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G新勢力綜合論壇

 找回密碼
 註冊
搜索
查看: 2468|回復: 6

【六個夢】作者:瓊瑤

 關閉 [複製鏈接]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發表於 2009-10-5 22:23 | |閱讀模式
    第一個夢 追尋

    民國初年,北平。

    那一天,對婉君而言,真像是場大夢。

    一清早,家裡擠滿了姨姨姑姑,到處亂哄哄的。媽媽拿出一件繡滿了花的紅色緞子衣服,換掉了她平日穿慣的短襖長裙,七八個人圍著她,給她搽胭脂抹粉,戴上珠串珠花,遮上頭帔,然後媽媽抱了她一下,含著淚說:「小婉,離開了媽媽,別再鬧孩子脾氣了。到了那邊,就要像個大人一樣了,要聽話,要乖,要學著侍候公公婆婆,知道嗎?」

    婉君緊閉著嘴,呆呆的坐著,像個小洋娃娃。然後,她被硬塞進那個掛著簾子、垂著珠珞的花轎,在鞭炮和鼓樂齊鳴中,花轎被抬了起來。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種恐怖和驚惶所征服,她緊緊的抓住轎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拚命叫媽媽。於是媽媽的臉在轎門口出現了,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小婉,好好的去吧,到那兒,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別哭了,當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轎子抬走了,媽媽的臉不見了。她躲在轎子裡,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家大門口。然後糊糊塗塗的,她被人攙了出來,在許許多多陌生人的注視下、評論下,走進了周家的大廳。

    她一直記得那紅色的地毯,就在那地毯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個十三、四歲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為周家的兒媳。事後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男孩子,並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時正臥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這種提前迎娶被稱作沖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顆福星,無論如何,她進門後,伯健的病卻果然好了。

    那一天,婉君才剛八歲。

    她在以後許許多多的歲月中,始終忘不了那個第一天。她還清楚的記得,當她參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見這個見那個,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頂鳳冠壓得她頭痛,她是那麼惶惑緊張而害怕,渴望著能夠回到母親身邊去。最後,她終於被攙進一間小巧精致的臥房,好幾個中年婦人伴著她,她卻在那房裡哭得肝腸寸斷,她想爸爸,想媽媽,想她忘記帶來的布娃娃。那幾個婦人拚命哄她,給她糖果、餅乾,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於是,一個小男孩突然鑽進了人群,一隻手裡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隻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的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的看著這個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緞長衫,卻撩起了下擺,掖在褲子裡。露出裡面的黑緞褲子,上面全是灰塵。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煙,一直延長到鼻樑上,面頰上被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塗,加上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那麼滑稽,那麼好笑。

    那些中年婦人抓住了這個男孩子,一個說:「好哦,三少爺,剛才你媽到處找你來見新嫂嫂,你跑到那裡去了!看!這個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子扭著身子,不肯叫,嘴裡嘟嘟囔囔的,半天後,才突然問:「做新娘子為什麼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勸勸好嗎?」一個婦人開玩笑的說。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聳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慮的樣子,忽然對她說:「你別哭,我拿我的叫蟈蟈給你玩!」

    大家都笑了起來,那男孩被笑得不好意思了,從人縫裡一溜就鑽走了。這就是婉君第一次見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個月零三天,那時候也只有八歲。

    從此,婉君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頭幾天,她必須試著去熟悉她的新環境和新家人,夜裡就縮在被窩筒裡哭。但是,立即,她發現,周家上上下下都那麼和氣可親,她的婆婆待她和女兒一般,噓寒問暖,無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覷著空兒就來拉她玩。鬥蟋蟀,捉蟈蟈,看金魚,飽小鳥。婆婆顯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沖淡離開母親的悲哀。果然,沒多久,她就能適應於她的新環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兩個小兄弟的功勞,他們帶著她在花園中奔逐嬉戲,無論如何,她到底只是個孩子,而孩子與孩子之間,友誼是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家一個月之後,她才見到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一間十分雅潔的房間裡。房子中,四壁都是書架,有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養著一盆早菊。房裡充滿了葯香,和一種淡淡的檀香氣息,使人神清氣爽。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牽到床邊,微笑著說:「伯健,見見你的媳婦。」

    婉君局促的站在床前,雖然年紀小,卻已懂得羞怯,她模糊的明白,這個男人與她有著切身的關係,至於其他,她實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頭。周太太輕輕的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對伯健說:

    「和你的媳婦交交朋友吧!我到廚房看看今天有新鮮東西吃沒有?」然後,她彎下身子對婉君說:「這是你的健哥哥,陪他談談天,等他病好了,他才會帶你玩呢!」

    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邊手足無措的站著。好半天,房間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然後,伯健伸手輕輕的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雖然清消瘦,卻有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很溫和,很秀氣。他審視著她,眼光裡有著激賞和震驚。然後,他非常非常柔和的問她:

    「你的名字叫婉君?」她點點頭。

    「你幾歲?」

    「八歲。」她低聲說。

    「八歲!」他自言自語的說:「才八歲!」他憐恤的望著她,默默的搖頭,輕聲說:「假如不幸我死了,這就是個最年輕的寡婦了!」他再度搖搖頭,是對這種婚俗搖頭。然後,他溫和的拉起她的一隻手,笑笑說:

    「念過書沒有?」「爸爸教過我千字文和三字經,另外還念了列女傳。」婉君說。「很好,以後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塊念書,程老師教得很好,讓他教你念念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

    婉君沒說話,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讓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見面的局促已經好多了,伯健仔細的望她,贊美的說:「你很美,很可愛!婉君,別怕我,我會說許多故事給你聽,你喜歡聽故事嗎?」婉君點點頭,就這麼一刻兒,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親切了。從這一天起,婉君開始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念書。晚上,就到伯健房裡消磨一兩小時。伯健會考察她白天所念的,並細心的指導她。沒多久,她就熱愛起她的新生活來。

    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間裡背千家詩,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她知道必須背出來,並把意義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會不高興。伯健對她,督促得比那個家中的西席程老師還嚴。正背著詩,窗外一個小影子一閃,叔豪趴在窗子上,腦袋伸到窗檻上來叫她:「喂!婉妹,出來!我捉了兩個大蟋蟀,鬥得才好玩呢!快來看!」

    在周家,周太太覺得婉君尚小,距離和伯健圓房的日子還早得很,讓兩個弟弟叫她大嫂怪別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們則含含混混的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這家庭中只有三個男孩子,沒有女孩,叫小姐,也不會和別的人弄混。

    婉君開了門走出去,叔豪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過了月洞門,到了花園裡,在金魚池旁邊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兒,用一株小草逗弄籠裡的蟋蟀。叔豪叫著說:「別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它們打累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的說,他有二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則是周家的祖傳,大、黑、而漂亮。寬寬的額,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聽他搖著腦袋念書,哼哼唧唧的,酸酸溜溜的,又帶著滿臉調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裡就以仲康的資質最高,叔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脫俗,與兩個弟弟又不同了。

    「沒聽說蟋蟀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面走過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濕。她好奇的看著籠子裡那個褐色的小東西。現在,它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裡,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著,一面高舉著它們的觸鬚。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撥弄它們,嘴裡亂七八糟的叫著:

    「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它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枝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裡面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乾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的說:

    「兩個沒用的東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隻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的說:

    「婉妹,別動!」婉君站住不敢動,那隻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的來捉,沒提防叔豪衝了過來,嚷著說:「又逮著了一個!」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的衝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隻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一跺腳說:

    「都是你!跑什麼嘛!好好的一隻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愣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呵呵的望著婉君,半天之後才無精打采的說:「原來你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你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裡那隻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

    「我知道你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叔豪又興沖沖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你去捉!」

    「你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的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

    「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的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的說:「講一個來聽聽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隻烏鴉,它呀,撿到一個紅果果,它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它就肚子痛了,它媽媽就罵它了,它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

    「講得好!」

    婉君把頭仰了仰:「不好聽!」

    「下次我講好聽的給你聽!」叔豪說。接著又愣了楞,突然說:「婉妹,你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

    「余媽說,你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你一起玩了,因為你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你也做我的媳婦好嗎?」

    「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於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謠來,一面唱,一面跑開:「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幹嗎?點燈;說話!吹燈;做伴!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面喊:

    「婉妹!小心石頭!」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栽倒了下去。

    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裡面,一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

    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的說:「別怕!」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裡的污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痛嗎?」

    婉君勉強的笑笑,很英雄氣概的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轉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的一笑說:「你真了不起!」

    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裡散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該你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你的車了。」

    伯健悄悄的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苹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的盯著棋盤,伯健輕輕的走過去,悄悄的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炮,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炮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

    「真糟糕,只顧得吃你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

    「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

    「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

    「你輸了怎麼可以不算?」婉君得意的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

    「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的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黠的笑,溫柔的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的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於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的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我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

    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

    「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面問:

    「詩背出來沒有?」

    「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聽聽。」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干行。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

    「怎麼,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的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

    伯健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裡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的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高聲叫著:「婉妹!婉妹!你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的愣住了。

    婉君細細的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裡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度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鬱,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只感到滿心困擾。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裡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對她含蓄的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裡直發毛。然後,周太太攬住她,溫和的說:「婉君,你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

    「婉君,你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要請幾桌酒,讓你和伯健圓房。」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周太太撫摸著她的肩膀,嘆息著說:

    「我知道你很喜歡伯健,圓房是人生必經的事,也沒什麼可害羞的。至於伯健,他喜歡你的程度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告訴你一件事,本來,我們想在你長大以前,先給伯健娶幾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孫子,但是,伯健堅持不肯,要等著你長大。現在,你總算長大了,早些圓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你和伯健圓了房,我才能給仲康把張家的小姐娶過來。……」

    婉君羞怯的垂著頭,聽著周太太說,周太太足足講了半個多鐘頭,她才退出來,剛走到花園邊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欄桿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從圓房之議一起,她總是徊避著他。這時,她正要繞路而行,伯健迎了上來,拉住了她:「又想躲開?」他問。

    她默然的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避開,緊張的說:「當心別人碰見!」

    「有什麼關係呢?」伯健說:「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溫存的望著她,用手背摩擦她的面頰,然後,看看四面沒人,他閃電一般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驚慌失措,轉過身子,又想跑開,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媽跟你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她說,努力想走開。

    「為什麼要躲我?」

    「沒有嘛。」

    「沒有就站著別動,我們好好的談談話。」

    婉君勉勉強強的站著,一面心慌意亂的東張西望,怕給別人看到。

    「婉君,」伯健柔聲叫,輕輕的撫摸她的肩:「你有一點怕我,是不是?」

    「讓我走吧,」她說,乞求的望著他:「別人看到要說話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捨的望著她的臉,然後微微一笑,輕輕的說:「婉君,我喜歡你,在你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歡你。你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你的眼睛使人心靈震撼。婉君,你用不著怕我,應該是我怕你,我覺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裡。」他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放開了她:「去吧!不久之後,你就要完完全全屬於我了,那時候你也要逃開嗎?」

    婉君羞紅了臉,匆匆忙忙的跑走了。跑到走廊轉角處,她卻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園裡,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那麼,她和伯健的這一幕,已經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裡走去,可是仲康趕了過來,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園裡來!」仲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我有話要問你!」婉君身不由己的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後面的魚池邊。

    站定了之後,仲康卻一語不發。過了半天,才對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對她作了個揖,說:「恭喜了,婉妹妹,祝你和大哥白頭偕老。」

    不知為什麼,婉君覺得他的話裡有一種酸澀和諷刺的味道,聽了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把頭轉開,含含糊糊的說:

    「要恭喜你呢,康哥,媽剛才告訴我,要給你舉行婚禮了,在擇日子呢!不久,你的張小姐就要進門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的轉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嗎?」

    「當然真的嘛!」

    「可是,」仲康緊緊的注視著她,慢吞吞的說:「八年前,我已經行過婚禮了。」

    「你說什麼?」婉君大吃了一驚。

    「八年前,」仲康冷冷的說:「在我家的大廳裡,我曾經和一個小女孩拜了天地!」

    「你……」婉君心慌意亂的說:「你別胡說八道吧!」

    「我胡說八道?」仲康捏緊了她的手臂,使她發痛。「婉君,這麼多年以來,你是真不明白呢?還是裝不明白呢?你和大哥的婚禮能算數嗎?」

    「我真不明白什麼?又裝不明白什麼?」

    「你是明白的,」仲康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看得清清楚楚,婉君,你不笨,你明白我喜歡你,你知道我要你!大哥也知道!圓房,你和大哥圓房?不,婉君,你不能!八年前跟你行婚禮的是我,不是大哥。我要去對爸爸和媽說,我要你。你也要我,不是嗎?」他看著她,有種跋扈的、威脅的神情。

    「你怎麼了?」婉君忙亂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放我去吧!你!」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仲康說,把她的手臂握得更緊,他漂亮的黑眼睛急切的望著她,低低的說:「婉君,我要你,我要你!最近兩年來我想要你想得發瘋。婉君,你不屬於大哥,你應該屬於我!只要你同意,我就去向爸爸媽媽說,我可以得到你。婉君,你是喜歡我的,是不是?我記得前年我生病,你在我床邊悄悄地哭,你不知道你流淚的樣子怎樣感動我。那時,我就對我自己發誓,不計一切困難,我要娶你做妻子!」

    「你──別說了,」婉君把頭靠在身後的假山石上,緊張而局促的說:「無論如何,我的身分是你大哥的妻子……」

    「那麼,你愛他,你要嫁給他?」仲康緊迫著她問。

    「我不知道,」婉君茫然無助的說:「我不是已經嫁給他了嗎?在八年以前?」

    「假若那個婚禮要算數,你應該是嫁給了我!」仲康生氣的說。又迫切的望著她說:「婉君,現在時代不同了,現在講究自由戀愛。父母做主的婚姻早已落伍了。如果你愛我,我們可以逃出去,逃出這個封建的家庭!」

    「有人來了,你讓我走吧!」婉君掙扎的說。

    仲康盯著她看,然後,猛然間,他狂野的把她拉進了懷裡,吻了她。他的嘴唇壓在她的唇上,火熱的、猛烈的。然後,他喘息的在她耳邊說:

    「我要你,婉君!」婉君被他這個動作嚇住了,她呆呆的看了他一會兒,就轉過身子,狂奔而去。一直衝進了自己的屋裡,關上房門,她把背靠在門上,劇烈的喘息著。她嘴唇上似乎仍有仲康嘴唇的餘溫,那一吻的暈眩依舊存在。她閉上眼睛,把手放在狂跳的心臟上。於是,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問:

    「你怎麼了?婉妹?」她又大大的吃了一驚,睜開眼睛,她看到叔豪正坐在她臨窗的書桌前面,用一對疑惑的眼光望著她。

    「哦,是你!」她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我沒有什麼,突然有點頭暈。」她走到書桌前面,疲乏的在一張椅子裡坐下來。於是,她這才發現,在她的書桌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七八個籠子,每個籠子中分別的裝著蟈蟈和蟋蟀,還有蟬。她詫異的望望這些東西,又看看叔豪,不知道這孩子在鬧些什麼鬼,近許多年來,他們就早已不玩這些小蟲子了。叔豪傻呵呵的坐著,手腕放在桌子上,下巴放在手腕上,眼光是悲悲哀哀的。

    「你在做什麼?」婉君問,叔豪雖然比她大一些,她卻總覺得自己像叔豪的姐姐,叔豪是她的一個弟弟,一個傻弟弟。

    「我聽說,」叔豪說:「你要和大哥圓房了。」

    她不了解這與這些蟲子有什麼關係?更詫異叔豪這孩子居然也懂得「圓房」。

    「你不要以為我不懂,」叔豪看了她一眼:「我什麼都懂,你和大哥圓房之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玩了。你將成為大哥一個人的……」他眨了眨眼睛,大眼睛裡竟浮起一層淚光。「我想起你剛來的時候,整天想你媽媽,老是一個人躲著哭,我就去捉許多小蟲子來給你玩,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玩那些東西,因為你喜歡,我就拚命捉。有一次,為了給你看一隻蟋蟀,嚇走了你要捉的一隻蝴蝶,你生了我的氣,我傷心了好久,到現在還記得呢。現在,你馬上要和大哥在一起了,我們一塊兒玩的日子就算結束了,我沒有東西可以賀你和大哥,只能再捉一些蟲子給你,請你別忘了我們捉蟲子的時光……別忘了你笑我是:『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的時光。當然,我永遠不能夢想你會成為我的媳婦,成為我一個人的……」他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長衫的袖子去擦眼淚,一面向門口走去。

    婉君呆住了,看到他向門口走,她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然後,她拉住他的袖子,望著他紅紅的眼睛,彷佛他依然是她來的第一天所見的那個傻小子,那個要用叫蟈蟈來安慰她的傻孩子。她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終於,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豪哥,無論我怎麼樣,我還是婉君,我不會生疏你,冷淡你的!」

    「那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是不?」叔豪說,昂了一下頭。「婉妹,我只覺得不公平,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從小,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一起追逐游戲。在書房裡,我總背不出四書來,每次都是你提我的辭… …」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腳,又用袖子去擦眼淚,然後打開門,蹌踉著跑出去了。

    婉君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徊廊裡,不禁怔在那裡,許久之後,才關上房門。轉過頭來,一眼又看到桌上那些各式各樣的小蟲子。她走到桌邊,倒進椅子裡,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喊:

    「天哪,我的天哪!」

    婉君和伯健圓房的日子擇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離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家裡在外表上十分平靜,周太太請了裁縫到家裡來給婉君制了許多新衣。同時,油漆粉刷的工人開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飾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許多舊的畫,什麼石榴多子圖,牡丹富貴圖,燕爾新婚圖……重新裱褙,用來布置新房。

    婉君成天躲在房裡,不敢出去。卻時時感到心驚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麼事故要發生。

    叔豪像發了神經病一般,開始每天送一兩個小籠子來,婉君的桌上已經堆滿了小籠子。這些小籠子使她心神不安,每個籠子上好像都飄浮著叔豪那傻裡傻氣瞪著她的大眼睛。每個籠子都會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進的籠子裡裝著一隻大墨蝶,他提著籠子站在門口,滿頭的汗,滿身灰塵,袖管撕破了一大塊。

    婉君皺皺眉,問:

    「怎麼弄的?」

    「捉這隻蝴蝶,」叔豪說,高高的提著籠子:「像不像以前嚇走的那一隻?給你捉回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滿頭大汗的狼狽樣子,感到心裡一陣抽痛,她說:「進來吧,擦一把臉,讓我給你把袖子補一補!」

    叔豪卻慘然一笑,說:

    「不敢勞動你了!」說著,他放下了籠子,用袖管擦擦額上的汗,自顧自的去了。

    婉君提起那個籠子來,望著那墨蝶在籠子裡撲著翅膀,這才發現籠子上貼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李商隱的句子:「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婉君把籠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邊,深深的沉思起來。

    過了一天,叔豪又送進一個籠子,裡面居然囚著一條已將吐絲的大蚕,籠子上也有一張紙條,龍飛鳳舞的寫著一首古詩:「春蚕不應老,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婉君把頭埋在手腕裡,痛苦的閉上眼睛。

    當第三天,叔豪又來打門的時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說:

    「求求你,別再送任何東西來了!」

    叔豪望了她一會兒,掉轉頭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負氣走開,心中又是一陣抽痛,她把背靠在門框上,閉上眼睛,喃喃的說:「別怨我!別恨我!別怪我!」

    「誰怨你?誰恨你?誰怪你?」

    一個聲音問,她吃驚的張開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臉一紅,轉過身子想進房裡去,伯健攔住了她,把她的臉托起來,仔細的凝視她,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關注的在她臉上逡巡,然後,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一滴淚珠,輕輕問:

    「為什麼?」

    她轉開頭。「沒有什麼。」

    「不要進去,先告訴我。」伯健說:「有誰對你說過了什麼嗎?誰恨你?誰怨你?誰怪你?恨你什麼?怨你什麼?又怪你什麼?告訴我。」

    「沒有,什麼都沒有。」她搖搖頭說。

    「是嗎?」他深深的凝視她。「不願意告訴我?不信任我?還是不了解我對你的關懷?婉君,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面容嚴肅,眼光柔和而懇切,裡面包含了太多的關懷和深情。他智慧的額角給人寧靜的感覺,頎長的身子使人有一種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懷裡,讓他幫她抵制一切困擾。但是,這些事又怎能和他講呢?伯健的眼睛裡浮起一片疑雲,他擔憂的說: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歡我?」

    她猛烈的搖頭,喘著氣說:

    「不是的,你別亂講,沒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釋重負的說,對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麼喜歡你,我費了一段長時間來等你長大。你放心,婉君,你會發現我不是個專橫的丈夫,我會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點點頭,於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來,捧起她的臉,用手指撫摸她光滑的面頰。

    可是,突然間,一聲冷笑傳了過來,仲康不知道從那個角落裡跑了出來,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說:「還沒有圓房呢!在門口表演這一幕未免太過火了吧!」

    伯健回過身子來,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說: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轉過頭,就要鑽進房裡去,但仲康搶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門,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說:「還沒變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嘴邊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十分凄楚。她立即發現他憔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軟弱的站著,覺得仲康的眼睛那麼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進她的內心深處。伯健的聲音響了,他在試著給她解圍:

    「仲康,別開玩笑,讓她進去吧!」

    仲康直視著伯健,憋著氣說:

    「大哥,你放心,我傷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語氣不大對,伯健詫異的看著他,說:

    「怎麼回事?你好像不大高興。」

    「我應該高興嗎?」仲康爆發的說:「八年前我行的婚禮,八年後你來圓房!婉君到底該算你的妻子還是我的妻子?大哥,別以為婉君一定該屬於你!」

    「你是什麼意思?」伯健吃驚而又憤怒的問。

    「你以為只有你喜歡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說:「不,大哥,你錯了!我愛婉君,婉君也愛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過婚禮,現在應該我和婉君圓房!」

    「你愛她?她也愛你?」伯健顫聲問,然後,他回過頭來,望著婉君說:「是真的嗎?」

    婉君渾身顫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熱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聲音沙啞而急切:「告訴他!婉君,告訴他你愛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縮,她把頭轉向一邊。仲康劇烈的搖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裡燃著火,用近乎懇求的聲音說:「你說呀!你說呀!你告訴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聲說:

    「你不要脅迫她!放開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婉君!你愛我,不是嗎?」

    「婉君,」伯健也開口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愛誰?」

    婉君發出一聲喊,哭著說: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別逼我!」說完,就衝進了自己的屋裡,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個奇怪的聲音所吸引了,她順著那聲音看過去,原來是叔豪的一個小籠子裡的一隻紡織娘,正拉長了聲音在唱著。她從床上坐起來,怔怔的看著這小東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淚的樣子來。她咬住嘴唇,感到頭暈目眩。一隻蟬也加入了合唱,高聲叫著:「痴呀!痴呀!痴呀!」

    這天晚上,她的丫頭嫣紅來告訴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們爭她的事鬧開了。她忐忑不安的走進周太太的房間,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爺也在座,三兄弟環侍在側,每個人都沉著臉。周太太看到她進來,立刻皺著眉問她:

    「婉君,你說說看,到底這是怎麼回事?」

    婉君茫然的望著周太太,周家老爺開口了:

    「婉君,你原來說好是我們的大媳婦,怎麼你又和我們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們是書香門第,可出不起醜,你是怎麼回事呢?」

    「我……」婉君張皇失措的說:「我沒有……」她低下頭去,覺得什麼話都無法說,只得閉口不語。

    「婉君,」周太太說:「你是我一手帶大的,疼大的,我愛你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現在,我們家老大老二都發誓非你不娶……」

    「還有我!」一個聲音突然加入,大家都吃了一驚,看過去,叔豪挺胸而立,張著大眼睛,注視著婉君。

    周太太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望著叔豪說:

    「叔豪,你說什麼?」

    「媽,」叔豪昂昂頭,傻呵呵的說:「您不知道,婉君喜歡的是我,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念書,吃飯,鬥蟋蟀,踢毽子……我心裡早就只有一個婉妹妹了!媽,你問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歡我?而且,婉妹和我同年,我們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適的……」

    「豈有此理!」周老爺勃然變色的說:「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個婉君,你們這三個孩子是發了瘋了!」他氣呼呼的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嘆口氣說:「紅顏禍水!這女孩一進門我就覺得她美得過分,過分則不祥,果然如此!現在,你們準備怎麼辦呢?」

    「爸爸,」伯健說:「一切總得遵禮辦理,當初聘訂給誰的,現在就應該給誰,……」

    「如果遵禮辦理,」仲康說:「當初行婚禮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開明的作風說:「這也是我不好,應該早早的就把你和三個孩子隔開,現在,你們鬧得這樣天翻地覆實在太不成話。事到如今,你自己說說這三個孩子中,你到底對那一個有情?如今時代不同,一切講自由,婚姻也講究自由,那麼你就自由選擇吧!你說,你屬意於誰?」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仍然一語不發。

    「你說話呀!」周太太逼著問。

    「婉君,」伯健開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說吧!」

    婉君依然無語。「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腳:「你告訴他們嘛,我們最要好,是不是?」

    「別吵,」仲康說:「讓她自己說吧!」

    婉君緊閉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語不發。

    「簡直荒謬!」周老爺拍著桌子說:「太不像話了!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婉君自己的行為一定不檢點,要不然怎麼會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的抬頭看了周老爺一眼,淚水沖進了她的眼眶裡,她哽塞的說:「我沒有……」

    「好了,」周太太說:「事已如此,發脾氣也沒用,她喜歡誰就讓她嫁誰吧!婉君,你快說話呀!」

    「別逼我,」婉君哭著說:「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麼話!」周老爺又發脾氣了:「你自己弄得三個孩子顛顛倒倒,問你喜歡誰,你又不知道,難道你想嫁給他們三個人嗎?」

    「我……」婉君哭得更厲害:「真的不知道!」

    「爸爸,」伯健說:「別逼她,讓她去考慮一下好了。」

    「我給你三天時間,」周老爺對婉君說:「你決定一下到底要嫁誰,如果你決定不下來,乾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們周家大概沒福分要你!」

    聽出公公的話,大有認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難堪得想死。蒙住臉,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來,拉住她,她摔開她,一口氣衝進自己屋裡,閂上房門,把頭靠在門上,哭著說:「天哪!為什麼他們要喜歡我呢?」

    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門,門開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門關起來,但仲康一腳就跨進了屋裡,關上了門,他緊緊的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仲康柔聲說:

    「婉君,你到底愛誰?」

    「我不知道。」婉君無助的說。

    「我會讓你知道!」仲康說,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擁進了懷裡,她拚命掙扎,他也拚命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頰上摩擦,她掙扎著說:「不要!康哥,請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邊說:「如果我得不到你,我會──」他沒有說完,而打了一個寒戰,這個寒戰使婉君心驚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個性最猛烈。她想推開他,但,他把她抱得緊緊的,她簡直無法掙扎。

    「康哥,放開我,求求你!」她說。

    「那麼,答應我,你嫁給我!」仲康說。

    房門猛烈被推開了,伯健鐵青著臉走了進來,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領,厲聲說:「放開她!你這個卑鄙的禽獸!」

    仲康鬆了手,轉過頭來,狠狠的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齒的說:「我是禽獸,你是什麼?你到這兒來的目的又是什麼?」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說:「我告訴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會是你的妻子!」仲康說:「你別做夢了!」

    兄弟兩人怒目而視,婉君在一旁顫栗,終於,他們一同退了出去。伯健臨行,對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這一眼使她心靈震動,她想起伯健講過的一句話:「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裡。」她恐怖的關上房門,渾身發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還不止伯健的幸福,而是整個周家的命運。

    沒多久,又有人打門,鑑於剛才的事,她不敢開門,只在門裡問:「是誰?」

    「是我。」這是叔豪的聲音,婉君更不敢開門了,她柔聲說: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門外沒有回聲,她以為叔豪走了,過了好半天,卻聽到門外有人在抽抽噎噎的哭。她嚇了一跳,打開門來,叔豪傻不愣登的站在門口,正在那兒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淚。

    婉君呆了一呆說:「怎麼了?你?」

    「我知道,」叔豪傻傻的說,「你不會選擇我的!你不喜歡我!你喜歡他們!」說著,他像一陣風般卷進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籠子全數掃進他長衫的下擺裡,用衣服兜著,轉身就賭氣走了。

    婉君重新關上了門,在床沿上坐著,呆呆的看著窗子。她覺得頭暈腦脹,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輪流晃動,一會兒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會兒是熱情奔放的仲康,一會兒是憨氣十足的叔豪。她感到頭痛欲裂,用手捧住頭,她掙扎的叫著:「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滿屋子打轉,不能成眠,她愛他們每一個!而她只要選擇了一個必定會打擊了另外兩個!她在房裡不停的走著,三兄弟的臉都逼迫著她,她彷佛聽到他們全在她耳邊狂吼:「嫁給我!嫁給我!嫁給我!」

    她的頭痛得更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卻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爺的臉和冷酷的聲音也在她面前晃動,她扶住一張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妝台前面。鏡子裡反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就是這張臉不好!她想起周老爺說她美得不祥的話,她倉卒的跳了起來。

    「不行!我一定要躲開我自己!」她錯亂的想:「如果沒有我,他們就無所謂爭執,如果沒有我,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無法擺脫了。她頭暈腦脹的滿屋亂轉,終於,猛然站定了。額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約足足站了十分鐘。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打開抽屜,找出一條帶子,爬上了凳子,把帶子在屋樑上打了一個結。然後,糊糊塗塗的把脖子伸進去,手是抖的,結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當,好不容易才把頭套進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的聲音發出一聲巨響。她吃了一驚,同時,看到窗外有個人影一閃,立即聽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後的意識,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蕩悠悠的醒了過來,聽到滿屋子的人聲,有人在搓她的手腳,有人在給她扇扇子,有幾百個聲音在叫她。她勉強的睜開了眼睛,看到叔豪哭得紅腫的臉,看到仲康絕望的眼睛,也看到伯健無血色的嘴唇。她一醒過來,大家都叫了起來:「好了,好了,醒了,活過來了!」

    周太太拉住她的手,鬆了口氣,又怨又哭的說:

    「你看這個傻孩子,什麼事情想不開要尋死?你有什麼話你盡管說呀!我們又沒怪你,又沒罵你,什麼事都可以依你的意思。我生平沒生個女兒,把你像親生女一樣帶大。現在,你好端端的就尋死,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怎麼向你媽交代?……伯健他們都喜歡你,你高興嫁誰就嫁誰!我對你總算仁至義盡了,你怎麼要尋死呢?」周太太含著眼淚,又急又疼又生氣,斷斷續續的說個不停。

    婉君的神智清楚了,立即知道尋死已經失敗,頓感柔腸百結,聽到周太太一番訴說,更是百感叢生,簡直不知該置身何地。禁不住的,眼淚如潮水般湧了出來,一發就不可遏止,在枕頭上痛哭了起來。

    周太太撫摸著婉君的肩膀,嘆了口氣說:「你別只是哭,你有什麼話你說好了!」

    婉君哭得更凶,她怎麼說呢?她說什麼好呢?誰叫周太太有這樣的三個兒子呢?誰叫他們三兄弟都如此痴情呢?周太太又嘆了口氣,對環立床邊像三個木偶一般的兄弟們說:

    「你們三個也勸勸她呀,別盡站著發呆!」然後,又搖了一陣頭,訴說了一陣,把嫣紅叫過來罵了一頓,又責備老媽子們不留心,再撫慰了婉君幾句,留下三兄弟來勸她,才抹著眼淚走了。

    周太太走後,房裡有一段時間的沉寂,下人們都不作聲,三兄弟也不開口,只有婉君還在抽抽噎噎的哭。終於,伯健走到床邊,用手帕拭去了婉君的淚痕,自己卻含著淚說:

    「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說:「婉君,什麼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們絕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絕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會用約來威逼你,你生氣,罵我們,責備我們,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

    仲康也走了過來,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接著長嘆了一聲說:「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篤篤定定的嫁給大哥,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我太糊塗,太荒唐……」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婉君,原諒我,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要罵,就罵我吧,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邊,什麼話都不說,婉君還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勸她,叔豪坐在床沿上,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兩個人默然相對,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哭,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他牽著婉君的手,聽婉君背長干行,背到:「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時,正好叔豪跨著竹馬,迤邐而來,婉君竟無法背詩,只對著叔豪發愣。現在,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子多使人感動,真的,他們才是一對!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傻,同樣的稚氣未除!長嘆了一聲,他跺跺腳說:「三弟,我把婉君交給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淚,他也走出了房間,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門檻的時候,他的腳絆到一樣東西,他拾了起來,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子,裡面赫然是一條吐絲結茧的大蚕,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春蚕不應老,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几上,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淚而笑,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

    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約而同的分別留書出走了。仲康信上說,想到廣東去讀軍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看看這個世界,並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這件事使整個周家大大的震動,周太太從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靈。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一面跺著腳罵婉君是「紅顏禍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怕他會效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終日以淚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滿屋子亂轉,要勸解周太太,要防備叔豪出門,還要提防婉君尋死。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被鬧得天翻地覆。

    一個月過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周老爺認了命,以男兒志在四方來自慰。周太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叔豪整日躲在書房裡,唉聲嘆氣。婉君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面。

    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周太太終於認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內不可能回來。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決。於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讓叔豪和婉君成婚。誰知,這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叔豪義正辭嚴的說:「婉君本屬大哥,如果依行禮的人來論,也該屬二哥,無論怎樣輪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

    婉君是愁腸百結的說:

    「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

    沒多久,叔豪終於飄然遠行,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輕的老了。在這棟大宅子裡,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眺。她曾被三個男人愛過,但是,換得的只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經是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無論如何,她曾經拜過天地,拜過周家祖宗神位,拜過周老爺夫婦,正式成為周家媳婦。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

    「小姐,風大了,進去吧!」嫣紅走到徊廊上,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

    「別管我,讓我一個人站站。」婉君說,繼續憑著欄桿。

    花園裡,秋風正掃著落葉,天是陰沉欲雨的。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依稀記得伯健牽自己的小手,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又彷佛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腦袋緊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污血……淚水逐漸的模糊了她的視線。暮色加重了,一陣寒意襲了過來。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落下了兩片黃葉,她拾了起來,不由自主的,低低的念: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夜很深,房子裡靜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蒼,小紋目不轉睛的望著老人的臉。「爺爺,」小紋說:「婉君心裡一定有個最愛的人,對不對?為了愛護那三兄弟,她才要緊緊咽住心裡的祕密,對不對?」

    老人瞬了小紋一眼,又調眼去看窗外。默然無語。

    「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小紋痴痴的自語:「否則,婉君太可憐了!」老人嘆口氣,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

    「傻孩子,這只是個夢而已。」

    「第二個夢呢?」小紋急急追問:「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

    「明晚,讓我們繼續說那第二個夢。」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09-10-5 22:25 |

    第二個夢 啞妻

    民國前二十年左右,北平城裡。

    這是個庭院很深的大宅子,包括三進房子和三個花園,門口有石獅子守門,黑漆的大門上掛著兩個銅門環,門上方懸著一塊金色的匾──逸廬。這是柳逸雲的家。柳逸雲是標準的書香世家,也是北平的望族。

    在內花園裡,正有兩個少婦坐在一棵大槐樹下刺繡,另外兩個丫鬟垂手侍立著。這是一個仲夏的午後,樹上,蟬鳴正喧囂著,除了蟬鳴之外,一切靜悄悄的。兩個丫鬟搖頭晃腦的直打瞌睡。

    「哦──」突然,少婦中比較年長的一個輕輕的驚呼一聲,挺直了腰,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

    「怎樣了?」較年輕的一個緊張的問。

    「沒什麼,」前者微笑了起來,一種屬於母性驕傲與喜悅混合起來的笑。「我覺得孩子在肚裡練太極拳。他踹了我一腳,我幾乎可以抓住他的小腳。」她用手在肚子上輕輕的撫摸著。

    「噢,表姐,」年輕的一個說:「怎麼我肚子裡從來不動呢?」她也用手撫摸著肚子。

    「你還早呢,你只有三個月,是不會動的,等到六、七個月的時候,就會動了。」針線被放在膝上,兩個少婦熱心的談了起來。

    「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年長的一個說:「逸雲已經快四十了,我也將近三十,這才是頭一遭懷孕,希望能是個男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要給逸雲納妾了。」

    「我也希望生個兒子,方家三代單傳,現在,兩個老人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巴不得我一口氣給他們生十個八個孩子……」

    「哈,生孩子又不是下小豬……」

    「表姐!」

    「噢,」前者為自己失言說出的粗話臉紅了。「我們來算個卦,看看是男孩子還是女孩。」

    「你一定是男孩子,你的肚子尖尖的。」

    「表妹,」年長的一個,也就是柳太太說:「假若我們都生了兒子,我們要讓他們結拜為兄弟……」

    「對了,」方太太說:「我們表姐妹這樣好,如果都是女兒,就結為姐妹,如果是一男一女……」

    「就結為夫婦。」柳太太接口說。

    「一言為定嗎?」方太太問。

    「當然!」柳太太嚴肅的說,從手上取下了一個玉環,遞給方太太:「我們先交換信物,以後不許反悔喲!」

    「那一個反悔就不得好死!」方太太說,取下了脖子裡的一條琥珀項煉,鄭重的交給柳太太。然後,兩個婦人相視而笑,方太太握住了柳太太的手說:「表姐,從此,我們更親一層了。明天我要回家了,下個月你到我家做客去。」

    「挺著大肚子,怪不好意思的,等滿月以後再去吧。今天我們說的話可得算數喲!」

    「你們柳老爺不會反對吧?」

    「什麼話?當然不會!你們老爺呢?」

    「也絕無問題!」兩個女人微笑的對望著,手握著手。兩個孩子的終身就在她們握著的手裡決定了。

    柳太太生了個男孩子,取名靜言。

    方太太生了個女孩子,取名依依。

    五年後,在同一棵槐樹底下,兩個女人又聚首了。方太太死命拉著柳太太的衣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

    「表姐,你怪我好了,你罵我好了,我一定要悔婚!那怕我應了誓,不得好死,我也要悔婚。我怎麼想得到依依生下來是個,是個,是個啞巴!我不能毀掉你們靜言一輩子,表姐,你給他另訂一頭婚事吧!」

    「表妹,慢慢來。」柳太太沉痛而嚴肅的說:「假如你們依依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同意你悔婚,現在依依既然是個啞巴孩子,我們柳家絕不悔婚!表妹,你這一生也夠苦了,唯一一個孩子又是殘廢,老爺又三房四房的討姨太太……你想想,依依如果不嫁給靜言,將來難道做一輩子老姑娘?你自己也受一輩子氣嗎?我們柳家不是無信無義的,我們姐妹的交情也不止這些,是不是?表妹,我告訴你,靜言除非娶依依,要不然我永不許他娶妻!」

    「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聲,抱住柳太太,失聲痛哭。

    柳太太安慰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輕輕的說:

    「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自會有安排。」

    柳靜言坐在書房裡,煩躁的望著面前的書本。革命帶來一個新的世界,也帶來了許多新的思想,但他卻依然要犧牲在舊社會的指腹為婚之下。這是不公平的,但他卻無法反抗。婚期已經擇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個倒楣的新郎。他從沒有見過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玩過。反正,他對依依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個啞巴,憑什麼他該娶一個啞巴呢?只為了母親那個近乎兒戲的指腹為婚!

