卻苦無資格辯駁。
  
  「她當真那麼做?」慕容湍看著施詠蝶的目光微凜。
  
  「是呀,詠蝶好委屈喔……」
  
  不可能,少爺你別信她,梔兒不是那種人!茴香在心裡大喊。
  
  「一起走,我幫你要回來。」他彈衣起身,踏出醉臥亭。
  
  施詠蝶精緻的臉龐浮現惱色,心不甘情不願跟在後頭,茴香則是不安地尾隨他們。
  
  來到湍樓後院一間寢房前,茴香替主子打開門扉,看了看半臥在床的梔兒。
  
  「你醒了,太好了!」她蹦蹦跳跳來到床邊,鬆了口氣地拍拍胸脯。「你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茴香,對不起,我沒事的。」梔兒微笑道,正好奇好友為何突然變得侷促謹慎,忽然罩頂的陰影給了她答案。
  
  她一抬頭,赫然驚見神色冶騖的慕容湍就在她面前——
  
  「少爺?!」她倒抽一口氣,連忙下床福身行禮。躺在床上迎接主子是大不敬的呀!
  
  慕容湍睨了眼她纏上布條掛在胸前的左手,以及捲起的衣袖、褲管下,各處已經敷上藥膏的擦傷,一把無名火在心口直燒。
  
  「做了虧心事,所以看到我會緊張?」
  
  「沒有……」她從沒想過少爺會親自來找她,不知該留在原地,還是該躲開免得礙他眼,緊張自不在話下。
  
  「沒有?」俊朗濃眉斜挑。
  
  梔兒頻頻搖頭,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事。自從被逮到在少爺的書房外偷聽集總管教書後,除非是打掃送茶,她連靠近書房都不敢了。
  
  施詠蝶狡檜的眼波在樸實乾淨的房內溜轉,發現桌上的「證據」後,姣美的唇角一揚——「她騙人!瞧,這是我的紙鳶。湍哥哥,你答應了替我要回來。」她拿起紙鳶,湊給慕容湍看。
  
  梔兒一頭霧水。詠蝶小姐怎麼這麼說呢,她不是不要紙鳶了麼?
  
  「小姐的東西是你能搶的?」慕容湍年輕的瞼龐一沉。
  
  她怔愕。「我沒有……」
  
  茴香在旁跟著搖頭。就說嘛,梔兒性情善良溫和,怎麼可能搶別人的東西!
  
  「她說謊,不然紙鳶怎麼會在她房裡……」施詠蝶泫然欲泣,飽含委屈的嬌嗓任誰聽了都不忍。「湍哥哥,不管不管啦,你要為我做主,不然我要告訴祖奶奶我受下人欺侮了……」
  
  「詠蝶,紙鳶你拿回去,梔兒跌得滿身傷已經得到教訓,別跟她計較。」慕容湍安撫道。
  
  梔兒不敢置信地看著施詠蝶說出違心之論,蒙受不白的誤會讓她感到心寒,但更教她難過的是,慕容湍不問事實就直接否決她的清白,為什麼她沒有做的事要硬被冠上罪名?!
  
  「好吧。」施詠蝶耀武揚威地睞了眼梔兒,攀住慕容湍的手臂甜甜要求。「可是紙鳶被她玩壞不能飛了,湍哥哥再做一隻給詠蝶,好不好?」
  
  「好,你先出去。」
  
  施詠蝶懂得見好就收,丟下紙鳶乖巧地離開房間,反正下人居住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待。
  
  施詠蝶出去後,慕容湍的冷眸掃向面色如紙的梔兒。
  
  「這件事到此為止。」他正色嚴道。
  
  「不是這樣的……是小姐要我上樹拿紙鳶,小姐也說不要紙鳶了……」梔兒垂頭喃喃低訴,整個人顯得虛乏無助。
  
  他不再多言,鷹隼黑眸閃過一抹複雜光芒,隨即旋身步出房間。
  
  眼見梔兒被誤會,茴香縱使心有怨慰,在主子面前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梔兒,別站著了,我扶你上榻歇息。」
  
  「我真的沒有搶詠蝶小姐的紙鳶,茴香,你信我麼?」
  
  「我絕對信你!哼,千金小姐就可以隨便污蠛人麼!」茴香掄起不平之拳,義憤填膺的說道。
  
  「噓,被人聽到就不好了,這事算了。」如同少爺吩咐的,到此為止。
  
  「你唷,一點都不懂得為自己著想,被人欺壓也無所謂,少爺可是你的夫君,怎麼可以不幫你,反而幫著外人呢!」
  
  誰人不知,施詠蝶是在少爺病好後才常過府遊玩,以前她來探望少爺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怎麼瞧都覺得有心機!
  
  「或許少爺是在幫我……」不然事情鬧大了,承受更多指責的人也將會是她。
  
  「你怎麼老是替少爺說話!」茴香又氣又憐。
  
  梔兒無謂地抿唇一笑。
  
  就因為少爺是她的夫君、她的親人、她的天,所以她不該有任何怨言。
  
  只是,她一點也不希望自己在少爺眼中是個鄙薄之人……
  
  淡然的笑容裡,其實深藏著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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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5 17:36 |
第四章
  
  數日後
  
  月明星稀,湍樓後院某個房間隱約還亮著燭光。
  
  一個左臂纏上布條的瘦小身軀伏在木桌上,右手拿著毫筆,專注的目光放在筆尖,一筆一劃模仿書上的文字,寫在紙上。
  
  有人輕叩門扉,房內的人兒沒發現,那人乾脆探頭進來。
  
  「梔兒?」
  
  「茴香。」伏在桌案上的女孩這才注意到門口的好友,開心喚道。
  
  「你的手好些了麼?還疼不疼?」茴香走進房間。
  
  「好多了,明天就能拆石膏。」
  
  「太好了!我剛才還以為你點著燈睡了呢,原來你又用秦公子送你的紙筆在練字。」茴香在桌前對著白紙黑字左看右看,又拿起來顛倒著看,最後皺了皺圓圓的鼻子。「唉,看不懂!梔兒,習字好玩麼?」
  
  梔兒側頭想了想。
  
  「不算好玩,但是很有趣,你想學麼?」
  
  「可是我爹說女子識字是浪費,替他攢酒錢才是正經事。」想起拿她的賣身契換酒錢的生父,茴香的小臉垮了下來,把紙放回桌上。
  
  「我們可以一起學。」梔兒微笑拍拍茴香的手,體貼地轉栘話題,她何嘗不明白被親人賣掉的苦。
  
  「可以麼?這些線像黑蟲似的扭來扭去,扭這邊是一個字,扭那邊又是另一個字,我學得會麼?」她看了腦袋都有些發昏。
  
  「天天練習就會了。」
  
  「啊?天天呀?」她每天做完工作累得只想蒙頭大睡欽!「梔兒,我可不可以兩天練一次,呃不,三天好了……等等,我想想,不然五天好了……」
  
  被好友逗笑,梔兒這才想起正事。
  
  「茴香,你找我有事麼?」
  
  「對喔,我差點忘了!」茴香猛然拍額,然後賊賊地湊近她,滿臉雀躍。「施小姐回去了,劉大娘偷偷告訴我說小姐房裡的餅果甜糖都有剩,會幫我們倆留些,要咱們別忘了去廚房跟她拿。真好,有餅可以吃了!」說著說著,茴香忍不住饞涎地抿抿唇。
  
  雖然她不喜歡表裡不一的施詠蝶,但衝著有好東西吃這一點,她勉強接受施詠蝶來慕容府小住啦!
  
  「我們真的可以拿?」梔兒也是一臉笑意,放下筆,一面合上書冊。
  
  「可以可以,咱們現在就去。」茴香拉起好友就走。
  
  「現在?大娘還沒歇息麼?」都已經近亥時了。
  
  「去廚房瞧瞧不就知道了,說不定大娘正在為老夫人煮宵點呢,哎呀,書別拿了!」茴香把梔兒手中來不及放下的書冊往後一扔,拉著梔兒往廚房跑。
  
  「餅不會逃跑,茴香,走慢點……」
  
  房內,被書冊撞翻的蠟燭倒在桌上,一簇紅色火苗吞噬了紙張邊緣……
  
  ***
  
  兩個女孩很幸運地拿到甜點,卻連塞到嘴裡咬的時間都沒有,就不幸地被其他奴僕告知湍樓後院起火。
  
  梔兒更是心驚瞻顫,顧不得手中的紙包,拔足就往來時路奔去。
  
  「梔兒!你的桂花糕掉在地上——」茴香見狀,連忙撿起紙包和自己的一起攢在懷中,也跟著追出去。
  
  湍樓後院,聚集了聞風而來滅火的僕隸,大家一人一桶水,往竄出紅艷火舌的房間灌,慕容湍也親身參與滅火,就是他先發現後院著了火。
  
  「你們繼續,我進去找梔兒!」他大喝,抓了桶水當頭淋下。
  
  該死!火到底是怎麼燃起的?那是梔兒的房間,她還在裡面!
  
  「少爺,萬萬不可呀!」有奴僕以身阻擋慕容湍。
  
  趕到的梔兒,看見火光包圍的是自己的房間,而且火勢逐漸延燒到左右廂房,她悚然一驚,無暇顧及隱隱作痛的左臂與駭人的火勢,硬是往火海裡沖——
  
  「啊!少爺,梔兒不在房間裡,她在那兒——」有人眼尖發現她。「跑進火場了……」
  
  慕容湍也看見那道鑽入火場的瘦小身影,體內急湧的血液又瞬間逆流,他簡直氣急敗壞,有想殺了那個笨蛋的衝動。
  
  混帳!她找死麼!
  
  揮開週遭的阻攔,慕容湍在眾人的驚叫中縱身進入火海。
  
  他以濕袖摀住口鼻,環視火光、濃煙瀰漫的屋子,片刻便發現因嗆人的濃煙而蹲在角落猛咳的瘦小身影,他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攬入胸膛,以另一隻衣袖覆住她的口鼻。
  
  梔兒雖然難受,但仍感覺到自己被往外拖,她搖頭抗拒,拚命拉開困住她的一雙大手。
  
  不要,她有東西沒拿!
  
  「你在發什麼瘋!」
  
  她聽見一道氣結的焦急嗓音。
  
  「紙鳶,咳咳——紙鳶沒拿……我要拿……咳——」
  
  「在哪裡?」
  
  小手顫抖地指向屋子裡側,慕容湍果然隱約看見尚未被火勢波及的壁櫃上方,有一隻半體被熏得焦黑的紙鳶,可是情勢不允許她逗留,當下,他直接橫抱起輕盈的人兒,不讓高溫繼續侵襲已經滿身汗、開始脫水的她。
  
  當他們平安脫困,屋外的人們無不鬆了一口氣,紛紛上前探視。尤其是由侍女攙扶而來的王氏,撫著差點無力的心口喘氣。
  
  「不,放開我!紙鳶還沒拿……還沒拿!」被救到火場外的梔兒,焦急的眼淚淌濕被煙熏成黑炭的小臉,腳跟一落地,又蹣跚地想跑回火場。
  
  如果不救出它,大火會像吞噬她爹一樣,把紙鳶吃掉……她不要!
  