    近來,他看了許多翻譯的西洋文學,他欣賞他們那種赤裸裸的戀愛,沒有媒妁之言,更沒有這種荒謬無比的指腹為婚!他的一些朋友們,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嬌妻,而他,從一落地起,就被命運判定了要有一個啞巴太太。他真想反叛這個命運,甚至想逃婚。

    受到新思潮的薰染,柳靜言對於這許多傳統的舊習慣都感不滿,尤其對於中國古老的婚姻法。兩個毫無感情,未謀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間結成夫妻,這確實是不合情理的!「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鬱憤的想。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敬的喊了一聲:

    「爸爸!」

    柳逸雲在椅子裡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人。在這個家庭裡,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的說:

    「靜言,過來!」柳靜言向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說:「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是的,爸爸。」柳靜言恭敬的應了一聲。心中卻在忿忿不平。準備婚事,還有什麼要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別的事大家早給他做了。他真奇怪,為什麼他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於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吟的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大願意。但是你母親和方家指腹為婚的,當初並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絕不能因對方是個啞巴而退婚,你了解嗎?」

    「是的,爸爸。」

    「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假如你不喜歡她,你盡可以三妻四妾往家裡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

    「是的,爸爸。」柳靜言應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麼三妻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他願意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麼三妻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家裡的丫鬟,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

    「是的,爸爸。」

    「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裡,讓你母親擔心。」

    「是的,爸爸。」

    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擲過去,喃喃的說:「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家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的,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裊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扎在心裡,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裡,和新娘吃合巹酒。

    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裡,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著她,一剎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

    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他終於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於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於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的抬起來,對他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線。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麼小,那麼柔和,那麼秀氣。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

    一剎那間,他明白為什麼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裡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於是,他糊糊塗塗的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塗塗的發現,房間裡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你很美。」他贊美的說。

    她茫然的望著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裡。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裡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的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著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麼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麼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了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臉上那個絕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體會到在洞房內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

    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裡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聽不見,他仍然溫柔的、憐憫的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他溫柔的凝視她的臉,嘆了口氣。「你真美!」她疑問而順從的看著他,於是,他問:

    「你會不會寫字?」她不解的對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塗,」他喃喃的說:「我必須弄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她了解了,羞怯的點了點頭。「好吧,」他自語說著:「看樣子,以後我們只能用筆交談了,我可弄不慣指手劃腳的交談法。」

    他對她溫和的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著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心動的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膀上。「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著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的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於他的啞妻。他經常待在房間裡,不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於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著說:

    「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說:「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

    柳靜文頓時羞紅了臉,倉卒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說:「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哥哥,她可是指手劃腳的問嗎?」

    柳靜言馬上變了色,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從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個啞巴,甚至於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會說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衝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很客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視她。

    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妻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溫柔、順從、嫻靜,還有一肚子的詩章。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聚,大家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說:「靜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妻子了。」柳靜言變了色,但另一個又大笑起來說:

    「靜言兄,這麼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妻『默默談心』吧!」

    「你有沒有學會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裡咿咿唔唔的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詩:「嬌妻漫抬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

    「說說看,」第四個說,一面擠擠眼睛:「你們的第一夜怎麼度過的?」

    這些朋友原是和柳靜言玩笑慣了的,可是,這次,柳靜言卻勃然大怒,他冷冷的說:

    「請注意,談話最好不要涉及閨閣。」

    「怎麼,」一個說:「你向來以新派自居,怎麼也這樣老夫子起來?」

    「是的,」柳靜言板著臉說:「我的妻子是個啞巴,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別提了,開玩笑嘛!」一個笑著說,過來拉柳靜言:「坐坐坐!別生氣。」

    「開玩笑!」柳靜言摔摔袖子,大聲說:「為什麼不拿你們的妻子來開玩笑?」說完,他氣沖沖的轉過身子,大踏步的拂袖而去。

    回到家裡,柳靜言一直衝進自己房裡。依依正在窗前刺繡,看到他滿臉怒氣的跑進來,就詫異的站起身子,默默的望著他。柳靜言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長嘆了一聲,就躺在椅子裡生悶氣。依依走了過來,拿了一份紙筆,匆匆的寫:「為什麼生氣?」

    柳靜言寫:「為了你。」

    「我做錯了什麼?」依依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惶。

    「不是你錯了,是老天錯了。」柳靜言寫。

    「老天怎麼錯了?」

    「不該把你生成啞巴!」

    依依執著筆的手顫抖了,過了好久,才寫:

    「誰給你氣受了?」

    「別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嗎?你不要為我和妹妹生氣好嗎?」依依寫著,臉上有著恥辱、傷心、難堪。妹妹指的是靜文,她是柳逸雲姨太太所生的女兒。

    柳靜言審視著依依,抓起筆來寫:

    「靜文欺侮了你嗎?」

    「沒有!」依依煌然的寫;「絕沒有的事!她待我好極了!」

    柳靜言凝視了依依好一會兒,他明白,柳靜文一定表示過什麼。他開始了解,依依在他們家的地位是很難處的,這個大家庭,到處都充滿了仇恨和嫉妒。父親的三個姨太太都嫉恨他這個獨子,而現在,他這個得寵的啞妻該是她們的欺侮嘲笑的對象了。

    「依依,我不許任何人嘲笑你!」他寫,憐惜的望著他那楚楚可憐的妻子。

    依依拿起筆來,大眼睛眨了眨,匆匆的寫下去:

    「靜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麼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時候,我受的氣比這裡多得多,我的異母弟妹們成天取笑我。現在,你對我這麼好,我已經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殘疾,允許我終身侍奉,則我再無所求了。」

    柳靜言把她攬過來,輕輕的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懷了孕。

    這是柳家的一個大消息,柳靜言是柳逸雲的獨子,現在,第三代即將來臨了。柳太太高興得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柳逸雲也滿面春風。柳靜言自己是乍驚乍喜,要做父親的新奇感和喜悅使他成日暈陶陶。依依頓時成了柳家的寶貝,柳太太馬上下令不讓依依做任何一點事情,連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廚房裡整日忙著給依依做東西吃,什麼燕窩海參的忙個沒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兩次的往兒媳婦房裡跑,問這樣,問那樣。連累著三個姨太太也跟著跑。柳家的規矩大,姨太太等於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兒,姨太太必須要追隨侍奉。一時,下人們和姨太太們都怨聲載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裡去,一進門,就聽到靜文在尖聲尖氣的說:「這個啞巴現在變成鳳凰了。誰知道生下個什麼玩意兒來?八成也是個小啞巴!」

    柳太太走進去,氣得臉色發青,靜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囁囁嚅嚅的喊了一聲:

    「媽!」二姨太太也嚇得站了起來,不敢說話,柳太太走過去,對著靜文就狠狠的打了兩個耳光,罵著說:

    「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丫頭打死,趕明兒一定給你配個啞小子,看你還背後嚼舌頭不?」說著,又氣呼呼的對二姨太太說:「你養的好女兒!平常一點兒也不知道管教,學得這樣尖嘴尖舌。孩子生下來,要有一點兒不對,看我不找你們算帳!」

    柳太太氣沖沖的走了。依依又結下了一段解不開的怨。

    沒多久,依依就發現,只要柳太太和柳逸雲父子不在,她身後就有許許多多丫頭下人們指手劃腳,咿咿啊啊的學她,當了她的面嘲笑她。嚇得她躲在屋裡,再也不敢出來。

    這天,柳靜言從外面回來,才走進臥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淚。看到了他,依依忙背過身子,拭去了淚痕,強顏歡笑來接待他。柳靜言皺皺眉頭,拿了紙筆寫:

    「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都沒有。」依依寫。

    「別騙我,告訴我你為什麼流淚?」

    「我沒有流淚,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

    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猶猶豫豫的寫:

    「別人告訴我,你娶我是因為爹答應你娶七個姨太太,是嗎?」

    柳靜言望著她那微紅的臉和微紅的眼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笑著寫:「不錯。」

    「那麼,怎麼還不娶哩!」依依嘟著嘴寫。

    「時候還沒到呀,等你討厭我,不要我的時候!」

    依依拋掉了筆,投身在他懷裡。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頭濃髮,胳膊放在他膝上。

    柳靜言不禁想起古詩裡的一首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他把這首詩寫下來給她看。依依紅著臉,深深的看著柳靜言。然後拿起筆,寫了一首樂府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寫完,她悄悄的望了柳靜言一眼,又在詩邊寫了一行小字:「但願君心似我心──行嗎?」

    柳靜言握住她的手。兩人靜靜的依偎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滿院花影,望著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靜言可以聽到露珠從枝頭上墜落的聲音,檐前的一對畫眉鳥在細訴衷曲,階下有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他渴望把這些聲音的感受傳給他那無法應用聽覺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瑩,神情如醉。他知道,他無需乎告訴她什麼,她領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從沒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經合成一個人。

    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靜言的大女兒在冬天出世了。

    那段時間,對靜言來說,簡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飛著大雪,依依的臉色好像比雪還白。生產的時間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時,望著依依額上的冷汗,掙扎,驚悸,他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家中的僕婦穿梭不停,母親和姨太太們拚命把他往產房外面推。他奇怪母親和姨太太們都一點兒不緊張,難道沒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線上掙扎?每聽到產房中傳來依依的一聲模糊、痛苦的咿唔聲,他就覺得渾身一陣痙攣。終於,當他開始絕望的認為,這段苦刑是永無終了的時候,產房中傳出一聲嘹亮的兒啼。他猛然一驚,接著就倒進椅子裡。

    「謝謝天!」他喃喃的說,一瞬間,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一個由他而來的小生命已經降臨了。他向產房衝去,一個僕婦開門出來,對他笑笑說:

    「恭喜少爺,是個千……不不!少爺現在還不能進去,要再等一下!」千金!一個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僕婦笑得合不攏嘴:

    「當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順利也沒有了。」

    這麼久的痛苦,還能稱作順利?柳靜言對僕婦生氣,奇怪她們的心如此硬!然後,柳太太和姨太太們出來了,柳太太滿臉沮喪,使柳靜言一驚,以為依依還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說:「是個女孩子!」

    「頭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証生男。」大姨太說,於是,柳靜言才明白,母親的沮喪是因為生了個女兒。

    不顧這些,他衝進了房裡,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頭上的那張臉,那麼蒼白,那麼憔悴,大眼睛合著,有兩滴淚水正沿著眼角滾下來。他又一驚,跑過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時間,竟忘了依依聽不見,對她叫著說:「你好嗎?你沒有怎麼樣吧!」

    依依張開了眼睛,對他無力的看了一眼,就轉頭過去,望著床上的孩子。柳靜言才發現那個裹在襁褓裡的小嬰兒,一張紅通通的、滿是皺紋的小臉。他好奇的看著那個蠕動的小生物,一時無法把這小生物和自身的關係聯系起來,只覺得奇異和惶惑。但,當他俯身去審視這孩子時,父性已經在他心中溫柔的蠢動了。他用手指輕觸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臉,小家伙受驚的張開了眼睛,柳靜言深吸了口氣,驚喜的望著依依。然後,滿屋子亂轉,終於找到了一份紙筆,他眉飛色舞的寫:「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紙條給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裡有著疑問,示意要筆,柳靜言把紙筆遞給她,她寫:

    「你喜歡她嗎?」

    「當然。好極了。」依依臉上浮起一層欣慰的笑,又寫: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會是男孩子。」

    柳靜言有點生氣的搶過紙筆寫: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筆:

    「別胡說,我一定給你生個男孩子。」

    柳靜言嘆口氣,對依依搖搖頭,溫柔的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來,聲音清脆響亮,柳靜言高興的聽著孩子的哭聲,在紙上寫:「孩子的聲音很好。」

    「是嗎?」依依寫,臉上既關懷,又欣慰:「那麼,她不會是個啞巴了?」

    「當然。」柳靜言拂開依依額上的頭髮。

    「謝謝天!」依依寫了三個大字,就如釋重負的閉上眼睛,疲倦的入睡了。

    孩子因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兒。

    雪兒雖是個女孩子,可是,沒多久,卻也獲得了上下一致的鍾愛。主要因為雪兒長得美極了,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親,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飛揚的眉毛又活像柳靜言。她是父母的結晶,綜合了父母二人的優點。不過,在這個複雜的大家庭裡,得寵並非幸事,姨太太們成天在依依背後,想抓住她們母女的錯處。

    這天,雪兒快滿一周歲了,奶媽抱著她在院子裡晒太陽。柳靜言走了過去,在雪兒背後叫:

    「雪兒,來,讓爸爸抱抱!」雪兒伏在奶媽肩上,對身後父親的呼喚恍如未覺。柳靜言突然打了個冷戰,他示意奶媽不要動,走了過去,在雪兒身後大聲叫:

    「雪兒!」雪兒依然故我,既不回頭,也不移動,只專心的啃著奶媽肩上的衣服。柳靜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發了半天呆,他從懷裡取出一個懷表,放在雪兒的耳邊,雪兒不動,他換了另一邊耳朵試試,雪兒仍然不動。他收起表,沉重的走進房裡,靠在椅中。

    依依正忙著給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臉色不對,就用一對疑問的眼睛望著他。

    他取了紙筆寫:

    「我想帶雪兒去看看醫生。」

    「為什麼?」依依惶惑的寫。

    「我懷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個聾子,那麼,她也永不能學會說話了。」

    依依駭然的站起身來,膝上的針線籃子滾在地下,翻了一地的東西。她衝出房間,找到奶媽,把雪兒搶了過來,抱進房裡,茫然的望著她。她看看雪兒的嘴,又望望雪兒的耳朵,慌亂的搖撼著雪兒的身子。

    柳靜言走過去,找了一個銅質的水盂,拿一根鐵質的火筷,在雪兒耳邊猛敲了一下,立即發出「當!」的一聲巨響。雪兒正望著母親笑,玩著母親發邊簪的一朵珠花,這聲巨響對她絲毫不發生作用,她依然玩著珠花。

    柳靜言頹然的丟掉水盂和火筷,倒進椅子裡,用手蒙住臉,絕望的說:「老天!老天!又是一個方依依!只是,她可沒一個指腹為婚的柳靜言。帶著終身的殘疾和恥辱,她這一生將如何做人呢?老天啊,這種殘疾循環遺傳,要到那一代為止?這是誰造的孽呢?」

    依依緊緊的抱著雪兒,她知道柳靜言的試驗失敗了,她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兒!望著雪兒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張美得出奇的小臉,她的面色變得慘白了。她把雪兒放在床上,自己僕在床邊,把頭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亂的呼號乞求著:「上帝哦,我願意再瞎掉一隻眼睛,代替我女兒的聾耳!不要讓我的痛苦,再沿襲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靜言帶雪兒去看了一個西醫,証明了柳靜言的猜測,雪兒果然是個聾子,因為聽不到聲音,也永不可能學會說話。柳靜言問起這種病的遺傳率,知道十分複雜。事實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會是聾啞,就要推溯到好幾代之前去。而雪兒的後代,也不能保險正常,至於依依以後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說一定。

    帶著一顆沉重的心,柳靜言回到了家裡。把雪兒交給依依,就把自己關進了書房裡。雪兒是個天聾地啞的烏雲籠罩了全家,柳太太不住唉聲嘆氣,怨天怨地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和方太太來什麼指腹為婚。柳逸雲把柳靜言叫去,以責任為題,命他從速納妾。

    柳靜言對父親默默搖頭:

    「爸爸,我既然娶了依依,又怎能讓她獨守空房?她也有心有情感有血有肉!」

    「你已經對得起她了!」柳逸雲厲聲說:「你娶了她做元配,不是夠了嗎?就算她不啞不聾,你也可以納妾,何況她又沒生兒子!你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今年六十幾了,我要看到我們柳家的後代!」

    柳靜言的納妾問題,鬧得合家不寧。姨太太們幸災樂禍,在依依後面指手劃腳的嘲笑不已,柳靜文撇撇嘴,不屑的說:

    「早就知道她只會養啞巴孩子!」

    依依在柳家的地位,從生了女兒起,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得寵。現在,又証實了雪兒有母親遺傳的殘疾,依依的處境就更加難堪。姨太太們開始公然嘲笑,柳太太也見了她就皺眉,連下人們也都對她側目而視。等到柳靜言要納妾的消息一傳出來,依依就如同被打落了冷宮,整天抱著雪兒躲在屋裡流淚。

    近來,柳靜言乾脆在書房裡開了舖,幾乎不上她這兒來,整日整夜都待在書房裡。她明白,現在,不僅公婆不喜歡她,連素日對她恩重如山,情深似海的丈夫也已經遺棄了她。與她相依為命的,只有她那可憐的、甫交一齡的女兒。

    這天,她抱著雪兒到內花園去玩,剛剛繞到金魚池的旁邊,就看到大姨太和二姨太在池邊談天,她想退開,已經來不及了,大姨太招手叫她過去,她只有抱著孩子走過去,大姨太把雪兒接了過來,對二姨太說:

    「看,可憐這副小長相兒,怎麼生成副啞巴胚子!」

    「有其母必有其女!」二姨太說,望著依依笑。依依不明白她們說什麼,也對著她們笑。

    大姨太說:

    「啞巴也沒關係,女孩子,長得漂亮就行了。」

    「哼!我們這個少奶奶怎麼樣?夠漂亮了吧?瞧她進門時那個威風勁兒,現在還不是沒人要了!」

    她們對依依笑著,依依已經領略到她們的笑裡不懷好意,她勉強的對她們點點頭,伸手想抱過雪兒來,大姨太尖聲說:

    「怎麼,寶貝什麼?我又不會把你這個啞巴孩子吃掉,你急什麼?這孩子送人也不會有人要的!」

    雪兒伸著手要母親,大姨太把孩子往依依懷裡一送,不高興的說:「賤丫頭!和她媽媽一樣賤!」

    大姨太這句話才完,從山子石後面繞過一個人來,怒目凝視著大姨太,大姨太一看,是柳靜言,不禁吃了一驚。

    柳靜言冷冷的說:「依依什麼地方賤?雪兒又有什麼地方賤?說說看!」

    「噢,」大姨太說:「說著玩的嘛!」

    「以後請你們不要說著玩!」柳靜言厲聲說。轉過頭去,看到依依的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對姨太太們發怒,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伸過手去,他要過孩子來,依依又驚又喜的把孩子交給他。他和依依回到了房裡,關上了門。依依脈脈的望著他,眼睛裡裝滿了哀怨和深情。

    柳靜言又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說:「誰該負責任呢?同樣的生命,為什麼該有不同的遭遇?老天造人,為什麼要造出缺陷來?」

    依依望著他,聽不懂他的話,她匆匆的拿了一份紙筆給他,接過紙筆來,他不知道該寫什麼,只憐憫的望著依依發呆。依依在他的目光下瑟縮,低下頭去,也呆呆的站在那兒。半天後,才從他手裡拿過筆來,在紙上寫:

    「你不要我了麼?」

    柳靜言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來,她珠淚盈盈,滿臉惻然。柳靜言寫:「誰說的?」

    「妹妹她們說,你要另娶一個,把我送回娘家去,是嗎?」

    「胡說八道!」

    「靜言,別送我走,」她潦草的寫:「讓我在你身邊,做你的丫頭,請你!如果你趕我走,我就死!」

    他捧起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然後顫栗的吻著她,低聲說:「我躲避你,不是不要你,只是怕再有孩子,我不願再讓這種生命的悲劇延續下去!可是,我喜歡你,依依,我太喜歡你了一些!」聽不見他的話,但,依依知道他對她表示好感,就感激的跪了下去,把臉貼在他的腿上。

    柳靜言始終沒有納妾,他也從書房裡搬了回來。

    這年秋天,靜文出了閣,冬天,柳太太逝世,臨終,仍以未能有孫子而引以為憾事。方太太來祭吊柳太太,在靈前痛哭失聲,暗中告訴依依,必須終身侍奉柳靜言,並曉以大義,要她為丈夫納妾。依依把這話告訴柳靜言,柳靜言只嘆口氣走開了。

    雪兒三歲了,美麗可愛,已學會和母親打手語。柳靜言一看到她嘴裡咿咿唔唔,手上比手勢,就覺得渾身發冷。

    一天,他在房裡看書,雪兒在堆積木玩,他看著她。雪兒抬頭看到父親在看她,就愉快的打了個手語,嘴裡咿咿啊啊了一大串,柳靜言感到心中一陣痙攣,他的女兒!他的啞巴女兒!窮此一生,就要這樣咿咿啊啊過去嗎?聽到這咿啊聲,他頭上直冒冷汗,打心裡生出一種強烈的嫌惡和憤恨感。他神經緊張的望著雪兒,雪兒仍然咿咿啊啊,指手劃腳的說著,他突然崩潰的大叫:「停止!」雪兒聽不到父親的聲音,仍然在指手劃腳。

    「我說停止!」柳靜言更大聲的叫,一面回過頭去找依依,依依正在床邊做針線,看出他神色不對,她走了過來,柳靜言對她叫:「把這孩子抱開!」依依抬起眉毛,詢問的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表示疑問,柳靜言爆發的喊:

    「把你的孩子抱開,一起給我滾!知道嗎?」看到依依仍然疑惑而惶恐的看著他,他覺得怒火中燒,抓住一張紙,他用斗大的字寫:「我不要再看到你們比手劃腳,把你的啞巴女兒抱走!」

    依依被擊昏了,她惶惑而恐懼的看著柳靜言,接著,喉嚨裡發出一聲奇怪的、絕望的喊聲,就衝過去,抱起正莫名其妙的雪兒,像逃難似的倉皇跑開。柳靜言用手蒙住了臉,喃喃的說:「天哪,我不能忍受這個!我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這天晚上,他發現依依躺在床上哭得肝腸寸斷,他撫摸依依的頭髮,嘆息的說:「我太殘忍,太沒有人性!」他吻她:「原諒我!」他說,她聽不到,但她止了哭,脈脈的望著他,那對眼睛那麼悲哀,那麼凄惻,那麼深情,又那麼無奈!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眼光所揉碎了。

    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她寫了一張紙條給他:

    「我又懷孕了,我希望是個正常的男孩子!」

    他迅速的望著她,手腳發冷,心中更冷。依依對他含羞的微笑,彷佛在問他:「你高興嗎?」

    他提筆寫:「有人知道你懷孕嗎?」

    「沒有,只有你。」

    「幾個月了?」

    「快三個月。」

    柳靜言沉思的望著她,他知道這孩子會怎樣,百分之八十,又是個啞巴,就算萬一正常,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會正常。不!他再也不能容忍家裡有第三個啞巴,不能讓柳家養出啞巴兒子,啞巴孫子,啞巴世世代代!他提起筆,堅定的寫:「打掉它!」依依大吃一驚,恐怖的看著他。

    「不,」她寫,手在顫抖:「我要這個孩子,求求你!他會很好的,我保証!我要他!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靜言繼續寫:「我去給你弄一副葯來,我不能讓柳家世世代代做啞巴!」

    「不要!」依依狂亂的寫:「我要這個孩子!我要他!我要一個正常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柳靜言搖頭,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腳前,哀求的望著他。他仍然搖頭,依依死命扯住他長衫的下擺,把頭靠在他身上,淚如雨下。他在紙上寫:

    「別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個啞巴孩子到這個世界上受罪嗎?理智一些,我去給你弄葯來。」

    他把紙條丟給她,狠心的把腳從她的懷抱裡抽出來;依依發出一聲絕望的低吼,跳過來要拉住他,他摔開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頭埋進手腕中,痛哭起來。

    第二天晚上,柳靜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葯水走進來,閂下了房門。依依恐怖的看著他,渾身顫栗。柳靜言把葯水放在桌子上,在紙上寫:「吃掉它,理智一點!」

    依依發著抖寫:「我求你,發發慈悲,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麼,我就求你這一件事!我要這個孩子,他一定會正常的!」她淚水迸流,哭著寫:「你打我,罵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請你讓我保存這個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靜言感到眼眶發熱,但另一種恐怖壓迫著他,他堅定不移的寫:「他不會正常的,他將永遠帶著聾啞的遺傳因素!你必須吃這個葯,我命令你!」他把葯碗端到她面前,強迫她喝下去,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帶著無比的驚恐望著他,她的身子向後退,他向她逼近,直到她靠在牆上為止。

    她用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篩糠般抖個不停,嘴巴張著,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邊,她的眼睛張得更大,更驚恐,更絕望,裡面還有憤恨,哀怨,和凄惶。他把葯水向她嘴邊傾去,啞著聲音說:「喝下去!」冷汗從她眉毛上滴到碗裡,她仍然以那對大眼睛盯著他,然後,機械化的,她把葯水一口口的咽進肚裡。

    柳靜言注視著她的嘴,看著她把全碗的葯水都吞了進去,然後疲乏的轉過身子,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感到渾身無力,額上全是汗。依依仍舊靠在牆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對哀傷而憤恨的眸子望著他,就好像他對她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眼光使他顫栗,他可以領會她眼睛中的言語,事實上,這眼光比言語更凶狠,它像是在對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謀殺犯!你是劊子手!」

    柳靜言提起筆來,倉卒的寫:

    「依依,請原諒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個殘廢的孩子,請諒解我!」他把紙條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掃了一眼,慘然一笑,提筆寫:「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從?」

    柳靜言覺得像被刺了一刀,在這幾個字的後面,他領略得到她內心的怨恨。他站起身來,蹌踉著退出了房間,仰天呼出一口長氣。

    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產了,是個已成形的男胎。當僕婦、姨太太們以懊喪的神情告訴柳靜言時,柳靜言默然不語,好半天才問:「依依怎麼樣?」

    「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沒有關係,馬上會復元的。」

    「叫廚房裡炖參盪,盡量調補。」

    「好的。」

    柳靜言走進房間,依依合目而臥,臉色慘白,黑而長的睫毛靜靜的覆蓋著眼睛,一雙手無力的垂在床邊。柳靜言在床沿上坐下來,用手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感到眼眶酸澀,他喃喃的說:「依依,我對不起你!」

    在他的撫摸下,依依張開了空洞無神的眼睛,漠然的望著他。他的淚水滴在她臉上,她寂然不為其所動。半晌,她作手勢要紙筆,他遞給了她,她在紙上潦草的寫了幾個斗大的字,就擲掉了筆,合目而臥。柳靜言看那張紙上寫的是:

    「柳靜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見你!」柳靜言望著她,這原是個那麼柔順的女孩子!他站起身來,茫然的走出房間,走到花園裡。幽徑風寒,蒼苔露冷,他一直站著,看著這古老的房子,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樹木。在這房子裡,有著仇視他的妻子,終身殘廢的女兒,嫉恨他的婦人,和強迫他生兒子的父親!在這幢房子裡,犧牲已經夠多了!他對不起人,還是人對不起他?是他不對?還是命運不對?反正有什麼東西不對!

    天大亮了,曙光從樹梢中透過來。他仰天大笑,然後走進房裡,帶了一個錢袋,離開了這幢有石獅子守著的大門。街上,一輛人力車拉了過來,他跨上車子。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

    三年後,依依收到柳靜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東京。

    又過了三年後。

    柳靜言坐在他東京的住宅內,穿著和服,已習慣於盤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邊的榻榻米上,一個兩歲大的男孩子正滿地爬著玩。柳靜言手中握著一疊信箋,沉思的,反覆的翻閱著。第一封信「靜言夫君:三年前不告而別,急煞家人,今日欣接來信,知君康健,闔合騰歡。老父近年來身患痰疾,時以獨子遠游為念。雪兒乖巧可愛,然亦知自身殘廢,可憐可嘆。三年來日日思維,深知君當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體君意,以致夫婦乖離,父子分散,實感愧無已。請君見諒,並可憐父老兒幼,早作歸計。則妾不勝感激。客居在外,萬請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靜言:接來信,知道你短期內無意回家。不知異國為客,生活習慣否?爹尚稱健康,雪兒也好,請釋念。家母三月前棄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傷感。雪兒已七歲,近聞有聾啞學校創辦,擬送雪兒求學,然遭三位姨太駁斥。請早作歸計,則是妾之幸,亦雪兒之幸。祝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靜言:回來好嗎?我以前諸多不對,請你原諒,你不是無情寡義之人,想不會置我們母女於不顧。家中人口複雜,母女兩人,身負殘疾,生活至感困難,想你必能體會,請念往日恩情,早日歸來。近來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猶記得執手偎於窗畔,題詩『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知今日今時,『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者為阿誰?思君念君,問君知否?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靜言: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還記得初婚第一個除夕,守歲至十二時之後,兩人躲在臥室吃火爆栗子之事?今晚,是誰在給你剝栗子呢?家是這般可厭嗎?還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羈絆著你?什麼時候回來呢?記住:『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到長風沙!』祝好 依依」

    第五封信「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第六封信「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复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第七封信「靜言:爹的病不大好,請早日回家,我準備給你買一個姨太太,一定會讓你滿意。雪兒想爸爸,回來吧,她總是你的骨肉,是嗎?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爸爸:媽媽想你,我也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給我帶個洋娃娃,好不好?媽媽教我作詩畫畫,爸爸你回來了,我作詩畫畫給你看。恭請福安 雪兒敬上」

    一聲拉門的聲音驚動了柳靜言,他放下信箋。地下的孩子跳了起來,雀躍著跑到玄關去,嘴裡嚷著:

    「媽媽回來了!」一個提著菜籃的、年輕的日本女人走了進來,梳著高髻,穿著和服,露著白皙的頸項。她看到柳靜言在看信,就發出一聲低喊,跑過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著柳靜言,喊著說:

    「你又在看那個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國去嗎?你不要回去,我肚裡又有了!」

    「別愁,」柳靜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綾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帶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媽媽要靠我呀!」

    「我們寄錢給他們。」

    「不行不行,他們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國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嗎?」

    「當然不是。」他安慰的說,望著綾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就為了這對眼睛,他會喜歡了這個女孩子,這眼睛活似一個人:那個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這一剎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鮮明,如此生動,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問的望著他,仿佛在問:

    「你為什麼不歸來?為什麼不歸來?為什麼不歸來?」

    柳靜言離家十年了。

    這天,一輛汽車停在柳家門口。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男人下了車,在他身後,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和一個三、四歲的女孩跟了下來。這男人在那黑漆大門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鐘,才回頭對兩個孩子說:「小彬,小綾,跟我來!」

    他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走到門口,碰了碰那兩個大的銅門環,兩個孩子好奇的望著那守門的石獅子,女孩用柔柔軟軟的聲音說:「兩個大狗!」

    「不是狗!」男孩說:「是獅子!」

    門開了。

    門裡的守門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來:「少爺呀!是少爺回來了!來人呀!少爺回來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頭跑,扯開了喉嚨喊,一時,下人們全湧了來。

    柳靜言把兩個孩子牽了進去,平靜的和每個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現在只剩了兩個。柳逸雲已於一年前過世了。現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聞風而來,二姨太尖叫著說:

    「靜言,真的是你回來了呀!」

    大姨太則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那兩個孩子。

    柳靜言對孩子們說:「小彬,小綾,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們羞羞怯怯的叫了。

    大姨太說:

    「噢,真可惜,我們老太爺沒見到孫子,到底我們柳家有了孫子了呀!事先一點兒信都不給我們!」

    突然,柳靜言感到眼前一亮,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過來,垂著兩條烏黑的大髮辮,穿著一件月白綾子的旗袍,一對翦水雙瞳,眉目如畫。一剎那間,柳靜言以為是更年輕的依依,但,馬上他明白了。他衝了過去,不能克制自己的衝動,喊了一聲:

    「雪兒!」雪兒凝視著他,他用兩手抓住了她的手,憐憫的、疼愛的看著這張美麗的臉,又輕輕的叫了一聲:

    「雪兒!」雪兒望著父親,然後垂下頭去,找了一根樹枝,在地下寫:「你是我的爸爸?」柳靜言點點頭,雪兒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寫:「爸爸,你想死我們了!」

    寫完,她丟掉樹枝,滿眶熱淚的對父親掃了一眼,就跑進去了。這兒,下人們正把車子裡的行李搬進來,又圍著小彬小綾問個不停。雪兒進去沒多久,依依顫巍巍的來了,她站在那兒,筆直的看著柳靜言。柳靜言走過去,也默默的望著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麗的,是那對眼睛,但是,由於盛載了過多和過久的憂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在下人們的環視中,柳靜言無法向依依表達他的心意,只能對她笑笑。招手叫過兩個孩子,對孩子們說:

    「這是媽媽。」兩個孩子以懷疑的眼光望著依依,小彬摔了摔頭,傲然說:「不是的,她不是媽媽!」

    「叫媽媽!」柳靜言命令著。

    依依打量著兩個孩子,然後詢問的看了柳靜言一眼,柳靜言做了個手勢,表示這是他的孩子。依依點點頭,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轉身向裡走。柳靜言注意到她轉頭的那一剎那,已凝住了滿眼淚水。他無法分析她流淚的原因,是因為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天晚上,柳靜言和依依在燈下有一番很長的筆談。孩子們都睡了,夜靜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園裡有月光,有蟲鳴,有花影,有風聲,這就是柳靜言在國外十年中,幾乎日日夢寐以求的環境。在這次筆談中,柳靜言告訴了依依他在國外的事,綾子的事。依依只寫了一句:

    「她很美嗎?」

    「是的。」柳靜言寫。

    依依不再寫,柳靜言看著她,她的臉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經訓練得她喜怒不形於色了,他簡直無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麼。他寫:「依依,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我十分想你!」

    「是嗎?」這兩個字寫得很大。「真的想我嗎?」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飄忽,非常傲岸。然後寫:「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想我嗎?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騙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當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關,人生不過如此!想也罷,不想也罷,真也罷,假也罷,回來也罷,不回來也罷!我給你寫過十封信,當第十封信喚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嗎?」

    柳靜言為之駭然,這一段話對他像一把利刃,說明了他的無情。如今,他回來了,他又有什麼資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依依站起身來,匆匆寫了兩句:

    「我已經收拾好你的臥房,讓翠玉帶你去睡,翠玉原是為你準備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寫完,就拍手叫進一個眉清目秀的丫頭來,打了手語,要那丫頭帶他出去。他不動,定定的望著依依,然後寫下幾個字:「在國外十年,朝思暮想,無一日忘你,今日歸來,你竟忍心如此!」

    「若真心念我,請在以後的歲月裡,善待雪兒!此女秉性忠厚,溫柔寧靜,才華洋溢,皆遠勝我當年。可惜數年前送學校受阻,否則今日,或者可以說話了。你既歸來,我的責任已了,但願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這些話,柳靜言感到有點像遺囑,一陣不祥的感覺籠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態度飄忽,使他無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沒有言語能使她動心了。站起身來,他跟著翠玉走出了房間。

    回家一星期了,他發現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兒卻經常跟在他身後。一天,他和雪兒筆談,他寫:

    「媽媽在恨我嗎?」

    「不,她愛你。」雪兒坦白的寫:「小彬和小綾使她難過,她嫉妒他們的媽媽!」

    「是嗎?」

    「就會過去的,爸爸,媽媽只是生你氣,幾天之後就會好了。」

    但,幾天之後並沒有好。一個月之後,依依病了,臥床三天,不食不動,群醫束手,不知道是什麼病,只說體質孱弱,虛虧已久,鬱結於心,恐怕不治。

    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兒叫去,不知談了些什麼。第四天清晨,在柳靜言的注視下,溘然而逝。臨死曾目注柳靜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終生都沒有說過話,最後,她依然無法說出心裡的話,帶著滿心靈的創傷,默默的去了。死時才剛滿三十五歲。

    依依死後,柳靜言十分消極頹喪。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很依靠雪兒,他的飲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兒料理。他沒想到的,雪兒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兒為他裁冬衣,天熱了,雪兒為他制夏裝。她不但照顧父親,也照顧兩個小弟妹。日子在雪兒的照顧下,和柳靜言的消極下,平靜的滑過去。

    這天,柳靜言在書房裡,發現他的一雙小兒女正擁抱著哭泣,這使他大大的震驚。他攬過他們來,問:

    「怎麼回事?」

    「我要媽媽。」小綾說。

    「爸爸,我們回日本好嗎?」小彬說。

    「怎麼了?在這裡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小雜種!」小彬說:「還叫我們東洋鬼,爸爸,什麼是小雜種?什麼是東洋鬼?」

    柳靜言愣住了,頓時渾身冒冷汗,他生氣的說:

    「誰叫你們小雜種?」

    「所有的人,」小彬說:「只有啞巴姐姐不叫。」

    「我會去罵他們,以後不會有人叫你們小雜種了。」柳靜言說,安慰的抱著他心愛的兩個孩子。

    這一年北平城有個十分轟動的畫展,開畫展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剛滿十七歲,一個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綾。和柳綾的畫同時展出的,還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畫,柳綾畫的是沒骨花卉,柳瑞雪則是工筆花卉,格調用筆完全不同,卻各有千秋。一時,成了一般人談論的對象,柳家兩姐妹,被譽為柳氏雙英。畫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靜言心滿意足,整日和兩個女兒談天畫畫,生活也還平靜自得。可是,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變一發生,戰雲密布,人心惶惶。這天,讀大學的柳彬氣沖沖的跑了進來,把一張報紙丟在桌上,柳靜言拿起來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標題是:

    「論才女柳綾的血統──日本藝妓之女,何容我等贊揚?」

    底下是一段內慕報導,略謂柳綾是一個中國世家子和日本藝妓的私生女。對社會恭維柳綾大加抨擊。柳靜言放下報紙,長嘆一聲,柳彬昂了一下頭,大聲說:

    「爸爸,我們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當然是中國人。」

    「可是,學校裡的同學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裡那兩個老東西叫我雜種,甚至說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來冒承柳家的財產,……爸爸,這種生活我受不了!」

    「這是我造的孽,」柳靜言黯然說,心中無限慘然,他對這個世界覺得不解,對生命感到茫然。雪兒年已三十,只為了是啞巴,就只有讓青春虛度。剩下的兩個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問題,早知如此,為什麼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說:「媽媽是個藝妓嗎?」

    「是的。」柳靜言點點頭。「是個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綾,不要讓報紙再寫下去!這世界是亂七八糟的!人生的問題也是亂七八糟的!我反而羡慕姐姐,平靜,安詳,與世無爭,她是個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靜言說:「孩子,記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運,不要讓命運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盡命運的播弄,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孩子,好自為之!」

    第二天,柳彬留書出走了,書上只有兩句話:

    「爸爸,我去創造我的天下去了。兒留。」

    柳靜言已經是個老人了,獨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卻非外人所了解。半年後,他的小女兒柳綾和一個藝術家相偕私奔,那藝術家丟下了他的妻子,小綾丟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這件事嚴重的打擊了柳靜言,一夜之間,他鬚髮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裡,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無聲無息的滑著,人事卻幾經變幻!柳靜言老了,日日坐在書房中發呆,伴著他的,只有那個從不說話的雪兒。她沉默的侍候著父親,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沒有怨恨,沒有厭煩。寧靜,安詳,好像這就是她的命運,她的責任,和她的世界。

    這天晚上,雪兒給父親捧來一碗參盪。柳靜言望著雪兒,這孩子長得真像她的母親!一剎那間,他強烈的思念起依依來,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復到他的腦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後的乍驚乍喜,鏡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兒誕生,以及他強迫她墮胎……種種,種種,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蘇軾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嘆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雪兒站在桌前,正在為他整理桌上的書本和筆墨。他想起依依,綾子,小彬,小綾,這些親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有的,已在另一個世界,還有的,卻在世界的彼端。遺給他的,只有屬於一個老人的東西,空虛、寂寞,和回憶。可是,雪兒卻伴著他,這可憐的啞巴女兒!難道她不感到空虛,不嘆息青春虛度?

    走到桌前,他提筆寫:「雪兒,你陪著我,守在這個老宅子裡不覺得生活太單調了嗎?爸爸對不起你,應該給你配門親事的。」

    雪兒靜靜的看著這兩行字,然後,她抬起頭來,大眼睛清澈如水,對父親柔和的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坐下來,提起筆寫:「爸爸,記得媽媽臨終的那晚嗎?她曾經叫我去,我們一半用手語,一半用筆談,她對我講了許多話。她告訴我,要我終身不嫁。她說,我必須屈服於自己是個啞巴的命運,如果我結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人,就像媽媽碰到你。結果如何呢?弄得雙方痛苦,夫婦分離。一是嫁了個無情無義的,那麼,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而且,媽媽說,有一天,你會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發誓,終身不離開你。我發了誓。爸爸,媽媽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種能知未來的本能,知道弟妹們會離開你,知道你會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滿足我的生活,照應你,像媽媽所期望的,我會感覺到媽媽也和我們在一起。你、媽媽,和我。這是你離開十年中,媽媽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兒放下筆,仰臉望著柳靜言,她嘴邊有個寧靜的微笑,但眼睛中卻含滿了淚水。柳靜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兒寫的這一篇話,他淚眼模糊,心裡在反複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為依依到臨死還恨他,殊不知她已為他安排到幾十年之後!在她嫁給他的十五年中,他給了她些什麼?十年的獨守空幃,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寫信求他回去,但他卻流連於日本,流連於另一個女人的懷裡。而她,給了他她整個的生命,整個的感情,臨走,還為他留下了一個雪兒。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蹌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為依依的幽靈會在窗外。依依臨終前那段時間的冷淡猶銘刻心中,是的,她怨他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回來。可是,她咽氣前那一剎那,曾有所欲言,難道是要告訴他,她已原諒了他?她愛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沒有依依的影子,這是深秋時分,園中月光凄白,落葉滿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給他的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复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好了,第二個夢已經完了。

    夜深了,風大了。老人結束了他的第二個夢,少女仰起臉來,意猶未盡的望著老人。

    「後來呢?」她問:「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老人空虛的笑笑:「沒有人知道後來怎麼樣了。」他站起身來,拍拍少女的頭:「起來吧,小紋,夜深了,該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訴你第三個夢。」

    [ 本帖最後由 風I 於 2009-10-5 22:26 編輯 ]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09-10-5 22:27 |

    第三個夢 三朵花

    民國二十七年,重慶。

    黃昏,街道上擁擠著熙來攘往的人群。

    三個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夾著書本,並排從人行道上走過去。一群青年學生和她們擦肩而過,不由自主的,好幾個人都站住腳,回頭對她們再看上一兩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個瘦瘦長長的學生說。

    「三朵花?」一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疑問的說。

    「你真是新來的,連三朵花都不知道,你問問重慶每一個大學生,看有沒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個笑著說。

    「到底怎麼回事?」那英挺的青年問。

    「告訴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慶大學的學生,重大學生稱她們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蓮花,清香,雅麗,可是長在水中,採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進水裡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紅艷,脫俗,可是,高高的長在枝頭,沒有人採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會扎手!」瘦子說。「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說:「她們叫什麼名字?」

    「怎麼,你有膽量去碰釘子嗎?那你就試試看,包管你碰得頭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歷史系三年級,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級,老三是外語系,才一年級。」

    「你知道得真清楚!」

    「誰不知道她們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這三朵花是採不下來的!除非她們不是女人!」

    「她們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個戴眼鏡的學生老氣橫秋的說:「她們是奇異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前面有什麼,一切事物,如違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門口。章念琛打了打門,揚著聲音叫:

    「周媽,開門啦!」門開了,三姐妹魚貫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媽,那是她們家的老傭人,在她們家裡工作已經二十年了,雖然頭髮斑白,卻精神矍鑠。

    章念琦抬抬眉毛問:

    「媽在做什麼?」

    「畫畫。」周媽說,微笑著。「畫得才起勁呢!」

    「媽都快五十了,還這麼努力,我希望能有媽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說,臉色顯得莊嚴肅穆。

    「二姐,你已經用功過度了,還嫌不夠呢,」章念琛說:「當心變個大近視眼!」

    「近視眼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真能念出點成績來,為女人爭口氣,也為媽爭口氣。」

    「二姐的志願最大了,想拿諾貝爾獎金?」

    「就是想拿諾貝爾獎金又怎麼樣?小妹,我告訴你,學問比什麼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東西,就是學問。只是人生太短暫了,真不知窮我這一生,可以念多少書!」

    「生也有涯,學也無涯,」章念琦笑著說:「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窮的學問,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鬆一絲一毫呢?」這幾句話原是章念瑜的口頭語,章念琦用來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這樣。」章念瑜嚴肅的說。

    「二姐的個性最像媽,」章念琛說,「將來一定會成功的。」

    三姐妹走進了屋裡,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間,一小間。姐妹三人一人一間,剩下的是一間客廳,和一間章老太太的房間。周媽住那個小間。一家主僕五人,全是女性。姐妹們穿過中間作客廳用的堂屋,一窩蜂湧進了章老太太的房間。

    章老太太年齡並不太大,但看起來卻十分蒼老,有一對年輕時一定很美麗的眼睛,如今顯得深沉冷漠和嚴肅,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個個性堅強,精明幹練的女人。她正倚案畫畫,女兒們進來後,她抬了抬頭說:

    「在院子裡談些什麼?」

    「談念書,談前途,談諾貝爾獎金。」章念琛說。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兒太浮,要多跟二姐學學。」

    章念琦走到母親桌子旁邊,看章老太太的畫,叫著說:

    「媽,你畫的這個醜八怪是什麼東西?」

    「這畫的是鍾馗捉鬼。」章老太太說。

    「媽怎麼想起畫鍾馗捉鬼來的?」章念琛問,和章念瑜一起圍到桌子旁邊去看。章念瑜皺著眉。

    「媽,這個被鍾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這是一個什麼鬼呀?我沒看過鍾馗捉鬼傳。」

    「這個鬼在鍾馗捉鬼傳裡沒有的,」老太太沉著臉說:「這是負心鬼!薄情鬼!忘恩負義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說:「你畫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覺得面熟呢!」

    「爸爸?」

    老太太厲聲說:「誰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囁嚅的說:「你畫的是那個混帳男人!那個丟開我們母女四人於不顧的混帳男人!」

    「這還差不多,」老太太說,嚴厲的看著三個女兒:「記住!你們沒有父親!你們沒有父親!你們由我一手帶大,讓你們讀書、受教育,你們的母親是我!父親也是我!」

    「是的,媽媽,」章念瑜說:「媽,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辜負你的苦心。」

    章老太太的臉變得柔和了,她慈愛的環視著三個女兒,放下了畫筆,在椅子裡坐下來。傷感而懇切的說: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沒有一個不把女人當玩物,你們三個,千萬別步上我的後塵!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所欺騙!記住,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 你們都大了,長得又好,現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獵物,你們記住,要機警,要理智,千萬別上那些臭男人的當!」

    「媽媽,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說:「誰敢惹我,我一定給他點臉色看!」

    「男人,」章念瑜說:「我就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們一眼,我的時間,念書還來不及呢!」

    「媽,打我們念頭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說:「我們有的是擺脫他們的辦法,現在,他們早就不敢來惹我們了,他們已經領教我們不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點點頭,笑了。「我相信你們都是很聰明的。把書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遠不要戀愛,不要結婚,做個新時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怕,最惡毒的魔鬼!」

    霧,彌漫在四處,濃得散不開。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門口跑,她最怕碰到這種大霧的天氣,街上,車子開得那麼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學校,已經注定遲到了。學校在沙坪壩,距家有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車,真是夠麻煩。走進校門,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個人身上,書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腳,站定了。對面那個人在霧蒙蒙中站著,有點驚訝,有點惶惑的望著她。「章念琦,是你!」他說。

    「你走路怎麼走的?」章念琦說,事實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錯。這個男人皺了皺眉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覺得他那對眼睛也是霧蒙蒙的,看得人心裡不舒服。他個子瘦而高,眉目清秀,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這是國文系四年級的楊蔭,她認識他,還是因為他曾在壁報上寫過一篇論詩詞歌賦的文章,使她震驚於他的才氣。但是,其他方面,她對他毫無興趣,平常見了面,點個頭而已。

    「我根本沒有走路,」楊蔭慢吞吞的說:「我是站在這兒看霧。」

    「那麼,你不應該站在通路上看霧。」

    「可是,」楊蔭望著她,又皺了一下眉,一臉的啼笑皆非。「我以為這裡不是通路。」

    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嗎,這兒是教室前面的樹蔭下,平常,大家都在這樹蔭下休息的。她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楊蔭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撿書本,他也蹲下身去幫她撿,書本撿好了,他把他手裡的那一疊遞給她,她接了過來,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斂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迷茫的、蕩人心魂的地方,於是,她怔住了。他們對視了四、五秒鐘,她才猛然低下頭去,把書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來,匆匆忙忙的說了一聲:

    「謝謝你。」就轉過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樣跑開了。跑了老遠,她再回頭來,在霧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長的影子正縹縹緲緲的浮在霧裡,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她站住,把手壓在跳得十分不穩定的心臟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課,單獨走出校門,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沒課,她也只有一節,時間還早,校門口一片耀眼的陽光。她才走出校門,一襲藍布長衫攔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頭來,接觸到楊蔭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陣莫名其妙的激蕩,頓時沉下臉來。

    「你幹什麼?」她問,盛氣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點錯愕。

    「到校門口茶館去坐坐,怎樣?」他問,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

    「沒那個雅興!」她冷冰冰的說,越過楊蔭,昂著頭向前面走去。

    才走了幾步,楊蔭趕了上來,那襲藍布長衫再度攔在她的面前。「別忙!」他說,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問,帶著固執的、倔強的、被刺傷的神情。

    「沒有,」她傲然說:「只是,你找錯對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攔在那兒,像一座移不動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

    「是嗎?章小姐?」他說:「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惡意,請別太估高了自己,也別太估低了別人,請吧!小姐。」他讓過身子,大踏步走進學校。她卻愣在那兒,足足站了半分鐘。

    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楊蔭,遠遠的,他就避開了。沒有點頭,沒有說話,她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覺。

    第四天,一天沒碰到楊蔭,好像有點異樣,日子是煩躁的,討厭的,難挨的。

    這天晚上,章念琦到章念瑜的房裡去,後者正埋在一大堆書本中,忙碌的做著筆記。章念琦默默的站了一會兒,才喊了一聲:「念瑜!」

    「什麼?」章念瑜頭也不抬的問,在書本上用紅筆勾了一大段,章念琦等她勾完,才說:

    「放下書,我們去看場電影,怎樣?」

    「胡鬧!」章念瑜說,沉吟的望著書本,忽然搖搖頭說:「參考書不夠,明天還要到圖書館去借兩本。」

    「書呆子!」章念琦沒好氣的說。

    「別鬧我,大姐。」章念瑜說:「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電學這一章弄弄清楚。」

    「書裡到底有什麼?你看得這麼起勁?」

    章念瑜抬頭看看姐姐,皺皺眉。

    「有前途,有生命,有快樂,有一切一切!」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章念琛。她跑了進來,一把拉住章念琦說:

    「大姐,你就別去鬧這個書蛀蟲吧!人不該剝奪他人的快樂,你要看電影,我陪你一起去。」

    姐妹倆走出了家門,章念琛說:

    「大姐,我要問你,這兩天你神不守舍,可別被什麼混帳男人引動了心!」

    「胡說八道!」章念琦懊惱的說。

    「大姐,我今天收到一封情書,就是我們系裡那個外號叫黑人的家伙寫的,他說我再不理他,他就要從臨江路跳進嘉陵江裡去。你看,男人真像媽說的,既下作又裝腔!為了騙女人,什麼話都寫得出來!你猜我怎麼辦,我把他那封偉大的情書在教室裡朗讀一遍,然後沖著他說:『我到下輩子也不會理你,要跳嘉陵江,現在就去跳吧!』結果,全班哄然大笑,他也沒跳嘉陵江。」

    「你也做得太過火了,」章念琦說:「做人,總得給別人留點面子。」

    「留面子?給男人留面子?哎呀呀,好姐姐,你別真的被男人蠱惑了,媽是我們的好榜樣,男人是女人的敵人,對男人沒有面子好講的!」

    她們看了一場電影,是轟動一時的「鑄情」,瑙瑪希拉和李思廉霍華主演的,也就是莎士比亞的名著「羅密歐與茱麗葉」。瑙瑪希拉美得出奇,演來生動婉轉,蕩氣徊腸。最後殉情一幕,動人已極,博得滿院唏噓。從電影院裡出來,姐妹兩個都十分沉默。

    夜深了,兩人安步當車向家裡走,章念琦說:「像鑄情這種事,是真的有嗎?」

    「小說而已!」章念琛說:「不過,羅密歐痴得滿可愛,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會有羅密歐這種人!」

    「假若有呢?」章念琦沉思的問。

    「大概你會愛上他吧!」章念琛取笑的說。

    回到家裡,已快十二點了,章老太太正十分不安的等著她們,看到她們回來,就以嚴峻的眼光看著她們,非常不高興的說:「看什麼電影?看得這麼晚?」

    「鑄情。」章念琛說。

    「這是個什麼電影?」章老太太皺著眉問。

    「一個戀愛片。」章念琛說著,把故事大略講了一講。

    章老太太緊鎖著眉,點點頭說:

    「就是這些摟摟抱抱的外國片子,把女孩子都勾引壞了。哼,自古來,殉情的女人倒是不少,殉情的男人有幾個?這種電影全是騙人的!男人!男人!男人!沒有一個是有情感的,全是些野獸!孩子們,注意注意,千萬別上男人的當呀!」

    「媽,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說:「我們絕不會掉進男人的圈套裡去的。」

    「去睡吧!」老太太說:「天不早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章念琦臉上。「琦兒,有什麼事嗎?」

    「什麼都沒有。」章念琦匆忙的說。

    「那麼,去睡吧!」

    姐妹倆經過章念瑜的房間時,裡面燈火光明,章念琛推開門,探了探頭:「書蛀蟲!別看了,當心明天早上又喊頭痛!」

    「別吵,」章念瑜頭也不抬的說:「我快要研究出結果來了,不能放手。」

    「真是書呆子!」章念琦說。和章念琛相對笑笑,搖搖頭。

    章念琦坐在校園的濃蔭之中,膝上放著本通史,眼光卻茫然的仰視著樹梢上顫動的樹葉。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章念琦出神的想著,想得那麼出神,以至於沒有聽到走近來的腳步聲,直到一個人影在她面前搖晃,她才吃了一驚,看清了來人是誰,她不禁輕輕的驚喊了一聲:

    「啊!」那個男人顯然也吃了一驚,並沒有料到這樹蔭中會有人坐著。他呆了一呆,就對她微微的頷了頷首:

    「對不起,打擾了你。」他說,轉過身子要走開。但,只走了兩步,他停住了,回過頭來看著她,他的眼睛顯得深思而迷惑。然後,他又走了回來,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抱住膝,深深的望著她。她臉紅、心跳、神魂不定。一種類似喜悅和期待的情緒控制了她,與這情緒同時俱來的,是紫張、不安、恐懼。

    「章念琦,」他輕聲說,溫柔的,寧靜的。「你不要怕我,我不會傷害你。」章念琦繼續坐著,不動,也不說話,只猶豫的、定定的望著面前這個穿著藍布長衫的男人。他的眼睛多柔和,如詩,如夢。為什麼自己竟逃不開這個男人?

    「章念琦,」楊蔭微蹙著眉,研究的看著她:「你到底怕些什麼?相信我,我沒有惡意。」他嘆了口氣:「你不知道,你像一隻在霧裡迷失的小兔子,我本想不管你,真的。可是,你是在迷失,你的眼睛茫然無助。我能不能幫助你?幫你找到你的方向。」

    章念琦覺得她自己被催眠了,楊蔭懇切的語氣使她心驚肉跳。下意識中,她內心有個小聲音在提醒自己:「不要上他的當,不要上他的當!」但,她渾身無力,連運用思想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默默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

    「你在想些什麼?」楊蔭問,不解的看著她那對張皇失措的眼睛:「章念琦,告訴你,我並不可怕。你不能一輩子逃避現實,試試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好好的談談。」

    章念琦瞿然而驚,她猛然打了個冷戰,站起身子來喑啞的說:「我們沒有什麼話好談,再見!」

    她倉皇的跑走,楊蔭在她身後喊她:

    「你忘了你的書!」她站住,回過頭來,楊蔭拿著她的書走過去,停在她的面前,靜靜凝視著她。她忘了接書,仰著臉,迷惑的、茫然的、恐懼的站著。他伸出手,輕輕的放在她的面頰上。

    「念琦,」他的聲音低而柔,一直喊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我愛你,許久許久了,你知道嗎?」他的手指慢慢的從她的鼻樑上滑下去。「不要躲避我,不要禁閉你自己。我愛你,愛是沒有害的,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別怕,別折磨你自己,行嗎?」

    她的腿發軟,頭髮昏,眼光模糊,沒來由的淚水迷糊了她的視線,她的手無力的扶住了身邊的樹枝,費力的和自己掙扎。「請你走開,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她顫抖著說:「請你走開!」

    「念琦,」他喊,他的手拉住了她的,他的眼睛熱烈明亮。「念琦,念琦!」他把她拉過來,她靠進了他的懷裡,感到他那男性的手臂那麼有力的圈住了她。

    一瞬間,她覺得這兒才是她的世界,溫馨、甜蜜。她的頭倚在他的藍布大褂上,可以聽出他那不穩定的心跳。她抬起眼睛,立即看到他的眼睛,包含了那麼多柔情、關懷和憐恤。她嘆了口氣,模糊的說:

    「楊蔭……」

    楊蔭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把頭俯了下去,章念琦望著他的臉對自己壓下來,猛然驚喊一聲,掙脫了他的懷抱,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叫著:「琦兒,琦兒!別步上我的後塵,逃開這個男人!」

    她驚惶的看了楊蔭一眼,掉轉頭,如飛的跑走了。跑了好遠,她仍然無法抑制自己的心跳。茫茫然的,她走出校門,才發現自己依舊忘了書。不管書本,也沒有等妹妹們下課,她一個人先回到家裡。閂上了自己的房門,就倒在床上。可是,腦中反覆出現的都是楊蔭的臉,楊蔭的眼睛,楊蔭的聲音。合上眼睛,她依然恍惚置身在楊蔭的胳臂之中,醉醺醺,昏沉沉,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感覺過的,渾然忘我的境界。

    第二天楊蔭把她的書送還來了,沒有和她交談一語,只默默的看了她一眼就走開了。她打開書,裡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當你找到你自己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在這兒等待著。」她反覆的看著那張紙條,覺得自己真像隻迷失的兔子,在大霧中奔跑,不知該跑向何方。

    「幫助我!幫助我!幫助我!」她心中叫著,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誰祈求幫助,也不知道祈求幫助自己些什麼地方。

    這天晚上,章念琦在廚房裡幫周媽剝豆子,她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把頭靠在門上。寥落而憂鬱。半天之後,她說:

    「周媽,告訴我,媽媽和爸爸到底是怎麼回事?」

    周媽望了章念琦一眼,詫異的說:

    「大小姐怎麼想起這個來?」

    「你說說看,我想知道情形。」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周媽皺皺眉:「我到你家來的時候,老爺和太太已經結婚三年了。好像老爺原是太太家裡的遠親,他們私自有了交情,老爺太窮,太太家裡不允婚。太太就拿了一個小包袱,帶了一些首飾,和老爺跑到四川來結了婚,然後先後生了你們。老爺又考取了出國,太太湊了錢給他作旅費,他到了法國,三年後,娶了一個女留學生回來,和太太離婚了。」

    「你知道爸爸現在在那裡?」

    「大概在南京。小姐,你可別在太太面前提,當心太太生氣。老爺從外國回來後,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太太求過他,哭過,甚至跪在地下,要他擺脫那個女的回來,老爺死也不動心,唉!男人心,真沒辦法說啦!怪不得你媽媽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的。」

    「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嗎?」章念琦鎖著眉問。

    「這個,我可不知道,還不都是半斤八兩,全是些饞貓,沾不得一點兒腥,我家那個,就斷送在一個窯姐兒身上。唉,別說了,這些事小姐面前講不得的!」

    章念琦站起身來,到屋裡去,章念瑜依然埋在書本裡。「念瑜怎麼能毫不動心呢?」她想,「為什麼我就會被那個該死的楊蔭所打動!」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一眼看到章念琛正坐在她的床上發呆。「小妹,有什麼事嗎?」

    「沒有,」章念琛皺皺眉,顯然還是有事。她沉思了一會兒說:「大姐,那個國文系的楊蔭是不是在追你?」

    「怎麼?」章念琦吃了一驚。

    「今天下午你早早的就走了,學校裡發生一件事,你知不知道?」

    「什麼事?」

    「楊蔭和那個地理系的唐眾民打了一架,據說,是為了我們。」

    「怎麼回事?」章念琦不由自主的緊張了起來。

    「大概唐眾民當眾大罵三朵花,你知道唐眾民追二姐碰釘子的事,今天下午在禮堂裡和好多人說,三朵花臭美,又是什麼外表聖潔,肚子裡髒透了,還有許多髒話,夾了許多謠言,亂說一通。剛好楊蔭也在禮堂看書,走過去一句話都沒說,就對唐眾民揮了一拳頭,然後就打了起來。我真看不出楊蔭那麼文質彬彬的居然也會打人!」

    「後來怎樣?」章念琦急急的問。

    「後來?當然楊蔭吃虧羅,他又不是打架的料,唐眾民那麼個大塊頭,楊蔭那裡是對手。」

    「他受傷了?」章念琦問。

    「我那裡知道,我又沒去看,」章念琛皺皺眉:「八成是受了傷,因為他們說他流了血。」

    章念琦「啊」了一聲,轉頭就向外面跑,章念琛在她後面叫:「你到那裡去?」章念琦頭也不回的跑出去了,到了大街上,才覺得自己太魯莽,又不知道楊蔭住在那兒,到什麼地方去找呢?在大街上轉了幾圈,才想起一個辦法來,她打電話到一個女同學家裡去問,那個同學又幫她打電話出去問,終於打聽出楊蔭住在半山。坐了滑竿,找了好久,才算找到了。

    這是個大雜院,楊家只住了三間房子,十分簡陋。當她終於站在楊家的客廳中時,她只覺得耳熱心跳,一個老婦人受寵若驚的接待她,用四川話問:「請問找那一個?」

    「楊蔭是不是住在這兒?」

    沒等得及老婦人回答,楊蔭從裡面竄了出來,怔怔的站在門頭上望著她。他鼻青臉腫,額上裹著紗布,還透著殷紅的血跡,一副狼狽的樣子,章念琦凝視他,慢慢的走了過去,然後停住,他們就這樣對望著,好半天,楊蔭讓開了攔著的門,示意她進去,她走了進去,楊蔭關上了房門。

    「沒想到你來,屋裡亂極了。」他說。

    屋裡並不亂;簡陋,但很整潔。

    她望著他,不說話。「坐吧!」他推了一張椅子給她。

    她沒有坐。「楊蔭!」她低喊。他震撼的凝視她。「痛嗎?」她問。

    「不。」

    「為什麼要和他打?」

    「不知道。」

    「楊蔭!」

    「念琦!」

    她倒進了他的懷裡,他灼熱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是個忙亂、慌張而甜蜜的吻。她知道她不再迷失了,她知道她無從逃避了,那怕這個男人是條毒蛇,她也再無力於徊避了。沉溺於酒的人寧願醉死,不願意枯死,她也如此。如果他有一天會負心,最起碼,她有他不負心的這一刻!夠了!何必多所渴求?何必去追問那渺不可知的未來?但是,但是……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拋棄了她,懷裡再擁抱上另一個女人──這是無法忍耐的!他的臉貼著她的,她的嘴碰到他耳邊的紗布,她用手撫摸他額上的繃帶,弄痛了他,他咬咬牙,擺了擺頭,她問:

    「很痛?」

    「很甜。」他說。

    「真愛我?」她問。

    「你還懷疑?」

    「永遠?」

    「到死,不行,死了還有下輩子,下輩子還有下輩子……到無窮的永遠。」

    「不改變?」她問。

    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他的心沉重的跳著。他把頭往後靠,拉開她的臉,注視著她的眼睛。

    「念琦,」他嚴肅的說:「我的心在這兒,我的人在這兒,你信任我,我永不改變!我愛你,愛你!」

    傻話!所有情人的話都是傻話,可是,所有的情人都喜歡聽它!章念琦闔上眼睛,有笑,有淚,有歡樂和解脫。她喃喃的說:「再講一遍。」

    他再講一遍。她皺皺眉,笑笑:「再說一遍。」

    他再說一遍。「一直說!一直說!不要停止!」她叫。

    他捧住她的臉。「傻孩子!」他說:「傻得要命!傻得滑稽!傻得可愛!」他的嘴唇碰著她的。

    章老太太望著章念琦,手哆哆嗦嗦的握著茶杯,眼光悲哀而失望。「琦兒,琦兒!」她搖頭:「你完了!當一個男人攻進你的心裡,你就完了!」她頹然的用手抵住額角:「可憐我教育了你這麼多年,一手撫養你長大。男人,男人!全是魔鬼!琦兒哦琦兒!這麼多年,我告訴你要徊避他們,告訴你要防備他們……」

    「哦,媽媽,」章念琦苦惱的說:「楊蔭不會變心的,你見了他就知道,媽媽,我不能不愛他。他會待我好的,他不會和爸爸一樣,我是說,和那個混帳男人一樣!」

    「男人全是一樣的!」老太太斬釘截鐵的說。「你一定要走到我的地步,才會承認我的話。好吧,你既然愛上了他,什麼話都沒有用了,你去愛吧,去受傷,去流血……哦,我可憐的孩子!」

    「媽媽,」章念琦嘆口氣,求助的望著坐在一邊的兩個妹妹,但,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愣愣的坐著,一語不發。她哀求的看著母親:「媽,我只是戀愛了,並沒有……」

    「戀愛,」老太太凄愴的說:「戀愛了,也就是毀滅了!」她對女兒們揮揮手:「好吧!你們都走,讓我自己想一想。」

    「媽,」章念瑜跑過去,擁抱了母親一下。「我永不戀愛,我會努力讀書,給你爭最大的榮譽!」

    三個女兒默默的退出了老太太的房間,章念瑜望望章念琦,搖搖頭說:「大姐,你怎麼會愛上他呢?愛上一個臭男人!」

    「你不懂!」章念琦苦惱的說:「你這個書呆子,你只知道這個定律,那個原理,你不曉得感情是沒有定律法則可講的,一經發生,就無法阻遏。你這個書蛀蟲!等有一天,你也戀愛了,我再來看你神氣!」

    「我永不會戀愛!」章念瑜冷靜的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說,打開台燈,立即攤開了桌上的書本。

    章念琛跟著章念琦走進姐姐的房裡,悄悄的說:

    「大姐,你怎麼知道你自己愛上了他?」

    「你的話問得多滑稽!」章念琦說。

    「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怎麼知道你對他的感情是愛情,而不是其他的感情?不是像我們姐妹這樣的感情?不是像我愛小貓咪那樣的感情呢?」

    章念琦看看章念琛。「我無法解釋,」她說:「當愛情來臨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那是愛情。小妹,離開了你,我可以照樣生活,你失去了小貓咪,也可以照樣生活,但是,如果我沒有了楊蔭,我寧願死!」章念琛瞪大了眼睛,驚恐的看著章念琦。

    「那麼,」她囁嚅的說:「大姐,如果楊蔭變了心……」

    「假如他真的會變了心,」章念琦瞪視著窗外黑暗的長空。「我就殺了他,或者殺掉我自己!」

    章念琛一唬就跳了起來,緊緊的抱著章念琦:

    「你不要,姐姐,那你還是別戀愛吧!」她恐怖的說:「媽媽說的,沒有一個男人會不變心的!」

    「傻小妹,」章念琦笑笑:「或者有一個會不變心,就是楊蔭。」章念琦和楊蔭的戀愛新聞傳遍了全校。

    「三朵花是無法攀折」的觀念在一般男學生心中動搖,因此三朵花中的另兩朵,開始受到猛烈的圍攻。章念瑜像個石膏像,一切信件、約會,她全置之不理,她的世界在書本裡,終日手不釋卷,所有的情書皆如石沉大海。事實上,那些信件她連拆封都沒拆過,理由是:沒時間。所有的邀約,所得到的答覆也是:沒時間!

    章念琛和她二姐的作風完全不同,拆她每封信,拒絕每個約會。拆了信之後,第二天不是當眾朗讀,就是把信對那個寫信的人扔過去,一面大聲說:

    「大頭鬼,你的信是不是從情書大全裡抄來的?」

    「瘦子,你信裡寫了三個白字!」

    「詩人,這首詩太肉麻了,最好重作一遍!」

    每次總是弄得那些寫信的男孩子窘透。可是,奇怪的是,那些碰了釘子的男孩子卻從不灰心,總是要繼續去碰。但,章念琛這種不留情面的作風卻得罪了班上一個名叫徐立群的男學生。徐立群是外語系的高材生,平日埋頭讀書,從不追求女孩子,超拔英挺,皮膚黝黑,有點像電影明星彼得勞福。

    這天,章念琛剛到學校,徐立群就當著全班同學,遞給她一封信。她不禁大為驚訝,接著,一種女性的驕傲就統治了她,沒想到,連超然的徐立群,居然也會給她寫情書!她望望信封,正是當時最流行的淺藍色信封,學生專門用來寫情書的。好,她早已看不慣徐立群那種「全天下不足以動我」的驕傲勁兒,這下子正好藉此機會打擊他一下。何況,全班的同學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她,看她如何處置這封信。於是,她挑挑眉毛,拆開信,抽出那張摺疊得十分整齊的信箋,傲然說:「誰有興趣知道我們班上的聖人寫些什麼?」接著,就朗聲宣讀了起來:


    「親愛的小姐:
    當你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請別認為我冒昧;當你看完我這封信時,也千萬別認為我無禮,因為,對你『有禮』的人已經太多,輪到我的時候,只好脫俗一下了。

    在重大你算是頂頂大名的人物,提起玫瑰花章念琛,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小姐,別太驕傲了,須知玫瑰再好,有凋零之一日,當春殘花落之日,則為糞土一堆了。你有朗誦情書的習慣,大概你自以為朗誦你的臣民的情書,是你的一大快樂,殊不知像你這種膚淺無知的行為,正暴露了你的虛榮和沒有頭腦!可嘆你空有如花之貌,卻無才無德又無見識……」


    章念琛念不下去了,有生以來,她從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恥辱,而且是在大眾的面前。她停住不念,全班的眼睛都注視著她,有的嘆息,有的同情,有的嘲笑,一群素日妒忌她的女同學,笑得前俯後仰。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握著信箋的手氣得發抖,但她克制著自己,依然把那封信看下去:

    「小姐,奉告你一句話,一個真正有修養的女孩子,絕不會公開她的情書。要知道,追求你,愛慕你,都是看得起你,對寫信的人來說,是沒有過失的。盡管你看不起他們,卻不該嘲笑他們的感情。須知凡是人皆有自尊心,假如你認為我這封信打擊了你的自尊心,就請想想平日你是如何打擊他人的自尊心!但願你的修養能符合你的容貌!須知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奉勸閣下好自為之!
    徐立群手上」


    章念琛把信箋放下,依然摺疊好,封回信封裡。氣得渾身發抖,握著信,她走到徐立群面前,後者正靠在椅子裡,用一種接受挑戰的神情望著她。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大而黑的眸子裡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她把那封信放在他的桌子上,平靜的說:「你不覺得自己的行為也太驕傲了一些嗎?」
    然後,她回到位子上,支著頤,默默的生氣。心裡在考慮打擊徐立群的方法。從此,章念琛沒有再公布別人的情書,相反的,她開始接受約會,接受邀請。她和每一個人玩,出入每一個公共場合,笑,鬧,玩,樂,像一朵盛開的花。一時,重慶附近的名勝,什麼南溫泉,海棠溪,浮圖關,……都有她和男孩子的足跡。她的名氣更大,拜倒她裙下的人更多。

    章念瑜對妹妹的行為不滿,章念琦也不高興。但,章念琛私下對章念琦說:「大姐,我只是想引出一個人。」

    「誰?」

    「徐立群!我恨透了他!我要刺激他,等他來追求我,然後玩弄他!」

    「別玩火,小妹,當心燒了手!」章念琦說。

    可是,章念琛依然故我,她在校園公開和男學生手拉手的走路,上課時和男學生眉來眼去。甚至於和男學生出入舞廳。

    一天晚上,她正和一個同學在舞廳裡跳舞。突然,一個人拍了一下她的舞伴的肩膀說:

    「借借你的舞伴!」她抬起頭來,驚喜交集。是徐立群!他到底跑來上鉤了。她轉過身子和他跳,故意問:

    「你怎麼也來跳舞了?」

    「跟我來!」徐立群說,板著臉,毫無笑容。他把她拖出舞廳,走到外面的花園裡。園中樹影幢幢,夜涼如水,他狠狠的盯著她:「玩得很高興吧?」他氣沖沖的說。

    「關你什麼事?」她問。「當然玩得很高興!」

    「你失了你學生的身分,這個舞廳並不高級,你居然和那些低級舞女卷在一起!」

    「關你什麼呢?你憑什麼來管我?」她高高的昂著頭。

    他惡狠狠的望著她。「關我什麼事?你這隻狡猾的小狐狸!你明知道我的感情,你看了信就知道了,你太聰明,太可惡!」他拖過她,拉下她的身子,她奮力掙扎,但他的手臂如鐵絲般箍緊了她,他們掙扎著,喘息著,像一對角力的敵手。

    她拚命要逃出他的掌握,他卻拚命制伏她,她劇烈的喘著氣,腦子裡混混沌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十分可怕,她必須逃出去。可是,他的手臂把她圈得那麼牢,她簡直無法掙扎,於是,她張開嘴,對那隻抱著她的臂咬下去,她的牙齒陷進了他的肌肉裡,但,他依然不放手。一股咸味沖進她的嘴裡,她愕然的張開嘴,月光下,血正從他手臂上的傷口裡流下來。她惶然的抬起頭,接觸到他那對柔和而平靜的眼睛。她對他顰眉凝視,喃喃的說:

    「你?你?」他俯下頭,吻住了她的嘴。她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熱烈的反應了他。又掙扎著,低低的斷續的說:

    「不行,我,我,我是不和人戀愛的。」

    「但是,你要和我戀愛。」徐立群在她耳邊說。

    「不,我不能愛上任何人。」她說。

    「你已經愛上了我。」

    「我不愛你,」她說,注視著他:「我恨你,我要報復你!」

    「是嗎?」他問,憐憫的搖搖頭:「可憐的小念琛!別那麼慘兮兮的看著我!」她發出一聲低喊,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

    他的下巴輕觸著她的頭髮,在她的耳邊說:

    「我看到你的第一天,就愛上了你。」

    「愛到什麼時候為止?」

    「今生,來世,永恆。」他說。

    「好美麗的謊言,」她抬起頭來,笑笑。「原來愛情的謊言是這麼美的,怪不得姐姐會和楊蔭戀愛,我現在明白了。」

    「你在說什麼?」徐立群皺著眉看她:「謊言?你認為我在說謊?」

    「難道不是嗎?這是騙取我的手段!」

    「騙取你?」徐立群生氣的推開她:「我說謊?騙取你?」

    「不是嗎?」她問:「難道你是真的愛我?不會改變?」

    「念琛!」他喊:「你心裡有著什麼鬼?」他把她拉過來,深吸一口氣說:「我告訴你,你可以不相信全世界的東西,但是,請你相信我。這個世界,連日月天地在內,都可能會有變動,但是,我的心永不會變!」

    她對他展開一個美麗而無奈的微笑。

    「如果這是毀滅,」她自言自語的說:「就讓我毀滅吧!」

    這晚,章念琛回家得相當晚。章老太太看到她進門,立刻大發雷霆。

    「念琛,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玩到這樣深更半夜,你是怎麼回事?」

    「媽媽,」章念琛靠在門板上,眼睛水汪汪的,醉醺醺的,懶洋洋的,又是悲哀的,無助的說:「我戀愛了。」

    「什麼?」章老太太跳了起來。

    「媽媽,」章念琛悲哀的笑笑:「如果那些話是謊話,那些話就太可愛了。」說完,她搖搖晃晃的走開了。

    章老太太瞪大眼睛,絕望的倒進了椅子裡:

    「又毀了一個!」她喃喃的說,望著從章念瑜房裡透出來的燈光,知道念瑜一定還在燈下看書。「老天保佑念瑜吧!保佑念瑜永不會對書本以外的東西感興趣!我只有這一個了!」

    民國廿九年。

    中日之戰已經進入高潮,各學校都停了課,重慶每日要遭到十幾次的轟炸,一般人都往鄉下疏散。

    章家經濟情況不佳,只有仍住城裡,好在離她們家不遠處就有防空洞,躲警報十分方便。

    這天,章念琦到楊蔭家裡去,還沒到楊家門口,就看到楊蔭和一個女孩子從那個大雜院裡出來。一陣狐疑鑽進了她的心中,她躲在一邊,悄悄的注視他們。楊蔭抓著那個少女的手臂,又笑又說又比劃,不知在講些什麼。那少女穿得十分華麗,戴著一頂很少見的寬邊大草帽,一面聽,一面笑得腰肢亂顫,大草帽的邊一直碰到楊蔭的臉上。章念琦感到一陣頭暈,血液全都冰冷了。

    「果然!」她想:「男人!男人!」她咬緊了牙齒。

    他們向她站的方向走了過來,她聽到那少女爽朗的大笑著說:「我不信!蔭哥,你向來就最會騙我!」

    「我跟你發誓!」楊蔭說。

    他向她發誓,他也向自己發誓,章念琦恐怖的想著,這個男人,這個騙子,這個禽獸!他要向幾個女人發誓呢?「男人,全是些魔鬼!」母親的話響了起來,「不要信任他們,不要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不要受他們偽裝的面目所欺騙!他們說愛你,在你面前裝瘋裝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等到玩弄夠了,他們會毫無情義的甩掉你……」章念琦痛苦的閉上眼睛,心中在呼號著:「媽呀!媽呀!我悔不聽你的話。」

    那一對年輕的男女從她面前經過,他們沒有看到她。現在,他們不笑了,似乎在討論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少女的臉色顯得凝肅悲哀,楊蔭在說:

    「我也會去的,只是,還有一些苦衷……」

    他們走遠了,她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了。她感到四肢無力,周身軟弱。忽然間,警報響了,她仁立不動,人群從她身邊跑過去,她依然不動,於是,她看到楊蔭用手臂圍著那少女的腰,護持著她跑走。「完了!」她想。「我偉大的戀愛。」

    她跌跌沖沖的走下台階,像個夢游病患者,抬滑竿的人也都去躲警報了,街上冷清清的,她下意識的向鬧區走去,一直走到全是銀行的陝西街,然後站住。飛機聲已隆隆而近,她仰望著天,渴求著有個炸彈能落到自己的頭上。可是,飛機過去了,遠遠的有轟炸的聲音,不知道是哪一區遭了殃。

    她繼續閒蕩著,由午至晚,警報解除了,街上恢复了零亂,救火車和救護車鳴著尖銳的警笛從她身邊疾馳而過,路人爭著談論轟炸的情形。她茫然不覺,搖晃著在街上走著。突然,一隻手臂抓住了她,一個人站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正是楊蔭!他喘著氣說:

    「老遠的看著就像你,剛剛我到你家裡去,你母親說你中午出來了沒回去,把我急壞了,滿大街跑了三小時,差點要到轟炸區去認屍了!你在這兒幹什麼?」

    章念琦一語不發,默默的望著他。

    「念琦,我有話要和你談,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楊蔭說,他的臉色顯得既興奮又悲哀。

    「他要告訴我,」章念琦苦澀的想:「他要告訴我他已經移情別戀了!他是那種藏不住祕密的人。」她打了個冷戰,恐怖的望著他,喑啞而生硬的說:

    「你不用講,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他驚異的看著她,接著,就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腕,仔細的凝視她。她的臉色慘白,木然,眼睛枯澀無光。他抽了口冷氣,顫栗的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就請你原諒我,念琦,原諒我離開你是… …不得已的……」

    章念琦盯視著面前這個男人,然後,她舉起手來,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轉過身子,就瘋狂的跑開了。楊蔭目瞪口呆的愣在那兒,好半天,才醒了過來。他追上去,章念琦已經沒有影子了。

    深夜,章念琦像個幽靈一樣回到了家裡,章老太太和兩個妹妹都在客廳裡焦慮的等著她,看她進來,章念瑜先鬆了口氣說:「好,總算回來了,以為你給炸死了呢!」

    章念琦一語不發的走來走去,一直走到老太太面前,就撲進了老太太的懷裡,用手抱住母親的腰,搖撼著母親,哭著說:「媽媽哦,我為什麼不聽你呢?我該死!媽媽哦!」

    章老太太驚惶的攬住了她。「琦兒,你說什麼?」章念琦抬起頭來,仰視著母親,一字一字的說:

    「媽,他已經變了心!」

    章念琛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大姐?楊蔭?不可能的!楊蔭不是那樣的人!決不可能!這一定是誤會!」

    「誤會?」章念琦掉頭看看章念琛,冷笑了起來:「誤會!我已經親眼看到了,而且,他也親自對我說過了!」她站起身來,指著章念琛:「小妹!及早抽身!」她看著母親,幽幽的說:「我以為,世界上或者會有一個例外的男人,一個不變心的男人。可是,我錯了。媽媽,你是對的!你是對的!」轉過身子,她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閂上了房門。

    「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章老太太喃喃的說:「我早知道!我早知道!男人不會有一個例外。都是魔鬼!魔鬼!魔鬼!」

    章念琛抓起一件外套,向屋外跑去。

    「琛兒!你到那裡去?」章老太太喊:「半夜三更的!」

    「去找楊蔭理論!」章念琛氣呼呼的說,衝出了大門。

    章念瑜嘆了口氣。「還是念書好!放著書本不念,鬧戀愛!唉!」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和楊蔭一起回來了,章念琛臉上有著驕傲和喜悅,她興沖沖的對章老太太說:

    「我就知道是誤會!原來楊蔭的表妹從昆明來,楊蔭陪她上街,大概給大姐看見了,生出許多誤會來!」

    「是嗎?」章老太太冷峻的望著楊蔭,嚴厲的說:「你又來撒謊了?琦兒被你欺騙得還不夠?她說你親口告訴了她,現在又想來翻案了?」

    「我親口告訴她?」楊蔭錯愕的說:「我要告訴她,我已經響應了政府知識青年從軍的號召,下個月就要出發,她不等我說完,就說她知道了。……」楊蔭猛然跺了一下腳:「哎,這個誤會真是從何說起!念琦一天到晚怕我變心,怕我變心,怕得她自己都糊塗了,我以為她已經知道我從了軍,生我的氣,我想她會想明白的……誰知道……哎!」他又跺了一下腳,急急的說:「念琦呢?我要跟她解釋!」

    「你是真話?還是假話?」章老太太瞪著楊蔭問:「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任何一個男人!」

    「伯母,」楊蔭氣急的說:「不是我說,假若不是你天天對念琦說我不可靠,念琦絕不會對我生出這種誤會來!到現在,您還不相信我!請您讓我見念琦,她的脾氣剛烈,不解釋清楚是不行的。」章念琛跑到章念琦的門口,叫著說:

    「大姐,開門!楊蔭來了!」

    門裡寂然無聲。楊蔭走了過來,敲著門說:

    「念琦,請你開門好不好?我有話說!」

    門裡仍然毫無動靜。楊蔭忽然感到一陣寒顫,他大聲叫:「念琦!開門!你不開我就破門而入了!」

    老太太也顫巍巍的叫:

    「琦兒,開門吧!」門裡依舊沒有聲音,門外的人面面相覷了一段時間,楊蔭就用力對門撞過去,連撞了三四下,門開了。楊蔭呆呆的站著,屋裡,章念琦仰天躺在床上,血正從割裂的手腕裡湧出來。「琦兒!」老太太尖叫。

    楊蔭一步步走了過來,彎下身子,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他立即知道,什麼都沒有用了。他跪下去,把頭放在她的胸口,她的身體仍有餘溫,但,那跳躍著的心臟卻早已停止了。他用手環繞住她的身子,喃喃的,低低的叫:

    「念琦!念琦!念琦!」

    章念琛首先從打擊中回復過來,她衝到床邊,大聲叫著:

    「請醫生去!請醫生去!」

    楊蔭在章念琦胸口搖了搖頭,把臉埋進了她胸前的衣服裡。章念琛尖叫著大哭了起來,跺著腳狂喊:

    「不不不!你死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多不值得!」

    老太太搖晃著走到床邊,恐怖的站著,望著章念琦那張毫無血色,卻依然美麗的臉。然後,她顫抖著,口齒不清的說:「我……叫你……不要戀愛!我叫你……不要……戀愛!我叫你……」

    楊蔭猛然抬起頭來,他臉色慘白,眼睛血紅。他站起身,抱起了章念琦的屍首,直望著章老太太,對章老太太一步一步的走過去,咬著牙說:「伯母!你是個劊子手!是你殺了念琦!是你的教育殺了念琦!是你毀了她!殺了她!」

    章老太太恐怖的向後退。章念瑜狂叫了一聲:

    「我的天啦!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就暈了過去。

    章念琛苦惱的把頭倚在窗欄上,望著前面的街道。大姐死了,二姐病了,楊蔭從軍了,徐立群也調到昆明去工作了。短短的幾個月之間,人生的事情竟有如此大的變動!二姐纏綿病榻已將近三個月,醫生囑咐不能看書,但她仍然要偷偷的看,看了之後又喊頭痛。母親如風中之燭,完全是她天生的堅強支持著她,使她沒有在大姐死亡的打擊下倒下去。徐立群調到昆明,她更寂寞了,每日倚窗,只是等待徐立群的信。徐立群,徐立群,但願他是真的愛她,但願他不會在昆明愛上別的女人!像她父親在法國愛上女留學生一樣。

    「小妹!」章念瑜在喊她。她走進二姐的房裡,章念瑜正靠在床上,顯得精神很好。

    「幹什麼?」章念琛問。

    「把桌上那本書遞給我,再給我一支筆、一個筆記本。」

    「醫生說過你不能看書。」章念琛說。

    「去他的醫生!都是婆婆媽媽的!我躺在床上都快發霉了!其實,我的病根本就沒有什麼,把書給我吧!」

    章念琛把書和本子遞給她,自己在床邊上坐下來,望著姐姐說:「二姐,你怎麼這樣愛看書?」

    「不看書做什麼呢?」章念瑜問,「像你一樣,每天為愛情神魂顛倒,坐立不安?像大姐一樣,為愛情送掉性命?我不那麼傻,書裡有研究不完的學問,不斷的研究,探討,是我的快樂!我的愛人就是書!」

    「還好,」章念琛點點頭,吸口氣。「你這個愛人永不會變心,你也永遠不必擔心害怕。我羡慕你!」

    「書裡的東西太豐富了,」章念瑜繼續說:「窮我這一生也研究不完,以有限的生命,探求無窮的學問…… 」

    「好了,二姐,」章念琛煩躁的說:「你的老理論又來了!」她側耳傾聽,猛然跳了起來,向門口衝去,嚷著喊:「一定是郵差來了!」可是,立即她就垂頭喪氣的走了回來,在窗邊一坐,把下巴放在窗欞上,懊惱的說:「又沒有信!這個死立群!鬼立群!我才不相信他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嘴裡就會喊愛呀愛呀,一走開就把人忘得乾乾凈凈了。哼!見鬼!」

    章念瑜對章念琛默默的搖了搖頭,就打開書本,自顧自的研究起來。姐妹倆坐在兩邊,一個發呆,一個看書,時間悄悄的溜過去。秋天的午後很短,一會兒,就是開燈的時間了。

    章念琛站起來開電燈,燈剛亮,章念瑜忽然發出一聲極喊,用手抱住了頭。章念琛趕過去,叫著問:

    「二姐,什麼事?你怎樣了?」

    「我的頭!我的頭!」章念瑜大叫著,滾倒在床上,抱著頭滿床翻滾,書和筆記本都掉到地下,章念琛嚇壞了,高聲叫著周媽和母親,章老太太和周媽立即趕了來,章念瑜仍在狂叫著:「我的頭!哎喲!我的頭!」

    章老太太跑過去,抱住章念瑜,一面緊張的對章念琛說:

    「快!請醫生去!」章念琛如飛的跑去了。章老太太戰戰兢兢的問:

    「念瑜,你的頭怎樣了?」

    「哎喲!我的頭!」章念瑜狂喊著,用牙齒撕咬著被單:「我的頭要裂了,要炸開了,哎喲!我的天!」

    周媽弄了一盆冷水來,試著用涼手巾壓在她的頭上,但是一切無用,章念瑜依然又哭又叫。終於,醫生來了,先給她注射了兩針鎮定劑,好不容易,她才疲倦的睡著了。這個醫生是個新請來的,是重慶市著名的西醫。他仔細的檢查了章念瑜,又環顧了一下室內,把地下掉的書和筆記本翻了翻,就走到客廳裡坐下。章老太太和章念琛都跟出來,周媽守在章念瑜的床邊。章老太太小心的問:

    「大夫,小女的病很嚴重嗎?」

    醫生沉吟的坐下來,問:

    「章小姐是大學生?」

    「是的,已經畢業了,重大物理系的學生。」老太太說。

    「很用功吧?」

    「是的,每天都念書到深更半夜。」

    醫生點了點頭。「章小姐的病源就是用腦過度,從今天起,不要讓她看任何的書,不要讓她寫字和做任何傷腦筋的事,否則,她的性命不保!」

    「可是,」章念琛駭然的說:「她還想去考西南聯大的研究院呢!」

    「她永遠不能考了!」醫生搖搖頭說:「她終生都不能再念書了。章老太太,記住,別讓她碰書本,她會很快就復元的。如果再碰書本,那我就沒辦法了。」

    真的,在吃葯打針和食物滋補之下,章念瑜很快就復元了。當身體又硬朗之後,她發現屋子裡的書都被移走了。她跳著腳問周媽,章老太太走進來,強顏笑著說:

    「醫生說過,你病剛好,不能看書。」

    「我現在不看,我只是要把它們整理出來,」章念瑜說:「等能看的時候再看。」

    「你不能費神,以後再整理吧!」章老太太說。

    「不嘛,你們把我的書都弄到哪裡去了?還有我幾年的筆記呢?趕快給我,我還要準備考研究院呢,你們別把我的書弄丟了!」

    「瑜兒,」章老太太柔聲說,想告訴她事實。「你生了一場很厲害的病,你知道。」

    「現在病已經好了嗎!」章念瑜叫著說。

    「是的,」章老太太吞吞吐吐的說:「可是,醫生說,你再也不能念書了。」章念瑜一把抓住了母親。

    「你說什麼?媽?」她緊張的問。

    「醫生說,你不能再念書了。」章老太太重複了一句。

    「永遠不能?」她追著問。

    「是的,」章老太太憐憫的把手壓在她的手上。「是的,孩子,永遠不能了。」

    章念瑜鬆了握住母親的手,身子向後退。然後,她仰著頭看著天花板,突然縱聲狂笑了起來。章念琛聞聲而至,章念瑜正好也衝出去,她把章念琛死命一推,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章念琛追了出去,大聲叫:

    「二姐!二姐!你做什麼去?」

    章念瑜跑到院子裡,把毛衣脫了下來,一邊脫著,一邊笑,一邊說:「拿開這些障礙物就好了!拿開這些就四大皆空了!」

    老太太、周媽和章念琛都追了出來,章念琛抓住她的手,拚命叫:「二姐!你幹什麼?你幹什麼?」

    章念瑜把章念琛推開,力氣居然很大,章念琛跌倒在地下。章念瑜迅速的就把衣服都脫掉了,只剩下一層小衣,她仍不滿足。「嘩」的一聲,就把小衣都撕裂了,光著身子向大街上跑。章念琛撲上去,不顧一切的抱住她,喊她,搖她,拉她,她生氣的推開章念琛,嚷著說:

    「滾開!你們這些妖魔小丑!」接著就仰天狂笑,衝到大門外面去了。「老天!」章老太太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下。「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她喃喃的說。

    章念琛追到大門外面,在鄰居們的協助之下,終於把章念瑜捉了回來,她又踢又咬又抓又叫,她們只得用繩子捆住她,一面火速去請醫生。醫生來了,打了針,她安靜了一些。可是沒多久,又鬧了起來,見著人打人,見著東西砸東西,一個月以後,她們屈服了,章念瑜被送進了瘋人院。

    午夜,章念琛從一連串的惡夢中醒來,渾身都是冷汗。夢裡,一會兒是滿身流著血的大姐,一會兒是光著身子的二姐,一會兒又是徐立群,正左擁右抱著兩個美女,對她看也不看的走過去……她從床上坐起來,心臟在劇烈的跳著,頭上汗涔涔的。她坐了一段時間,聽到母親房裡有嘆息聲,披了一件衣服,她下了床,摸到母親房裡。

    「媽媽!」她叫。「是念琛嗎?」章老太太問。

    「是的,媽媽,」章念琛爬上了母親的床,鑽進了母親的被窩裡,用手抱住母親。「媽媽,我睡不著。」

    「孩子,」章老太太用手撫摸念琛的面頰。「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近來,這兩句話成了老太太的口頭語。

    「媽媽,我希望立群回來。」

    「他會回來的。」老太太心不在焉的說。

    「不,媽媽,我好久沒有接到他的信了,他一定愛上了別人!」

    「老天可憐我們,老天可憐我們!」老太太說。

    「媽媽,世界上的男人都不可靠嗎?」章念琛問。

    「哦,別問我,」老太太驚悸的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媽媽,媽媽哦!」章念琛抱緊了母親。「可憐的媽媽!」

    第二天,章念琛整日坐在門口等信,沒有,黃昏,她打了個電話給郵政總局問:「渝昆路通不通車?郵件會不會遺失?」

    回答是:「渝昆路通車,但沿途有土匪,信件可能遺失。」

    第三天,仍然沒有信。

    「我不能忍耐了!」章念琛狂亂的想:「我怎麼知道他還在愛我?」她跑到電信局,毫不思索的打了一個電報給徐立群,電報上只有六個字:「琛病危,速返瑜。」

    「如果他立即回來,他就是愛我,否則,就是不愛我了。」她想,神思不定的在房裡兜著圈子。

    電報發出後的半個月,有人打門,章念琛衝到大門口去,打開了門,立即驚喜交集。門口,徐立群滿面風塵、憔悴不堪的站著,衣服上全是塵土,臉沒有洗,兩眼深凹,頭髮零亂,狼狽得像才從監獄裡放出的囚犯。看到了她,他不信任的瞪大了眼睛,結結巴巴的說:

    「你?……你,沒有……你病……怎樣?」

    「哦!」章念琛高興的笑著說:「你總算回來了!」

    「你好了?」徐立群疑惑的問,顫抖著用手來碰她,好像她是紙做的,生怕一碰就會碎掉。「是你?真是你?」他問。

    「當然是我!」章念琛說,笑不出來了。她抓住他的手:「你看,這不是我嗎?」她搖他的手:「喂,你看,我好好的呀,我什麼病都沒有,那個電報是用來試試你,現在我相信你是真正的愛我了!」徐立群皺著眉頭,茫然的望著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話。她又急急的說:「你怎麼了?你懂了嗎?那個電報是假的,我拍來試試你的,好久沒接到你的信,我以為你不愛我了,現在我相信你了!進來坐坐吧!」

    徐立群靠在門上,慢慢明白過來了。他狠狠的看著她,就像看一個魔鬼。「你相信我了!」他咬牙切齒的說:「你相信我了!你知不知道這十幾天我是怎麼過的?在木炭車裡顛簸,車子一路拋錨,一路推車子,遇到土匪,洗劫一空。每天向上帝,向老天,向宇宙之神祈求,沒有一夜合過眼睛,沒有一刻不被你已經死亡的恐怖所威脅……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你知道如果不是要見你一面的意志力支持著,十個徐立群也老早完蛋了,你!原來你是開玩笑!」他瞪著她,他的眼睛裡全是紅絲。

    「我只是要試試你,」章念琛囁嚅的說:「現在不是什麼都好了嗎?」

    「什麼都好了?」徐立群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是的,什麼都好了,我們之間也完了!」他轉過身子,向外就走。

    「喂,立群,」章念琛一把拉住他:「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立群回過頭來說:「你另外去找一個人做你的玩物吧!我徐立群算認清你了!你弄錯了,章念琛,我不是你開玩笑的對象!」

    「我不是開玩笑,」章念琛惶惑的說:「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不愛我!」

    「章念琛,我不能做你一輩子的試驗品!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你請吧!我徐立群配不上你,再見!」他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去。「立群,你到哪裡去?你聽我解釋!」

    「你用不著解釋了!我到世界的盡頭去!」徐立群怒氣沖天的說,一瞬間,就走得看不見了。

    「孩子,追他去!」章念琛背後,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那兒了。

    「沒用了,媽媽。」章念琛哭著撲進母親的懷裡。「我知道他的個性,他是永不會回來了!」

    「找他去!孩子!」老太太說。「到他家裡找他去!」

    但,徐立群並沒有回他的家,重慶市沒有他的影子,他像是從地面隱沒了。

    第二天清晨,章念琛提著一個小包裹出走了。在家裡書桌上,她只留了一個簡單的小紙條:

    「媽媽:請原諒我,我必須去追蹤他,哪怕他跑到世界的盡頭!媽媽,我不能做大姐或是二姐!請原諒我,請原諒我!女兒念琛留」

    勝利了,萬民騰歡。在臨江路上,一個老太太正望著滾滾的嘉陵江發呆,風吹亂了她的蕭蕭白髮。一群嘻嘻哈哈的學生從她身邊跑過。

    「看!那好像是章老太太。」一個說。

    「章老太太是誰?」另一個問。

    「還記不記得三朵花?」

    「三朵花?現在怎樣了?」

    「誰知道?好像都不存在了!」

    學生們跑遠了,老太太仍然孤獨的佇立著。半晌,另一個老婦人蹣跚的走來。「太太,回去吧!天不早了!」

    「周媽,有信嗎?」老太太問。

    「沒有。」周媽搖搖頭。

    「哦,老天可憐我們!」老太太說。繼續望著滾滾的江水。暮色,慢慢的彌漫開來。

    第三個夢結束了。小紋抬起頭來。「爺爺,這個故事不好,」她搖搖頭。「太慘了。」

    「這只是一個夢。」老人笑笑,凝視著窗外的月亮:「人生,有多少個完美的夢呢?月亮缺的時候,比圓的時候多得多!」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09-10-5 22:30 |

    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

    小紋,過來,好好的坐著。你看,今晚窗外那麼黑,月亮都隱進了雲層裡,四處都是風聲,恐怕要下雨了。哦,你給我拿來了一杯什麼?酒?你想提起我說故事的興趣嗎?你說什麼?小斟小酌,略增情趣?好吧!孩子,你懂得享受,也懂得生活,這是上天給你的好天賦。來,讓我們碰一下杯,且乾了這杯酒,我們來開始再說一個夢。酒,這真是件奇妙的東西,淺淺一杯,可以使人醺然自如,多飲則迷失本性──

    一杯已經夠了,別再喝。今晚,讓我來給你說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酒的故事。三十年前,上海已是個繁華如夢的所在,急管繁弦,歌舞升平。在這兒,沒有晝夜之分,酒綠燈紅,到處是尋歡作樂的人們。是個冬日的清晨。江灣的海面上,像蒙著一層白霧,幾點風帆,靜靜的臥在海面,海天一色,迷迷茫茫,別有一種寂寥的詩情畫意。

    一個穿著件破舊的呢大衣,沒有戴帽子的青年,挾著一個大畫架,在路邊站住了。對著海靜靜的望了幾分鐘,他支起了畫架,匆匆忙忙的打開畫箱,取出調色盤、顏料,及畫筆、水碳等……呵了呵凍僵的手,開始在畫紙上塗抹起來。

    風從海上迎面吹來,凜冽刺骨,他瑟縮的縮了縮脖子,鼻子裡呼出的熱氣全凝成了一團白霧。畫了一會兒,到底敵不過這陣寒冷,他丟下畫筆,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邊去呵了呵,又在原地跳了幾跳,以期用活動來抵制寒氣,然後,抓住畫筆,他又繼續畫了下去。

    一陣潑刺刺的馬蹄聲驚動了他,他回過頭去,詫異著是誰在這麼早駕馬車出來。於是,他看到一輛兩匹馬拉著的小型敞篷黑色馬車,快如閃電般衝了過來,在駕駛座上,卻高踞著一位少女,紅上衣,紅褲子,披著件大紅披風,頭上壓著頂小紅帽子,一隻手握著馬韁,另一隻手飛舞著馬鞭,兩匹棕紅色的馬四蹄翻飛,其快如風的跑著。

    他被這景象愣住了,忘了運用畫筆,呆呆的注視著這疾奔而來的馬車。車子從他面前馳過,揚起了一陣塵土,車上的少女卻回過頭來,對他注視,顯然也詫異他這在寒風中畫畫的人。車子很快的跑遠了,他一愣,立即抓下了畫了一半的畫紙,另外換上一張乾凈的,迅速的在調色盤裡蘸了顏色,在畫紙上勾出一輛飛馳的馬車來,兩匹快馬、回頭注視的舞著馬鞭的紅衣女郎……不到五分鐘,這張畫面的輪廓已生動的勾出來了,他退後幾步,滿意的看看,又慢慢的加上畫面的背景:海、天和遠遠的幾點白帆。

    正畫著,又是一陣馬蹄聲,他抬起頭,那輛馬車又折了回來,正往這邊跑,紅衣少女熟練的駕馭著馬,當兩匹馬跑到了他的面前,少女一拉馬韁,馬車陡的停住了。他愕然的望望那輛空無一人的車子,和駕駛座上的少女。這時,那少女正握著馬鞭,對他凝視著。

    這少女很美,他是個藝術家,也懂得欣賞一切的美,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種美的典型。一身火紅的衣服裹著成熟的身段,隨風飛起的紅披風增加了她幾分灑脫不羈的韻致,斜入髮鬢的兩道濃眉有男兒氣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則流露了過多的聰穎、大膽和豪放。他有些被震懾住了,眩惑的望著她。她對他打量了將近一分鐘,突然揚著聲音問:

    「喂,畫畫的!你是誰?」

    他對這不禮貌的問句皺眉,故意咧著嘴說:

    「喂!駕車的!你是誰?」

    「刷!」的一聲,一條馬鞭出其不意的對著他的頭揮了過來,他完全沒有防備,竟無法躲開,馬鞭在他脖子上繞了一下又抽了回去,頓時留下一股刺痛。他用手撫摸著脖子,少女早拉動馬韁跑走了。他聽著馬蹄聲去遠,被打得莫名其妙,對著那張未完成的畫呆呆發愣,正錯愕間,馬蹄聲再度折了回來,他心有餘悸的回頭望去,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馬,卻對他拋來了一個微笑。他茫然的想:

    「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個神經病!」

    少女等馬停穩了,一翻身跳下了馬車,身手十分矯捷。然後,她大步的走到他身邊,對他那張畫仔細的凝視了一會兒,又抬起眼睛來看看他,問:

    「你叫什麼名字?」有第一次挨打的經驗,他覺得還是不招惹這神經兮兮的女孩子為妙,於是,他淡淡的說:「孟瑋。」

    「孟偉?偉大的偉?」她問。

    「不,斜玉旁的瑋。」

    「你是個畫家?」她再問。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將來。」

    「現在呢?」

    「剛剛從美專畢業。」

    「你是那裡人?」

    「杭州。」

    「離上海很近呀!」她說。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盤問得夠了,該反問幾句了,於是,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胡茵茵。草頭下一個因為的因。」她爽快俐落的說。

    「胡茵茵?」他大吃一驚,重新去衡量面前這個女孩子,原來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聞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獨生女兒,外號叫做「神鞭公主」。好駛快車,所過之處,青年窮追不捨,她則一鞭在手,狂揮痛擊,完全有男兒之風。這是上海頂頂大名的人物,她父親的百萬家財,只有她一個繼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簡直不計其數。孟瑋對她的名字是早已聽熟,卻沒料到今天能和她見面,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