  「該死的笨蛋!只不過是一隻普通的紙鳶,有必要拿你的性命開玩笑麼!」他抓住她纖薄的雙肩,當頭痛斥。
  
  「那不是普通的紙鳶,那是少爺親手做的……」哭蒙了眼的她,滿心因就快被焰火吞噬的紙鳶而恐懼,絲毫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誰。
  
  慕容湍胸口一陣緊縮,沉聲道:
  
  「聽著,在這裡不要動,我進去拿,誰都不准進去。」他掃視眾人一眼,回頭又奔入火場。
  
  「湍兒!」王氏的心臟幾乎跳出喉嚨。
  
  「少爺!」眾人又是一陣驚呼。
  
  眼角掛著淚珠的梔兒,原本慌亂的神智被穿過耳膜的尖叫聲喚醒,她看見一道模糊的背影竄入屋子,又看見那道背影在經過門樑的下一瞬間,門樑就這麼垮下,一陣熟悉的斥喝猶然在耳邊迴盪——
  
  少爺……
  
  那個人是少爺?!
  
  是少爺把她從火場帶出來,又進去替她拿紙鳶——
  
  梔兒愕然抽氣,臉色慘白地奔上前,茴香見她又不要命地靠近火海,拚了命的一把抱住她。「危險呀,梔兒你不可以進去!」
  
  「梔兒不要紙鳶了,不要了……少爺快出來,出來……別拿紙鳶了……」梔兒聲嘶力竭地哭喊。
  
  「動作快!繼續滅火,快!」總管集方大聲吆喝,鎮定觀望,隨時準備進火場救人。
  
  隨著時間點滴流逝,眾人的心情也愈來愈沉重,正當集方欲入火場時,一個步伐顛躓的黑影在火光裡漸趨清晰。
  
  就見慕容湍抓著一隻半焦的紙鳶跌出屋子,倒在眾人迎上的攙扶中。
  
  「少爺!」集方二話不說,把身上的外衣脫下浸濕,披在渾身發燙的慕容湍身上,一邊朝僕隸吩咐:「快去請大夫!」
  
  王氏眼前一黑,也失去知覺。
  
  「老夫人!」眾人一驚,連聲急喊。
  
  滿臉淚痕的梔兒則是愕然呆立,眼前浮現出當年爹奔入火場救出娘、又回頭去救其他人的畫面,小小的身軀不住顫抖。
  
  慕容府在驚悸中,度過漫長的一夜。
  
  ***
  
  翌日清晨。
  
  自慕容湍大病痊癒後,老天爺連讓他到地府門外徘徊的機會似乎都不肯給了,這場火只令他暫時嗆昏而已,體力恢復大半後,他便守在祖母床畔。
  
  王氏仍沉陷昏迷,祝融之災造成的惶惶然,尚未散去。
  
  「少爺,您還是回房歇下吧,大夫說老夫人沒有大礙,這裡有婢女會仔細照顧老夫人。」集方勸說道。
  
  「我沒事。倒是你,集叔,忙了一整夜,去歇會兒。」慕容湍的目光,仍定在祖母佈滿歲月痕跡的老臉上。
  
  「少爺……」
  
  慕容湍抬眼,看出他欲言又止。「有事?」
  
  「梔兒在老夫人房門外跪了一夜。」
  
  已經問出起火原因,判斷實為梔兒離開房間卻未捻熄燭火的無心之過,於是僅罰她到洗房洗衣打雜半年,讓她記取教訓。但一看到她那自責驚懼的模樣,連平日說一是一的集方都覺得不忍。
  
  聽人提及她,慕容湍的神色陡然一寒。
  
  他是吃錯什麼藥,居然拿自己這條好不容易從閻王手中要回來的寶貴性命,奔入火海去救一個他打心底不願承認的小媳婦,甚至為她再度回到火場,只為拿一隻半毀的紙鳶?
  
  她若就這麼葬身火海,他也不會難過半分,而且還會慶幸終於擺脫她,不必被迫接收一個非自己所要的女人,不是麼?但為什麼當他以為她被困在火海中時,胸口會有一種幾近爆裂的痛苦?!
  
  該死的!
  
  「愛跪就讓她跪。」他咬牙冶道。
  
  「少爺,梔兒的情況不太對勁……」集方還是決定說出實情。「她的爹娘為官府的織染署工作,染房一場大火奪走她爹娘性命,當年只有七歲的梔兒目睹一切。屬下想,昨夜之災也許喚起她沉痛的回憶,尤其少爺再度進入火場的當下,她幾乎崩潰哭嚷著她不要紙鳶了,只求少爺能平安無事。」
  
  集方的一席話,在慕容湍懊怒的心中掀起另一波異樣感受,他眉心微鎖,默然不語。
  
  在梔兒心中,他很重要麼?他做的紙鳶比她的性命還重要?
  
  「少爺?」
  
  「集叔,你也認為我應該正視杜梔兒,所以該去好好安慰她,而非任她恐懼、自責?」
  
  「對梔兒來說,少爺的一句話勝過旁人的安慰,也能厲過萬千責罰。」這幾年來,他看得出梔兒這孩子對少爺的赤誠與敬畏,那是一般奴僕抵不上的。
  
  連從小看他長大的集叔,都拐著彎勸他接受杜梔兒!慕容湍煩躁地起身,步出祖母的寢房。
  
  一到門外,果然看見一身凌亂狼狽的梔兒跪在門口,小手還緊緊抱著半毀的紙鳶,他心口突地一緊。
  
  「起來!」甩去心上異樣的紛亂,他惡聲惡氣命令。
  
  梔兒聞聲抬頭,見著來人,早巳哭得紅腫的雙眼又是一紅。
  
  「起來,沒聽到麼!」看到她左手還纏著布條,燻黑的小臉劃過一道道淚痕,慕容湍把心頭冒出來的窒悶歸咎於她的醜樣。
  
  「梔兒知錯了,求少爺原諒……」她啞聲央求。
  
  「不聽話?我叫你起來就起來!」
  
  她不敢違逆,忍痛試著直立起失去知覺的膝蓋,豈料雙腿一軟,小小的膝頭又即將重新和地面黏在一起——
  
  慕容湍大手一撈,讓她跌在自己懷中,不客氣的怒斥在她頭上爆發——
  
  「笨蛋!連站都站不好,還妄想救什麼紙鳶!」如果任她往地上一撞,非撞出好幾天都化不開的瘀青不可!
  
  感覺環抱著她的手臂溫熱有力,耳邊聽見埋在寬闊胸膛下的心正安然無事地跳動著,整夜宛如踩在懸崖上的梔兒,像是攀住了終於出現的援手,頓時抱住他精瘦的腰桿號啕大哭,其間還夾雜了頻頻不斷的道歉聲。
  
  「嗚嗚,梔兒對不起少爺……嗚,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懷中纖細嬌小的身軀似乎塞滿了強烈的恐慌,他的心頭沒來由地緊揪。
  
  「夠了,我沒事,不要哭!」他粗聲道。
  
  夫,他究竟在搞什麼?哄一個專來伺候他的小娃娃,有沒有天理呀!
  
  慕容湍在懊惱低咒的同時,卻沒發現自己下意識收緊了雙臂……
  
  ***
  
  仲夏,蟬聲唧唧,伴和書齋裡的談話聲。
  
  梔兒端來茶水,書齋裡兩名男子正自顧自討論。
  
  「由於去年冬季格外乾寒,蘇枋、紅花此類做朱色染料的植物,以及梔子、蓋草此類做為黃色染料的植物,今年生得並不佳。」
  
  說話的是年約四十的染坊管事程大興,程家兩代都是慕容府的染坊管事。
  
  近兩載,王氏已逐漸下放家業給慕容湍打理,因此,各作坊管事遇事都會與慕容湍報告商榷。
  
  「對朱、黃兩色染布影響有多大?」
  
  「回少爺,怕是得減至一半。其實增采硃砂、石黃礦,來維持朱、黃兩色的染料量亦無不可,但成本高得多、費時也久。」福態的圓臉,兩道眉頭深鎖。
  
  總而言之,此兩色用量之高不遑多讓,無論采不採行替代方案,損失都大了!
  
  慕容湍斂眉沉吟,而後道:
  
  「無論皇親國戚或平民百姓,現有的色料先染買方近三月預定的布疋。另外,通知礦區增采硃砂及石黃一倍的量應急,先這樣辦。」但他明白光是這樣還不能完全彌補虧損。「程管事,我想找些相關記載,需要你從旁協助。」
  
  「屬下定當傾力。」程大興拱手作揖,對這位年方弱冠的年輕主子沒有挑剔,慕容湍雖然出身大戶,對織染卻願意從基礎學起,凡事親力親為,實屬難能可貴。
  
  斟完茶的梔兒本應退出書房,但聽見他們的談話後,忍不住駐足。
  
  「請問……有試過茜草和槐米來做染料麼?」
  
  她的詢問,引起他們的注意。尤其是程大興,連忙追問:
  
  「你是說茜草、槐米這兩種藥草?」
  
  「對,它們雖是藥草,但茜草也能提煉紅色染料,槐米能提煉黃色染料。」
  
  經她一提,程大興茅塞頓開,豁然拍掌——「哎呀!你這麼一提,我印象中好像聽先父曾說過,某些藥材能做為染料沒錯!小姑娘,你怎會知道?」
  
  梔兒戰戰兢兢望向慕容湍,深怕他認為自己憑什麼大放厥詞,方纔的脫口出言已經令她有些羞赧。
  
  「說。」慕容湍盯著她怯怯的神情,薄唇吐出一個字,等著聽。
  
  「是……」梔兒據實以生口。
  
  「那是我爹教我的,我爹曾是染坊師傅,他說過茜草是涼血活血的藥材,亦可煉成染料,在江南分佈極廣,受寒害的程度會比京城來的小;梔子耐寒力弱,蓋草生長不喜乾燥,所以才會長得差,槐米的花期在夏季、結果期是初秋,今年應該來得及采收。」
  
  一對波瀾不興的黑眸掠過幾不可辨的波動,一張認真的小臉映入其中。
  
  「太好了!終於找到應急的方法了,我這就回去讓人採來提煉!」程大興如釋重負,眉頭上的鬱結也解開了。「小姑娘,你還懂得哪些染料?青色、黑色的也懂否?」
  
  「青色類有鼠李,黑色類有皂鬥。」
  
  看她對答如流,程大興頗為讚賞,不禁提議:「少爺,屬下見這位小姑娘頗有天分,是否能向您要她來染坊學習、幫忙?」程大興當然不知自己要的是「誰」。
  
  梔兒心口一頓,呼吸有片刻的凝滯。
  
  少爺會要她去麼?
  