    她望著他,似乎想看到他聽到她的名字之後有什麼表示,但他一語不發,就又回到他的那張畫旁,繼續去畫那海和天。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畫一眼,帶著點蠻橫的態度說:「你不應該把我畫到畫上!」

    「是嗎?」他皺皺眉:「我在寫生,有什麼法律規定我不許寫生嗎?」

    「你可以畫大自然,不應該畫我。」

    「誰叫你跑進大自然裡面來的?」

    孟瑋回頭望望她,微笑的說:「你沒聽說過『人在畫中』的話嗎?我既然冒冷出來寫生,就不該錯過一個好的景致。」

    她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口,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視著他說:「這樣吧,我把你這張畫買下來了,你開個價錢吧!」

    孟瑋的笑容凍結了,他跳跳腳以驅除冷氣,冷冰冰的說:

    「對不起,這張畫不賣!」

    「你以為我買不起?」胡茵茵生了氣,嚷著說:

    「只要你開得出價錢來,我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錢,」孟瑋頭也不回的說:「我就是不賣。」

    「我買定了!」胡茵茵暴怒的說,聲音裡夾著任性和倔強,一目了然,這是一個放寵壞了的女孩子。她高高的昂著頭,噘著嘴說:「你說你要多少錢?」

    孟瑋轉過頭來看著她,平靜的微笑著,好像一個長兄對撒潑的小妹妹似的說:「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畫都是練筆的,我要留著作資料,不準備賣的。」

    「你不賣畫,你靠什麼維持生活?」胡茵茵直率的問。

    「我教畫,教一兩個小學生。」

    「你好像──過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著他說。

    「和你比,當然哪!」孟瑋說,聲音裡多少有點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歡你這張畫。」

    孟瑋把畫紙從畫板上取了下來,卷成一卷,往胡茵茵懷裡一塞,毫不在意的說:「那麼,送你吧。」說完,他收拾好畫具,扶起畫架,預備走開,卻看到胡茵茵滿臉錯愕的站在那兒,失措的望著他。他對她揮揮手,正要走開,她著急的追上前一兩步說:

    「孟……等一等!喂!你別走呀,這不公平,無論如何,我應該付你一點錢!喂喂!孟……孟什麼,哦,孟瑋,你別走呀!我說了要付錢的……」

    「我說了不賣!」孟瑋叫了一聲,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聽到馬蹄潑刺刺的追了上來,同時,「呼」的一聲,那條一丈長的馬鞭又對他當頭罩到。吃過一次虧就學了一次乖,他一閃身躲開了馬鞭,馬鞭抽了一個空,卻從車上落下一樣東西,「噹啷」一聲掉在他的身邊,他俯身一看,是個金銀絲鑲珍珠的小錢裝。同時,胡茵茵帶笑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從沒有不付代價的取別人的東西!再有,這麼冷的天,你寫生的時候也該買頂帽子戴戴!」

    這拋錢袋的動作激起了孟瑋一腔的火氣,那最後一句話更深入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錢袋,把畫具和畫架都拋在地上,就不顧一切的趕上去,一手攀住了馬車,就矯捷的爬了上去,胡茵茵回頭一看,立刻揚鞭抽來,他已爬上了車,反手抓了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驚呼一聲,馬鞭已到了孟瑋手裡。孟瑋白著一張臉,憤憤的說: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驕傲!連怎麼做人都不懂!早就該有人教訓你!你喜歡用馬鞭抽人,你自己也該領教一下馬鞭是什麼滋味!」說著,他在狂怒之中,舉起馬鞭,對她猛揮了一下,她掩著臉又一聲驚喊,馬鞭斜斜的從她腦後繞到她的胸前,她顛躓了一下,差點從駕駛座上滾下來。孟瑋把馬鞭和錢袋都丟進車廂裡,說:「告訴你!不要胡亂使用金錢,雖然你有錢,但是有些事不是應該動用錢的!」

    說完,他看到馬行速度很緩,就跳下了馬車,氣沖沖的走回去拿畫具和畫架。這兒,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臉的手,愣愣的坐在駕駛座上,忘了她的馬鞭,忘了握韁繩,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開的孟瑋。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這使她完全震懾住了。

    在她昏迷似的發怔之中,識途的馬緩緩的踱過上海市區的街頭,緩緩的走進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輪美奐的大廈,司閽者給她拉開了大鐵門,馬夫跑來扶她下馬和卸馬,她昏沉沉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下人們都詫異的望著她,她揮退了使女,關上房門,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這疼痛熱辣辣的燒灼著,帶著一種新奇的刺激壓迫著她。

    孟瑋用手枕著頭,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視著天花板發呆。這是一間小小的閣樓,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層樓的頂端,上下樓沒有電梯,每次外出爬樓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對孟瑋而言,租這樣的房間已經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這是棟坐落在江灣的古舊的樓房,這閣樓早已殘破,四壁焦黃,門窗腐朽。但,孟瑋卻看上了那對海而開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雲的變幻,還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點點白帆。

    他喜歡倚窗而立,注視那些帆船的動靜,雖然他沒有所懷的人,也沒有盼望著歸來的人,可是,每當看到那些船,他依然會有:「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感覺,這是一種寥落的情緒,只因為他太孤獨,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獨的人。往往,他會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視著海,就像凝視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滿,他的寂寞在晃蕩,在掙扎,在澎湃,在喘息……這種感覺總使他情緒低沉,而至愴然欲淚。

    這天,又是一個情緒低沉的日子,天氣酷寒,妨礙了他出外工作。閉門造車,畫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徹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悶氣。室內是凌亂的,滿地畫筆和畫紙、顏料的殘骸及果皮,牆上釘滿了畫,卻沒有一張使他自己滿意,觸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氣的畫。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天才,懷疑自己的創造力。什麼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氣,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間,和冷冷的心情。他嘆了口氣,轉過身子,把臉僕在枕頭裡。

    有腳步聲走到他門口,他沒有動,只在心裡揣測著是不是繳房租的日子,確定還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門了,他沒好氣的說:「你找誰?找錯了!」

    他確定這是找錯了,只因為在孤獨的天地裡,從來不會有任何的訪客。但是,門外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

    「孟瑋是不是住在這裡?」

    他吃了一驚,從床上跳起來,走到門口去打開房門。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門外,一個穿著件華麗的白色長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長髮披肩,頭上壓著頂紅色小呢帽,雙手橫握著一條馬鞭,高昂著頭,一對閃爍的大眼睛對他勝利的笑著。「哎呀,」她說:「爬樓梯把我累死了!」

    「你來幹什麼?」他問,聲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旁若無人的打量著他零亂的小房間,和床下亂堆的被褥,以及滿牆的畫。他皺緊眉頭,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再強調的說了一句:

    「請問,胡小姐,你來此有何貴幹?」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

    「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

    孟瑋不得已的關上房門,聳聳肩,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他想倒杯水給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裡找了出來,水瓶裡卻倒不出一滴水,他無可奈何的望望她,她卻微笑著轉開頭。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這還不簡單?到美專去查一查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

    「上海有三個美專呢!」

    「每一個都查就行了!」

    「好,小姐,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要幹什麼?」

    胡茵茵望著他,把馬鞭繞在手上,說:

    「孟瑋,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麼凶巴巴的嗎?」

    「我?凶巴巴?」孟瑋有些錯愕,然後笑著說:「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

    「我今天一點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說。接著,嘆了一口氣,像解釋什麼似的說:「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惡,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要不然,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拉住我的馬,我非防備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條馬鞭又管什麼用?」孟瑋說:「就像那天,我奪下你的馬鞭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奉勸你,別太信任你的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並不真想冒犯你,否則,別說一條馬鞭,十條馬鞭也沒用,你這樣喜歡滿街兜風,總有一天出毛病!」

    「那麼,難道我關在家裡?」

    「為什麼不念書?」

    「高中念完了。」

    「大學呢?」

    「念書──目的是什麼?」她問:「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

    「你的興趣是什麼呢?」

    「駕馬車。」她乾脆的說。

    他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邊,望著窗外的海灣,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經很熟悉了。他沉思的問:

    「你為什麼喜歡駕馬車?」

    「讓馬拚命跑,車子在街上風馳電掣的馳過去,這是一種刺激。」胡茵茵站起身來,也走到窗邊來站著,撲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繼續說:「當馬在奔跑的時候,你必須全心都放在馬的身上,你要握緊韁繩,以維持車子的平衡,那麼,你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去思想。許多時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

    「是嗎?」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麼思想呢?在你的生活裡,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感到好空虛,好慌亂,好像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於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馬奔逐,讓那種狂奔的刺激來平定內心的惶惑。」

    孟瑋震動了一下,她的話使他對她有另一種了解。他眼前不再是個華麗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個弱小、孤獨的小女孩,這使他有一種安慰她的衝動。他凝視著海灣,那兒盛滿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還有所有人類的。他感到一陣迷茫的凄楚。

    「孟瑋,」她在他身邊說話了:「陪我出去兜兜風,我要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技術。」他望望她,有些猶豫。

    「去吧!」她鼓勵的說:「你會發現那很有趣!」

    「為什麼你找到我來陪你?」他問。

    她把馬鞭抖開,在門檻上抽了一下,有些生氣的說:

    「你不高興陪我就算了!」

    她走到房門口,又回過頭來望著他,眼光裡有點兒懇求的味道,低低的說:「孟瑋,你很討厭我嗎?」

    孟瑋蹙著眉,沒有說話,她壓抑的說:

    「我總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我很少和人談話,除了在應酬的場合裡聽到別人恭維誇贊之外,我幾乎不說什麼。我不會說話,今天會說了這麼多,真奇怪。大家捧著我,好像我不是一個平常的人,從沒有一個人把我當朋友,我連交朋友都不會……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從沒有人教過我該怎麼樣做……」孟瑋走到門邊,披上他的大衣,拉住她的胳膊說:

    「走吧!我們駕車去!」他的手很自然的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攬到樓梯上,全公寓的人都把門開一條縫出來探頭探腦,他咬咬嘴唇說:「你的車子是不是停在樓下大門口?」

    「是的。」

    「好吧!」他望著她說:「明天,恐伯連小報上都會登出新聞來了!」

    「我才不管呢!」她摔摔頭,一條馬鞭又習慣性的抽向樓梯的扶手,發出一聲巨大的響聲。

    這天,幾乎全上海市的人都看到神鞭公主的馬車在街上馳過,而她旁邊,卻並立著一個衣著破爛的青年。他們放馬狂奔,卻笑得像兩個孩子,神鞭公主這樣高聲的大笑,可能還是人們聽到的第一次。

    「孟瑋!開門!」

    「小孟!快開門!」

    「再不開,我打進來了!」

    孟瑋揉揉眼睛,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的摔摔頭。披上了衣服,門外的聲音又響了:

    「孟瑋!我要破門而入了!」

    孟瑋匆促的把衣服穿好,走到門邊去開了門,胡茵茵捧了一大堆東西走進來。他關上門,責備的說:

    「這麼早,你就來幹什麼?大呼小叫的,把全公寓的人都吵醒了!你怕別人不知道你神鞭公主駕到了是不是?」

    「怎麼,你每次見到我就要發脾氣,」胡茵茵把手裡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到床上說:「不歡迎我是不是?」

    「你一來就驚天動地的,弄得整座樓的人都對我側目而視。──你那些是什麼東西?」

    「你來看!」胡茵茵興高采烈的說:「為了挑選這些東西,我昨天晚上十二點多鐘才回家。你看看喜不喜歡?」

    她打開第一個紙包,是兩件男人的毛衣,和一件毛背心。第二個紙包裡包括全部內衣褲和襪子,另外的全是襯衫褲子,還有兩件長衫。她把長衫舉起來,得意非常的說:

    「我就知道你不愛穿西裝,這兩件長衫是我偷偷量了你的舊長衫的尺碼去做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咦,你怎麼,你在生誰的氣?」

    孟瑋走過去,把那些衣服全抓起來,塞到胡茵茵懷裡,冷冷的說:「你走吧,把這些東西拿去送給你的男朋友去!」

    「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納悶的問。

    「你要讓錢袋的事重演是不是?」孟瑋氣呼呼的說。

    「這──」胡茵茵有些失措的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嘛,你看,你一件春天穿的衣服都沒有,要不就太厚,要不就太薄。你是我的朋友,接受我一點禮物又有什麼,你為什麼那樣死心眼呢?」

    「我孟瑋可以窮,可以沒衣服穿,但絕不接受施捨!」

    「這又不是施捨,你為什麼講得那樣難聽?難道朋友之間不能饋贈的嗎?」

    「饋贈是彼此,你送我這東西,你讓我用什麼回報?」

    「送禮一定要回報嗎?孟瑋,你的思想真狹窄,你太重視物質了。這些衣服用不了什麼錢,但是有我的一片心,你只看到衣服,看不到我的心。」

    「茵茵,」孟瑋凝視著她的臉,堅決的說:「我接受你的好意,但是,衣服請你拿回去!」

    「你怎麼這樣固執!」胡茵茵跺了一下腳,漲紅了臉說:「我為你跑遍百貨公司,挑選了整整三小時,你要我拿回去?我拿回去幹什麼?又沒有人能穿!」

    「隨你拿回去幹什麼,給聽差的,給司機都可以,反正,我絕對不能收!」

    「孟瑋!」胡茵茵生氣的叫:「你辜負我的好意!人家買都買來了,就算你受了委屈,你也得接受!我保証以後再也不送東西給你,行不行?」

    「不行!你拿回去!」孟瑋堅定的說:「我不能讓人家說我交到了闊氣的女朋友,就仰仗女朋友而生活。假若你嫌我穿得太破爛,不配和你這位高貴的小姐走在一起,以後我們不交往就是!」

    「孟瑋!」胡茵茵氣得臉色發白,嘴唇顫抖著,好半天才叫著說:「你誤會我!你故意冤枉我!我從沒有嫌你窮!好吧!你不要就算了!不想跟我交朋友直接說好了,犯不著冤我!我早就知道你討厭我,我以後再也不來找你!」說著,她在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賭氣的把那些衣服抓起來,一件件的剪成碎片。

    剪著剪著,眼淚溢出了她的眼睛,顫抖的手拿不穩剪刀,竟一刀剪在手指上面,血湧了出來,立即把那件白毛衣染紅了一大塊,孟瑋叫了一聲,跳過來握住了那個傷口,胡茵茵憤怒的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去,順手抓住丟在床上的馬鞭,故態復萌的對孟瑋狠狠的抽過去。孟瑋一動也不動,讓她發泄亂打,直到她抽累了,丟下了馬鞭,他才靜靜的說:

    「打夠了沒有?氣消了沒有?」

    胡茵茵抬起一對淚眼來望著他,在任性的發泄之後反顯得茫然無助。他走近她,輕輕的拉住她,捧住她的臉,低聲的說:「茵茵,我愛你,但是討厭你的錢。」說完,他俯首吻她。然後又說:「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富有,希望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不是身繫百萬金元的女郎,我不要人家說我為了錢而接近你。」

    「孟瑋,」胡茵茵狂熱的說:「我可以跟你過苦日子,如果我們結婚……」

    「你父親反對我,我知道。」

    「我父親只認得錢,」胡茵茵皺著眉說:「但是,他贊不贊成是他的問題,我跟定了你。」

    「跟定我?跟我住到這小閣樓裡來?必須親自下廚,親自洗衣,親自做一切的苦事。我的公主,你行嗎?」

    「我行!」她堅定的說。又加了一句,「不過,如果我們結婚,爸爸一定多少要給我一些陪嫁的。」

    「如果我們結婚,」孟瑋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說:「我不能接受你父親一毛錢。記住,茵茵,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錢。如果你愛我,請別傷我的自尊。還有,我永不放棄繪畫,永不會去經營你父親的事業。你明白?」

    「我知道,孟瑋,你曾經說我驕傲,你比我更驕傲。不過,你會成為一個大藝術家,我要做個好妻子,幫助你,扶持你。」

    這天晚上,孟瑋正在屋裡為一個出版公司畫封面,這是他用來謀生的一種方法。突然,有人敲門,他開了門,外面,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兩個衣冠楚楚,滿面公事的紳士,其中一個提著一個大皮包,很世故的問:

    「請問,是孟先生吧?」

    「是的。」孟瑋迷惑的說:「你是──」

    後者立即遞給他一張精美的名片,上面印著金××律師,他詫異的把這兩個客人迎了進來,金律師很會節省時間,立刻把話引入了正題,開門見山的說:

    「孟先生,我是代表胡先生來和你談判的。」

    「胡先生?那一位胡先生?」孟瑋不解的問。

    「孟先生,您別裝糊塗了,就是胡全胡先生。」

    「哦,他有什麼事?」

    「他想問您,您要多少錢肯對胡小姐放手?」

    孟瑋注視著這兩個客人,突然縱聲大笑了起來,一面站起身來,把門打開,做一個送客的姿勢說:「金大律師,請轉告胡先生,他全部的財產都不在我的眼睛裡。」

    「孟先生,」金律師沉著氣說:「我們是有誠意的,希望多多考慮。胡先生不是吝嗇的人,不過,假如您不放手的話,對您也不會有好處。」

    「怎樣?難道你們還能殺了我嗎?」

    「不是這樣說,您是明白人,胡先生的個性您一定聽說過,如果他不認父女之情,您就一點好處都得不到。孟先生,您不要以為抓住了胡小姐,就可以釣到大魚,胡先生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放聰明點,別人財兩空 ……」

    「你說夠了沒有?」孟瑋冷冷的問。

    兩個律師看出毫無商量的餘地,卻仍想做徒勞的嘗試,一個說:「孟先生,我們願意出五十兩黃金……」

    孟瑋把門開得很大,厲聲說:

    「滾!」

    「孟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滾!」孟瑋大叫。

    兩個律師狼狽而逃。孟瑋望著他們氣沖沖的走下樓梯,自己倚門而立,越想越有氣,越想越不舒服。抓了一件外衣,他帶上門,衝下樓梯,一口氣走到公共汽車站,搭車到杜美路,直奔胡家的大廈。仰望著那座龐大的建築物,他不禁浮起了一陣苦笑,這房子和他所住的小閣樓,簡直是兩個世界!像他這樣的窮小子妄想和巨宅中的公主聯婚,難怪別人和錢想在一起了。

    司閽的走來開了一道小門,伸出頭來狐疑的望著他,用輕蔑而不滿的口氣說:「你找誰?從後門走!」

    大概他以為這是那個下人的朋友了。孟瑋昂著頭,朗聲說:「去告訴你們老爺,有位孟瑋先生要見他!」

    司閽的上上下下望了望他,斷然的說:

    「我們老爺不在家!」

    孟瑋一腳跨進了門裡,怒聲說:「你去通報,會不會?告訴你們老爺,他要找的孟瑋來了,要和他當面談話,去通報去!」

    孟瑋這一凶,倒收到了效果,那司閽的狐疑的走了進去,轉告了另一個下人,沒多久,孟瑋被帶進了一間豪華的大客廳。打蜡的地板使他幾乎摔倒,四面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紫紅色的絨窗簾從頂垂到地,地板光潔鑑人,設備豪華富麗。孟瑋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剛坐穩,一扇門輕輕一響,閃進一個穿著白衣、披著長髮的少女,她對他直奔而來,叫著說:

    「孟瑋,你怎麼來了?」

    「茵茵,」孟瑋沉著聲音說:「我來以前,有一腔怒火,要告訴你父親我要定了你,現在,我想改變主意了。」

    「孟瑋,你是什麼意思?」胡茵茵緊張的問。

    「我怕我會使你太苦,」他環視著室內,沉痛的說:「你是一朵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花,移到風雨裡去,我怕你會枯萎。如果你跟著我,那種生活可能是你現在無法想像的!」

    「孟瑋!」胡茵茵叫:「你根本就沒有認清我!我告訴你,我和爸爸吵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告訴他,如果不能嫁給你,我就死!」

    「茵茵,你不怕苦?」

    「有了你,無論怎麼苦,也是快樂的。不是嗎?」

    孟瑋正要說話,胡全走進來了。和一切大商賈一樣,他有一個凸出的肚子和一對精明的眼睛。與一般人不同的,他個子奇矮,雙手特大,但是,絕不給人滑稽的感覺,相反的,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使人不敢和他的眼光直接相對。孟瑋本能的站直了身子,胡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個夠,才冷冷的說:「你就是孟瑋?」

    「是的。」

    「你來幹什麼?」胡全灼灼逼人的眼睛緊盯著他。

    「來告訴您,我要娶您的女兒。」

    「告訴我?」胡全哈哈大笑,聲震屋瓦,然後,他近乎憤怒的說:「哼!好狂的口氣。我的女兒是這麼容易娶的嗎?小子,你要多少?開口說好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胃口!」

    「胡先生,」孟瑋被激怒了,生氣的說:「你的律師已經到我那裡去過了……」

    「我已經知道了,」胡全擺擺手說:「你嫌五十兩金子太少是不是?」

    「是的,太少了!」孟瑋抬高了聲音說:「你的女兒在你心目裡,只值五十兩金子,在我心裡,是萬金不換的!我告訴你,胡先生,你的錢不在我眼睛裡,我要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錢!」

    「哼!」胡全點了點頭,冷冷的說:「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誰不知道我胡全只有一個女兒,你的算盤打得太精了!可是,你鬥不過我!你以為弄到了我的女兒,我的家產就穩穩的操在你手裡了,是不?哈哈!你別打如意算盤,我絕不會讓茵茵嫁給你!」

    「爸爸!」胡茵茵跳了起來,叫著說:「我一定要嫁他!我已經到了法定年齡,你管不著我!」

    「好呀!」胡全氣得臉上的肥肉在跳動。「茵茵!你這個傻瓜!你以為這世界上有愛情!這窮小子只看中你的錢,如果你不是胡全的女兒,他才看不上你呢!」

    「胡先生,」孟瑋冷笑了,「你太抬高了自己,太看低你的女兒!我要娶你的女兒,但是不要你一個錢!」

    「茵茵!你要嫁給這小子?」

    「是的。」

    「你跟定了他?」

    「是的。」

    「我告訴你!」胡全鐵青著臉說:「如果你執迷不悟,你就跟這小子走吧!我馬上登報和你斷絕父女關係!你別想我給你一分錢的陪嫁,我什麼都不給你,我要取消掉你的繼承權!你跟這男人滾吧!去吃愛情,喝愛情,穿愛情,如果有一天你活不了,你就餓死在外面,不許回來找我!假如這男人欺侮了你,虐待了你,你也不許回來找我!我說得出,做得到,你聽到沒有?」

    「爸爸!」胡茵茵昂然的說:「我從沒有重視過你的陪嫁和你的財產,你看錯了孟瑋,是的,我要跟他走,永遠不回來。不依靠你的錢,我照樣會活得很快樂。我生活在這棟大廈裡,像生活在一個精裝的棺材裡,到處只有錢臭,和一塊硬幣一樣冷冰冰,我早就受夠了!碰到孟瑋以前,我幾乎沒有笑過,這男人你看不起,因為他窮,但他使我了解了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快樂,什麼是愛情。在他的生活裡,比你富有得太多太多了!爸爸,真正窮的人不是孟瑋,是你!你除了錢一無所有!孟瑋卻有天,有地,有世界,有歡笑!」

    「說得好!」胡全暴怒的說:「你滿腦子全是幼稚荒唐的夢想,沒有錢,靠歡笑和愛情能生活嗎?好吧!你馬上給我滾,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再回來!你就給我死在外邊!」

    「她會活著,而且會活得很快樂!」孟瑋堅定的說,一面轉頭對胡茵茵說:「茵茵,你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就走!」

    「你別懊悔!」

    「爸爸!」胡茵茵用同樣的口氣說:「我永不後悔!」

    「那麼滾,立刻滾!記住,茵茵,你走出了這個大門,就別想再走回來!」

    「放心,爸爸,我死在外面也不回來!」

    五分鐘後,胡茵茵從裡面出來,她穿著件白上衣,黑長褲,披著一件灰色的夾大衣,樸素得像個農家女,她把手裡的馬鞭鄭重的放在父親的面前,說:

    「從此,神鞭公主死去了,另一個女人將接替她愉快的生活下去!」她把手伸給孟瑋,除了一身的衣服之外,沒有帶任何一樣東西,堅定不移的跟著孟瑋走出胡家的大廈。

    胡全木然的站在客廳裡,凝肅的望著這兩個年輕人走出去。那條被胡茵茵用慣了的馬鞭,靜靜的躺在地上,反射著冷冷的光。

    杭州。

    在西湖邊,清波門附近,有一棟小小的木造房子,原先,應該是一棟小巧精致的雅人居處,而今,由於年久失修,早已破爛不堪了。房子原有七八間,現在只整理出三間來,一間做了孟瑋夫婦的臥室,一間稍稍清爽一些的,勉強算是客廳,另一間成了孟瑋的畫室。

    最初,孟瑋把胡茵茵帶到這兒來的時候,這裡是門歪窗倒,院子裡雜草叢生,野兔和田鼠築巢而居,荒草積藤蔓一直爬到窗格子上。室內更是灰塵滿布,蛛網密結。孟瑋曾苦笑的說:

    「幾年沒有回來,房子就變成這樣了。茵茵,這是我唯一的財產,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胡茵茵打量著屋子,微笑的說:

    「能有片瓦聊蔽風雨,就很不錯了,何況還有這樣一棟房子,讓我們把它整理起來,它會成為我們的皇宮。」

    整理的工作進行得很慢,茵茵雖有吃苦的決心,卻連割草都不會。但她一語不發,費了將近一星期,總算把滿院的荒草除盡了。室內的家具,大半已被老鼠和白蟻所毀,他們勉強拼拼湊湊,整理出三間房間來,茵茵用毛巾包頭,效仿農家女的樣子穿短衣褲子,挽著褲腳,爬高下低,抹拭灰塵,又親自糊窗紙。每到晚上就筋疲力竭的倒在床上,不能動彈。孟瑋撫摸著她,嘆口氣說:

    「茵茵,你跟著我吃苦,我知道,你從沒做過這些粗事,你怎麼能做呢?」

    「如果別的女人能做,我為什麼不能做呢?」茵茵說。

    孟瑋握著她的手,她手上全是傷痕,菜刀割傷的、荊棘刺傷的、熱油燙傷的……比比皆是。孟瑋吻著這手,眼淚流到她的手上,他堅決的說:

    「我要想辦法改善這種生活,無論如何,要想辦法雇一個老媽子,你不能再做這些粗事了。」

    「老媽子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茵茵說:「瑋,你只管畫你的畫,家務事你別管。」

    「看到你吃苦,我於心不安。」

    「我是決心跟你來吃苦的,不是嗎?」

    「茵茵,告訴我,你在家裡的時候、私人的丫頭有幾個?」

    茵茵不響,半天才說:

    「你說什麼?」

    「我問你,你在神鞭公主的時代,有幾個丫頭伺候你?」

    茵茵停了一會兒說:「我不認得什麼神鞭公主,我只知道有一個胡茵茵,她是孟瑋的太太,她沒有丫頭,她將伺候她的丈夫,使他成功。」

    「茵茵!」孟瑋叫,熱烈的吻住她。「茵茵,我怎麼報答你這一份愛?」

    「給我相等的愛。」

    「不!給你更多更多。」

    「不可能更多了。」茵茵用手攬住孟瑋的脖子:「我給你的已經是極限的數字了。」

    深夜,西湖波平如鏡,繁星滿天,兩人並倚在窗下數星星。清晨,茵茵卻披衣而起,悄悄的溜下床來,不敢驚動孟瑋,獨自走進廚房裡。隔日的疲勞猶在,四肢酸痛,眼皮沉重,她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來,走到灶邊,把木柴送進灶孔裡,燃著了火,鼓著嘴拚命吹,濃煙彌漫全室,她嗆咳著衝到廚房門口去透氣,又怕火滅了,再折回來猛吹。火終於在一段奮鬥之後燃了起來,她淘了米,放在灶上煮稀飯,自己倚在灶邊打盹,一面按時向灶孔裡添柴。

    疲倦襲擊著她,她昏沉欲睡,直到「嗤」的一陣響,才發現稀飯開了,米盪正溢出鍋外,幾乎撲滅了爐火,她跳起來,手忙腳亂的揭開鍋蓋,沒提防一股蒸氣直撲上來,手被燙了,鍋蓋掉在地下,發出一聲巨響,她握著被燙的手,走到廚房門口,把受傷的手放進嘴裡銜著,一面對著那熊熊的火發怔。

    孟瑋衝了過來,緊張的問:「怎麼回事?」

    「沒什麼。」茵茵掩飾的把手藏到身後去。

    「燙著了嗎?」孟瑋問。

    「沒有。」

    「給我看!」茵茵伸出手來,手上紅了一大片,孟瑋說:「擦點油吧,我等會兒去買一盒治燙傷的葯來。」

    茵茵用一些花生油抹在手上,忽然間,一陣飯焦味撲鼻而來,茵茵喊了一聲:「糟糕!」把飯鍋端下來一看,已經全燒焦了,孟瑋說:

    「我看,你是放的水太少了,所以這麼快就焦了,火似乎也太大了一些。」

    「昨天的稀飯水放得太多,變成在一鍋米盪裡撈米粒,今天又太少了,連煮一個稀飯都這麼困難!」茵茵沮喪的說,有點兒眼淚汪汪。

    「慢慢來,一切都只是經驗問題,慢慢的就好了。」孟瑋安慰的說,但是,離開廚房後,他搖搖頭,下決心的自語了一句:「不行,我不能讓她這樣下去,她是不該困於廚房之中的!」

    這天起,孟瑋開始四出謀事,但是,一連一星期,卻找不到一個能糊口的工作。而米缸裡糧食日少,家用越來越拮據,茵茵努力學習著做一切的事,但她很快的憔悴消瘦下去。孟瑋一直怕這朵溫室的花被他移植後會枯萎,而今,他眼看著她日益憔悴,不禁心驚肉跳。他勸她休息,但她固執的操勞如故。

    一個月之後,他依然沒有找到適合的工作,茵茵說:

    「你是個畫家,你的天才會被人賞識的,既然找不到事,不如乾脆畫上一百張畫,開一個畫展,只要有人欣賞你,那麼,你就很可以靠賣畫為生了。」

    孟瑋采取了茵茵的意見,他們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生活。他每天清晨就背著畫架出外寫生,茵茵在家中操持家務,家中居然弄得窗明幾凈,井井有條。他們的菜錢已降低到最低限度,每日青菜豆腐和一些腌蘿卜為生,吃得孟瑋倒足胃口,他不用問,也知道茵茵是食不下咽的。

    每看到她跪在地下搓洗衣服,或埋在廚房的油煙之中做飯,他就感到內心絞痛,但又無力改善她的生活,有時他想幫她的忙,她卻堅決的說:「不!你去畫你的畫!別管我,我做得很好!」

    於是,咬咬牙,他又去開始一張新畫。

    這年夏天,他的畫展終於展出了。可是,卻完全失敗了。他既無社會關係,又無地位身分,再者,畫的程度也不足以驚世,結果卻失敗得慘不忍睹。沒有一個人給予好評,賣出的幾張畫得來的錢不足以彌補開畫展所背下的虧空。這失敗打擊得他一蹶不振。

    茵茵強作歡顏來鼓勵他,可是,一天夜裡,他聽到她在床裡暗暗飲泣,他伸手去摸她,一接觸之間,才發現往日的豐肌玉脂,如今只剩得骨瘦如柴。他悚然而驚,從床上坐起來,渾身全是冷汗,一個念頭閃電般在他腦子裡穿過:「我在謀殺她!她要為我而死了!」

    茵茵聽到他坐起來,立即遏止了哭聲,慢慢的,她也坐起來,輕輕的拉住他的手,掩飾的說:

    「我……我只是做了一個惡夢。」

    「茵茵!」他叫,抱著她的頭痛哭了起來,到這時,他才體會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第二天,他出去了一整天,深夜,才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茵茵迎上去,發現他已喝得酩酊大醉,他酒氣沖天,舉步不穩,茵茵知道他本很善飲,奇怪他何以一醉至此。她扶他到臥室裡去躺著,他又哭又笑,胡言亂語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正經話:「茵茵,我找到工作了。」

    「哦!」茵茵高興的喊:「是嗎?」

    「是的!我有工作了!」孟瑋仰天大笑,眼淚溢出了眼角,口齒不清的說:「你別愁,茵茵,我總養得活你!」說完,他就大大的嘔吐了起來。

    到第二天,茵茵才知道他致醉的原因,他所找到的工作,是一家廣告公司裡畫廣告的,待遇很苛刻,每天還要上八小時班。而這種畫廣告的工作,還是孟瑋生平最不齒的,他認為那是「畫匠」的工作,稍有志氣的人都不屑於幹的,孟瑋在上班以前,對茵茵慘然一笑說:

    「茵茵,從此,你的天才畫家丈夫,只是一個畫畫火柴盒、香煙罐、京戲廣告的畫匠了。」

    茵茵說不出勸他不幹的話來,雖然她知道他希望她阻止他去。但是,米缸裡已經空了,而肚子問題,總比驕傲和自尊更嚴重些。

    夜深了,窗外起著風。

    茵茵聽到大門響,她疲倦的爬起床來,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裡去開開大門。孟瑋幾乎是跌了進來,她慌忙伸手扶住他,用盡力氣把他半拖半扶的弄進房裡。他跌跌沖沖的向前走,滿眼睛都是血絲,懷裡還抱著一瓶酒,茵茵扶他坐在床上,他坐不穩,倒到棉絮上,懷裡的酒瓶滾了出去,他慌忙抓住酒瓶,嘻嘻的笑著說:

    「你別想跑,你才跑不掉哩!」

    「瑋,」茵茵搖著他:「你又喝醉了,你答應過我不再喝酒的,你怎麼又喝了?」孟瑋醉眼迷離的望著茵茵,把她拉倒在床上說:

    「茵茵,我看得出來,你快變成個老太婆了,你臉上已經都是皺紋了,等你老得超了生,下輩子你就可以嫁一個真正的畫家!」

    「瑋,」茵茵含滿了淚,痛苦的說:「如果你不高興那個工作,你就辭職吧!我們苦一點沒關係,你再去畫畫,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茵茵,噓!」孟瑋神祕的說:「別說話!紡織娘就要來了!」

    「瑋,你在說些什麼呀?」

    「茵茵,別愁,我養得活你,你會過得很快樂……你放心,我養得活你……」

    「瑋,瑋,孟瑋,我跟你說,別再喝酒,怎麼苦我都願意,請你!瑋,瑋,唉!」孟瑋已經呼呼大睡了,茵茵長嘆了一聲。給他脫去了鞋子和外衣,用毛毯蓋住他,自己呆呆坐在床沿上。自言自語的說:「這種生活怎麼過下去呢?」

    「瑋,你答應我,不再喝酒好不好?」

    「不喝酒,幹什麼呢?」孟瑋粗魯的說。

    「你可以畫畫……」

    「畫畫?有誰要我的畫?」

    「慢慢來呀,沒有一個成功的人是不經過奮鬥的。」

    「在我奮鬥的時候,我給你吃什麼?」

    「但是,喝酒並不能解決問題。」

    「別對我說大道理,茵茵,我現在只有喝酒一個樂趣!」

    「如果你不停止喝酒,我們要永遠窮困下去!」

    「你嫌我窮了是不是?神鞭公主,你嫌我窮就去找你那個有錢的爸爸好了!」

    「孟瑋!你不公平!」

    「這世界沒有公平!」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孟瑋已走了出去。

    「茵茵,別哭!」

    「茵茵,是我不好,別哭了。」

    「茵茵,你原諒我,我發誓再也不喝酒。」

    茵茵抬起淚痕狼藉的臉,抽噎的問:

    「你的誓言能維持幾天?」

    「這一次,是永遠。」

    「瑋,我不怕跟你吃苦,但是,要有價值。」

    「我知道,茵茵,我不會辜負你。」

    「但願你能維持你的誓言,真的不再喝酒。」

    「這次一定是真的。」

    孟瑋推開家門,搖晃著走進去,跌坐在客廳的椅子裡,把頭埋進手心裡,手指深深的插在頭髮中。茵茵從廚房裡趕了出來,急急的走到他身邊,把手放在他的頭髮上,接著就緊蹙了一下眉說:「瑋,你又喝了酒?」

    「別說!」孟瑋從齒縫裡叫。

    「你怎麼了?」

    孟瑋抬起頭來,一把拉住了茵茵的手,握緊了她,仰著頭說:「今天,我把最近完成的畫拿去給杭州藝專的教授看,被批評得一錢不值。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有天才,現在,我知道我只是個最平凡的人!茵茵,你的眼光錯了!」

    「別這麼說,」茵茵僕伏在他的腳前,把手腕放在他的膝上。「慢慢來,慢慢努力。梵高當初不是也被批評得一錢不值嗎?你會成功的,最起碼,我相信。」

    「世界上只有你相信,茵茵,你是個傻瓜!」孟瑋流淚了。

    「真正的藝術總會被發現的,瑋,千萬別灰心!巴哈死後一百年才被人發掘出來呢!」

    「我不想作巴哈,」孟瑋含淚說:「我也不能讓你像巴哈的妻子那樣死於饑餓。你要快樂的活著,快樂的,永不被饑餓窮困所苦。我不願看到你操作,我要讓你享受,你懂嗎?死後的名利對我們有什麼用呢?」

    「瑋,不要為我擔心,不要為我痛苦,我過得很快樂,真的。假如我絆住了你,使你無法努力,我就罪孽深重了。」

    「你過得很快樂?快樂使你臉上失去了健康的顏色?使你憔悴消瘦,使你日見枯羸?」

    「你不要為我操心……」

    「我能嗎?看到你就讓我心痛……」他猛然站起身來,走到廚房裡去,一會兒,他拿了一瓶酒出來。

    茵茵趕上去,握住他的手,乞求的說:「你不要喝酒,行嗎?你答應過多少次了。」

    「讓我喝一點!」孟瑋推開她,握著酒瓶坐進椅子裡,說:「廣告公司的老板今天把我叫去大訓了一頓,他說他不是雇我去發揮藝術的,是要我畫廣告,必須收到廣告效果。他對我窮吼:『把顏色畫濃一點,那些灰禿禿的山呀水呀用不著,畫個女人提著裙子站在水裡面就行了……』哼,我學了這麼久的藝術,現在來受這種窩囊氣!」他舉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眼眶浮腫,眼睛裡布滿了紅絲。

    「瑋,酒瓶給我……」

    「不,你走開一點,讓我痛快的醉一醉,如果我不喝酒,我就要爆炸了!」他高舉著酒瓶,對著嘴灌進去,然後,他擊著桌子,直著喉嚨高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茵茵搖搖頭,跑進了臥室裡,痛苦的把頭埋進枕頭裡。孟瑋大唱的聲音依然傳了進來:

    「……岑夫子,丹丘生,將盡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茵茵用手掩住了耳朵,閉上眼睛,沉痛的自語:

    「怎麼辦呢?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這樣的歲月何時能止?何時能休?」

    孟瑋大唱大鬧,一直吵到深夜。然後,他突然衝進畫室裡,沒一會兒,茵茵看到他抱出一大堆平日精心所繪的畫來,向外面走。

    茵茵追過去,拉住他說:

    「你把這些畫拿到那裡去?現在已經是半夜了!」

    「我把它沉到西湖裡去!」孟瑋說,踏著醉步,蹌踉的向外走。

    「不要!」茵茵叫:「你發瘋了!把畫給我!」

    「你不要管我!」孟瑋想推開茵茵,但是,茵茵死死的抱住他的腳,不放他出去,他掙扎著,嘴裡亂嚷亂罵:「混蛋!快松手!你這個臭女人!給我滾開!滾得遠遠的!」

    「你不能去!你醉了!」茵茵哭著叫:「你淹掉了畫,明天清醒了就要後悔!」

    「你給我滾開!聽到了沒有!混蛋!簡直混蛋!」孟瑋一面推茵茵,一面掙扎的向門口走,茵茵纏得很緊,他無法脫身,腳步又蹌踉不穩,一陣掙扎之後,他站不住腳,兩個人一起滾倒在園子裡,畫散了一地。孟瑋搖晃著站起來,劇烈的喘著氣,在酒醉中大怒起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抓起了茵茵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齒的說:

    「你這個賤人,我今天要你的命!」

    茵茵驚叫了一聲,孟瑋已給了她兜胸一拳,她眼前一陣發黑,倒在地下。孟瑋又直撲了過來,像一隻野獸般對她大聲咆哮,拳打腳踢。茵茵在地上打滾,哭著喊:

    「孟瑋,別打!求你,孟瑋!」

    可是,孟瑋在狂怒中毆打不止,直到茵茵力竭聲嘶,蜷縮在地下無法動彈,他才收了勢,喘著氣走進臥室,立即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茵茵勉強支持著站起身來,眼前發黑,四肢連同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撕裂般的痛楚著,她不穩的扶著牆走進客廳,就力乏的倒在一張椅子裡,她抓住椅背,在痛苦中淚下如雨。

    「不能這樣過下去了,明天,我一定要走了。」她酸楚的想。「我可以和一個窮藝術家一起生活,但無法和一個酒鬼一起生活。」

    第二天早上,孟瑋醒了過來,昨夜的事在他腦子裡朦朦朧朧的,一點都不清楚,只模糊的感到好像發生了什麼。他叫了兩聲「茵茵」,沒有人答應。他下了床,走進客廳裡,一眼看到茵茵正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呆呆的靠在椅子裡。他走過去,不禁大吃一驚,茵茵鼻青臉腫,頭髮零亂,滿面淚痕。他駭然的蹲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臂,她瑟縮了一下,他才看到她手臂上也是傷痕累累,他惶然的問:

    「茵茵,這是怎麼回事?」

    聽到他問怎麼回事,茵茵心中一酸,熱淚立即奪眶而出。看到孟瑋那驚恐無助的表情,她知道他並不明白昨夜做了些什麼,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又油然而生。她抽噎的說:

    「你難道不知道?」

    「真的,我不明白,是怎麼弄的?」

    「問你自己!」

    「問我?」孟瑋蹙起了眉頭。

    「忍饑挨餓,我都可以受……」茵茵流著淚說:「但是,孟瑋,你別再打我!」

    「我打你?」孟瑋駭然的叫,於是,昨夜的經過,模糊的出現在他的腦子裡,眼望著遍體鱗傷的茵茵,他不禁心如刀絞,五內如焚。撫摸著茵茵的傷痕,他抱頭痛哭起來。

    「茵茵,我該死,我該死,我該死!」他反覆哭叫著這兩句,捶胸搗足,淚下如雨。反而是茵茵拉住了他,於是,他抱著茵茵,又泣不可抑。詛咒發誓的對茵茵說:

    「如果我再喝酒,我就不是人!假若我再碰傷你一根毫毛,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瑋,別發誓,」茵茵哀婉的說:「如果你能真心戒酒,我們再好好的開始。你記不記得我們離開杜美大廈時,在爸爸面前說的豪語?我發過誓,死在外面,也不回杜美路的!瑋,別讓我真的死在外面,別讓我對愛情灰心!」

    「茵茵!茵茵!」孟瑋痛悔的說:「我對不起你!但我保証,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但願如此!」茵茵祈禱似的說。

    事隔三天,孟瑋被廣告公司裁退了,因為他的畫不收廣告效果。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當茵茵上前責備他違誓的時候,他給了她一耳光,咆哮的說:

    「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茵茵回到房裡,含淚收拾東西,預備立刻離開。但,當她提著包裹走出來,看到孟瑋已倒在地下睡著了,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她望著那年輕而漂亮的臉,不由自主的坐在他身邊,憐憫、同情,和那未曾熄滅的熱愛都同時在胸中蠢動。她用手撫摸他,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摸她的孩子。一時,她淚如泉湧,喃喃的說:「知有而今,何似當初莫!」然後,她哭倒在他的身旁,一再的說:「叫我怎麼離開你?叫我怎麼離開你?生死不渝的戀愛難道就這麼禁不起考驗?我怎能離開你?我怎忍離開你?在你如此落拓潦倒的時候?」

    於是,這一縷柔情,又把她系在他身邊,而日以繼日,他的酗酒毆妻,卻變成了家常便飯。

    在西湖邊的第二年春天,茵茵生了一個女孩子,取名小葳。生活變得更加困苦了,三餐不繼,衣履無著。孟瑋酗酒如故,喝醉了就回家打人,醒了再痛哭流涕的後悔。茵茵接了許多抄寫的工作來,勉強維持家庭,孟瑋也偶爾賣一兩張畫,買的人純粹是同情茵茵而勉強購買,孟瑋了解這一點,心中沮喪郁悶到極點。

    這天晚上,孟瑋醉醺醺的回到家裡,才走進大門,就看到茵茵倉皇的抱著小葳,躲在壁角。他向她們走過去,茵茵立刻受驚的喊:「別!瑋,你會打傷孩子!你別過來!請不要傷害我的孩子,她還那麼小!」

    孟瑋瞿然而驚,他站住,酒醒了一大半。這才發現茵茵對他是如此之恐懼,好像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個魔鬼。她抱著孩子,渾身顫栗,用一對防備的眸子驚恐的望著他。他感到心中一寒,立即全身冷汗,在茵茵眼睛裡,他看出了自己,那個酗酒、打人、咒罵……的惡漢!他打了一個冷顫,蹌踉的退到園子裡。園中月明如晝,夜涼似水,清新的空氣使他腦中再一爽,他不由自主的在庭心跪下,仰首向天,喃喃自誓:

    「我孟瑋如再喝酒打人,將永劫不復了!」

    他跪著,從深夜一直跪到天亮。茵茵不放心,出來看他,他說了許多懊悔的話,他們在曙色中擁抱痛哭,共同祈望著光明的未來。她始終認為,她的孟瑋不會沉淪的。

    他改好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酗酒如故,於是,茵茵開始明白,她所愛的孟瑋已經死去。

    這是個大風大雨的夜晚。

    孟瑋握著酒瓶,七顛八倒的衝回了家裡,茵茵正在燈下抄寫。他的樣子使她害怕,她站起來,想躲開他,但他一把抓住了她,叫著說:「你每次看到我就跑,難道我會吃了你!」

    「請你放開我!」茵茵顫栗的說:「你別再打我!上次你把我的手打傷,害我一星期不能抄寫,你放開我,請你!我還有好多工作要做,你放開我!」

    「你說我讓你受苦了,是不是?」孟瑋挑釁的問。

    「我沒說什麼,是我甘願跟你受苦的。」茵茵說,一時回憶往事,「神鞭公主」的時代早已如煙如夢,不禁痛定思痛,而淚流滿面了。

    「你哭!我還沒有死,你就給我哭喪!」孟瑋大罵的說:「就是你拖住我,使我不能發展,你還一天到晚鬼哭神號!」

    「孟瑋,你說這話太不公平!」茵茵哭著說。

    「我不許你哭!」孟瑋惡狠眼的喊:「我沒有虧待你!這世界上沒有人賞識我,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沒有要虧待你,我一直想給你好日子過,命運不好又怪不了我!你哭什麼鬼!你怪我欺侮了你?虐待了你?」

    「我沒有怪你。」茵茵說著,哭得更厲害了。

    「你給我閉起嘴來!」孟瑋狂叫著,打了茵茵一耳光。「我沒有虧待你,你為什麼要哭?」

    「你別打我,我不哭了!」茵茵掙扎著說,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這激發了孟瑋的怒氣,於是,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正在糾纏之中,一聲清亮的兒啼聲傳了過來,使孟瑋渾身一震,他停了手,側耳聽著孩子的哭聲,一種天然的父愛在他心中升了起來,他的酒醒了。於是,他昏然的搖搖頭,向女兒的床邊走去。茵茵驚喊了一聲,就沖過去,從床上搶起了孩子,抓了一條毛毯裹住,向門邊退去,一邊退,一邊恐怖的說:「你可以打我,不要打孩子!不要……不要……」

    孟瑋愕然的呆了一呆,走過去說:

    「我沒要打她……」看到孟瑋走過來,茵茵狂叫一聲,抱緊了孩子,拔腿就向外跑。孟瑋追上去,叫著說:

    「我不打你們!快回來,外面那麼大的風雨……」

    可是,茵茵已抱著孩子,投身於風雨之中了。孟瑋追了出去,大聲的叫著:「茵茵!回來!小葳!回來!茵茵!小葳!」

    茵茵聽到身後的喊聲,就越發狂奔不止。她繞著西湖的岸邊跑,直到聽不到孟瑋的聲音為止。她站住了,風雨狂掃著,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她摟緊了小葳,四周漆黑如墨,只有半山的寺廟裡有著燈光,水面波光粼粼,雨聲瑟瑟。她茫然佇立,不知該何去何從。

    「家,是不能再回去了。」

    她茫然的想著,雨更大了。

    「茵茵!回來!」

    「小葳!回來!」這呼聲使她悚然而驚,她想跑,但是,跑到何處去?一剎那間,她想起自己百萬財產的父親,同時,父親那冰冷冷的聲音也蕩在她耳邊:「等你夢醒的時候,不許來找我!你就死在外邊!」

    她凄然而笑。「茵茵!回來!」「小葳!回來!」呼聲更近了,她倉皇四顧,找不到可以遁身的地方。她對湖水望過去,湖水無邊無際的伸展著,蕩漾著……她閉上眼睛,感到頭暈目眩,一個站立不穩,湖面就對她的臉直撲了過來。一陣冰冷的浪潮攫住了她,她想喊,但水湧進了她的嘴裡,她再也喊不出來了。

    孟瑋沿著湖岸狂奔狂叫,聲嘶力竭,所有住在湖邊的人,都聽到這風雨中慘嚎般的呼叫聲。

    第二天黎明,他在湖邊發現了那條包裹小葳的毛毯,和茵茵的外衣。他呆呆的站著,望著那廣闊的湖面,又望望地上所遺留的兩件東西,他對地上的衣服撲過去,拿起了那件衣服,衣服上沾著一根枯枝,他拾起了小樹枝,摩挲著它,淚流滿面,自言自語的說:

    「這是茵茵的手臂,她已瘦成這樣子了!」

    他小心的用那件外衣,裹起了樹枝,緊緊的抱在懷裡,蹌踉的向前走,一面低低的說:

    「我要你活得快快樂樂的!茵茵!我愛你!」說著,摸摸那樹枝,又搖頭,嘆氣,流淚。「茵茵已經這麼瘦了!我的茵茵病了!」從這日起,孟瑋瘋了。茵茵和小葳的屍首始終沒有撈獲。神鞭公主從此而逝,留下了一個破碎的夢和一條鞭子。

    每到風雨之夜,孟瑋仍沿著湖邊找尋他的妻女,慘叫之聲,幾里路外都可聽到。「茵茵!回來!」「小葳!回來!」好,第四個夢已經完了。

    小紋,抬起頭來吧,故事已經結束了。怎麼,你流淚了?孩子,日月永不間斷的運行,多少的悲劇都過去了,多少的喜劇也過去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凄涼的夢,讓它也過去吧!逝者已矣,何必傷心?

    你聽,窗外那淅淅瀝瀝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09-10-5 22:31 |

    第五個夢 歸人記

    廣楠的手扶在駕駛盤上,把車子緩緩的向前開動。他並不匆忙,由昆明來的班機要十一點鐘才到,現在才剛剛過了十點。事實上,他是不必這麼早到飛機場的,但是,自從接到曉晴歸國的電報之後,他就沒有好好的平靜過一小時,今天,曉晴終於由昆明飛重慶,他就算不到飛機場上,也無法排遣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時光。因此,他寧可早早的坐在候機室裡,仰視窗外的白雲青天,仰視那帶著她的巨物翩然降臨。

    車子向前滑行,揚起了一片塵霧。他凝視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會過分激動。激動,屬於青年人,不屬於中年人。可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已不穩定,他直覺的感到自己每個毛孔中都充塞著緊張。曉晴,她還和以前一樣嗎?十年,能夠讓一個女人改變多少?

    他腦子裡的曉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樣子;淡淡的妝束,淡淡的服飾,淡淡的淺笑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樣,飄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塵不染。近幾天來,他曾揣測過幾百次她可能有的改變,但,他心目中出現的影子,永遠是十年前那樣飄然若仙。

    塵霧揚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積著一層黃土。他覷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曉晴。

    曉晴原來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氣,進了高中之後,自己改名叫曉晴,廣楠曾笑著說:

    「小琴,曉晴,聲音還不是一樣。」

    「寫起來就不一樣。」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歲,拖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曉晴是廣楠表姨的女兒,算起來也是表兄妹。但,曉晴自幼父母雙亡,被托付給廣楠的母親,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員。從八歲起就寄居於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長。一瞬間,十五、六歲的女孩就變成了十八、九歲。

    很小的時候,廣楠就聽母親說過:

    「曉晴遲早要做我們宋家的人,看著吧!」

    廣楠是宋家的獨子。到廣楠念大學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心裡就甜絲絲的。可是,在曉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兒時的灑脫和無拘無束,只因為曉晴渾身都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雅潔和寧靜,使他在她面前自謙形穢。

    宋家是重慶的豪富之家,廣楠自幼被呵護著,捧菩薩似的捧大,難免養成了許多公子哥兒的習氣。例如,他愛吃炒雞丁,飯桌上就沒有一餐缺過炒雞丁。他愛養鳥,家裡的廊前檐下,就掛滿了鳥籠子。

    一天,他提著個鸚鵡籠,正在費心的教那鸚鵡說話,曉晴不知從那兒繞了過來,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對他似笑非笑的凝視著,他至今記得她那神態,像是關心,像是嘲諷。她把胳臂放在欄桿上,看著他教,他反而不會教了。

    她笑笑說:「以前林黛玉的鸚鵡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你的鸚鵡會念些什麼?」

    「它只會說:『早,請坐!請坐!』」廣楠訕訕的說。

    曉晴嫣然一笑,他這才看出她笑容裡那份淡淡的嘲諷,她說:「把它的舌頭再剪圓一點,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詩。反正除了教鸚鵡,你也沒什麼事好幹!」

    從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鸚鵡。

    另一次,他和幾個同學到一個重慶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歸來,踏著醉步,蹌踉而行。才走進內花園,就看到曉晴靠著欄桿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渾身閃發著一層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樹臨風,綽約不群。他走過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裝瘋的說:「曉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說話,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靜靜的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寧靜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越變越渺小,越變越寒傖。終於,她安詳自若的說:

    「表哥,你醉了。」

    「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開了她,感到面頰發熱。

    她心平氣和的說:「回房去吧,別再受了涼。」

    他立即走開了,在轉身的一瞬間,他又接觸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裡面有溫柔的關懷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凜,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曉晴可能不會屬於宋家了。

    車子開進了珊瑚壩飛機場,在停車場停下車子,他走出車門,站在廣場上,看了看天。好天氣,天藍得耀眼,早晨的霧早就散清了。走進了候機室,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十二分。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候機室裡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幾個人在等飛機,遠遠的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軍人。他吸了一大口煙,望著吐出的煙圈往前沖,越沖越淡,終於擴散而消失。手上的煙頭,一縷縷輕煙在裊裊的上升著。

    他始終後悔把若梧帶進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裡還是酸溜溜的,別扭的。

    若梧是他大學裡的同學,短小精悍的個子,劍眉朗目,長得還算漂亮,就吃虧個子太矮。但,他很會說話,很幽默,又很風趣。而且,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廣楠是從北方移來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俠義之風,在學校裡,他也算個出風頭的人物。他記得怎樣把若梧介紹給曉晴:

    「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這是徐曉晴,我的表妹。」

    曉晴淡淡的一笑,點了個頭,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們三個談得很高興,曉晴笑得很多,若梧談笑風生,瀟灑倜儻。他們暢談文學詩詞,若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曉晴眉毛上帶著贊許,眼睛裡寫著欽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但是已來不及挽回了。

    當天,在校中,若梧問他:

    「你那個表妹,和你怎樣?」

    「怎麼說?」他猶疑的問。

    「如果你對她沒意思,那麼,坦白說,麻煩你做個牽線人……」

    「哼!」他哼了一聲。

    「那麼,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廣楠,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廣楠,你真有福氣,千萬別錯過她,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雖然這樣說,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沒多久,廣楠就發現曉晴和他很談得來。而且,曉晴認識他沒幾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他們在一起,曉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因此,每當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狂。

    一天,家裡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有曉晴的男女同學,有廣楠的同學,還有若梧。他們在大廳裡玩得非常開心。他們玩成語接龍,接不出的被罰。若梧被罰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裡。」廣楠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對曉晴唱的。接著,曉晴也被罰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雙飛」,她柔潤的聲音唱出: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的時候,她的眼睛輕輕的瞟了若梧一眼,雖然瞟得那麼快,廣楠卻沒有放過。頓時,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裡,全身不自在了起來,他認為曉晴是故意被罰,而藉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麼。於是,他興味索然了,在嫉妒與不安的情緒下,他接龍接得一塌糊塗,一連被罰了好幾次,曉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於是,他更生氣,他故意接錯成語,故意結結巴巴接不出來,曉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氣,突然說:

    「我有點急事,要先退一步,你們繼續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來說:

    「我也有點事,一起走吧!」

    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來,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但,廣楠卻不領他這份情,因為,他注意到當他掀起門簾,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曉晴眼睛裡的生氣完全消失了,一臉的悵惘和懊喪。他知道,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的,是為若梧。當天晚上,他藉故到曉晴房裡去,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白香詞譜),在那兒填詞呢。他冒失的衝上前去說:

    「填了什麼句子,給我看看!」

    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揉成一團。可是,廣楠眼尖,已經看到了兩句話,是:

    「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他感到一股酸氣從胃裡直往上沖。「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那個卷簾而去的人當然不會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離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為零」的感覺,這份情態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股酸氣一沖把他原來的來意都沖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曉晴也默默無言。

    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裡的句子,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睛使他愛得想殺死她,如果這臉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那有多好!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令他無法忍耐,終於,他跺了一下腳,長嘆一聲,離開了她房間。

    這之後的一天,他看了個朋友後回家,發現若梧正和曉晴在花園中談話,他們站得很近,臉對著臉,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曉晴呢,他永不會忘記她那副樣子,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過去,他們同時發現了他,兩人都顯得很不好意思,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散步到河邊,兩人都陰沉沉的不開口。

    然後,在嘉陵江畔,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發泄在拳頭上,這次打鬥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對若梧說:「你永遠不要上我家的門!永遠不許對曉晴轉念頭!」

    若梧凝視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之後,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也沒有糾纏曉晴,但是,曉晴對他也更冷淡更疏遠了。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種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他的行為,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開的頭,他就感到渾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這時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

    一支煙燒完了,他換了一支,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思想已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時間才只走了這麼十幾分鐘。他往後靠在椅子上,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漸漸多了,空氣變得混濁了起來。前面一張椅子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大概是來接兒子或是女兒的,看她那股期盼勁兒,也是多年的離散了吧。

    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現在剛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變化已經有多大!一次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發生而又結束了,在這戰爭中,許多人死了,又有許多人生了。死於戰爭的,例如廣楠的父母,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而廣楠的三個孩子,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父母!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怎樣操心過,怎樣徒勞的努力過,怎樣熱心的撮合過……

    「曉晴?曉晴是我們家帶大的,憑我們的家世和財富,難道還委屈她了嗎?為什麼不肯?這事由我來跟她說,一定沒問題!」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

    於是,那天晚上,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廣楠仍能清晰的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那,望望母親,望望父親,又望望廣楠,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對曉晴的逼迫,那種情況,和父親嚴肅的面孔,真有點像三堂會審。

    「曉晴,到我這兒來。」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按在身旁的椅子裡。曉晴被動的坐著,被動的望著父親和母親,有種聽天由命的神情。「曉晴,」父親咳了一聲嗽,嚴肅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也十九歲了,廣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你是我們家裡帶大的,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們已經長成,我們就擇個日子,把婚事辦一辦,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父親說話的意思,顯然采取了先聲奪人之勢,想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

    果然,曉晴馬上就愣了愣,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她把目光慢慢的調過來,凝注在廣楠的臉上,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沉默的責備和怨恨,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裡。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

    終於,曉晴慢吞吞的說:「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命令,我自然應當從命。古人一飯之恩,尚當結草銜環,何況我被表姨夫養育了十幾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我就嫁。」

    父親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親不發脾氣,或者事情也不至於弄得不能轉圜。但是,父親向來暴躁易怒,曉晴冷冰冰的口氣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他拍著桌子說:「你弄清楚,曉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幾年飯,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嫁廣楠!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廣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你,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沒占你什麼便宜!」曉晴的臉色更白了,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的黑,特別的亮。她從椅子裡站起來,恭敬的說:

    「那麼,表姨夫,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認為配不上表哥!」

    父親氣得發抖,他指著曉晴說:

    「你,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卻顯出無比的堅強。「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女,實在配不過表哥,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

    「好!」父親顫顫抖抖的說:「把你帶大了,給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於頂了!」

    猛然間,他看到曉晴眼裡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接著,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他一驚,立即跳起來說:「爹,別逼她!」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說: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曉晴終生不忘,願意從今侍奉兩老,做丫鬟婢女來報答。」

    寧願做丫鬟婢女,卻不願嫁給廣楠。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緊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湧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這念頭使他要發瘋。母親走過去,一把拉起了曉晴,一面對父親遞眼色,一面好言好語的說:

    「曉晴,你別發急,這事情當然要你同意,我們並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平日我看你和廣楠處得也不錯,為什麼又不願意了呢?你是不喜歡廣楠嗎?」

    曉晴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

    「那麼,為什麼呢?」

    「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不想結婚。」

    「這樣的話,就好辦。曉晴,你說說看,你要廣楠等你幾年?」母親緊逼著說。

    曉晴微張著嘴,抬起眼睛來掃了廣楠一眼,低聲吐出了兩個字:「十年。」

    「啪!」的一聲,父親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曉晴的臉說:「好,曉晴,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書念得還不錯,就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別自以為了不起!」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廣楠,氣呼呼的說:「廣楠你給我爭點氣,幹嘛要認定了曉晴?我給你打包票,三天之內,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從今天起,我們宋家放出空氣去,要給兒子物色媳婦,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廣楠,你給我放高興點,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

    曉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淚光瑩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外。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睛,就覺得愛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曉晴,他還要什麼天下?他無法說話,只能咬緊了嘴唇,咬得牙齒深陷進肉裡。於是,他聽到父親在對母親說:

    「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兒做媒,告訴媒人,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兒媳婦,不是才女,所以,要認定了三個條件:第一,要窮人家的女兒,能夠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沒念過太多書的,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第三,要是個絕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曉晴漂亮的。根據這三點,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內,給廣楠完婚!」

    候機室裡的人已經滿了,喧囂的人聲充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裡,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拐杖沿室乞討,這就是戰爭的成績。他拋掉了手裡的煙蒂,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不過,班機向來要誤時的。他站起身,緊張又漸漸的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機場的窗邊,仰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雖然春寒仍重,他卻微微的出汗了。

    曉晴,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十年,這不正是她當初說出來的年限嗎?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現在她該屬於他了。隆隆的機聲由遠而近,這機聲像從他的心臟上輾過,他的緊張更厲害了,仰望著天,在人們的喧囂中,擴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沖,終於停住。太陽光在銀色的機翼上閃耀,梯子被推到機艙門口……他伸手到褲袋中,再摸出一支煙,用微顫的手燃起了煙。

    旅客從機艙裡魚貫的走了出來,迎接的人開始胡亂的揮著手呼叫。廣楠雜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接著,他的眼睛一亮,曉晴出來了。盡管已經十年不見面,盡管距離得那麼遠,他仍然一跟就能認出她來。一身鵝黃色的春裝,一條系著長髮的鵝黃色的紗巾,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裙角和紗巾迎風飛舞那份飄然韻致,恍若當年。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在這一剎那,他才領會到十年以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懷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更深切了。

    在驗關之後,他和曉晴才見到面。

    曉晴凝視著他,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年,她嘴角含著個微笑,眼角卻是微潤的。廣楠幾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樣年輕,那樣纖細苗條,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種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竟不能開口說話,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才抖顫著嘴唇說:

    「曉晴!」同一時間,曉晴也開口叫出了:

    「表哥!」於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們都笑了,她搖著他,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種豪放的熱情,叫著說:

    「表哥,我真想擁抱你!」然後,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說:「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後,又仔細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嗎?一切都好嗎?」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

    「來,先上車子,慢慢再談。」

    坐進了汽車,曉晴才想起什麼似的,問:

    「怎麼,表哥,美姿呢?」

    「她?」廣楠聳了一下肩,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改說:「她在家帶孩子。」

    「你是兩個孩子了嗎?」

    「不,三個。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個月大。」

    曉晴笑了笑,不再問什麼。廣楠手扶著方向盤,卻不發動車子,而一個勁的盯住曉晴看,曉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於是,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壓在她的手背上,激動的說:

    「曉晴,國外沒有適當的男孩子嗎?」

    曉晴把眼睛調開,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無拘無束。」

    廣楠發動了車子。汽車向路上滑行,塵霧又揚了起來。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美姿好嗎?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廣楠苦笑著,凝視著黃土的公路。

    那一天,廣楠下了課回家,在客廳裡,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曉晴給他介紹說:

    「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時的同學,我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長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樸素而略嫌寒傖的藍布旗袍,裹著的是個誘人的豐滿的身子。這是個標準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妝飾,廣楠相信她可以艷驚四座。他停留在客廳,和她們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說錯話,問三句,才答一句,那股珮珮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憐愛。但是,天知道,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

    這天晚上,曉晴問他:

    「你看美姿如何?」

    「你是什麼意思?」廣楠皺著眉說。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曉晴從容不迫的說:「第一,她是家貧如洗。第二,她只受過初中教育。第三,美麗絕倫。」

    廣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用力握緊,忍著氣說:

    「不錯,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曉晴抬抬眼睛說:「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適嗎?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試試看,和她交交朋友。你會發現她很適合你的。」

    「不錯,她一定能適合。」廣楠用力摔開曉晴的手臂,轉身走開了。三個月之後,他和美姿結了婚。

    他婚後一個月,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學藝術。兩老也認為廣楠既婚,曉晴留在家裡不大妥當,於是,順理成章的,曉晴就去了法國。一晃眼間,十年過去了。曉晴已回國,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卻已兒女成群了。

    愉快嗎?怎麼說呢?父親想得很好,貧窮的女孩子能持家,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但是,美姿進門之後,由赤貧到豪富,她卻如同一個暴發戶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來,婢女成群,驕奢無狀,然後不容公婆,終日吵鬧,廣楠只得帶她分居出去。

    故宅被炸,兩老蒙難,廣楠總認為自己不能辭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裡,兩老絕不至於不躲警報。反正,這些事都過去了。愉快嗎?他啞然苦笑了。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個鐵欄桿圍著的花園。曉晴下了車,張望著說:

    「環境還不錯嘛。」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說:

    「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炸毀了吧?」

    「你寫信告訴過我,」曉晴說:「全毀了嗎?」

    「西廂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有時,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間房子裡去坐上半天。」

    曉晴凝視著他。廣楠不禁怦然心動,他在她眼睛裡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把車子開進了車房,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踱進客廳。客廳裡的設備是純西式的,落地的窗簾、沙發椅,和收音機。如今,客廳裡是一片零亂,沙發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雜誌,地上是沙發椅墊、瓜子皮、廣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廣楠深深的一皺眉,揚著聲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沒有人應。廣楠又喊:

    「張嫂!張嫂!」喊了半天,一個四十餘歲的僕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走了進來。廣楠鎖著眉說:

    「這客廳是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有收拾?」

    「忙不贏嘛!」張嫂嘟著嘴,用四川話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個有時間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裡去了?」

    「太太叫她去買橙子。」

    「太太呢?」

    「還沒起來嘛!」

    「去告訴太太,表小姐來了。哦,張嫂,來見見表小姐,倒杯茶來。」張嫂過來見了曉晴,曉晴從皮包裡掏了個預先準備好的紅紙包,塞給了張嫂,張嫂眉開眼笑,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被廣楠硬阻住了。廣楠問張嫂:

    「表小姐的房間準備好了吧?」

    「好了。」

    「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再去請太太來。」

    張嫂走開後,曉晴坐了下來,解下了系頭的紗巾,一頭如雲的長髮披了下來,更增加了幾分嫵媚。廣楠拿出香煙,詢問的看看曉晴,曉晴搖搖頭說: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你走後的第二天。」廣楠說,望了曉晴一眼。

    張嫂又走了進來,拿了一杯白開水,忸怩的說:

    「家裡沒得茶葉了,喝杯白茶吧!」

    廣楠苦笑一下說:「家裡永遠沒有茶葉,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美姿美其名為『白茶』。」曉晴笑笑。在張嫂背後,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的偷看著,廣楠喊了一聲:

    「牛牛!珮珮!出來見見表姑!」

    兩個孩子推推攘攘的進來了,大的是個男孩子,大約八歲,小的是個女孩,大約五歲。曉晴一手拉了一個,細細的看他們,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但牛牛卻名不副實,看起來纖弱得很,帶點兒哭相和畏羞,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珮珮正和牛牛相反,粗壯結實,濃眉大眼,毫不認生的直望著曉晴,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

    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等一會兒表姑開了箱子,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

    「是什麼?」珮珮仰著頭問。

    「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珮珮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娃娃。」

    「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槍。」珮珮說。

    「好了,珮珮,」廣楠來解圍了:「別鬧表姑了,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都十二點了!」

    珮珮蹦跳著走了,牛牛也悄悄的溜出了門去。這兒,廣楠凝視著曉晴,問:「國外生活如何?」

    「那一方面?」

    「讀書、做事、交友,和──愛情。」

    曉晴撇撇嘴,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門口走出一個女人,蓬著頭髮,穿著睡衣,滿臉的殘脂剩粉,邊走邊打哈欠。廣楠不滿的叫:「美姿,你看誰來了?」

    美姿一眼看到曉晴,不禁一愣,曉晴已笑著站起來,喊著說:「美姿──不,該喊表嫂,你好嗎?」

    「哎唷,」美姿叫了起來:「曉晴,你都來了,我還在睡覺呢,你看,我連臉都沒洗……哎唷,曉晴,你怎麼還是那麼年輕漂亮,我可不行了,老了。三個孩子,磨死人,家裡的事又多,柴米油鹽……把人磨都磨老了,還是你不結婚的好。坐呀,曉晴!」

    曉晴坐了下去,美姿趕過去,挨在她身邊坐下,立即大訴苦經,國內打仗啦,生活艱苦啦,物價上漲啦,應酬繁忙啦……說個沒完。曉晴始終帶著個柔和的笑,靜靜的聽著。廣楠微蹙著眉,聽著美姿那些話,覺得如坐針氈,天知道美姿每天忙些什麼:平、缺、斷、姐妹花、一般高、雙龍抱柱、清一色。孩子、懷孕和生產是她的事,別的就不是她的了。國內打仗,沒打到她的頭上,生活艱苦,也沒有苦著她。

    坐在一邊,望著這兩個靠得很近的頭,他不禁又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她們兩個並坐在客廳裡的情形。那時候,美姿雖然敵不過曉晴的清幽雅麗,卻也另有一種誘人的美艷。可是,現在,這兩人卻已成了鮮明的對比,曉晴的清幽雅麗一如當年,卻更添了成熟的沉著和穩重。美姿呢?打牌熬夜早已磨損了她的明眸,這對眼睛現在看起來晦暗無光。浮腫的眼皮,青白的面色,眼角皺摺堆積,身段臃腫痴肥,往日的美麗已無處可尋了。沒想到,廣楠把她從貧寒中移植到富貴裡來,十年的錦衣玉食,卻反使這女人加速的蒼老憔悴了。廣楠暗暗的嘆息著,從冥想中回復過來,卻正好聽到美姿在說:

    「你知道,兩位老人家在轟炸中去世,什麼都沒留下來,舊房子炸毀了,財產也跟著完了。我們苦得不得了,整天賣東西過日子,顧得了今天顧不了明天,應酬又多,打打小麻將,應酬太太們,出手太小又怕給人笑話,只是打腫臉充胖子……」

    廣楠無法忍耐的站了起來,他知道美姿為什麼說這些,兩位老人遺下的財物還不少,而且遺囑上指定了三分之一給曉晴,她以為曉晴是來分財產的了。他伸手阻住了美姿說話,笑著說:「曉晴才來,也讓她休息休息,這些話慢慢再談吧。美姿,你也到廚房去看看,今天中午吃些什麼,現在都十二點半了,別讓曉晴俄肚子。」美姿到廚房去了之後,曉晴站起來說:

    「兩位老人的遺像在哪裡?」

    「跟我來。」廣楠帶她走進了書房,這兒設立著一個香案,懸著兩位老人的遺像。曉晴走了過去,默默的仰視著兩老。然後她跪了下去,把頭埋進了手心裡,輕輕的啜泣了起來。她的哭聲勾動了廣楠所有的愁懷,不禁也凄然淚下。半晌,他用手按按曉晴的肩膀說:「起來吧,別太傷心。」

    「假如一切能從頭再來過,則老人不死,一切不同了。」曉晴在啜泣中輕輕的吐出了一句話。

    廣楠一陣痙攣,這話的言外之意,使他心醉神馳了。

    曉晴回來一星期了。晚上,客廳裡手戰正酣,嘩啦啦的牌聲溢於室外。

    廣楠和曉晴並立在走廊上。廊前掛著個鸚鵡籠子,曉晴伸手逗弄著那隻長嘴白毛的大鳥,一面說:

    「表哥,你還是愛這些東西。」

    「現在什麼都不養,只養鸚鵡。」

    「為什麼?」

    「想教會它念詩呀!」一時間,往事依依,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曉晴說:

    「表哥,幫我找個工作,你們公司裡行嗎?」

    「我那是國營機構,不大好辦,曉晴,你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吧,何必急著找工作?」

    「我不能總倚賴著你。」

    「爹有遺產給你,我說過。」

    「我也說過我不要。」

    「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

    曉晴默然。廣楠靠近一步說:

    「曉晴。」

    「嗯?」

    「你回來那天,在爹遺像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曉晴一呆。「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

    「我記得,要不要我背給你聽?」

    「別!」曉晴急急的說。「你聽,你的兒子又挨打了,在哭呢!大概美姿的手氣不大好。你去把他帶出來吧,要不然,等會兒又要挨打了。」

    「讓他去,牛牛就是愛哭,他要是有本事哭到晚上十點鐘,讓他做爸爸,我做他兒子!」

    「你們夫妻管孩子都挺妙的!」曉晴說:「讓我去帶他吧!」

    「你別走!」廣楠一把拉住了曉晴。「曉晴,你記得李若梧嗎?」

    「記得,他怎麼樣了?」

    「你走了之後,我和李若梧又打了一架。」

    「怎麼,你專門找他麻煩?」

    「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報仇嗎?」

    「不是。那天在學校裡,他知道你走了,就跑過來,一語不發的揍了我一頓,一面打,一面罵,他說我是傻瓜,是混蟲,是糊塗蛋。他說:『你怎麼放走了曉晴?你怎麼娶了別人?你該死,你混帳透頂!』不過,我覺得我那頓打挨得挺值得,我是應該挨那一頓打的。」

    月光移到走廊上了。曉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現在怎樣了?」

    「我們一直來往著,抗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出錢,我出力。』於是,他從了軍,轉戰於滇緬一帶,以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我捐了財產的半數。那是民國三十一年的事,我猜想他多半……」他咽回了下面的話。

    「唉!」曉晴嘆了口長氣,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說過我什麼嗎?」

    「沒有。只是,每次他看到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就罵我活該,罵我是糊塗蛋。曉晴,我問你,我一直想問你,十年前你拒絕嫁我的時候,是真心拒絕呢?還是有意考驗我呢?」

    曉晴深深的注視著廣楠,黑眼珠迷迷蒙蒙的,看起來深不可測。時間凝住了一會兒,月影投到鸚鵡架上去了,曉晴低下頭來,看看手表。「哦,」她說:「牛牛是爸爸了。」

    「什麼?」

    「已經十點了,他還在哭呢!我去找他去。」

    廣楠想抓住她,但她一溜煙的鑽進客廳裡去了。

    室內又鬧得天翻地覆,牛牛在哭個不停,阿翠嘟著嘴站在美姿面前,美姿手舞著雞毛撣子,尖著嗓子罵:

    「阿翠,叫你帶孩子,你怎麼會讓牛牛打破我的香水瓶的?你做些什麼?除了吃白飯,你還會做什麼事?你馬上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我家不是收容所,不能容許這種只會吃飯的人,你馬上滾!馬上滾!馬上滾!」

    曉晴抬抬眉毛,望了廣楠一眼,廣楠咬咬嘴唇,拋開了手裡的報紙說:「好了,美姿,什麼大不了的事嘛,算了吧,香水再去買一瓶好了!」

    「買一瓶!」美姿轉移了泄憤的對象:「你闊氣得很哦,誰不知道你宋廣楠的名聲,當初獻金運動一出手就是百兩黃金!家裡可餓得沒飯吃……」

    「又來了,又來了,」廣楠鎖緊了眉:「這件事你要提多少次才夠?」

    「我提一輩子呢,記一輩子呢!你在外面闊得很,只會苦老婆和孩子!你是慈善專家,你怎麼不慈善到老婆和孩子身上來呢?昨兒輸了那麼一點錢,問你要,你還皺眉頭,給我臉色看,你可有錢去獻金!」

    「好了!別說了行不行?」廣楠憋著氣說。

    「哼!」美姿又惡狠狠的轉回到阿翠身上:「阿翠,收拾你的東西,給我滾蛋!」阿翠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美姿又叮一句:

    「東西收拾好拿來給我檢查一下,別摸走了什麼!」

    阿翠狠狠的望了美姿一眼,走了出去。牛牛仍然在哭叫不停。廣楠無法忍耐的站起來,對牛牛說:「牛牛,你該哭夠了吧!你有本事哭到吃中飯,就算你是老子!我是兒子!」曉晴嘴角浮起一個難以察覺的微笑,仍然靜靜的坐著,阿翠提了個小包袱來了,美姿仔細的清查了一番,才放心的通過,算了工錢打發她走。工錢算得很苛刻,曉晴忍不住塞了點錢給她,笑著說:「阿翠也算服侍了我幾天,這算我賞的吧!」

    阿翠誠心誠意的謝了曉晴。

    美姿撇撇嘴說:「曉晴,你在國外過慣了闊日子,不曉得國內生活的艱苦哩!」阿翠走了。美姿又尖著嗓子叫張嫂,張嫂捧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進來,沒好氣的說:

    「太太,小寶瀉肚子了!」

    「瀉肚子,灌他一包鷓鴣菜就是了,你去拿拖把來把客廳拖一下。」

    「拖把?拖把早就壞了,不能用了!」

    「不能用?怎麼不早說?都是死人!先到隔壁史家去借來用用吧!」

    「史家!又問史家借!」張嫂嘟囔著走開。

    牛牛還在哭,臥室裡又傳來一陣乒乓巨響的聲音,美姿衝進了臥室,接著是珮珮的尖叫和大哭聲,美姿的咒罵聲,及雞毛帚的揮動聲。廣楠拉了曉晴一把,說:

    「出去走走。」曉晴無可無不可的站起身來,跟著廣楠走出去。在走廊上廣楠先把晒著太陽的鸚鵡架挪到沒有太陽的地方,他最怕他的鸚鵡晒太陽。然後,他們走出了大門,廣楠從車房開出車子,曉晴坐了上去。廣楠扶著方向盤,長長的嘆了口氣:

    「星期天!這就是我的幸福生活!」

    曉晴默然不語。廣楠發動了車子說:

    「上哪兒去?」

    「隨便。」

    廣楠看看手表:「已經是吃中飯的時間了,去吃一頓小館子吧,好久沒吃到炒雞丁了,美姿永遠不管我的口味。」

    車子向前滑行,廣楠轉頭看看沉默的曉晴。

    「曉晴,你給我做的好媒!」

    曉晴一震,幽幽的說:「我並不知道你真會娶她!」

    廣楠猛然煞住了車子。

    「曉晴!」他叫:「你是說?」

    「我是說──」曉晴靜靜的說:「我以為你會等我十年。」

    室內靜悄悄的,曉晴倚窗而立,正拿著一張紙和一支筆在胡亂的塗抹著,午後的斜陽從窗口斜射進來,照在她的淺綠的裙子上,和象牙般半透明的手指上。那手握著筆,寫寫塗塗,上上下下的在紙上移動。廣楠不禁看呆了。

    這是曉晴的舊居,那未被炸毀的屋子。最近,每當家裡鬧得天翻地覆,廣楠就不由自主的要把曉晴帶到這兒來。在這間房裡,靜靜的望著她,廣楠會覺得又依稀回到了當年的情況,曉晴那份若即若離,似有情又似無情的神態也一如當年。但是,廣楠卻不能不自慚形穢,越來,他越看出自己是根本配不上她。

    「好了!」曉晴丟下了筆,笑笑說。

    「你在幹什麼?」廣楠問。

    「作一首詩。」

    「一首詩?」廣楠不禁想起了「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的句子,心中怦然一動。「什麼詩?」

    「一首寶塔詩,你來看,」曉晴微笑著說:「這是你的家庭寫照,從早晨小寶哇的一聲報曉開始。」

    廣楠接過那張紙,看到了這樣的一首寶塔詩:

    哇!白茶。胡亂抓,清清查查,牛牛是爸爸!炒雞丁,真愛它,平和,斷麼,姐妹花,太陽晒著了鸚鵡架,若問拖把與草紙,史家!

    廣楠念一遍,再念一遍,問:

    「第四句指什麼?」

    「又要換下女了,例行清查行李。」

    廣楠抬起頭來,注視著含笑而立的曉晴,於是,他縱聲大笑了起來。曉晴也跟著笑了,廣楠笑得眼淚都溢出了眼睛,笑得喘不過氣,十年以來,他這還是第一次身心俱暢的歡笑。他用手指著曉晴,一面笑,一面說:

    「你,你,你真挖苦得夠受,好一句牛牛是爸爸!最後一句簡直絕倒,虧你想得出來!」

    曉晴也笑得彎了腰,他們站得很近,彼此看看,又笑。笑完了,再笑。好像這已經是天下最好笑的一件事了。笑著,笑著,曉晴的眼睛濕了,眉毛蹙起來了,嘴唇顫抖了,她用手輕輕的拉著廣楠的袖子,輕輕的說:

    「我很抱歉,表哥,我不該把美姿帶進家門。」

    廣楠凝視著那黑而濕的眸子,低聲問:

    「記得你的那兩句詩?『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那個『人』指的是誰?」

    「你以為是誰?」

    「李若梧。」

    「所以你應該挨李若梧一頓打,所以他會罵你是大傻瓜。」

    「曉晴!」他握緊她的手腕,他的手指掐進她的肌肉裡。

    「你記得那天你從外面回來,看到我和李若梧在一起的事嗎?」她幽幽的說:「就是那天,若梧曾向我示愛,我告訴他,除了宋廣楠,我誰也不嫁!」

    「曉晴!」他大叫,把她捏得更緊。

    她深深的嘆息了一聲。

    「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好強。」她垂下頭,望著窗欞。「我認為你對我太驕傲,太自信,又太不尊重。我想給你一點折磨,使你擺脫一些公子哥兒的習氣,誰知道……」又是一聲嘆息。「那天,表姨夫、姨姨和你,把我圍起來,要我嫁你,未免太盛氣凌人,你們傷了我的自尊,因此我說要你等十年,可是……」再是一聲嘆息。「我把美姿帶回來,我想你會看出她的膚淺,我想試試你的定力,美姿很美,我想看看你會不會被美色迷惑,誰知你竟負氣娶了她。於是,我只有往外國跑,跑得遠遠的,跑到再也看不到你的地方去,跑去埋葬我的愛情,去悔恨我的不智。十年,表哥,好長的一段時間!」

    廣楠定神的望著曉晴,心中如千刀絞割,往事一幕幕的在腦中重演,是的,自己真是個大傻瓜,傻透了,傻得該下地獄,該毀滅!他放開了曉晴,蹌踉著退後,倒進一張椅子裡,用手蒙住了臉。是的,十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無力使時間倒流,無力再回復未娶之身。當時一時負氣,窮此一生的悔恨也無法挽回了。他緊埋著臉,在這一瞬間,他只希望這十年只是一個惡夢。

    「表哥!」曉晴靠近了他,他可以感到她的體溫,她蹲下身子,輕輕的拉開了他的手。「表哥,」她仰視著他,眼睛裡流盼的深情使他心碎。「十年間,我沒有找到我的方向,所以我回來了。回來之前,我對自己說,如果你生活得很幸福,什麼都別談了,如果你不幸……」

    「怎樣?」廣楠緊盯著她,「你還願意嫁給我嗎?我可以和她離婚,給她一筆錢。」

    「你知道不行的,」曉晴搖搖頭:「美姿絕不會放棄她宋太太的地位,你和我一樣清楚,她絕不肯離婚,這是萬萬行不通的。」

    「那麼──」廣楠頹然的靠進椅子裡。

    「表哥,」曉晴把手壓在他的手上。「我不在乎地位和身分,我不在乎那一切!」

    「曉晴,你──」

    「以前,我太驕傲,現在我才知道我為驕傲付出的代價。在愛情的前面,原應該把那些驕傲自尊都繳械的。如今我想通了,表哥,你要我明說嗎?我寧願做你的情婦,不願再放走愛情。」

    「曉晴!」廣楠喊。接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喘息的說:「不行,曉晴,我絕不能這麼辦!絕不能!曉晴,這樣對你太不公平,這是不行的!」

    「公平?」曉晴凄然一笑:「我有你的人和你的心,又何必計較名義呢?」

    廣楠望著曉晴,突然間,他覺得她那樣崇高,那樣聖潔,那樣偉大!自己在她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塵。他靠近她,托起了她的頭,他們的眼睛搜索著對方的嘴唇。這一吻,吻盡了十年的悔恨、渴慕,和刻骨的相思。

    曉晴搬出了宋家,在嘉陵江畔另租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同時,她在一個民營的建築公司裡謀到了工作。這小小的房子被布置得雅潔可喜,在這兒,她和廣楠開始了生命中最輝煌、最甜蜜、最熱烈的一段生活。歲月裡揉和的全是炙熱的火花,熊熊的、猛烈的燃燒著。仿佛十年的感情都必須在這一段時期中彌補,他們瘋狂的追求著歡樂和愛情,瘋狂的沉醉在酒似的濃情裡。曉晴一反往日的淡漠,變得那麼激烈,那麼奔放,她渾身都燒著火,她使廣楠為之沉迷,為之融化,為之瘋狂。

    起先,他們還避著人來往。但,逐漸的,他們不再顧忌。舞廳中,他們縱情酣舞,酒店裡,他們豪飲高歌。嘉陵江畔,他們踏著落日尋夢,海棠溪裡,他們劃著小船捉月。在曉晴那小巧精致的臥室裡,他們也曾靜靜的仰臥著,輕言細語的訴說他們的痴情。在這一段時期中,他們不僅彌補著過去的愛情,也透支著未來的歡樂。終於,廣楠另有香巢的傳言散布各處。於是,有一天晚上,當廣楠正和曉晴相依相偎、淺斟漫酌之際,美姿像一陣狂風般卷了進來。

    美姿衝進房來的時候,曉晴已經薄醉。看到了美姿,曉晴站起身來,柔和的一笑,醉意醺然的舉起杯子說:

    「來!美姿,你也加入一個!」

    美姿走過去,劈手奪過了曉晴手裡的杯子,將那杯酒對著曉晴的臉上潑過去,當那橙色的液體在曉晴酡紅色的面頰上漾開,淋灕的滴向她的肩頭的時候,廣楠感到渾身的血管迸裂,比自己受辱更難堪和憤怒。他直跳了起來,厲聲大吼了一句:「美姿!你敢!」

    「我敢?我為什麼不敢?」美姿叫著,順手抓起桌上的酒杯、酒壺、菜碗、碟子,對著曉晴劈頭劈臉的砸去。

    曉晴亭亭的站著,愕然而悵惘的望著美姿,既不抵抗,也不躲避,好像只是可惜美姿破壞了那原有的溫馨的氣氛。那醉態可掬的臉上,沒有仇恨,也沒有驚慌,只帶著幾分迷惘,顯得那麼楚楚動人!而美姿揮拳掄碗,宛如凶神惡煞。廣楠衝過去,一把抓住了美姿的手,把一個碟子從她手中搶了出來。美姿開始破口大罵,許多驚人的粗話俚語從她嘴中一瀉而出:

    「徐曉晴,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你從國外回來,在我們家白吃白住,還勾引別人的男人!你在外國蕩得不夠,又回來偷漢子!你偷別人的男人我不管,你偷到我頭上來我可不能放過你,你去打聽打聽,我何美姿是不是你欺侮的!徐曉晴,你是瞎了眼,你想勾引了廣楠,再來侵占宋家的財產,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是宋家養大的,不知道是那個婊子養下來的小娼婦,被宋家撿回家來帶大的!你不知道感恩,還要來謀宋家的財產,施狐狸精的手段,來迷惑男人……」

    「美姿!住口!」廣楠暴喝了一聲。

    美姿並沒有住口,更驚人的髒話傾筐而出,有些句子簡直下流得不堪入耳。曉晴的臉色漸漸蒼白了,醉意被美姿的粗話趕走了大半,她嗒然若失的張大了眼睛,望著披頭散髮、暴跳如雷的美姿。廣楠忍無可忍,他的怒喝既不收效,他就在狂怒中對美姿揮去一掌。

    這一掌清脆的劈在美姿的頰上,美姿呆了一呆,頓時把腳一跺,撒賴的往地下一躺,呼天搶地的大哭大叫起來:「看啊,打死人了哦,奸夫淫婦打人哪!救命哦!老天,老天怎麼不長眼睛呀!」

    這一陣大哭大鬧把鄰居都驚動了,門口擁滿了人伸頭伸腦的觀看,而且議論不止。美姿藉機更連聲大叫救命,喊天喊地的鬧個沒完。廣楠迫不得已,抓住她的衣服,把她連拖帶拉的推出門去,在圍觀的人群中,把她硬塞進汽車。然後開車回到了家裡,又把她推入臥室,把門反鎖。美姿在裡面捶門砸東西,又哭又罵,鬧得驚天動地。廣楠不放心受辱後的曉晴,他叫張嫂守在美姿的門口,他又開車回到曉晴那兒。

    曉晴坐在床緣上。砸碎的東西已由下女收拾乾凈了,她呆呆的坐著,像一尊塑像。廣楠走過去,想到她所受的侮辱就內心絞痛。怯怯的摸摸她的手,說:

    「曉晴,別在意美姿的話。」

    曉晴抬起眼睛來,對他惘然的笑笑。輕聲說:

    「人必自悔而後人侮之。」

    「不要這樣想,曉晴。在愛情的出發點上,我們是無罪的。」

    「隨你怎麼想都好,」曉晴落寞的說:「隨你說得多冠冕堂皇,想得多問心無愧。但是,沒有人會了解你,也沒有人會同情你。事實上,我們是一對奸夫淫婦。」

    「曉晴,不要這樣說。」廣楠惻然搖頭,握住了曉晴的手,他能體會曉晴心內所受的傷害。

    「我總是想追求一份像詩一樣美的愛情,」曉晴低徊的說:「幾個月以來,我以為我已經找到了。可是,美姿打破了這份美,一切一切,都已經由美的變成丑惡了。當初,一念之差,我失去你,今日我就無權再要回你。是我先傷害了美姿,美姿才會來傷害我。」她緩緩的抬起眼皮,淚珠沿頰滾落。

    廣楠抓住了她的肩膀,輕輕的搖撼她,迫切的對她說:

    「曉晴,不顧一切,我要和美姿離婚。你等著,我要跟你取得合法關係。我可以把全部財產給她,反正,我一定會擺脫掉她,一定!你等著我!」

    臥室的房門關得緊緊的,廣楠和美姿在臥室中展開了談判。美姿的嘴角一直掛著一絲冷笑,廣楠已說得舌燥唇干。終於,美姿冷冷的說:「無論你給我多少錢,我絕不離婚,你想娶那個騷狐狸,我勸你別做夢!」

    「請你別侮辱她!」廣楠沉住氣說:「美姿,你要一個空空的妻子的名義做什麼?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哼!」美姿撇撇嘴:「我就要守著這名義,假如你和曉晴再有不乾不凈的事情,我就去雇一打流氓,用硝酸水毀掉曉晴那張臉!」

    「你敢!」廣楠叫。

    「你看我敢不敢?」美姿摔了一下頭說。

    廣楠望著美姿,後者的眼睛裡正燃燒著一種仇恨和殘忍的火焰,這使廣楠打了一個寒噤。他知道美姿說得出做得到,她真會做出來的。

    「美姿,」他強捺著自己的怒氣:「你這是何苦?毀掉曉晴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何不大方一些,拿去我的財產,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嫁……」

    美姿聳聳肩,冷笑著說:

    「我沒興趣!我只有興趣做你的太太,我會守住你,跟你同出同進,我要讓曉晴難堪,我要折磨她,你看著吧!你愛她,是不是?我有辦法讓你心痛,我要招待新聞記者,揭發她的醜惡,堂堂留學生,只會偷人!你看吧,你看吧!我要毀掉曉晴!把她徹底的毀掉!我早就恨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愛著她!十年來,你睡在我身邊,愛的是她!現在,她有把柄在我手裡,你看我來毀她,你看著吧!」

    美姿眼睛裡那份凶殘使廣楠由心底冒出寒意,他知道談判是不可能成功了,非但如此,曉晴還岌岌可危。面前這個女人,像一隻冷血的、殘酷的野獸。他狠狠的盯住美姿,咬著牙說:「美姿,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傷害曉晴一根毫毛,我就殺掉你!」

    「哈哈哈哈哈!」美姿爆發了一串冷笑。「你害怕了,是不是?你知道我做得出來的,是不是?殺掉我?我的英雄,你試試看!來吧!你來殺我,來殺呀!你不敢,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廣楠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面對著狂笑的美姿,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腦子裡。他咬緊牙齒,直直的瞪著美姿,這樣的一個女人,他竟會和她生活了十年之久?十年,多漫長的一段時間!在她的貪婪無知及無理取鬧之下,他真受夠了她的氣!而今,她還羞辱曉晴,她!有什麼權利羞辱曉晴?只因為那一紙婚約?美姿仍然在笑,一面笑,一面喊:

    「怎麼?你不是要殺我嗎?原來只會吹吹鬍子瞪瞪眼睛!哼!你有膽量和曉晴偷雞摸狗,我就要讓你們受報應!曉晴那騷樣子,大概作姑娘的時候就和你不乾不凈了,她那時候和你玩厭了,推了我來代替,現在回國了又把你撿起來當寶貝了……」

    「美姿,你住口!」廣楠直著眼睛喊,向美姿逼近了一步,感到血液在腦子裡衝擊。美姿又狂笑了起來,這笑聲尖銳的刺激著廣楠的神經,廣楠沖過去,一把扼住了美姿的喉嚨,叫著說:

    「你閉口!閉口!閉口!」

    美姿在掙扎,於是,廣楠就加緊了手上的壓力,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制服美姿,要停止美姿的侮蔑和狂笑,他額上的汗珠滾了下來,手上的壓力更加加重。眼睛裡,美姿逐漸青紫的面色已變得模糊。冷汗掛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終於,當手下那個身子完全軟癱了下去,他才茫然的鬆了手,揮去了眼睫上的汗,於是,他看到美姿毫無生息的躺在地板上,鼻孔和嘴角正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廣楠呆了一分鐘,頓時明白了他做了什麼,他踉蹌著退後,然後轉開門鎖,向外面衝了出去。他撞到正在偷聽他們談話的張嫂身上。越過了嚇得臉色發白的牛牛,又推開了站在客廳門口的珮珮。衝出大門,他發動了汽車,像個醉漢般把車子左歪右衝的馳到曉晴門口。

    曉晴穿著一襲白色的睡袍,走出門來迎接了他。她輕盈款娜的行動,冉冉生姿的腳步,恍如下凡的霓裳仙子。廣楠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顫抖的說:

    「我殺了她。曉晴,我殺了她。」

    曉晴牽引著他走進房內,讓他坐下。然後跪在他面前注視他,輕聲說:「你喝醉了嗎?廣楠?」

    「我沒有喝酒。」廣楠艱澀的說:「我殺死了她。她對我咆哮,我無法忍耐她的聲音,我扼住她想使她閉口,於是……她就完了。我殺死了她。」

    曉晴的眸子轉動著,壓在他手上的手指變得冰冷了。她仔細的凝視他,低低的問:

    「真的嗎?」

    「真的,曉晴,她死了,我檢查過,她真的死了。」

    曉晴愣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跳起來說:「廣楠,你必須離開──」說到這兒,她停住了,他們都聽到了警車的鈴聲。曉晴又跪了回去,緊緊的用手攀住了廣楠的脖子,閉上了眼睛。「廣楠,」她幽幽的說:「吻我,廣楠,吻我。」廣楠俯下頭來吻她。

    警車尖銳的煞車聲從門口傳來,他們仍然緊緊的擁在一起,仿佛全世界他們唯一關心的事,就只此一吻了。淚水咸澀的流進他們的嘴裡,曉晴暗啞的說:

    「這不會是結局,廣楠,因為我們太相愛。廣楠,這就是詩一般的愛情嗎?」警察破門而入,他們仍然緊緊擁抱著。警察們愣住了,反而沒有行動。廣楠抬起頭來,用顫抖的手捧住了曉晴的臉,那帶淚的黑眸明亮得像兩顆暗夜的星光。他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面頰上的淚痕,深深的凝望她,然後說:

    「我愛了你那麼久,從孩提的時候開始。」

    「我也是。」她說。

    一段沉默。

    他低聲說:

    「照顧那幾個孩子。」

    「我知道。」她閉了一閉眼睛。「廣楠,我會等你,十年、二十年,以至一百年。我們所期望的那一天會來到,那像詩一般美的日子。廣楠,我會等你。」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對警察伸出了雙手。

    廣楠被判了無期徒刑。曉晴帶著三個孩子,在監獄邊賃屋而居,開始了她無期的等待。

    故事完了。天上有星光在閃爍。

    少女的頭倚在老人的膝上,老人的手撫摸著她柔軟的鬢髮。半響,少女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爺爺,她會等到他嗎?」

    「誰知道呢?」老人望著窗外的天,那兒,星星正自顧自的閃爍著,照耀著大地上一切的事物,美的,醜的,好的,壞的……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09-10-5 22:32 |

    第六個夢 流亡曲

    今夜,多麼靜謐安詳,窗外,連蟲聲都沒有,月亮也隱進雲層裡去了。我聽到了風聲,它正在那兒翻山越岭的奔馳著。是的,翻山越岭……它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旅程,就和我們一樣,在這條迂徊的人生的路線上,大家熙攘著,奔馳著……於是,許多的遇合在這條路上不期而然的發生,許多的夢也在這條路上緩緩的展開 ……。

    民國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長樂鎮上,這天來了一個僕僕風塵的五十餘歲的老人。他穿著一件白夏布的短衫,和黑色綁腿的褲子,雖然是一身道地的農村裝束,卻掩飾不住他的優雅的風度和儀表。他走進一家飯館,叫了一碗面,坐下來慢慢的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緊鎖著,滿臉都是憂鬱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錢的時候,他卻用一口純正的國語問那個酒保:

    「你知道這兒的駐軍駐扎在哪兒?」

    「不知道。」酒保乾脆的說,一面狐疑的望著這個操著外鄉口音的農裝老人。

    老人嘆口氣,提起他隨身的一個小包袱,走出了飯館的大門。在門外的陽光下,他略事遲疑,就灑開大步,向前面走去。黃昏時分,他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叫黃土舖。

    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他請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風淳樸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熱烈的招待和歡迎。主人是個和老人年紀相若的老農,他像歡迎貴賓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熱心的詢問老人的一切,老人自報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從哪兒來?」老農問。

    「長樂。」

    「日本人打到哪裡了??」

    「衡陽早就失守了,我就是從衡陽逃出來的。」

    「老先生不像衡陽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來找一個失蹤的兒子,兒子沒找到,倒碰上了戰爭。」

    「你少爺?」

    「從軍了。」老人凄苦的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年輕的時候,對兒女總不大在乎,年紀一大,不知道怎麼,就是放不下。其實,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荒馬亂的,軍隊又調動頻繁,要找一個士兵,好像大海撈針。可是,兩年前,我的朋友來信說在長沙碰到他,等我到長沙來,就變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嘆口氣,咽下許多無奈的凄苦,還有一個無法與外人道的故事。

    老農也嘆氣了,半天才輕輕說:

    「我有四個兒子,兩個在軍隊裡。」

    兩個老人默然對坐,然後,老農問:「你看黃土舖保險嗎?」

    王其俊搖頭,說:「逃。而且要快!敵人在節節迫進,各地駐軍恐怕擋不了太久,湖南大概完了。」

    「我不逃。」老農說:「我一個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王其俊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執,所謂湖南騾子,任你怎麼勸,他們是不會改變他們所下的決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槍聲驚醒,他坐起身來,側耳傾聽,遍山遍野都是槍聲。同時,老農也來打門,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幣塞進了綁腿裡。老農沖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王老先生,敵人打來了,你趕快逃吧,你是讀書人,你的鄉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碰到讀書人就要殺的,你快逃吧,連夜穿出火線去!」

    「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緊張的問。

    「我沒有關係,我是種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聽著槍聲,知道事不宜遲,他取了包袱,想塞點錢給那老農,但老農硬給塞了回來,嚷著說:

    「一路上你會要錢用的,我沒有關係,你快走!」

    走出了老農的家,藉著一點星光,王其俊連夜向廣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對中國老百姓的辦法,碰到經商的就搶,務農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讀書人,是一概殺無赦!因為讀書人全是抗日的中堅份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視,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

    就這樣,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現的時候,於是,他開始看清四面的環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軍人,卻並沒有人來干涉他或檢查他。他再一細看,才知道全是中國軍隊。這一下,他又驚又喜。在一棵樹下略事休息,那些軍隊也陸續開拔,他拉住了一個軍人,問:「請問,長樂失守了嗎?你們到哪裡去?」

    「撤退!」那軍人不耐的說:「全面撤退!」

    「為什麼?」他狐疑的說:「放棄了嗎?」

    「不知道!」那軍人沒好氣的說:「這是命令!」

    「可是──」

    「走開!走開!別擋住路!」後面的軍人往前衝,他被一衝就衝到了路邊。站在路邊,他愕然的望著各種不同單位的軍隊列隊前進,隊伍顯得十分零亂,走得也無精打采,每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槍、水壺,還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後來他雜在軍隊中走了一段,突然敵機隆隆而近,所有的軍人都就地一伏,於是,遍地都只見稻草,他才知道這稻草是用來作掩護工作的。他站在那兒,看著那走不完的軍隊,聽著那些軍人的吆喝咒罵,感到心中一陣酸楚。湖南棄守!可憐的老百姓!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湘桂大撤退。

    王其俊開始雜在軍隊中,也向前面進行,跟著自己的軍隊走,總比單獨走來得保險得多。但是,這些軍人在撤退中脾氣都壞透了,而王其俊總不能和軍人一般的步履矯捷,於是,他被軍人們推前推後,咒罵之聲此起彼落。

    王其俊知道這些軍人在長久的行軍、撤退、作戰和斷絕接濟的情況下,都早已失去本性,一個個都成了易爆的火葯庫。他只希望能趕快走到東安,或者東安還通車,就可以搭上湘桂鐵路的難民火車。這樣,他雜在軍隊裡整整走了三天。

    第三天,後面有消息傳來,敵軍正在追擊他們,於是,隊伍撤退得更急,亂七八糟的消息紛至沓來:

    「後面已經開火了!」

    「敵人離此只有三十里!」

    「有一個部隊全體犧牲了!」

    這天,隊伍連夜開拔,在星光之下,疲倦的軍人們蹭蹭蹬蹬的向西南方進行。王其俊也隨著這些軍隊,在迷蒙的夜色中顛躓的走著。中午,在烈日的照灼下,軍隊繼續在前進。

    一陣「隆隆」的飛機聲由遠而近,所有的軍人都站住了,仰首向天空望去,一排五架飛機往這面飛過來,聽聲音就知道又是重轟炸機。軍人們在長官的一聲令下,全體臥倒,用稻草掩護著,王其俊看了看那機翼上的太陽旗,倉卒的向田野邊跑,想找一個匿身的地方。飛機飛近了,他只有站定在一棵大樹下面,等待飛機過去。

    飛機去遠了,並沒有投彈,他長長的透了一口氣。軍人也紛紛起身,拍去身上的塵土,重新整隊前進。他正要繼續走,卻一眼看到在同一棵樹下,有一個滿面愁容的少婦,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正對他凝視著。

    他看了那少婦一眼,她和一般普通的難民一樣,剪得短短的頭髮,穿著一件寬寬大大,顯然原來不屬於她的黑色短衣和黑褲子。可是,這身村婦的妝束一點也掩不住她的清麗,那對脈脈含愁的大眼睛,和清秀的小臉龐看起來楚楚動人。一目了然,這也是個喬裝的難民,真正的出身一定不是農婦,倒像大家閨秀。如果不是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她看起來絕不像個結過婚的女人。「老先生,」那女人走過來了,文質彬彬的對他點了個頭,怯生生的說:「您是一個人嗎?」

    「噢,是的。」王其俊驚異的說,一來驚異於這女人會來和他打招呼,二來也驚異於她的一口好國語。

    「老先生,我,我……」那女人囁嚅著,似乎有什麼事又不好意思開口。

    「你有什麼事嗎?」王其俊問。

    「我──」那女人終於說了出來:「我和我先生走散了,已經三天了,到處都是軍人,我找不到我先生,可是,我又不能不走,我想,想……想和老先生結個伴走,不知老先生肯不肯?」

    「你預備到哪裡去?」

    「四川。」

    「哦?」王其俊一驚:「這麼遠!」

    「我有一點錢,可以去坐湘桂鐵路的火車,我想,充其量走到桂林,總會有車可通的。」

    「好吧,我們是一路,你貴姓?」

    「我先生姓洪,我娘家姓田。三天前,軍隊開下來,人太多,難民也多,我抱著孩子在前面走,只一轉眼,就看不到我先生和行李,還有兩個挑夫。我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後來聽說日本人打來了,我只好走,到現在還一點影子都沒有……」洪太太說著,眼眶裡溢著淚水。

    「敝姓王。」王其俊自我介紹的說:「我們就一路走吧,一面走,一面尋訪你的先生。」

    於是,王其俊和洪太太就這樣走到了一塊兒。王其俊知道在這亂兵之中,一個單身女人可能會遭遇到的各種危險。走了一段,他們就彼此熟悉了起來,王其俊知道她丈夫是個中學教員,她自己也在教書。然後,為了方便起見,王其俊提議他們喬裝作父女,尋訪著走散了的女婿,洪太太也認為這樣比較妥當。於是,洪太太改口稱呼王其俊為爹,王其俊也改口稱呼洪太太的名字──可柔。