  「她——」不去。
  
  慕容湍煞住差點出口的拒絕,對自己由衷的反對感到訝異,矛盾與懊惱在眉心交鋒。他不是一直都希望杜梔兒能遠離他的視線麼!現下終於有藉口摒開她,他還反對什麼?
  
  甩開糾結於心的莫名煩悶,慕容湍刻意讓自己看起來無所謂,矜淡黑眸掃向那張擁有黑白分明清眸的小臉。
  
  「從明日起,你去染坊做事。」
  
  他的決定,無疑讓梔兒頓在半空的心,往下倏沉。
  
  少爺寧可趕她到染坊,也不願讓她留在府裡……
  
  程大興開懷而笑,忙不迭提醒一旁默不作聲的梔兒。「少爺讓你到外頭見見世面,可比當個丫鬟有意義許多,還不快謝恩!」主子果然是個惜才愛才之人哪!
  
  梔兒喉頭一哽,福身的同時,也惹動揮之不去的心傷。
  
  「梔兒謝過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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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6 12:33 |
 第五章
  
  茶溫不對。
  
  慕容湍眉頭微攏,正要抬眼斥責備茶的丫鬟,但映人眼簾的卻不是熟悉的那個人,到口的慍語只能吞回腹中。
  
  他不飲涼茶,即使正值炎炎夏日也不例外,唯有梔兒清楚他的習慣,實在不應該讓她到染坊去——
  
  該死!
  
  他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何時開始,他竟然習慣杜梔兒的存在?!
  
  慕容湍握拳,對矛盾紊亂的思緒感到憤惱,盯著那盅喝了一口的冰鎮涼茶,他的火氣不降反升。
  
  「冰涼透心,通體舒暢,好茶!」一旁,讚不絕口的秦嘯日,突然發現好友繃著俊顏,臉色難看到活像有人賞了他一巴掌。「怎麼了,茶不對勁?」
  
  「沒有。」慕容湍悶道,仰頭將茶一口飲盡。
  
  不像沒事,不過他老兄既然說沒事,那就沒事吧。秦嘯日揚了揚眉宇,不打算捋虎鬚,自顧四處張望半晌,他的動作引起慕容湍側目。
  
  「找什麼?」
  
  「今日侍茶的人怎麼不是梔兒,她上哪去了?」
  
  「你問她做什麼。」慕容湍目光一沉,不覺醋意橫生。
  
  「沒什麼——」好友僵硬防備的神情讓秦嘯日若有所悟,某個念頭在腦海勾勒成形,他馬上又加了一句:「只不過有件東西想親手交給她。」
  
  親手?
  
  「什麼東西?」慕容湍連唇角都沉了下去。
  
  秦大公子好整以暇地喝了口涼茶。「不足掛齒的東西。對了,我方才問你,梔兒上哪去了,你還沒回答我。」
  
  「她不在府裡。」這幾個字,幾乎是從慕容湍的齒縫進出來的。那個「不足掛齒」的東西是什麼?他們幾時走得這麼近了?
  
  「那可真不巧!」秦嘯日一臉惋惜。「罷了,改日我再——」
  
  「沒有改日。」慕容湍不客氣地打斷好友的未竟之言。
  
  沒有改日?「你不會終於忍無可忍,把梔兒給掃地出府了吧?」有這個可能,畢竟慕容湍從未給過梔兒好臉色看。
  
  「沒有。」
  
  「慕容,我從以前就很好奇,你與梔兒主僕倆既然氣不合」,你何必執意留她在湍樓大眼瞪小眼?」別人的家務事他不應該管、也不想管,但他實在是想不透好友何苦為難自己。
  
  「不是我執意,而是祖奶奶。五年前,她老人家替我納媳沖喜,從此要那個小我七歲的沖喜新娘服侍我。」五年來,慕容湍首次對此事坦承不諱,而且有股非要秦嘯日知道不可的強烈想望。
  
  不知為何,讓秦嘯日知道梔兒是他的人之後,哽在心頭那該死的鬱悶,競莫名掃清許多!
  
  原來如此,梔兒是慕容的沖喜新娘。
  
  秦嘯日恍然大悟,並不感到意外。慕容湍以前曾經病危,老夫人會買個女子替他沖喜,一點都不稀奇。
  
  「所以,等梔兒及笄後,你會和她正式拜堂圓房?」
  
  好友這無心一問,惹得慕容湍背脊一僵,當場一陣啞口無言——
  
  內心百般抗拒下,他壓根沒有想過這件事,梔兒看起來還那麼小……該死的!
  
  看著好友逃避式的沉默,秦嘯日所有疑問都有了解答。
  
  「慕容,沖喜之事對你來說可能只是無稽之談,但依老夫人的個性和觀念,梔兒注定得伺候你一輩子,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你不覺愧對梔兒?她是你的媳婦已是既定事實,何不接受它。」
  
  「沒人替你沖喜,你不曉得被人擺佈的感受。」慕容湍眼神一黯。
  
  秦嘯日思索了下。
  
  呃,也對啦,以他的身份地位,想娶什麼樣的美妻沒有,要是硬被塞個不知圓扁美醜的小媳婦,想來也會不甘心。
  
  「想開些,老夫人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我倒覺得梔兒沒什麼不好,人是瘦小了些,不過認真好學、謙卑有禮、長得清秀可愛,尤其那雙滴溜溜的水眸兒,像泓清池似的。」慕容湍還算幸運!
  
  「東西拿來。」回應秦嘯日一番讚美的,是冶了好幾倍的嗓音。
  
  「什麼東西?」曾經出現過的問句,這會兒換了個人間。
  
  「要交給梔兒的東西。」慕容湍捺著性子咬牙道。
  
  「喔,只是一本書和一些紙而已。」秦嘯日從寬袖裡掏出一本古樂府及一疊紙張。「之前送給梔兒的古詩集相論語,她應該已經讀完了,所以再送給她。」
  
  「你送書給她?」還不只一本?
  
  慕容湍鐵青著俊顏接過書冊及紙張,銳利的黑眸直瞪面前的男子。
  
  秦家所營商肆不只有織染作坊,還包含書肆、藥材行、香料鋪等,這些白麻紙雖然不是秦家書肆所賣的最上品,但也絕非一般人所用得起,堂堂秦家少主肯送這些東西給一個丫鬟,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或者,是她向你要的?」黑眸中燃起怒火。
  
  「是我看她想讀書習字才送她書紙,你別誤會她。」
  
  真是!慕容湍和梔兒朝夕相處,應該比他熟悉梔兒的為人吧,幹嘛一副懷疑梔兒紅杏出牆的樣——
  
  嘿!
  
  秦嘯日興味一笑。
  
  「既然梔兒人不在府中,那就麻煩你轉交給她。」
  
  看此番情勢,就等著慕容湍「想開」羅!
  
  ***
  
  慕容家的織染作坊幅員相當廣大,偌大的佔地區隔出織、染、緙、繡等十餘座院落,每座院落又有多幢各有其用的大瓦房,分工細微,規模不輸官府設置的織染署,是民間數一數二的私營織造大家。
  
  「少爺,您來了。」染坊管事程大興一見來人,立刻迎上前招呼。
  
  慕容湍手裡抓著一本書冊,一臉慍色踏入染坊。
  
  「梔兒人呢?」
  
  「梔兒?」沒想到主子會突然問起梔兒,程大興杲楞了下。「她這個時候應該在染房——少爺?」話還沒說完,面前的人宛如一陣旋風突掃而去,程大興一頭霧水連忙跟上。
  
  他們來到染院,突然聽見某間瓦房傳來一陣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發生什麼事?」慕容湍凝眉問。
  
  「屬下這就去瞧瞧。」
  
  程大興前去一探究竟,慕容湍也步向瓦房,才走了十步不到,得知驚呼聲因何而起的程大興就踅了回來。
  
  「少爺,是梔兒又摔到染缸裡去了,好在——」
  
  未待他語畢,臉色一變的慕容湍便往瓦房奔去。
  
  燠熱的瓦房內,有兩排足足一人高的大陶缸,內盛經過滾煮提煉而成的染料,用來染經緯絲線,這些先行染色的絲線,可以製成不需再煉染的「熟織」錦緞。
  
  慕容湍微微一怔,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渾身被高溫燒灼燙傷、奄奄一息的女孩,結果看到的卻是一個活跳跳的小黑人,一旁的染匠們都是一臉又好笑又心疼。
  
  「少爺,您別怪梔兒,她並非蓄意搗亂。屬下讓她嘗試拼色、套染,采色樣得爬上陶缸,她常盯著一大缸的染料思索配色,看得入神一不小心就跌進去了。」也是一臉忍俊不住的程大興,為慕容湍解釋眼前的混亂。
  
  「梔兒,下回你若想採色樣,得有人在旁邊拉著你才行呢!」有人打趣。
  
  「是呀是呀,梔兒小紅人、小綠人、小黑人都當過了,下回不知會被染成什麼顏色?我睹黃顏色。」
  
  「我敢說是青色。」染匠們當眾話聚賭起來。
  
  梔兒年僅十三歲就對染色有所見解,加上她乖巧認真、待人誠懇恭謙,早就和染坊裡的工匠打成一片,眾人的調侃都不帶惡意,只把她虧得面紅耳赤,呃,渾身黑不隆咚的她,其實看不出小臉早巳紼紅一片。
  
  「以後我會更小心的。」從頭到腳都是黑色染料的梔兒,不好意思地笑開,露出一口雪白編貝。
  
  「梔兒,快去清洗吧,免得時間一久難洗,就得當好幾天的小黑人了。」
  
  她聽話地點點頭,一轉身,冷不防對上一雙深凜黑眸,不由得怔楞囁嚅。
  
  「少爺……」
  
  眾染匠聞言,紛紛往同一個方向瞧去,就見慕容湍沉著一張陰酷俊臉立在不遠處,大夥兒連忙恭敬行禮。
  
  「繼續工作。」陰眸環視眾人,最後又落在小黑人身上。「你過來。」
  
  慕容湍一聲令下,染房頓時回歸各忙各的忙碌,滿臉鳥漆抹黑的梔兒也畏怯地走向他,抓著濕濡裙角亦步亦趨的模樣很是狼狽。
  
  「是梔兒不對,梔兒往後會更小心,下次不會再給大家添麻煩——不,沒有下次了……」小黑人瑟縮地垂首道歉。
  
  盯著僅及他胸口的頭顱,慕容湍面容緊繃,不發一語。
  
  方纔聽見梔兒摔入陶缸的那一瞬間,去年那一夜以為她困在火海中的恐懼再次侵襲他,就算以前跟病魔搏鬥,都不曾令他如此害怕過;直到確定她不是落入提煉顏料的滾燙陶缸,而是冷卻成色的陶缸時,他覺得自己宛如死過一回又再度重生。
  
  只是,疾跳的心卻已然無法回歸平靜——
  
  他到底在做什麼?
  