    可柔,在其後一段漫長的共艱苦的日子裡,王其俊才看出這纖弱的女人,有多堅強的毅力和不屈不撓的決心。她原是個嬌柔的小婦人,王其俊始終不能了解,她那柔弱的腿,怎能支持每日四十里的行程,還抱著個孩子。

    他們仍然雜在軍隊中向西南方走,也仍然處處在受軍人的排斥。每次王其俊想幫可柔抱孩子,都被可柔擔絕了。後來,她學習鄉下人把孩子繫在背上,減少了不少體力的消耗,他們就這樣一路走著,一路打聽可柔的丈夫,但,那個丈夫始終沒有尋獲,而他們越走越艱苦,越走越蹣珊,逐漸和軍隊拉長了距離。王其俊說:

    「無論如何,我們要追上軍隊,這樣比較安全,也不會走錯路線。」可是,他們的速度,怎樣也追不上行軍的速度,何況他們夜裡必須停下來休息,而軍人卻常常連夜開拔。

    這天清晨,他們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停下來休息。又有新的軍隊撤退下來,一隊人馬也找著了這樹蔭來休息。王其俊看到一個面目黝黑的青年軍官,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這青年軍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溫和的聲音問:「你們要到哪裡?」

    「四川。」王其俊說。

    「四川!」那軍官搖搖頭:「你們這樣走,永遠走不到,敵人就在後面追,湘桂鐵路的車通不通也成問題,四川!恐怕你們是沒有辦法走到的!」

    「只好走著瞧!」王其俊說。

    那軍官再望望可柔,對王其俊說:

    「那是你的──」

    「女兒,」王其俊說:「我們和女婿走散了。」

    軍官沉吟的望了他們一會兒,牽著馬想走開,但是,他又停了下來,凝視著他們,說:

    「你們只有一個辦法,去找軍隊幫你們的忙,和軍隊一起走,隊伍前進你們就前進,隊伍停你們也停,讓軍隊保護著你們。像你們這樣,十之八九要落到敵人手裡,你們如果落進敵人手裡,一定活不了!你們──大概不是普通難民吧?教書的?」

    「是的。」王其俊說。

    「去找廣西軍隊去!」軍官堅定的說,站在那兒,像一座黝黑的鐵塔,聲音也同樣的直率粗魯。「廣西軍隊撤退的路線和你們相同,而且對人也比較和氣。」

    「廣西軍隊?」始終沒說話的可柔插了進來:「那麼多的軍隊,怎麼知道那一隊是廣西軍隊?又不能挨次去問。」

    軍官把帽子往後推,露出兩道粗黑而帶點野氣的眉毛,直視著可柔的臉說:「我就是廣西軍隊。」

    可柔愣了一下,就調轉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裡含著一抹懷疑和詢問的味道。王其俊也被軍官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了一呆,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臉,他不能不對這軍官起疑。軍官看他們不說話,就拍拍馬鞍說:

    「你們如果願意跟我走,我可以護送你們到四川去,你們想想吧!」說著,他牽著馬就要走開。

    「喂,」王其俊叫住他:「請問貴姓?」

    「第二十九團輜重連連長劉彪。」軍官爽聲說。

    「劉連長,」可柔不容王其俊考慮,就急急的說:「我們願意接受您的保護,並且謝謝您。」

    「好!」劉彪挑了一下濃眉說,立即大聲喊:

    「張排長!」

    「有!」一個瘦瘦的軍官應了一聲,大踏步的走了過來。劉彪指指可柔和王其俊說:「王老先生和小姐從現在起由我們保護,去找兩匹馬來,一匹給老先生騎,一匹給小姐騎!」

    「呃,」可柔一驚:「騎馬!我,我可不會騎!」

    「不會騎?」劉彪一面走開,一面頭也不回的說:「學習!」

    劉彪走開之後,王其俊低聲對可柔說:

    「你不覺得答應得太魯莽嗎?如果他安了什麼壞心……」

    「我想不會,」可柔說,接著凄然一笑:「萬一是,也比落進日本人手裡好些!」

    張排長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可柔戰戰兢兢的看著這高大的動物,張排長扶著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馬背,要她握牢韁繩。她全心都在保護背上的孩子,軟軟的抓著繩子,絲毫沒有用力。馬不慣被生人騎,突然一聲狂嘶,前腿舉起,直立了起來,可柔一聲尖呼,連人帶孩子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好地上草深,張排長又在她落地時拉了她一把,所以並未受傷。孩子卻驚慌的大哭著。

    可柔心慌意亂的解下孩子,劉彪已經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一把從可柔手裡抱過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說:「放心,沒有受傷。」

    「哦,」可柔吐了口氣:「這個馬,我看算了,我寧願走路。」

    劉彪審視著手裡的小孩,說:

    「唔,長得很漂亮,就是有點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過孩子來,忍住笑說:

    「本來就是個女娃娃嘛!」

    「什麼,我以為是男孩子呢!」劉彪說著,笑了起來,附近的幾個士兵也縱聲笑了。劉彪看看馬,皺皺眉頭,說:「現在不是訓練騎馬的時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舉手,大聲喊:「準備──開步走!」隊伍很快的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

    事實上,這一連人一共只有六匹馬,其中兩匹還運著輜重。士兵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很疲倦,但,都背著沉重的行囊,抬著機槍,一聲不響的走著,步伐穩健而快速。

    這是一陣急行軍,可柔的汗已濕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的冒出來,沿著脖子流進衣領裡。烈日酷熱如焚的燒灼著,她的鼻尖已經在脫皮,面頰被晒得通紅。背上的孩子又不住的掙扎哭叫。可柔時時輕聲的安撫著:

    「小霏不哭,霏霏不哭!」

    霏霏是孩子的名字。但是,孩子仍然啼哭如舊。

    王其俊也疲倦極了,生平沒有這樣吃力的急行過,何況是在夏日的中午。這樣走到中午十二點多鐘,劉彪才下令休息。一聲令下,士兵們個個放下沉重的東西,坐在草地上喘息,每人都是滿臉的汗和塵土,軍裝都是從肩膀上一直濕到腰以下。立即,有些軍人用磚頭架成爐子,收集柴火,開始生火煮飯,當飯香撲鼻而來的時候,王其俊覺得這仿佛是他一生中首次聞到了飯香。

    可柔已解下了孩子,抱在手裡搖著、哄著。劉彪走了過來,把他自己的軍用水壺遞給可柔,可柔看了劉彪一眼,就把水壺的嘴湊到孩子嘴上,許多水從孩子嘴邊溢出來,可柔用小手帕接著,然後用濕了的手帕去抹拭孩子的小臉。孩子喝了幾口水,不哭了。

    可柔把水壺遞還給劉彪,劉彪說:

    「你自己呢?」可柔湊著壺嘴,喝了一口。劉彪又再把水壺遞給王其俊,王其俊也只喝了一口。

    然後,飯煮好了,劉彪派人送了飯菜來,可柔喂孩子吃了一點乾飯,大家正狼吞虎咽的吃著,忽然,一個派去刺探消息的士兵快馬跑了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著:「報告連長,敵人離此只有十五里!」

    「開拔!」劉彪大聲下令,於是,一陣混亂,飯也無法再吃了,大家又匆匆整隊,抬起輜重。劉彪一馬當先,隊伍又向前移動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停下來吃晚餐。

    可柔靠著一棵大樹坐著,孩子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她看起來疲倦而頹喪,她脫掉了鞋子,腳底已經磨起了許多水泡,而且大部份的水泡都磨破了。她嘆了口氣,對王其俊說:

    「爹,我實在無法這樣走下去了,告訴劉連長,我們還是自己走吧,一切只好聽天由命!」

    劉彪已經走了過來,這幾句話他全聽見了。他站在他們面前,低頭注視了他們好一會兒。然後低沉的說:

    「王老先生,說實話,我們現在的地位很危險,敵人正在後面緊追,我們的方向是廣西,可是又不能沿湘桂鐵路走,只好繞小路。小路必須有識途的人帶路,老實說,在今天一天中,好幾次我們和敵人只差幾里路。所以,我們像在和敵人捉迷藏,你們跟著我們,一切有保護,假如沒有我們,你們現在大概已經在日本人手裡了。」

    可柔打了一個寒戰。王其俊有些激憤的說:

    「真遭遇了,打他一仗也死得轟轟烈烈,這樣一個勁兒逃真不是滋味!」

    「老先生,」劉彪嘴邊浮起一絲苦笑,說:「我也真想打他一仗,他媽的日本鬼子……」他冒出幾句粗話,看到了可柔,又咽了回去,說:「不過,我們軍隊得聽命令,我們是輜重部隊,沒命令不能作戰,上面叫撤退,我們只好撤!」他吐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又說:「老先生,我劉彪既然伸手管了你們的事,就決不半途拋下你們,請你們拿出勇氣來走!吃一點苦不算什麼!今天晚上可以到村莊裡去投宿,那時候,你們可以好好睡一覺。」休息不到十分鐘,他們又開拔了。

    晚上,他們果然來到一個村落,劉彪敲開了一家農家的門,讓農家的人招待王其俊和可柔,可柔洗了臉,又給孩子刷洗了一番。才坐下來,外面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可柔直跳了起來,王其俊也變了臉色,農家的人更嚇得戰戰兢兢。可柔說:

    「一定是開火了,日本人來了!」

    劉彪推開門,大踏步的走了進來,擺擺手說:

    「沒事!你們休息你們的!」

    「為什麼放槍?」可柔狐疑的說。

    「槍斃了一個士兵。」劉彪滿不在乎的說。

    可柔張大了眼睛和嘴。「啊,為什麼?」她不解的問。

    「他搶農人的甘蔗。」可柔的嘴張得更大了。

    「為了一根甘蔗,就槍斃一個人嗎?」她有些不平的說:「一條人命和一根甘蔗,哪一個更重?在你們軍隊裡,生命是這樣不值錢的呀!」

    「哼!」劉彪冷笑了:「小姐,我知道你是讀書人,我總共沒讀過幾年書,不知道你們讀書人的大道理!我只曉得,我的軍人搶了老百姓一根針,我也照樣槍斃他!你不槍斃他,以後所有的軍人都會去搶老百姓,那麼,老百姓用不著日本人來,先就被自己的軍隊搶光了!我不管什麼輕呀重的,搶了老百姓,就是殺!」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可柔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等他去得看不見了,她才收回眼光來說:「這個人!有時好像很細致,有時又簡直像個野人!」

    「快點休息吧,」王其俊說:「不知能休息多久。」

    可柔把睡著的孩子放到一張木板床上,自己和衣躺在孩子旁邊,剛剛閉上眼睛,一陣急促的打門聲傳來: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敵人打來了!」

    隊伍又開動了。

    星光點點,夜霧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顛躓的向前移動。可柔的腳潰爛了。烈日仍然如焚的燃燒著,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的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卻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鐘倒下去。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她卻堅持不肯。

    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劉彪騎著馬過來了,他翻身下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的說:「上馬去!」可柔看看那匹馬,對於上次騎馬還心有餘悸,她苦笑笑,默然的搖搖頭。

    「上去!」劉彪皺著眉大聲說。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後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經凌空的上了馬背。騎在馬背上,她戰戰兢兢的抓著馬鞍子,劉彪說:「你不用怕,這是我的馬,幾匹馬裡就是它最溫馴,一定摔不著你!」然後,他握住馬韁,大聲叫:「謝班長!」

    一個兵士走了過來,劉彪把馬韁遞在他手裡說:

    「你幫她牽著馬,保護她不要摔下來。」

    說完,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但他揮揮手拒絕了。對於這位連長,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麼。於是,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上,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一程一程的走著。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時分,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輜重放下來了,人們喘息著,背對背的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輕輕的搖晃著她。孩子有一些發燒,哭鬧得十分厲害。繁星在天空中閃爍,夜色清涼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濕透了他們的鞋子。天邊有一彎月亮,皎潔明亮。世界是美麗的,人生卻未見得美麗。可柔搖著孩子,一面搖,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軟軟的,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

    「搖搖搖,我的小寶寶,睡在夢裡微微的笑,好好的閉上眼睛睡一覺,睡著了,睡得好,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在這黯淡的星光下,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裡,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裡酸楚。「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這是母親的歌,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響在這血腥的、戰火綿延的時光裡。

    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可柔的歌使他傷感,他想起他失蹤多年的兒子,現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或者,他正滿身血污的躺在曠野裡?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覆的,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來,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在那兒,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是劉彪。他正倚在樹上,靜靜的抽著煙。

    「要抽煙嗎??王老先生?」劉彪問。

    「不,謝謝你。」於是,兩人就在黑暗裡站著,誰也不想說什麼。

    可柔的歌聲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她用平穩而低柔的聲調,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你為什麼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亮已經隱到雲層裡去了,星星也那麼安靜,連草裡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你為什麼還不睡呢?小霏霏?你聽,夜那樣美好,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螢火蟲在草叢裡游戲,遠遠的那隻鳥兒嗎?它在說著:睡吧!睡吧!睡吧!你為什麼還不睡呢?小霏霏? ……」可柔的聲音如詩如夢。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漸漸消失。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於聽不見了。

    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的溫柔,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溫柔的後面,還隱藏著什麼,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

    劉彪拋掉了手裡的煙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干上,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兩個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

    劉彪站立片刻,默默的走開了。

    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現,劉彪才下令開拔。又是一天的開始。行行重行行,太陽已逐漸發揮威力了,在烈日下,每個人的腳步都越走越滯重。

    劉彪的臉色顯得很壞,他不時停下來打量四周的環境,又派人騎馬出去聯絡。王其俊走過去問:

    「有什麼不對嗎?」

    「我們已經和正規部隊失去聯絡了,情形不大妙。」劉彪緊鎖著眉說。果然,沒一會兒,他們就獲得情報,他們已陷入四面包圍的情況,四方都有日軍,他們被困在核心中。

    「他媽的!打他一個硬仗算了!」劉彪站在那兒發脾氣。

    張排長走過去,在一張地圖上畫路線,另一個姓魏的排長也在一邊貢獻意見,在那張圖上勾了半天,想找敵軍的漏洞。終於,他們決定翻越一個無人走過的山,料想敵方不會在這山上部署的。

    隊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走的全是荒無人跡的地區,大陽晒得人發昏。中午時分,他們停在那座山腳下。山上無路可通,糾結的藤蔓和兩人高的雜草遍處滋長著,野生的林木與野草糾纏在一起,仿佛是堵天然的綠色屏障。劉彪望了望前面的山,走到可柔面前,說:

    「你能走路嗎?腳怎麼樣?」

    「我想可以走。」可柔說。

    「那麼,下馬來,和你父親跟在我的馬後面,我騎馬在前面開路!」可柔下了馬,劉彪跨上馬去,招手叫張排長和魏排長也騎馬在前面開路。王其俊和可柔緊跟在馬後面,再後面就是士兵和輜重。

    劉彪一馬當先,對雜草中衝去,馬蹄所過之處,野草分別向兩邊偃倒。一條路在草的隙縫中露出。每每遇到與樹枝糾纏的粗如兒臂的藤蔓,劉彪就必須停下來用軍刀猛砍。後來他乾脆一手持刀,一手握住馬韁,向前面進行。野草中荊棘遍布,馬衝過去之後,劉彪裸露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條條的血痕。這樣,一來是草太深,二來又是上山的陡坡,三來烈日當空,進行的速度十分緩慢。這山原來並不高,可是,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小時,才到達山頂。

    在山頂上,他們在綠色植物的掩護下略事休息。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而且饑渴難當。一路上他們沒有碰到水源,士兵們的水壺早已空了,許多人還不住的用空水壺向嘴裡倒,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來。

    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極了,孩子也不住的啼哭。劉彪望了望可柔,解下自己的水壺來給她,裡面居然是一滿壺水。可柔喝了一口,怕浪費了這每一滴都太珍貴的甘泉,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嘴對嘴的喂進孩子的嘴裡。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王其俊也喝了一些,劉彪拿回水壺,咕嘟的咽了兩大口,還剩了大半壺的水壺順手遞給一個在他身邊的士兵,簡單的說:

    「一人一口,傳下去!」

    水壺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輪傳下去,當水壺再回到劉彪手裡時,已經空無滴水了。他們開始下山。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許多,雖然很多時候是連滾帶跌的向下落,但畢竟來得比上山時快。

    沒一會兒,他們到了一塊凸出的山岩上,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山下,一瞬間,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站在那兒,呆呆的凝望著前面。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奇,沒想到一山之隔,竟然劃分了迥然不同的兩個境界。山下的地區大概已屬廣西的邊界,一片廣闊的平原無邊無際的伸展著,青色的草地,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上。而平原上卻聳立著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每座山皆由整塊光禿禿的嵯峨巨石構成。一眼看去,這平原上的點點孤峰真像孩子們在下跳棋時所布的棋子,那樣錯綜而又疏密有致。在這些山峰之間,一條像錦帶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過。落日把天空染紅了,把山峰也染紅了,連那河水也反射著霞光萬道。那輪正迅速下沉的紅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使整個景致如虛如幻,像華德狄斯奈的卡通電影中的背景。

    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視著,然後,突然間,有一個士兵歡呼了一聲,就對著山下衝了過去,接著,更多的士兵對山下衝去,隊伍混亂了,大家的目標都集中在那一條河上,有人高呼著:「水哦!河喲!」於是,紛紛往山下跑。

    劉彪牽著馬站著,王其俊以為他會大發雷霆,但是,卻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望著他那些放縱的士兵,神情有些像個縱容孩子的父親。劉彪開始下山,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後面,山的坡度比上山時陡峻,可柔走得十分吃力。下山時馬也是無用的。

    他們跌跌沖沖的向下走,忽然間,可柔顛躓了一下,孩子的重負和腳上尖銳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她跪了下去,接著就倒了下去,劉彪一把抓住了她繫孩子的背帶,使她不至於滾到山底下去。她坐在地下,驚魂甫定的喘著氣,孩子又大哭了起來,她嘆口氣說:「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能走了!」

    「站起來,王小姐!」劉彪用一貫的命令口吻說。

    「哦,」可柔把頭僕在掌心裡。「我真的不能走了,我寧願死!」

    「站起來!」劉彪的聲音裡已帶著幾分嚴厲:「好不容易,已快到安全地帶了,你泄什麼氣?站起來,繼續走!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

    可柔無可奈何的又站了起來,沮喪而吃力的向前挨著步子。劉彪始終靠在她身邊走,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她,這一段下山路,與其說是可柔「走」下去的,不如說是被劉彪「提」下去的。

    終於到了山下。

    士兵們已經放下了輜重和背包,都沖進了那條河流裡,他們在河水中打滾,叫著、笑著,彼此用水潑灑著,高興得像一群孩子。可柔在草地上坐下來,抱著孩子,寸步難移。王其俊弄了一盆水來給她和孩子洗洗手臉,她疲倦的笑笑,代替了謝意。

    劉彪走了過來,拋給她一盒油膏狀的葯,說:「塗在腳上試試看。」可柔脫下鞋子,她的腳潰爛得很厲害,有些地方已經化膿。劉彪蹲下身子,拿起她的腳來細看,她羞澀的掙扎著說:

    「我自己來,別弄髒了你的手。」

    「哼!」劉彪哼了一聲說:「多難看的傷口我都見過了,還在乎你這點小傷!」說著,他出其不意的用一根竹簽挑破了她腳上的幾個膿泡,可柔痛徹心肺,不禁尖叫了起來,一面叫,一面忍著眼淚說:「你是什麼蒙古醫生嘛,痛死了!」

    「忍耐點!」劉彪說,給她塗上葯,一面說:「這算得了什麼,關公一面刮骨,還一面下棋哩!」

    「我又不是關公!」可柔噘著嘴說,咬住牙忍痛。劉彪給她上完葯,又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髒兮兮的布,給她包扎起來,可柔抽抽冷氣說:「我看,不包也算了!」

    「哼!」劉彪又哼了一聲:「嫌髒嗎?這兒沒醫院!」

    收拾清楚,劉彪站起身來,轉頭就走,可柔不安的喊:

    「喂喂,劉連長!」

    「怎麼,」劉彪站住了,不耐煩的說:「你還有什麼事?」

    「沒,沒,沒什麼,」可柔吞吞吐吐的說:「只是,謝謝你,劉連長,十分謝謝你。」

    「哼!」劉彪再度哼了一聲,這是他不滿意時的習慣。看也不看可柔,掉頭就自顧自的走開了。

    可柔愣在那兒,當王其俊在她身邊坐下時,她才對著劉彪的背影說:「這是一個怪人,不是嗎?」

    他們在河邊扎了營,按地圖方位來說,他們已經安全了,最起碼,他們已越過了敵人的火線。

    吃過了晚餐,王其俊到河邊去洗了腳,回到營地來,他聽到可柔在和劉彪談話。不想打擾他們,他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席地而坐,看看天上的星光,和野地裡亂飛亂穿的螢火蟲。那些發亮的小蟲子在石峰邊閃爍,好像把石峰穿了許多透光的小孔。

    第二天,他們到了東安城的前站,名叫白牙士。

    一整天,可柔都騎著劉彪的馬,但她沉默得出奇。到了白牙士,她坐在馬上,看起來蒼白得奇怪。劉彪走過去扶她下馬,他的手拉住她的手。突然,他愣了愣,板著臉嚴肅的說:「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說什麼?」可柔不解的問。

    「你!」劉彪皺攏了兩道濃眉:「你在發燒!什麼時候開始的?」

    「今,今天早上,就,就不大好。」可柔怯怯的說,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過失。

    「怎麼會?昨天晚上不是好好的嗎?」

    「大……大概因為……因為我昨天夜裡到河裡去洗了個澡,沒想到水那麼冷,我實在不能再不洗澡了。」

    「好哦,」劉彪瞪大了眼睛,氣呼呼的說:「你真愛乾凈,洗澡!半夜洗冷水澡!早知道你根本不想活,我救你個屁!你這個笨女人!一點腦筋都沒有!活得好好的不耐煩,自己找死!」可柔被這頓臭罵罵得開不了口,劉彪把她弄下馬來,推進一家農家的門裡,要那個農婦招呼她,自己大步的走了。

    王其俊摸摸可柔的頭,果真燒得很厲害。他叫可柔進屋去躺著,把小霏霏抱了過來。沒兩分鐘,劉彪又折了回來,手裡握著幾片阿司匹靈葯片,對可柔沒好氣的說:

    「把葯吃下去!你不死算你運氣!這一帶生了病就沒辦法,你找病找得真好,就會給我添麻煩。早知道,我就不管你的帳!」可柔病得頭昏腦脹,聽到劉彪這一陣惡言惡語,不禁心灰意冷,她喘著氣,掙扎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忙,現在我既然生病,也不敢再麻煩你了,我想就留在這裡,生死由之。請你幫我父親的忙,送他到四川,我和小霏不走了。」

    「好哦!」劉彪又大怒了起來:「把你丟在這裡,說得真簡單!我劉彪沒管你的事就罷了,已經伸了手,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這裡,你要我劉彪落得做個什麼?他媽的全是廢話!你給我吃下葯,蒙起頭來出一身汗,明天燒退也好,不退也好,照樣上路!」說完這幾句氣沖沖的話,他就「砰」然一聲帶上房門走掉了。

    王其俊坐到可柔的床邊去,握住可柔的手。這麼久患難相共,王其俊已經有一種感覺,好像可柔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拍拍可柔的手背,安慰的說:

    「可柔,別灰心,你多半只是有點傷風,吃了葯,蒙頭睡一覺就會好的。劉連長這個人心軟口硬,別聽他嘴裡罵得凶,他實際上是太關心你了。」

    「爹,」可柔含著淚說:「我連累你,又拖累了劉連長,沒有你們,我根本不可能逃出來。孩子的爸爸,多半已經完了……」她忽然哭了起來:「你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個書呆子,他只會念書,現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殺了。我知道,我知道……」

    「可柔,別胡思亂想了,他一定先逃出去了,等我們到了四川,登報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

    「不會的,我知道不會的,」可柔搖著她的頭,搖得淚珠紛墜。「他不會像我一樣好運氣,碰到像劉彪這樣熱心的人,他一定已經落到日本人手裡了。他那個脾氣,到了日本人手裡就是死!我知道,好幾次我夢到他,他已經死了,死了……」

    「可柔,你是太疲倦了,別再亂想。來,把葯吃下去!」王其俊倒了杯開水,如同招呼自己的親女兒一樣,扶起可柔來吃葯,可柔吃下了葯,仰躺在床上,痴痴的望著王其俊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父親了,你有過女兒嗎?」

    「是的,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他們現在在哪兒?」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好半天,才搖搖頭,惘然的說:

    「他們都已經離開了我,一個死了,兩個走了!」

    「哦,爹!」可柔輕輕的叫,這聲「爹」是從肺腑中挖出來的,叫得那樣親切溫柔,王其俊心為之酸。

    「睡吧,可柔。」他說:「別記掛孩子,我會帶她。你好好的睡一覺,明天一定會退燒。」

    可是,第二天,可柔並沒有退燒,非但沒有退燒,而且燒得更厲害了。王其俊一看到她雙頰如火,昏昏沉沉的躺著,就知道她病勢不輕,看樣子決不是簡單的感冒。劉彪走來看了看,就跺腳嘆氣說:「要命!不管怎樣,我們先到東安城再說。」

    「劉連長,」王其俊沉吟的說:「可柔病得這樣子,恐怕不便於再上路了,我想,你們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這兒,等一兩天再說……」

    「等一兩天!等一兩天日本鬼子就來砍你們的頭了!」劉彪暴跳如雷的說:「走!如果她不能騎馬,我叫人做個擔架抬著她走!」

    這時,可柔倒醒過來了,她睜開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劉彪,掙扎著在枕上向劉彪點頭,無力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的好心,謝謝你的救助,是我沒有福氣,走不到後方。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你帶你的軍隊走吧,還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和你一樣是我的恩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責備的喊:「可柔!我絕不丟了你!這麼久以來,你早已和我的女兒一樣了!」

    劉彪詫異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沒有時間讓他來弄清楚這父女間的內幕。他只低頭凝視著可柔,用一種一反平日那種暴躁的口氣,變得十分誠懇而迫切的說:

    「你要拿出勇氣來,知道嗎?我怎麼樣都不會把你留在這兒的,你不用多說了,不管前面還有多少困難,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

    「劉連長,」可柔深深的望著劉彪:「只怕我會辜負你這番好意了。」

    「勇敢一點!」劉彪說:「一點小病不會折倒你的!」

    他們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兩個士兵用擔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

    中午,他們到了東安城。

    未到東安城之前,王其俊滿心的幻想,以為東安是廣西和湖南交界處的大城,又沒有淪陷敵手,一定很繁榮,也很安全的。可以買到葯品給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車輛到後方。誰知一進東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樣。城內的居民早已撤光,現在全城都是各單位撤退下來的軍隊,滿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傷兵。城內的污穢、零亂,更是不堪想像,蒼蠅圍著傷兵們的傷口飛,那些缺乏醫葯和繃帶的傷口,大部份都濃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來令人作嘔。空氣裡充滿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

    劉彪帶著隊伍一進城,就有許多軍人來探問消息,劉彪也無法肯定答覆。他們在城內略略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快馬跑來的軍人,一面進城,一面叫:

    「敵人離此二十里!趕快撤退!」

    一句話一嚷,東安城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調隊,傷兵們呼救,響成一片。劉彪也立刻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來。大家前擠後擁的出了東安城,走過護城河的橋,有人開始準備拆橋以阻止敵兵。於是,他們又是一陣快速度的撤退。

    黃昏時,他們停了下來。

    可柔的熱度依然沒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來精神還不壞。王其俊給她吃了一些稀飯。劉彪也走過來看她,她躺在擔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說:

    「還是做這麼大的孩子好,不知道憂慮,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難。」

    「小霏也夠可憐了,這麼點大每天吃乾飯,虧她的消化力強!」王其俊說:「等到了四川,我這個做爺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罐奶粉給她吃。」

    可柔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驚,可柔的手又乾又熱,看樣子病勢並未減輕。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爹,」她柔聲說:「我代替小霏給你磕頭,你就算她是你親生的孫女兒吧,將來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親便罷,找不到她父親,就讓她算王家的嫡孫女兒,好嗎?」

    「當然好,平白得了這麼一個孫女兒,我還有什麼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說。

    「那麼,我代小霏謝謝爺爺。」可柔真的在擔架上掙扎著,用頭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說:

    「你這是做什麼?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隻手伸給劉彪,笑著說:

    「劉連長,你結過婚嗎?有孩子嗎?」

    「沒結婚,也沒孩子。」劉彪說,突然的紅了臉。

    「你會升官,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愛的兒女。」可柔說,望著天邊的彩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尋到劉彪未來的命運。「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老天會善待你,給你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和你一樣好嗎?」劉彪這句話是沖口而出的,顯然並未經過考慮。說完之後,他那黝黑的臉就緋紅了。可是,他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少有的熱烈,凝視著可柔的臉。

    「比我更好。」可柔輕輕的說,把眼光從彩霞上調回來,深深的注視著劉彪。他們默默的彼此凝視著,每個人眼睛中都帶著那麼多複雜的情緒。

    劉彪的眼色裡逐漸升起一層慘痛,可柔依然帶著笑,卻笑得凄涼。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遠了,他站起身來,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邊,讓她去看在蒲公英花叢中飛繞的一對小蛺蝶。他想,該給那兩個人一點說話的時間,因為,他們是沒有多久可以說話了。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說什麼,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屬於言語之外的。

    把小霏攬在懷裡,他傍著蒲公英的花叢坐著。那對小蛺蝶上下翻飛,在夕陽的餘光裡賣弄的撲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艷絢麗的紅色轉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布開來。王其俊注視著搖擺學步的小霏──他的孫女兒!多奇妙,在戰亂和烽火中,他會突然衝動的從北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兒子。兒子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個孫女兒!隱隱中,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頭來,是劉彪。後者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他的濃眉緊蹙著,眉下那對野性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

    「如果能弄到幾片消炎片!……」他憤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黃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片片下墜。

    「消炎片恐怕也沒用,你怎麼知道她的病是什麼?」

    「肺炎。」劉彪簡短的說:「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該去洗什麼要命的澡!我們葯品缺乏得太厲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

    「桂林?還要走幾天?」王其俊萌出一線希望。

    「三天到四天。」王其俊默然不語,劉彪也不說話,他們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過這三四天的。

    「或者,我們可以走一條捷徑,」劉彪在思索著:「我知道一個山,名叫大風坳,如果翻過大風坳,就可以很快的到桂林,不過……」

    「這山很高嗎?」

    「一點也不高,只是很險,當地土人有兩句話來形容這座山,說是『上七下八橫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蠐。』前一句是說山的高度和橫繞一圈的里數,下一句是說山上有野生的猛獸,蠐是一種類似螞蟥的蟲子,據說會鑽進人的皮膚,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內送命。」

    「你走過這山嗎?」

    「沒有,當地的人都忌諱這山,沒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險嗎?」

    「可以縮短一天的行程。」

    劉彪決定的站了起來,立即整隊,下令連夜開拔,並宣布要翻越大風坳。王其俊傍著可柔的擔架走,懷裡抱著小霏,小霏的頭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經睡著了。

    月光下,可柔的臉色很蒼白,眼睛閉著,顯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頰旁邊,王其俊驚異的看到一朵黃色的小花,是一朵蒲公英,他記起了,這是小霏採去玩的,不知何時竟放在可柔的頭邊了。可柔蒼白的臉配著這黃色的花,看起來莊嚴而美麗,並且,有一種寧靜動人的和平氣氛。一行人在月色裡默默的向前移動。

    可柔依然靜臥著。王其俊凝視著那張太平靜的臉,不禁心中一動,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頰,低聲的對抬擔架的士兵說: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進了。」

    擔架放下了,隊伍停頓了下來。劉彪騎著馬從前面繞了過來,一看到地下的擔架,他就明白了。他翻身下馬,走到擔架前面,低頭注視著可柔那寧靜安詳的臉。慢慢的,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閃爍,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動,臉上的肌肉繃緊而扭曲。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的摘下了帽子。

    夜,安靜極了。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旁給可柔掘了一個墳墓。劉彪握著鋤頭,一語不發,只奮力的掘著那個坑,他掘得那麼專心,那麼用力,好像他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這個坑。從看到可柔的屍體,到墳墓掘成,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那黝黑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坑掘好之後,他們連擔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人祈禱,沒有人致哀,也沒有人啼哭流淚。劉彪把泥土掀進坑裡,掀在可柔那美好潔凈的面龐上,泥土很快的蓋過了她,墳墓迅速的被填平了。

    一條生命,在這戰亂中,是那麼渺小,那麼微賤。像水面的一個小泡沫,一剎那間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劉彪回過頭來,望著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來十分疲倦。揮揮手說:「不用翻越大風坳了,按照原定路線去桂林!準備,前進!」

    一個士兵把劉彪的馬拉了過來,恭敬的伺候劉彪上馬,所有的士兵都在後面默默的擁著他前進。王其俊發現雖然劉彪脾氣暴躁,對部下很嚴厲,但他的士兵們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

    劉彪跨在馬上,略一遲疑,就一鞭馬向前馳去,除了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整個埋葬過程中,小霏始終沒有從熟睡中醒來。

    三天後,他們到了桂林。

    桂林,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滿了戰火的氣息。在這兒,劉彪和上級重新取得了聯絡。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繼續往南方走,桂林已經可以搭乘難民火車,但是,火車上擠滿了人,連車頂上都已無一隙之地。劉彪力氣大,硬給王其俊和小霏擠到一個座位。

    倚著車窗,劉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別。自從可柔死後,劉彪就一次也沒提起過可柔,這時,王其俊忍不住了,幾天以來,劉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說:「你會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劉彪皺攏眉毛,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說話。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這幾句話說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間,好像曾發生過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許多時候,在一個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暫的印象卻永不磨滅,有些剎那就等於永恆。

    車子蠕動了,王其俊拚命和劉彪揮手。劉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鐵塔。車子開遠了,劉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淚眼中變得模糊,那個萍水相逢的青年軍官,沒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卻保護他到了安全地帶。劉彪,一個小小的連長,在這大戰爭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可是,王其俊卻在越馳越遠的視野中,看到劉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漸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模模糊糊的,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裡看出世界,一朵野花裡見天國,在你掌裡盛住無限,一剎那間便是永恆!」

    兩星期後,王其俊看到了報紙,才知道桂林終於失守了。他再也沒有得到過劉彪的消息。勝利後,王其俊帶著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第六個夢完了。
  • TA的每日心情
    開心
    2024-11-23 00:00
  • 簽到天數: 2860 天

    [LV.Master]伴壇終老


    皮卡丘 Lv:100
     樓主| 發表於 2009-10-5 22:33 |

    尾聲

    在寧靜的夜色裡,老人結束了他的六個夢。

    窗外:有月亮,有星星,有蟲鳴,有雲,有煙,有夢。

    少女仰起頭來,凝視著老人說:

    「爺爺,小霏如何了?」

    「跟著王其俊,過著最愉快的生活。」老人微笑的說,深深的凝視著少女那張姣好的臉。

    少女沉思片刻。「爺爺,這些夢都是真的嗎?這些人物都是你那照相本裡有的嗎?他們是不是互有關聯?爺爺,王其俊是否就是第二個夢裡的柳靜言?」

    「你問得太多了,小紋,」老人的嘴邊掠過一個飄忽的苦笑:「記住,小紋,人生並不見得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美好,你所能把握的只有『現在』,握牢它吧,小紋。但願你所有的,都是幸福和歡樂!」

    「爺爺,這些故事裡有你嗎?有我嗎?」

    「唔……」老人看著窗外:「哦,看!小紋,窗外的月亮真好,夢都已經完了,來,我們來賞月吧!」

    月亮真的很好,一圈月華正繞著月亮散布開來。

    ~~全書完~~

    小黑屋|手機版|Archiver|NG新勢力綜合論壇

    GMT+8, 2024-11-23 20:05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復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