  先是因為梔兒不在府裡而心煩氣躁,再是為了秦嘯日贈書給她而惱怒氣結,後是以為她差點香消玉殞而凜愕驚顫,她哪來的本事令他的情緒大受影響,淡漠的心海甚至因她而掀起滔天巨浪?
  
  她憑什麼讓他認為倒茶這點小事非她不可?
  
  她憑什麼令他對好友捧醋罈狂飲,帶著書冊衝到這裡?
  
  她的死活又憑什麼干擾他的心緒、他的理智,憑什麼,憑什麼?!
  
  他怎會變得這樣狼狽,從往昔到未來,面對她,不是都該只有冶淡與疏離麼,那現在的他算什麼?
  
  梔兒像個做錯事的小夥計,站在原地等著老闆劈頭痛斥,卻始終不聞該有的疾言厲色,不禁怯怯抬眼……
  
  這一瞧,她看見慕容湍用某種古怪的眼神盯著她看。被看得侷促失措,她一顆心惶然急跳,又迅速低下頭來。
  
  嗚,少爺看她這麼笨,不曉得會怎麼罰她,她真的不是故意把自己染黑……
  
  最後,梔兒等待的責罰並沒有施行,一句話都沒說的慕容湍轉身離開。當時的她只覺得納悶,但沒想到——
  
  他們就此別離。
  
  ***
  
  又是一個冶清的冬夜,瓦霜在月華下映出薄薄銀輝。
  
  一名纖細女子獨坐湍樓前的石階上,白玉素手輕撫一隻經過修補的五彩紙鳶,水漾靈眸充滿依戀。
  
  製作紙鳶的那個人,早巳遠行五載。
  
  少爺離開的那年,集總管告訴她,少爺是為了彌補童年患病的缺憾,才隻身到南方遊歷,但府裡有人把少爺離開的原因歸咎於她,說是她逼走了不甘被迫納她為媳的少爺,他們說少爺討厭她、不想娶她,既然老夫人執意留下她,那麼少爺只好以逃走作為反抗。
  
  她被賣入慕容府已整整十年,也打聽到叔父一家早就搬離城南村不知去向,慕容府成了她唯一的家,老夫人和少爺是她僅有的親人。如果少爺真的那麼厭惡她、如果她的存在是個錯誤,那麼,她還該留戀這個家麼?
  
  初來乍到時,她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只知道要聽從老夫人的吩咐,把少爺當作唯一的親人、盡心服侍他,就再也不會挨餓受凍。
  
  後來,她逐漸對自己的「身份」有所認知,少爺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即便他眼中沒有她,她仍把他當神祇一樣尊崇、敬畏。
  
  尊崇,是因為少爺雖擁有旁人望塵莫及的家世財富,卻從不恃才傲物,讓她打從心底佩服,還有,少爺曾捨身救過她呢!
  
  敬畏,是瞭解少爺和她這個小孤女,根本是天與地、雲與泥的差別。
  
  現在,即便對他的尊敬已轉變為不可自拔的傾慕,但兩相遙不可及的距離,仍教會她不該有任何奢想,對於他的冷淡,她能理解多了。
  
  可是無論少爺如何待她,她都會傾一生心力照顧他,除非是少爺不要她。
  
  也許少爺也認為她不配當他的妻子吧……
  
  不知怎麼的,梔兒喉間嘗到了些許苦澀。
  
  她仰望天河,滿天星子落人滿載惆悵的眼,不覺吟哦低語:「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少爺過得好不好?沒有再犯病了吧?此時也和她一樣,望著相同的星空麼?
  
  將紙鳶高舉過頭,想像紙鳶飛過清淺天河,傳送只能深埋於心的思念。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嬌蠻的嗓音從梔兒身後傳來,有隻手不客氣地奪走她手中的紙鳶。
  
  「小姐,您瞧,是只破爛紙鳶!」搶奪紙鳶的,是嬌嗓主人的侍女冬青。
  
  梔兒從石階上匆忙起身,回過身一見是施詠蝶主僕兩人,生畏地低下頭,又著急探眼希望能拿回紙鳶。
  
  「紙鳶?拿來。」
  
  身披貴氣紫貂裘的施詠蝶,看梔兒一臉著急:心中浮現快意。當她看清這是當年慕容湍送她的紙鳶,一股玩具被人佔有的妒憤直升而起。
  
  「說,你怎麼會有這只紙鳶?」她記得,當時為了掩飾是自己叫杜梔兒爬樹撿回紙鳶,害杜梔兒摔下樹的事實,還讓杜梔兒在慕容湍面前背了黑鍋。
  
  「小姐不想要,所以奴婢將它收了起來。」梔兒垂首照實道,而後又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小姐,既然您不要了,可以把紙鳶還給奴婢麼?」
  
  「還給你?你憑什麼資格擁有湍哥哥的東西。」美麗瞳眸進射出不悅,姣美菱唇隨之勾起冶笑,施詠蝶將紙鳶扔在地上。「冬青,踩爛它。」
  
  「是,小姐。」冬青抬起大腳丫,用力地朝紙鳶猛踩。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不,不要……」
  
  梔兒心口一緊,想上前搶救紙鳶,卻被施詠蝶嚇止。
  
  「你想做什麼?我叫人跺爛的是『我』的玩具,你閃一邊去!」
  
  於是,梔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慕容湍親自拼貼彩繪、又從火海救出來的心血被毀,冬青海踩一下,她的心就痛一回,眼角逐漸泛出無能為力的濕意。
  
  反觀施詠蝶,見梔兒愈是心疼,心中那把妒火卻不熄反生,於是上前摑了梔兒一個耳光——
  
  啪!
  
  響亮的巴掌聲在寂靜夜裡顯得格外刺耳,連冬青都嚇了一跳,腳丫停在「屍骨不全」的紙鳶上方不動。
  
  火辣辣的痛覺自梔兒頰上散開,她吃痛地摀住臉,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招惹施詠蝶,施詠蝶瞪她的目光就好像在瞪仇人一樣……毫不留情。
  
  「杜梔兒,你最好搞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就算你是湍哥哥的童養媳又如何,你根本配不上湍哥哥,也不配擁有他的東西!」施詠蝶狠厲道。
  
  自從由慕容府下人口中得知,杜梔兒是慕容家買來替慕容湍沖喜的新娘,她對杜梔兒就嫉妒得要命,這個沒錢沒勢的小孤女,有什麼資格嫁給慕容湍!
  
  「再說,湍哥哥五年前會離家,泰半是因為被你逼走,他根本討厭你、不想娶你,你不能走,所以他走。我沒說錯吧?」
  
  見梔兒瑟縮地站在原地,和主子一個鼻孔出氣的冬青,惡意推了梔兒一把。
  
  「回話呀,我家小姐問你話,還不快說!」
  
  施詠蝶指明的事實,宛如回程的沉重車馬,又把梔兒縮在心底的自卑再度輾過一遍,重重輾過。
  
  「小姐沒說錯……奴婢從不敢奢望少爺憐疼……」
  
  「還滿有自知之明的嘛。」
  
  施詠蝶自信她的美貌絕對超越杜梔兒,加上她與慕容湍門當戶對,慕容湍又待她極好,所以即使慕容湍不在府中的這些日子,她依然勤於來訪向老夫人間安,現在連老夫人都有意要促成兩家婚事,而她坐上慕容家少夫人的寶座是遲早的事,諒杜梔兒也壞不了她的美事!
  
  「好心告訴你,只有我家小姐才能成為慕容少爺的元配妻子!」冬青的氣焰會這麼高張也無可厚非,她早就認定她的主子將來是慕容家的女主人。
  
  「冬青,你太多嘴了!」施詠蝶甩眼輕斥。「不過,既然冬青都說溜嘴了,多你一個知道也沒差。老夫人有意要我嫁給湍哥哥,你怎麼也不可能跟我比,懂麼?冬青,咱們走。」她朝木然的梔兒冷哼了聲,才款步輕栘離開。
  
  「哼!」趾高氣昂的冬青,也跟著用鼻孔對梔兒大大哼一口氣,甩頭追隨主子。
  
  梔兒蹲身拾起地上殘破不堪的紙鳶。
  
  她將紙鳶牢牢抱在胸口,藉以掩飾心口傳來的疼痛。
  
  只是,已經分不清心口的揪疼,到底是來自於施詠蝶所說的話,還是因為毀壞的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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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6 12:33 |
第六章
  
  冬日初升,晨光熙微。
  
  一道碩長身影,踏著沉穩步履走入寂靜的院落。
  
  回到熟悉的居室,來人環顧四周,人眼所見均窗明几淨,不惹一絲塵埃,連擺設也都原封不動,維持他離開前的原貌。
  
  顯然,就算他不在府中,也有人勤於灑掃此地。
  
  忽地一陣細碎遲滯的跫音由遠而近傳來。
  
  天剛亮,會是誰?當他警覺地回過身,一道木頭的墜地聲跟著響起——
  
  砰!一個裝水的木桶在他面前翻覆,水灑了一地,房內霎時成了水鄉澤國。
  
  雙手提著水桶的女子才踏入門檻,乍見房內之人時,白皙無瑕的俏臉寫滿了震驚,圓瞠的明眸裡儘是不敢置信,粉唇因訝異而微啟,於是……忘了手中的水桶。
  
  他——
  
  「不認得我?」他倒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一身鵝黃色衫裙的她,比起五年前長高不少,身材雖然依舊纖細,但已不見稚氣未脫的模樣,敦他一眼就認出她的,是那對黑白分明的水眸,仍舊宛如兩泓清池的眸……即使遠行也依然牽扯著他心魂的眸。
  
  聞聲,梔兒又是眨眼、又是揉眼睛,最後還用力擰了自己臉皮一下。
  
  唔,會痛,不是錯覺……
  
  他的身形更為挺拔軒昂,面容更加陽剛懾人,也比以前黝黑了些,而那俊凜不凡的五官與低沉不羈的嗓音,確實是——
  
  「少爺……」她眼眶一熱。
  
  這一刻她深深體悟到,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就一趙相思的旅程來說,好似走了一輩子,那麼遠……
  
  少爺回府了,就站在她面前。面前……
  
  梔兒倏地垂首,沒忘記慕容湍有多麼不情願看到她。
  
  「在我房裡留一灘水,你想去哪?」他沉聲喚住一腳已經伸到門檻外的人兒。
  
  水?她定睛一看,恍然意識到自己製造的混亂——
  
  哎呀!「是梔兒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她驚得收回腳,惶然跪地,趕緊用抹布吸起地上的水,把水擰回木桶中,就連裙子髒濕透涼也渾然無覺。
  
  她的迭聲道歉讓慕容湍想起以前。
  
  梔兒在他面前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柔順模樣,深怕他因她做錯事而趕她出府;但始料未及的是,最後反而是他放逐自己,離家五年。
  
  五年前的他,深深對自己被擺佈的命運感到不平,同時也對她在他心底所掀起的狂濤巨瀾感到氣憤與迷惘,當時,他有種被自己背叛的感覺,對自己深惡痛絕。
  
  沒錯,他之所以痛惡自己,就是因為無法否認梔兒對他造成的影響,早巳讓他在不知不覺間習慣有她的日子,而他無法跟這樣的自己妥協!
  
  於是,他藉口遊歷江南而離開了。
  
  原以為遠遠逃開,就能阻止吞沒他理智的矛盾繼續擴大,但沒想到梔兒的好卻在他心上愈顯清晰,她的善良及固執總會在不經意時,佔據他的腦海——
  
  他曾在杭州街上看見孩童吃著糖葫蘆時,不經意的想起她;曾在川蜀最有名的墨坊看見印刷成冊的書籍時想起她,曾在桂林水畔看見少女戲紙鳶時想起她;也曾在面對一大片梔子林時腦中只有她;即使他百般抗拒、試著把那雙清澈大眼從心版剔除,但仍舊失敗了。
  
  愈來愈深的困惑,致使他不得不正視秦嘯日說過的話——
  
  梔兒注定得伺候你一輩子,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你不覺愧對梔兒?她是你的媳婦已是既定的事實,何不接受它。
  
  或許就是因為梔兒的好,他才深覺對她有所愧疚,始終無法忘卻這個壓在肩上的「責任」,所以他選擇面對注定的事實,回到有她的地方,不再逃避。
  
  既然逃不了一世,但逃了十年,也夠了!慕容湍諷刺地想。
  
  「起來。」他皺眉拉起跪在地上的人兒,扯入懷中,忽然覺得她把自己當成下人的樣子很礙眼,既然決定娶她,她不需要再把自己定位得這麼卑下。
  
  是,他會娶她,只不過,他們的夫妻情分僅止於義,沒有別的了。
  
  梔兒背脊僵直,眸光緊張萬分地定在他的襟口,不敢亂飄。
  
  和少爺靠得這麼近,她能聞到他身上風塵僕僕的沙塵味、感覺得到他身上的體溫,雖說很暖和,但她好不習慣……
  
  「想說什麼就說吧。」他記得梔兒剛入府沒多久,還很聒噪地盯著他把苦藥喝完,何時開始,她變得如此自卑怯懦?
  
  他明白,這都是他造成的,讓無辜的她成了他遷怒的對象。當下,慕容湍的心情如凌亂的絲線般紛雜,他不覺收緊雙臂。
  
  「地還沒拭乾……」她臉頰發熱,吶吶道。
  
  男人的身體都這麼堅實,還是少爺的格外不同?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衣下陽剛的線條——天啊,她是個閨女,不可以想男人!但少、少爺怎麼愈抱愈緊哪,她覺得自己熱得都要融掉啦!
  
  「少爺……能不能放開梔兒,梔兒要擦地……」
  
  「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手中不盈一握的纖腰,彷彿一折就會斷似的,慕容湍的劍眉不悅地攢起。
  
  啊?梔兒呆楞了下。「有……有呀。」
  
  「有?怎麼不見你長肉。」他挑眉。這年紀,女人該長的應該都長齊了吧。
  
  呃?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一團火驀地竄上她小臉,熱上加熱。
  
  「那個、那個……穿著厚衣看不出來……」天啊天啊,她在胡言亂語什麼呀!梔兒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是麼?」他將她胸前的柔軟更加貼近胸膛,以感覺取代目測。
  
  「少少少少爺——」她方寸大亂地低喊。
  
  「不必緊張,你必須習慣我們之間的親密。」他俯下俊臉,不帶感情地在她耳畔道,就像談論天氣一樣。
  
  渾然的男性氣息拂上她頰頸,惹得梔兒又是一顫,當他含住她巧潤的耳珠強勢吮吻時,她恐慌得顫抖掙扎。
  
  「少爺,不要……」他略帶侵犯的冶漠眼神讓她感到害怕。
  
  察覺她的抗拒,慕容湍抬首看見她畏懼的神情,嘴角陡地沉了下去。
  
  「我是你的誰?」
  
  「少爺是梔兒的主子。」她抖瑟道。
  
  他長眼一瞇。「還有呢?」
  
  「少爺是梔兒的……親人。」
  
  「如此而已?」
  
  「少爺也是梔兒的——」她陡地咬住下唇。
  
  「以後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
  
  她可以麼?總覺得少爺好像有哪裡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梔兒倉皇地盯著慕容湍看,驚顫水眸漾滿好多遲疑和小心翼翼。
  
  「說話!」慕容湍惱道。他是否該慶幸自己以前把她「教」得太好,讓她在面對他時都是一臉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少爺也是梔兒的……夫君。」她怯怯說完後,縮頸屏息以等待預期中的冷言嗤語。少爺一定會認為她厚顏無恥,嘲笑她妄想高攀慕容家……
  
  等了半晌,卻沒有任何輕蔑的微詞出現,她納悶抬頭,卻對上一雙沉濃黑眸,隨之,腰間的箝制也被放開了。
  
  梔兒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就在慕容湍放手時,莫名的冰冷伴隨著落寞與苦澀,竄入她驟然失落的心。她還是說錯話了……
  
  慕容湍踅到桌邊坐下,逕自倒了杯茶喝。
  
  「少爺,茶是涼的,梔兒去替您溫茶。」縱使不被他承認,她依舊關心他的一舉一動。
  
  「不必。」出門在外,哪顧得了這些細節,早習慣喝涼水了。況且,他需要涼水冷卻一下失序的躁動。從她嘴裡聽見「夫君」兩個字,他竟然升起想擁有她的慾望?當下,宛如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只能錯愕放手。
  
  該死!他何必大驚小怪,既然都打定主意娶她,對她有慾望又不是什麼怪事!
  
  好意被冷冷拒絕,梔兒默默捧著微微揪疼的心口,繼續把地擦乾淨。
  
  見她又蹲回地上,慕容湍不禁擰眉低斥:「不要擦了,讓別人來做。」她是他的女人,而不是奴隸。
  
  水是她打翻的,少爺怎麼會要別人來替她善後呢?
  
  梔兒即使百思不解,仍乖乖起身,不敢違逆。忽爾,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急著跑出房門。
  
  「你要做什麼。」
  
  「我去稟告老夫人,少爺回來了,她一定很高興。」老夫人盼這一天,盼了好久呢!
  
  「等祖奶奶睡醒,自會有人告訴她,你不需要去。」只有守門的僕隸知道他回府,他吩咐過他們先別驚動府裡的人。
  
  「是。」她應了聲,站在原地垂首侷促道:「……少爺如果沒有事情吩咐,請容梔兒退下。」
  
  「有事忙?」她就這麼怕他,不願待在有他的地方?盯著她黑鴉鴉的頭顱,慕容湍挑眉,說不出心中的悶氣所為何來。
  
  「梔兒要去染坊。」
  
  「你還在那裡做事?」
  
  「是……」
  
  慕容湍斂眉思忖了下,遂從椅上起身。「一起走,我也該去看看。」他踱經她身邊,率先步出湍樓,梔兒也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來到慕容府大門,慕容湍無視於僕隸恭敬行禮,眼中只有那個直直往外走的纖細身影。
  
  「你要走去哪?」他止步,沉聲喝住她。
  
  天寒,說話都會呼出一團團白霧。
  
  梔兒縮了縮頸,回頭怯聲說道:「去……染坊。」她又犯錯了麼?
  
  「用走的?」
  
  不然呢?梔兒不解地望著他。
  
  她困惑的表情已誠實告訴他,這五年來,她天天走路到幾條街以外的染坊,這讓慕容湍心火頓起——
  
  染坊距離慕容府不遠,他並不心疼她得走上這點路程,他氣的是她竟然獨自前往!連日落後的回程亦是如此麼?要是途中出了什麼意外,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辦!
  
  察覺慕容湍的慍意,梔兒忐忑思索,而後恍然大悟!
  
  「梔兒愚昧,竟讓少爺跟著梔兒走路,少爺要坐車才對。」她面色發窘,趕忙去請僕隸喚車伕備馬車,頃刻,慕容家造價不菲的華貴馬車已經候在大門前。
  
  慕容湍額際青筋暗浮,繃著俊臉撩衣坐入車裡,見她依然杵在原地,峻凜眉峰不禁高高聳起。
  
  「還楞在那裡做什麼,上車。」
  
  「梔兒用走的就好……」她怎麼能跟少爺平起平坐?
  
  「叫你上來就上來!」
  
  「是!」
  
  ***
  
  馬車外,馬蹄聲在街道上規律響起;馬車內,窒悶的沉默充塞其中。
  
  終於,慕容湍對於她老是拿頭頂面對他已忍無可忍,他率先打破沉默。
  
  「抬頭。」
  
  梔兒聽話地抬起頭來,瞧見他眉眼間的不悅,習慣性的又低了下去。
  
  「不想見我,所以老擺頭頂給我看?」
  
  她猛抬頭,搖手澄清。「不是這樣的,我好想好想見少爺哪!」話聲甫落,她又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對自己未加思索的衝動感到汗顏。
  
  笨梔兒笨梔兒,你憑什麼說出這種話,不怕少爺笑話你麼!
  
  慕容湍嘴角淺勾,壓抑的怒火因她的坦白,頓時消散無蹤。她是他的女人,她當然得想他,而且只能想他一人!
  
  咕嚕咕嚕——一陣不速之「聲」闖入,讓羞窘的梔兒登時更加尷尬。
  
  「你沒吃早膳就出門?」
  
  被少爺發現了。
  
  「我……我帶著吃……」她趕緊掏出掛在腰間的小布袋,以示所言不假。
  
  她平日打掃完湍樓就直接去染坊,來不及與茴香她們一塊吃早膳,所以才把自己前一夜準備的食物帶在身上。
  
  「打開。」他命令。
  
  她忙不迭打開袋口,袋裡裝了一個乾麵餅。
  
  「就吃這個?」
  
  見她點頭如搗蒜,慕容湍的嘴角又是一沉,才擁有沒多久的好心情轉瞬又燒起一團無名火。
  
  「我餓了。」他悶悶道。
  
  餓了?梔兒先是一楞,接著迅速把小布袋從腰間解下,捧到他面前。
  
  「這給少爺。」少爺才剛入京回府,鐵定還沒吃東西——哎呀,不對不對!捧著麵餅的小手陡地縮了回去。
  
  「怎麼了,你反悔?」
  
  「不是的……這麵餅又乾又硬,怕少爺吃不上口。少爺,要不先掉頭回府,讓梔兒為你準備早膳?」尊貴如少爺,怎能吃下人吃的粗陋食物!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轉而揚聲命車伕停車,隨後要她跟著他下車,沉穩的腳步在離馬車不遠的小攤子前停下。
  
  「客倌請坐,您要喝粥,還是吃豆漿饅頭?」老闆見客人上門,慇勤地吆喝招呼著,一邊掀起大鍋蓋,一陣氤氳白煙直竄而上,暖了客人心窩。
  
  「粥,兩碗。」
  
  「兩碗粥,馬上來!」老闆拿出陶碗俐落盛裝。
  
  慕容湍吩咐完,便逕自坐入擺在攤子旁的桌椅,兩碗冒著熱氣的滿滿白粥也上了桌。見梔兒又呆杵一旁,他沒好氣命令道:
  
  「過來坐。」
  
  「梔兒站著就——」不耐煩的目光直射而來,她立刻乖乖正襟危坐。
  
  「喝完。」他把一碗粥推到她面前。
  
  「要給我的?」她又驚又疑地指指自己。
  
  「這裡還有別人麼?」
  
  在他「脅迫」的目光下,她趕忙啜飲一小口,綿軟溫熱的細粥滑下喉嚨,讓她感覺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哇,好暖、好好喝喔,她好久不曾喝白米粥了呢……
  
  看著她柔順地一口接一口,慕容湍這才滿意了些,只手撈起另一碗就口飲粥,不過仍輕易發現她透過氤氳蒸氣偷覷的視線。
  
  「好奇我怎麼會到這種不起眼的攤子?」
  
  又被少爺發現了……梔兒赧然臉紅,低下頭猛喝粥。
  
  「在外地的日子不比府裡,你以為我五年沒回來,身上能有多少盤纏?」
  
  「少爺,你過得很苦麼?」她急急地問,如晶瞳仁裡有顯而易見的心疼。
  
  「比起生病、哪裡都去不得的苦,能用勞力換得下一餐的日子,不算辛苦。」
  
  梔兒靜靜地聽,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隔了裊裊白煙,微微泛紅的水眸看他也看得肆無忌憚了些,而這一刻的溫暖與平和,永遠會是她珍藏的回憶。
  
  她不會忘了這個清晨,與少爺一起喝暖暖白粥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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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6 12:33 |
 第七章
  
  一連好幾天,慕容湍為了早些熟悉睽違多時的家業,慕容家的織染作坊都能看到他俊凜如山的身影,這沒什麼稀奇;讓管事和工匠們覺得怪異的是,他們的少主對梔兒實在是過分「關愛」了些,例如——
  
  大前天,少主看見梔兒替染匠們倒茶水……
  
  「誰說你可以伺候他們喝水?」自此,沒人敢喝她端來的茶水。
  
  前天,少主瞧見梔兒抱著一大疊尚未染色的坯布到染房……
  
  「誰讓你抱這麼多布,擋著視線走路?」自此,沒人敢要她碰坯布。
  
  昨日,少主撞見梔兒幫忙搬運從礦區運來的白色染料胡粉及蜃灰……
  
  「誰准你去扛那些重物!」自此,沒人敢讓她幫忙。
  
  而今日——
  
  「杜梔兒你給我下來,不准再爬到染缸上!」震天價響的咆哮在染房裡爆開。
  
  聞聲,梔兒認命地從梯子上爬下來,來到火冒三丈的慕容湍面前。
  
  「少爺,我想採色樣……」
  
  見她逐漸能在他面前道出想說的話,慕容湍的怒容稍微緩和了些。
  
  「要采色樣叫別人采。」他不容置喙的說道。即使程管事告訴過他,梔兒每年套染出的新色樣都讓京城的仕女愛不釋手,但他就是不准她爬上染缸!
  
  「我看大家都在忙,不好意思麻煩他們。」
  
  「梔兒若要你們幫她采色樣,很麻煩?」慕容湍冷冷環視眾人,大家的頭立刻搖得如博浪鼓。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
  
  雖然不甚明白慕容湍為何恁地介意,梔兒還是主動認錯,免得大夥為難。「對不起,請少爺別生氣,我不會再爬上去了。」
  
  對,他氣!天曉得他方才看到她的動作時,覺得自己又差點死過一回——慕容湍霍地打住思緒。
  
  該死!他已經準備向祖母提迎娶梔兒過門的事,理當不會再對梔兒感到任何虧欠,但他卻愈來愈無法理解,為何自己受她牽絆的心情有增無減?
  
  「知道就好,否則依你的笨拙,摔人染缸一樣會造成別人的麻煩!」慕容湍口是心非地別開眼,不想讓人瞧見他狼狽的神情。
  
  原來,少爺是怕她拖累其他人。
  
  明知再合理不過,卻仍有些許落空的苦澀,襲上梔兒心扉。
  
  正當她暗自神傷時,一道清朗的男性嗓音由遠而近嚷著她的名,語氣中透露出異常興奮。
  
  「梔兒!梔兒!成功了,成功了!」
  
  「程大哥,什麼東西成功了?」梔兒好奇問向迎面而來的年輕男子。
  
  「你制的新色都染出來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管事程大興之子程斌,雀躍之情溢於言表,看著梔兒的眼神儘是讚賞與傾慕。
  
  那是一個男人愛慕女人的眼神。慕容湍瞇起黑眸,不客氣地打量這個才二十歲的傢伙,沉緩的呼吸吐納出不自覺的妒意。
  
  「真的?我跟你去!」拼色倒是不難,但若能將新色成功染到絲線或布疋上,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同樣欣喜若狂的梔兒清眸燦亮,連連點頭,腳步卻突然動彈不得,她不禁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手被慕容湍厚實的大掌扯住。
  
  「說清楚。」被晾在一旁的慕容湍口氣暗怒,冰硝般的視線掃向程斌。
  
  梔兒竟然對這傢伙笑?
  
  她從未給過他一個笑容,卻對這傢伙笑得這麼開心;:
  
  該死!
  
  「少爺?!」程斌瞠目結舌,這才發現自己有眼無珠。都怪他滿心只想跟梔兒報喜,沒注意到少爺就在旁邊!
  
  「新色染成功了呢,少爺要不要一起去看?」梔兒絲毫沒意會到氛圍的不同,甜甜怯怯的笑靨如同一朵粉花,朝慕容湍嫣然綻放,看得他微微一怔。
  
  「是呀,是梔兒配的新色……」程斌的補充在慕容湍再度掃來的冷冽視線下,惶然無聲。嗚,他說錯什麼話?少爺瞪他的眼神好可怕……
  
  慕容湍把目光調回那張因欣悅而染上淡紅的嬌顏上,漆黑瞳仁中的凌厲轉瞬斂下,隨之升起的是一簇灼熱的狂焰。
  
  「少——」
  
  梔兒還沒來得及問他到底想不想去看時,就被熱燙的薄唇堵住未竟的話語。慕容湍俯下頭,吻住她微啟的小嘴。
  
  眾人眼兒一瞪,每張嘴都圈成了驚訝的形狀。
  
  尤其是驚愕過度的梔兒,在他狂態熱吻下只能僵直身子,完全忘了掙扎。
  
  男性的唇舌宛如進入無人之境,曖昧地挑開柔軟的唇辦,擒獲生澀無措的丁香小舌,挑弄纏繞,彷彿每一寸甜美都不願放過。
  
  一雙厚實的大掌自然也沒閒著,一手將香軟的嬌軀緊緊攬進胸膛,兩人的身軀密密實實的貼合,不留一絲空隙;一手按住她的小腦袋,將她壓向他需索的唇,吮盡她芳醇的滋味。
  
  梔兒被吻得渾身無力,瑟瑟顫抖,只能被動地緊貼他堅實的身軀,感覺他這一次抱她,比上一次來得更為強悍霸道、更為火熱炙燙……
  
  少爺、少爺怎麼會對她——
  
  他像是知悉了她的迷惘與窘迫,靈活的唇舌執意往更深處挑惹侵略。融合了某種異樣的感受開始在梔兒四肢百骸內亂竄,敦她昏沉迷糊、教她臣服沉淪,僵硬的身子淪陷在熱切的洪流裡,整個人變得綿軟軟的,腦筋也失去思考能力……
  
  終於在她快窒息前,他放開了她,她也只能癱軟在他有力的懷抱裡,頻頻喘息不已。
  
  天呀,就算她再怎麼不明白少爺突如其來的「舉動」,從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目光,也足以讓她羞得抬不起頭來!
  
  慕容湍嘴角上揚,得意地睞了眼一臉失落的程斌。
  
  看清楚沒,梔兒是我的!
  
  周圍一干人則是恍然大悟——
  
  這就對了嘛!
  
  先前少爺對梔兒的「特別關愛」,就有合理的解釋了!
  
  ***
  
  入夜,高大的身影在慕容府曲折的迴廊閭急切穿梭,迴廊外風雨瀟瀟。
  
  「有沒有看見梔兒?」慕容湍每遇到一個人,劈頭就問。
  
  「回、回少爺,小……小的沒看見。」奴僕懾於他緊繃的怒容,一個個都回答得心驚膽顫。
  
  不遠處,施詠蝶一見慕容湍,姣好的容顏立刻漾上盈盈笑意,款步走向他,蓮步中捲起一股暖香,身後還跟了侍女冬青。
  
  「湍哥哥——」
  
  「詠蝶,你們有沒有看見梔兒?」對方尚未語畢就被慕容湍打斷,不過他瞼龐上冷硬的線條在見到來人時,至少和緩了些。
  
  施詠蝶完美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
  
  湍哥哥看到她,連話都不聽她說完,就只問杜梔兒的去處?
  
  「我沒看到梔兒。這樣吧,我讓冬青多帶幾個下人去找?」在心上人面前,她仍然端持著美麗與和善的表情,但心裡其實醋意翻騰。
  
  「不必了,我自己找。」慕容湍婉拒:心中兀自忖度。
  
  他從晚膳過後就沒看見梔兒,去她的房間找過、連茴香也間過了,就是不見她的蹤影。這麼晚了,她會上哪去?
  
  慕容湍臉上昭然若揭的心急,無疑是施詠蝶眼匠最礙眼的芒剌。
  
  「湍哥哥,你不需要為了一個婢女大費周章,她若服侍不周,大不了再撤換一個,總不該讓主子到處找不著人。」她為他抱不平。
  
  「她不是婢女,你應該清楚。」慕容湍沉著道。
  
  他已經向祖奶奶提起讓梔兒正式過門的事,祖奶奶卻要他考慮納梔兒為妾、迎娶施詠蝶為妻,而且,施詠蝶對他納梔兒為妾也沒有異議。
  
  但他有!他一直以來只把施詠蝶當妹妹看待,是不可能娶她的。
  
  「就算不是婢女,也只不過是個童養媳,值得你夜裡冒雨找她?」施詠蝶心中的不安與嫉妒逐漸擴大。
  
  「梔兒是我唯一想過要娶的女子。」縱使娶梔兒只是基於責任。不過他故意這麼說,詠蝶就能死心了吧?畢竟詠蝶是女兒家,他不想說得太直接,以免傷了她的自尊。
  
  湍哥哥的意思是,除了梔兒,他不會娶其他女人?那麼,梔兒不就會成為他的正室?那她呢?!
  
  施詠蝶衣下的粉拳緊捏,如花似玉的嬌顏顯得落寞黯然。
  
  「……湍哥哥,你回來後始終在忙,我們好久沒有一起聊天對弈了呢,你不喜歡詠蝶陪你了麼?」佳人言語間的悵然若失,一副我見猶憐的嬌態。
  
  對於她不願正視的態度,慕容湍認為多說無益。
  
  「你早點歇息。」他拋下一句話,轉身欲離時,一縷濕淋淋的狼狽纖影赫然映人眼簾——
  
  走在迴廊上的梔兒,小手抹著髮際不斷淌落眼睫的水珠,壓根沒注意到前方有人,直到熟悉的怒斥迎面吼來,她才定睛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
  
  「天殺的,你到底滾到哪裡去,搞什麼弄成這樣!」她渾身濕透,沒有一處倖免!
  
  「少爺,我——」
  
  不待她解釋,他一把抓住她的細腕,踩著憤怒的疾風步履往湍樓而去。
  
  留在原地的施詠蝶忿忿咬牙,楚楚可憐的姿態不再,嬌容浮現猙獰的狠絕。
  
  之前,因為認為慕容湍厭惡杜梔兒,所以她願意接納老夫人說杜梔兒是慕容湍命脈所繫的說辭,而委曲求全的讓他納杜梔兒為妾;但現在,杜梔兒已危及她的地位,她什麼都不管了,只有她才夠格成為他的正妻,杜梔兒那個下賤的女人根本不配!
  
  從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沒有什麼得不到。只要慕容湍心中沒有杜梔兒,一切都有轉圓的餘地,只要他心中沒有那個女人……
  
  ***
  
  「來人!備熱水!」
  
  慕容湍一踏入寢房,就厲聲朝外頭吩咐,迅疾的腳步沒有停歇,把拽在身後的濕人兒直接拎上床。
  
  「呃!」梔兒摔得七葷八素,還來不及找回天南地北,就發現他開始動手剝除她身上濕透的襖衣襖裙。
  
  「別……少、少爺,不可以……」她又羞又懼地抓回蔽體的衣物,小手緊緊攢住半褪的衫裙。
  
  「放開。」他捏著冰涼沉重的衣料,下顎緊繃,陰沉地看著她。
  
  「不、不、不行——」她發顫的牙關不停打架。
  
  「你敢違逆我?」燃燒著惱怒的黑眸危險地瞇起。
  
  寒冷加上怯意,她抖瑟搖頭,既不敢惹他不快,又不想放手。
  
  「該死!」一道低咒之後,衣帛碎裂的聲音響起。
  
  嘶——
  
  「啊?!」無奈力不如人,梔兒好不容易搶回的衣物在他手中都成了破布,一件件被拋下床,眼見身上只剩下貼身的兜衣和褻褲,她急得淚花都快掉下來,惶恐的抱著光溜溜的手臂縮到床角。
  
  嗚,少爺看起來好生氣好生氣……
  
  「少爺,我做錯什麼事惹你不開心麼……請你告訴我,我不會再犯了,求求你別生氣……啊!」但她的求饒起不了任何作用,纖細的足踝被大掌拖回床畔,三兩下又被剝得清潔溜溜。
  
  「嗚嗚——少爺對不起,梔兒做錯了——」她嚇得猛掉淚,小手不住地遮掩自己,顫聲道歉。
  
  粉嫩同體展現在慕容湍眼前,淚眼婆娑的清顏、濕濡顫抖的蓓蕾、雪白如玉的纖腰、勻稱無瑕的雙腿,倏地在他眼底點燃一簇火苗,卻也氣苦躁鬱。這種時候,世上唯獨她還一逕向人道歉!
  
  忽爾,一件厚重的棉被覆住她赤裸的身軀,溫暖乾燥的感覺包圍著梔兒,讓她止住慌亂的淚水,連忙緊緊抓住棉被汲取可貴的溫暖。
  
  「你上哪去了,為什麼淋雨淋成這樣?」他站在床邊,沉聲問。
  
  她吸吸鼻子,照實回答:「夜裡突然下大雨……我擔心曬場上剛染好顏色的絲綢會被淋壞,所以去了染坊一趟……」
  
  「染坊裡沒人看守?」
  
  「有……可是可是……」
  
  「有還可是!他們難道不會處理?」
  
  「人家真的很擔、心……」
  
  「所以你去幫忙收拾絲綢?」
  
  濕淋淋的小腦袋畏怯地輕點了一下。
  
  「該死!你竟然一個人在夜裡來回,你知不知道那樣有多危險!」暴怒的咆哮聲灌入梔兒耳中,小腦袋趕忙驚懼地縮人棉被。
  
  「沒有沒有……程大哥駕馬車送我回來……」顫抖的啜泣聲從被窩裡傳來。
  
  程斌那小子載她?那不就看盡她濕衣沾黏在身上,曲線畢露的模樣引
  
  她的解釋反而引來慕容湍更加熾烈的熊熊怒火,額暴青筋的他咬牙正要開吼,門外剛好傳來奴僕恭敬的聲音。
  
  「少爺,您吩咐的熱水備妥了。」
  
  他壓下狂怒,側身擋住床上的人兒,不讓春光外洩一分一毫,才朝外頭令道。
  
  「進來。」
  
  縱使奴僕們對房內的情況好奇得緊,但主子緊繃的臉色讓他們不敢多作停留,眾人把搬入房內的浴桶注滿熱水後,便匆匆離開。
  
  正納悶房裡怎麼變得靜悄悄的梔兒,才怯怯探出頭來,馬上又被慕容湍扯掉棉被,整個人落人一堵堅實的胸膛,涼意沒有侵襲她太久,就掉進溫熱的清水中。
  
  「啊——」
  
  被水花濺得滿頭滿臉的她,只能閉緊雙眼苦著小臉,小手緊緊攀住浴桶邊緣穩住自己。接著,她的頭頂被罩了一方乾燥的棉布,然後是一雙有力的大掌隔著棉布在她被扯開的髮辮上用力搓揉,搓得她以為腦袋會就這麼掉了。
  
  嗚嗚嗚,她到底犯了什麼錯,少爺要這樣虐待她?
  
  直到手中的青絲逐漸拭乾,慕容湍才放手,深眸由上而下盯著她。
  
  「以後不准一聲不響出門,知道麼?」
  
  「知道……」已經暈頭轉向的梔兒點頭晃腦地應諾,才鬆了口氣,又從水中被提了起來,棉布轉而侵襲她的身子,由上到下,一寸肌膚也不放過。
  
  「少、少爺?!」她驚愕無措地低喊,卻怎麼也阻止不了那雙撫遍她、看遍她的大掌和黑眸,還有那塊用力擦乾她的棉布。「唔……會痛……」
  
  她吃疼的低吟讓慕容湍驟然停手,他看見棉布下的雪膚泛出微微紅痕,不禁痛咒自己的粗魯,於是忿忿甩開棉布。「天殺的!」
  
  梔兒瑟瑟抱著身子,頸項一縮,濕意又在眼角凝聚。
  
  「少爺是不是有事吩咐梔兒,梔兒卻擅離職守,少爺才這麼生氣……對不起、對不起,梔兒以後不敢再犯了……」這是她見少爺發過最大的脾氣,不但氣得撕裂她的衣服、把她扔入水中,還將她從頭到腳擦得好痛,真的好可怕……
  
  有事吩咐?不,他只不過突然想見她,卻到處找不到她的影子,才因此又氣又急——驀地,慕容湍背脊一僵,心魂劇烈動盪。
  
  他竟然為此區區小事焦躁不已,更在看到她渾身濕透而氣急敗壞?這根本不像那個選擇以冷靜與理智來面對梔兒的他呀!他到底是怎麼了?!
  
  「哈啾!」
  
  一道細細的噴嚏聲,打醒方寸全亂的慕容湍,他橫抱起冷得發抖的她,將她置於床榻。
  
  梔兒一沾到床,立刻用棉被將自己裹成粽子,一抬頭瞥見他逐漸裸裎的精壯身軀,她倒抽一口氣,倏地別開眼,下一刻卻察覺欺壓而來的重量——
  
  他動手扯開礙事的棉被,強勢地將她攬入懷中,再讓棉被覆在兩人身上。
  
  「少爺,不要……求求你放過我,我真的不敢了……」她驚懼地閉緊眼,小手抗拒地推阻溫熱的胸膛,感到一股自他身上傳來的熱力透入她掌心,她陡地一顫,無措的小手捏成粉拳。
  
  看她嚇成這樣,慕容湍眉峰微擰,沒好氣道:「不必求我,我不是在懲罰你,這麼做才能讓你保暖。」
  
  思索他話裡的可能性,梔兒感覺與他貼合的部位都被烘得暖暖的,俏臉上的蒼白被一抹羞怯的酡紅取代,不禁赧然掙扎。
  
  可是他們……他們一絲不掛的抱在一起,好羞人哪……
  
  「別動,梔兒。」他嗄聲制止她無心的扭動。
  
  「少爺……這樣不妥……」她睜開氳氳羞眸,眼波輕漾水意。
  
  她的羞澀讓慕容湍呼吸一窒,緊緊凝睇她動人秋眸。「我是你的誰?」
  
  「少爺是梔兒的主——親——」在他連番兩次的警告目光下,她只能吶吶的回答:「夫君。」少爺不是不愛聽麼,為何還要她說?
  
  「既然我是你的夫君,夫妻之間有親密的舉動再自然不過。」沒錯,梔兒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為她焦心著急是理所當然的反應,用不著跟自己過不去。
  
  釐清心緒失控的原因後,慕容湍頓覺輕鬆無比,嘴角噙起哂然淺笑。
  
  他的笑容在梔兒的心湖蕩起幽幽漣漪,一股熱流湧上她雙眼。
  
  「梔兒不敢奢求成為少爺的妻,只要能陪在少爺身邊,就夠了……」
  
  「為什麼?你不想嫁我?」他唇角一斂,無法形容此刻如麻的心亂,有些許的不悅,些許鬱悶,甚至些許……恐懼。
  
  「梔兒配不上少爺,少爺該娶的是像詠蝶小姐那般美好的女子,而不是我。」
  
  「不許再說這種話,我會娶你。」她將他推給別人的心意,令他無端不悅。
  
  「少爺……」她心頭一顫。
  
  「你本來就是我的童養媳,我不娶你,誰能?」
  
  這句聽似無庸置疑的言語,卻在梔兒心上重重打破一個缺口。這就是少爺的本意吧,娶她,無關乎情、也無關乎愛,而她還偷偷期待什麼?她好傻……
  
  「別多想,閉上眼睡一覺,我也累了。」他摀住她的眼,免得這對翦翦水眸老是干擾他的自制力,讓他等不到新婚之夜就先要了她,她淋了雨需要保暖休息;慕容湍頻頻告訴自己。
  
  梔兒原以為在他懷裡會彆扭得睡不著,沒想到睡意很快就造訪她,到染坊幫忙收拾絲綢的確花了她許多氣力,讓她不知不覺便沉沉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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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14-5-6 12:34 |
第八章
  
  夜深沉,細雨滴階。
  
  事實上,佳人在懷,慕容湍就算想睡也睡不著。
  
  凝視倚在他肩臂沉睡的信賴小臉,感受肌膚相親的親暱,梔兒柔嫩的膚觸和輕吐如蘭的氣息,在在令慕容湍體內的血液躁動不已,壓根無法像她一樣安穩入睡。
  
  尤其之前替她褪除濕衣時,她纖柔的同體整夜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穩住浮動的慾火。
  
  「嗯……」突然,懷中的睡人兒嚶嚀了聲,細嫩的臉頰和小手滿足地往他溫熱的胸膛摩挲。
  
  天……他悶哼一聲,好似有一團火在炙燒他的身心靈,他再也無法克制。
  
  他要她!好想要她!
  
  他翻身將她置於身下,綿密輕顫的俯吻忍不住在她小巧耳窩、如雲鬢髮輾轉落下,飢渴地遊走在細嫩的臉蛋、纖頸、鎖骨間。
  
  「唔……」睡夢中的梔兒被他點燃的騷動擾醒,不由得微微低吟。
  
  媚惑般的申吟,無疑加速催化慕容湍的難耐慾火。
  
  「梔兒,我等不到新婚之夜了……」他在她耳畔粗嗄道。
  
  什麼意思?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對上一雙焚熱濃濁的深邃黑眸,然後是比上回更濃烈熾熱的吻,侵佔她毫無防備的菱唇。
  
  激顫的深吻持續很久,直到她嬌喘連連,他才放開她,轉而輕輕吮咬她泛著潤澤的粉唇。
  
  「少爺……」才剛轉醒就被吻得意亂情迷的梔兒,小嘴輕吟,眼兒朦朧她看清上方的男人,熟悉的面孔有著她不明白的露骨情慾,更在看清兩人的姿態時,羞顫得面紅耳赤。
  
  「少爺?!你、你……我……」她慌亂地低喊,想要掙扎,卻被他牢牢壓住。
  
  「噓,我要你成為我的。」他在她顫抖的唇辦印下安撫的吻,然後逐漸加深、再加深……
  
  「不要怕,我會溫柔待你,放輕鬆。」灼熱的氣息,輕暖地籠罩她耳邊。
  
  枕畔間溫存的愛語,逐漸安撫了梔兒的緊張與惶恐,對於他只針對她一人的溫柔,她動容得想哭。
  
  紗帳內,春情蕩漾,銷魂蝕骨的歡愛味道久久不散……
  
  ***
  
  時近年關,慕容湍鎮日幾乎都在書房內審查帳冊,偶與各作坊管事會商事情。是日,染坊管事程大興和兒子程斌也來到慕容府。
  
  叩叩——
  
  書房外敲門聲傳來,接著是清細的嗓音輕響。「少爺,梔兒送茶點來。」
  
  「進來。」慕容湍揚聲。
  
  梔兒一進書房,程大興與程斌見著她,莫不開心。
  
  「梔兒,半月餘不見,你一切都好?」對她賞譽有加的程大興,早把梔兒當女兒看待,要不是最近得知她是少爺的童養媳,他絕對會叫兒子加把勁討梔兒過門當兒媳婦,可現在,想都甭想了!
  
  「程叔,我很好。」梔兒嫣然巧笑的回答,受到春情潤澤的她,看起來更為清麗動人。「大家也都好麼?」她回問,一面把茶點置於他們身旁的桌几上。
  
  自從大雨那夜過後,少爺便不讓她再到染坊幫忙,理由是,她即將成為他的妻子,自然不需再去做那些雜事,但她總不免掛記大家,加上五年來她已經在染色上學出興趣來了,不能去碰,總是有些落寞。
  
  「大夥都是老樣子,可是少了你,就沒人能拼染出漂亮的新色了。不過少爺要我們帶些色樣來給你,往後還得請你多費心。」
  
  「我把顏料裝在陶罐裡,已經差人搬至湍樓後院。」程斌接口,在慕容湍犀利的目光下吶吶補充。「是少爺吩咐的……」
  
  梔兒訝異地望向桌案後的慕容湍,驚喜的笑靨比花嬌。
  
  少爺答應她的請求了!她總算能繼續為慕容家盡點力。
  
  慕容湍將她雀躍感激的小臉盡收眼底,因她純然笑容而微微屏息,不自覺的沉淪在那朵令人心醉的笑花中。
  
  「少爺,謝謝你。」梔兒開心地福身道謝。
  
  她的聲音喚回慕容湍的理智,他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和別人分享梔兒甜美的笑顏,於是尷尬地清了清喉嚨。「你先下去。」
  
  「是。」
  
  在她離去前,他又補上一句。「可以去湍樓後院看看。」
  
  梔兒微笑點頭,又朝程大興父子頷首道別,便離開書房。
  
  窗外的纖影漸遠,慕容湍才收攝心神投人眼前的帳本,但他絲毫沒意識到,那抹印在心頭的笑靨所激起的餘韻……
  
  ***
  
  一道碩長身影,緩步接近蹲在地上忙得不亦樂乎的人兒。
  
  「嚇——」正要掀開下一個陶罐的梔兒,一個勁地被人從身後攬起,嚇得倒抽一口氣。熟悉的氣息噴在頸畔,她耳根子一熱,連忙旋過身。
  
  「少爺……」他最近怎麼這麼愛突如其來地嚇她?不是趁她讀書練字的時候,就是趁她睡覺的時候,對她——對她——哦,她不敢想了,好羞人……
  
  比起粉頰上的嫣紅,更敦慕容湍感到興味的是她臉上的五顏六色,他看了忍俊不住,失笑出聲。「哈、哈……」
  
  梔兒楞楞盯著他朗聲大笑的俊逸模樣:心兒猛然跳漏一拍。
  
  少爺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她從以前就知道。但少爺面對的是她呀,怎會笑得如此開懷?是她眼花了麼……
  
  「怎麼玩成小花臉了?」他以衣袖擦拭她沾上顏料的小臉。
  
  他的話讓她意識到自己手上、衣上所不小心沾到的顏料,連忙退開他的懷抱。
  
  「我告訴過你了,當我抱著你的時候,不准退開。」他挑眉。
  
  「不退開的話,會弄髒少爺的衣服……」回想他夜裡「教導」她的點滴,她羞澀地垂首低語。
  
  「衣服弄髒再換一件不就成了。」慕容湍執意摟回專屬於他的嬌軟。她雖然瘦小,但女人該有的,她一樣也沒少,而且讓他相當滿意。
  
  「少爺……」她握起粉拳不讓顏料沾到他衣上,為難的掙扎著。
  
  「還改不了口?」俊眉微攏。
  
  「夫……夫……」
  
  「湍兒。」一道蒼老威嚴的嗓音突然介入,梔兒緊張地退到慕容湍身後,慕容湍則是斂容面對由侍女簇擁而來的長輩。
  
  「祖奶奶。」
  
  「老夫人……」
  
  王氏瞧了眼朝她福身行禮的梔兒,再看向孫兒。
  
  「聽說你已經招梔兒侍寢多日。」
  
  「孫兒想正式迎娶梔兒為妻,愈快愈好。」唯有如此,對她才公平。
  
  安靜垂首立於一旁的梔兒,感到一股微甜又微澀的熱流湧人心坎。即使少爺願意娶她,是出自於責任道義使然,但她依然充滿感激……
  
  「你真的決定了?你可知道,若有施家作為後盾,咱們慕容家更上一層樓是指日可待的事,你並無損失,是不?」王氏意有所指。
  
  她並不挑剔梔兒,也清楚梔兒對織染作坊的用心,只不過,在這世道擁有顯赫的家世權勢,終歸略勝一籌,這點相信他也明白。
  
  梔兒屏住呼吸,慌然抬眼望向慕容湍,胸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緊緊掐住。
  
  「孫兒心意已決。」慕容湍眼中是一派堅定,沒有任何猶豫。
  
  原本掐住胸口的力量,陡地竄上梔兒眼眸,惹得她無法自持,熱淚盈眶——
  
  少爺選擇她……
  
  「是麼。」王氏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眼,深知木已成舟,毋須多言。她轉身離開,嘴角含起微不可察的笑。孫子能真正接納梔兒,也就表示他不再埋怨她當年強勢的安排了吧?
  
  目送祖母離去後,慕容湍轉過身,發現一雙潸潛淚眸。
  
  「為何落淚?」他用指尖揩去小臉上的淚痕。
  
  她窘然撇開螓首,胡亂擦掉淚水。不哭不哭,爹娘您們別誤會,梔兒不是在難過……
  
  「怎麼了,說話。」他輕勾她尖巧的下顎,要她迎視他。
  
  「老夫人是不是不要梔兒?」
  
  「娶你的人是我,我要你就夠了。」
  
  「梔兒何德何能……」水眸周圍的淚珠擦了又凝,話已不成句。
  
  慕容湍不發一語,將她按入胸膛。
  
  而暗處,一雙因妒恨而微瞇的眼,幽光輕掠,正恨恨瞪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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